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五章 心安處即是吾鄉,無禪道總歸有情心

『咋瞭?我本就是沒錢給東西買胭脂才想著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飽瞭撐的去把自己燒瞭求舍利啊?!』

徐鳳年好心帶著薑泥出門散心,她卻使勁惦記著襄樊鬼城的種種聽聞,與李老頭兒賞湖已經是到瞭膽量的極限,再不敢出去溜達,哪怕徐鳳年難得做回虧本買賣,說隻要出門就當她讀書一萬字,薑泥同樣毫不猶豫拒絕,徐鳳年隻好作罷,總不能綁著她出門,更何況既定行程中有陰氣最重的釣魚臺,估計到時候她得跟自己拼命。當年王明陽兵敗城破,便挖出雙眼,然後自刎於城頭,臨終遺言說要留下眼珠去看徐驍如何身敗名裂,那實在不是個能有心情賞景的好地方。薑泥不去,於亂局有定海神針作用的老劍神自然也不會跟著,除瞭三名扈從,連大戟寧峨眉都讓徐鳳年一同捎上,恰好有些行軍佈陣要與這位將軍討教。

不等徐鳳年讓青鳥去喊人,寧峨眉便臉色凝重大步而來,確定廊中無人,才低聲道:“殿下,靖安王趙衡來瞭!”

徐鳳年愕然,瞇眼問道:“帶瞭多少兵甲?”

寧峨眉搖頭沉聲道:“並未帶兵,除瞭幾名親衛,便隻帶瞭趙珣,還有一名女子,似是靖安王妃。”

徐鳳年這下子是真被靖安王鬧的這一出給震驚得無以復加,莫不是帶妻領子登門負荊請罪來瞭?否則怎麼都不至於讓靖安王妃拋頭露面,沒有甲胄矛戟擁簇已經足顯誠意!例如徐驍,從不去做禮賢下士的客套,你來府上,給你開個正門已是給足瞭面子。靖安王再不濟,不去說當年如何風光無限,如今也是堂堂六大藩王之一,若不是遵循著緊箍咒般的《宗藩法例》,不敢興師動眾,可哪裡需要親自趕來?

這像話嗎?

徐鳳年緊皺眉頭心思急轉,一時間沒註意大戟寧峨眉正在打量自己,房外薑泥捧著書一副天塌下來有世子殿下頂著的無所謂姿態,倒是心思纖細喜怒不露形的青鳥看到寧峨眉眼色,立即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殺機,寧峨眉似乎有所察覺,斜瞭斜視線,對青鳥坦然一笑。徐鳳年正思量著如何應對,忽略瞭青鳥和寧峨眉的交鋒,略作停頓,輕笑道:“走,寧將軍,一起看看去,聽說靖安王妃是個極具豐韻的美人,沒記錯的話這次胭脂評裡就有她,年近四十尚能上榜,得是多尤物的女子才行,這等稀罕美景,眾樂樂才對。”

寧峨眉微微一笑,帶路前行。

約見在客棧角落一間僻靜廂房,不知不覺徐鳳年身後湊齊瞭呂楊舒三人,等到徐鳳年進門前,更是連李淳罡都沉默站在瞭拐角處。門口站著兩名正值壯年的靖安王府侍衛,氣機綿長不絕,一人用刀,一人空手,身上有股徐鳳年並不陌生的沙場味道,透著簡單而濃烈的果決,像雪,卻是滲滿瞭血的雪。

軍中老卒總會說從成百上千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鬼都怕,因為身上沾染瞭至陽的煞氣,都是在死人那邊搶奪過來的。故而北涼士卒一旦提及北涼王和襄樊城,總帶著傲意說幾十萬孤魂野鬼算啥,隻要大將軍孤身入城一趟,定要那些污穢陰物連鬼都做不成,擺個孬的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哦。

兩名從戰場走下的侍衛並未阻攔徐鳳年,想必以靖安王趙衡出瞭名的厚重城府,既然願意折損顏面親赴客棧,就不會再在細枝末節上誤瞭大事,佩有雙刀的徐鳳年沒有敲門,徑直推門。

襄樊最大的公子哥,靖安王世子趙珣低頭站著。

一名中年儒雅男子坐在椅上捻動手中一百零八顆天臺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持誦三寶名號,面容異常虔誠。他即使已經到瞭不惑之年,可風度卓絕,一眼便知年輕時是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有野史秘聞記載靖安王之所以最受太後寵溺,賜以乳名檀郎,便是緣於趙衡自小俊美,加之純孝溫順,得以在皇子中獨享太後慈愛。及冠後更是長得風流倜儻兼備虎體猿臂,正史記載六皇子“美容儀,善騎射,手執長槍,坐騎駿馬,陣中飛出無人能擋”,足見趙衡當年風采無雙。

可徐鳳年入門後沒有去看趙珣以及那位當年隻是功虧一簣的藩王,不是徐鳳年故作自大,而是房中那個女子太惹眼瞭。

她側身而坐,身段婀娜,一覽無餘,女子正在看一本書,翻頁時一手撩起鬢角青絲。美則絕美,風姿尤勝一籌,古典雍容,一如畫卷上的仙傢仕女。聽聞推門聲,她轉頭,婉約一笑。

佳人一笑可傾城。

徐鳳年眼神恍惚瞭下,世子趙珣低頭瞥見這一幕,眼中惡毒更甚,迅速垂首,咬牙不語。靖安王趙衡兩鬢斑白,興許是這輩子用去的心機太多,終究是老態瞭,所幸男子氣度不以年歲而損,但相比靖安王妃的美人不遲暮,光彩照人依舊,多少有些不搭瞭,本就相差十歲,如今更顯老夫少妻。世人隻知王妃出自春秋高門豪閥,父親是西蜀當世通儒裴楷,號稱裴黃老,弱冠知名,尤精《老》《易》,超拔世俗,是當之無愧的經學大傢。裴傢門庭凋零於春秋不義戰,裴楷殉國,隻餘孤女一人,亡國遺孤嫁入侯門,美人配王侯,是當時一樁名動天下的美談,這些年成瞭王妃的裴傢孤女身居高墻內,幾乎沒有消息傳出墻外。

徐鳳年隻顧著望向裴王妃,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浪蕩登徒子,無禮至極。

一名王府侍衛要關門,呂錢塘當即作勢抽劍。

徐鳳年背對房門冷聲道:“放肆!不得無禮。”

任由房門緩緩關上。

靖安王趙衡沒有起身相迎,念經完畢,掛好念珠,拴在保養極好的雙手上,抬頭語氣和煦地說道:“鳳年,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叔侄相稱便是。”

徐鳳年難得斂去倨傲張狂,投桃報李溫言道:“小侄見過靖安王叔。”

大概是沒料到惡名昭彰的北涼王世子如此好說話,趙衡眼中掠過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食指拇指輕輕捏住一顆菩提子佛珠,面容欣慰道:“徐老兄虎父無犬子,當年我比不得他馬上的蓋世功勛,無奈樣樣輸他,心裡難免不服氣,想著總要在什麼地方扳回一城。膝下趙珣不是學武的料,便逼著他苦讀詩書,就怕連兒子都要比不得徐老兄的,今日看來依舊是拍馬不及,輸瞭一大截啊。對瞭,鳳年,這趟王叔冒昧而來,便是帶著這讀書讀傻瞭的小子來給你道一聲歉,趙珣面子薄,便是知錯瞭,也不敢來,隻得請他娘出面,押著過來,讓你見笑瞭。”

裴王妃再笑傾國。

趙衡淡笑望向兒子趙珣,後者哪怕在黃龍樓船上被徐鳳年拿繡冬拍臉也面不改色,跳水更被徐鳳年調侃好大的修養,跳得如此瀟灑從容,可今日隻是被父王輕輕一瞥,就像被毒物刺瞭一下,立即抬頭肅容,朝徐鳳年深深作揖,算是當面向這個前幾日還不共戴天的仇傢鄭重告罪,隻差沒有一笑泯恩仇。

徐鳳年不客氣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盯著靖安王妃那張美艷臉龐看瞭會兒,然後轉頭朝靖安王笑道:“是小侄魯莽瞭,哪裡當得珣哥兒一拜。”

嘴上如此說,卻沒有任何要跟趙珣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地受瞭靖安王世子的道歉。

趙衡對此灑然一笑,端坐在一張由沉星紫檀拼湊而成的太師椅上,客棧裝飾再華貴,也拿不出用犀角檀或者雞血老檀做椅的大手筆。沉星檀木位居紫檀末尾,質地相對疏松,光澤紋理遠遜前兩者,但紫檀素來生長緩慢,且無大料,尋常達官顯貴有張檀木椅都得笑得合不攏嘴,文人騷客對一柄小小檀扇都愛不釋手,相信這張低檔紫檀椅子已是客棧的鎮宅之寶。靖安王乳名檀郎,癡愛紫檀程度,隻輸給小薑泥那位造瞭一座檀宮的西楚皇叔,趙衡號稱非檀不坐、非檀不臥,看來並無誇張。

徐鳳年望向趙衡手中的一百零八摩尼珠,嘖嘖贊道:“王叔果然虔誠信佛,天臺菩提子摘下時是金黃硬色,一般高僧握珠幾十年,也不過由金黃轉淡黃,在王叔手上卻已由淡黃變乳白,古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王叔這般心誠,什麼菩薩不願庇佑施福?”

靖安王哈哈笑道:“早就聽說鳳年與我一樣崇佛,果然不假,珣兒便不行,至今還認不得這是天臺菩提子。去年大壽,珣兒自作主張送瞭串核桃念珠給我,雖說每一粒核桃都雕刻有六位羅漢,但不知《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記載念珠材質不同,持誦修行時所獲功德便大有不同,核子不過兩倍,鐵五倍、銅十倍、蓮子萬倍,手中菩提子卻是千萬倍,鳳年,你說要是你,是要那山核桃的拴馬索,還是王叔手中的這串?”

徐鳳年訝異道:“若小侄沒記錯,金剛子念珠方是千萬倍功德,菩提子是最為殊勝的無量數啊。”

趙衡雙指扣住一顆久握褪色的天臺菩提子,瞇眼笑道:“王叔畢竟年紀大瞭,總是記錯,不服老不行。”

靖安王妃姿容儀態如同皇後,興許是被和睦氣氛感染,少瞭幾分刻意的端莊,兩根如蔥纖指捏住一張書頁,一手托著腮幫側望向侄子輩的徐鳳年,眉目天然嫵媚。似乎對於這個遠道而來的北涼王世子殿下頗多好奇,眼前已不能算是孩子的後輩,便是在青州,也有諸多說法,逃不過敗傢當生徐傢鳳這類尖酸措辭,何況襄樊本就毀於徐驍與王明陽之手,雄城一度變鬼城,青州士林心知說話說不倒北涼王,便以大肆抨擊北涼王世子的紈絝行徑為樂。

徐鳳年與裴王妃對視,微笑道:“嬸嬸真好看。”

靖安王妃愣瞭一下,趙衡輕掐以遏妄念的佛珠,順勢玩笑道:“你嬸嬸自然是好看的,鳳年,可有相中的青州閨秀,王叔大可以替你搶來。”

徐鳳年臉皮厚如襄樊城墻,順桿子往上爬,覥著臉道:“本來惦記著春神湖上偶遇的一位青州姑娘,叫什麼來著,記起來瞭,陸秀兒,好像她傢的老祖宗是京城裡的上柱國老尚書,論傢世,倒馬虎配得上小侄,可今日見過瞭嬸嬸,就不去念想瞭,差瞭太多。”

趙衡一笑置之,世子趙珣則已經氣得嘴唇鐵青渾身發抖,幸好他低頭站在一旁,在靖安王與王妃身邊,格外不起眼。

接下來便是一番更沒有煙火氣的閑聊,借著文武評、胭脂評的東風,不缺話題,徐鳳年嘴皮子功夫早就和北涼花魁打情罵俏給磨礪出高深道行瞭,比耍刀本事高瞭十幾樓。靖安王說到此次評點獨缺瞭將相評,還替當年曾羞辱過自己的徐驍打抱不平,這次將相評沒有現世,理由是春秋以後無名將,春秋以後唯碧眼兒,既然將相評評不出什麼瞭,何須再評?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說法極為推崇當今執宰廟堂的張巨鹿,幾乎將他推上瞭一人輔國的高度。

靖安王趙衡終於起身,徐鳳年輕輕作揖道別,離房時當然是趙衡先行,本應該是裴王妃隨後,再由低瞭一輩的徐鳳年和趙珣殿後,徐鳳年有意無意落瞭幾步,裴王妃性子散淡,加上毫無顏面可言的趙珣急著逃離,變成瞭徐鳳年與裴王妃並肩而行。跨過門檻時,這位胭脂評上身在王侯世傢的美人,嬌軀一震,瞪大瞭那雙沾滿江南靈氣的秋眸,一臉匪夷所思地望向那口口聲聲喊她嬸嬸的年輕男子,他,他怎麼敢?!

徐鳳年一臉無辜,輕輕道:“嬸嬸,侄兒挑瞭一副手珠,稍後便讓人送到王府。”

她耳根紅透,沒有作聲。

被錦繡華裳遮住的臀部傳來一陣陣酥麻。

他怎敢如此浪蕩荒唐?!

靖安王趙衡聽聞此言,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裴王妃的異樣,轉頭笑道:“鳳年有心瞭。”

徐鳳年笑著應酬道:“應該的,應該的。”

一路送出客棧,三人上瞭一輛普通馬車,看得出車廂相當狹窄,馬匹隻是富貴人傢都可以承受價格的良駒,除去兩名隨從侍衛矯健彪悍,一切都相當平常。這距離坐擁京城皇宮隻差一步之遙的一傢三口,輕輕而來,輕輕而去,表面看著盡是信佛人的佛氣,美人的仙氣,以及偶遇遠親後生的和氣,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陰煞殺機,外人誰能體會?唯有青鳥看到出房後一直沒有留出後背給靖安王趙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濕透瞭整個後背。

北涼王世子望著道路盡頭的飛揚塵土,終於安然轉身,吩咐青鳥去買一本青熒書齋版的《頭場雪》,然後獨自走回那間廂房,親自關上門,坐在還沒冷去的椅子上,長呼出一口氣。望向那張檀木椅,喃喃道:“不過幾炷香的時分,趙衡就已經四掐念珠,徐驍果然沒有說錯,這個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婦人,趙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獲悉他一掐佛珠一殺人的秘密習性。一掐菩提子是驚訝我不如外界傳聞那般桀驁不馴,開始疑心我這些年在北涼的荒誕舉止是不是在故意裝傻扮癡;二掐則是惱恨本世子記性不俗,清晰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上的記載,能夠一口道破他故意說錯的紕漏;三掐是憎惡我對裴王妃毫不掩飾的垂涎;至於最後一掐,則有意思瞭,竟直接捏碎瞭一顆堅硬如金石的天臺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為他要撕破臉皮,沒料到趙珣已經算是定力上好,這個當老子的更是老辣隱忍,看來幾十年假裝修道念佛,還是有些成果的,論演戲的功夫,的確比我要強一些。”

徐鳳年言語調侃,語氣卻是陰沉得可怕。抖瞭抖穿著不舒服的衣衫,靠著椅子,在腦海中重復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個細節動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趙珣的每一次輕微抬頭低頭。

終於等到青鳥拿著一套《頭場雪》進屋,徐鳳年接過書,瞇眼起身換瞭個地方,坐在裴王妃坐過的椅子上,一臉潑皮無賴笑容。抬手虛握瞭握五指,臉上換瞭一張面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翹啊翹,翹不過小娘屁股。

溫華這小子說話糙歸糙,可都是直接說出瞭士子們得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到的大道理。”

青鳥一頭霧水,她沒有看到房門處的暗流跌宕,估計當今世上隻有徐驍敢去深思徐鳳年到底做瞭何等膽大包天的壯舉。徐鳳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熒書齋刻印的《頭場雪》,翻瞭幾頁,如果靖安王與裴王妃在場,一定會震驚於這個北涼侄子的驚人記憶力,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數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徐鳳年所翻書頁與裴王妃幾次跳躍讀書如出一轍!

想著靖安王妃每次神情上的微妙變化,徐鳳年低頭看著書頁所寫內容,笑容古怪道:“這位大美人嬸嬸,可不像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哪,裴楷這般豪閥出身的剛烈文豪怎就調教出這麼個柔弱似水的女兒,擱在最喜歡鉤心鬥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謂一朵奇葩。估計若非這位嬸嬸實在是好看,恐怕早就坐不穩靖安王府正妃的位置瞭,先前聽聞陸秀兒這小娘有板有眼說裴王妃是害死瞭趙珣親娘才得以坐正,我還信以為真瞭,這小娘皮害人不淺,下次再被我撞見可就不隻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場瞭。”

徐鳳年問道:“青鳥,那隻我在姥山上讓王林泉購置的檀盒在哪兒,去拿來。”

青鳥悄無聲息去而復返,徐鳳年打開造型巧奪天工的精致檀盒,裡頭擺著一串王朝不多見的念珠,材料西域名為婆羅子,中原這邊習慣美譽“太子”。這種念珠冬不冷手,夏不漬汗,太子串成一圈,有個極具意境的名稱,“滿意”,是千金難購的妙物,不管送誰都不掉價,對象若是信佛之人,更是絕佳。徐鳳年本意是到瞭襄樊後狠狠試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無事,便贈予這串珍貴念珠,如果反目成仇,便自己留著,以後送給那位自小傢住寺裡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順己心順她意。隻不過方才臨出門的電光石火間,正愁被靖安王識破真相的徐鳳年,鬼使神差,便有瞭那一下神來之筆,他可不想落給趙衡一個外表知書達理內裡心機深重的印象,嘖嘖嘖,那手感,絕瞭。

徐鳳年合上那本奪魁天下的《東廂頭場雪》,道:“等下你讓寧峨眉將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說轉交給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這隻千年縮頭烏龜在傢裡還能繼續忍著!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他傢宅失火!”

青鳥輕輕應諾一聲。

徐鳳年突然問道:“青鳥,我要是說趙珣那王八蛋對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嗎?”

青鳥平靜道:“信。”

徐鳳年冷笑道:“這傢子看著一團和氣,原來不過是表面文章。趙衡掐珠百萬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驍早已將話說死,聰明反被聰明誤,成大事者小伎倆、小聰明要不得,趙衡是個什麼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來的得。”

徐鳳年笑瞭笑,自嘲道:“好像我一個被嚇出一身冷汗的膽小鬼,沒資格對靖安王趙衡這般梟雄說三道四呀。”

青鳥莞爾一笑,搖頭道:“趙衡與殿下這一席手談,他已輸瞭先手。”

徐鳳年笑道:“別胡亂吹捧,本世子能僥幸小勝,歸功於徐驍替我佈下瞭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的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還這般不成事,便是青鳥你們幾個丫頭給捧殺的,去,罰你端茶!”

青鳥笑瞭笑,記起一事,臉色冷瞭幾分,說道:“寧峨眉對於靖安王登門,存瞭冷眼旁觀殿下如何應對的大不敬心思!”

徐鳳年擺擺手,豁達道:“情理之中,大戟寧峨眉,能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漢猛將,哪裡那麼容易為人賣命,話說回來,他如果對本世子見面就倒頭便拜,我才要懷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墻頭草,這件小事不須介意,否則會讓寧峨眉笑話,心裡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鳳年繼而深有感觸道:“以前聽徐驍嘮叨一些經驗之談,總不上心,現在回頭再看才有些懂瞭。馬上殺敵無非拼命,拼贏瞭就是老子,拼輸瞭就是孫子,一清二楚。馬下鉤心才頭疼,怪不得徐驍說書生殺書生最是心狠手辣,還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趙衡便是這類陰險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練刀要親身與人對敵才有裨益,培養城府,還得跟靖安王這些個高手大傢過招才長見識,送一串價值千金的‘滿意’,本世子不心疼。”

青鳥帶著檀盒離開房間,溫婉帶上房門。徐鳳年趁空快讀最末的一本《頭場雪》,字字珠璣,實在想不通十六歲的丫頭能寫出這般畫皮畫骨俱是入木三分的文章,說妙筆生花也不過分。上次大姐回北涼,總聽她感嘆說恨不得世間再生一雪一廂,當時隻覺得大姐過於傷春悲秋,這會兒翻到末尾,看到如大雪鋪地白茫茫一片死瞭幹凈的淒慘結局,卻是既心疼又心安,仿佛不死才是敗筆,死瞭才是真實的人生。以前徐鳳年可沒有這等心境,身邊死瞭誰,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總要揪心許久,直到三年狼狽遊歷,歷經艱辛,見多瞭世間百態,才有所轉變。

徐鳳年柔聲道:“老黃,你是想說吾心安處即吾鄉嗎?”

獨坐的徐鳳年笑瞭,“嘿,你哪能說出這般文縐縐的大道理呀。”

客棧一間房中,薑泥趴在桌上盯著十幾枚銅錢,姥山上跟摳門吝嗇的徐鳳年討要瞭原本就屬於她的一兩銀子,結果一路走去啥都舍不得買,好不容易狠下心也隻是挑瞭兩套最便宜的衣裳和一根廉價的木釵,還剩下些銅板。

窮日子過慣瞭,小泥人好似早就忘瞭年幼時身處帝王人傢的尊貴風范,不管如何惱恨那世子殿下,不管如何被氣得吃不下飯,總不會耽誤讀書掙銀子。

這些日子,離瞭處處白眼的北涼王府,看到瞭外地的風光景象,好看是好看,可並沒有薑泥一開始設想的有趣,如果不是有李老頭兒做伴,她私下覺得還不如待在武當山上呢。在那兒,她還能有一塊菜圃,看著那些小小的青翠,總是有些不敢承認的愉悅,原本偷偷等著能在山上過個冬天,那就可以堆出個等人高的雪人,再不用如王府般束手束腳,大可以當著那可惡傢夥的面狠狠去刺雪人,可終歸還是下山瞭。

隻是希望落空的薑泥也不過分傷心,這本就是自己的命啊,有什麼好抱怨的,反正老天爺也聽不見。

李老劍神來到房子坐下,丟著花生米入嘴,嚼得嘎嘣響。

薑泥還是望著那些銅錢怔怔出神,心不在焉地說道:“走瞭?”

李老頭兒點頭道:“無趣,這靖安王也忒不是個爺們瞭,在自傢地盤上都如此窩囊,虧得能每晚抱著那麼個豐腴俏娘子滾被窩,一點英雄氣概都欠奉,本來老夫橫看豎看都看徐小子不上眼,今兒見識瞭靖安王父子的氣派,才覺得徐小子的可愛。”

薑泥抬頭橫瞭一眼。

老劍神訕訕一笑,自知這話落在小泥人耳朵裡不中聽,就不再火上澆油。隻是開始惱火,老夫已經放下架子要旁觀徐鳳年練刀,這小兔崽子倒好,從姥山到襄樊,多少天瞭,都沒個動靜,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讓老夫指點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李淳罡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狐貍,其實也猜到瞭一點端倪,徐鳳年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說好聽點是定性超群,說難聽點就是膽小如鼠。為瞭大黃庭便可以強忍著不近女色,為瞭保密便不輕易地公然練刀透露斤兩,李淳罡偶爾很想拿手指狠狠點著那小子的額頭,當面問他如此活著到底痛快不痛快!分明是去哪兒都算條過江龍的主,卻與鼠輩茍延殘喘何異?!

薑泥嘆氣一聲,說道:“城外那個觀音姐姐好漂亮,今天那位也很好看哩。”

老劍神哈哈笑道:“薑丫頭可不比她們差,再過兩年,就要更好看瞭,女子隻要年輕就好,老夫敢肯定她們心裡都在嫉妒你。”

薑泥眼眸一亮,問道:“真的?”

老頭兒白眼道:“老夫騙你作甚?”

薑泥頓時瞇眼笑瞭,兩頰小酒窩,看得連李老劍神都想著去喝酒瞭。

老頭兒有些無奈。

薑泥如守財奴般小心收起銅錢,小跑去書箱揀起一本秘籍,得,又乖乖去讀書掙錢瞭。

於是老劍神更無奈瞭。

靖安王府的那架馬車看似簡陋,其實裡面別有洞天,內壁盡是上等檀木貼就,放瞭一隻羊脂美玉底座的鎦金檀香爐,裴王妃上車後,放好那本《頭場雪》,雙腿彎曲疊放,飽滿圓臀枕在腿上,嫻熟伸手焚起裊裊檀香,默不作聲。靖安王趙衡與世子趙珣相對而坐,趙衡閉目轉動隻剩下一百零七顆菩提子的念珠,無論多大的事情,靖安王定要誦經完畢才睜眼。即使知道父王如老僧入定,趙珣仍舊隻敢用眼角餘光去瞥他名義上的娘親,復雜一瞥便收回,不敢再看。靖安王念經百聲千千聲,等到睜眼,已經臨近王府,平聲靜氣地說道:“珣兒,知道錯瞭嗎?”

正襟危坐的趙珣愧疚道:“知錯。”

趙衡沒有追究也沒有點破,掀起簾子望瞭一眼車外,淡然道:“倒是看不透那孩子瞭,都因本王畫蛇添足,錯走瞭一著昏手。”

說到這裡,靖安王臉色陰沉,斜瞥瞭一眼低眉順目的裴王妃,見她似牽線木偶一般毫無反應,越發惱火,握緊掛珠,深呼吸一口,轉頭對趙珣說道:“在春神湖上你想趁亂一擊斃命,嫁禍給那幫青黨子孫,心思有瞭,可審時度勢的火候還是差瞭些,徐鳳年是誰,徐瘸子這輩子都指望他來扛起北涼大旗瞭,真以為幾名豢養奴才,加上寧峨眉和一百鐵騎就夠瞭?那未免太小覷瞭這座江湖,沒有那姓李的老武夫,徐鳳年不知死瞭多少回瞭。”

趙珣低頭道:“父王教訓得是。”

趙衡皺瞭皺眉頭,按捺住心中那股如何念經也摧不破的煩躁,伸手揮散瞭一些聞著過猶不及的檀香,語調緩慢低聲道:“京城那邊很熱鬧,徐瘸子多半是要遂瞭心願,給兒子爭到手一個世襲罔替,不過大柱國的頭銜十有八九是要保不住瞭。不僅如此,顧劍棠北行兩遼,本就是皇宮裡頭那位逼迫徐瘸子表態,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兩遼的根基,徐瘸子得老老實實自己拔去。

北涼看似還是固若金湯,張碧眼可能會見好就收,但亡國遺老這一派估計要有痛打落水狗的動作,就是不知這一出狗咬狗的好戲,能咬掉徐瘸子幾斤幾兩肉,這幫沽名釣譽功夫天下第一的老狗,也就這點出息和用處瞭。”

趙珣聽到父王刻薄評價殿上的亡國老臣是一群老狗,自然而然輕蔑一笑,這時他才恢復瞭一方藩王世子殿下該有的氣度。王朝原有十三州百姓,如今雖說與春秋八國的十七州子民融合共處,但心底會沒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百姓尚且如此,更別提趙珣這一小撮天經地義地認作普天下都是自傢私物的頂尖皇室宗親瞭,再者趙衡在內的六大藩王除去最不成器的淮南王,其餘幾位都參與到春秋國戰中,軍功各有大小,裂土封疆,國戰落幕,哪個藩王府沒瓜分得幾位亡國皇帝的妃子公主做侍妾做奴婢?廣陵王更是占有一名皇後兩名貴妃,既然如此,八國遺老們在他們眼中有何地位可言?饒是你腹有經略,曾經戰功彪炳,可誰真會傻到去當作菩薩供奉起來?同席而坐,都嫌臟瞭眼睛。

下瞭馬車回到府上,在客棧與徐鳳年平易近人的靖安王無視不計其數見面即跪的仆役,穿堂過廊,臨近一座佛堂,趙珣默然轉身離去。趙衡進瞭敬奉有一尊紫檀地藏王菩薩的晦暗大殿,裴王妃猶豫瞭一下正要轉身,靖安王趙衡手中本就缺瞭一顆菩提子的念珠砰然斷裂,珠子砸落在寂靜殿堂的白玉地板上,刺耳陰森。親手毀去這一串拴馬索的趙衡再無半點遮掩,一臉猙獰死死盯住王妃,咬牙切齒道:“站住!不要臉的東西,是不是再與那徐瘸子的雜種多說幾句,你就要連魂都丟瞭?!”

裴王妃沒有反駁,任由靖安王羞辱。此時的她,仿佛是那尊菩薩雕像,沒瞭半點人氣。外人都道她這個孤苦伶仃的裴傢遺孤能夠嫁入靖安王府,是天大的福氣,而她自身肌膚白皙如凝脂,坊間流言抱得美人歸的靖安王有個雅趣,藏有一尊三尺高的玉人,夜擁美人玩玉人,人比玉人媚,真是羨煞旁人,光是聽著就能讓天下所有浪蕩子流口水。

靖安王並沒有罷休,走上前扯住王妃的一把青絲,拖拽進殿,將她狠狠摔在地上,嘶吼罵道:“裴南葦,本王到底哪點配不上你這個出身卑微的賤貨?!這十幾年你何曾有一次當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是誰?你知不知道?!本王離龍椅隻差瞭一步,一步!天底下還有誰比本王更有資格穿上龍袍!”

一頭青絲散亂於地,如一朵青蓮綻放的裴王妃終於抬頭,平淡反問道:“我既然是賤貨,你如何配得上?”

靖安王趙衡神情一滯,眼中再無陰鷙,蹲下身,伸手試圖撫摸王妃的臉蛋,柔聲道:“葦兒,本王弄疼你瞭沒?”

裴王妃撇過頭,輕輕道:“不疼。”

趙衡被她這個躲避動作徹底激怒,一巴掌揮去,將貴為王妃的她扇得整個人撲在陰涼地板上,猛然起身怒斥道:“姓裴的,你比死人還死人,既然你有這般骨氣,怎麼不去死?!當初為何不陪著你那個爹一起殉國?投井?

王府有大小六十四口井!懸梁?本王這些年賞賜瞭你多少錦緞綢綾!撞欄?

王府何處沒有!放心,你死後,本王一定替你風光厚葬!”

裴王妃不看如狼似虎的靖安王,隻是淒然望向那尊民間傳頌一件袈裟鋪大山的地藏王菩薩,冷漠道:“我怕死,所以才嫁給你。”

靖安王生出無限厭惡,背對著這名看瞭十幾年都不曾看清的女子,生硬道:“滾!”

裴王妃站起身,理瞭理青絲與衣裳,欠身施禮後走出佛堂,跨過門檻時,問道:“北涼王世子送的手珠,我收還是不收?”

趙衡冷笑道:“本王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盡管拿著,本王知你畫工出神入化,隻是莫要繪瞭那雜種的畫像再拿著念珠做淫穢事即可。你作踐自己,本王反正眼不見心不煩,可污瞭念珠,惹惱菩薩,那本王這些年念經百萬為你祈的福可就白費瞭。”

裴王妃不冷不熱哦瞭一聲。

她一走,靖安王趙衡瞬間變換瞭一個人,心無旁騖,好像剛才那本傢中難念至極的經書一翻而過,他坐在一個香草結成的蒲團上,冷哼一聲,陰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為本王不敢動你的兒子?!世襲罔替?本王讓你二十年苦心經營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薑泥要讀書,徐鳳年勉強捺著性子聽她讀瞭兩千字,就去找魚幼薇出門,準備帶她一起去襄樊釣魚臺觀景。釣魚臺裡有幾位天師府老道,徐鳳年看能不能親口問到一些黃蠻兒在龍虎山那邊的消息,僅是聽從趙希摶那個牛鼻子老道的代筆書信,總不太放心。魚幼薇穿瞭件姥山青蚨綢緞莊購得的華美繡裘,是典型的西楚樣式,堪稱“堆紅織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鳳年眼中略加嚴實瞭點。他不樂意魚幼薇去酥胸微露,卻也不想不流半點韻味,魚幼薇本就是體態風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兩堆傲人肥雪,徐鳳年是見識並且品嘗過誘人滋味的渾蛋。魚幼薇如此包裹嚴實,連那點浮想聯翩的機會都被扼殺瞭,好在她捧著寵愛白貓,將胸脯擠出瞭幾分本色,徐鳳年笑著自言自語道:“沒白養你啊,武媚娘。”

出門後徐鳳年善解人意地問道:“瘦羊湖賞過沒?”

魚幼薇搖瞭搖頭。

徐鳳年於是先帶著她稍稍繞路走過瞭一條白蛇堤,似乎與仙人沾邊的景點都以劍仙居多,從未聽說跟刀有關的。例如白蛇堤是傳說幾百年前有一位陸地神仙見不慣白蛇在湖中興風作浪,一劍怒斬,白蛇死後碩大的身軀便成瞭一條長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樣。耍刀的?沒前途啊。滿肚子自嘲的徐鳳年帶著魚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註目,一些個遊湖的騷客士子都鼓足瞭勁頭或吟詩或高歌,希冀著能博來那位抱貓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魚幼薇根本視而不見。

徐鳳年調笑道:“你沒能上胭脂正副兩評,怨不怨我?”

魚幼薇隻是搖頭。

徐鳳年笑瞭笑,問道:“按理說你父親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你該喜歡士族子弟才對,可以前在北涼,也沒聽說你與哪位士子有詩歌相和啊?”

魚幼薇輕聲道:“因為我知道那些口口聲聲‘不事王侯不種田,君王下詔我獨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詔便癲狂的人。那些自稱要‘一劍當空驚老龍’的酸秀才,則是殺雞都不敢的人。我能與他們談什麼詩賦?”

徐鳳年點頭道:“也對,還不如我這種正大光明花錢買文的粗鄙傢夥。

要不咋說男兒隻說三分話,留下七分打天下?”

魚幼薇低頭不語。

慢行出瞭瘦羊湖,徐鳳年騎上呂錢塘牽來的駿馬,總共隻有五匹馬,幹脆利落,就沒給魚幼薇獨自乘馬的機會,上馬後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貓,成瞭街上一道養眼的旖旎風景。

騎馬到城門,上瞭城樓,才知龍虎山幾名看守釣魚臺的老道士已經離開襄樊,原來那張天符已經自行燒毀,難怪襄樊城內百姓一派喜慶。徐鳳年登上釣魚臺,城門校衛無人敢攔,入瞭巍峨城樓,徐鳳年打量城內規格,魚幼薇則望向浩淼的春神湖。徐鳳年向寧峨眉請教瞭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門後該如何進行巷戰的問題,寧峨眉是鮮明的馬戰將領,進入北涼軍旅後多在邊境上以北莽蠻子的頭顱積攢軍功,雙方交戰,多是平原上的對壘角力。對於世子殿下詢問的攻城戰,寧峨眉隻能說些從老卒那裡聽來的皮毛,所幸徐鳳年依然聽得入神,偶爾點下頭,碰到不解處,總要刨根問底,半吊子巷戰的寧峨眉難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裝的寧峨眉終於得瞭個空閑,見世子殿下駐足遠眺,小心問道:“殿下,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麼?北涼邊境那邊可沒有攻城戰的機會。”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書籍秘籍,隻要是書上有的東西,我想要,就應有盡有,唾手可得。但那些書上沒有的,興許隻是瑣碎小事,對我來說才是無價寶。再說瞭,這會兒不攻城,就不許我們三十萬鐵騎以後踏平北莽瞭?”

壯如熊羆的大戟寧峨眉身體一震。

徐鳳年轉頭問道:“寧將軍,靖安王府收下我讓你送去的檀盒瞭?”

寧峨眉點頭道:“已經收下。”

徐鳳年望向城中遙遠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無妨,世上與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嗎?”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來,便正門永閉,不管是帝王將相前來,還是凡夫俗子燒香,都不曾開啟過。

這座山寺走出瞭無數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楊太歲,是當今兩朝帝師,將來極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記載在冊的圓寂於寺中的高僧有三千餘人,其中兩百多人被封國師。起始從小乘禪法到止觀禪,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薩同時在山上開辟譯場,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證得無上佛果的禪宗祖師一葉渡海而來,傳授大乘壁觀,終成佛教祖庭。

近數百年來佛道相爭,每十年與道門論辯高下,釋門都由這座寺廟裡的僧人去龍虎山坐而論道。但與道教祖庭的等級森嚴不同,這裡沒有太多規矩講究,誰都可以上山,山上各處都去得。這裡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卻如寺廟名叫兩禪一般馬虎糊塗,始終沒個名字。

這便是天下第一名剎兩禪寺。

有人說這座寺廟之所以叫作兩禪,是修自禪與他禪,即禪己和禪人。但一千多年的漫長歲月,好像都沒有一個統一的官方說法,兩禪寺也從未出言解釋過。

山背面有一座塔林,為兩禪寺歷代高僧葬地,共計千餘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題記,一眼望去如茂林。兩禪寺本意並未將這當作禁地,隻是信徒虔誠,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來這裡觀摩。塔林邊緣有一座千佛殿,墻面上繪有長達數百米的彩繪拳譜,殿內地面有一百零八個坑窪,據傳是羅漢踩踏出的腳印,千人來看便有千種拳,故有“天下拳法出兩禪”的美譽。

萬佛殿東側有一座小茅屋,常年住著個沒名沒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頭身披袈裟,怎麼看都不像個僧人,這白衣中年僧人不僅喝酒吃肉,最過分的是他還娶瞭個媳婦!更有一個自小便在寺中長大的閨女!

怎麼看都是劣跡斑斑的中年酒僧,除卻生活不夠檢點,幸好並不與人交惡,隻收瞭一個與他好脾氣如出一轍的小徒弟,女兒生性活潑,喜歡在山裡爬上爬下。寺裡那個據說年歲最長的住持十分喜愛這娃娃,白衣僧人幾次無意間闖禍,被戒律院裡的古板高僧追著責罰,便讓自傢閨女去方丈室討要幾串糖葫蘆解饞,老住持隻要看著小閨女,也就立馬消氣瞭,百試不爽。這個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帶出來的徒弟可不簡單,小小年紀便當上瞭寺中講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淺紅袈裟,小和尚法號“一禪”,十分古怪,不過比起他師父的法號,就不顯得奇特瞭。

風和日麗的好時分,可憐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著一大盆師父師娘的衣物,唉聲嘆氣。元宵節那天去山下看燈會,結果不小心就被東西拉去龍虎山,在天師府還與白蓮先生說道瞭幾句,幸好沒被關門痛打一頓。可一回到寺裡就遭殃,師娘確是懶散瞭些,這麼多臟衣服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罷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東西的主意,師父師娘見到東西還是那般慈祥,轉頭看我便換瞭面孔,吃飯時連碗裡米飯都少瞭許多。唉,這會兒東西該是和師娘下山去買胭脂水粉瞭,師父其實也挺可憐的,藏在床底儲錢的托缽,猴年馬月才能放滿銅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白衣僧人,個子極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邊,同樣是板著一張苦瓜臉。

小和尚都不樂意去瞅一眼。

其實師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無聊,隻好隨口問道:“師父,上山的時候聽說寺裡來瞭個南邊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搶地盤呢,你說誰能贏?”

白衣僧人打瞭個哈欠,沒好氣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再說你慧能師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搶不過人傢的。”

小和尚撇瞭撇嘴,憤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術,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面墻壁上的拳譜,看瞭這麼多年,我實在是看不出厲害啊。”

這師父沒半點責任心敷衍道:“所以東西說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氣橫秋嘆氣道:“師父,你說我這輩子能折騰出舍利子嗎?

要是不能,我覺得還是去練武好瞭,東西總是喜歡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負,我打不過啊。”

白衣僧人想瞭想,說道:“這樣啊,那你先拿寺裡那些八九歲剛練拳的小沙彌當沙包打嘛,打著打著你就變成高手瞭。”

小和尚滿腔憤懣道:“這話你早說過瞭,去年我聽你的去揍一個小沙彌,結果人傢師父跑來罵人,你倒好,直接溜瞭,害得師娘差點把我耳朵都給揪下來!”

中年僧人故作訝異啊瞭一聲,裝糊塗說道:“有這事?”

認命的小和尚低頭,狠狠搓著臟衣。

半晌沒動靜,小和尚轉頭看瞭一眼,發現師父在抬頭看著萬裡無雲的天空發呆,忍不住問道:“師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點瞭點。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師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師父敲瞭一個板栗,教訓道:“說你笨還不服氣,我已經替你指點,你在看什麼?這般魯鈍悟性,還想死後燒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瞭擦褲管,這才揉瞭揉小光頭,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否則就白挨打瞭,“師父,你還沒說到底看啥呢。”

師父一本正經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師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師父法號“沒禪”。

白衣僧人抬著頭,輕聲道:“唉,當初第一次見到你師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為師又想念你師娘瞭。”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說做什麼!”

師父問道:“你就不想東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瞭,洗衣服也勤快瞭幾分,憨憨說道:“想哪,怎麼不想?”

師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後語重心長道:“你想東西,跟師父說作甚?

明知東西是我閨女,說瞭還要被我打,你這個笨蛋,為師白教你那麼多艱深佛法瞭。”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個頓悟啊,到時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燒出舍利子瞭,看東西還理睬不理睬你!”

師父不屑道:“頓悟一說,是師父我教你的,至於舍利子,為師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面前充什麼好漢,有本事去東西和你師娘那裡大嗓門。”

小和尚心中悲憤,默不作聲。

身邊這個師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後才知道師父要比自己想象中佛法高深一點。山下有個說法,同樣是在山上長大的師父在甘露六年遍覽天下經書,感到宗派林立,諸傢說法繁雜不一,莫有匠決,師父說要誓志捐身,要去萬裡之外求一個“大本”。於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爛陀山夠遠瞭吧?師父卻要走得更遠,求取瞭《瑜伽師地論》來統一諸傢異說,在極西之地的一座寺廟鉆研十年,精通瞭五十部經論。甘露三十一年歸來,到太安城時,據說連皇帝陛下都親自出宮相迎,夾道圍觀者有數十萬,爭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風采。因此寺中才有瞭一座立雪亭,先皇禦筆親題“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隻是到這裡,小和尚笨南北肯定會覺得是在聽故事呢。後來師父在寺裡提出瞭“立地成佛”一說,這與禪宗正統有悖,結果師父十五年遠行成瞭鬧劇,差點被趕出兩禪寺。師父所謂的“舉手下足,皆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性海”也隻是在近幾年才略微被認可,不管如何,京城數十萬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瞭。好在師父有一點很讓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駁,都遠不如師娘或者東西一句話頂用,東西有些時候僅僅是一句話說重瞭,師父都要傷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師父已經沒那個心思去跟人爭瞭,頓悟一說,以後就靠你發揚光大瞭。”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別啊,你有師娘,我可不就有東西嗎?多半顧不上你的禪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惱,摸瞭摸自己那顆大光頭,呵呵笑道:“真是羨慕你這笨蛋啊,師父已經無禪可參瞭啊。”

小和尚跟著嘆起氣來。

師父輕聲說道:“要下雨瞭。”

“大太陽的,不會吧?”

“總會下的。”

“師父。”

“嗯?”

“你總說些廢話哪?”

“經書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嗎?”

“你小聲點,要是被住持方丈聽到,又得扣我們銅錢瞭。”

“俗氣,就這樣你還想燒出舍利子?”

“咋瞭?我本就是沒錢給東西買胭脂才想著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飽瞭撐的去把自己燒瞭求舍利啊?!”

“哦,不錯不錯,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師父,既然如此,那幫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貢品蓮臺牡丹,而是一個作風放浪的寡婦,姓徐,從北涼那邊遠嫁而來,接連克死瞭兩任丈夫,俱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舉高中榜眼,大登科後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卻死於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樣在迎娶徐姓寡婦後暴斃,故而江南道都戲言笑問下一位該是狀元遭殃瞭?

不過這個寡婦最近跟隔壁江心郡的一個文人勾搭上瞭,那男子是江南道頗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輩皆是文豪,此人姓劉名黎廷,別號誠齋先生,十四歲即可作華美駢文,精通聲律,尤其浸淫彈琴,更以擅制美食聞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別具一格。原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備,奈何劉黎廷遇上那寡婦後便入瞭魔障,喪心病狂地要休妻。本來隻是兩傢之事,頂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劉黎廷的妻子不知如何與京城大內一位貴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那位娘娘可就瞭不得瞭,天下女子都得去讀的《女誡》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這等醜聞傳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這位娘娘在皇宮內極為得寵,更被趙皇後視同姐妹,所以她這一皺眉,比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遠。於是江南道上的官老爺們再不敢心存看熱鬧的想法,硬著頭皮口誅筆伐。劉黎廷雖寫得一手讓人拍案叫絕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氣概並不算多,一見連宮裡娘娘都發火瞭,立即如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先是寫瞭一首絕交詩送去寡婦門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與平日裡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訴說那狐媚子寡婦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時間可憐的徐姓外鄉女子四面楚歌,若非她娘傢身世過硬,早就被唾沫淹死瞭。劉黎廷的妻子更是專門去瞭趟報國寺燒香,打瞭她一耳光,罵之蕩婦,那狐媚寡婦竟是不惱不怒,隻是淺淺笑著,分不清是苦笑還是譏笑。

當時在場湊熱鬧的士子們無不動容。

報國寺的牡丹冠絕江南,根據地理大傢考證湖亭郡的地脈最宜牡丹,這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間稱奇的姹紫嫣紅,當初湖亭郡獨有姚黃魏紫兩種牡丹當作貢品送入京城,花開花落二十日,京師滿城皆若狂。郡中報國寺牡丹不下百種,除去並稱牡丹王後的姚黃魏紫,還有諸多例如青龍臥湖、趙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報國寺最大的香客當數那個時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婦,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來燒香祭拜,風雨無阻。她獨愛牡丹“趙粉”,寺廟後院中有一株其大如鬥的趙粉,枝葉離披,淋漓簇沓,錯出簷甃,聲勢絕艷。

湖亭郡迫於她的煊赫傢世以及古怪作風,這株奇艷牡丹幾乎成瞭她的觀賞禁臠,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劉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帶著一名貼身丫鬟走入後院。離傢出嫁時,帶瞭許多娘傢仆役婢女,可她都不親近,唯獨身邊這個才豆蔻年華窮苦出身的小丫頭,倒是沒來由喜歡得很。她治傢苛刻嚴酷,府上少有不心懷懼意的奴仆,唯獨這個被她取名喚作二喬的丫鬟,知恩圖報,處處敬著、護著主子。今天下馬入寺一路走來,暗中無數指指點點,小丫鬟氣不過,這會兒四下無人,苦著小臉打抱不平道:“小姐,這些香客委實可恨,燒香便燒香好瞭,見到小姐偷笑什麼!”

不到三十歲的寡婦捏瞭捏丫鬟臉蛋,嫵媚笑道:“還是你這妮子有良心。”

小丫頭憤憤不平道:“小姐,那劉黎廷太過分瞭!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藥一般死纏著小姐,到頭來還惡人先告狀,那幫飽讀詩書的士子都是睜眼瞎嗎,怎的都幫著他說話?!”

俏寡婦忍俊不禁,彎腰望著一朵絢爛牡丹,手指捻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瞭嗅,瞇眼笑道:“世間男子不大多是這個德行嗎?有甚好氣惱的,氣壞瞭自己才不值當。”

小丫頭怯生生道:“小姐,說個事兒唄。”

寡婦被逗樂,說道:“喲,思春瞭?瞧上眼哪位書生瞭?”

小丫頭拼命搖頭,咬著嘴唇,抬頭一臉堅毅道:“小姐,劉黎廷傢裡那悍婦太可恨瞭,聽說她經常去清山觀祭拜,奴婢想去扇她兩耳光,到時候求小姐別替二喬求情,奴婢就是被打死,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惡氣!奴婢知道小姐今兒不順,就不要再為奴婢煩心瞭。”

她愣瞭一下,雙指輕柔捻碎花瓣,啞然失笑道:“沒白心疼你,不過你一個小妮子摻和什麼,被打一個耳光就被打瞭唄。”

小妮子急哭瞭,滿臉淚水,抽泣道:“不行,奴婢隻要想著小姐平白無故受欺負,就想跟那悍婦拼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惡人糟蹋瞭,奴婢是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但爹娘活著的時候總說要記別人的好,奴婢最記小姐的好!”

寡婦替小丫鬟抹去淚水,柔聲道:“好啦好啦,本來不想說的,看你這樣子,就說給你聽,好讓你這傻丫頭放心。我呢,是故意留著那個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個無法無天的弟弟,他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準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還是來湖亭郡探望我這個大姐,他要是聽說瞭這個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趕來我這兒瞭嗎?他二姐呢,心懷天下,不計較這個,我就不行瞭,總喜歡爭上一爭。人生哪,難得不遭罪,這便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瞭。”

小妮子使勁點頭道:“嗯!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涼王世子殿下,府裡下人們總愛悄悄說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見到我就噤聲瞭。”

寡婦寵溺地揉瞭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這雙順風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還不得被剝皮抽筋?”

小丫頭終於破涕為笑。

自傢小姐好似每次說到那位殿下,心情便好極瞭。

寡婦眉頭果真舒展瞭幾分,嘴角含笑說道:“我這弟弟呀,從小就長得好看,傢裡牡丹種植得不多,每次花開,我都會拉著他去賞花,摘下來戴在他頭上,比姑娘還俏。可惜過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來得及趕上這花期。”

小丫頭拿袖子擦瞭擦臉,天真道:“菩薩肯定會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婦輕聲呢喃道:“小丫頭哪裡懂無情風雨打散有情風流的苦。”

聽不真切的妮子好奇問道:“小姐說瞭什麼?”

寡婦調侃道:“說瞭你也不懂。”

似乎怕這小丫鬟還會做傻事,寡婦柔聲道:“等我這弟弟到瞭江南道,你便知曉那些個平日裡眼高於頂的高門士子、富傢子弟是如何不算個玩意兒瞭。”

山頂是紫黃貴人紮堆的天師府,山腳卻隻有一對師徒相依為命的破敗老道觀。

做師父的老道人為瞭這個閉關弟子能夠上進,可謂是磨破瞭嘴皮子,起初是老道士壓箱絕技的“大夢春秋”,這連四大天師都不得法門的道統秘術,那徒兒怎麼都不學,聽都不願聽。直到老道士某天冷不丁開竅,拿著北涼王世子殿下的書信故意說成是徐鳳年在信上說瞭,希望黃蠻兒學一學這門可一睡五百年的春秋道法,結果事情真誤打誤撞成瞭,癡兒徒弟當時就豎起耳朵,真正用心去學“夢春秋”。

背誦這門法門口訣不難,難在如何運轉氣機,大黃庭求厚,夢春秋卻是反其道行之,求薄,練至玄妙巔峰,體內幾乎氣機全無,隻剩“一氣”。

老道士之所以器重徒弟徐龍象,不遠千裡低聲下氣去求北涼王,正是因為徐龍象天生神力,生而便是恐怖的金剛境界,若是學成夢春秋,真正是陰陽互濟,如虎添翼,龍虎山老道趙希摶何曾不希望山上出現第二個齊玄幀齊仙人?至於徐龍象是否出自天師府,趙希摶完全不介意,這輩子當面或者背後說他離經叛道的天師府上人還少瞭?

以前是徐龍象不肯學,讓當師父的老道士很頭疼,可現在趙老道還是頭疼,那小子走火入魔瞭,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半睡半醒之間,這春秋大夢簡直就是祖師爺給徐龍象量身打造的。老道士原本還能陪著徒弟蹲著看螞蟻或者看溪水,即便說不上話,好歹還算有個聽他嘮叨的伴兒,如今老道士完全無事可做,太無聊瞭,隻得掐指算著那世子殿下什麼時日能來龍虎山。

在龍虎山輩分極高、脾氣極怪的老道人蹲在青龍溪畔發呆,發愁怎就看不見乘筏覽景的貌美小娘子呢。

那個從不說話的徒弟破天荒走出道觀,蹲在一旁。

無比欣慰的老道士嘿嘿笑道:“徒兒啊,終於出來透口氣瞭?”

預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老道人自顧自說道:“我求瞭一輩子的道,總看不太真切,覺著雲遮霧繞,到頭來看你,才知這個道不可道啊。”

徐龍象隻是雙目無神望向溪水。

老道士感慨說道:“他日下山前,為師帶你去見一個老前輩,你若能撐下一百招就夠瞭。”

黃蠻兒不知何時摘瞭一片樹葉,遞給師父。

老道士接過瞭樹葉,卻苦笑道:“你這徒兒,為師可不會吹哨子。黃蠻兒,是想你哥瞭吧?”

癡傻的徐龍象竟笑著點瞭點頭。

老道心有戚戚然,“山上差不多有山楂的時候,你哥就到瞭。”

這老道雖說聽瞭北涼王世子的勸告,下山時會好好裝扮一番,還特意跟徒子徒孫們借一柄鐘馗桃木劍什麼的,可在山上還是邋遢得一塌糊塗,腳上草鞋還是自己編織的,身上道袍更是破爛不堪,沾瞭無數塵土。

這時,黃蠻兒低頭,伸出枯黃手臂,拍瞭拍老道士身上的塵土,輕輕拍去。

這一生為瞭一個“道”字,無妻無子更無孫的老道士愣在當場。

瞬間老淚縱橫。

徐鳳年離開釣魚臺,帶著魚幼薇在城中閑逛,看到一條巷子擠滿瞭人,不乏青衫風流的年輕士子,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在賭棋,蹲著、坐著、站著的都有。徐鳳年此時才記起襄樊除瞭相國巷以“銷金窟”著稱之外,還有這永子巷一樣名聲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擺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強弱下註不同數額,引誘技癢的遊人和棋癡上鉤。這等博弈,自然難入棋壇大傢法眼,卻最能消磨市井百姓與貧寒士子的光陰,加上下註往往無非幾枚、十幾枚銅板,算是小賭怡情。

徐鳳年笑瞭笑,使勁啃瞭一口油紙包裹的醬牛肉,當年身無分文饑腸轆轆,有一段時間便是在巷弄賭棋掙飯錢。以他被國士李義山調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來的棋力,贏棋不難,隻是往往擺棋的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講理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講理的就仗著是本地人去驅趕世子殿下。再就是贏棋也有講究,不可圖著屠大龍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贏幾子,要不然讓對面敗得丟盔棄甲,便不大樂意繼續掏錢下棋瞭,這都是徐鳳年被逼著慢慢悟出來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讓呂楊舒三人離遠點,隻留寧峨眉站在身後,拉著魚幼薇挑瞭個空隙見縫插針。下註棋士是個落魄學子模樣的青年,衣衫縫補,鞋襪泛白,他面前的空蕩棋盤上擱瞭十顆棋子,意思便是擺棋的輸瞭要給十份錢。

尋常賭棋,都是隻擺兩三顆,五顆都不常見,可見這名野棋士相當自信。徐鳳年蹲下後正猶豫是否要掏幾文錢出來下註,抬頭一瞥,看到對弈棋士是個盲人,這棋如何下?

似乎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目盲棋士溫言道:“無妨,聽到落子聲,我便知落子於何處。”

徐鳳年點頭道:“我下註十文。”

盲棋士從袖口掏出錢袋,掂量瞭一下,面有愧色,輕聲道:“這位公子,我輸瞭便要欠你十六文錢,若公子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徐鳳年笑道:“好。”

棋譜什麼的,徐鳳年可不上心,聽潮亭裡能讓棋壇名士癡狂的棋譜不計其數,《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世子殿下能給你堆出一座小山,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瞭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瞭。

古今棋士手筋就大體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墻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伸,示意徐鳳年執白先行。這名野棋士雖然穿著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投足間皆透著股真正世傢子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先行優勢,而且註定瞭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

徐鳳年將手上醬牛肉交給魚幼薇,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自詡黃三甲的大國手黃龍士評點最佳侵角。年輕盲棋士神情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

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從旁觀戰的魚幼薇,父親曾是西楚棋壇赫赫大傢,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也隻惜敗給號稱“戰力舉世無匹”的黃龍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頗有父親棋風,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裡的北涼小國手綠蟻都不敢說穩贏魚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魚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鳳年白十一斷,卻讓魚幼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樣是微微凝滯,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復落子。

古語棋從斷處生,徐鳳年接下來幾子皆由此一斷而生,不可謂不別出心裁。盲棋士一路隱忍,終於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魚幼薇皺眉凝神一番深思,這一型竟有四十四變之多。

魚幼薇下意識地去看徐鳳年,見他仍然不動聲色,落子速度始終如一,白四十三時輕輕扳出,棋盤上剎那間殺機四伏,看得魚幼薇心驚肉跳,這一手實在是太兇烈些瞭。白五十九飛補與八十三尖,同樣是氣勢洶洶,孰料目盲棋士局面如一葉扁舟泛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後便已是穩操勝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徐鳳年很平靜地投子認輸。

徐鳳年再掏出十枚銅板,說道:“還是十文。”

盲棋士執白先行,這一局依舊是徐鳳年早早挑起硝煙,盲棋士沉著應對。魚幼薇依稀瞧出端倪,徐鳳年極重攻擊,那盲棋士卻不與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勢凝形,一些個當下看似隨手、惡手的落子,總能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靈犀十足。若非徐鳳年憑借層出不窮的花樣硬生生掀起一波波無理廝殺,兩盤都拖不到兩百手以後。當下正值女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變十九以及破除座子制的弈林千年未有變局,以魚幼薇來看,棋力略勝世子殿下一籌的盲棋士註定會一鳴驚人,況且這名棋士是否隱瞞實力還不好說,果然是市井藏龍巷弄臥虎。

“再來。”

連敗兩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這次執白以雙飛燕開局,這個定式曾經廣為流傳,隻是近五十年來最拔尖的國手們在巔峰擂爭酣戰中都棄而不用,黃龍士更說起手雙飛不無太緊,失瞭醇味,算是給這個經典佈局判瞭死刑。

徐鳳年幹脆就坐在地上,結果換瞭舒服些的姿勢,棋盤上兵敗如山倒更快,輕松三連敗,盲棋士身前已經堆瞭三十枚銅板。徐鳳年抬頭,透過永子巷墻簷看瞭眼天色,已是晚餐的點上,可難得遇上棋力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將舒羞喊到身邊,讓她去酒肆弄些吃食來。很快舒羞便端瞭個大食盒,放有四雙碗筷,楊青風試過無毒後舒羞才敢放在徐鳳年身前,徐鳳年笑問道:“一時半會兒我是不打算走瞭,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節,笑著點頭。魚幼薇雖是養尊處優的嬌氣女子,與徐鳳年一同坐著吃飯也不覺得失態,大戟寧峨眉則站著幾口就將一頓飯食風卷殘雲下肚。野棋士緩慢進食時甚至主動與徐鳳年說瞭三盤敗局的得失,說到徐鳳年的妙手、強手,毫不掩飾他的贊嘆,提起幾招隨手、無理手,則也直截瞭當說出不足,徐鳳年頻頻點頭,受益匪淺,相談盡歡。徐鳳年笑問棋士是否師從棋壇名傢,那目盲棋士搖頭說傢世平平,年幼失明以前才剛開始接觸圍棋,失明以後無所依托,隻得與棋做伴,在永子巷賭棋已有小十年,掙到的錢隻夠溫飽,一有閑餘就去購買名士棋譜,存不下丁點兒銀子。說話間盲棋士拍瞭一下腦子,從行囊中抽出幾本儒傢典籍,交給屁股隻能跟地板挨著的徐鳳年,輕笑道:“墊著。”

徐鳳年接過書,抽出兩本交給雙腳早已發麻的魚幼薇,笑道:“不妥吧?辱沒瞭聖人學說。”

盲棋士微笑搖頭道:“禮義廉恥可不在書上。”

徐鳳年不再矯情,與眼前贏瞭他三十文銅板的野棋士一起吃飽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煙,徐鳳年屢戰屢敗不知疲倦,盲棋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落子清脆,神態自若。

永子巷十局,殺得天昏地暗,從正午到暮色再到月色,塵埃落定,徐鳳年一鼓作氣連著輸瞭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的野棋士們都已撤去,徐鳳年盤膝坐在一本儒傢經典上,看著棋盤上的敗局,重重嘆息,說道:“你這等手力,可以跟上陰學宮的徐渭熊一較高下瞭。”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隻弈一面,我勉強能有兩面,當今棋壇名傢可顧三面,渭熊先生卻是與黃三甲雙雙獨弈四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不過此生若能與渭熊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徐鳳年幫著把棋子收入盒中,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嘿,那上陰學宮有名動四方的當湖十局,咱們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別過。”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公子吧。”

徐鳳年一點即透,其中兩本書籍在魚幼薇的屁股下墊瞭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知道是自己帶出來的“傢眷”,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瞭。徐鳳年再掏出十文錢,交給起身後身材清瘦的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十文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瞭。”

棋士猶豫瞭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公子不缺這些。”

徐鳳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身站在寂靜無人的巷弄中,面朝巷口深深彎腰,一揖到底。

走出永子巷,策馬而返,徐鳳年嘖嘖道:“小小永子巷就有這麼厲害的人物。”

魚幼薇皺眉問道:“他是刺客?”

徐鳳年啞然失笑,下巴抵在懷中的魚幼薇腦袋上,一臉無奈道:“你想多瞭,我隻是感慨那目盲棋士的棋力驚人而已,他自稱棋盤上隻可弈兩面,過謙瞭,我敢說二姐與他下十局都要輸兩三把,想必是他從未與頂尖國手手談過,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魚幼薇點頭道:“此人弈棋擅長以棄為取,以屈為伸,視野開闊。可不僅隻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無理手惹惱瞭,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面角鬥,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面。他若真是普通傢世,失明後自學成才,那毫無疑問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鳳年輕輕說道:“他的雙目是被刺瞎的。”

魚幼薇愕然。

徐鳳年感慨道:“傢傢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背後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興趣的瞭。”

魚幼薇揉瞭揉武媚娘的腦袋,問道:“沒有想過請他到身邊做幕僚嗎?”

徐鳳年搖頭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著做官就能做得順。我已經賭輸瞭一百文,就不再去賭瞭。”

魚幼薇笑而不語,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謂相當不弱,想必連輸十局已經是顏面盡失,不好意思再與那目盲棋士過多接觸瞭。

徐鳳年沒來由說瞭一句,“就看靖安王趙衡的賭運如何瞭。”

徐鳳年突然苦著臉道:“完蛋,老子今天賭運這般差,此消彼長,趙衡那隻老烏龜十有八九要賺翻。”

魚幼薇疑問道:“怎麼瞭?”

徐鳳年呢喃罵娘瞭幾句,沒有作聲。

永子巷中,年輕盲棋士吃力地背起行囊,不過是棋墩、兩盒棋子外加幾本棋譜而已,便有些勞累不堪瞭,棋士默默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走瞭幾步,揚起一個溫煦笑臉。永子十局,足足掙瞭一百文錢哩,這兩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瞭故意示弱,就沒有真正輸過一局,襄樊本地的愛棋人已經不願意跟自己賭棋,除非是一些來永子巷遊玩的外鄉客人,才會上鉤,所以一日賺百文,是難得的好光景。再則那名公子極為有趣,身世自然是極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傢世優越的公子哥,卻下得一手好棋。這些年自己已經很難去費心費神下棋瞭,年幼學棋時贏棋開心,輸棋更歡喜,如今一直贏棋不輸棋,下棋的愛好便越發清減,生怕哪天就真的隻是為瞭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慘淡的身世,盲棋士面容冷淡,似乎忘瞭去如何悲慟。

這世道,瞎瞭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幾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興許才會後悔當年自刺雙目,可傢道中落,落魄如喪傢犬後為瞭茍活,下棋十年,遇上瞭幾個?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攔下。

傳來一道威嚴嗓音:“我傢主子要見你。”

盲棋士平靜道:“不見。”

不遠處停瞭一輛馬車,車中雍容男子手上拿著目盲棋士的身世記載,紙上筆墨還未幹涸,分明是才提筆寫就的東西。永子巷十局,巷內賭棋的、旁觀的陸續不下數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輕棋士,都沒有多想,隻是認為好運遇上瞭心善的公子哥,卻不知首局結束時便有消息傳到襄樊城中最權貴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時就有棋譜送達那座門口擺有雄獅的府邸;第五局時府中主人已經讓下人去徹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結束,車廂內的男子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直到第九局,見識到那個年輕瞎子的真實棋力,這才笑著親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現在。當手上拿到最後幾頁目盲棋士十年賭棋生涯的瑣碎零散記錄,他覺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當貼身侍衛在馬車外輕說那人不見,他並不惱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識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個瞎子嘛。

男子燒掉瞭於己而言無非是幾百字的一段螻蟻身世的幾頁紙,然後親自下馬,走到那風骨極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緩緩說道:“陸詡,青州海昌郡人氏,祖父陸遊是前代碩儒,父兄皆是不差,一門三傑,主修經史,不承想修撰西楚國史時替讀書人說瞭幾句公道話,被小人構陷,差點滿門抄斬。你自刺雙目,自絕仕途前程,才得以保全性命,這十年來,日間在永子巷賭棋,夜間便去相國巷為勾欄女子撫琴,掙的都是臟銀子,可知你的仇傢已經成瞭海昌郡的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靜道:“這銀子,不臟。”

中年男子笑問道:“且不論銀子臟不臟,我問你,想不想一展才華,而不是在兩條巷子裡鉆營求生?”

年輕棋士笑道:“雖說此時已是晚上,可陸詡還是不太願意去做夢。”

男子哈哈笑道:“聽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輩腹有千斤書萬斤才,要賣卻隻賣與帝王傢。”

目盲棋士皺眉道:“這等讀瞭幾天書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謅狂語,當不得真。”

男子沉聲道:“我卻要當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還不肯放過陸傢嗎?”

那手上掛瞭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趙名衡,帝王傢,如何才算帝王傢?一個靖安王夠瞭沒?!”

靖安王府,滿頭霧水的世子趙珣找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的父王,輕聲問道:“聽說父王帶瞭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陸傢的最後一人,若隻觀棋,府上無人能勝過他,交由你養著便是,反正花不瞭幾個錢。如果是隻能在棋盤上經緯談兵的貨色,就當養瞭條不會咬人的狗。若是的確有些才華,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後你當著他的面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漢良,他再出謀劃策便真正誠心瞭。士為知己者死,珣兒,這點古人說爛瞭的道理,你要牢記在心。而且如何與這等士子相處,你要收起與韋瑋那幫紈絝交心的那套,別依仗著身份壓人,天下讀書人都不是傻的,心思最是細膩,興許讀不出大義,但讀出分不清是自負還是自卑的性格,總不是難事。珣兒,父王教你一事,對付這些個士族才子,你就把他們當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當作他們。”

趙珣笑道:“知曉瞭,父王將心比心,早已是佛心瞭。”

靖安王趙衡瞇眼笑道:“不需你溜須拍馬。”

趙珣小心退出書房。

趙衡繼續以一桿軟毫抄寫佛經,抄寫完畢,冷冷道:“陸詡,本王留著你無非是想過幾日與你說一段故事,本王這般大手筆,若沒個無關大局的知音,太無趣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