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七章 兩袖蛇酣戰素王,一劍九呵成大道

北涼對敵,唯有死戰。

第十一終於來瞭。

不管是精心佈局還是無心插柳,這個高手中最悲情的角色都踩在瞭最正確的時間、最恰當的地點上,幾乎一下子掐住瞭徐鳳年的死穴。李淳罡要與攜帶素王劍的吳六鼎一戰,各自代表著江湖上新老劍道魁首,斷然不會三招兩式便能脫身。魏叔陽、呂錢塘四人已經悉數前往蘆葦蕩中,更是一場勝負難料的血戰,便是拼死殆盡都有可能。此時徐鳳年身邊便隻剩下死士青鳥,以及寧峨眉和其身後的一百輕騎。徐鳳年轉頭看向躍躍欲試的大戟寧峨眉,不需問話,手持卜字鐵戟的北涼猛將便點瞭點頭,一手抬起,三十輕騎呈扇形鋪開,三十把勁弩直指那位在江湖上久負盛名的高手,無疑又是一場鐵血軍人與武林人士的宿怨較量。有大戟寧峨眉抵擋,徐鳳年暫時不去看第十一,隻是目不轉睛盯著一掠而去的老劍神。不是他托大小覷瞭王明寅,而是高手間的巔峰生死戰,註定招式窮極機巧,李淳罡也好,吳六鼎也罷,都是劍道雄魁,說不定任何一次出手,都比他從秘籍中采擷出來的招式要來得精妙,多看一眼記住個輪廓都是好。徐鳳年低聲呢喃道:“真是劍拔弩張瞭。”

李淳罡提劍而去,吳六鼎直面這位成名一甲子的劍道前輩,非但不懼,反而爽朗灑脫一笑,單手一擰,竹竿旋轉離肩向前飛去,一襲青衫踏步而沖,握住竹竿一端,竟是和江上如出一轍,再以竹作劍,竹竿另一端猛然插入道路,輕喝一聲,“起!”

那次他曾一竿翻江掀船,這回則是硬生生從泥路上撬起一大片厚重泥土,砸向李淳罡。彎竹掀起遮天蔽日的塵土後,竹竿再旋回肩上,一腳轟然踏地,踩出一個大坑,腳下頓時濺起塵煙無數。本該當場脆裂的竹竿更被他雙手曲壓出一個動人心魄的弧度,雙手再按一擰子訣,大竿如滿月弓,彈向空中,彈中那片塵土,為其註入一道凌厲劍氣。

身形掠空的李淳罡嗤笑一聲,照舊一劍斬去,劈碎瞭障眼的塵土,同時將裡頭蘊含的劍氣給砸得粉碎!

漫天塵土,激射在四周,夾雜著充沛劍氣的泥土落地後刺出無數坑窪,兩人相距兩百步的空曠官道上,劍氣繚亂紛飛,出現瞭數十道橫豎交錯的溝壑,看得靖安王妃目瞪口呆。她如果留在那裡,可不就是如徐鳳年所言真要被大卸八塊,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輕輕一劍之威,破空裂土,竟是如此恐怖?裴王妃原先對江湖武道並無印象,今日親眼所見,才知可怕。她側頭偷偷看向徐鳳年,並未從他眼中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還是失魂落魄。

李淳罡一劍如長虹貫日,白光刺眼,於塵土中疾墜向吳六鼎身前,這一劍被竹竿劍氣與塵土阻擋,好似並未勢弱半分,竹竿重回手中的吳六鼎腳尖一點,急急後撤,差之毫厘間,老劍神一劍凌厲而下,裹挾著無與倫比的劍意,將吳傢劍冠的落腳點給刺出深達足足一丈的大坑,青衫吳六鼎輕聲笑道:“好一個一劍仙人跪。”神態悠閑,說話間,竹竿卻是絲毫不曾凝滯,帶出一個渾然大圓,掃向老劍神頭顱,呼嘯成風,獵獵作響。老劍神一臉冷笑,豎子後生豈敢在老夫面前以竹竿論劍道?手上長劍氣焰暴漲,便是俗子肉眼都可見劍尖青芒繚繞。所謂劍氣的高明境界,便是讓劍生出一股與天地相通的浩然氣概,世人隻道是大丈夫當提三尺青鋒殺人破敵,當真以為隻是三尺銅鐵劍身嗎?

獨臂李淳罡仍是輕描淡寫的一劍。

吳六鼎這次不再避其鋒芒,竹竿不改軌跡,橫掃千軍。

兩人劍招,無非一橫一豎。

李淳罡手上青鋒與吳六鼎竹竿硬碰硬相擊,發出不符常理的鏗鏘金石聲,刺破耳膜。可憐裴王妃捂住耳朵,尖叫出聲,卻是徒勞,幾乎要吐血。

徐鳳年微微皺眉,走在她身前,無形中替她擋下這一記碰撞帶來的氣息波紋。

李淳罡手中劍與竹竿接觸後,並非被彈開,而是如船頭傳授徐鳳年劍招劍罡一般,瞬間再彈竹竿十六下,次次駭人。利劍劍尖本來才長達一寸的青芒爆綻到三寸,旁人隻看到老劍神手上碧青劍氣狂舞,再就是吳六鼎竹竿一彎再彎,終於承受不住老劍神仿若沒有盡頭的劍氣侵虐,砰然作響,竹竿終歸隻是尋常竹竿,當中斷折。取得先機的李淳罡面無異樣,趁勢劈向吳六鼎胸口,竹竿一斷為二,後者雙手各持半截,一退再退,飄出二十步。李淳罡便欺身二十步,劍鋒始終不離吳六鼎這廝的胸膛,劍尖離瞭半丈,劍氣如一條吐芯子青蛇,卻隻差一尺!

吳六鼎終於不再托大,單手竹竿變雙手劍,吳傢劍塚以劍招舉世無雙著稱,他能以劍冠身份出塚行走,無疑在劍術上有著登峰造極的驚艷造詣。

竹竿不生一絲劍氣,隻以招數神鬼莫測見長,便是對上李淳罡這等一腳踏在劍仙門檻上的劍道宗師,仍是劍勢走霸道路數,一往無前。李淳罡皺眉再松開,微微一笑,不知為何斂去劍上青芒,劍罡不再,隻是以劍招對劍招,閑庭信步,見招拆招,兩人貼身而鬥,眼花繚亂,眨眼間不知揮瞭百劍還是千劍。

這邊亂鬥酣暢,天下第十一那邊同樣讓人大開眼界。離陽王朝共計有弩八種,除去以腳力踏張發射的四弩,其餘四種,以北涼鐵騎手中的樞機弩最為殺傷力巨大,能夠不輸黃鐙踏弩,故而這種北涼制式弓弩被美其名曰“開山”,與北涼刀齊名。既然敢稱“開山”,力道可謂驚人,三十弩齊射,嗡嗡破空,可那第十一王明寅隻是怡然不懼向前而行,伸出一隻手,對著身前空中指點,將第一撥箭雨都給點落在地。一撥箭雨過後,連珠而來,第二撥箭雨驟至,神情古板的王明寅不再單手指點江山,雙手握拳,衣衫鼓起,竟是擺出要硬抗弓弩的蠻橫姿態,數撥箭雨皆是被他遊蕩於體外的氣機劇烈彈開,紛紛斜插入地面,一時間王明寅身後佈滿箭矢,毫發無傷地徑直走向三十位馬上輕騎。

弩,其勢怒,方能稱弩。

可這莊稼漢子卻不動聲色便擋下瞭接連不斷當頭潑墨般的弩勢。

他說要借世子殿下項上頭顱一用。

便會說到做到。

鳳字營校尉袁猛瞳孔收縮,死死盯著這名不知姓名的江湖人士,一勒馬韁,策馬提刀殺去。北涼輕騎配合熟稔,袁猛兩旁身側扇形二十人再度張弩造勢,身後剩餘十人尾隨校尉抽刀而沖。北涼軍重視馬政第一,不說重甲鐵騎如何雄壯,便是輕騎所配馬匹都遠不是北涼以外騎兵可以媲美,何況鳳字營是北涼軍嫡系親衛,所乘駿馬皆屬重型品種,高七尺,重兩千斤以上,沖勢之下,騎兵不論是佩刀還是提槍,都如山洪沖瀉,馬上戰力驚人。裴南葦對於春秋國戰並無太多瞭解,隻是道聽途說北涼騎兵所向披靡,今日一看十騎沖勢,便有些目眩神搖,十人十馬便已如此,北涼王麾下三十萬鐵騎,當年馬踏六國,該是何等彪悍氣勢!

可接下來一幕卻讓裴王妃瞪大眼眸,農夫模樣的壯漢面朝十騎沖刺,雙手撥開扇面兩側射來的箭雨,大踏步跑起來,對著一馬當先的校尉袁猛的高頭大馬生硬撞在一起。靖安王妃意料之中村野農夫血濺三尺的殘忍畫面並未出現,而是那木訥漢子一記撞山撞折瞭戰馬脖頸,將袁猛連人帶馬一起撞飛出去,袁猛甚至來不及劈刀砍下。漢子繼而加快步伐,雙腳踩踏地面如轟鳴,不輸馬蹄聲,雙手攤開,撐在兩匹馬身上,驟然發力,把跟隨袁猛身後的兩騎四蹄懸空給橫向摔瞭出去!

生於文豪世族再被靖安王養在金玉籠中的裴南葦微微張大嘴巴,一臉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這般膂力如神的武夫?

被這莊稼漢子一氣甩開瞭三匹戰馬,身側兩柄北涼刀終於趁機砍來,力拔山河的漢子面沉如水,雙手握住天下間鋒芒最盛的制式北涼刀,隻是一擰,就被他卷曲起來。

“下來。”

隻聽他平靜說出兩字,兩名悍勇北涼騎卒便被他給扯下馬丟出去。

這漢子當頭一匹戰馬急停,馬蹄高高揚起,重重踩下!

他蒲團大的雙手閃電縮回,高過頭頂,握住力沉千鈞的馬蹄,冷哼一聲,將這匹駿馬給生撕瞭!

把一匹沖勢慣性下的戰馬給活生生撕成兩片,這得需要多大的氣力?

沒瞭坐騎的鳳字營騎卒身形下墜,恰好被莊稼漢子一拳砸在胸口,甲胄與胸口一同炸開,當場斃命,血肉模糊。

接下幾騎皆被這勇武漢子輕松摔出。

裴南葦不忍再看,下意識瞥向站在身前的北涼王世子,他背影依然挺立。她挪瞭挪身子,總算可以看見他的側臉棱角,卻沒能看到預期的驚慌失措,這讓裴南葦十分失望。那漢子勢不可當,並且放話說要借頭顱一用,這徐鳳年當真是絲毫不怕嗎?裴南葦再望向戰場,才一個照面,世子殿下的親衛騎卒便折損數位,可更讓裴王妃震驚的是這等殘酷局面下,其餘鳳字營輕騎依然如世子殿下一樣腰板挺拔,對血腥場面視而不見。尤其是那手持大戟的魁梧武將,籠罩於一身沉重黑甲中,連人帶甲加上鐵戟,怎麼說都有四百多斤,面對失利局面,隻是騎於馬上,巋然不動,好可怕的鐵石心腸!裴王妃心有戚戚焉,北涼士卒都這般無情嗎?

大戟寧峨眉提臂握戟,戟尖指向第十一王明寅,二十騎中十騎依然沉默抬弩,十騎則繼續發起沖刺。

這漢子身後最先十騎中沒有陣亡的騎卒,輕傷者重新上馬列陣,重傷者則坐於地上,撿起弓弩。

隱隱形成夾擊之勢。

北涼對敵,唯有死戰。

靖安王妃望著那十騎不惜性命地策馬前奔,以往聽靖安王趙衡說起,總不理解他言語中的徹骨陰寒,現在她終於有些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瞭。

她顫聲問道:“你的輕騎擋得住嗎?”

徐鳳年沒有作聲,凝神註視著那邊李淳罡與吳六鼎的當今劍道頂尖一戰,額頭已經滲出汗滴,他現在能做的便是去死記硬背,記下所有能被自己看穿的劍術,這可比背誦圍棋定式要耗神千萬倍。老劍神棄劍罡不用,與吳六鼎純粹以劍術對劍術,雙方劍招爐火純青,妙至巔峰,老頭兒未嘗沒有讓他觀戰裨益的念頭,不能浪費瞭這份好意!吳傢劍塚走瞭一條羊腸小道,摒棄縹緲劍意,獨求一劍揮出無人能解的招數。傳言塚內劍士人人枯槁如鬼,其中不乏挑戰失敗後落得被吳傢禁錮的高明劍術大傢,終生隻能給吳傢後輩喂劍養劍,久而久之,劍塚不僅葬劍藏劍十數萬,更詳細記載瞭天下劍招十之八九。道路上吳六鼎雖然兩截竹劍越戰越短,招數卻越來越霸道生猛,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吳六鼎即便在局勢上越發處於劣勢,但他能以竹劍對敵名中有劍罡的老劍神百招而不敗,足以自傲。

徐鳳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自言自語瞭一句讓身後裴王妃一頭霧水的話,“技術活兒,當賞!”

當裴王妃看到第二撥輕騎被那一路踏來的漢子摧破,那不動如山嶽的大戟武將終於要開始沖鋒廝殺,她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道:“如果連這將軍都擋不住的話,你該怎麼辦?”

可惜徐鳳年仍是沒有理睬。

靖安王妃一氣之下抬手就要捶打這北涼王世子殿下的後背,這本是下意識的動作,隻是不等她出手,就被繡冬刀鞘狠狠擊中腹部,她頓時臉色蒼白蹲在地上,身體蜷縮,異常絞痛,眼眶中已是佈滿淚水,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瞭。

出手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徐鳳年瞇眼遙望蘆葦蕩,對於大戟寧峨眉親自出陣,仍是不加理睬。

青鳥柔聲道:“若是寧峨眉敗瞭,奴婢求一件兵器。”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何物?”

青鳥神情復雜,低頭道:“剎那槍。”

徐鳳年愣瞭一下,轉頭說道:“我哪來這一根當年槍仙王繡的成名兵器?”

青鳥望向馬車,平靜道:“它一直藏於車軸。”

徐鳳年訝然道:“青鳥,你說實話,你與王繡是什麼關系?”

青鳥輕聲道:“他是我父親,殺瞭我娘親。”

徐鳳年心中嘆息,猶豫瞭一下,說道:“寧峨眉敗瞭便敗瞭,我本就不覺得他與一百輕騎能夠完全累死王明寅,到時候等這天下第十一力竭,你再出手。”

蹲在地上雙手捧腹的裴王妃抬頭咬牙切齒,“徐鳳年,你就不怕這一百人死絕?!”

徐鳳年轉頭看瞭眼再難以保持雍容氣態的靖安王妃,平靜說道:“你懂什麼?”

隻有仰頭才能與徐鳳年對話的裴南葦神經質笑道:“我懂什麼?你這北涼王世子與靖安王世子趙珣有何兩樣?不是一樣臨陣退縮,隻懂讓你們眼中命賤不如螻蟻的人去白白送死?我今日就要看著你到時候如何向那江湖莽夫跪地求饒!”

“那你等著好瞭。”

徐鳳年轉頭繼續望向青衫吳六鼎與羊皮裘老劍神的對戰,不出意外,李淳罡的好脾氣要用光瞭,接下來才是一番真正酣暢淋漓的大戰。

青鳥盯著裴南葦。

一位是卑微不堪言的奴婢,一位卻是榮華富貴至極的王妃。

當下竟是青鳥居高臨下看著裴南葦,後者則噤若寒蟬。

裴王妃看著這名眼神凌厲的婢女走向馬車,彎腰抽出一根車軸,車軸在她手上碎裂,露出一根通體猩紅的長槍。

槍名“剎那”。

蘆葦蕩首尾兩頭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邊大戰正酣,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這廂則是雲淡風輕,老者小酌著從農傢那裡求來的自釀米酒,不遠處一些個稚童紮堆竊竊私語,不時對著老人投來好奇眼神。對生長於蘆葦蕩的孩子們來說,這老人長得挺像平日裡襄樊大城裡出來賞景的老儒生,可那些與傢眷們來這邊遊玩的老書生可不太瞧得上酒釀,都是自帶佳肴好酒。

老人和藹地笑瞭笑,對一名茅舍主人傢的髫年女童招招手,小女孩兒怯生生走上前,老人自顧自掂量瞭一下灰白老舊的錢囊,似乎囊中羞澀,隻倒出十幾枚銅錢,一股腦交給女孩,吩咐她去讓爹娘煮一尾由傢養水老鴉捕撈而得的鮮魚,看著女孩蹦跳離去,老人笑著呢喃瞭一句“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青州自古被稱雲夢水澤,蘆葦蕩這一塊鄉野村民,更是傢傢養水鴉,頓頓餐黃魚。老人頗喜這清蒸黃魚的質樸滋味,那幫襄樊士子豪紳舍近求遠,垂涎海鮮,不惜百金求購,便是一路有冰塊儲藏,早已失去“趣味”,在老人眼中分明是最下等的食客,更稱不上老饕。他眼角餘光瞥見小女娃在傢外烏黑水缸邊上怔怔出神,最終還是揀選瞭缸中一尾最大的黃魚,去交給娘親清蒸。老人笑瞇瞇說道稚子才有菩提心,人老是為賊呢。隨後便望向竹桌,桌面上看似漫不經心擺放瞭數十顆岸邊撿來的鵝卵石,石子大小不一,各自距離不等,等農傢煮魚的時分,老人已經從桌面上丟掉一些略小的石子,而幾顆個頭偏大的鵝卵石則向石子最密集的區域挪近瞭幾分。

等女孩端著盛放有一尾清蒸黃魚的木盤而來,蔥花與老薑的分量很足,還特意加瞭酒釀與幾絲火腿。老人先接過筷子,絲毫不介意農婦是否遵循瞭虛蒸法去煮魚,小小一尾黃魚,人心足瞭,才有真正滋味。老人將盤子放在石子不多的桌子邊角,下筷如飛,小女孩見老人吃得津津有味,格外開心,笑逐顏開,立即不再怕生,輕輕問道:“老爺爺你是襄樊城裡人嗎?”

老人緩瞭緩下筷,搖瞭搖頭,笑而不語。需要與爹娘一起勞作而曬得肌膚黝黑的小女娃哦瞭一聲,有些遺憾。村裡同齡人總是以去過襄樊城做談資,總說城裡頭是如何氣派,城內富人是如何闊綽,她從未去過襄樊,自然憧憬羨慕得緊,更聽說那裡的姐姐們都如仙子一般,她心想自己長大以後如果能有她們一半好看便好瞭。老人吃完瞭那一尾清蒸黃魚,把木盤和筷子遞還給小女孩,輕聲笑道:“等我走瞭,你與爹娘說一聲,今日就離開蘆葦蕩去十裡外的鯉魚觀音廟燒香,燒過瞭香,便可與那觀音娘娘討要一些銀子,隻需敲碎娘娘手中石頭鯉魚,裡頭就有。小女娃兒,謹記取瞭銀子後莫要急著回傢,最早也要等到天黑以後。別忘瞭這話兒等我走後再說,離傢要早,歸來要晚。”

小女孩目瞪口呆,估摸著隻當是聽天書瞭。老人不以為意微笑道:“你就當我是這一方水土的土地公公好瞭。”

童心童趣的她雀躍道:“老爺爺真是神仙?”

老人不置可否,摸瞭摸女娃的腦袋,伸手指在嘴邊輕輕噓瞭一聲,示意她不要聲張。小女孩使勁點頭,老人重新低頭觀看桌面上星羅棋佈的石子,似乎陷入類似棋枰上的長考,女娃悄悄離開。老人既然不是襄樊人士,怎做得來庇佑一方水土的土地神?何況老人當然不是什麼神怪,隻不過稚子心誠,哪裡能想到這些門道。他雖非神仙,不過真要計較起來,以世人眼光來看,早與仙鬼無異。春秋九國亂戰,各地“天象異變”層出不窮,青龍出水,神碑破土,雌雞化雄,哪一樁哪一件不出自他手?

不說這些廟堂經緯天下縱橫,僅以三尺之局的圍棋而言,當初西楚王朝士子好清談,弈風漸盛,那入聖、通幽、鬥力、守拙等九段弈品便出自他手。如今天下棋壇三派名手呈現三足鼎立,朝廷設棋待詔,由王集薪、宋書桐在內的六位拔尖大國手品訂棋譜、鑒定棋力,登榜者浩浩蕩蕩四百餘人。

這老人竟自稱便是這四百棋手聚集一起聯合與他手談,他仍可輕松勝出,這等狂言,整個天下也就唯有他說得出口,偏偏王集薪等人不敢應戰,不管是聯手還是單挑,都裝聾作啞,這位老者棋力之超凡入聖可見一斑。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這位老狂徒放話說此生不再與人手談。

老人盯著桌面,嘿嘿一笑,“前後五百年已無敵手,豈是妄言?徐傢渭熊,想要與老夫比肩,還早得很哪。”

要知道老人早年初入上陰學宮,自號三甲,劍走龍蛇,於湖畔大雨後泥濘中一氣呵成《砥柱錄》,開篇便言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些年行走四方八荒,閑來無事,便教瞭陸詡落子生根,如何去接地氣,教瞭李白獅聲色雙甲,教瞭那偽王妃如何媚人禍國,替一位女子代筆瞭《女誡》,讓廣陵王烹殺瞭次子,誤導瞭欽天監那幫無知後生,隻要他願意,誰不是他手中棋子?接下來他要去教一個挎木劍的溫姓小傢夥如何用劍。西楚老太師亡國後除瞭滔天記恨於人屠徐驍,還捶胸頓足大罵老黃獠以三寸之舌殺三百萬人,說的便是這老頭瞭。隻不過這些風雲跌宕江山傾覆,皆成棋盤上的定式,留給後來人來解讀。

分辨不清具體年紀的老人捏起一顆位於桌面正中的渾圓鵝卵石,“姓趙的這位,落子在天元,不知天高地厚,行事倒也可愛。”

坐在一隻小板凳上的老頭眼神轉換,落於石子最為密集的當中一顆碩大石子,“第十一王明寅,當先一沖。置死地,能否後生?”

視線再輕輕一轉,“王傢有女持剎那,是拼死一斷還是妙手一鎮?”

老人不停神叨叨地喃喃自語,瞅見瞭那隻盤旋的青白鸞,嘖嘖道:“亂象橫生,亂,真亂,亂中有序。”

最終,老者伸出兩根手指習慣性摩挲斑白雙鬢,皺眉道:“莫非今日素王便要對上大涼龍雀?容老夫算上一算。”

老人不去看桌上紋枰亂局,復而長考一番,本意是掐指算上一算,不承想這一閉眼,就變作瞭休憩打盹,再不去管那桌上棋局,咂巴咂巴嘴巴,半睡半醒間細聲呢喃道:“黃魚真香。”

這饞嘴又憊懶的老頭兒,真是那被上陰學宮大祭酒毀譽參半笑稱“超凡入聖,絕無俗氣,果真不是個人”的上下五百年棋壇第一人?

這好似尋常老儒的老頭兒才剛要酣睡,那一頭徹底平地起驚雷。

連綿不絕!

“吳傢後生,真心尋死不成?!素王劍做擺設到何時?”

老劍神何謂名中有劍罡?

隻見李淳罡手中劍青芒猛然間一漲再漲,哪怕是裴南葦都可清晰看見老劍神三尺冷鋒宛如青蛇盤踞,先前隻是絲絲縷縷,瞧不真切,當下則是青氣粗壯如手臂,完全蓋過瞭利劍本身,一劍撩起,將吳六鼎手中被削得如同短小匕首的竹竿徹底碾作齏粉。這還不止,原本遊刃有餘的吳六鼎終顯狼狽,袖口被凌厲劍氣削下一角。李淳罡似乎根本不想給吳六鼎將素王出鞘的機會,大笑一聲,得勢不饒人。一番劍術較技,洞悉此子分明選瞭一條霸道劍的冷門路數,你要霸道,就劍士而言,老夫一生對敵無數,誰能比兩袖青蛇更霸氣?

老夫一劍無非起與落。

東觀廣陵大潮,踏潮頭而過江。北看千萬野牛奔騰,踩牛身如履平地。南臨汪洋巨浪拍頭,一劍炸開江海。西上爛陀山以劍問佛,斬殺羅漢二十三。

李淳罡劍勢再漲!

就沒有盡頭嗎?

莫不是要一鼓作氣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手中無劍的吳六鼎已經數次在鬼門關徘徊而返。

這條平坦道路滿目瘡痍,無數道溝壑交錯分佈。

吳六鼎身後當代劍塚中幾乎可算是一騎絕塵的劍侍緩緩睜開眼睛,她背後素王劍輕顫出蟬鳴。

但她深知這柄名劍何時出鞘,何時送交到吳六鼎手中,極有講究,一個不慎,便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薑泥聽見車廂外炸雷陣陣,終於按捺不住,小心翼翼掀開簾子,等她看到遠處李淳罡單手劍氣無可匹敵,隻是輕輕說道:“很好看的字。”

魚幼薇坐在車廂角落,捧著受到驚嚇的白貓武媚娘,因為兩頭幼夔趴在車裡沉悶嘶吼,她聽到薑泥的言語,再瞥瞭一眼腳邊的紫檀劍匣,嘴角露出苦笑。

青鳥問道:“公子,那吳傢劍冠要敗亡?”

徐鳳年隻是心無旁騖地專註觀戰,沒有轉身,搖頭道:“敗肯定要敗,這吳六鼎過於托大瞭,若是一開始便拔出那素王劍,斷然不是此刻光景。不過會不會死,不好說,吳六鼎作為劍塚這一輩最出彩的天才,怎麼都應該有幾手壓箱絕技傍身,就看機關算盡之前,能否拿到素王劍,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當初徐驍要我十年不許握刀,那時候我也不懂事,一氣之下就什麼都放下瞭,若非如此,我早該想到安排府上高手捉對廝殺,偷盡他們的所藏絕學。這趟出行遊歷,不管用何種手段,我都得摸到金剛境的門檻才會罷休,要不然實在沒臉皮回北涼。”

青鳥柔聲笑道:“不難的。”

徐鳳年心情略微好轉,呵呵笑道:“借你吉言。”

裴南葦實在不理解這北涼王世子殿下與那稱作青鳥女婢的關系,靖安王府上上下下哪裡會有這等打心眼裡相互親昵的主仆?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著裴王妃,問道:“你都聽到瞭?”

靖安王妃下意識點頭,隨即搖頭。她被繡冬刀鞘擊中腹部一次後,委實有些怕瞭。

這一轉頭,本是想嚇唬裴王妃,無意間瞥見青鳥與她手中無槍纓的猩紅長槍,有些失神。

那在天下九大神兵中唯一榜上有名的古槍,槍尖非但不鋒銳,反而鈍樸異常,呈現出一個古怪的弧形。可正是這根鈍槍,在大宗師王繡手中浸染瞭無數高手的鮮血。王繡單槍匹馬縱橫江湖,巔峰二十年,以殺伐果決著稱於世,槍下亡魂無數,不論武學高低,不論傢世貴賤,一言不合便拔槍,一怒瞠目便殺人。四大宗師中最是嗜血好戰,以死戰搏殺去精進修為,尤其以王繡北去敦煌兩千裡最為血腥,每次殺人定要用長槍洞穿敵人頭顱。一次武評說王繡三十而立,槍術虛實奇正,進銳退速,不動如山,動如雷震,血氣之盛舉世無雙!第二次武評上榜,評點為王繡四十不惑,重下本源功夫,返璞歸真,既精且極,終為槍法開山立派。第三次上榜,王繡被評作萬般槍術爛熟於心,熟能忘手,繼而忘槍,已是槍仙。

當見到青鳥手握古槍,徐鳳年生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青鳥的死士身份。

冷冰如死物。

正當徐鳳年看到剎那槍怔怔出神的恍惚時刻,蘆葦蕩一道身影疾速掠出,喊道:“世子殿下小心腳下土甲!”

幾乎那人出聲示警的同時,徐鳳年腳下泥地炸開,一具龐然大物就要破土而出!

青鳥臉色頓時雪白,手中剎那槍直刺那具偷襲世子殿下的傀儡。

來得及嗎?

她眼睛一亮,光彩奪目。

不知為何,本該被一擊斃命的徐鳳年似有意似無意猛地抽出繡冬刀,做出瞭羚羊掛角的神來一筆。

一劍仙人跪!

雨中小道上,李淳罡曾以傘作劍,一劍轟破符將紅甲中的水甲。

徐鳳年偷師苦學不得精髓的那一劍,鬼使神差,於生死關頭終於融入繡冬刀。

裴南葦隻看到那紈絝世子一身錦繡衣衫鼓蕩渾圓,單手刀直刺而下,渾然天成。

那刺客竟被硬生生刺回地下!

那一出京城再出上陰學宮的公子哥始終坐在“天波開鏡”牌坊上,嘴裡叼著一根纖細蘆葦管。姓趙,是天子人傢的國姓,名楷,則是他娘取的,是楷體的楷,也是楷書的楷。起先他隻是以為娘親是要他做人如楷書,為人如形體方正,行事如筆畫平直,可作楷模。後來入瞭宮,幾次單獨與大師父去祭祖,才知道趙傢陵墓裡有一棵老祖宗親手植下的楷樹,枝幹直而不屈曲。

此樹枝繁葉茂,一如趙氏皇傢,不過趙楷每次聽到大師父望著那棵樹苦口婆心嘮叨趙氏的榮辱,都沒什麼感觸,對他而言,這個傢總是不如兒時那個茅屋來得舒服安心,因此極其寵溺他的大師父也難免會無奈於自己散淡的性子,趙楷不以為意,若非這等沒有野心,想必明面上刺殺他的次數早就翻番瞭。

那位手握天下權柄的男人生有六子一女,算上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子共計七人,對他動瞭殺機並且付諸行動的有兩人,其餘按兵不動的,大多也不懷好意。趙楷唯獨不討厭那個總喜歡跟自己針鋒相對的公主妹妹,她真算是那男人的掌上明珠瞭,不過性子雖說潑辣蠻橫,但都擺在臉面上。每次偶遇,趙楷總要拿她鼻尖上的細碎雀斑說事,總能得逞,被她丟擲摔碎的夜明珠沒有十顆也有八顆瞭,真是個不會過日子的閨女,誰娶回去誰遭殃。

他低頭看瞭眼腳下最後一具符將紅甲,猶如道門仙師從天庭請下凡間的神將,身高一丈,雙手按在龍闕劍柄上,直插大地,這便是符將紅甲中的金甲,五甲中牢固不可摧第一,戰力雄渾第一,尤其是手中龍闕巨劍,劍氣肆意磅礴,這柄劍從未出世,是大師父被他求著去令一位老鑄劍師耗費五年心血鑄成,每鑄一寸,劍氣長三分,鑄至半截時,那名鑄劍師已經不敢再繼續下去,後來趙楷才旁聽而來是大師父抓來老鑄劍師的傢人,一日殺一人,隻剩孫子時,鑄劍師才繼續鍛造,龍闕出爐時,懇求大師父放過孫子一命,大師父點頭,老鑄劍師躍入劍爐自盡,但老人孫子轉眼便被大師父扼殺。聽到這件事後,趙楷沒有說任何話,隻是心懷愧疚。

大師父可不是二師父那般釋門菩薩,他是被朝廷隱隱稱作一人之下的可怕人物,統領十萬宦官二十餘年,是被罵作人貓的韓貂寺,更是當年把符將紅甲活生生剝皮卸甲的宗師級高手。趙楷曾親眼見到一撥刺客被大師父纏繞三千紅絲的左手悉數擊殺,皆是一指削去天靈蓋,不動聲色暴虐殺人,大師父總不忘朝自己笑,趙楷從不覺得大師父氣焰陰森,一如當年娘親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在趙楷眼中仍是世間最好看的女子。

趙楷叼著蘆葦稈子,輕聲說道:“蘆葦蕩作戰,木甲占據地利,可惜我那小舅子來早瞭。到瞭秋天,蘆葦易燃,火甲威力可加倍,若不是水甲沒被老劍神毀去,估計那幾名北涼扈從就有來無回瞭,哪裡需要我偷偷摸摸讓土甲去行刺,帶上金甲正大光明碾壓過去便可。小金,你說是不是?”

符將紅甲人披覆甲胄前便已是死人,自然沒有回應。趙楷腳下這具紅甲中的死屍來歷尤為敏感,生前是屈指可數的一品金剛境高手,隻可惜對上瞭指玄第一人的韓貂寺,下場淒涼。趙楷曾詢問大師父天象境實力如何,這位大貂寺笑著說等以後老奴雙手破敵便是瞭,但以指玄境殺天象高手才有意思。趙楷心想大師父真是厲害啊,輕輕吹掉蘆葦稈,伸瞭個懶腰,眼神清淡望向不遠處戰事膠著的木甲火甲。既然今日有吳傢劍塚與王明寅挑大梁,趙楷就不去搶風頭瞭,反正他與四甲隻要露個面,就是一種最實在的牽制與威脅,堂而皇之坐在最醒目的牌坊上,做誘餌也無妨。

呂錢塘抱著必死之心進入蘆葦蕩。他們四人對四甲,分明是毫無勝算,世子殿下的意思,不難得知,能拖住多久是多久。蘆葦蕩外李淳罡對陣劍道後輩吳六鼎,有八分把握,大戟寧峨眉與一百輕騎再加上那名深不可測的女婢青鳥,勝負至少五五對開,隻要兩處臨近世子的戰場取勝,就是大局已定,蘆葦蕩中四人戰死拼沒瞭又如何?這種情況,早在聽潮亭親眼看到北涼王時就有心理準備,王侯將相門閥世族裡出來的公子,有幾個不是性情涼薄的梟子?即便沒有他們父輩的雄才大略,可心性脾氣卻都學得十有八九瞭。

九鬥米老道魏叔陽並未直接參戰,隻是氣定神閑地袖手旁觀。

苦力活還得由呂楊舒三人來做,沒辦法,瞎子都看得出這老道人在世子心中分量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要重,所幸牌坊下一具符將紅甲在護衛坐於牌坊上的姿態浪蕩的年輕人,眼前隻有兩具匯聚佛道神通的傀儡。至於土甲想必是隱匿於地下尋求關鍵時刻的致命一擊,呂錢塘當仁不讓率先仗劍前行,單獨對上一具紅甲,體態豐腴的舒羞與雙手雪白的楊青風聯手對付另外一具。大概是呂錢塘心知此戰生還機會不大,非但沒有敗壞氣機,反而鬥志勃勃。廣陵觀潮悟出來的劍意,本就隸屬於老劍神那一脈,李淳罡江上一劍兩百丈,讓呂錢塘收獲頗豐,一劍出手再無任何掛礙,手中赤霞大劍一往無前,不管身前紅甲如何皮糙肉厚,呂錢塘隻管以手中劍疏泄四十年種種坎坷不平,紅甲每次與大劍碰撞都會擦出一大串火花。

舒羞雙掌擊在一具符將紅甲胸口,驟然發力,隻是讓其輕輕一晃。身形矯健如鬼魅的楊青風彈腿掃中甲人頭顱,對方卻紋絲不動,伸臂要去捏斷楊青風的小腿,後者卻憑借一彈之勢早早後撤。舒羞趁機對著紅甲一頓連拍,一次比一次勢大力沉,這等凌厲攻勢與她身段模樣實在不太相符,次次聲響沉悶,終於讓紅甲後退,地面上劃出一道痕跡。

這位叛逃出南疆巫宗的嬌媚女子心中憤懣,嬌斥道:“姓楊的,你好意思讓一個女人擋在前面,昨天晚上力氣都丟在哪個娘兒們的肚皮上瞭?!”

楊青風落葉般墜地後,隻一瞬便又如豹子弓腰再沖,踢中紅甲腰部,對舒羞的譏諷謾罵,隻是嘴上輕輕說道:“你老母。”

舒羞聽見後大怒,卻隻能發泄在正面紅甲身上,美艷臉龐露出一絲猙獰,一掌貼在紅甲胸膛,另一掌迅速疊在手背上,喝道:“去死!”

砰一聲。

符將紅甲終於向後倒去,轟然砸出一個大窟窿。

正是此時此地,舒羞與楊青風一同身形匆忙後掠,舒羞大聲喊道:“魏老道!”

術士魏叔陽瞇眼一笑,腳下步罡踏鬥,行雲流水,好似踏在瞭天上罡星鬥宿,一身莊嚴道袍飄蕩開來,最後一手雙指朝天,一手搭臂,掐訣道:“不踩天罡兵不動。起!”

當魏叔陽一腳踏下。

倒地剛起的紅甲身邊一圈有三十六柄桃木劍破土而出,懸空而定。

這自然不是千裡飛劍取頭顱的劍仙本事,而是一門道傢奇術,道門既然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隻見那三十六劍隨著九鬥米老道士手指一翻,跟著劍尖齊齊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符將紅甲,精研術法半輩子的老道人默念咒語,劍陣疾速下墜!說來奇怪,當初小道上那具水甲除瞭被李淳罡水珠指玄和以傘化龍卷破去,便是馬撞與呂錢塘大劍都傷不到絲毫,此時竟然被桃樹制成的木劍一劍接一劍洞穿甲胄,足足三十六劍,將這一具符將紅甲紮成一隻刺蝟。魏叔陽手段不止於此,通過世子殿下描繪的水甲上符籙雲紋,推測出這些符將紅甲的氣機如何運轉,老道士再屈指,驅使兩柄插在腰部的桃木劍深入甲胄幾寸,沉聲道:“楊青風,持這兩劍,卸甲!”

楊青風退而復還,雙手抓住兩把桃木劍重重一劃,直接將這具紅甲給攔腰斬斷!

不死兇魁一般的符將紅甲終於沒瞭動靜。

魏叔陽如釋重負,看到天波開鏡牌坊上的陌生公子哥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略作思量,震驚道:“不好!楊青風,速去通知殿下小心土甲!”

牌坊上的趙楷皺瞭皺眉頭,自言自語道:“察覺到瞭?”

他低頭笑道:“小金啊,沒料到小木還沒發揮作用就被那術士給折騰沒瞭,去,給小木報仇。”

在北涼為將,不敢陷陣沖鋒,根本就是個笑話,從北涼王徐驍到小人屠陳芝豹,再到一桿銀槍無敵手的白熊袁左宗,誰不是身先士卒的勇夫?面對勇悍無匹的王明寅,寧峨眉拖戟前沖,駿馬重甲,大戟猛將。在他命令下身後弓弩射殺不可停,無須理會是否會誤傷到他。寧峨眉就是要耗死這名天下頂尖武夫,朝那大踏步而來的王明寅策馬而去。寧峨眉卜字鐵戟精準刺向這漢子的胸口,北涼邊境,不知有多少北莽敵人被他這一戟給挑刺到空中。

王明寅腳步稍稍停頓,探出一臂,一拳砸在鐵戟上,大戟震顫,寧峨眉並未脫手,隻是戟尖卻隻得向下刺去,王明寅騰空而起,一腳將寧峨眉踹下馬!

寧峨眉不愧是一名虎將,胸口鐵甲被王明寅踢出一個巨大印痕,隻是他從馬上落地後沒有倒地,而是用沉重長戟拖地,卸去那名武夫帶來的力道,立定時,寧峨眉嘴角分明已經滲出血絲。王明寅似乎沒有料到這名北涼武將能夠立而不倒,眼中略有異色,沒有急於進攻,不去管那些弓弩勁射,箭矢一旦近身,隻是輕松伸手撥去,這開山弩的利箭對他而言,仿佛是那不痛不癢的輕柔飄絮,一拂則散。寧峨眉見王明寅靜止不動,將大戟猛然插入地面,雙手摘下頭盔,丟下擺滿短戟的行囊,繼而悍然脫下身上甲胄。

王明寅一直面無表情,等到那名勇將重新拔出大戟,這才踏步前行。

一夫當關獨自面對這天下第十一的寧峨眉同樣默然沖刺起來。

的確,殺人便殺人,哪來那麼多聽著好似要掏心窩的廢話。痛快一戰便是,需要相互言語吹捧或者詆毀嗎?

寧峨眉馬下大戟依然聲勢驚人,剁刺鉤啄,圓轉如意,近百斤的大戟在他手中揮得陰陽相濟。王明寅始終板著那張貧苦莊稼漢子的生硬臉龐,面對大戟一記兇狠掛擄,抬臂格擋。可以見到堅硬戟身竟然被擠壓出一道弧線,壓到極限時,大戟以更快速度反彈,寧峨眉借勢身體一轉,雙腳在地上擰出一個圓形坑窪,大戟更是在空中劈出一個大圓,傳出一陣刺耳風聲,卜字鐵戟再度磕向王明寅。始終單手化解的後者左手掌心粘住大戟,右手繞過,雙手掌心相向握住,電光石火間猛然發力,卜字戟頭被王明寅轉瞭半圈。寧峨眉因為不肯脫手大戟,即便掌心炸出鮮血,哪怕身形魁梧,亦被帶出一個大弧圈,腳底鞋子破爛不堪,身畔塵土飛揚。

先前說出要借世子頭顱一用的王明寅終於第二次出聲:“借戟一用。”

隻見寧峨眉大戟頓時離手,握戟的那隻粗壯手臂無力下垂,鮮血滴滴落下。

王明寅得瞭大戟卻不用,一擲而出!

將遠處一名持弩的北涼騎卒整個人從馬背上釘入地面。

戟尖朝上,屍體在下,戟身微微顫抖。

寧峨眉根本就不去看那可以預料的慘況,左手抽出北涼刀。

王明寅問道:“不退?”

寧峨眉嘴唇微動,聽不到聲音。

他手中雪亮涼刀,沒有任何歸鞘的跡象。

王明寅輕輕嘆息,朝這名不愧北涼鐵騎名聲的將軍走去,起瞭必殺之心。雖說如此一來會耽誤去取北涼王世子項上頭顱的時間,可這些北涼軍卒,擺明瞭要不死不休。

馬車前,裴南葦被眼前景象震駭得無以復加。

先是身份不明的殺手要鉆出地面行刺徐鳳年,再是這挎刀作裝飾的世子殿下一刺而下,裴南葦再不識貨,也感受得到那一刀絕非花哨架子。如果隻是這般,裴南葦更願意轉頭去看官道盡頭兩位劍士的對決,或者去看那莊稼漢子如何勢如破竹穿過北涼鐵騎擺出的陣勢,但是地面下的刺客好像精通奇門遁甲,並非一直隱匿於這地下,而是可以在下面遊走,被徐鳳年一刀刺中後,馬上便在附近再度破土而出,徐鳳年繡冬刀當下便橫掃而去,直接砍在那符將紅甲腰部,激起火星無數。

一氣上黃庭。

徐鳳年眉心淡紫印記越發明顯。

徐鳳年一擊命中,單手繡冬眨眼變成雙手握刀,不退反進,與那符將紅甲中的土甲不離五步,殺人何必十步行?

雙手繡冬掠出一道璀璨光芒,由紅甲頭顱下劃至腰,又是一長串刺眼火花!

這一刀,是武當山上劈瀑佈劈出來的。

土甲一拳砸下,徐鳳年卻已圓滑收刀,軌跡漂亮至極,出力剛猛卻蓄力有餘。

蓄力是為下一刀,徐鳳年為何在山上揀選秘籍的時候挑瞭練行劍術而非站劍術?便是鐘情於與走劍異曲同工的滾刀那種殺伐冷冽的酣暢淋漓。徐鳳年握住繡冬,毫不凝滯,以驚虹貫日之勢直刺而去,這分明是紫禁山莊《殺鯨劍》中最決絕霸道的刺鯨!殺鯨劍由刀來使出,一樣氣概雄壯,繡冬刀尖刺在符將紅甲胸口上,徐鳳年仿佛絲毫沒有感覺到手心的肌膚綻裂,鮮血佈滿刀柄,一刺而去,絕不回旋!土甲沉重雙腳向後倒滑而去,一滑再滑!

刺鯨一刀功成。

雙手再變單手。

春雷炸出刀鞘!

徐鳳年左手緊握春雷,一出刀便是毫不留情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最精妙劍式,疊雷!

一瞬疊起六聲雷。

全部轟砸於土甲腰間。

疊雷過後,再是刺鯨過後的繡冬使出《千劍草綱》中的劍術絕學,春雷同樣沒有停頓,遞出瞭上一代吳傢劍塚劍侍趙玉臺的一招“覆甲”。

土甲踉蹌而退。

接下來徐鳳年共計一十六刀,一氣呵成。

每一刀皆是先輩心血精華所在!

當徐鳳年終於後撤時,雖說符將紅甲並非完全是落敗跡象,卻再毫無氣焰可言。

裴南葦看到手持長短雙刀瀟灑而立的北涼王世子,隻能看到他的側臉。

在獰笑。

當符將紅甲即將破土暗殺世子殿下的那一刻,吳六鼎明顯感受到李淳罡有所分神,給予的壓力雖說並未減弱,盤繞利劍的青蛇劍罡依然長達一丈,但他知道這就是最佳的接劍時機。與吳六鼎心有靈犀的劍侍毫不猶豫便讓名劍素王出鞘,吳六鼎雙袖一卷,將身後被連根拔起的兩撥蘆葦化作數十劍,去擋下老劍神的渾厚青蛇劍氣,試圖後退接住素王劍。豈料李淳罡冷然一笑,一身破爛羊皮裘一縮一鼓,沛然氣機驀地散開,將那些鋒利遠勝尋常兵器的蘆葦劍雨一氣彈開,手中三尺劍連同劍氣本已長如槍矛,這一瞬更是銀河倒瀉般鋪天蓋地朝吳六鼎洶湧漫去,而素王劍離吳六鼎卻尚有一段距離。

李淳罡身經百戰,且不說劍術與劍罡何等爐火純青,臨敵時每一次停轉早就天衣無縫,這一看似理所當然的失神,其實是故意賣一個破綻給這吳傢後生而已。吳六鼎所承傢學不可謂不響當當天字號獨此一傢,可劍塚練枯劍,塚外名動天下、塚內隻是吳傢劍奴的老劍士喂劍招式再多,終歸不如真正對陣時那樣沒有絲毫套路可言。面臨劍主身陷危境,送出素王的女劍侍果真如外界傳言無動於衷,冷清眸子望向袖有青蛇膽氣粗的老劍神,酣戰至此,李淳罡劍氣已算駭人,可她確信離那兩袖青蛇還有一段距離,顯然劍主手中無劍,根本沒辦法迫使這位讓劍塚低頭整整三十年的老前輩使出成名絕技。

這一代劍冠才出江湖就要凋零?吳六鼎衣袖無風而響,不知是體內氣機運轉所致,還是那冰冷刺骨的劍罡壓制,他神情平靜,雙指掐劍訣,輕聲道:“開匣。”

我以靜氣馭劍上昆侖。

直飛吳六鼎後背的素王劍仿佛被一物牽引,繞出一個彎月弧線,速度不減反而愈飛愈快,最後甚至已經完全快到肉眼不得見,顯然與術士魏叔陽佈下的天罡劍陣不同,這才是仙人飛劍取頭顱!雖然這隻是個雛形,但足以證明吳傢劍塚英才輩出,哪怕吳傢兩百年前九騎九劍入北莽,殺敗一萬精銳鐵騎,隻有三人活著歸來,但仍是那個“天下劍意有一石,我獨占八鬥”的吳傢!隻可惜這一百年中接連出瞭李淳罡與鄧太阿,吳傢才不復昔年風采。

當吳六鼎終於握住那柄素王,附近蘆葦蕩一同往後倒去,層層推進,匪夷所思。

李淳罡瞇瞭瞇眼,笑道:“有點意思。小子,憑你今日勉強馭劍幾丈的道行,還不配老夫掏出傢底,不過既然素王劍都出世瞭,老夫不介意讓你開開眼界,省得你到時候被鄧太阿桃花枝抽得找不到北。”

吳六鼎心如止水,握劍抬臂,一夫當關。

做劍塚起劍式。

劍侍翠花閉上眼睛,不去看,能獲知更多有益的東西。她十歲時傷瞭眼睛,那段時間一直是閉目練劍,這之後就習慣瞭在枯塚練盲劍。十歲以後第一次握劍時睜眼,便是出塚前那一戰,故而一劍登頂。

她喃喃道:“終於要來瞭嗎?可閉關這麼多年,李淳罡就真的隻有兩袖青蛇?”

不知為何,這般劍主生死懸一線的緊要關頭,女子劍侍再度睜眼,不看各自蓄勢的吳六鼎與老劍神,而是略顯驚訝望向那邊雙手刀一氣揮出十九招的世子殿下,招式極妙,姿勢極好,氣勢極足,若是連綿十九招能再承轉“如意”一些,就當得“靈犀”二字的評語。當年自己練劍,十二歲被吳傢老祖宗評作“如意”,十八歲才是“靈犀”,出塚前老祖宗沒有說什麼,因為她取來瞭素王劍。不知那世子殿下練刀多少時日瞭,五年?十年?或是自幼練刀?

她突然歪瞭歪視線,不是看那具名不副實的符將紅甲,而是看向一名強行闖入戰場的年輕女子,那人青絲青衣青繡鞋,卻握有一桿猩紅長槍,她猜這個清清秀秀的女子名字裡會不會帶一個“青”字?

當劍侍看到那女子一槍把符將紅甲摔到路邊,再一槍穿入甲胄挑到空中,繼而抽槍將尚未墜地的紅甲刺出無數窟窿,等紅甲總算墜地,一槍劈下,硬生生將龐大紅甲徹底轟陷入地下,她越發訝異,緩緩說道:“瞭不得的槍法。聽說槍術分七品,角力、伸長、精熟、守正、出奇、微幽、神化,近百年來唯有槍仙王繡到瞭神化境界,可這女子該有微幽瞭吧。這槍,會是剎那嗎?她出槍真的很快啊,與我二十歲時的出劍差不多。可她這般不顧性命逆行氣機,損壞血脈,與自殺何異?”

若有人聽見她自言自語,聯系世子殿下與青鳥的各自出手,大概都會覺得這娘兒們太自負瞭。

可作為一名有資格拿到素王的劍侍,是自負是自信還真不好說。

“走!”

原本正要見識見識李淳罡缺瞭一臂後兩袖青蛇是否依舊無敵的吳六鼎冷不丁收劍,腳尖一點,一掠百步,拉起劍侍翠花就往蘆葦蕩中跑路。

劍侍後退時腳步飄逸,好似蜻蜓點水,她隻是皺眉,沒有說話。

手持素王的吳六鼎苦澀道:“突然想起,那個第十一知道我鬥不過李老前輩的兩袖青蛇,既然符將紅甲沒能得逞,如此一來,他若不加緊殺掉北涼王世子,可能就再無法成功,而他一旦不顧那群北涼鐵騎,老前輩為瞭救人,肯定要對我痛下殺手,到時候指不定就不會隻有兩袖青蛇瞭,這劍沒法比,我還得再回去與你練練劍,今日一戰,咱們不吃虧。”

劍侍翠花對這位劍冠的臨陣脫逃懦夫行徑似乎並無反感,聽瞭吳六鼎的粗略解釋後輕輕哦瞭一聲。

不出吳六鼎所料,當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同時見到符將紅甲被女婢青鳥摧破,以及李淳罡準備解決掉那名才華橫溢的吳傢劍冠,硬扛寧峨眉一刀輕傷,直奔世子殿下,看那架勢,還有再扛下剎那槍也要殺死徐鳳年的決絕。

李淳罡身形一轉,棄吳六鼎不顧,手上一條劍罡如百丈青蛇,當空而去!

天地間黯然失色。

隨著青蛇翻滾撲殺向王明寅,整條寬闊官道裂出一道巨縫。

吳六鼎嘿嘿道:“瞧見沒,這一劍真是嚇人。王明寅若是不急著殺北涼王世子的話,那還好,不難擋下這條青蛇,若不計後果,就難說瞭。”

劍侍嗯瞭一聲。

“對瞭,翠花,老前輩的劍罡你學會瞭沒?”

“會瞭。”

“唉,今天可惜瞭。沒事,下次再戰,你再把兩袖青蛇偷學來。”

“好。”

她與劍主吳六鼎說話,大概就是這麼個腔調。

“翠花,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在想那人會不會喜歡吃酸菜。”

吳六鼎納悶問道:“誰?李淳罡李老前輩?”

劍侍沒有說話。

“他娘的不會是那世子殿下吧?”

她還是不作聲。

吳六鼎語重心長道:“翠花啊,人傢是世子殿下哩,咋會吃你的酸菜,別想瞭,有我吃就好瞭。”

重新背上素王劍的翠花平淡道:“可你每次吃完都說酸掉牙。”

吳六鼎愣瞭愣,很實誠地嘆氣說道:“真的很酸啊。”

她輕聲問道:“我會做酸菜和他會不會吃酸菜,有什麼關系?”

吳六鼎訝異道:“你沒打算做酸菜給他吃?”

她搖瞭搖頭。

吳六鼎停下腳步,先捧腹大笑,還不過癮,再仰天大笑。

這對被劍塚譽作三百年來最天資卓絕的劍冠劍侍,為何在一起的時候總說些與高手風范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王明寅確實硬扛瞭一記滾滾青蛇。

腰間金黃軟劍已經被他取下,灌註一股真氣,斬去大半青蛇劍氣,身形搖晃時,被猩紅剎那槍揮中胸膛,王明寅的體魄再金剛不敗,也無法安然無恙。不去看剎那槍主人那張已是七竅都滲出鮮血的臉龐,被一槍拍回十幾步的王明寅怒喝一聲,軟劍激射而出,羽箭一般刺向那名世子殿下,同時身形卻掠至那名礙事的持剎那槍女子身前,一記肩靠撞山而去。以己命去換主人命的年輕女子連人帶槍被撞到路邊槐樹上,王明寅再度踏步前行,速度之快,快到能夠離世子殿下十步的時候才握住那柄軟劍。

第二條青蛇再至。

王明寅雙腳深陷於地面,軟劍抬到肩部高度,以長槍姿態去破這條劍氣匯聚而成的猙獰青蛇。

他隻要扛下這袖青蛇,不管如何重傷,都有把握摘下那徐傢小子的頭顱!

事實上,王明寅的確扛下瞭。

威力舉世罕見的青蛇劍氣在這名貌不驚人的漢子面前砰然爆綻開來。

百丈青蛇被這個這些年確實在背對老天面朝黃土的莊稼漢子給摧碎,官道百丈路段被青色劍氣彌漫籠罩,兩排被殃及的槐樹更是斷折成無數截。

這個武力恐怖的男人,不是像農夫,可他確實就是農夫。世人都笑他“第十一”這個稱號,說他是天底下最應該去記恨王仙芝的高手,因為武帝城城主非要自稱天下第二,好好的第十號高手硬就被排到瞭第十一,而王明寅連續上榜又兩屆武評連續穩居第十一的位置。但其實王明寅根本不在乎這些,他隻在乎那山清水秀的地方的一畝三分地,那裡有個溫婉女子在等他回去,地裡的莊稼總需要個男人去打理。她遇見他以來,便從沒有見過什麼軟劍,更不知道什麼天下第十一,隻知道他是個不善言辭的木訥好男人,可以托付終身,傢裡窮些沒關系。

終於擋下瞭。

接下來便隻有那一顆頭顱瞭。

青鳥頹然躺在路邊,掙紮著想要起身去拿起遠處的剎那槍,吐出一口烏黑血液,仍是站不起來。她恨那個殺瞭娘的父親,所以她恨這桿一直庫存在聽潮亭裡的名槍。原本這桿剎那,隻是用來去殺那個明明槍術第一卻不再用槍的男人。但出北涼前,大柱國說可能會用得上,將剎那送到瞭她面前,她毫不猶豫接下瞭,今天,她又毫不猶豫取出來。她精於暗殺,所以正面對敵,一直不是她的強項,可身為死士,天幹死士中的丙,她選擇毫不猶豫去赴死。

與青鳥一樣,道路上所有人都已來不及去救世子殿下。

哪怕李淳罡已經凌空一掠而來。

王明寅正要出手,卻不得動彈瞭。

他緩慢低頭。

看到一隻由後背而來洞穿整個胸膛的手臂。

那是一隻白皙的手臂,並不粗壯。

這是陰險到驚世駭俗的一記手刀。

相信當今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能引發整個江湖轟動的刺殺瞭。

面無表情卻一身汗水的徐鳳年持刀而立,看到王明寅身後探出一顆腦這名註定要名動天下的刺客長得一點都不兇神惡煞,臉龐稚嫩秀氣,還是個少女。

她笑瞭笑。

呵呵。

那少女呵呵一笑後,老劍神已是一掠而來,她抽出穿透王明寅身體的手刀,嬌小消瘦的身影後躍,雙腳粘在一棵半截老槐上,再一點,如流星一般消逝不見。她輕輕來輕輕走,即使是李淳罡這樣飽經滄桑的老傢夥都瞪大眼睛,倒不是說那妮子武力勝過瞭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後者硬扛兩袖百丈青蛇,中間還被剎那槍砸中胸口,加上所有註意力都投在徐鳳年身上,這才有瞭被一擊得手的可能。而是那名少女將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拿捏得精準無比,最終一記手刀,成功擊斃王明寅,讓其死不瞑目。等到李淳罡趕到,再毫不留戀地退走,頗有彗星襲月飛鷹擊殿的超一流刺客氣度。

徐鳳年顧不上這些,默默來到臉白如雪的青鳥身邊,坐在地上,將她抱入懷中,伸手抹去她嘴角觸目驚心的黑血。李淳罡拋掉手中劍,劍在空中畫出一個優美的半圓軌跡後,恰巧插入馬車前插於地面的劍鞘,老頭兒緊瞭緊羊皮裘,逛蕩到世子殿下面前。這位北涼最大的公子哥,面對破土而出的符將紅甲能夠臨危不亂,一氣呵成十九招,後來又得面對志在自己那顆頭顱的王明寅,依舊不曾退縮半步,可這時,竟然茫然失措,隻是癡癡看著懷中氣息如薄紙的婢女。老劍神悄悄嘆氣,蹲下身,雙指捏住青衣女婢的手臂,皺眉問道:“那殺瞭王明寅的女娃娃,是你傢死士?”

徐鳳年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能救嗎?”

李淳罡神情凝重,一指敲在青鳥眉心上,她昏昏睡去,老劍神緩緩說道:“這得看命。老夫先閉住她逆行的氣血,隻是在黃泉路上拉住瞭她,至於她能否走回陽間,天曉得。便是那槍仙王繡氣血最盛時的四十歲,也不敢如此使用剎那槍裡的霸王卸甲,這小妞兒當真是為瞭你不惜性命。你先將她抱回車廂,老夫看能否灌註劍罡為其續命。這一炷香時間,別讓人打擾,否則齊玄幀再世都救不瞭她。”

徐鳳年慘然一笑。

衣裳碎爛幾乎遮不住身軀的舒羞倉皇而至,她似乎在蘆葦蕩中殺紅瞭眼,跪地顫聲道:“殿下,魏真人劍陣破去瞭木甲,可呂錢塘被火甲裡的屍體爆炸震碎瞭五臟六腑,要死瞭。”

徐鳳年隻是清淡哦瞭一聲,抱起青鳥走向馬車。舒羞面容淒涼,一臉兔死狐悲,三名被大柱國欽點護駕的扈從中,呂錢塘無疑最被世子殿下器重,此時即將人死如燈滅,竟沒有任何撫慰言語。舒羞自認已經相當刻薄,可較之這位將來有望世襲罔替新北涼王的年輕男子,正應瞭南疆那個小巫見大巫的說法,一時間她幾乎有趁機逃離的念頭,隻是想到大柱國的鐵血手腕,舒羞淒然一笑。逃?天大地大,能逃出人屠的五指山?生於帝王傢算什麼不幸,給王侯傢做命賤不如狗的奴仆才可憐。舒羞一直與呂錢塘這名東越劍士爭名頭、爭地位,希冀著如何在三人中脫穎而出,而呂錢塘獨獨被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舒羞這會兒有些心如死灰,默默返回蘆葦蕩,去看呂錢塘最後一眼。

薑泥與魚幼薇騰出車廂,老劍神提劍而上,以劍罡救人,李淳罡見徐鳳年呆呆坐在一旁,惱火道:“在這裡瞎瞪眼作甚,出去。堂堂世子殿下,大戰帷幕才落,就躲在這裡,成何體統。”

徐鳳年下車後,環視一周,官道早已是溝壑縱橫,破敗不堪。一場死戰,大戟寧峨眉與鳳字營校尉袁猛都身受重傷,輕騎死八人,傷十六人。老道魏叔陽從蘆葦蕩中走出,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如釋重負。徐鳳年臨近戰場,拔出那根將一名輕騎釘死在地上的卜字鐵戟,脫下外衫蓋在那死卒身上,將大戟還給寧峨眉,輕聲道:“寧將軍,你與袁校尉負責清理戰場,我先去一趟蘆葦蕩。”

一臂被王明寅震斷的寧峨眉重重點頭,瞥瞭眼被世子殿下用衣衫蓋住胸膛的袍澤,眼神柔和瞭幾分。

徐鳳年與魏叔陽一同走入蘆葦蕩,呂錢塘一身是血,坐在臨水的岸邊,容顏淒麗的舒羞在一旁怔怔出神,楊青風站在不遠處,伸手折斷一根根隨風而搖蕩的蘆葦。徐鳳年拎瞭一壺酒,坐在將赤霞劍橫放在雙膝上的呂錢塘對面,默不作聲。

這位劍士久在北涼王府做鷹犬,當年行走江湖時的豪邁氣度都被磨平瞭,反而臨死生出瞭一股豪氣,不再對世子殿下低眉順眼,咳嗽出血後大笑道:“殿下,敢問這酒是送行酒嗎?”

徐鳳年抬起酒壺,問道:“能喝?”

已經是回光返照的呂錢塘氣血恢復瞭幾分,粗壯雙臂軟綿綿搭在劍身上,自嘲笑道:“不能喝也要喝,否則豈不是白死瞭?可惜我雙手已廢,怕是握不住酒壺,勞煩殿下一番。”

徐鳳年伸手為呂錢塘倒酒入嘴,修道一生可謂無牽無掛的魏叔陽見到此情此景,也是喟嘆一聲,尤其是那以嬉戲人生為樂的舒羞,不管再如何沒心沒肺,還是眼眶濕潤,坐遠瞭幾分,背過身子。徐鳳年收手,握住酒壺,輕聲問道:“有什麼遺願嗎?”

呂錢塘灑脫笑道:“沒有瞭,我一介武夫,早就是國破傢亡,隻剩下手中一柄劍而已。真要說的話,倒是希望殿下能夠將呂錢塘骨灰撒到廣陵江中。觀潮練劍十年,每年八月十五,那一線潮,風景極好,殿下若是去瞭廣陵,是該去觀此景才不枉此生。”

徐鳳年笑道:“好。”

呂錢塘吐出一口血水,突然笑罵道:“狗日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

呂錢塘大笑出瞭大攤血跡,斷斷續續道:“這話老子早就想說瞭,憑什麼你一個毛頭小子要讓我賣命,不就仗著有個人屠父親嗎,有甚瞭不得的!

有本事你自個兒打天下去,那才能讓老子心服口服!”

舒羞愕然轉身,生怕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出什麼過激勾當,不過看上去徐鳳年似乎並不介意,隻是再次性子溫良地倒酒給口無遮攔的呂錢塘,後者連酒帶血一同咽下,眺望遠方,約莫是精氣神殆盡,輕聲道:“這一路行來,於雨中小道觀老劍神兩劍,馬踏青羊宮,江上再觀劍仙斷江一劍,死得也不算太冤枉。今日蘆葦蕩一戰,呂錢塘以手中劍破火甲,死前還得世子殿下親自倒酒兩口,足矣。”

呂錢塘低頭望著巨劍,閉眼喃喃道:“隻是這赤霞劍,還沒摸夠啊。”

面容祥和的呂錢塘此時氣機已絕。

徐鳳年將酒壺放在赤霞劍上,起身後平靜道:“楊青風,呂錢塘火化後骨灰放入壇中。”

楊青風停止折斷蘆葦稈子的小動作,低頭恭敬道:“諾!”

不知為何,靖安王妃裴南葦並未逗留在官道上,而是小跑跟著徐鳳年來到瞭蘆葦蕩中,她親眼看到這一幕,緊咬著嘴唇,神情復雜。

徐鳳年與魏叔陽折返時,正要開口詢問一些細節,體內氣機一凝,剛要抽出繡冬刀,就被一擊戳中胸口,整個人如斷線風箏一般遙遙墜入水中,魏叔陽根本來不及出手攔截那一刺。裴南葦隻覺得莫名其妙,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落,並非草包一個的北涼王世子就這樣死瞭?她看到瞭那名刺客容貌,正是手刃瞭視一百驍騎於無物的莊稼漢子的女子,相貌清秀如鄰傢少女的她,一擊得手後,並未退去,而是站在原地皺瞭皺鼻子,似乎很不滿意的樣子。舒羞和楊青風阻敵,魏叔陽救人,忙作一團。裴王妃回過神後思量著這不可貌相的少女難道不是北涼死士,而是來刺殺世子殿下的,那她為何要殺死那勇悍無比的莊稼漢子?

漣漪未平,漣漪再起,墜入水中的徐鳳年手持雙刀而出,讓魏叔陽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常理而言,刺客這一刺兇悍恐怖,恐怕連他都擋不下,更別說殿下瞭。徐鳳年緊閉牙關,卻擋不住鮮血湧出。他直視這位出手詭譎的刺客,開口沉聲問道:“既然要殺我,官道上為何擋下王明寅?”

少女笑著呵瞭一聲,身影鬼魅前沖,竟然接連與舒羞、楊青風、魏叔陽三人堪堪擦肩而過,兩根手指分別點中徐鳳年手中繡冬、春雷,然後一腳踩在他胸口上,將世子殿下再度轟入水中,魏叔陽等人清晰可見被一腳踏胸的世子殿下噴出一口濃鬱血水。魏叔陽剛要有所動作,蘆葦蕩中躥出一頭黑白相間的古怪大貓,舒羞雙掌拍在其腦袋上,非但沒有擋住其洶洶來勢,反而被它一巴掌甩飛出去,楊青風更被它一掌擊中,他們幾人與符將紅甲拼死一戰,差不多都是強弩之末,但這般被一頭畜生輕松擊退,實在是出人意料,擔憂世子殿下生死的魏叔陽怒喝一聲:“孽畜!”

少女面無表情呵呵一笑,與寵物一前一後夾擊九鬥米老道,一記手刀砍中魏叔陽脖子,直接將老道士拍入泥地。然後她不理睬勉強保持站立的舒羞與楊青風,隻是望向圈圈漣漪的水面。

徐鳳年第三次從水中而出。

帶著一頭寵物大貓的刺客少女總算開口說話,“第一刺,因為你有麒麟絲甲護體,得以不死。可我一腳踏在被我撕開寶甲處的胸口,你應該死瞭的。”

面無血色的徐鳳年眉心紅印淡紫入深紫,瞇眼不作聲。

少女呀瞭一聲,恍然說道:“看來真被你得瞭王重樓的大黃庭,沒事,就不信你能真不死,你離九重樓境界還差得遠。”

徐鳳年咬牙問道:“呵呵姑娘,我跟你有仇?”

“沒仇。不過有人出一千兩黃金要買你的命,我做買賣一向很講規矩,既然收瞭錢,就得親手拿命。再說瞭,若你被那王明寅殺瞭,我還得還五百兩黃金回去。”

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王明寅這種絕世高手身後,自然能夠在說話間就一掌拍在世子殿下太陽穴,可憐徐鳳年頭顱一震,側飛出去,滾倒瞭一大片蘆葦。

徐鳳年已經七竅流血,卻還是以刀拄地,站起瞭身。

“呵,你這命果然值一千兩黃金。我做生意,向來是先拿一半定金,出手不出手得看我心情,心情好,拿到手另外一半定金就開始殺人,心情不好,就殺瞭付我定金的人,所以我出道這些年,做成的生意沒有幾筆,襄樊城裡那位,膽子不小。我心情好,就答應他殺瞭你後,再去殺一個叫裴南葦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不管說什麼,總是板著一張清秀的臉。話一說完,徐鳳年已經再次被她擊倒,她談不上使用任何招式,從不拖泥帶水,從來都是一招便見效。

靖安王妃臉色淒然。

少女緩緩前行,走向單膝跪地的世子殿下,輕聲道:“徐鳳年,你是在等北涼王府的暗中死士嗎?告訴你呀,沒瞭。”

徐鳳年用手背擦瞭擦嘴角血跡,冷然笑道:“沒在等。靠誰都不如靠己。”

站起身後,徐鳳年右手正握繡冬刀。

左手反手春雷。

姿勢古怪絕倫。

少女頭一回露出凝重表情。

劍一。

一劍走龍蛇。

劍二。

雙劍交相呼應。

劍三。

劍上劍氣重三斤。

直至劍八。

劍九一劍六千裡。

世間還有誰比徐鳳年更精研劍九老黃的九劍?

尤其是那劍九!

他身臨必死境地,以雙刀入劍,蘆葦蕩中竟是劍意凜然。

尤其是那最後有洶湧大黃庭支撐的劍九,更是讓雙刀隱隱生出一股明黃劍氣。

少女擋下隻有七八分形似卻唯有四五分神似的劍一至劍八,並不吃力,唯獨那劍九,形似才二三,神似卻八九,終於身形消弭而退。

老劍神李淳罡急急踏著蘆葦而來。

看到最後一劍,立於蘆葦叢頂,飄飄欲仙,嘖嘖贊道:“一劍成就大道,任你萬般技巧,皆是土雞瓦狗。”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