第1卷 第九章 紅符甲大雨攔道,老劍神初顯身手

魏爺爺,你說一品有四重,金剛之上是指玄。原來一彈玄機即指玄。

大戟寧峨眉率領一百鳳字營輕騎繼續尾隨世子殿下,與白衣陳芝豹擦身而過時,並未出聲,寧峨眉雖是當世陷陣一流的武夫,對於在北涼軍中的地位爬升並不熱衷,給人一種遲鈍的感覺,今天小人屠帶領三百餘重甲鐵騎奔馳幾十裡送行,折騰出這一場聲勢,寧峨眉越過那一襲惹眼的清亮白衣後,卻也不禁皺起瞭眉頭,他再後知後覺,也察覺到世子殿下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沒瞭先前的友善。寧峨眉握緊手中重量僅次於燕剌王麾下頭號猛將王銅山的卜字鐵戟,轉頭看到身後百餘鳳字營親衛多數都在幾步一回頭,瞻仰陳芝豹的姿容風采,寧峨眉陷入沉思。

北涼四牙中,手握北涼第二精銳重騎六千鐵浮屠的典雄畜,掌管北涼三分之一“白弩羽林”的韋甫誠,兩人皆是陳芝豹一手栽培起來的心腹大將,此時就在身後肅容握鞭,對於這兩個與自己齊名的北涼青壯一代猛將,寧峨眉並不熱絡熟識,隻限於殺伐戰場上的嫻熟策應,若說軍中聲望,寧峨眉自認不輸絲毫,可如果說是手中兵權輕重,差距何止是官階上的三級?寧峨眉自嘲一笑,提瞭提手中大戟,緩瞭緩騎隊速度,拉開到世子殿下要求的半裡路。

毛發如獅的典雄畜扭頭吐瞭一口唾沫在地上,鄙夷道:“將軍,這殿下該不是嚇破膽子瞭?都不敢讓我們送行。不送更好,老典還不樂意熱臉貼冷屁股。咱鐵浮屠個個是拿北莽蠻子腦袋當尿壺的好漢,丟不起這人!”

更像私塾裡教授稚子讀書識字的韋甫誠要含蓄許多,輕笑道:“殿下四年前出門遊歷,身邊才帶瞭一個老馬夫,這次總算是補償回來。正在興頭上,自然不喜我們的叨擾。老典,你這隻知道殺來殺去的老匹夫,哪裡懂得世子殿下的風花雪月?”

六千鐵浮屠重騎在鐵騎冠天下的北涼軍能排第二,僅次於徐驍親領的大雪營龍騎軍,一黑一白,讓北莽三十五萬邊軍聞風喪膽。春秋國戰,人屠徐驍教會天下一個鮮血淋漓的真理:戰場勝負從來不是單純甲士數量的比拼,甚至不在於披甲率高低,而在於兵種搭配。奇正雙管齊下,再由最精銳力量在僵持中一錘定音。西壘壁,便是死戰第一的魚鼓營悍不畏死,為騎戰第一三千大雪龍騎兵開辟出一條直插葉白夔大戟軍腹地的坦蕩血路,陳芝豹坐鎮中軍,運籌帷幄,王妃親自擂鼓,徐驍舍棄頭盔,持矛一馬當先,三千白馬白甲,一路奔雷踏去,其中便有魚鼓營千餘人的袍澤屍體,既然西楚士子豪言西壘壁後無西楚,那徐驍便讓西楚幹幹凈凈亡瞭國。

金戈鐵馬名將輩出的九國春秋,那是武夫最璀璨的時代,典雄畜、韋甫誠正是從這場戰火中崛起的年輕將領,功名都是踩著一位位春秋大將的白骨積累出來的,身上自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傲骨梟氣,哪裡會看得起膏粱子弟的架鷹鬥狗?

你便是世子殿下又如何?北涼軍首重軍功,每年那麼多涼地紈絝被父輩們丟到邊境,哪一個不是被他們操練得死去活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哪一個最後不是連祖宗十八代都忘瞭隻記得軍中上級?你徐鳳年除瞭世子殿下的頭銜,還有什麼?

典雄畜呸瞭一聲,獰笑道:“我去他娘的風花雪月!老子前年帶著六百鐵騎長驅直入北莽八百裡,搶瞭一位刺史千金,在馬背上就剝光瞭她,完事瞭捅死掛在長矛上,這才是老子的風花雪月!”

韋甫誠彎腰摸瞭摸愛馬鬃毛,打趣道:“結果就被大柱國吊在軍營柵欄上凍瞭一晚上,我可是聽說你那玩意兒都被凍得瞧不見瞭,現在還能使喚?”

典雄畜一拍肚子,豪邁笑道:“胡說,還好好地待在那兒呢!韋夫子,你若不信,把你傢閨女借來一試,保你不服不行!”

韋甫誠一陣頭大,道:“敢打我閨女的主意?信不信我白弩羽林滅瞭你的六千鐵浮屠?”

典雄畜撇嘴道:“夫子又放屁瞭,有本事各自拉出一百人丟到校場鬥上一鬥,看誰傢的兔崽子趴地上喊娘。”

自始至終,北涼四牙四員虎將名聲加起來都不如他一人重的小人屠陳芝豹都沒有插話,既沒有出聲提醒身邊左膀右臂出言慎重,也沒有附和挖苦那位不得人心的世子殿下,神情淡漠。義父大柱國馬上要進京面聖,因此暫時是不會去北涼、北莽兩軍犬牙交錯的邊境,一切軍務將一並交由陳芝豹負責,北涼三十萬鐵騎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小人屠既是大柱國的首位義子,又是文韜武略皆超拔流群的名將,誰不知道這一襲白衣當年若不是親口回絕瞭皇帝陛下讓他去南邊獨領一軍,現在早就是權傾南國的一方封疆大吏,哪裡輪得到南方十部蠻夷在那邊上躥下跳?

韋甫誠微笑道:“寧大戟領瞭這份苦差事,估計要氣悶到天天睡不著覺瞭。”

典雄畜幸災樂禍道:“寧鐵戟這人不壞,殺起人來從不手軟,馬戰、步戰都夠勁道,老典跟他齊名,服氣!至於韋夫子你嘛,說實話就遜色瞭些。”

韋夫子不以為意,典雄畜這廝素來心直口快,與他講上兵伐謀的大道理,聽不進耳朵。

陳芝豹望瞭望頭頂天色,喃喃道:“變天瞭。”

魚幼薇扭捏著要單獨乘馬,徐鳳年拗不過,幹脆就把白馬讓給她,自己則上瞭馬車,車廂裡鬥雞眼老頭兒終於穿上瞭靴子,伸長脖子去看薑泥手捧的秘籍,蹲在角落的薑泥最是吝嗇小氣,豎起封面,自顧自默念讀書,兩人就這麼僵持不下,比拼耐心。老頭兒看到徐鳳年鉆入車廂,顯得有些不耐煩,橫鼻子豎眼的,不給半點好臉色。

徐鳳年坐下後,摘下繡冬、春雷雙刀放於膝上,樸拙春雷在下,秀美繡冬在上,兩柄刀一長一短,交疊擺放,也是一道養眼美景,便是薑泥也忍不住多瞧瞭兩眼。她曾親眼見識過白狐兒臉在聽潮湖冰面上雙刀卷起千堆雪,心中對徐鳳年憎惡更深一層,那般美麗的女子才配得上這雙刀,徐鳳年你練刀再勤快,也是個兩頭蛇三腳貓,隻會辱沒瞭雙刀!上來聽書的徐鳳年自動忽略掉羊皮裘老頭兒,閉上眼睛,吩咐道:“讀那本《千劍草綱》。”

薑泥打開腳邊塞滿秘籍典籍的書箱,好不容易找出古篆體封面的《千劍草綱》,翻開閱讀起來。這段時日,讀書賺到瞭銀子不說,還被迫認識瞭近百個生僻字,一字十文錢的慘痛代價,每個字讓薑泥第二次撞見都要咬字格外加重,果然是一位疾惡如仇的小泥人。徐鳳年聽著比較首次閱讀要舒暢太多的聲音,氣息隨著《千劍草綱》文風而微微變更。士大夫登高作賦,那都是有感而發,越是情深,讀之越是動容,武者撰文也是一個道理,寫出來的東西跟佛道經典根本不是一種味道,這《千劍草綱》更是字字鏗鏘,難怪白狐兒臉會極為推崇,說這本是在二樓豐富藏書中能排前三甲的好書。

徐鳳年聽得入神。

卻被人打岔,“都是屁話。”

被打斷節奏的薑泥將腦袋從書籍後頭探出,瞪瞭一眼。

老頭兒對世子殿下相當不敬,刻意生疏,唯獨對薑泥卻是青眼相加,擠出一個笑臉,主動解釋道:“老夫是說這本書滿紙荒唐言,誤人子弟。”

徐鳳年睜開眼睛,微笑道:“此話怎講?”

不管身手如何可那臭脾氣絕對是天下少有的老頭兒白瞭一眼,譏諷道:“老夫便是一字一字詳細跟你說劍道,確定不是對牛彈琴?”

徐鳳年無可奈何,這老怪物在徐驍嘴裡似乎歲數不小於王仙芝,隻有忍著。

薑泥顯然很喜歡看到徐鳳年被人不當一回事,雖說不怎麼對這古怪老頭兒有親近感,可這一刻卻是心中好感嗖嗖嗖往上猛漲。老頭兒看到薑泥臉色變化,心情大好,對徐鳳年的打擊不遺餘力,“你一個耍刀的門外漢,就別糟踐《千劍草綱》瞭,這書不管如何廢話連篇,也不是你可以領略書中那點筋骨的。若是被《千劍草綱》書名蒙蔽,真以為是在講述諸般劍招機巧,就當真是笑死老夫瞭,殊不知這個半百年紀才抓住劍道粗略皮毛的杜思聰最擅長詭譎劍招不錯,可那早就被老夫斥責過瞭,這才有瞭這本從劍招衍生開去求劍意的《千劍草綱》,隻是杜小子終究隻有半桶水,晃來晃去,隻有些小水花濺到瞭桶外,可笑之處在於後人都看不出這些水花才是僅剩不多的妙處。”

徐鳳年震驚道:“寫《千劍草綱》的杜思聰求教於你?”

老頭兒伸出三根手指,理所當然道:“在雪地裡站瞭三天三夜,老夫才勉為其難指點瞭三句話。”

徐鳳年心中駭然。

薑泥倒是比世子殿下出息百倍,一臉“信你我就是笨蛋”的俏皮模樣,不輕不重道:“吹牛皮倒是厲害,有本事也寫一本放入武庫的經典去。”

人比人氣死人,老頭兒對徐鳳年始終板著臭臉,到瞭薑泥這邊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嘴臉,“小丫頭,老夫獨來獨往慣瞭,心中萬千氣象不屑付諸筆端,再說那聽潮亭能入老夫法眼的書不過寥寥五六本,也不是啥瞭不起的地方。”

薑泥瞪圓眸子,“還吹,還沒完沒瞭瞭?!”

老頭兒愣瞭一下,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有些多餘的徐鳳年被老頭兒攪和得對《千劍草綱》興致缺缺,就讓薑泥換瞭一本秘籍,結果讀瞭不到一千字又被老頭兒的倨傲評點給打斷,再換一本,不出意外再被批得不值一文。徐鳳年隻是覺得受益匪淺,薑泥卻已經要瘋掉:讀書掙錢本來就是體力活兒,而且還是伺候這仇傢徐鳳年才賺到的血汗銀子,老頭兒卻在那裡故作高人地指點江山。薑泥起先因為他一大把年紀,就一忍再忍,三番五次後,實在是受不瞭,便摔書,滿臉怒氣道:“閉嘴!”

瞧瞧,近墨者黑,跟世子殿下學口頭禪是越來越順溜瞭。

徐鳳年不理會薑泥的發飆,笑呵呵問道:“要不我找呂錢塘練刀去,你在旁指點指點?”

老頭兒伸瞭個懶腰,舒服地躺在車廂內,沒好氣道:“你所佩兩刀的原主人,老夫倒樂意說上兩句。你就算瞭,悟性嘛,馬馬虎虎,大概能有老夫年輕那會兒一半,可惜練刀太晚,一身內力還不是自己的,不信你能練出個三六五來。”

眼中笑意滿滿的薑泥落井下石道:“這話真實誠。”

徐鳳年低頭伸出一根手指,劃過繡冬刀刀鞘。

一半悟性?

薑泥似乎想起什麼,冷哼道:“那人是小人屠陳芝豹?比你可要瞧著像世子殿下多瞭。”

徐鳳年抬頭笑道:“那也是像而已。”

薑泥竟有點怒其不爭的意思,約莫是憤懣於自己的頭號敵人如此不濟,有辱她和神符,惡狠狠道:“你就不知壓一壓那陳芝豹的風頭?掉頭就跑,不怕被人笑話!”

徐鳳年啞然道:“要不然還跟陳芝豹打一架?”

薑泥恨恨道:“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就是另外一回事!”

老頭兒扯瞭扯羊皮裘,笑道:“小丫頭你這就有所不知瞭,咱們眼前這位世子殿下刀術平平,心思肚腸卻是得瞭徐驍真傳,隻不過那姓陳的小人屠恐怕早就知道這點,沒那麼容易糊弄,倒是身後那些個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北涼莽夫,十有八九沒看出來。”

徐鳳年置若罔聞。

薑泥若有所思。

老頭兒一語道破天機,“小丫頭,比心機,你這輩子想必是比不過這陰險傢夥瞭,要不老夫教你點功夫,還是有希望一較高下的,他便是得瞭全部大黃庭,隻要不曾真切摸到武道的門檻,你一樣可以一劍破之。誰說女子不可一劍力當百萬師?這小子的娘親,便是老夫生平僅見的三位劍道大成者之一。”

徐鳳年默不作聲,左手握住春雷。

老頭兒斜眼看著雙刀,笑道:“原來是習慣左手刀,小丫頭,你看,老夫就說這小子狡猾得很。”

徐鳳年笑著松刀起身,緩緩道:“今天先不聽書瞭。”

等徐鳳年離開車廂,薑泥怔怔出神,有點惱火。

老頭兒問道:“姓薑的小丫頭,如何?要不要跟隨老夫學點真本事?”

不承想薑泥毫不猶豫道:“學什麼學!”

老頭兒納悶道:“為啥不學?當年求老夫收作徒弟的笨蛋,可以從北涼一路排到東海。”

薑泥冷聲道:“我若跟你學,徐鳳年早就讓我死瞭。”

老頭兒挑瞭下一條稀疏眉頭,“他敢?!”

薑泥將書放入箱子,嘆氣道:“再說你也就是嘴皮功夫厲害,跟你學沒什麼大出息。”

老頭兒捧腹大笑,幾乎要在車廂裡打滾。

薑泥惱怒道:“笑什麼笑!”

老頭兒坐正身子,神秘兮兮低聲道:“你可知老夫是誰?”

薑泥一臉平靜道:“我管你是誰!”

老頭兒揉瞭揉下巴,躺在車中,蹺著二郎腿,自言自語道:“這倒是,連老夫都快忘瞭自己是誰,又能有誰記得木馬牛?”

徐鳳年騎上原本配給魚幼薇的那匹棗紅大馬,抬頭看瞭眼灰蒙蒙的天空,不出意外今夜有一場大雨,按照目前速度,黃昏可在衡水城內住下,不至於冒雨前行。佩有赤霞巨劍的呂錢塘在最前頭領路,不見隨身攜帶兵器的舒羞和楊青風負責殿後,居中的老道士魏叔陽一夾馬腹,與徐鳳年並排前行。這四名貼身扈從都是二品左右的實力,即便對上鄧太阿、曹官子這般高居超一流高手寶座的半仙人物,也有一戰之力,最不濟也可以拖到車廂內那位鬥雞眼老頭兒摳完腳丫挖好鼻屎。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這十大高手到底是個什麼實力,能說得通俗易懂些嗎?”

九鬥米老道略加思索後,緩聲道:“老道曾聽一位教內大真人透露過一些,不去說那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王仙芝,剩下九人,新一代劍道魁首鄧太阿、用一根斷折弧矛的王茂以及曹官子明顯要高出其餘六人境界一截。老道妄自揣測所謂天下十大高手隻是名氣更大,真正實力與六人相仿的應該不在少數,這一撥兒人大概又可劃分兩種境界。如此推算,就應瞭教內那位大真人‘一品四重’的說法,分別是金剛、指玄與天象。金剛境才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一身筋骨金剛不朽,聽潮亭內司職守護李元嬰的劉璞,還有楚狂奴,大概都可以躋身這一行列。指玄境便妙不可言瞭,至於更深一重的天象,老道便更不能妄語。想來那位護著世子殿下遊歷六千裡的劍九黃介於兩者間,武帝城頭一戰,最後一勢劍九,卻是穩穩到瞭天象境的,鄧太阿、王茂、曹官子三人,大抵各自在不同時期入瞭天象境,唯有王仙芝,在這一重境界穩坐釣魚臺已經半輩子,委實是高不可攀,高不可攀哪。”

徐鳳年輕聲問道:“魏爺爺你漏瞭最後一重境界?”

魏叔陽笑道:“當年大真人隻說到達瞭這一重便是地仙瞭,老道心想人間若真有人如此神通,當世就隻有王仙芝瞭,再往上追溯,大概龍虎山齊玄幀以及為先皇逆天改命的趙老天師可以算上。不過吳傢劍塚每逢百年必出一位陸地劍仙,算一算也是時候該冒頭瞭。至於兩禪寺,不好說不好說,佛門聖地,保不齊在哪裡就坐著一位金身羅漢。不過老道如世子殿下這般年輕的時候,倒是還有幾位高人名動四方,統稱四大宗師,可要比如今十大高手要來得更實至名歸,南邊的符將紅甲人,整個人裹於一件鮮紅甲胄之中,不見面孔。西邊的酆都老祖,是一位身穿綠袍的女子。第三位就在咱們北涼,是那槍仙王繡。”

徐鳳年冷笑道:“這個我聽說過一些,陳芝豹便是跟他學的槍術,到頭來這槍法大傢還是死在瞭徒弟手中。”

魏叔陽撫須一笑,道:“最後一位最為名聲顯赫,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學劍,當初可都是一概繞不開躲不掉這座山峰,當時隻要有他在,便無人敢自稱劍法超群,與如今王仙芝自稱第二無人自稱第一,如出一轍。世子殿下已經知道是誰瞭吧?”

徐鳳年點頭道:“劍神李淳罡,手中那柄木馬牛被王仙芝雙指折斷,便徹底杳無音信。”

也有過一段青春歲月的魏叔陽無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獨占鰲頭五十年。據說李劍神行走江湖時劍法冠絕天下,風采更是宇內無雙,那時候天底下哪有不癡迷李劍神的女子,連酆都那綠袍娘都心甘情願被木馬牛刺透一劍。我小時候做夢都想著哪天出門能夠碰到李劍神,能說上一句話便天大的知足。得知王仙芝打敗瞭他,硬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服氣,恨不得與王仙芝拼命。我那會兒已經學劍十來年,後來棄劍修道,很大原因便是李劍神的退隱。沒有青衫仗劍走江湖的少年,都不是有志氣的少年啊。”

徐鳳年被魏叔陽破天荒流露出來的少年情懷給逗樂,方才在車廂裡惹來的陰霾淡去幾分,忍俊不禁道:“魏爺爺,你小時候也一樣想著做一名瀟灑劍客?”

九鬥米老道瞇眼笑道:“誰沒年輕過呢?不妨實話與世子殿下說,老道當年還愛慕過幾位女俠,一次與其中一位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見面,不爭氣地隻是臉紅打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點比起世子殿下,就像是一個金剛境一個天象境嘍,五個老道加起來都不如。”

徐鳳年與魏叔陽稱得上是忘年交,小時候騎在老道士脖子上又不是沒淘氣撒尿過,少年時代進入聽潮亭也願意聽魏爺爺說些山精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以徐鳳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精明吝嗇,會在拿到武當《兩儀參同契》手稿的第一時間就交給九鬥米魏叔陽,並且任由其轉抄以供日後仔細註疏?徐鳳年當真是不知道那本《兩儀參同契》的珍貴?有大黃庭珠玉在前,後邊薄薄一本《兩儀參同契》隻怕是更厚幾分。

徐鳳年嘿嘿笑道:“魏爺爺,便是在江湖上挖地三尺,我也要幫你把那李淳罡挖出來。”

老道士搖頭道:“連老道我都要進棺材瞭,說不定李老神仙早就過世瞭,不奢望不奢望。”

馬車上,薑泥耳尖,聽到瞭“木馬牛”三個字,之所以對這個稱謂格外敏感,是因為這又是一樁離不開她那位皇叔的荒唐美談。西楚敗亡前,薑皇叔重金購得一半木馬牛,即兩寸劍尖,試圖將劍尖打造成媲美神符的匕首,連名字都想好瞭——“天真”,贈予最心疼的侄女太平公主,與那柄神符湊成一對。可惜不等匕首制成,西楚西壘壁一敗,舉國心死。薑泥上下打量瞭一遍躺著打瞌睡的糟老頭兒,小聲問道:“你說到瞭木馬牛?”

老頭兒瞧著有些心灰意懶,語氣散淡道:“沒有。”

薑泥撇瞭撇嘴說道:“我知道,你是李淳罡,劍神什麼的。”

老頭兒睜開眼睛,驚奇道:“徐鳳年那精明透頂的小子都沒敢往這方面想,小丫頭你聽到三個字就斷定老夫是那啥玩意兒劍神?老夫像嗎?”

薑泥蹲得兩腳發麻,輪流伸直一條細腿,平淡道:“不像怎麼瞭,難道你不是?”

老頭兒坐起身,望著眼前這個纖細女孩,道:“既然覺得我是李淳罡,你都不樂意跟我學劍?”

薑泥搖頭道:“兩碼事。理由我已經說過瞭。你的本事越厲害,我就死得越快。”

老頭兒被鬱悶得無以復加,加重語氣道:“老夫就算不是李淳罡,這一身本事比較巔峰時起碼還剩下五六成,信不信老夫若要殺徐鳳年,現在就可以出去隨手摘掉這小子的項上頭顱。”

薑泥嗤笑道:“看吧,我就說你嘴皮功夫最瞭不得,你去殺啊,我就不信徐驍會讓你胡來。”

老頭兒一臉深思表情。

薑泥重新捧起那本讀瞭沒幾千字的《千劍草綱》道:“你是誰不關我的事情,而且徐鳳年我殺得,你殺不得。但攔不住你,我也不會攔。況且,說不準你跟徐鳳年做瞭交易,在故意試探我。”

老頭兒搖瞭搖頭,無奈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有幾分神似那位劍意堪稱磅礴的王妃。怎的你們這些有大意思的女子,都要跟徐傢男子牽扯不清?老夫就想不明白瞭,當年若不是徐驍這渾球,使得那女子由出世劍轉入世劍,最多再給她十年打磨雄渾劍意的時間,便是老夫和僥幸贏瞭木馬牛的王仙芝都不敢說穩勝於她。現在那女子沒瞭,你又來,老夫想想就憋得慌,渾身不得勁兒。既然你不想學劍,老夫也不強人所難,其實你若拋不開執念,便是學劍瞭,也未必能夠登峰造極,到時候反倒是被老夫毀瞭一塊璞玉。殺人終究是敵不過救人啊。那姓齊的道士當年與我論辯,我談我的劍,他說他的天道,誰都說不過誰,後來他在斬魔臺上斬瞭魔登瞭仙,我卻輸給瞭王仙芝,才琢磨出一個道理:想達仙佛之境,出手必為救人。”

老頭兒重重咦瞭一聲,一直渾濁的眼神綻放出異樣光彩,如同浩然劍氣,他默念瞭幾句殺人救人,再死死盯著一頭霧水的薑泥,笑道:“小丫頭,你不學劍真可惜瞭,哪天你改變主意,回頭找老夫。”

薑泥隻是看書,不屑一顧那老頭兒。

這老傢夥貌似是劍神李淳罡啊。

她突然探出腦袋小聲問道:“你都說瞭徐鳳年有你一半天賦,還說他練刀晚,註定沒出息。那我偷偷摸摸跟你學瞭劍有何用?”

老頭兒一時間沒整明白其中的道理,好不容易才理清頭緒,敢情這小丫頭被徐鳳年那小子欺負習慣成自然瞭,開始在心底承認自己不如他聰明?想通這個,實在不像是那劍神李淳罡的老頭兒循循善誘道:“你天賦不比那小子差,怕什麼?”

薑泥眸子亮瞭一下,但很快恢復冷淡,苦著臉道:“還是算瞭,練刀學劍很苦的,我還是讀書好瞭。”

得,在武當山上最心疼菜圃的小泥人,想必是被徐鳳年的瘋魔練刀給暗中震懾住瞭。

可憐的李老劍神,虧得車外不遠就有一個已經一大把年紀的仰慕者。

一輩子從不求人隻被人磕頭無數的老頭兒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這是哪門子理由?

老頭兒穩瞭穩心神,告訴自己這樣才好,這丫頭就是這股蠻不講理的精神氣兒最合心意,當年李淳罡又何時與人與世道講理過?

易事,難事,風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過是一劍的事。

薑泥卷起袖管,輕輕解開纏繞匕首神符的絲帶。

老頭兒看得發呆,咋的,不學劍也就罷瞭,還要跟難得發發善心的老夫我拼命?

這一團糨糊的世道,當真是不明白瞭。

出人意料,承認自己不太聰明還怕吃苦的小薑泥將神符遞出去,柔柔道:“喏,不是送給你,是借你。”

老頭兒緩緩接過神符,壓抑心中波瀾,輕聲問道:“為何?”

小丫頭重新將腦袋躲在那本秘籍後面,小聲說道:“如今這世上沒人對我好瞭,你好像還不錯。”

隻剩一條胳膊更沒有瞭那木馬牛的老頭兒瞧不出任何神情變化,隻是默默坐定。

依然縮在書後頭的薑泥重復道:“我不學劍。”

一株浮萍冷不丁被拔起種在瞭院子裡當芭蕉,好不容易見著院外風光,哪裡能不開懷?魚幼薇快意騎馬,騎上瞭癮,不管徐鳳年如何言語威逼利誘,就是不願下馬上車,徐鳳年看她馬術稀拉平常,攥緊馬韁的纖纖玉手早已泛紅,忍不住有些惱火。隻有他這種行走過江湖的人物才會知道,那些個臉蛋姿容不俗的女俠風光歸風光,可不耐細看,騎馬多瞭,屁股蛋兒肯定光潔圓潤不到哪裡去,握劍提刀久瞭,雙手老繭更是不堪入目,你魚幼薇難不成要步後塵?

徐鳳年冷哼一聲,雙指放於唇間吹瞭一聲尖銳口哨,那頭祿球兒辛苦調教出來的青白鸞沖破烏雲,直刺魚幼薇懷中的白貓武媚娘。養尊處優膽子不比老鼠大的大白貓通體雪毛豎起,淒慘尖叫一聲。魚幼薇嚇得臉色發白,自打撿到這白貓取名武媚娘那天起,它便是她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這頭遼東飛禽最神俊者六年鳳隻是來回俯沖,並不傷害白貓,隻是武媚娘嚇得夠嗆,連帶著魚幼薇望向徐鳳年的眼神都異常悲涼。與老道士魏叔陽談笑風生的徐鳳年假裝視而不見,魚幼薇無計可施,隻得恨恨下馬,上瞭馬車去面對那個過於不拘小節的羊皮裘老頭兒。

原先心中有些想拿姿色引誘世子殿下博取一些意外驚喜的舒羞見到這番情形,一陣心涼。本以為這次遊歷隊伍中車廂裡頭那丫頭靈氣歸靈氣,終究還小,青桃的滋味,比不得熟透瞭的蜜桃;至於那駕車的丫鬟,長得不差,身段也算婀娜,就是性子太冷,一看便是不懂得暖被貼心的女子;最後就隻有捧著白貓的這位最有威脅,那兩臀瓣兒上馬下馬都是滿盈的圓滾風情,便是自己同為女人也瞧著都覺誘人,世子殿下是花叢老手,這一路為何帶上這養貓的娘子,還不是做那事兒解渴解饞?既然好這一口,就不許自己上去湊個數?一龍二鳳雙飛燕嘛。可世子殿下為何看上去並不十分寵溺她?傳聞世子殿下為瞭那些個北涼大小花魁可是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也就虧得大柱國傢大業大,地方上一般傢底的豪族門閥都經不起如此揮霍。

舒羞一時間有些意態闌珊,她最厲害的不是內力不是刺殺,而是有易容術支撐的床笫媚術。隻要給她一張畫像,一套完整的易容器具,她便能在半天裡變成那個人,幾乎以假亂真,試想得到瞭舒羞,不就等於得到天下所有美女的臉孔嗎?神似有幾分且不說,形似八九分絕對屬於信手拈來。問題在於舒羞與世子殿下不熟,摸不清脾氣口味,哪裡知道他心中所想佳人是誰,即便有瞭一幅精準畫像,萬一畫蛇添足,一想到那位據說背上幾十萬春秋怨鬼陰魂不散的大柱國,舒羞就身顫膽碎。

若沒有瞭在涼地隻手遮天的大柱國,人生就輕松瞭。

這個大不敬念頭隻是一閃而逝,舒羞就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進入雍州境內,徐鳳年終究不是天文署的老夫子,可以算準天氣的陰晴雨雪,這場暴雨要比他猜想的來得更早更急,於是眾人不走官道,抄瞭一條近路奔向預定的歇腳地。

世子殿下這一臨時興起的變更行程,就讓一群滿懷熱忱獻殷勤的傢夥吃足苦頭瞭。

雍州北面的穎椽縣城不僅城門大開,一眾從八品到六品的大小官吏都出城三十裡,在一座涼亭耐心候著世子殿下的大駕。文官以鄭翰海為首,已是一位肥胖臃腫的花甲老人,身為雍州佐官簿曹次從事,主管半州的財谷簿書,爭瞭很多年的簿曹主事,奈何次次差瞭點運氣,雍州簿曹主事換瞭好幾位,鄭翰海的屁股卻在次從事的位置上生瞭根,進士出身的老文官不湊巧在老傢穎椽縣城告假休養,攤上這麼一號苦差事,隻好拖著年邁病軀出來。

武官以東禁副都尉唐陰山帶頭,秩三百石,並不出眾,讓人不敢小覷的是唐副都尉可掌兵兩百。王朝這些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朝廷中樞裡不管文臣氣脈如何壯大,四殿大學士、學士仿佛一夜間全變成瞭進士出身的文臣,會聚四殿,勢大壓人。可那是京城那邊的事,不說傳聞睡夢中都可以聽到鐵蹄聲的北涼,雍州這裡照樣還是武將力壓文官一頭。唐陰山早年傢道中落,比不得那些雍州豪閥舉薦出身的高門士子,更讀不進經文,便棄筆從戎,得以在春秋國戰的落幕中積攢到一份不小功績,撈到手一個官職俸祿平平卻將結實兵權在握的東禁副都尉,足矣。

文官武將兩派涇渭分明,分開站立。唐陰山瞧不起這幫文官身後仆役個個備傘的婦人作態,鄭翰海則不順眼這幫莽夫帶兵披甲的傲氣,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你等鬥大字不識幾個的赳赳武夫有何作用?兵者,國之兇器,春秋八國死瞭數百萬人,幾乎都被你們這幫滅國屠城的武人給一口氣殺絕瞭,還要怎樣?馬背下廟堂上的經濟治國,還得讀書人來做才穩當。

鄭翰海不給唐陰山這幫武將好臉色,卻與身邊品秩比他低一大截的穎椽文人官吏相當客氣。花甲老胖子鄭翰海浸淫官場大半生,哪裡會不知將來自己手中那支筆再也畫不動雍州財政的時候,人走茶涼的可怕,這時候不放低身段去廣結善緣,等到告老還鄉的那天,就晚啦。

穎椽縣公晉蘭亭拿絲巾擦拭脖子裡被這王八蛋天氣悶出來的汗水,小心翼翼笑問道:“鄭簿曹,這天兒要下雨,可就下大瞭,不知世子殿下何時到達?”

鄭翰海笑瞇瞇道:“蘭亭,這你就不懂瞭,下雨才好。這趟世子殿下來穎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給你爭取到讓世子殿下住在你私宅。你那兒湖中有蓮花,院中有芭蕉,若不下雨,殿下能感受得到你宅子的雨打芭蕉聲聲幽?再者,雨中迎客,才顯出誠意。”

晉蘭亭恍然,一點就通,嘴上卻說:“下官這是擔憂鄭老受寒。”

傾盆大雨驟至。

黃豆大小的雨點敲在武官甲胄上,聲聲激烈。便是那些沒資格站在亭子裡的小尉,一樣無動於衷,任由大雨潑身,他們清一色屬於王朝名將排名僅次於大柱國的大將軍舊部。

他們存心要那借著父輩功勛才得以鐘鳴鼎食的世子殿下瞧一瞧,天底下不是隻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才算人人悍卒!可憐文官們如同一棵棵經不起折騰的芭蕉,瑟瑟發抖,雨傘根本無用,體格清瘦的晉蘭亭也顧不上自己,吃力給體重約莫是他兩倍的鄭翰海撐傘遮風擋雨,仆役隨從們忙碌得雞飛狗跳,一些個心思活泛的都開始琢磨著如何去煮出些熱湯來給主子們暖身。

雍州北邊大雨雷鳴。

北涼東邊卻是小雨淅瀝,大柱國徐驍和首席幕僚李義山同乘一車,車外兩百重甲鐵騎馬蹄濺泥,軍容森嚴。

徐驍掀開簾子看瞭眼山形地勢,輕笑道:“元嬰,就不用送瞭,你跟劉璞回府便是。”

李義山點瞭點頭,欲言又止。

大柱國知曉這位國士心思,微笑道:“徐驍跋扈不假,卻也不是缺心眼的魯莽蠢人,這趟進京並非心血來潮,要去跟那些學士、士子爭口舌之快,當朝首輔張巨鹿再讓我不痛快,比起當年那個在坤極殿外拿腦殼撞我的周太傅總還是要恭謹謙遜吧?那半朝士子班頭領袖的周老頭兒罵娘罵不過我,打架就更別提瞭,可終歸是個性情中人。這個做瞭老太傅門下走狗足足二十年才冒尖的張巨鹿,就不太一樣瞭,是個難得能成大事的讀書人,他肯與顧劍棠聯手,甚至說服那位鎮國大將軍安撫一幹武官,一退再退,足見這位從沒跟我打過交道的年輕首輔很有謀算,年紀不老,耐心性子倒是超一流。我不去親眼見識見識,不放心。文人提筆傷人殺人,比什麼都狠,不說北涼邊軍鐵騎是否會被針對,光是為瞭那些才過上幾年光景安定日子的各軍老卒,我都得去看一看,讓這幫不知兵戈慘烈的文官知道,徐驍還沒到騎不動馬的那一天。”

李義山輕淡道:“當年你與顧劍棠為誰在朝做滿殿武官的領袖脊梁,誰外放做王,去擔起二皇帝的罵名,爭論不休,連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在幕後出謀劃策。先皇力排眾議,肯將你而不是更易掌控的顧劍棠放在北涼,這份心胸,無愧於聽潮亭上那‘魁偉雄絕’四字,隻是九龍匾掛在那裡,未必沒有提醒警示你的意思。”

徐驍笑道:“先皇什麼都好,就是太熱衷於帝王心術,說起這胸襟,李義山你這說法說偏瞭,當年西壘壁一戰,我會反?先皇會看不出來?可還是任由我北涼舊部十四人撞死於殿前,為何?還不是嫌礙眼?”

李義山搖頭道:“你這口怨氣還沒消盡?”

徐驍冷笑道:“徐驍何時是氣量大度的人瞭?”

李義山盯著大柱國面容,沉聲問道:“當真隻是去見識見識張巨鹿的手腕?”

徐驍哈哈笑道:“一些人看到徐驍駝背瘸腿老態龍鐘,才睡得香。好不容易坐上那把龍椅,卻不曾一天睡舒坦,我都替他心酸。”

李義山無奈苦笑。

他剛要下車,徐驍輕聲道:“聽潮十局,這第九局指不定是義山贏瞭。”

背對大柱國的李義山掀開簾子,感慨道:“你若活著回來,才能算我贏。”

大柱國笑罵道:“屁話,我舍得死?我不求死,誰殺得瞭我徐驍?”

這些天憋著一口氣的李義山心情豁然開朗,下車後彎腰行禮,低頭誠摯道:“懇請大柱國這趟少殺些讀書種子,春秋大不義一戰,殺得夠多瞭。”

徐驍笑道:“元嬰啊元嬰,你這身迂腐書生意氣,最要不得。當年趙長陵便比你圓滑許多。”

李義山接過守閣奴劉璞的韁繩,不以為然道:“江左第一的趙長陵善於謀斷,就算活到今天,一樣與你兒子合不來,更有的你頭痛。”

徐驍放下簾子,一笑而過。

雍州邊境小道上,幾乎睜不開眼睛的呂錢塘猛然停馬拔劍。

依稀可見小道盡頭立著一位在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紅甲符將。

那身披一具鮮紅甲胄的古怪人物,如同一尊神兵天將,不持兵器徒手站立,硬生生擋在小道正中,厚重面甲似乎覆蓋住整張臉孔,滂沱大雨中,雄壯甲人四周隻見霧氣彌漫。

九鬥米老道魏叔陽驚駭出聲:“當年南國符將紅甲人早已消亡,據說是刺殺先皇,被那罵作‘人貓’的大宦官用手連甲帶人皮一同剝瞭下來,屍體與甲胄都掛在一桿王旗上,很多慕名前往的江湖人士都親眼見到那血肉模糊的場景,那身鮮紅甲胄天下獨一無二,而且經過曹官子確認,作不得假。這尊紅甲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馬隊已停,舒羞和楊青風一左一右縱馬來到呂錢塘身側,神情緊張。三人三本秘籍哪裡是輕易拿到手的,敢來撩撥世子殿下的刺客多半斤兩很足,何況眼前這位還是正大光明出現在道路上,不說其他,光是膽識就讓三人自愧不如。官場沉浮,那是考量察言觀色的功力,江湖打拼,也得觀相望氣,最忌諱走眼,否則再厲害的角色都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劍神李淳罡那般通玄無敵的絕世高手,不就是敗給瞭當時僅算是初生牛犢的王仙芝?挑近的說,吳傢劍塚出世的那名青年劍客吳六鼎,遇人從不報名諱不說傢門,隻是一路向南行去,一路仗劍殺去,死於他單手枯劍的,可不皆是常在河邊走就給濕瞭鞋的倒黴蛋?

徐鳳年不急不躁,隻是瞪大眼睛看著那紅甲符人,饒有興致道:“魏爺爺,這符將紅甲人到底是什麼東西?披上一身紅甲就能格外生猛瞭?那我得去弄一套來穿穿。”

九鬥米老道士苦笑道:“殿下,這不是隨便可以穿的東西啊。當年那件紅甲來歷晦暗不明,隻有一些小道消息說是龍虎山天師府裡的一套上古兵甲,龍虎山傳承瞭幾代,便有幾位天師在上邊畫瞭符,你想這得篆刻瞭多少道丹書墨籙?大抵是一件用以鎮壓邪魔的道門仙兵,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竟流落到江湖上,先是上陰學宮天機樓得瞭去,做瞭諸般詭譎手腳,為此龍虎山還跟上陰學宮幾乎掐架起來。重出江湖時便被紅甲人披在瞭身上,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隻是披甲人仿若一具行屍走肉,死於巨宦韓生宣手中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眼前這位符籙紅甲,貌似與傳聞略有不同。”

揮手拒絕瞭青鳥撐傘的舉動,將六年鳳招呼到手臂上,此時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徐鳳年還有心情伸出手指逗弄著青白鸞,開玩笑道:“說不定是當年那符將紅甲人的子女。大的既然是符將,那這個小的嘛,便叫符兵好瞭。魏爺爺,你說對不對?”

魏叔陽飄飄出塵的三縷白須沾水後已經變成三條小辮子,再伸手去摸,自然摸不出芝麻綠豆大的仙人風范,尷尬縮手後緩緩道:“殿下這個說法實在是天馬行空。”

徐鳳年促狹笑道:“魏爺爺,你這馬屁實在是羚羊掛角。”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無形中消弭瞭小道盡頭那邊的滔天殺機。

徐鳳年瞇眼輕聲道:“呂錢塘赤霞劍,舒羞抱樸訣,楊青風馭鬼術,我要看看這三人到底有沒有資格活到武帝城。”

老道士似乎不曾聽聞這句狠辣誅心語,騎馬上前,越過瞭馬車十幾步,雙袖一抖,頭頂雨水仿佛撞到瞭鐵板,砰然彈開。

呂錢塘拔劍停馬後等舒羞和楊青風跟上,便縱馬狂奔沖去,在聽潮亭五樓撿起《臥龍崗馭劍術》那一刻起,便想到有今天需要豁出性命的這一刻,隻是比預料的要早瞭許多,但這又何妨?要想學那劍仙馭劍,就得以一個個強大對手做磨石,將劍心磨礪得無比精純,才有望得瞭那劍道精髓,終至老劍神李淳罡所謂“張口一吐,便是一匹盛世劍氣,斬出個星垂平野闊來”的仙人境界!世間學劍年輕遊俠兒何止十萬?

有誰不想一劍斬去,連鬼神仙佛都不可匹敵?

呂錢塘身形本已十分魁梧,所乘駿馬更是罕見雄駿,一時間小道上被馬蹄踐踏得泥漿暴濺,一人一馬,勢不可當。

興許是被劍客呂錢塘激起瞭殺意,連瞧著隻會在床上呻吟的嫵媚女子舒羞都重重冷哼一聲,在大雨拍小道的沉悶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不需握住馬韁的楊青風依然將馬匹奔跑速度控制得絲毫不差,慢慢彎腰,將那對慘白如雪的雙手貼在瞭馬脖子上。

兩手空空的南國紅甲人隻是屹立不動,由著三人三馬沖刺蓄勢。

大劍士呂錢塘透過密密雨簾,幾乎已經可以辨清那紅甲上的雲篆梵文,竟是佛道兼有,絲絲縷縷,雕刻得巧奪天工,僅是一眼瞥見,便覺得胸口氣機凝滯。

他壓下心中雜念,怒喝一聲,吐盡瞭心中濁氣,借著駿馬疾馳的充沛氣勢,劈出霸氣絕倫的一劍。

雨幕瞬間被撕裂一般。

不幸與這一巨劍接觸的雨點像是滴到瞭一塊滾燙鐵塊上,哧哧作響,化作一陣煙霧。

與傳聞中符將紅甲人相似的巨型傀儡動作生硬卻急速地抬起一隻手,與臉孔一樣被紅甲包裹的五指張開,試圖握住呂錢塘精氣神意俱是練劍生涯最巔峰的一劍。

擦身而過,劍身通紅的赤霞劍與紅甲五指亦是一陣劇烈摩擦,擦出瞭一大串火星。

紅甲人沒能握住大劍,而三十歲便已在南唐國成名的呂錢塘卻一樣沒有一劍功成。

呂錢塘是借足瞭天時地利才劈出這一劍,紅甲人卻隻是癡癡站定輕輕抬手,便化解瞭一切。

舒羞意外發現楊青風加速沖瞭出去,竟是要用駿馬去蠻橫沖撞那個紅甲人的粗暴手法。

在呂錢塘與紅甲人交鋒轉瞬過後。

弓腰雙手貼緊馬脖的楊青風一躍而起。

那匹眼眸滲出濃鬱鮮血的駿馬發瘋一般沖向紅甲人。

先是轟一聲。

隨即連遠處的徐鳳年都滿耳聽到馬匹撞山一般骨骼寸寸斷裂的震撼聲響。

紅甲人紋絲不動,頭顱和脖子斷碎的馬匹暴斃在身前。

舒羞不管這紅甲人如何瞭得,更顧不得心中懼意,翻身下馬,身形如脫兔,躍至跟前,白皙雙掌貼在這怪物胸口甲胄上,驟然發力,天地間以她和它為圓心,無數雨點炸開!舒羞畢竟以渾厚內力見長,這紅甲人終於輕微搖晃瞭一下。

不管是動一寸還是一尺,隻要動瞭,哪怕遠不至於倒下的程度,都要比不動好上千萬倍。

舒羞一擊命中,便借著力道反彈回掠,雙腳在泥濘中劃出一道直線,裙擺上沾滿瞭泥漿。

紅甲人身後呂錢塘連人帶馬繼續前沖出十丈距離,猛提馬韁,馬蹄揚起,再沉重踏下,將泥濘道路踩出瞭兩個坑。

呂錢塘掉轉馬頭,深呼吸一口,神情無比凝重。

飄到呂錢塘和紅甲人之間的楊青風依然面無表情,隻是雙手更白瞭幾分,幾乎可以看清楚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條數分佈遠比常人筋脈要密麻繁多。

三人合力,才隻是將這古怪甲人身體晃瞭一晃?

魏叔陽自言自語道:“幸好可以確定不是當年四大宗師中的符將紅甲人,莫非真被世子殿下說中瞭,隻是後來人的仿造?”

徐鳳年喊道:“魏爺爺,你去攔下寧峨眉和鳳字營,這邊交給他們三人。”

在前頭準備出手相助的老道士愣瞭一下,應聲離去。

徐鳳年輕輕夾瞭下馬腹,來到馬車邊上,駕車的青鳥撐瞭把秀氣的油紙傘。

此光景是這條泥濘小道殺機重重中唯一的婉約畫面。

被驟風大雨拍面一陣生疼的徐鳳年嘖嘖道:“果然唯有死戰才見高手本色。

呂錢塘這一劍真是臻於劍招巔峰瞭,楊青風的把戲隻是瞧著好看,不怎麼樣,倒真是小覷瞭舒羞這婆娘。”

青鳥點瞭點頭,問瞭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殿下,就隻有這一個甲人嗎?鳳字營不來,會不會不妥?”

徐鳳年微笑道:“怎麼可能才隻有一具符將紅甲傀儡?說不定夾道密林中就蹲著第二隻、第三隻,說不定加在一起能有四五隻,因為我算瞭一下,兩頭紅甲人可以穩穩做掉呂錢塘三人,一頭紅甲去解決掉一百鳳字營,即使有大戟寧峨眉壓陣,大概也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再來一頭,我們就得親自上陣瞭不是?車廂裡那位是天字號的機密,連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想來這具紅甲的主子再神通廣大也料想不到。所以掰一掰手指頭,大概剩下那具紅甲和虎視眈眈的幕後高手就可以輕松拿下我的腦袋瞭。如果真如我所想,沒瞭裡頭那位羊皮裘老頭兒,那我就慘瞭,即使你是徐驍辛苦栽培出來的死士‘丙’,可以拼死一具傀儡,但也未必能保我活著到達穎椽。”

青鳥望向一臉平靜的世子殿下,垂下頭,輕輕道:“是青鳥無用。”

徐鳳年搖頭笑道:“對我而言,無用的人不是不夠高手,是不肯把命交給我。哈哈,青鳥,抬起頭,本世子就喜歡看你冷冷的樣子,冷艷極瞭,比那些名不副實的女俠可要漂亮動人。”

青鳥臉紅瞭一下。

徐鳳年望向劍拔弩張的那邊戰場,一抖手臂,將青白鸞放飛出去,雙手分別按住繡冬和春雷,獰笑道:“雖說這隻是最壞的打算,不過以我的身價,估摸著值得他們如此慎重對待。他娘的,五具傀儡,這是要玩一出金木水火土?”

青鳥身後簾子掀開一角,卻是探出瞭一上一下兩顆腦袋。

薑泥沒有說話,隻是瞪大眸子。

老頭兒發髻上拔去瞭那根檀木,卻插上瞭一樣徐鳳年想破腦袋都沒想到的東西:神符!這一對活寶是在作甚?!老頭兒瞇眼笑道:“小子你這腦瓜子當真是不賴,你手下那三個廢物對上的是符將紅甲人裡的水甲,瞧瞧這天氣,不丟出來鎮場面豈不是太對不起你這身價瞭?老夫好心提醒一聲,那土甲說不準就從你馬肚下方冒出來將你撕成兩半。火甲在你東北六百步距離的山坡上站著,木甲在你西南三百步的樹上蹲著,至於金甲,咦,沒來還是被高人遮掩住氣息瞭?或者是去找你鳳字營輕騎的麻煩瞭?真是讓老夫不省心,要不你給句痛快話,我和小丫頭就回涼州瞭,打打殺殺多沒意思,最多喊人來幫你收屍。”

徐鳳年笑道:“那我再猜猜,徐驍與你約法三章,可曾提到過你不許沾手兵器?”

老頭兒瞪大眼睛,伸出獨臂以示清白,“小子,你看老夫手上有什麼?”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把神符交由我保管。”

薑泥大聲抗議道:“這是我的!我的!”

徐鳳年不理睬這天真爛漫的小泥人,隻是盯著老頭兒。

老頭兒搖頭晃腦道:“罷瞭罷瞭,記住,老夫這次出手可不是為你,是為瞭小丫頭。”

徐鳳年笑著縮回手,意思再明顯不過。薑泥氣得鼓起腮幫,恨不得拿回神符就朝那張奸詐如狐的可惡臉龐上捅一百下。

一個恍惚。

老頭兒已經彎腰弓身,說不上快慢走出瞭車廂,伸指一彈。

啪。

一滴水珠被彈中,飄蕩出去。

徐鳳年猛然轉頭,追隨這顆不起眼的水珠望向小道盡頭。

一滴。

兩滴。

十滴。

千百滴。

串聯成線。

匯聚成劍。

從徐鳳年這邊,直達那位符將紅甲人胸膛。

水劍輕輕洞穿瞭那宛如金剛不敗的符將水甲人。

漫天劍氣崩裂炸開。

那傀儡轟然倒塌。

徐鳳年看得目瞪口呆,迅速閉上眼睛。

天地間,一切歸於寂靜。

徐鳳年反復想象那一條如青龍出水的劍氣軌跡。

水劍對水甲。

魏爺爺,你說一品有四重,金剛之上是指玄。

原來一彈玄機即指玄。

舒羞呆立不敢動,這一條水劍剛好從她頭頂激射而過,將她一頭青絲打亂,那用作穩固發髻的紫綸巾子墜於泥濘,一身包裹玲瓏有致身段的褂褥深衣一齊向前飛蕩。水劍呈現細微一線,卻裹挾瞭驚人劍氣,舒羞耳畔轟隆聲久久不絕於耳。

面容蒼白的舒羞不用劍,尚且如此震驚,那鉆研劍道三十年的呂錢塘更是微微張開嘴巴。上乘劍從來是劍道,而非劍術,而劍意雄壯孱弱與劍氣規模大小並無直接關系,馬車上老頭兒這一指實在是像極瞭傢鄉的廣陵江一線潮。每年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雙,呂錢塘就在廣陵江最適合欣賞“十萬軍聲半夜潮”的海鹽亭附近搭瞭一座茅屋,看潮練劍瞭數年,這才有如今這身重劍本事。

呂錢塘望向馬車,羊皮裘老頭兒身影模糊不清,心中有些嘀咕,武庫六名守閣奴裡頭可沒聽說有劍意如此王霸的劍道宗師。呂錢塘琢磨歸琢磨,仍然不敢掉以輕心,與楊青風一起死死盯住那具倒地不起的紅甲人,呂錢塘發現這個瞧不太起的虛弱中年人雙手滲出血絲,手背不知何時以血畫符,大雨竟然沖刷不去,至於是龍虎天師符籙還是茅山驅鬼咒,呂錢塘不精於此道,無法確定。那楊青風蹲在地上,雙手十指嵌入泥濘,泥漿頓時翻滾起來,更驚奇的是十數隻銀白色螻蛄從楊青風幹枯手臂肉中破體而出。

徐鳳年皺眉問道:“這頭水甲死絕瞭?”

頭頂發髻別瞭一枚神符的老頭兒從青鳥手中拿過油紙傘,譏笑道:“談何容易?這五具符將紅甲雖說比起當年葉紅亭那件黃紫氣運在身的甲胄差瞭許多,可哪有隨便一指便亡的道理?葉紅亭當初以金剛境對人對敵,從來都是被他幾天幾夜糾纏累死,除非像韓生宣那樣連甲帶皮一同剝下,否則不管如何重傷斬殺,葉紅亭都不痛不癢,將黃紫氣運凝練做甲,是一門大造化神通。當下既然是按照五行造出瞭紅甲,五行符將紅甲聚頭,才是好戲開場,老夫既然出手瞭,就不介意送佛送到西,再難纏,總還是不如當年葉紅亭那般惡心人。”

“找到瞭。”老頭兒望向正東方向。

青鳥身形激射而出。

“既然躲著不肯出來,老夫先破去一甲,看你還有沒有這個好耐心。五行缺水,再看你們如何使出最擅長的水磨功夫。”老頭兒隻是一腳踏出,便撐傘掠過瞭舒羞頭頂,一腳踏下,踩中正要起身的符將水甲胸口,正是被水珠串劍炸出一個窟窿的方位,呂錢塘的赤霞劍和楊青風精心佈置的養神驅鬼術都被老頭兒這一手給激蕩震飛,說他蠻不講理都算輕巧的瞭,隻是呂錢塘和楊青風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怨氣,僅是趁勢回撤。

撐傘老頭兒一腳後還是一腳,將水甲的腦袋給踩進泥濘深坑裡,這還不止,他瞬間收起傘,以傘作劍,這一次,比起那水珠串聯成青龍水劍更加劍意無窮,漫天大雨被這柄傘裹挾,在老頭兒身邊形成一道巨大雨龍卷,提傘作劍的老頭兒輕聲默念一句,“一劍仙人跪。”

隻見一傘一龍卷銀河流瀉般刺入符將水甲的頭顱,小道上的傾盆雨勢猛然停滯,雨點不落反而向上反彈回去,如同是被人以人力逆反瞭天道,硬生生給阻擋。

輕輕啪一聲。

老頭兒重新打開油紙傘,慢悠悠走回馬車。

青鳥輕盈返回,搖頭道:“敵人退瞭。”

坐於馬上的徐鳳年依然閉目凝神,這該是陸地神仙才能使出的一劍瞭吧?

自己練刀先不練劍,果然是對的,若早早學瞭劍,再見識今天這指玄兩劍,肯定要落下心理陰影,揮之不去,雖說暫時離劍心劍氣劍意有所差距,但隻怕是再也沒有提劍的勇氣和信心瞭。刀劍爭雄,若說一流高手數量,兩者不相伯仲,可若說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單個拎出來廝殺對陣,卻是用劍的宗師穩壓刀法大傢一籌,尤其是歷代被江湖譽為劍神的仙人,哪一位不是幾乎武道登頂的高手?

上一代李淳罡一把木馬牛天下無敵手,這一代劍道第一人鄧太阿更是耍瞭一枝桃花便無人敢跟他一戰,曹官子那般氣焰跋扈的雄才,也自稱無愧位於八人之上,獨獨有愧於緊隨鄧太阿之後。這一番話,便將王仙芝和鄧太阿兩人與曹官子在內的其餘八大高手劃清瞭一道鴻溝界限。王仙芝如何怎樣,江湖人都早已視作天閣仙境人物,隻是五百年一遇的奇葩,鄧太阿卻不一樣,終究沾瞭些人氣地氣,桃花劍神,便是皇宮大內都有人惦念著這位傳奇人物。

徐鳳年小聲問道:“水甲已死?幕後人已退?”

老頭兒耍瞭兩手不用劍的劍,正牛氣著呢,理都不理徐鳳年,隻是笑瞇瞇望向其實啥都沒看清楚的薑泥,問道:“小丫頭,老夫還有些餘勇吧?”

薑泥隻是依稀看到瞭那條橫空出世的大雨龍卷,隻不過離得有些遠瞭,加上外行隻懂看熱鬧,震撼程度也就遠不如呂錢塘、舒羞幾人,何況她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瞭!當初白狐兒臉雙刀卷風雪可要好看多瞭,刀好看,人更漂亮!所以老劍神這次出手大概逃不掉拋媚眼給瞎子看的結果瞭。瞅見小丫頭一臉懵懂加神色平平的迷糊模樣,李淳罡哈哈一笑,伸手摸瞭摸神符,心情倒是不錯,木馬牛沒斷那些年月,馬屁聲吹捧聲抽冷氣聲實在是聽膩歪瞭,還不如小丫頭這般迷迷糊糊的舒心。

老頭兒將油紙傘遞還給青鳥,鉆入車廂的時候隨口說道:“大概是對面還不想跟你小子撕破臉皮掰命,舍得留下一具水甲,若你動作快點,還有可以見識一些這符將紅甲的玄機,若等甲胄內的傀儡生機喪盡,紅甲上頭的鬼畫符學問也就沒瞭。”

徐鳳年神情復雜,猶豫瞭一下,朝老頭兒行瞭一個揖禮,策馬奔向木甲被傘劍致命的地點。

揮手驅退呂錢塘、楊青風兩人,徐鳳年蹲在符將紅甲人身前。隻見它頭部甲胄已經被一劍擊碎,但紅甲身上篆刻的文字圖案卻是精妙絕倫。徐鳳年最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自然不是隻可算初出茅廬的刀術,而是記憶力。紅甲人身上刻有道教三清符籙和佛門梵文咒語,徐鳳年都能一知半解,歸功於跟著王妃娘親信佛,加上早年便常聽魏叔陽講述道門符籙三派的恩怨。舒羞壯著膽子想要為被雨水潑身的世子殿下遮擋,卻被面朝紅甲人的徐鳳年冷聲道:“滾開!”

舒羞面容一僵。

大劍呂錢塘卻是嘴角微微扯動瞭一下。

楊青風走到一個恰當距離,離徐鳳年和符將紅甲不遠不近,恭敬說道:“世子殿下,小人略懂一些符籙機關,能否近觀?”

徐鳳年頭沒有抬起,隻是生硬問道:“你能將魂魄氣機多留些時間?”

楊青風微微躬身,胸有成竹道:“可以。”

“不要讓我失望。”徐鳳年抽出春雷刀,撩起紅甲人一條胳膊,細看手臂紅甲每一個細節,胸口被那老頭兒一指炸開,大部分已經分辨不清,倒是雙手雙腳保留完整。

楊青風小心翼翼蹲下後,訝異後苦笑道:“世子殿下,這甲人似乎早就是死人瞭。”

徐鳳年在屍體上動手腳的動作行雲流水,絲毫沒有被楊青風道破的事實給嚇唬到,皺眉道:“似乎?”

楊青風心臟跳瞭一下,沉聲道:“可以肯定。”

徐鳳年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問道:“你看出什麼端倪?”

楊青風死死盯著紅甲人身上,緩緩道:“果然是大半出自龍虎山天師道大煉氣士手筆。所謂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天師道符籙與閣皂山兩派不同在於此處,龍虎山從不計較符籙有無正形,隻求一氣貫通,有氣則靈。世子殿下,瞧手臂這一片古篆籀體而造的雲紋松理,便是龍虎山最出名的雲篆,一重覆一重,多達七重,隻可惜不是那符關照冥府的八重紫霄雲篆,至於最為艱深的九重天書,隻存於龍虎山史冊,不見真跡。這一塊九宮格符籙,卻有不同,是出自閣皂山的《靈寶搬山經》,煉氣士的運筆也可見差別。至於左腿上天尊形象,則就是明確無誤的茅山上乘符籙瞭,形意俱佳,離仙品隻差一線。至於那些佛經梵文,小人不敢妄加斷言。但小人尋思著總有上陰學宮天機樓的蛛絲馬跡。”

徐鳳年拿春雷敲瞭敲甲胄,聲音清脆,拿刀尖刺下,不見痕跡,問道:“這紅甲質地是?”

楊青風搖頭道:“小人不知,是第一次見到。”

紅甲內屍體逐漸化為寸寸灰燼,繼而被雨點打入爛泥,甲上符字果真如老頭兒所言模糊淡去,最後隻剩下一具殘缺不全的甲胄。

徐鳳年起身收回春雷刀,剛好身後魏叔陽和大戟寧峨眉齊齊翻身下馬,徐鳳年發現寧峨眉握卜字戟的手血水不斷冒出,身後背囊隻剩下幾支短戟,這位武典將軍雙膝重重跪於泥濘中,紅著眼睛大聲道:“末將無能,鳳字營死傷四十餘人,都無法留住那紅甲大漢,隻是斬去一條手臂!寧峨眉隻求世子殿下給末將三十輕騎,前去追殺!若拿不下那名刺客,寧峨眉提頭來見!”

徐鳳年驚奇道:“寧將軍斬斷瞭甲人一臂?”

一旁魏叔陽輕輕點頭。

真是一場血腥鏖戰,鳳字營雖是輕騎,對上瞭深不可測的符將紅甲人,卻無人畏死懼傷,尤其是多年打磨出來的戰陣,發揮出瞭超乎一旁觀戰的魏叔陽想象的實力。寧峨眉身先士卒,鐵戟橫掃千軍,加上背後短戟每次丟擲都是呼嘯成風,竟然被寧峨眉給劈斷瞭紅甲人一臂。魏叔陽哪怕是道教出世人,終究還是身處江湖中,以往難免對戰場武夫有所小瞧,今天親眼相見,才知道有大將坐鎮的武夫悍卒匯聚成陣,是何等所向披靡。

徐鳳年笑瞭笑,平淡道:“寧將軍,你將這隊鳳字營都帶回北涼,我這兒就不需要你們這麼操心瞭,好好的北涼精銳,哪有在江湖上折損的道理?”

魁梧寧峨眉低下頭,將手中大戟插入道路豎立起來,咬牙道:“寧峨眉不肯!鳳字營不肯!”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不怕死?”

寧峨眉沉聲如雷道:“北涼鐵騎何曾怕死?隻會在陣上求死!”

徐鳳年上瞭那匹白馬,無所謂道:“那就跟著吧。寧峨眉,你先將陣亡士卒送回涼地,我會放慢速度等你們。”

寧峨眉拔戟領命而去。

大雨仍是不花錢便不吝嗇地從漆黑天空潑到大地上,馬隊歸於平靜。寧峨眉回去處理後事,呂錢塘背著那具戰利品紅甲,舒羞坐在馬上怔怔出神,打小就性情孤僻的楊青風古板臉龐浮現一抹罕見笑意,這讓並駕齊驅的舒羞回神看見以後,心情愈發鬱悶。

徐鳳年自嘲道:“鳳字營,為誰求死?”

出城三十裡冒雨迎接北涼第二號大貴人的穎椽官員,在焦急惶恐中隻等到瞭驛卒傳來的一個讓他們面面相覷的消息: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達城門。

鄭翰海面有苦笑,搖瞭搖頭,對晉蘭亭說道:“走吧。”

東禁副都尉唐陰山吐瞭一口口水在地上,走出涼亭憤懣道:“回城!”

徐鳳年在城中小吏謙恭畏懼中領著到瞭雅士晉蘭亭的私宅。此宅占地廣,庭院深深,養鵝種蓮栽芭蕉,的確是個風景宜人的清凈地,虧得小小穎椽能找出這麼個不俗氣的風水寶地。從頭到尾,穎椽小吏都沒敢多說一句話。也難怪他畏懼世子殿下如豺狼虎豹,在朝廷公門修行,官和吏有天壤之別,官與官又有門檻無數,六品是一道坎,正三品又是一個大坎,除瞭手握大權的封疆大員,三品以下都隻算是還未跳過龍門的小鯉魚,隻是比起其餘魚蝦要稍稍肥壯一點,穿上瞭三品孔雀或者虎豹補子官服,才是做官做到瞭出人頭地。若是文官,能將三品孔雀補子再換成二品錦雞最後換作一品仙鶴,呵,這便是光宗耀祖。

徐鳳年在房中換上一身衣衫,青鳥幫著梳理頭發。

徐鳳年掏出《禹工地理志》,攤在桌上,指點瞭幾個州郡,笑道:“瞧瞧,與北涼交界的雍、泉兩州,有實權的十幾人,不管文官武將,都是對徐驍心懷敵意的。大將軍顧劍棠三分之一的舊部都安置在這兩州,在雍州境內,恐怕除瞭這穎椽,接下來我們就看不到什麼好臉色瞭。不過出瞭雍州,情勢就會好轉,這兩年祿球兒都打點過,也有些北涼舊將在把持州郡大權,到時候免不瞭要幾番觥籌交錯,說不定搶著給本世子暖被窩的侍妾美婢會不計其數。回想當年跟老黃在雍州中部就被打劫丟瞭馬匹,在冀州開始徹底身無分文,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

青鳥望瞭眼窗外,道:“薑泥拿著書在院中撐傘等候。”

徐鳳年笑道:“她鉆錢眼裡瞭。去讓她進來。”

青鳥把薑泥領進屋子,徐鳳年指著桌上一個青鳥負責的行囊,對薑泥吩咐道:“不急著讀書,先磨墨,我要畫點東西。”

房中有上好熟宣紙,隻不過徐鳳年寫字很認筆。薑泥打開行囊,先挑出一支關東遼尾,隻不過當她看到那一方再熟悉不過的火泥古硯,在武當山上作為買賣交換,薑泥已經將這一方被西楚皇叔薑太牙評為天下古硯榜眼的古硯丟進洗象池,怎麼又出現瞭?薑泥仔細打量撫摸,翻看古硯底部的一句詩文,確實是“西楚百萬戟士誰爭鋒”。薑泥使勁握住冬暖夏涼的古硯,舍不得拿它砸那奸詐卑鄙無恥的世子殿下,隻好紅著眼睛氣罵道:“怎麼回事?”

徐鳳年一臉嬉笑道:“我送你,你丟瞭,我這人小氣,就到洗象池底下撿回來瞭啊。”

薑泥眼眶濕潤,嘴唇顫抖。

徐鳳年模仿她的語氣惟妙惟肖,“神符是我的!我的!火泥古硯是我的,還是我的!”

薑泥撲向這個渾蛋,帶著哭腔喊道:“我殺瞭你!”

徐鳳年轉頭看著《禹工地理志》,伸出一腿擋下前沖的小泥人,輕輕道:“好瞭,別鬧,這方古硯就當送你瞭。”

薑泥憤恨哭泣道:“它本來就是我的!你這個潑皮無賴!我要跟李淳罡學劍去,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瞇起眼睛,陷入沉思。

顧不得暫時沒學成劍術隻好拿古硯砸他膝蓋的小泥人,徐鳳年嘖嘖道:“李淳罡?老頭兒這德行,實在是不像劍神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