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三章 惱薑泥青衣相隨,嘆徐驍別京無回

亭中徐鳳年下意識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麼,但還是放下。拿起什麼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徐脂虎是知人情冷暖,讓青鳥給涼亭這邊送瞭幾份沁著涼意的點心瓜果,很能解暑。徐鳳年盤膝而坐,與重新入亭站著的薑泥面對面。徐鳳年仰頭目不轉睛盯著胸口景象已徹底不太平的太平公主,沒來由想起北涼王府書房中一幅《春雷惡蛟驚蟄圖》,蛟龍踞江心大石而蹲,自然壯觀,但徐鳳年卻在意江畔一位竊眸欲語不語的執爐天女,與眼前女子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幅天王天女圖據說出自前朝大煉氣士之手,暗藏讖語,讖語分佳讖和惡讖兩種,徐鳳年幼時常與娘親一起觀摩,也看不出什麼玄機名堂,隻覺得惡蛟氣勢凌人,估摸著大抵逃不過惡讖的下場。

徐鳳年撿起一片冰鎮西瓜,邊啃邊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棋詔叔叔到底是誰?”

薑泥猶豫瞭一下,靠著朱漆廊柱坐下,搖頭道:“隻知道棋詔叔叔姓曹,娘說他才高八鬥。”說到“娘”這個字時,神情黯然。本該是稱呼母後的。

徐鳳年白眼嗤笑道:“何止是才高八鬥,老劍神在武評上排第八,曹長卿已經做瞭連續兩屆的探花郎,江湖人稱曹無敵、曹官子。現在你發達瞭,有老劍神青睞,哭著喊著收你做徒,加上這會兒曹官子屁顛屁顛跑來給你當侍衛,比我這個世子殿下可排場大瞭無數倍。我就納悶瞭,常人求師學藝像條狗,你倒好,高人們跟路邊大白菜一樣不值錢,難怪李義山說你身負氣運,不服氣不行。我琢磨著你嬌軀一震是不是就可以引來天生異象?小泥人,要不你震一震?”

薑泥晚宴上動筷極少,看著琳瑯滿目的點心難免嘴饞,礙於臉皮薄,不好意思伸手,本來餓著肚子心情就不好,聽到世子殿下的促狹打趣,驀地一股怒氣從心中來,瞪眼道:“震你個大頭鬼!”

徐鳳年先把裝滿各色點心的蝦青官窯餐盤推向薑泥,冷不丁正色道:“跟你說些正經事,練武如修道,都逃不過根法侶財地五字。根是根骨,居首位,自身資質下乘,一切休言。不過相信你的天賦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接下來是法,即法門,入道無門,便是滴水澆頑石,人生不過百年,如何能有成就?有名師領路,事半功倍,這點上,你比我還要幸運。我得瞭武當大黃庭才能在蘆葦蕩活下來,你有曹長卿、李淳罡兩大百年一遇的高人傾心傳授,算起來你的機遇怎麼著都是五百年一遇瞭。侶財地三項,對你來說自然更無妨礙,無侶不可安心治生,無財不可一心養道,你我相比,我侶財勝你,地,卻要輸你。例如在這盧府,我便不能輕易向老劍神討教兩袖青蛇,以後若是進瞭北涼軍,也未必能專心習武。你不一樣,有曹長卿遮擋,哪怕他存心要打著你太平公主的旗號去復國,你照樣可以無憂無慮。輸瞭,無非是遁走江湖;萬一贏瞭,你說不定就是千年以來第二位女皇帝瞭。到時候你即便學武不成氣候,要殺我,也不過是彈指的小事。這種沒啥本錢的大買賣,傻子才不做。”

薑泥才將一塊小軟脂塞進嘴裡,腮幫鼓鼓,梨渦撐起,含混不清氣哼哼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不就是想我走嗎?我可不笨,棋詔叔叔是很瞭不起,但復國何其難,北涼王有三十萬北涼鐵騎都不敢自己做皇帝,棋詔叔叔是天下第三又如何,就打得過三十萬人啦?我要是走瞭,才是一輩子都殺不掉你,你以為會讓你得逞?”

徐鳳年笑瞇瞇道:“喲,你不是真的笨嘛。”

薑泥咽下點心,從餐盤中端起一碗冰糖蓮子百合,入口入腹後隻覺得沁人心脾。

徐鳳年雙手交叉,膝蓋抵在春雷、繡冬刀身上,笑道:“那你留在我身邊就能殺我瞭?你扳指頭數數,我們一路行來,都碰上多少個美人瞭,我身邊現在就有魚姐姐,還有舒大娘,她們這裡,何等來勢洶洶,你再瞧瞧你自己。”徐鳳年松開十指在胸口做瞭個捧起的姿勢。

薑泥惱羞成怒,拿袖子擦瞭擦嘴角,挑眉氣怒道:“累贅!”

“咦?蓮子百合到你嘴裡還能吃出酸味來?”徐鳳年白瞭個眼,繼續說道:“好,不說這個。就說容顏身段好瞭,靖安王妃裴南葦長得不漂亮?人傢可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她讀書還不收錢呢,還能陪我下棋解悶,完全沒你什麼事情嘛。”

薑泥置若罔聞,很聰明地沒有跟世子殿下鬥嘴,隻是狼吞虎咽。

徐鳳年扭頭望向湖水,亭邊附近有幾十尾錦鯉遊弋,與北涼王府沒法比,不過聊勝於無,他從餐盤裡虎口奪食搶瞭些螺絲酥糕,丟入湖中。

小泥人可以對那些個榜上有名的高手無動於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個,不管是背匣老黃還是白發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樓,終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面對付的敵人,感觸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見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現在敵友僅在一線間的曹官子,才知道這些個頂尖人物的恐怖。當時王明寅硬抗兩袖青蛇前沖而來,殺意撲面,曹長卿看似溫文爾雅,同樣殺機四伏,要是能選擇,徐鳳年寧肯與靖安王趙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總不至於當場被殺斃。

湖亭中與寫意園中雙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寫意園走瞭個早已被人忘記的太平公主,曹長卿和盧白頡所談就顯得汪洋恣肆無所顧忌,不知如何提起瞭張巨鹿雙手翻天覆地的治政。

離陽王朝沿襲舊例施三省六部制。三省中以尚書省職責最大,分六部,六部尚書皆是朝廷當之無愧的第一線實權重臣;其餘兩省中內史省俗稱黃門省,大小黃門郎之所以被譽作清流顯貴,便是出自這裡。在京城做官大體而言有兩條路數,一條是入尚書省六部,做到極致頂點便是六部尚書。短期來看,相比入其餘兩省進階要快,獲利要多,油水豐足,不需削尖腦袋去積攢太多清譽口碑好名聲,兢兢業業做個能吏即可。但對大多士族儒生來說,心底卻要更看重內史省入職,因為一旦登閣入殿,獲封大學士頭銜,不說首輔次輔這兩個超一品位置,隨便拿下個六部尚書輕而易舉,都算是屈尊瞭。可由六部攀爬到瞭頭再轉身去爭學士身份,卻十分罕見。京城流傳武當執金吾文做黃門郎的說法,道盡瞭百官心態。京輔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親貴族出身的高門子弟擔任,大小黃門郎則更難獲批。當朝在位與已退的殿閣大學士十有八九都出身黃門侍郎,而這個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體如何晉升,往常都是以文章詩賦取人。這套官場規則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黃門的首輔張巨鹿手執權柄後整頓吏治,第一個目標竟不是尚書省六部,而是黃門!當時馬上就招來漫天非議,一說這個紫髯碧眼兒忘本,二說他隻敢揀軟柿子捏。

曹長卿輕聲道:“詩賦取士是古法,固然流於空疏,詩寫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張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經義來篩選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說。”

棠溪先生盧白頡笑道:“本以為曹先生對張首輔此法是大力鞭撻的。”

曹長卿搖頭道:“鯉魚跳龍門,張巨鹿是親手給讀書人豎起一道龍門啊,這般氣象宏偉的大手筆,隻輸黃龍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廣到全天下,等於替寒門士子謀瞭條坦途,豪閥門第的根基就要再度松動。與兵書上的圍城三闕空出一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巨鹿確有經濟才華,深諳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徹底堵死瞭百姓晉身的路子,才有亂象。隻不過那些個世族門閥,也不都是睜眼瞎。”

說到這裡,曹長卿不再言語。

盧白頡情不自禁泛起苦笑,開明如長兄盧道林,不一樣對八段取士深惡痛絕?更別說袁疆燕之流。隻是迫於張巨鹿時下得寵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遺餘力的支持,才忍氣吞聲。恩寵再盛終有淡薄日,到時候豪閥激憤迸發,張巨鹿的下場如何,天知曉。以張巨鹿的眼光,未必沒有看到這股潛伏越深反彈越大的危機,隻是不知為何這名王朝第一棟梁始終執意而為。

曹長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盧白頡那樣多年專註於武道修為,對天下大勢看得要更透徹,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兒,在於此人對北涼徐驍深有忌憚,甚至與以顧劍棠為首的兵部大佬都懷有成見,卻不局限於廟堂爭權,真正意義上為王朝長治久安而雷厲風行地佈局。若是稍稍念權的翹楚人物,就會花許多精力去對付異姓王徐驍甚至六大藩王來穩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張巨鹿不同,為瞭大局,可以與顧劍棠為伍共同謀事,可以與八國遺老推心置腹。曹長卿善觀象察地擅審時度勢,大致看得出張巨鹿生前興許可以有大恩於離陽王朝,以至於授首席大學士和謚號文正都不足以表其豐功偉績,但死後多半就要禍及傢族,遠不如黑衣病虎楊太歲智慧圓滑。曹長卿心中感慨,釋門修己身自有氣象法門,可要說救民於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輩書生當仁不讓!

隻可惜張巨鹿沒有早生在西楚。

盧白頡欲言又止。

曹長卿微笑道:“棠溪有話直說。”

已經猜出內幕的盧白頡開門見山問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動與趙勾聯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嗎?”

曹長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實不相瞞,這種看似有理的無理手,正中曹長卿下懷。”

在一旁摳腳的老劍神冷笑著插話道:“你放心,徐小子沒這麼蠢。”

曹長卿不以為然,緩緩起身,走出寫意園。

羊皮裘老頭兒嘖嘖嘆息道:“老夫大致猜出這傢夥是如何收官瞭。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唉,看來這次徐小子是要輸瞭。”

青衣曹官子來到涼亭。

薑泥正巧出瞭亭子站在臺階上。

曹長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涼王府,曹長卿今日便可離去。”

薑泥如遭雷擊,臉色蒼白。

有些話不說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塗一世,打打鬧鬧輕輕松松。可挑明瞭,便是仙人也斷然沒有斡旋餘地。

亭中徐鳳年下意識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麼,但還是放下。

拿起什麼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薑泥轉頭看瞭一眼總是玩世不恭總能嬉皮笑臉的世子殿下。

盤膝坐在長椅上的徐鳳年嘴角扯起一個笑意,揮瞭揮手。

曹長卿面無表情,說道:“曹長卿定會信守承諾。”

徐鳳年收斂笑意,隻說瞭一個字:“滾!”

世子殿下咬牙切齒說瞭個大快人心的滾字,結果整座涼亭便寸寸龜裂,曹官子陪著這一日重新恢復太平公主身份的薑泥背對亭子緩步而行,等徐脂虎、老劍神等人聞聲趕來,隻看到徐鳳年坐在塵埃碎屑中,臉上神情瞧不出是狼狽還是憤懣。

最心疼這弟弟的徐脂虎遮掩不住滿臉怒意,恨不得調動兵符圍剿瞭那行事悖逆的曹官子。這兩日陽春城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報國寺名士薈萃,曲水談王霸,再就是顧劍棠舊部嫡系心腹領兵入城,無疑是要針對北涼世子。以徐脂虎這些年在江南道上積蓄的人脈,不是不可以借力打力,最不濟也能讓那曹長卿無法繼續閑庭信步地裝神弄鬼。

但被毀亭示警的徐鳳年沒有喪心病狂地跟曹長卿死磕,起身後走向大姐徐脂虎,握瞭握她的手,擠出一個笑臉,看得徐脂虎心裡更難受,但她總算勉強隱去臉上的怒容,姐弟倆回到寫意園房中坐下。沒過多久,青鳥站在門口稟告道:“長郡主、殿下,薑泥與曹長卿已經坐上棠溪劍仙安排的馬車離去。”

徐鳳年問道:“李淳罡跟著走瞭?”

青鳥搖頭道:“沒有,老劍神讓我捎話給殿下,哪天返回北涼瞭他才會離去。”

徐鳳年呵呵笑道:“好大一顆定心丸。”

徐脂虎猶豫瞭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笑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你二姐剛寄信過來,說讓你別去上陰學宮,即使去瞭,她也閉門不見。看來這次是真生氣你先來湖亭郡而不是她那裡瞭哦。咋辦?要不姐幫你求個情?”

徐鳳年苦笑道:“別,千萬別火上澆油,大不瞭我先繞道去龍虎山找黃蠻兒,既然沒有先去看二姐,好歹弄出個把上陰學宮當作壓軸的心誠架勢,否則二姐說不見我,就肯定會給我吃閉門羹。”

徐脂虎提及徐渭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終歸是親姐妹,點頭柔聲道:“你這二姐心氣高,獨獨對你,是很在意的,你見過黃蠻兒後也別寄信說要去學宮探望,給她個驚喜,她也就沒法板著臉給你看瞭。”

徐鳳年思緒偏離,皺眉問道:“這次我在陽春城大打出手,會不會讓盧道林很難堪?”

徐脂虎胸有成竹道:“這事不打緊,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當然清貴,可到底不如六部尚書來得實在。以往要顧忌儒士風范,放不下身段去做,這次吃瞭虧,說不準就會因禍得福。而且小叔已經打定主意去兵部任職,雖說豪閥之間相互爭權,可一直在有顧劍棠坐鎮的兵部討不到半點好,六部中就數兵部世族子弟最說不上話。這回小叔出馬,哪怕是跟盧氏不對路的,估計都得捏著鼻子點頭答應下來。若是盧氏傢主再能執掌一部,盧氏就算上瞭個臺階,不至於跟以往般做個小媳婦兩頭受氣。各大殿閣學士,兩省主官,六位尚書,加上六部侍郎二十餘人,這幾類稱得上是第一線京官,一個傢族是否得勢,關鍵就看能否在這裡頭占據一兩個位置瞭。中書省因為長久不設中書令,十幾位大黃門各有山頭,況且京城那位也不允許這些人抱作一團,反而不如尚書六部來得勢大。”

徐鳳年嘆道:“想想就頭疼。”

徐脂虎問道:“就讓他們這麼走瞭?”

徐鳳年無奈道:“曹長卿這傢夥是春神湖上的老麻雀,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沒對我出手已經是看在薑泥的面子上。擺在我面前就兩條路,一條是寄希望於李淳罡出死力,拉上趙勾、官府和軍隊三大勢力,一同絞殺曹長卿,這樣往死裡得罪的話,壞瞭曹長卿的大局,一旦被他逃脫,別說是我,可能連徐驍都要硬著頭皮應對他的刺殺。我是知道這種高手偷襲的無解,一個呵呵姑娘數次讓我命懸一線,曹官子要殺誰,也就京城那位勉強可以撐著不勝不負的場面。另外一條就是眼不見心不煩,認命瞭,誰讓自己技不如人,沒辦法的事情。江湖險惡,所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話是溫華說的,真他娘的有道理。要不然我倒是想豪氣地跟曹官子說一句有本事來跟本世子互砍。可我能嗎?保不齊才說完就被人傢拿腦袋蹴鞠去瞭。”

徐脂虎拍瞭拍世子殿下的手背,安慰道:“早點掌握瞭北涼鐵騎,誰都不怕。”

徐鳳年笑瞭笑,“姐,你放心好瞭,跟老黃走的六千裡不是白走的,小心肝沒那麼容易碎。溫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但‘哪能不挨刀’後頭還有句話,很有嚼勁。”

徐脂虎好奇問道:“說來聽聽。”

徐鳳年哈哈笑道:“人在江湖飄,哪能總挨刀!”

徐脂虎捧腹大笑,猛地笑出瞭眼淚,不知是被逗樂,還是心酸。

徐鳳年今天是第二次幫著大姐擦去淚水,溫柔道:“姐,差不多我也該走瞭,再哭我可就走不瞭瞭。”

徐脂虎壓抑下心中的戀戀不舍,故作大度道:“去去去,本來想幫你引薦一些身世清白的美人兒,江南道上的女子,可都水靈靈的,你走瞭更好,省得我傢二喬魂不守舍。”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二喬那丫頭犯渾瞭還是瞎瞭眼,會看上我?”

徐脂虎眼眶中不知不覺又泛起淚花,帶著哭腔氣極而笑道:“你以為誰都跟薑泥那丫頭沒良心?!說走就走,就是養一條狗,都養出感情瞭!”

徐鳳年嘆氣道:“姐,這話說過頭瞭啊。”

徐脂虎重重呼出一口氣,憤憤不平道:“她也不容易,那麼小小的肩頭就得扛著整個西楚。說來說去,曹長卿才不是個東西,要說這些年三入皇宮聽著挺英雄氣概,到頭來還是要拿薑泥這麼個小閨女頂缸,當真是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徐鳳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徐脂虎擔憂道:“沒事瞭?”

徐鳳年做瞭個豬頭鬼臉,徐脂虎這才放行。

青鳥沒有跟著,徐鳳年獨自走到院門口,縮回腳,走回院中一間廂房。

廂房雅淡潔凈,房中角落放著一隻大書箱,徐鳳年看到桌上凌亂放著十幾枚銅錢,坐下後一枚一枚拾起握在手心。當年她孤苦伶仃走入北涼王府,今天也是不帶一物走出院子。徐鳳年將銅錢疊在桌上,下巴擱在桌上怔怔出神,察覺到下巴有些濕潤,驟然醒悟,苦笑一聲,繼而眼神堅毅起來,一抹手將銅錢收起,急急走出房間,拿瞭劍匣,去馬廄牽馬,單騎而出。

在官道追上曹長卿親自做馬夫的那架馬車。

曹長卿緩緩停下馬車,並未再度刻意為難這名言語不敬的世子殿下。

隻是單騎而來,已經足夠誠意。

曹長卿連皇帝陛下都可殺,豈會真去斤斤計較一個“滾”字?

若非驚覺真相,曹官子大可以徐徐收官,不至於折騰成當下這幅看似相安無事其實兩敗俱傷的最壞場景。

曹官子可以不在乎全天下人的眼光,唯獨不願讓太平公主記恨。

徐鳳年等薑泥掀起簾子探出腦袋,送出裝有大涼龍雀的劍匣,雲淡風輕道:“送你的。”

她眼神渙散,沒有伸手,馬上要放下簾子,看也不看一眼紫檀劍匣。

徐鳳年彎腰放在曹長卿身後,她眼前。

劍匣上還擺有一串銅錢,世子殿下笑瞇瞇道:“本世子委實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的習慣,其餘銅錢先欠著,什麼時候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瞭,來北涼找本世子,管飽。報仇是報仇,兩碼事。”

小泥人怔怔望著劍匣上的銅錢,眼睛一亮。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雖是背對兩人,但仍是輕輕嘆息。

徐鳳年深深看瞭一眼沒能擦幹凈淚痕的太平公主,玩笑道:“都要分別瞭,有棋詔叔叔在身邊,以後恐怕就找不到誰來欺負你瞭,要不笑一個?”

薑泥下意識瞪眼,但如何都兇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馬背上徐鳳年直起身,不再猶豫,掉轉馬頭,策馬緩行,駿馬才踏出幾步,世子殿下一拉馬韁,停馬沉聲道:“曹長卿!”

青衣曹官子不需徐鳳年說話,便平靜道:“趙勾算得瞭什麼,以前公主不在,曹長卿就容得他們蹦跳,這次出行,就讓他們死絕。”

徐鳳年不再言語,策馬狂奔而去。

薑泥捧著劍匣坐回車廂,悄悄將一枚緊緊攥在手心沾滿汗水的銅錢與那十幾枚放在一起。

曹長卿喃喃道:“此子大氣。”

說來也巧,北涼王徐驍正要離京,大將軍顧劍棠便從兩遼歸來上朝。

今日早朝,不設在保和殿,而是在尋常以供上朝的養神殿。正南大門外,首輔張巨鹿領頭的張黨,獨霸兵部的顧部武將,溫太乙、洪靈樞做老供奉的青黨,被離陽王朝本土權貴腹誹成兩姓傢奴的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則領銜八國遺老新貴,四大派系紮堆,涇渭分明。

張首輔一向不早不晚臨朝;曾與上柱國陸費墀後在青黨內三足鼎立的溫、洪兩位柱國年歲大瞭,一般情況下也來得較晚;反倒是眉發雪白的孫希濟素來提前來到太安皇門外,以示老驥伏櫪,但習慣性寡言少語,這位曾與春秋武聖葉白夔並稱西楚雙璧的老頭兒如今身居王朝高位,執掌門下省,有封駁之權,有諫諍之責,入仕王朝後,不曾折節,從未有泛泛之談,不言則已,一言必是有的放矢,深受皇帝陛下敬重,傳言馬上就要獲封一閣大學士的頭銜。

孫希濟滿頭鶴發,皮膚褶皺如老松,身體不太好,時不時就要冬染風寒夏中暑,陛下甚至專門為這名老臣破例賜座,不過現在看上去孫老頭的精神氣卻依舊很盛。他身邊圍聚瞭一幫都差不多花甲之年的八國遺老,第二輩“新遺”們倒是不介意堂而皇之與其餘三黨站在一起客套寒暄,說些無傷大雅的諧趣樂事。

孫希濟抬起頭,看到遠處走來的兩位同僚,老太師臉上神情冷淡。當文武百官都察覺到兩人露面,立即不約而同噤聲禁言。那兩人中一人穿一品繡仙鶴文官袍,紫髯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清奇,步子不急不緩。另外一人穿一品繡麒麟武官服,長瞭一雙狹長丹鳳眸子,看人看物總喜歡瞇著眼,非但不給人秀媚的感覺,反而平添瞭幾分陰沉。他步伐堅定,此人與首輔張巨鹿一同下車一同走來,約莫是他步子更快,起先兩者並肩而行,逐漸便超出瞭張首輔一個身位,但他仍是仿佛毫不自知這有何不妥,徑直走向太安門。

滿朝文武,也隻有顧大將軍如此不拘小節。

顧劍棠行事略有跋扈嫌疑,言談還算合乎禮節,不與顧黨嫡系說話,而是先給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打招呼,孫老仆射笑著點瞭點頭。老人對這位春秋名將並無惡感,畢竟滅亡西楚的是徐人屠和陳白衣這對義父子。

中書省大黃門是中樞內廷的天子近臣。此黃門郎非閹宦黃門,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官宦位尊者才可稱呼太監或者大貂寺,權臣見到這些個大宦官不敢掉以輕心是不假,唯獨內史黃門離皇帝最近,絲毫不輸宮內宦官,再者內史大小黃門郎在士林大多都口碑極佳,是以對宦官最是底氣十足,恨不得逮著把柄就要清君側才顯忠臣本色,因此很受宦官忌憚。故而中書大黃門身份清貴煊赫,十幾位直達天聽的當朝紅人,卻沒有自立山頭與四黨對峙地站在一起,分散開去。

這個群體年紀懸殊,長者年邁如孫希濟不乏其人,壯年如顧劍棠最多,最年輕的幾個還不到而立之年。其中一位最新補缺大黃門的是個外地佬,名聲倒也不差,薄有清譽,自制的蘭亭熟宣在京城這邊當下廣受吹捧,隻不過正常情況下按照資歷才學,還遠不夠格進入中書省擔任黃門郎,小黃門都玄乎,何況是大黃門。可沒奈何這小子不知怎的就被北涼王親筆信推薦,這不前段時間徐大柱國尚未到京,晉蘭亭進入中書省的諭旨就快馬加鞭送到瞭西北那邊去。

這次是晉黃門頭回正式早朝,這小子出身地方上一般士族,在京城談不上根基淵源,眼高於頂的京官也不待見這個祖墳冒青煙的幸運傢夥。北涼王招惹不起啊,你小子是北涼王的門生?好,咱們不找你麻煩,但想要與你相談甚歡,沒門!你是新任大黃門又如何,這個位置京城內原先多少大佬眼巴巴盯著?結果被一個外地的無名小卒給從碗裡扒走一塊大肥肉,能不氣惱?

從未與京官打過交道的晉蘭亭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孤零零站在角落,被四周冷冽眼神盯著,出瞭一身汗水。初入京城時的躊躇滿志一掃而空,更有附近門下省一位散騎常侍嗓音不弱地譏笑出聲,“人言西北蠻子沐猴而冠。

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果然!”

很快幾位與那散騎常侍身為門下省同僚的起居郎、拾遺等諸多青壯年官員都附和笑著重復“果然”兩字,這讓孤立無援的晉蘭亭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晉蘭亭這下真切感受到瞭京官的排外,他身體孱弱,性格也不算堅毅,受瞭這等以往遇不上想不到的委屈,立馬眼睛通紅,竟然隱約有落淚的跡象,更惹來一些欺軟最是擅長的京官的冷笑嘲諷。

這時,首輔張巨鹿遙遙望來,看到這一幕,微皺瞭眉頭,停下腳步。顧劍棠本意是讓張首輔先行入皇城,但見到首輔折瞭個方向轉身走去,顧大將軍也不客套,率先走入大門,顧部將軍們自然跟著魚貫而入;孫希濟和青黨兩大供奉也都緊隨其後;朝中張黨勢力最大,人數最多,首輔不入城門,當然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停在原地,齊齊望向首輔,面面相覷,都瞧出對方眼中的疑惑。

極有官威的張巨鹿來到垂頭喪氣的晉蘭亭身邊,溫言微笑道:“晉黃門,前幾日我厚著臉皮特意與桓祭酒討要瞭幾刀蘭亭熟宣,那老傢夥心疼得割肉一般,回府上一試,才知桓老頭為何視作心頭肉,委實是輕如白蟬翼,抖不聞聲。若不介意,我可要再跟你這蘭亭宣的監造人求幾刀熟宣。”

晉蘭亭抬頭一臉匪夷所思,囁嚅不敢言。那些個原本等著看好戲的官員緩緩散去,再不敢在明面上譏笑這個僥幸竊據高位的外地佬。

張首輔也不以為意,拍瞭拍晉蘭亭肩膀,擦肩而過時淡然說道:“君子方能不結黨絕營私。今日笑且由人笑去,不妨再過十年看誰笑誰。”

晉蘭亭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為那個背影跪去。

士為知己者死!

本朝高祖始定腰帶制度,自天子以至諸侯、王公、卿相以及三品以上許用玉帶。腰帶嵌玉數額又有明律規定,當朝大柱國徐驍因戰功卓著,先皇特賜白玉帶鑲嵌十五玉,大將軍顧劍棠十三玉。到瞭當今天子,禦賜腰帶寥寥無幾,被天子公開倍加推崇的陳芝豹曾獲賜紫腰帶鑲玉十二枚,老首輔病逝後,兩年連升十幾級的首輔張巨鹿曾接連獲賜紫腰帶四條,鑲金一條,其餘嵌玉數目六、十、十三,依次遞增。本朝朝服腰帶鑲嵌材質以玉為最尊,其次才是金銀銅鐵,除非皇帝特賜,否則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帶規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風,朝廷對腰懸玉佩並不禁止。晉蘭亭跟隨著文武官員走入城門後,一路行去,玉佩敲擊,叮咚作響,一片清越空靈聲。

晉蘭亭心神搖曳。

這便是整個離陽王朝的中樞重地啊。

要說這段時間有什麼大事,比起盧道林請辭國子監右祭酒一職並且天子禦批獲準,無名小卒的晉蘭亭進入中書省就顯得無足輕重瞭。北涼世子在江南道上亂殺士子一案,在耳目最靈通的京城這邊馬上就掀起軒然大波,國子監太學士三萬人,群情激昂,喧囂揚塵,哪怕明知那位異姓王還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擋不住這幫王朝未來棟梁的學子炸鍋一般議論。太安城國子監最早規模極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勛大臣的子孫入學,到先皇時有所擴大,增補五廳六堂十八樓,等到春秋落幕,一統天下,國子監徹底廣開門路,至今已經容納學子三萬人、國子監建築足足綿延十裡,蔚為壯觀,盛況空前。國子監設置左右兩位祭酒,與上陰學宮相似,這些年太學士如過江之鯽湧入國子監,自成士林,隱有與學宮一較高下的巍巍氣象。

泱州盧氏傢主盧道林作為右祭酒,地位僅在曾是張首輔同門的左祭酒桓溫之下,這次受累於親傢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兇惡行徑,名聲受損,自認再無法給國子監三萬學子做表率楷模,主動請辭右祭酒,至於這其中有無左祭酒桓溫的推波助瀾,恐怕就隻有當局者盧道林知曉。

盧道林這些日子閉門謝客,讓人覺得這次陰溝裡翻船的盧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瞭。盧道林坐於書案後,捧著一本聖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點頹喪。

大管傢快步行來,到瞭門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說道:“老爺,大柱國造訪。”

出乎意料的盧道林略作思量,沉聲說道:“開中門!”

大管傢臉色古怪道:“啟稟老爺,大柱國說開中門麻煩,便直接從側門走入瞭,馬上就到這兒。”

盧道林笑著搖瞭搖頭,有些無奈,起身正瞭正衣襟,才一腳踏出書房門檻,就看到內廊行來一個駝背傢夥,冷不丁被這老頭給摟住脖子,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大笑道:“親傢啊親傢,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馬嵬驛館離這兒才幾腳路程,咋的,非要我來見你不成,就不肯賣個臉面給我啦?有你這麼做親傢的嗎?”

一位是權勢煊赫的北涼王,一個是清貴至極的昔日國子監祭酒,結果兩親傢相逢後,後者就被摟著脖子差點喘不過氣來,所幸大管傢是一輩子都侍奉盧府的自傢人,始終目不斜視。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極佳、公認深得古風的盧道林隻得歪著脖子,一臉無奈道:“大柱國,這、這成何體統?”

徐驍松開手,負手走入書房,盧道林眼神示意大管傢關上門。

書房隻剩下這對飽受世人矚目的親傢。

徐驍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呵呵問道:“一下子沒官兒當瞭,是不是心裡空得慌?”

盧道林笑道:“尚可。”

徐驍一擺手,直來直往道:“不跟你彎來繞去,你說吧,尚書省六部,你想去哪裡?事先說明白嘍,當然兵部你不用去想,顧劍棠那王八蛋一貫視作他自傢床上的婆娘,外人誰去他就跟誰急。吏部嘛,也難,張碧眼的鐵打地盤,差不多也算油鹽不進。至於刑部,你去也不合適。禮部戶部工部,親傢,你自己挑一個。嘿,想讓我早點離開京城,總得給點本錢才行。”

盧道林雖說早有此意,既然國子監待不住,跟桓溫爭瞭這麼多年還是爭不過,還不如另辟蹊徑,隻不過以往再怎麼說,國子監祭酒都是一等一的頂尖清貴,當朝中書門下兩省不設正省令,連德高望重的孫希濟都隻是門下左仆射而已,兩個祭酒就成瞭清流名士最頂點的位置。話說回來,這些年盧道林在國子監既然僅是略輸桓溫,自然栽培瞭不在少數的心腹,也算是門生桃李滿天下瞭,唯一的遺憾便是若去瞭六部,恐怕今生都無望殿閣大學士的頭銜。盧道林再性情豁達,終歸難逃名士窠臼,不過這次順勢退一步,倒也不至於傷心傷肺,皇帝陛下也有暗示要他入主一部。盧道林自認清水衙門的禮部可能性最大,本有些許遺憾,但是當收到族弟盧白頡的傢信,說要爭取一下兵部侍郎,盧道林當時便浮瞭數大白,直呼痛快。如此一來,去禮部反倒是最合時宜瞭,否則就要觸及泱州其餘三大傢族的底線。盧道林不願在這時候橫生枝節,反正隻要弟弟盧白頡肯出仕,萬事皆定矣!此舉於盧氏而言,於泱州士子集團而言,皆是萬幸!

四下無人,也不再喊徐驍為大柱國,喊瞭一聲親傢翁後,盧道林笑著含蓄說道:“劉尚書年歲已大,身體不適,年前便向陛下提過要告老還傢。”

徐驍撇撇嘴,直截瞭當道:“就這麼說定瞭。”

盧道林猶豫瞭一下,輕聲道:“此事親傢翁不出面也無妨。”

徐驍呸瞭一聲,伸手指著盧道林的面,毫不留情罵道:“你這迂腐親傢,真當六部尚書是你囊中物瞭?我若不出面,信不信張碧眼稍稍聯手孫希濟,就能把你死死按在一個破爛地方上抬不起頭?”

盧道林悚然一驚。

徐驍搖頭笑道:“親傢你啊,讀聖賢書是不少,大道理懂得也多,可這做官,不是面子薄就能做成的。醜話說前頭,你要還是把禮部尚書當國子監祭酒來當,過不瞭多久就要卷鋪蓋滾蛋。”

盧道林嘆氣一聲,說道:“受教瞭。”

徐驍擺擺手,笑瞭笑,瞇眼道:“鳳年在江南道上胡鬧,讓親傢丟瞭國子監的基業,惱不惱?”

盧道林正色道:“說不惱那是矯情,不過這事說實話怪不得世子殿下生氣,自傢人不幫自傢人,再大的傢業都得敗光。這點鄉野村夫都懂的道理,盧道林還是懂的。”

盧道林繼而面有愧疚道:“我已寫信給玄朗,以後由不得他意氣用事!”

徐驍這才睜開眼,起身緩緩說道:“親傢,這話才像一傢人說的話。”

盧道林如釋重負,看徐驍架勢,像是要才坐下便要走,訝異道:“親傢翁這是要走?”

徐驍沒好氣道:“不走難道還跟你打官腔啊,走瞭,回北涼。”

盧道林無言以對。

徐驍走出書房時輕聲笑道:“不用擔心陛下對你我猜忌,法不外乎人情,既然是親傢,就得有親傢的做法,生疏得比外人仇傢還不如,才叫有心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瞭才會去瞎琢磨,琢磨琢磨著才容易出事,對不對?”

心底有陰霾的盧道林這時徹底松瞭口氣。

北涼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盧道林不知道的是府外馬車裡坐著一位微服私訪的隋珠公主。

徐驍坐入馬車後,公主殿下扯著他的袖口,愁眉苦臉道:“徐伯伯,可以不離京嗎?小雅好無聊的。”

徐驍笑道:“沒法子啊,伯伯就是勞碌命,要不我讓鳳年來京城陪你玩?”

隋珠公主眼珠子滴溜溜轉動。

徐驍揉瞭揉她腦袋,說道:“你看看,心裡還是有芥蒂不是,得,伯伯隻能拿出撒手鐧瞭,帶你吃幾大碗杏仁豆腐去,到時候再生鳳年的氣,伯伯可就不樂意瞭啊。”

公主殿下撒嬌地晃著大柱國的袖口,哼哼瞭兩聲,燦爛笑道:“好啦好啦,看在徐伯伯的面子上,不跟那傢夥一般見識!”

這一日與隋珠公主吃過瞭三文錢一碗的杏仁豆腐,史書上記載這是北涼王徐驍最後一次進京與離京。

依舊是一身富傢翁裝束的北涼王出城後,走下馬車,雙手插袖,望著巍峨城頭。

身旁站著黑衣病虎楊太歲。

徐驍感慨道:“楊禿驢,今日一別,估摸著咱倆這輩子都見不著瞭吧?”

國師老僧木訥點頭。

徐驍笑道:“誰後死,記得清明去墳頭上酒。”

楊太歲平靜道:“貧僧很貧,買不起好酒,所以肯定先死,賺瞭。”

徐驍伸手摸瞭摸這國師的那顆光頭,道:“你啊,一輩子連小虧都不願意吃,跟你做兄弟,虧瞭!”

曾談笑間傾覆八國的兩人就此別過。

黑衣老僧駐足原地,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摸瞭摸自己的光頭,最後低頭雙手合十。

世間能讓這位老僧心甘情願低頭的,唯有北涼徐驍一人而已!

武當三十六宮,以大蓮花峰上太虛宮最高,翹簷被喚作大庚角,因懸掛一柄曾屬仙人呂洞玄的佩劍而名動天下。此時身穿與武當道袍迥異的年輕道士,坐在呂劍仙佩劍附近,腳下是一架長梯,容顏清逸的道士拎著個木桶正在給掉漆斑駁的大庚角屋簷重新刷漆,赫然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齊仙俠。張目望去,雲霧翻滾,風起卷濤,武當七十二峰宛如海上仙島,令人心曠神怡。

耳畔是山上晨鐘悠揚,齊仙俠一時間有些出神。

這些日子在武當山上結茅而居,一心要勝過那騎青牛的武當掌教,動手次數很少,多是被迫與那膽小道士嘴皮子打架,無意間卻也受益匪淺。聽說大庚角要刷漆,想著這邊掛瞭一柄從小便心馳神往的仙劍,就答應那姓洪的憊懶貨來勞作,這些細枝末節,齊仙俠從不上心,不怕遭受天師府非議。想到這裡,齊仙俠略微失神,這武當山與天師府當真不太一樣,簡直是與人無爭與世無爭過瞭頭,偶有爭執,盡是一些讓齊仙俠不屑理睬的雞毛蒜皮。對此,齊仙俠沒有妄加評價,隻是歪頭瞥瞭眼呂洞玄佩劍。劍名無法考證,道統典籍中並無記載,隻有一些街談巷說遺聞佚事私下給這柄仙劍取瞭一些類似“斬龍”“青霄”的名頭,聽上去極有氣勢。齊仙俠當然不會信以為真,但這把仙人佩劍原本並無劍鞘確有其事。呂洞玄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劍劍衣”,劍衣,即劍鞘。但此時古劍卻有桃木劍鞘,粗鄙不堪,齊仙俠記起這一茬,實在哭笑不得。前段時間跟姓洪的掌教問起,那傢夥扭扭捏捏說出真相,齊仙俠才知道是這姓洪的年幼時給仙劍做瞭劍鞘,至於緣由,年輕掌教打死都不肯說瞭。

若是在天師府,呂真人遺物,早就被藏於大殿供奉起來,層層符籙加持,別說擅自加鞘,便是想要見上一面都難得。退一萬步而言,真要給仙劍尋一劍室,起碼也得蟒蛟皮筋才符合身份。

這武當山,規矩太少瞭。

齊仙俠低頭看去,姓洪的正起手打拳。這位青年掌教身後跟著近百習拳的武當道士,老幼皆有。起先與騎牛的練拳的隻是些覺著好玩的掃地小道童,久而久之,被幾位老輩道士咂摸出古韻高風,每日晨鐘暮鼓兩次都自主來到太虛宮跟著練習。騎牛的這套拳起勢平淡,純任自然,總體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圓環小圓,猶如春蠶抽絲連綿不斷。

齊仙俠從未見識過這套拳法,後來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觀撞鐘敲鼓而首創。齊仙俠雖自小習劍,但萬川入海,自然識貨。此拳綿裡蓄千鈞,拉大架如籠天罩地,入小勢則芥子納須彌,不說實戰效果如何,貴在立意超然。齊仙俠說實話難免有些嫉妒這傢夥的天賦根骨,這懶散傢夥從不去刻苦習武修道,與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轅北轍。廣場上,行雲流水的年輕掌教緩緩收拳,其餘道士動作如出一轍,已有兩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與掌教討教,說著說著就稱贊這拳練久瞭定可以臨淵履冰卻不動如山,擊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輕掌教聽著不得意不臉紅,呵呵笑著說哪裡哪裡。老道士憂心忡忡說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學,難保不會被山下閑雜外人偷學去啊。掌教搖頭笑道不礙事,這套拳法勝在養生養神,多一人學去,武當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瞭笑,不再杞人憂天,掌教年輕又何妨,這份胸襟氣度,何曾輸給那天師府瞭?

洪洗象見齊仙俠拎著木桶走下梯子,跑過去幫忙接過木桶,一同下山並肩往小蓮花峰走去。廣場上一些個掃地道童見著,心裡那叫一個自豪,瞅瞅,小天師咋瞭,還不是被咱們掌教給折服瞭?

齊仙俠對這些小心思也無所謂。下山途中,洪洗象牽瞭青牛,依然是牛角掛經的悠然,另外一隻牛角,則懸上瞭木桶,搖搖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時,感到古劍與你有一絲共鳴,你哪天離開武當與我說一聲,我把劍送你,你要覺得不好意思,就當借你好瞭。”

齊仙俠不喜反怒,訓斥道:“呂祖遺物,是你武當五百年鎮山之器,怎可兒戲,說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為意道:“不是說瞭嘛,借你的。”

齊仙俠冷哼一聲,“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還是世子殿下膽大,下山時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見不著這柄劍瞭。”

齊仙俠對此無動於衷,隻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滿,室內劍氣長。

呂祖當年風采,可見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呂祖可是叮囑過帝王自擔氣運,不可以內外丹法紛擾君主勵精圖治之道。古來方士釀禍,招來國難,皆因遊仙入朝,為‘利’一字去修法,這哪裡是修真,修假還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佈道的師叔趙丹坪,參與宮中醮事,聽說給天尊書寫奏章,辭藻華麗,故而被京城百姓稱作青詞學士。這位大天師就不羞愧嗎?因他一人得寵,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著靠這條路平步青雲,未必不是給道統開啟禍端。”

齊仙俠約莫是為尊者諱,即便心中對龍虎天師趙丹坪此舉頗有異議,仍是臉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帶著齊仙俠來到瞭當初北涼世子練劍時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綠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他摘瞭一根黃瓜,抹去細刺,放入嘴中啃咬。

年輕掌教嘆氣再嘆氣,想起瞭那個背負上山的纖細女子,想起瞭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師兄譽為有劍意的誓殺帖。對於世子殿下跟她之間的恩怨情仇,他一個外人,總覺得有些霧裡看花。若說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為瞭那有些事上傲氣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癟的次數不在少數。山下的女子是母老虎啊。洪洗象抬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這太平公主,活得實在不算太平。”

齊仙俠站在菜園外,看著唉聲嘆氣的青年掌教,問道:“打算何時下山?”

洪洗象無奈道:“不敢。”

齊仙俠平淡道:“都敢把呂祖佩劍送給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聲,一如既往的膽小退縮。

齊仙俠冷笑道:“怕誤瞭玄武當興?怕愧對山上列祖與那些師兄?”

洪洗象搖頭道:“不是啊。”

齊仙俠轉身離去,留下一句,“這屆龍虎山峰頂三教辯論,你去還是不去?”

洪洗象低頭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齊仙俠譏笑道:“算什麼算,反正怎麼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氣好到讓人嘆為觀止的年輕掌教輕聲道:“放你的屁!”

齊仙俠大笑而去。

北涼邊塞,巨鎮重兵,鐵騎勇悍。

這一日沙暴驟起,堪稱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城頭望去,便是滿目塵土暴虐,透著股邊塞獨有的荒涼。但在這等亂象下,仍有一襲白衣出城而去,身邊馬上坐著一位面罩黑紗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牽馬而行,架子擺得極低極低,真不知道邊境六大雄鎮誰當得起這份殊榮。女子氣質出塵,懷抱一把“撥彈樂器首座”的琵琶。面對風暴,遙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條龍卷沖天,她坐於馬上,嗓音清冷輕聲道:“堂而皇之私縱北莽大敵出城,你就不怕北涼王對你這位義子心生嫌隙?”

白衣男子依舊牽馬緩行,不動聲色。人馬所至周圍,風沙不得入。

黑紗黑衣卻穿瞭一雙雪白繡花鞋的女子也跟著沉默起來。

白衣終於開口,“陳芝豹隻知北莽‘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鸞郡主出城。”

黑衣白繡鞋的女子言語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稱作第一手,荀子剛右手剛猛無匹,撥若鐵騎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盤,才算得上琵琶大傢。”

男子淡笑道:“這兩人善於攏捻不假,但格局單調,不如樊小姐自詞自曲自彈自樂,融會貫通。”

面紗遮掩看不清容顏的女子轉頭看著白衣男子。這位讓她不惜親身涉險入北涼境內的兵法巨擘,行事實在不可按常理論,她這一趟目的明確的北涼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聲道:“將軍,白奴可以確保將來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離陽王朝隻高不低!”

陳芝豹微微搖頭道:“那就無趣瞭。”

身份特殊的女子皺眉道:“將軍確定北莽會輸?將軍能夠再立下不遜春秋的功勛?北涼鐵騎確實可當無敵一說,但有朝廷掣肘,將近二十年都施展不開。但如果將軍進入北莽執掌兵權,奴傢可以保證將軍可以無所顧忌,天底下難道還有比與北涼鐵騎為敵更有趣的事情嗎?一旦平靖北涼,將軍再南下長驅直入,有顧劍棠,還有燕刺王、廣陵王,春秋戰局再現,將軍以一人之力顛倒乾坤,豈不快哉?須知我北莽皇帝雄心遠勝你們趙傢天子!”

白衣陳芝豹似乎不為所動,微笑道:“樊小姐何時學會瞭畫餅充饑。”

女子先是嗔怒,繼而大喜,卻沒有趁熱打鐵,低頭伸手攏捻琵琶弦,頓時銀瓶乍破如裂帛,音質鏗鏘,輕輕吟唱道:“少年十五馬上飛,白發生頭不得回。不得回!黃沙滾石卷單騎,平生意氣今日頹,今日頹!鐵衣如雪戰鼓擂,白衣霸王何時歸?何時歸?”

陳芝豹聽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鳴聲斂去,笑道:“興許此生都註定要將軍敵我分明,但能與陳白衣陣前相望,奴傢生逢其時。”

陳芝豹點瞭點頭,松開韁繩。

女子也不作兒女情長姿態,柔聲低眉道:“既然將軍暫時不願決斷,那麼奴傢靜等將軍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

陳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瞭。”

女子並未反駁,彎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撫摸陳白衣的臉頰。陳芝豹沒有躲閃,但她沒有觸碰便縮回手,直腰不敢與他正視,撇過頭苦澀道:“將軍恕奴傢無禮。”

北莽琵琶聖手有三,荀子剛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終究不敵樊白奴雙手。

陳芝豹笑著拍瞭一下馬臀,不再送行。

駿馬奔馳而去。

心如止水的陳白衣轉頭瞇眼遙望城頭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離陽龍,北涼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並斬。

這大惡至極的讖語是誰說出口來著,黃龍士?

殊不知滿口胡謅泄露天機的黃三甲此時便在幾十裡外,逼著一個窮酸遊俠追逐那道龍卷瘋狂練劍。

陳芝豹走回邊城,面無表情。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