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三章 春神湖腳踏黃龍,襄樊城萬鬼夜行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傢人,不入一傢門,不吃一傢飯。什麼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官與官鬥,可曾見到大人物們撕破臉皮在官衙裡卷起袖管打架鬥毆的?

不都講究個笑裡藏刀,暗箭傷人?這幫紈絝千金此行遊玩,更多是湊個熱鬧,給姓趙的撐個場面,想要親眼看到黃龍戰艦用拍竿砸爛大船的罕見畫面,哪裡料到這個與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卻是硬到不行的紮人點子。帶有一百扈從甲士不說,還敢主動約戰,乖乖,約戰的對象可不是一群傢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師的兩艘樓船啊。

黃龍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無敵巨艦,一直被誇成是青龍不出誰與抗衡的水師主力戰艦。這些年與王朝內其餘幾支水師一爭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韋棟官階雖不算太高,在青州境內卻敢與高他一階甚至數階的官員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對韋龍王十分和顏悅色,爭著搶著極力拉攏。

若非挾青州水師,坐擁這等特殊權勢,韋棟也養不出韋瑋這麼個目無法紀的兒子。州內有個在京中臺做諫言官的,愛女返鄉,不幸被韋惡蛟凌辱後逼死射殺,那品秩不高卻可左右言路糾察百司的諫官竟然臨死都無法為女兒求來該有的清白。韋龍王隻是喪失瞭巨艦龍幡的指揮權而已,而闖下大禍的韋瑋隻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橫行,足見盛產京官的青州與朝廷那邊自立門戶的青黨是何等共進退。

傳聞那個時運不濟的清流諫官臨終前寫下一首絕命泣血詩,譏諷當朝言官風骨盡失。

其中一句更是誅心到瞭極點:“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雞鳴和。”

徐鳳年重新將矛頭指向那名身份最為顯赫的世傢子,為的就是要讓靖安王趙衡投鼠忌器,令其身陷局中,牽扯越大,徐鳳年渾水摸魚摸出來的魚就越大。那部給藩王套上沉重枷鎖的《宗藩法例》,對異姓王徐驍來說卻是禁錮甚小。宗室親王強勢如廣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畫卯,一期不到,按律當拘押至審理所;弱勢如淮南王趙英,許多青壯子女都未能請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涼王卻十數年不曾有一次去涼州州牧府,每逢徐驍回府,都是上任州牧嚴傑溪屁顛屁顛去王府請安稟事,想必“叛逃”出北涼的嚴傑溪也憋瞭口惡氣,難怪他到京城以後就成瞭時下抨擊北涼軍政最激烈的股肱忠臣。女兒嫁給皇子趙篆,嚴傑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測很快他就可以填上三殿三閣中排在第四的凌煙閣大學士的位置。殿閣榜首的保和殿大學士如同大柱國,是數百年來王朝兩大虛銜,不敢奢望。

張巨鹿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項殊榮桂冠,隻是以張首輔能夠隱忍二十年的韜晦,多半不會讓自己如政敵徐驍一般置於火爐上蒸烤。

隻不過徐鳳年貌似小覷瞭韋瑋這幫在青州心狠手辣慣瞭的紈絝擁有的膽識氣魄,韋瑋一箭無功,再聽徐鳳年質問可敢一戰,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轉頭對身後那位對他一直唯命是從的樓船將軍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戰利器,尤其是在大型戰艦間近身後的決鬥,註定無法以鉤距掀船,善戰水師往往在帆篷上塗抹厚實藥泥,以阻火攻,最終要靠的就是這拍竿轟砸,拍竿制如大桅,長十餘丈,上置巨石,下設機關貫顛回旋,敵軍船近,便倒拍竿擊碎之。

徐鳳年轉頭對寧峨眉與魏叔陽輕笑道:“衡量一支水師戰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能拍打幾次,我看這青州水師最多兩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燒高香才行,比起廣陵水師可差遠瞭。”

這邊談笑自若,那邊青州黃龍已經開始準備拍竿,兩名樓船將軍一聲令下,舵頭和負責拍竿的黃頭郎在一旁楫濯士的指揮下開始忙碌,箭垛孔隙中箭矢密佈。站在三樓看戲的男女都回到船艙,韋瑋和幾個手上沾惹命案的兇悍公子哥則坐在窗口觀戰。被徐鳳年拐彎抹角連罵帶打的世傢子舉起一杯酒,並不飲酒,隻是不斷雙指旋轉瓷杯,面沉如水,他獨坐桌前,無人膽敢接近,這位平日裡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稱的世傢子如同一尾盤起來的毒蛇。

身著大袖的千金小姐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本來有一兩個偏向青州死黨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脈脈的同伴好一陣嘰喳渲染,都在兩眼放光訴說那位外鄉公子的好話,說他如何英偉風采,說他長瞭一雙如何漂亮的眸子,說他耍刀如何聲勢浩大,立場不堅定的她們立馬臨陣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位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搖旗吶喊。

出身豪閥但生活總是平靜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還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鶴立雞群的世傢子,她們傢世並不比韋瑋等人遜色,自然不必在乎他們的臉色好壞。利益盤根交錯的青州相當排外,故而韋瑋射殺言官女兒,朝中青黨捏著鼻子都得幫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內耗很小,所以兇名在外的韋瑋無論如何蠻橫粗暴,對樓船上的女子卻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們嘲笑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糗事。百姓說他是江上惡蛟,她們更樂意調侃他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蟲,一口一個韋蟲子,韋瑋也不氣惱,欣然接受。

青黨能有今日地位,可與張首輔一脈、顧大將軍部以及各個亡國遺老新貴派分庭爭權,與青州豪門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團分不開。

這是治學不顯、治國更平平的青黨立身之本,韋棟深諳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貍更是堅定不移,否則他們會試圖竭力促成隋珠公主與皇甫松長子皇甫頡的婚事?原先八字沒一撇的事,青黨大佬們卻要殫精竭慮硬生生去畫上兩撇!

“出行帶甲士,這人是誰啊?”一位穿瞭雙尖藕弓鞋的小姐低聲問道,這話算是問到瞭關鍵。

“還能有誰,北涼王世子唄。”一身鴨黃的名媛輕笑道,瞥瞭一眼那邊舉杯出神的同艙世傢子,放低嗓音,“以前隻聽說世子殿下驕橫北涼,今日一見才真正相信瞭。若是換瞭我們這位殿下去北涼轄內,敢這麼跟徐大柱國的子孫叫囂嗎?”

“不能吧?咱們靖安王可比不得北涼王。眼下北涼王進京面聖,聽我爹說就是給世子殿下去要一身蟒袍的,其他藩王連入京的機會都沒,還是那位大柱國厲害。”長瞭一張鵝蛋美人臉的女子嬉笑道,“聽說北涼王世子對待看上眼的女子可是寵溺得很呢,一擲千金買一笑那都是說輕瞭,我二姐嫁去北涼,寄給我的書信裡可都說涼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帶回王府為榮,再瞧瞧咱們姐妹身邊隻會辣手摧花的韋蟲子,真是沒法比。”

“北涼王真能世襲罔替?”菱藕小腳的小姐訝然問道。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想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傢,沒點才華且不說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門內的妻妾相鬥,就要吃虧、吃苦。曾有胭脂副評談及天下女子,說北涼女子可縱馬勒韁;東越女子多婉約才俊;西楚女子重情義;而青州女子則是鉤心最多。這話並非無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後總能在夫傢站穩腳跟,坐穩大婦的位置,讓侍妾苦不堪言,當然,這與青黨勢大難匹不可區分。青州女子,對廟堂上的鉤心鬥角和江湖上的爾虞我詐總有一種天然的敏銳嗅覺,別州對仕途有野心的門第士族自然喜歡迎娶一位青州兒媳在內庭持傢。

“難說,按照常理朝廷一百個不願意承認北涼有罔替一說,要不為何《宗藩法例》上隻提到兩大藩王可罔替,獨獨對異姓的北涼王諱莫如深?還不是擔心北涼是大柱國的北涼,而非王朝的北涼。”

傢中二姐遠嫁北涼的鵝蛋臉名媛對北涼軍政秘聞十分熱衷,此時算是閨閣密語,誰泄露出去便是壞瞭青州規矩,會被視作叛徒,連累整個傢族都無法立足,她不擔心這個,可以十分言談無忌。她托著腮幫,望向窗外,靜等大戰酣熱,“朝中張首輔、顧劍棠大將軍,尤其是那幫恨大柱國恨到極點的春秋亡國遺老遺少,以西楚忠烈舊臣孫希濟為首。這位老太師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國仍屹立不倒,才背負漫天罵名出仕做官,明言隻求親眼看著北涼王下場淒涼。至於我們青州的老祖宗們與靖安王,嘻嘻,這就不需要我多說瞭,會眼睜睜由得北涼世襲罔替?”

“燕妮子,那你說說看有關北涼王世子殿下的見聞,這事兒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詢問鵝蛋臉閨中密友,一臉期待,一群鶯鶯燕燕當中就數她最雀躍,當時看到徐鳳年提刀斷箭,若非身邊同伴拉住,她都要大聲叫好瞭。她以往因為傢族緣故以及青州風氣,對大柱國以及那位惡名遠播的北涼王世子嗤之以鼻,今兒親眼看到世子殿下傲立船頭的出塵風姿,不得瞭,徹底魔怔瞭,隻覺得嫁人當嫁徐鳳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見多瞭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發覺得北涼王世子更勝一籌,連同為藩王世子的趙珣都敢挑釁,揚言要打得連靖安王都認不得,那姓徐名鳳年的傢夥還不夠英雄氣概?!

“北涼男子無一不在罵,尤其是那幫擱在青州便是韋蟲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嫉妒得牙癢癢。在女子中倒是毀譽參半,我二姐曾經遠遠看過北涼王世子的行事,覺得頗有意思,二姐夫便沒少拿這事跟我姐吵架鬧別扭,說我姐鬼迷心竅啦。你們知道我二姐說瞭句什麼狠話堵住我姐夫的嘴嗎?”她賣瞭一個關子,笑容燦爛,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靈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韋瑋等人便很是手腕厲害。

“說什麼瞭?”一幫千金小姐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二姐說瞭,相公,你再拿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閨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這話可真是狠。

其餘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繼而個個笑出瞭眼淚。

她們可以閑情逸致,同時說些閨房情話與官宦沉浮,可韋瑋那群串在一根線上的公子哥們可就神情凝重瞭。

先前要動用拍竿砸船,那是覺得對手分量不夠,權且當作湖上相聚的助興勾當,如今隻要在座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出對手的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領風潮的制式北涼刀!那一句震懾心魄的死戰!韋瑋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錯之下,孤註一擲,一錯再錯,下令黃龍樓船拍竿拒敵,他連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兒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當韋瑋是個官場白癡?

此戰不說結果如何,隻要不殺那北涼王世子,韋瑋挫敗北涼軍的名聲就要廣佈大江南北,甚至連皇宮大內都要聽聞一二,誰不蹺起大拇指,稱贊韋瑋不讀書卻忠義當頭?父親當年被他連累無法指揮巨艦龍幡,這些年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壯舉,說不定就可以順利將父親韋龍王推至青州真正的巔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涼王世子無疑是一塊最佳踏腳石!

舉杯不定的世傢子不同於莽夫韋瑋,有著更深層的思慮,臉色陰沉。

皇宮裡頭的那位一直喜歡看到藩王明爭暗鬥,否則也不會有兩王不相見的宗室律法。這次與徐鳳年爭鋒,與其說是兩位世子之間的慪氣,不妨看作是父王與徐人屠兩個二十年老冤傢的鬥爭延續。父王這麼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記得當年父王求旨上龍虎,數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顧顏面大加苛責,一位弟弟更是借故被革為庶人,送往鳳陽高墻內圈禁,附上六十餘人被發配到兩遼衛所充軍,若非宮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別說去龍虎山燒香,就連他將來本該板上釘釘的世襲郡王都成問題。

今日水戰,無論輸贏,父王與他會是什麼下場?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來最擅長藩王與地方、文臣與武將、黨派與黨派的各種制衡術,他實在沒有把握去揣度那高在九天的帝王心術。

要不趁勢斬殺瞭徐鳳年?

這個驚人念頭一掠而過,靖安王世子終於低頭喝瞭口酒,去掩飾臉上的詭異神色。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卻異夢,韋瑋正想著如何一戰成名,但底線不許黃頭郎擊斃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則開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殺手,將韋瑋在內的一群青州子弟都當成棄子。

富貴險中求啊。旁人的死活,與爵位權柄比較輕重,對堂堂藩王世子來說根本無須思考。身為皇傢宗室子弟,偌大一個天下都是我趙傢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閣大學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面如何客氣,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許可世襲罔替親王爵位的兩位,其餘四個就當真一點不奢望那杏黃大緞的五爪蟒袍瞭?四爪與五爪,僅僅相差一爪,可真實地位相距何止千裡?可怕之處在於九蟒五爪降爵變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該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裡去討要軍功?北境有北涼王坐鎮,南國則有燕剌王,兩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認心狠手辣數一數二的巨梟,誰肯與你分一杯羹?該死的是《宗藩法例》中寫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絕,等於斷絕瞭宗室子弟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著頭,輕輕皺眉,重重思量,戾氣濃如杯中酒氣。他連窗外廝殺震天的嘶吼聲都不去聽。

“他娘的,拿大戟的那傢夥不是人,連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鐵戟給一下斬斷瞭!”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瞭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喊瞭出來。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將真是萬人敵,手中長戟輕松挑開箭雨,更將黃龍挾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給擊破。

“怎的黃頭郎幾百弓弩,還會被一百號北涼蠻子壓著射殺?躲在傍牌箭垛後邊,連頭都不抬瞭,全他媽變縮頭烏龜瞭!”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頭再縮頭的紈絝一臉震駭,豈不知他自己與黃頭郎一般無二,那批被他謾罵的黃頭郎好歹還算是直面北涼悍卒,他算什麼?

窗外,近距離的絞殺已經完全類似貼身肉搏,即便是精制北涼弓弩射程更遠,並無優勢可言,不妨礙樓船上庫藏箭矢六千的黃頭郎拋灑出陣陣箭雨。隻是一撥箭矢過後,對方北涼輕騎損傷無幾,這邊倒被精準射殺瞭數十人,樓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涼弓弩射在船身帶來的通透撼動。這與樓船上眾人預料中的己方憑借數量壓制對方到不敢喘氣的畫面截然相反。

“那傢夥倒是不怕死,隻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間郡郡守的次子嘖嘖稱奇道。

物以類聚,能與韋瑋這條惡蛟稱兄道弟的傢夥,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貴傢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隨手翻一翻族譜,誰找不出幾個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來,皇帝寶座輪流坐,長則四百年,短則數年,你方唱罷我登場。

唯有一樣東西不變,那就是世族門閥,春秋國戰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驍最為人詬病的是屠兵百萬?錯瞭,能罵大柱國的人物都不會糾纏這個去罵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於春秋國戰後無貴族,十個傳承數十世的豪閥毀去瞭大半,讀書種子沒瞭,道德禮儀斷瞭,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義。對那幫自以為擔當天下一個“禮”字重任的老夫子來說,這才是徐驍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壘壁後無士子,這一句話,惹瞭多少後輩讀書人戚戚然?又有多少亡國臣子掬瞭多少把辛酸淚,臨死都在大罵徐驍不義?

可惜罵人不能殺人。

所以世子殿下徐鳳年很難相信所謂的忠義,他知道這玩意兒肯定有,但盲信不得,真正可以依賴的,唯有手中刀。試想徐驍飽讀詩書,張口閉口仁義道德,還能有今日三十萬鐵騎的人心所向?趙長陵、李義山之流已是無雙國士,為何願意為一介匹夫、白丁出身的徐驍出謀劃策?上陰學宮皺著眉頭接納二姐做稷下學士,隻是因為徐渭熊驚才絕艷?徐鳳年立於船頭,有箭矢飛來,一刀挑去,無人暗箭,便觀戰,這場敵我雙方總計才六百人的小規模水戰,算不得鏖戰,李義山一直不以常理教他學問,若是隻許管中窺豹,為何不能舉一反三,見微知著?

青州四萬水師,朝中青黨極力吹捧的水上雄師,放話說可與廣陵水師一戰,不過一隻繡花枕頭而已,這繡花偏偏還難看。委實無趣,徐鳳年心想經此一役,會不會替它提前敲響幾聲喪鐘?

韋瑋怒目望向徐鳳年,對父親治下的水師怒其不爭,更對徐鳳年生出無窮恨意,其間夾雜有一絲不敢承認的畏懼,這名北涼王世子若真的世襲罔替,穿上一身五爪蟒袍,身後就不止是一百北涼士卒,而是那三十萬鐵騎,父親這條一湖龍王該如何自處?不說以後,若這場陣仗敗瞭,整座青州定然民意沸騰,以及那些個瞇眼細看各傢密信的青黨大佬們才可怕,青黨不內鬥,可處置無用棄子的手法,卻異常果決!

徐鳳年對寧峨眉笑言道:“寧將軍,借我一桿短戟。”

寧峨眉此時已然是無所事事,兩軍弓弩對射,黃頭郎竟然完敗,軟弱無力的一撥箭雨過後便膽怯退縮,虛張聲勢的孬種!寧峨眉卜字鐵戟連折兩根拍竿,端的是戰場陷陣的萬人敵勇將,聽聞殿下要求,從背囊中恭敬抽出一桿短戟。

右手握繡冬的徐鳳年左手接過短戟,一擲而出,直沖樓船三樓窗口,去勢洶洶。韋瑋敢明目張膽射箭,徐鳳年便敢以箭矢射靖安王世子,更敢用短戟嚇得他們三條腿一起發抖。

短戟刺入窗口,偷看戰局的郡守次子躲得快,隻是臉頰被劃出一道血槽,短戟釘入天花板。

那幫本來拿著北涼王世子談天說地的青州千金終於開始切身體會到戰事近在咫尺,臉色蒼白,尤其聽那蜀間郡太守次子捂著臉哀嚎,簡直就是死瞭爹娘一般撕心裂肺,若沒有人攙扶,恐怕早就要滿地打滾瞭。

已到瞭絕境的韋瑋獰笑道:“去讓另外一艘樓船去撞,撞死這幫不長眼的北涼蠻子!”

這艘黃龍的樓船將軍正要領命離去,韋瑋放低聲音道:“記住,先撞其餘兩船。”

樓船將軍愣瞭一下,猛然醒悟,松瞭口氣,心中直呼萬幸。若真撞死瞭那名氣焰囂張的北涼公子哥,以其身份,他這種小小樓船將軍能有好果子吃?自己這種不起眼的替罪羊,拎出去一百隻都不夠宰啊!

船艙被這麼一鬧,混亂至極,靖安王世子手指敲瞭敲桌面,替他擋住半截箭矢的王府扈從躬身接近,世子殿下隻說瞭一個字。

“殺。”

無須自小在襄樊城中長大的世子殿下如何叮囑,高手扈從就知道該如何把事情做得安逸穩妥瞭。

船艙中,惡蛟韋瑋與徐鳳年結仇最大,依舊是不敢以黃龍撞徐鳳年所在的船隻,而與徐鳳年頭回相見看似並無深仇大恨的世子卻要決然殺人。那些名媛小姐更有意思,被刺入船艙的短戟嚇得不輕,反而對指揮軍卒如同驅使傢奴一般天經地義的北涼王世子更加心生愛慕,青州女子重功利心而輕仁義,可謂一語中的。如此人以群分的一艙人,表面和睦,如何成大事?

青黨如今憑借權術僥幸執政治國,能持久幾年?可有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有利則聚,無利則散,與蛇鼠何異?朝中一言九鼎力壓文武的張首輔對青黨從來都是言語拉攏卻不肯真正分以大任,大概因此?

薑泥不知為何在船艙內看書總心不在焉,李老頭兒坐在一旁脫瞭靴子摳腳丫,手指在腳趾間來回摩挲,再放到鼻尖聞一聞,嘴饞瞭,還要丟顆花生米進嘴,這等高人風范實在是高到不能再高瞭。

老劍神看薑丫頭的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想瞭想,笑道:“想看這水戰?想看的話,老夫可以護著你出去,別說幾百支箭,便是上萬箭矢如雨潑來,老夫照樣保管你安然無恙。”

薑泥一板一眼問道:“當真?”

李淳罡嘿嘿一笑,“稍稍說大瞭,萬箭齊發,除非是如齊玄幀巔峰時的那般神仙本事才能毫發無損,以老夫目前天象境的雕蟲小技,還差瞭些火候。不過一切皆是因為老夫手中無劍,不怕你這丫頭笑話。”

薑泥追問道:“你這樣的用劍高手,做不到手中無劍自有千萬劍?”

老劍神這回出奇沒有論劍素來的自吹自誇,隻是輕聲道:“可以是可以,但真有一劍在手,心境終究大不同,哪天你學劍大成,便會明白,否則老夫說破嘴皮,你也不理解。”

薑泥哦瞭一聲,站起身。

她也不說為何要出去冒險觀戰,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就是去瞭。

李老頭兒扯瞭扯羊皮裘,緊隨其後,走到船艙門口時,已站在薑泥身前,零散箭矢飛來,不需老劍神如何動作,便偏出老遠。

李淳罡名中有劍罡。

這話可不是白說的。

興許是這位斷臂劍神覺著箭矢礙眼,又或者是不忍薑泥擔驚受怕,當小妮子看到黃龍直直撞向身旁的一艘商船,瞬間抽刀的徐鳳年帶著寧峨眉與四名扈從狂奔而去,她下意識驚呼出聲。

李淳罡冷笑一聲。

一腳踏出。

掠過瞭所有人,踩在黃龍船身上。

身形飄蕩如青龍。

一腳便將那艘黃龍樓船給踩翻入水!

韋瑋命令樓船將軍撞船,是鐵瞭心要破釜沉舟,官宦子弟中確實少有他這般殺伐果決的猛人,生於高門望族,看見得多,得到得多,往往不會大方,反而心中計較更多。

韋瑋隻是求名,希望為自己博一個好名聲,若是在仕途上助父親一臂之力,則是錦上添花,所以不會真與徐鳳年過意不去。父親韋龍王隻是大江大湖裡的小廟龍王爺,遠比不得徐驍這種翻轉天地的當世蛟龍。聽說這位大柱國此時正逗留京城,若徐鳳年遭遇叵測,這種僅次於天子之怒的雷霆震撼,韋瑋再不學無術,都知曉利害。靖安王世子卻是求一件五爪蟒袍,相差天壤,因而他在思量後願意鋌而走險,一擊不成便不成,春神湖上的戰事,誰去留心隱蔽的十步一殺,可若成瞭?

韋瑋站在窗口,本來期待著黃龍撞翻敵船,冷不丁看到一個穿羊皮裘的不起眼老頭掠出船板,隻見老傢夥腳尖在黃龍船身上輕輕一點,在春神湖上足可橫行的大黃龍便翻瞭?

真翻瞭!

韋瑋目瞪口呆,雙手死死抓在窗沿上。

靖安王府豢養的龍爪手高手才出船艙便折回,對世子殿下沉著臉搖瞭搖頭。

湖水頃刻間洶湧蕩起,連累這艘黃龍樓船都開始劇烈搖晃不止。

“為何?”靖安王世子倒是相對鎮靜。

“有個獨臂老者一腳踏翻瞭黃龍樓船。”已是古稀之年的扈從苦笑道。

“一腳?”世子兩指握緊酒杯。

“一腳!”在靖安王府錦衣玉食的高手點頭,神情極其不自然,同樣是藩王府邸裡的走狗鷹犬,自問別說一腳翻黃龍,便是給他十腳百腳都踏不翻一艘可以載物五千石的樓船。

“一品高手?”世子突然笑瞭笑。

扈從無奈地嘆氣道:“差不離。”

世子似乎輕松許多,並未因為獨臂高人的一腳踏黃龍而氣餒,好奇地問道:“獨臂?你可知北涼有獨臂高手?”

扈從搖瞭搖頭,“不曾聽說,大概是北涼王府秘密請出山的人物。”

靖安王世子起身,準備去另外的船艙。

眼不見心不煩。

這艘樓船的將軍已經趕忙讓麾下黃頭郎去救人,連他在內都被那老神仙的一腳踩得肝膽俱裂,隻求神仙爺爺別跟他們這幫螻蟻斤斤計較,一腳踹翻就踹翻,小的們都知道你老人傢的通天本事瞭,好好歇息著,千萬別來第二腳啊!韋瑋知道大勢已去,完瞭。

面如死灰,這位從未在春神湖上失手的惡蛟轉身頹然坐回椅子,身邊還有臉上被短戟剮出血槽的死黨在痛哭流涕,在寂靜船艙中顯得格外聒噪。

韋瑋怎麼都想不明白,一百北涼甲士怎就壓得四百黃頭郎大氣都不敢喘,更想不通怎就會有人能以腳力勝黃龍,堂堂青州水師的主力戰艦是一葉扁舟不成?

徐鳳年沒料到老劍神會來這麼一出,但既然已經營造出摧枯拉朽的派頭瞭,他便借勢躍上雞飛狗跳的黃龍樓船,正忙碌打撈落水人的黃頭郎都惶恐逃散,老道士魏叔陽、大戟寧峨眉、呂楊舒三名王府扈從,都追隨世子殿下掠上黃龍,登樓而上,直達三樓本作瞭望指揮的船艙。湊巧遇到正要匆忙離開的靖安王世子,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抵住這名世傢子的胸口,後者的貼身親衛試圖阻攔,瞬間被寧峨眉以大戟相指,更被呂楊舒三人圍困,靖安王府裡養尊處優的龍爪手高手當下便不敢動彈。

徐鳳年在繡冬刀上稍稍用力,將眼前隱約猜出身份的世傢子逼回艙內,裡面一夥十來號青州首屈一指的公子千金都望向這位白袍白馬出北涼的人屠之子。

那些青州名媛則瞪大眸子,訝異,驚艷,畏懼,以及崇拜,光是她們的臉色與眼神便是一幅動人畫面。

朝中青黨勢大,外地人誰敢在青州境內與緊緊抱團的青州子弟叫板?

更別說此時圈中還站著一位靖安王世子殿下。

徐鳳年笑瞇瞇問道:“小子,想溜?這黃龍樓船就這麼大,你能躲本世子躲到哪裡去?”

靖安王世子表面修養極佳,顯然得瞭靖安王趙衡的真傳,被徐鳳年以刀鞘抵住心口,仍是一臉不以為意,淡然道:“出去透透氣,順便好見識一下世子殿下的風采。”

徐鳳年稍微縮回繡冬,卻沒有回挎到腰間,而是提起輕拍眼前傢夥的臉龐,啪啪作響,這動作辱人至極,徐鳳年嘴上更是戲謔道:“別以為本世子不知道你是誰,姓趙名珣,靖安王趙衡的長子。你我同為世子,怎的差距就這般大?”

被拍紅臉頰的趙珣直視徐鳳年,平靜道:“北涼王功蓋千秋,我父王卻一心向佛,自然不能比。”

趙珣這話有玄機,卻不大,誰都聽出來靖安王世子無非是在說你徐鳳年能有今日風光,無非是仗著有個背負全天下罵名的人屠父親,與你這個世子殿下卻是無關。

“啪!”

繡冬刀這一記尤其用力,靖安王世子趙珣嘴角滲出血絲,徐鳳年微笑道:“說得好,該賞!本世子重重賞你一記繡冬!”

趙珣仍是在強撐著笑。

靖安王府的扈從已經準備拼死救主,但徐鳳年已經與趙珣擦肩而過,輕輕說道:“黃龍樓船本世子收下瞭,麻煩你跳船遊回襄樊,與趙衡說好,到時候父子二人一起出城迎接本世子大駕。”

趙珣都不去擦拭嘴角猩紅血跡,徑直走出船艙,緩緩道:“襄樊城定會恭候大駕。”

徐鳳年沒有理睬馬上要成為一條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先朝那幫瞠目結舌的小姐姑娘揚起一個溫煦笑臉,然後轉頭望向縮在角落的都統之子趙紈絝,以及露怯的惡蛟韋瑋,拿繡冬點瞭點這兩位,微笑道:“一位是從四品大員的兒子,拉幫結派,讓趙珣送上門來,好樣的;一位是青州龍王爺的兒子,敢拉弓射箭,敢黃龍撞船,更是英雄好漢。”

隨著老劍神來到三樓艙外的薑泥見到這一幕,神情古怪。

敢情徐鳳年對府外人都這般跋扈蠻橫?以前在北涼王府,隻聽說他對府上丫鬟女婢動手動腳,出瞭北涼,在那縣城折騰晉蘭亭,到瞭青州,便拿青州水師肆意戲耍,她原本以為他隻會欺負柔弱女子呢。

徐鳳年沒有急著去拾掇韋瑋和姓趙的,轉頭望向青州千金們,笑容燦爛道:“哪位姐姐妹妹會煮茶,咱們一起喝茶賞景,打打殺殺什麼的,本世子討厭得緊,驚嚇瞭姐姐妹妹,待會兒容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十杯的,如何?”

二姐遠嫁北涼的鵝蛋臉姑娘絲毫不怕北涼王世子,自告奮勇笑道:“我帶瞭些雨前春神茶與一整套茶具過來,還沒來得及煮茶哩。”

徐鳳年對待船上女子便判若兩人,好說話得一塌糊塗,笑呵呵道:“緣分哪。”

薑泥小臉蛋僵硬著,瞧瞧,這傢夥的狐貍尾巴一下子就露出來瞭。

可惡!

那被打腫臉的陰沉傢夥看著就可惡。

可這個一上船就跟一群姑娘眉來眼去的傢夥最可惡!

徐鳳年每走一步,韋瑋與姓趙的便後退兩步,直到無路可退,徐鳳年來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與扈從跳入水中,徐鳳年瞇起眼,感觸頗深。當年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的老皇帝突然駕崩,皇宮內廷第一宮“正大光明”牌匾後頭的密詔不翼而飛,頓時出現八龍爭嫡的混亂場面,一波三折。

先是被廢黜的太子在清流領袖老首輔的擁戴下幾乎一舉登頂,不料前太子遲於先皇三日暴斃,緊接著是六皇子趙衡聲勢最盛,太後對這個孝順兒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與群龍無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趙衡便是在那時候寫下“提兵百萬驅莽奴,立馬立碑第一峰”的詩句,那時候可謂是如今的靖安王最風光無限的一段短暫歲月。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本來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橫空出世,不知如何獲得瞭宦官內侍與軍部武將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後,其後展開一系列暗殺,數位大權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間死於非命,遺詔再度出現,清清楚楚寫到先皇屬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順地坐上皇帝寶座,便成瞭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龍爭嫡,禍起蕭墻,最終才死瞭先太子一龍,其實在明眼人看來已經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軟瞭,比起各朝歷代皇子皇孫死得一幹二凈要好太多。趙衡等皇子都陸續獲封藩王,各有封地軍權,雖說一部《宗藩法例》苛刻萬分,可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等諸位弱勢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騷傳入天下人耳中。

至於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這就不是徐鳳年關心的瞭,略加思索,轉頭對寧峨眉說道:“落水救起的黃頭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樓船承載不瞭這麼多人,讓那名樓船將軍帶著遊到姥山,由王林泉負責接待,踢他們屁股的時候別忘瞭說姥山那邊有好吃好喝的,本世子算是仁至義盡。”

寧峨眉領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們聽到北涼王世子的話都忍俊不禁,相視一笑。對她們而言,大柱國與北涼王世子都是遠在天邊的人物,廟堂爭鬥,如何都殃及不到她們,青黨從不直接參與到藩王間的鬥法,青黨審時度勢保身安命的權術,號稱廟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個州,獨獨出瞭個青黨?眼前的北涼王世子頗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師的臉,可暗中矛頭卻始終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來,與靖安王趙衡留有清晰距離的青黨便會寬心許多,猜到老祖宗們不上火,她們便心情輕松許多。青州傢族抱團不假,可明擺著韋蟲子一傢要被放棄,與其被拖累下水,還不如在一旁喝茶觀景,與北涼王世子殿下同船賞景,說出去得是一個多大的噱頭?

徐鳳年終於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趙的拎起來丟出窗外,哀嚎著墜入水中,再對那個作勢要困獸死鬥的韋瑋說道:“樓船借本世子一用,帶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筆勾銷,如何?”

早就絕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韋瑋先是愕然,隨即驚喜掛滿那張佈滿痘印的坑窪臉龐,撲通一聲跪下,來瞭個結結實實的五體投地,顫聲道:“謝世子殿下!”

徐鳳年拿腳踩瞭一下韋惡蛟的腦袋,笑罵道:“不長眼的東西,聽說你這傢夥削尖瞭腦袋想要與李翰林結為兄弟,都不知道他這些年天天都在給誰背黑鍋嗎?”

韋瑋雖說跪著還被踩腦袋,心中卻是越發安定瞭,抬頭覥著臉諂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韋瑋之流隻會做無良紈絝,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門道。

徐鳳年笑道:“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跪我算怎麼回事。”

韋瑋小心翼翼站起身,剛松瞭口氣,但北涼王世子下一句話便再度將他打回原形,“你箭術不錯,據說是射殺女人練出來的,去,對那名都統之子射上一箭,射死瞭,我介紹李翰林給你認識,射不死嘛……”

韋瑋沉默不語。

徐鳳年裝模作樣給韋瑋拭去身上灰塵的時候,低聲說道:“王林泉的銀子便是本世子的銀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當這青州都是青黨的?此行去襄樊,自會有人替你想好如何彈劾本世子在春神湖上驕縱行兇,如何辱罵靖安王,毆打世子趙珣。隻是你出去射箭時,記得手腳幹凈些,本世子可以保證那桌姐姐妹妹們都不會亂嚼舌頭,如何?”

韋瑋躬身作揖後大踏步離開船艙。

徐鳳年坐到桌前,與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鵝蛋臉美人兒肩並肩坐著,與其餘皆是兩兩相坐於一條長凳的青州千金們湊成一桌。徐鳳年耐心等著春神頭酌茶,肆無忌憚地打量身邊諸位富貴小姐的臉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隻有身邊這位烹茶的小娘能有將近八十文的風韻,徐鳳年堂而皇之伸手摟過她的纖細小腰,這還不止,桌下伸腳輕踩著她的菱藕小腳,轉頭望著俏臉緋紅的青州美人,笑瞇瞇問道:“敢問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頭就將姐姐繪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紅綠鶯燕們齊齊望向鵝蛋臉女子,她們眼神中夾雜著促狹嫉妒。

被徐鳳年摟腰的女子雖然傢教不俗,一直以來行事說話氣概豪邁不輸男子,隻是此時如此被公然調戲,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蠻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順眼假裝在關註火候。她的傢世可不簡單,離陽王朝四根頂梁柱,青黨這一根雖然最為細小,但說話聲音並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國以及上柱國,青黨大佬分得四個席位,此女傢族內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國。

三十年間輾轉於兵部、戶部、吏部三大部,門生故吏不計其數,被譽為兩朝官場“不倒翁”,曾有人戲言這位不倒翁親眼見到的廷杖次數,僅比老首輔少些。

徐鳳年終於喝上瞭茶,痛飲如酒,沒什麼風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們若是覺得被褥不暖,吩咐一聲,本世子立即親手捧去厚實錦被。”

自然又是一陣隻可意會的羞赧嬌嗔。

那名煮茶的鵝蛋臉美人悄悄望向徐鳳年側臉,似乎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怔怔出神。

徐鳳年轉頭問道:“何事?”

她溫婉一笑,搖瞭搖頭。

喝瞭茶,贏來滿桌的歡聲笑語,徐鳳年告罪一聲離開船艙,來到船頭,魚幼薇並未登上黃龍樓船,薑泥與老劍神倒是站在一旁。

韋瑋已經一箭射死瞭前一日還在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趙姓紈絝,癱坐在船尾甲板上捧著大弓發呆。

徐鳳年開口笑問道:“不暈船瞭?”

薑泥冷笑道:“這茶是不是好喝極瞭?”

徐鳳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涼箭矢,握在手中,身體慵懶地靠在船欄上,望向浩淼湖面,輕輕說道:“沒什麼味道啊,遠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薑泥面無表情地問道:“真要去襄樊?”

徐鳳年點瞭點頭。

薑泥皺瞭皺眉頭,“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趙衡搬出數千人馬把你給碾作齏粉?”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北涼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轄下,趙衡擔當不起這個罪名,他當年若是真的心狠手辣,不是那般優柔寡斷,這天下就是他的瞭。趙衡這位藩王運氣不算差,但總覺得做什麼都會功虧一簣。志向是有的,否則也說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澤被滿天下’的話。能力也不差,襄樊當年破城,僅剩兩萬瀕死百姓,變換城頭旗幟後,這兩萬人都瘋瞭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徹底成瞭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趙衡治下,推行黃老學說無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復到數十萬,天下腰膂重鎮的說法,名副其實。靖安王,靖安王,這個藩王封號給得好,趙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極佳,可算是七個藩王中最好的一個,這種人,最是愛惜羽毛,我怕什麼?說不定趙衡還得擔心有人嫁禍於他,恨不得請出兵馬來給我護駕。小泥人,你信不信?”

薑泥一臉匪夷所思道:“你瞎說的吧?”

老劍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沒有瞎說。”

徐鳳年雙手彎曲瞭一下那根北涼制式箭矢,突然笑道:“聽說襄樊仍有十萬孤魂野鬼不肯離城,小泥人,到時候你小心點。”

唰地一下,薑泥臉色雪白,色厲內荏道:“要怕遭報應,也該是你,與我有什麼關系!當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國鐵瞭心要圍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門,襄樊如何能變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論斤賣。

慈母割肉喂子女,惡父丟兒入烹鍋,人間百態,善與惡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極端擴大,一寸墻頭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陰氣之重,無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嚴令下不許任何士子史傢付諸筆端。

真相何等慘烈?!

徐鳳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時候入瞭襄樊,你記得離我遠點。本世子為何在晉蘭亭府上砍瞭那麼多上佳桃樹,還不是因為魏爺爺是九鬥米道的高人,好隨身多帶幾柄斬妖除魔的桃木劍。你這幾天趕緊跟他套近乎,否則到時候你被無數孤魂野鬼纏上,女子本就是陰體,身上陽氣遠遜男子,便是李老劍神也救你不得。”

薑泥臉色越發雪白,嚅嚅諾諾,想要反駁給自己鼓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鳳年生平所見美人中的前三甲,第一當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榜眼是三年遊歷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還是洛水河神,隻是她美則美矣,二十幾歲的女子,容顏依然如十九道棋譜上的一個定式,再精巧,都變不到哪裡去。而小泥人不同,她這些年始終在成長,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號的亡國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越發鼓起瞭,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就能悄然與白狐兒臉媲美。此時臉色奇差的小泥人,別有風情,徐鳳年喜歡逗弄、欺負、算計她,一部分原因是習慣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覺得板著臉死氣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靈氣不多,不如她生氣懊惱時來得可愛。

老劍神不忍天真的薑泥被這個徐小渾蛋蒙蔽驚嚇,沒好氣地出聲道:“丫頭,這小王八蛋故意騙你的,鬼魂一說就像神仙,信則有,不信則無。

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異士,說到神仙,卻也隻有齊老道能算。若襄樊真有十萬不願投胎的孤魂野鬼,幾十萬活人這些年如何生存?”

徐鳳年嘿嘿一笑,對於李淳罡的譏諷稱呼不以為意,面子這玩意兒,他看得挺淡,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來的本事。繼續彎曲手中的箭矢鬧著玩,吹著口哨,優哉遊哉。讓老劍神挫敗的是,徐小子的滿口胡謅明顯比他語重心長的勸慰要有殺傷力,薑丫頭依然白著一張絕美小臉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劍在手的魏叔陽身邊,這還沒到襄樊呢。對鬼神之說深入骨髓的薑泥戰戰兢兢地說道:“那到時候我不進城,就待在船上!”

無奈的老劍神隻好翻白眼,唉聲嘆氣,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薑丫頭的命裡克星。

徐鳳年笑道:“到瞭襄樊,我們便要棄船走陸路瞭,你到時候怎麼辦?

留在船上一輩子?我可跟你說明白,湖裡可也有冤死水鬼無數,你不會真以為襄樊十年攻守戰隻是簡單的攻城戰吧?唯有襄樊水師先死絕瞭,才有圍城的說法。城中好歹還有龍虎山天師擺弄出來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麼?”

薑泥無言以對,欲哭無淚。

李老頭兒實在有些聽不下去,揉瞭揉褲襠位置,打算去黃龍樓船四處走走。這對冤傢活寶兒想怎麼鬧騰就怎麼鬧騰去,他算是不樂意摻和瞭。

薑泥怯生生地問道:“龍虎山老神仙設下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鳳年瞥瞭一眼李淳罡的背影,玩味道:“這個當然,這周天大醮是道門最高科儀,設一千二百位神壇,已是規模宏大,一般而言是隻有天子傢中或者道教祖庭出瞭大狀況才有的盛舉。醮這一字,字義是在講斟酒禮儀,說得簡單點,便是牛鼻子道士請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的極致不過是為皇子設醮二千四百聖真下凡,為之祈福消災,以及為天子舉醮以求護國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師府創立道統歷史上前無古人的三萬六千五百大醮,等於請遍瞭天上的鎮聖仙人,當初僅貢品一項花銷就耗去國庫九十萬銀兩,這若還沒用,天師府早就從龍虎山上搬出去瞭。”

薑泥重重點頭,握緊拳頭,臉色舒展許多。

不料徐鳳年話鋒一轉,陰陰笑道:“但是別忘瞭,就像你剛才說靖安王想要對付我怎麼也得弄出個兩三千兵馬,可見敵人本事越大,排場就得跟著上漲,鬼城襄樊如果沒有不易降伏的兇魂厲鬼,何須王朝如此砸錢?”

薑泥又被嚇傻瞭。

徐鳳年將弓箭隨手丟給樓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涼輕騎,走向薑泥,壓低聲音說道:“我呢,不僅有魏爺爺助陣,身上還帶瞭許多道門法器,等到瞭襄樊,你幹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薑泥一腳踹在徐鳳年膝蓋上,帶著哭腔憤怒道:“我寧肯被野鬼害死,也不與你住在一起!”

徐鳳年彎腰拍瞭拍昂貴如名玉的白緞袍子,伸出大拇指誇贊笑道:“有骨氣!”

徐鳳年故作想起什麼,居心叵測地溫和笑道:“對啊,記起來瞭,襄樊十萬遊魂與徐驍是死敵,等於是與本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敵,你被野鬼們害死後,肯定特別有共同語言,它們越喜歡你,你就越不能轉世投胎,你們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說我的不是,一起說個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著這個最卑鄙、最陰險、最無賴的世子殿下,細微哽咽起來,哭紅瞭眼睛。

徐鳳年悄悄嘆息,斂瞭斂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臉頰上的淚水,但不等薑泥轉頭,他的手便縮回,柔聲道:“小笨蛋,還真信我的胡言亂語啊,你想啊,你這丫頭那麼想著拿神符刺殺我,幽魂野鬼們怎麼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長命百歲為它們報仇雪恨呢,是不是?”

薑泥木然地點瞭點頭,抽泣著嗯瞭一聲。

徐鳳年轉身望向襄樊方向,雙手按刀,微風起,拂面拂袖,襯托得長瞭一雙丹鳳眸子、額心更有棗紅印記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鳳年輕聲自言自語道:“所以說你怕什麼,該我怕襄樊才對。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輪回,信因果報應。”

薑泥抹瞭抹眼角,茫然問道:“那你還去襄樊?”

徐鳳年笑道:“去看個熱鬧啊,三萬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見識見識?”

薑泥搖頭道:“一點都不想!”

徐鳳年伸瞭個懶腰,“走,你該讀書瞭。”

書籍都在商船上,兩人一先一後走下黃龍樓船,徐鳳年說摟著她一躍而過,她不肯,徐鳳年隻好停下兩艘船,船與船間架瞭一塊木板,徐鳳年讓薑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發生,走到一半,薑泥就一個搖晃差點墜入春神湖,所幸被徐鳳年雙手扶住肩頭,可暈船嚴重且不識水性的她穩住身形以後竟然不敢再動瞭,哭笑不得的徐鳳年隻好一把抱起這個說膽小卻敢刺殺自己、說膽大卻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頭,不顧她掙紮,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結果挨瞭她好一頓踢踹,在船艙內讀書的時候都在咬牙切齒。徐鳳年一心兩用,一邊聽薑泥念書,一邊閱讀青州地理志,桌上攤有一張特地讓王林泉搜集到的襄樊圖稿。

僅看圖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來數日,青州名媛千金們分三批離去,她們大多不願去襄樊,一來鬼城陰氣過重,二來不願被靖安王府見到自己與北涼王世子殿下一同臨城。

鵝蛋臉美人兒是最後離開的一位,這幾日大半時分都在與世子殿下品茶閑聊,她被摸過手,踩過玉足,摟過纖腰,捏過臉蛋,所幸留下瞭完璧之身,到底是萬幸還是不幸,看她離別之際的神情,似乎是後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輕生死,歷年入宮選秀,當數此州最上心,若北涼王世子能夠世襲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側妃兩名,真要做瞭北涼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瞭皇後在內屈指可數的幾位娘娘,至多加上一個仍是空懸的太子妃,又有幾人能比?

別看徐鳳年終日遊手好閑,但不管是與青州士族小姐們調笑,還是聽薑泥讀書,或是夜幕中在船頭發呆,其實都在絞盡腦汁琢磨著如何去鯨吞體內大黃庭,大黃庭約莫隻吸納瞭兩成。

手中繡冬單刀破六甲。

黃昏中,臨近襄樊城。

徐鳳年走到黃龍船板上,按捺住心中煩躁,這兩日有消息不斷從祿球兒那邊傳來,稱不上好壞。一個是久久不曾確立的太子終於要浮出水面瞭,京城那邊暗流湧動。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評、武評、胭脂評重見天日,江湖上仙魔亂舞,武評開篇便說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唯觀自在,仙道中唯呂祖,神道中唯蕩魔天尊,三者最是雜處人間,與人最近,故評西域大觀音入一品,龍虎山小呂祖入一品,武當新掌教入一品。

武評中有單獨的劍道評,武當劍癡王小屏與劍冠吳六鼎赫然在列。

祿球兒在密信上說那位大觀音已出西域,小呂祖的齊小天師也已下山。

顯然,多半是沖著徐鳳年而來。

京城風雨飄搖,各路仙魔紛至沓來,無意間立於大潮潮頭的徐鳳年當如何自處?

到襄樊瞭,可以望見城墻埂上著名的城樓釣魚臺。

釣魚臺一柱撐起十年半壁。

城樓匾額寫有“孤釣中原”四字。

徐鳳年沒有理睬韋瑋與黃頭郎,徑直下船,騎上駿馬,於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馬奔去。臨近城門再下馬,薑泥似乎真以為世子殿下身懷道教法器,跳下馬車就小跑到徐鳳年身邊,徐鳳年忍住笑意,拿繡冬刀指瞭指城頭,瞇眼道:“瞧見沒,當年天下第一守將便在那兒坐鎮足足十年,才有現在穩坐釣魚臺的說法。能讓徐驍恨得咬牙的傢夥不多,那名讀書真正讀出春秋大義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壘壁後你們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個江南全部失陷,這座城與這個釣魚臺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湯,卻影響不瞭天下大局。”

薑泥咬瞭咬嘴唇。

徐鳳年牽馬緩行道:“城中糧盡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盡再食人。”

薑泥默不作聲。

徐鳳年輕輕說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戰至最後一人,無人獨活,這便是春秋國戰,這些慘劇是上陰學宮唇槍舌劍之輩無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寬九丈,城墻長達十一裡,基座全由花崗巖和石灰巖條石砌成,墻面由三州特質的巨磚砌成,每一塊磚頭的磚側皆印有制造地、監造人和造磚人的姓名。砌磚時,縫隙中澆灌糯米汁與高粱汁以及石灰與桐油混合的夾漿,更有蒸土築城,負責襄樊造城工程的匠作大匠持有利錐,若錐入一寸,即殺造城人而並築之,故而堅密如鐵,當時史傢莫不稱作殘忍苛暴。”

徐鳳年停下腳步,不去看薑泥的臉色,語調生冷道:“當年徐驍攻城,王明陽守城,各自備戰,這位稷下學士出身的讀書人堅壁清野,城外糧食物資盡運城內,連房屋都盡數拆去,木料磚瓦搬到城中。為防徐驍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腳挖井一百口,井內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聰者伏罐而聽。

不說五萬守兵,更將十五萬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侶、工匠、遊俠各司其職,守城必備物資分作官備、民備兩大類。再揀選江湖善戰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有奸細內應縱火開城。機關算盡,王明陽在上陰學宮一身兵傢所學,在十年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徐驍曾親口說過,上陰學宮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當個稷下學士都無妨。”

徐鳳年繼續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繼而接城,接下來才是最慘烈的攀城。攀城別名蟻附,你望一望那城頭,可以想象千百人於雲梯上頂著箭矢、巨石、滾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場景。城內僧人便是在這場戰役中發明出瞭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則創造出一觸肌膚則潰爛的行爐金液。攀城之後是巷戰,襄樊當時匯聚瞭大批江湖草莽與綠林好漢,誓死要替中原三國守下這腰膂重鎮,可謂同仇敵愾,巷戰之前便在城頭短兵相接中無數次擊退北涼軍,若非他們,襄樊無須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夠。世人隻知北涼軍馬戰冠絕天下,卻不知步戰攻城並不差,春秋國戰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獨到瞭襄樊,精銳折損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於鉆地的穴師,死亡殆盡。這場耗時十年的攻守,至於誰對誰錯,天曉得。但正是在這十年中,一生睚眥必報的徐驍與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結下瞭。”

那條護城河異常寬闊,河上吊橋並未收起,襄樊夜禁森嚴,但這些年吊橋一直平鋪,甚至連正門也不曾關閉過。似乎按照龍虎山天師的授意,設三萬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後,不閉鬼門,任由冤魂離開酆都襄樊。傳說龍虎山黃紫天師離城前,親手繞城畫符篆書,最後更在釣魚臺內頂樓懸有一張道教天符,上書“天罡盡已歸天罡,地煞還應入地中”,說等到何時襄樊遊魂散盡,此符便會燃燒精光。

但天符書成多年,始終不見消失,無疑成為襄樊城數十萬人心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徐鳳年牽馬而行,腳下是兩頭幼夔,身旁是神情復雜的薑泥。徐鳳年下意識看瞭一眼城頭上的釣魚臺,月明星稀,這座城樓蔚為壯觀。

徐鳳年轉頭對小泥人溫柔說道:“別怕啊。”

手心是汗的薑泥低頭嗯瞭一聲。

世子殿下抬頭看不到樓中人,樓中人卻可低頭看見徐鳳年。

樓中人身材修長,身穿普通道袍,腳踏麻鞋,道髻別木簪,手挽拂塵。

釣魚臺頂樓是禁地,有數位龍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駐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內,當年大天師離城時明言非天師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師府砸過場子的東西小姑娘與南北小和尚在,便會認出這位道士,是領著他們走入天師府內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塵擋下瞭天師府那位倨傲黃紫道士的一招,還親自引見瞭白蓮先生。

這位龍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師姓齊,與大真人齊玄幀同姓,與龍虎山一位先代祖師爺同貌。

手持拂塵,被掌天下道教的國師稱贊“太公坐昆侖”。

他下龍虎山後,種種傳說如滾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贊譽,但他無動於衷,因為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對他而言,那些大道理,連大多數人聽都聽不懂的東西,都不是道理。世間兄弟相親,子女孝順,夫妻恩愛,便是道理。那些大學問,隻是在書堆典籍裡較勁的學問,都不是學問。老農辛勤耕種,小販討價還價,商賈日夜逐利,便是學問。他自認道根淺陋,故而不求天道,隻想以武道入世濟世,下山隻為瞭兩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師父閉關前說天符會燒,他想親眼確認;再就是去一趟武當,去確定那位年輕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於如何判定,很簡單,手中拂塵可作劍,殺得掉,便是假的,殺不瞭,便是真的。

他轉身望著那張以一根朱繩接天地的天符,皺瞭皺眉頭。

天符在搖晃。

徐鳳年瞇起眼睛,望見城門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頭頂剃盡三萬三千煩惱絲。

穿著一襲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條白蛇當繩咬住一枚白壺。

赤腳,一雙玉足卻不惹纖毫塵埃。

她輕靈地走上吊橋。

襄樊城門外鬼氣重,如大雪鋪天蓋地,唯獨她好似一尊觀自在菩薩,超度眾生。

釣魚臺中,天符燃燒成灰。

“萬鬼出城。”

天師府道士嘆息一聲:“龍虎山輸瞭,爛陀山贏瞭。”

白衫、白蛇、白壺的女子肌膚勝雪,這樣一位仙佛女子從襄樊鬼門走出,徐鳳年韁繩所牽駿馬低頭長嘶,馬蹄使勁捶打地面,不僅是這頭牲口,馬隊皆是如此。

徐鳳年腳下那對幼夔也都鱗甲豎起,通體猩紅,面孔猙獰,似乎遇上瞭什麼不幹凈的濁物。

徐鳳年張目望去,不知神仙還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橋,護城河中不見有人踩踏,卻頃刻間水波洶湧,翻滾如沸,好似千軍萬馬而過。

老劍神李淳罡出涼州以後,頭回露出凝重神情,腳步輕點,掠至徐鳳年與薑泥身前,站在吊橋這一端,與那女子針鋒相對,遙遙相望。

白衣觀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橋中間,老劍神獨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兩兩對峙,不見吊橋上她如何動作,隻看到護城河猛然炸鍋,眾人所見景象的鏡像扭曲起來,隻剩下白衣觀音清晰獨立。

徐鳳年終於看清那女子仿若籠罩於千重雪山後的絕美面孔,愕然驚呆,女子如畫,他知道她是誰瞭。

當初自稱從爛陀山而來的龍守僧人說要帶他去西域,這紅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禪,很是出塵,所以徐鳳年特意上瞭聽潮亭,翻閱秘典。眼前女菩薩便是佛門人物譜高居探花的密宗紅教上師,一大串頭銜:大慈法王、補處菩薩、六珠上師……四十幾歲的老女人瞭,徐鳳年本以為早已人老珠黃,即便駐顏有術,也不會青春純澈到哪裡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過於高瞭點,容顏與二十歲女子無異,眉目慈悲,額心天生一點紅痣。

徐鳳年心想早知這位爛陀山女法王如此明艷動人,大可以討價還價一番,雙修?沒問題啊,隻要上師肯出西域,涼州風土總比貧寒西域強些,擁有金山銀山的世子殿下還缺一張錦被大床?

這個俗不可耐的遐想念頭一閃而逝,徐鳳年正瞭正心神,與李淳罡並肩而立,輕聲道:“此人是爛陀山女法王,被稱作六珠菩薩,據說身具觀自在上師、憤花王上師、忿怒金剛上師等變身法相,打得過?”

老劍神獨臂拿神符,一臉笑瞇瞇,若非知道羊皮裘老頭的身份,否則真要誤以為是為老不尊的老傢夥在攔路劫色。李淳罡低頭一吐,凝意成神的通玄本事,竟吐出一口徐鳳年肉眼可見的青色罡氣,包裹住那把價值連城的神符,在夜幕中光彩流溢。

老頭兒輕聲道:“爛陀山的和尚號稱‘打不死’,當初符將紅甲人與一個持杵的老傢夥鬥瞭三天三夜,都沒能敲死對方。一品中的金剛境,便出自釋門,老夫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是金剛不敗之體,不過跟一個後輩女娃娃鬥劍,勝之不武。”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一肚子壞水道:“老劍神隻是拎瞭一把匕首,已經算是保留實力,不算欺負後輩。”

老頭兒用鬥雞眼斜瞥瞭一下不求息事寧人隻求旁觀酣戰的世子殿下,嘴角扯瞭扯,並不介意,世人練劍練不出個名堂,便是由於做不到一劍破萬法,與人對劍,怕這怕那,怕得最終丟瞭劍道本心。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無旁騖,如何使得出一手好劍?李淳罡對於徐鳳年那些小肚雞腸,一直不樂意上心,出北涼到青州再到襄樊,這一路他何嘗不是在觀察這位金玉其外的北涼王世子?

得出的結論竟是這小子武道天賦頗為不俗,心性堅毅近無情,可惜習武終究是遲瞭些,否則在而立之年前未必成為不瞭曹官子之流。

那尊白衣觀音向前再走一步,李淳罡便要一袖青龍而出瞭。可就是隻差一步,她停在吊橋上,不是與潛在的敵人老劍神對視,而是望向正慢慢後退的徐鳳年。

她抬手。

名中有劍罡的老劍神手上神符如青蛇,罡氣如青蛇吐芯,一股青氣噴薄而出,整隻獨臂被青氣縈繞。

可這位生自天竺帝王傢、長自爛陀山的女性法王隻是抬手提壺,揭開壺塞,喝瞭口酒,酒氣不輸老劍神的罡氣,以至於整座吊橋上都芬芳彌漫,那條小白蛇纏住她的白玉手臂,這一幕詭譎至極。

這位六珠菩薩輕輕望瞭一眼徐鳳年。

隻是一眼,徐鳳年體內一身大黃庭翻湧如潮水,沒來由噴出一口鮮血,看得身後幾位扈從觸目驚心,正要上前護駕,被徐鳳年搖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鳳年胸內不悶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幾眼豈不是就要大黃庭盡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來,正當徐鳳年目瞪口呆時,老劍神皺眉一下,輕喝一聲,一抹青罡現橋上,似乎斬斷瞭無形的絲縷氣機,對徐鳳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給瞭點甜頭就真以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薩瞭?!小心怎麼死都不知道!”

白衣觀音微微搖瞭搖頭,收起酒壺,默默前行。

“小子,你與薑丫頭後撤。”老劍神說完一跺腳,以腳掌為中心塵土泛起,波紋跌宕,震耳欲聾,徐鳳年拉住薑泥飄向後方。

白衫無垢的女法王無視老劍神一腳踏出的無形劍氣,赤腳前行。

就在劍氣即將抵身時,橋上老劍神與白衣觀音之間出現一位穿紅袈裟的大和尚,神情木訥,堪堪擋下這一圈圈沛然劍氣,隻見他身上袈裟飄蕩,身形屹立不倒。

徐鳳年悄悄嘆氣一聲,這個曾說過可等三十一年的龍守僧人都出現瞭。

若隻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薩,徐鳳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實力,加上身後實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從,不說殺敵,困住這位爛陀山觀音不是沒有可能,別看紅衣大和尚沒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的態勢下,他便是最大的變數。再者徐鳳年對眼前大和尚沒有惡感,對於得道高僧,他一直心懷頗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說後果成敗,終歸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好事。

紅衣大和尚雙手合十低頭道:“我師此次入世,並無鬥勇心,請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師這趟出襄樊,超度惡鬼十萬,是為殿下攢無量功德。”

徐鳳年覺得這話說得荒誕不經,偏偏深信不疑。佛道兩門都隱晦記載襄樊城中有十萬被親人烹食的惡鬼,怨氣沖霄,便是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於是當年兩教便立下一個不著文字的賭約,誰勝誰入襄樊,誰輸誰出襄樊,百年不變。若是龍虎山贏,兩禪寺與爛陀山為首的僧侶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則龍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離大小道觀,不得在城中傳經佈道。

三教紛爭,門派爭名利,其實很多都如同孩子慪氣,不可理喻。

薑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觀世音娘娘。”

徐鳳年苦笑道:“觀世音,觀察世間牛馬眾生聲音。凡夫俗子觀其音聲,可得解脫。”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觀音娘娘先與橋頭李淳罡擦肩而過。

再與世子殿下擦肩,輕啟梵音:“我觀世音,你不自在,不配雙修。”

徐鳳年不知為何,嬉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薩給個自在?”

徐鳳年說完話,才留心到身側的觀音菩薩身高竟比自己還要略勝一籌,她可是赤腳而行,徐鳳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眾,涼地漢子大多魁梧健壯,徐鳳年絲毫不顯矮,到瞭江南這邊更顯身材修長。身邊女子中薑泥還在成長中不去說,像魚幼薇和舒羞這樣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個腦袋,女法王卻愣是比世子殿下還要高,且不說她衣著氣質如何另類,光是這份鶴立雞群的高度,就相當惹眼。

兩人擦肩而過後,徐鳳年很沒有風度地轉頭盯著爛陀山紅教法王,神情木訥的龍守僧人經過一旁再度雙手合十,與世子殿下算是單獨打過招呼。兩人在北涼城中有兩面之緣,加上徐鳳年名聲雖惡,對釋門佛法卻親近,這一點北涼盡知,因此出世人龍守和尚對徐鳳年並無反感。

紅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鳳年報之以李,微微點頭。因為王妃崇佛的關系,徐鳳年愛屋及烏,對佛法宗門頗多精通,倒不是對道教義理有所貶低,中原根底在道教的說法,他還是認同的,隻不過從小耳濡目染徐驍與道門的仇怨,一經對比,難免對某些道門人物有些看法。

其實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稱作西方教,帶有濃重色彩的貶義。春秋國戰以後,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國遺老紛紛避世遁世,一旦選擇釋門,便廣受世人詬病,冠以“畏死逃禪”四字,罵之老僧本色是優伶。隨著現在的皇帝陛下開始崇佛,才有改觀,僅京師便有遊僧不下萬人,但釋門素無領袖一說,遠不如道統以龍虎山為尊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楊太歲是兩朝帝師,手腕資歷都夠,本是釋門執牛耳者的最佳人選。可惜病虎老僧卻是一株無根浮萍,甚至早早與傢族斷絕瞭關系,便是傳授龍子龍孫們駁雜學問,都會板著臉,傳聞大內的雞毛撣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瞭幾根,皇子公主們都怕這個老和尚怕得厲害。皇宮裡以隋珠公主行事最為跋扈,可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都說隻怕黑鍋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幾年如一日拒絕訪客登門,因此楊和尚何來結黨一說?若無結黨,單槍匹馬,又何來的勢力?

白衣觀音翩然遠去,對徐鳳年厚顏無恥求個自在的說法置若罔聞,她一走,本來樂意等個三十年的龍守僧人便再無理由“畫地為牢”,跟著返回爛陀山。除去兩禪寺,和尚們都恨不得說一句貧僧自爛陀山而來,可百中無一能真正往爛陀山而去。徐鳳年瞥見一旁薑泥癡癡望著女法王的背影,一臉呆相,忍俊不禁地打趣道:“想跟著去爛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說明,吃齋念佛可比讀書掙錢吃苦多瞭。”

輕輕將神符別回發髻的李淳罡玩味道:“這個爛陀山婆娘存瞭與你雙修的心思?”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現在竟然輪到她嫌棄起本世子瞭,這世道啊。”

老劍神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挖苦徐鳳年,自然不會錯過,陰陽怪氣道:“徐小子,她當著一大幫人的面說你不配雙修呢,你堂堂北涼王世子殿下能忍?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鳳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學刀瞭,見到不順眼的,就跟他們說這個笑話,聽著聽著他們就笑死瞭。”

李老頭兒愣瞭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薑泥聽到這等潑皮無賴的言語,沒好氣道:“你真不要臉!”

徐鳳年無奈道:“那你倒是給個我要臉的法子?讓一百號人沖上去打這位觀音娘娘一頓?還是跪在地上哭著求著她與我歡喜雙修?”

小泥人約莫是見到徐鳳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錯,轉過頭笑著重復念叨著:“不配,不配,不配……”

徐鳳年故意與薑泥撇開一段距離,望向城頭嘆氣道:“今晚可是一個十萬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薑泥立即閉嘴,下意識走近徐鳳年。徐鳳年率先走上吊橋,襄樊是兵書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緣築有凸出馬面,徐鳳年走過護城河,遙想當年國戰第一攻守,忍不住記起攻城中的木馬牛,轉頭詢問身後的老劍神:“木馬牛的名字有什麼緣由?”

徐鳳年似乎問出口後才驚醒這個問題不合時宜,對劍士而言,佩劍被折,無異於生平最大的羞辱,何況還是被王仙芝以兩根手指斷去。不承想李老頭兒相當不以為意,隻是平靜點頭道:“木馬牛取名的確緣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敵手皆城池,沒有木馬牛攻不破的。木馬牛鍛造與神符一般無二,同是來自一塊天外飛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訪仙,偶遇飛石墜海激起千層浪,從海底撈起,一半鍛造木馬牛,一半造就符將紅甲,剩餘精髓,卻是制成瞭老夫頭頂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歸,這三物稱得上姐妹兄弟。”

徐鳳年調侃道:“那老前輩和小泥人真是有緣分。”

老劍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嚴,僅是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對徐鳳年這種敢跟青州水師一戰的頂尖權貴,以及六珠上師這種爛陀山神仙,當然是來去隨意。城門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趙衡的授意,並不阻攔,否則兵戈相見,無非是給徐鳳年長臉面罷瞭,總不能指望在這等瑣碎小事上讓北涼王世子吃癟。春神湖上的鬧劇,至今仍無人能說必定是徐鳳年遭受責罰,畢竟與以往不同,這會兒一襲藍緞五爪九蟒袍的北涼王就待在京城中。首次金鑾殿早朝,這位異姓王佩刀登殿,面對張巨鹿、顧劍棠以及文武首官以外的數位功勛大臣責問,連同三位殿閣大學士的輪番詰問,人屠隻是獨自站著打瞌睡,一個都不理睬,讓兩班大臣氣得七竅生煙,至於耿直怒容背後是否存有忐忑畏懼,便不可知瞭。京師有小道消息說北涼王與鐵騎駐紮休憩的下馬嵬驛館門可羅雀,京師上下都覺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說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涼氣數已盡!

下馬嵬驛站,當真是門庭冷落。內庭院落中,富傢翁裝束的北涼王在與一位黑衣老僧對飲綠蟻酒,酒是徐驍特意從涼州帶到太安城的,眼前綽號“病虎”的老傢夥,則是被徐驍硬拉過來的。其實這些年借著二女兒徐渭熊的那首《弟賞雪》,京城中綠蟻酒多有販賣,隻不過北涼王親自帶著烈酒行過幾千裡,禮輕情意不輕。這也算是徐驍面對他鄉故知的一種表態:你楊太歲不當我徐驍是朋友,連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著我,可徐驍卻仍然當你老禿驢是朋友,當年你請我喝酒當作送行,這次重逢便要還請你喝一壺綠蟻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蟬鳴不止,可徐驍似乎還是怕冷,抬手呵瞭口氣,感慨道:“我離京時記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個驛站,這會兒兼並那麼多個國,不增反減,還能剩下一半嗎?”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穩,何須再現當年驛館林立、羽檄飛傳的景象?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世人皆知徐驍對驛站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因為離陽王朝當初對驛站建造並不重視,徐驍執掌兵權後,提出十政,其中驛站與馬政幾項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發展,還有幾項政事因為春秋落幕,尚未來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削減驛站隻是一個縮影而已。離陽王朝兵馬鼎盛時,可謂是“一驛過一驛,驛館同魚鱗;一騎接一騎,驛騎如流星”。故而國戰結束時,幾乎所有亡國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其間見識到三十裡一驛,都震驚於徐驍的手腕,許多戰敗後仍是隻怨天時地利的名將這才服氣,因為小小驛站要牽扯出驛道等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煩至極,僅是驛路兩旁植物的栽種和維護,每年便要耗費國庫不少銀子。當時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說,幾個明君也至多是盯著甲胄鍛煉,恨不得今日花錢明日便可立竿見影,為臣子的能如徐驍一般說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計上砸錢?

徐驍笑道:“短時間來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後,是不是好事,可就難說瞭。”

黑衣老僧雖是僧人,卻也飲酒,喝瞭一口,語氣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驍啞然失笑道:“又不是你這種出傢人,老子不操心,對得起當年隨我征戰的英烈?這天下誰打下來的?”

楊太歲皺眉道:“張巨鹿會操心,顧劍棠也會操心。再者是你幫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沒有你徐瘸子,總會有李瘸子王瘸子頂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卻沒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著你去當北涼王,這還不夠嗎?”

徐驍輕聲道:“夠瞭。所以當年你拉我喝酒,事後我也沒怎麼樣,當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筆還清瞭。”

說到這裡,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說話,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劍匣僅刻有“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後笑著說沒有這個弟媳婦便沒有徐驍,便沒有朕的大好江山,大涼龍雀劍當得起這九個字。

那名奇女子臨終前才刻下後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覺得有愧,因為他便是世間第一有愧人。

老僧問道:“那你還請我喝酒?”

徐驍冷哼一聲道:“若不是到瞭北涼後那些年媳婦一直勸解我,說你這禿驢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懶得理你。”

楊太歲苦澀一笑。

徐驍喝瞭口酒,冷笑道:“下次朝會,顧劍棠再敢唆使一幫雜碎出陰招,就別怪老子抽刀劈他!”

楊太歲皺眉道:“顧劍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過。天底下用刀的,他穩居第一人。”

徐驍反問道:“我砍他,他敢還手?!當年我把他的嫡系斬首掛在城頭上示眾,他就敢阻攔瞭?當年不敢,現在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瞭。”

黑衣老僧笑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驍笑道:“這不就是瞭。”

這哪裡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涼王,分明是市井無賴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鳳年這般品行無良的兒子。

徐驍笑瞇瞇問道:“我若真砍死顧劍棠,你這回?”

楊太歲平靜道:“我欠的忠義人情,當年也還清瞭。既然你今天能請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請你殺人後出京城。”

徐驍哈哈笑道:“你這禿驢,還算有點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聲。

世間再無人比這頭病虎更一諾千金。

一壺綠蟻很快就空瞭。

老僧輕聲道:“你以前連累王妃活不自在,現在是連累你幾個子女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徐鳳年,你就沒點愧疚?”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傢人,不入一傢門,不吃一傢飯。什麼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聲嘆氣。

徐驍問道:“你可知那爛陀山六珠上師?”

老僧點頭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聞,不若世人,早早得瞭動靜二相瞭然不生的大解脫境,是佛門裡的大智慧者。當年由初地一躍到證第八地,與武當山新掌教一躍入天象如出一轍,都是罕見的肉身菩薩。”

徐驍哦瞭一聲,皺緊眉頭。

老僧問道:“聽說這位紅教法王去瞭襄樊,你不擔心?”

徐驍呢喃道:“怎麼不擔心,她與鳳年雙修,擔心,可不雙修,更擔心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