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十一章 徐渭熊執黑不敗,羊皮裘借劍兩千

這番雄奇瑰麗的異象,緣於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獨臂老頭的一句話,『王仙芝!李淳罡來訪東海,借這滿城劍,與你一戰!』

江湖是什麼,是一張珠簾,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瞭恩怨情仇,串成瞭江湖。

而登船這位被龍宇軒誤以為女俠的女子,無疑是江湖上那顆最璀璨的珠子,幾乎不用後綴“之一”二字。

她相貌雖隻是中人姿色,卻秀氣孤凜。幼時便與堪輿傢一同走遍北涼,繪制地理形勢圖,後來進入上陰學宮,同時師從道德林王祭酒與兵傢大師,以詩文稱雄。尤其是首創十九道棋盤,天下霸響,棋風平和見韜略。說來奇怪,她與人下棋,極少出現那等讓觀局者倍感晴天霹靂的妙手,既無詭譎,也無煞氣,幾乎手手皆是堅實平穩,看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往往才入中盤時便有瞭毫無破綻的完勝氣魄。以字觀人,她自然是稱不上美人,可若說以棋觀人,她無疑是黃三甲不出便天下無雙的存在。棋盤上以理服人,棋盤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許多以力服人的舉動,她那柄佩劍可不是一件花哨擺設。她在上陰學宮削取頭顱,這是寫意湖上任稷下學士,那位春秋魔頭黃龍士都不曾做過的壯舉。當今文壇士林對這名年輕女子毀譽參半,唯獨沒有誰說她是庸人。

可這些都不算什麼,對草包世子來說,連徐驍都敢拿掃帚追著打,之所以這趟出行忌憚著她,還是因為心裡有鬼。擱在以前,講道理講不過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潑耍賴,惹惱瞭她,大多也能得過且過,隻是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層皮才行。徐渭熊對他好好萬人敵的兵法不碰,廟堂縱橫捭闔學問不學,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鳳年涉險前往那武帝城,當然更是生氣。君子不立危墻,不是君子更應該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還是去上陰學宮找二姐,五五之間,按照行程,若是想節省時間,順序應當是上陰學宮—龍虎山—武帝城,最後歸途中經過湖亭郡,可正是顧忌二姐心思,才繞瞭許多彎子。如徐脂虎所說,還得掂量二姐肯定計較先去江南道後去學宮的那點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麼大,能讓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魚的世子殿下躲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橫豎是一剁,徐鳳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艙搜人,自己便擠出笑臉小跑出來,二話不說,先抱住二姐,不給她拿劍鞘揍人的機會,諂媚喊瞭一聲“姐”。他心中牢記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臉說道:“怎麼來劍州瞭,這跟那死氣沉沉的上陰學宮可隔得有點遠。”

慕容雄雌面面相覷,便是那每逢大事頗有城府心機的慕容桐皇都給這一幕弄蒙瞭。

被摟住的徐渭熊也不掙紮,平淡說道:“怕你進瞭武帝城,不小心就連皮帶骨頭給人一鍋煮熟瞭。就隻好先在這裡守株待兔,這是私。公,則是學宮三年一度的學識考核,其中堪輿一項定在劍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氣相地點穴尋龍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誤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職。”

徐鳳年撇頭望去江岸,才看到站著一大撥襦衫士子模樣的讀書人,年輕者尚未及冠,年長者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負一隻笨重書箱,極少有人錦衣華服,卻應瞭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古話,便是徐鳳年這種最恨讀書人附庸風雅的無良草包也討厭不起來。他半點不奇怪二姐以學子身份承擔稷上先生職責。二姐學問淵博龐雜,融會貫通,辭采蔚然,不管是正統經義道德文章還是那些被誤解的旁門左道與奇巧淫技,都涉獵頗深。尤其是這堪輿,曾著有《望龍經批註校補》與《琢玉斧巒頭歌括》,精妙入微,通篇無一字故作晦澀艱深。因她喜好掛古劍負青笈遊歷山川,故而被心悅誠服的風水師們譽為徐青囊或者青烏先生。徐鳳年松開手,往後退瞭一步,怔怔凝視著風塵仆仆的二姐,半晌不說話,隻是幫她將額角一縷青絲捋順到耳後。

二姐雅潔大氣,徐傢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將風度,但徐渭熊的鉆牛角尖更著稱於世。曾有文壇高賢寫瞭傳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這一佳句,廣為流傳,被南北士林倍為推崇。到瞭上陰學宮評點天下詩文的徐渭熊這裡,卻落得個“不顧細謹何以行千裡,不辭小讓何以稱大禮”的評語,那位既是詩壇巨擘又是棋詔高手的北方名士氣不過,寫信至上陰學宮,言辭鋒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頭便一氣接連寫瞭八封書信,說是書信,其實性質與檄文無異,最後還千裡南行,要與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說,應戰前提出一個賭註,若是她執黑十局連勝不敗,老頭兒便要封筆。後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應諾,結果毫無懸念,連輸十場,老學究灰溜溜回到瞭北方,密信懇求這位十九先生莫要與世人說那賭註一事,然後繼續在北邊首屈一指的大書院裡授課講學。徐渭熊倒也厚道,沒有大肆渲染,隻是回信時寫瞭三句:“人而無信,不死何為?言行相悖,一隻老賊!教甚書文,誤人子弟。”老頭氣得吐血,重病不起,這學宮賭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壇自然是腹誹這女子得理不饒人,至於天下棋士,猛然驚覺遍數徐渭熊與人對局,執黑必然不敗!雖說座子制本就限制執白先手的優勢,但若說如徐渭熊這般對局盤數早早破百,並且皆是與當時棋壇大傢手談相爭,還能執黑不敗,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些事是大事,徐鳳年更知道一些瑣碎小事。二姐有潔癖,並且閨房中任何一物都擺設講究,幾乎到瞭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筆一硯一椅一榻一爐一書,等等,十幾年如一日不曾變更位置絲毫。年幼時,頑劣的徐鳳年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偷溜進二姐房間,悄悄挪動一些不易瞧見的小物什,無一例外每次總能讓徐渭熊找到蛛絲馬跡,然後就找到徐鳳年往死裡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鳳年樂此不疲玩耍瞭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樸素歸樸素,但幹凈得很,從來也不會像今天這般塵土醒目,可見她這一趟走得有多急。

這般姐弟相逢的脈脈溫情場景,結果被一個色膽包天的小屁孩給攪渾瞭,“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頭看去,是一個眉目靈氣的稚童,她隻是這一瞥,還沒有開口說話,那小蟲子就縮瞭縮脖子,約莫察言觀色是這孩子從娘胎裡帶來的本事,立即跑瞭,躲在捧白貓的魚姐姐身後,探出一顆小腦袋偷窺。武媚娘與他親昵,跳出魚幼薇雙峰間那個天下英雄的溫柔塚,結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氣,拿頭顱摩挲著這孩子的褲管,讓把它養得白白胖胖卻連抱都不肯讓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見到老劍神李淳罡,羊皮裘老頭兒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北涼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卻是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渭熊見過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劍來’二字,振聾發聵。”

先生,大傢,世子,這三個詞匯在春秋大定以後便泛濫成災,如同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路邊隨便一隻阿貓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頂大帽子往自己腦門上扣,可要從徐渭熊嘴裡說出,分量就結實到不能再結實瞭。在天下讀書人視作聖地的上陰學宮,能被她稱呼先生的,連兩位授業恩師與大祭酒都沒這份耳福,隻有一名寂寂無名的目盲琴師。顯然徐渭熊有這般鄭重其事,是發自肺腑敬佩老劍神。並非是因為李淳罡的劍仙成就,而是因為他跌出陸地神仙後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隻是一名劍仙,於徐渭熊來說,不過是手中劍更鋒利一些手段更能殺人一些的劍術莽夫,與世何益?

老頭兒打量瞭一番徐渭熊,搖頭道:“資質比不得薑丫頭。”

徐渭熊平靜道:“晚輩習劍,隻為強身健體。”

李淳罡不客氣地教訓道 : “ 可惜瞭一柄好劍。在你手上,不得酣暢鳴。”

徐渭熊微笑道:“晚輩隻會些劍術,比不得李先生的劍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劍於先生。”

徐鳳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皺瞭皺眉頭。

徐鳳年馬上笑瞇瞇道:“我這邊不缺劍。”

李淳罡都不樂意搭理這世子殿下,對行事果決的徐渭熊說道:“劍是好劍,可知你養劍功夫用得極深,隻曉得劍術一說,過謙瞭。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不贈也不搶,再者如今有劍無劍,對老夫而言,已徹底無礙。徐渭熊,你也不需試探老夫,老夫既然答應徐驍保證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涼,不管是東海,還是京城,隻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證讓他活著離開。”

徐渭熊從不如女子般彎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輕聲道:“謝過李先生一諾。”

李淳罡一臉無奈,嘖嘖道:“本來聽說薑丫頭被你欺負得可憐,還想與你見面後替那閨女找回些場子,現在你這兩次作揖,老夫實在沒那個臉皮出手瞭。”

徐渭熊平靜微笑,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緩緩道:“實不相瞞,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見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惡人,無非是想讓入門女子多惦念自傢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將薑泥當弟媳婦看待,隻是她性子活潑,我們姐弟的娘親又去世得早,便隻好由我來當惡人。不過徐渭熊得知曹長卿接走瞭薑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這惡人瞭。”

於平靜地,起波瀾驚雷。

李淳罡愣瞭愣,伸出大拇指,罕見地稱贊道:“徐驍生瞭你,比生徐小子這無賴貨來得有福氣。”

徐渭熊對於李淳罡的誇贊,並無異樣,她看著徐鳳年問道:“船上有無飯食?為瞭在路上堵住你,我趕得有些急,耽誤瞭午飯,算起來你欠瞭那幫人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沒問題,船裡儲有許多剛捕撈上來的河鮮。”

才說完,青鳥便去吩咐廚子夥夫勞作起來。徐渭熊轉身下船把二十來號稷下學士帶上甲板,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謹,隻有少數幾個兵傢學子才主動上前與世子殿下打招呼。百傢爭鳴的盛況早已不存,時下帝國鼎盛,諸多學說卻是難掩萬馬齊喑的頹勢,唯有上陰學宮苦苦支撐,大庇天下寒士,為後世留讀書種子。可惜學宮是私學,就財力而言,遠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傾囊相贈的國子監來得闊綽。春秋時學宮尚有豪閥世族資助,如今一個個朱門高墻都變作斷壁殘垣,是越發拮據落魄瞭,故而除去精研歷朝歷代戰事的兵傢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士都對北涼徐傢天生惡感。

午飯時,徐鳳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開眾人,開瞭個小灶,徐鳳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細嚼慢咽,兩種性格涇渭分明。徐鳳年知道她吃飯時候不愛說話,就自顧自打開書箱,看到幾袋子土壤,探手捏瞭捏,嗅瞭嗅,皺瞭皺眉頭,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嘗瞭嘗,震驚問道:“這龍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來的?是龍砂不假,可味道與姚簡老哥說的不太一樣啊。怎麼感覺路數有點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時代經常與二姐和龍士姚簡一起去北涼山脈尋龍點穴,耳濡目染,對於風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徐鳳年沒那幾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來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認龍脈走勢,還算馬馬虎虎,看一條龍怎樣出身、剝換、行走以及開帳過峽,再到束氣、入首、結穴,這些都能勉強認個七七八八、挖龍砂其實與農夫挖冬筍是一個道理,考驗的無非是經驗與竅門。徐渭熊是此道大傢,徐鳳年也就隻能誤打誤撞才有收獲,不過到手瞭的龍砂質地品相如何,還是有些眼力見兒的。

箱內龍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經結印冊焚燒,徐鳳年拿起品嘗的那一袋,還拿黃符丹字的三個印結封存。“三清統禦”“八重冰梅”“出雲鞍馬”,確認無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為這結印冊極有講究,丹符規章,必須與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抔龍砂出土都絕非小事,不管是道門龍士還是青囊師地理傢,都不可擅取龍砂,尤其是江山一統後朝廷明令任何龍砂出土都要崇玄署與欽天監兩大批文允許,但近二十年內沒有任何一次獲準的先例。徐渭熊此舉無疑與朝廷法律悖逆,隻不過徐鳳年懶得在意這種細枝末節,隻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氣運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瞭惡龍?須知洞天福地的排名,連道庭龍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瞭無數個名次,隻不過數百年來地肺山一直是個沒有大真人結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來,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

徐渭熊放下筷子,輕聲嘆息道:“此行考核稷下學士的望氣功夫,不過是個幌子。地肺山新近出瞭惡龍,王祭酒推算出與地肺山一脈相承的龍虎山有關,隻是被天師趙丹坪壓下,欽天監才沒有向朝廷發難。”

徐鳳年聞言臉色陰晴不定,咬牙道:“肯定是那趙黃巢偷天換日的歹毒手段!姐,要真是如我所猜,這事情欽天監根本不敢管!”

徐渭熊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瞭笑,起身道:“ 來來來,姐,幫你洗個頭,一邊洗一邊說。”

徐渭熊沒有拒絕,徐鳳年就讓門外青鳥端來一盆熱水和一塊玉胰子。貧寒人傢洗頭都是用廉價粗糙的皂角,富貴人傢則要講究許多,胰子中加以研磨的珍珠粉,便稱作玉胰子。徐鳳年握著二姐柔順的青絲,眼神溫暖,柔聲道:“在匡廬山有一晚,我似夢非夢,見著瞭娘親,娘親挾白蟒而來,庇佑我這不爭氣的兒子。那看著僅是個中年道士的趙黃巢,嘴上說是在龍虎山修行,但十有八九是京城那位的老祖宗,乘坐黑龍出竅神遊,排場擺得無法無天,說是要替天行道。恰巧前些天在徽山大雪坪一個叫軒轅敬城的讀書人入瞭儒聖境界,我便拐彎抹角地跟老劍神問瞭些天人的規矩,知道道門裡的長生大真人,自行凝運,不可輕易出世幹擾俗世運轉,趙黃巢那一手,多少有點不合道教的道理。這道人肯定是將天人出竅的後遺癥轉嫁去瞭無主之山的地肺山,否則就等於跟龍虎山天師府結下梁子,而且動靜太大,也不符合他當縮頭烏龜的行事作風。我就不明白瞭,咱們北涼明擺著不會吃飽瞭撐的去造反,這趙黃巢擔心什麼?”

徐渭熊平靜道:“當然是擔心他們趙傢沒辦法江山永固。”

徐鳳年嗤笑道:“哪個朝代能傳承不絕千萬世?口口聲聲天子萬歲皇後千歲,又有誰真活到萬歲千歲的。咸吃蘿卜淡操心!”

徐鳳年繼而陰沉道:“以這道士的境界,不飛升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嗎?也就是在龍虎山,要是在北涼,非要拉去一萬鐵騎把這隻老王八碾成齏粉。”

徐渭熊歪著腦袋,嘴角勾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笑道:“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氣。且不說那天人境界的道人能否被殺掉,就說你現在指揮得動一萬鐵騎?別說一萬,就說一千,你行嗎?”

洗完頭,徐鳳年拿起絲巾輕輕擦拭徐渭熊的頭發,兩人坐下,世子殿下好人做到底,幫她梳理青絲,對於二姐的挖苦嘲笑,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無賴德行,嘿嘿笑道:“跟陳芝豹、典雄畜這些英雄好漢借兵,當然是自找沒趣,可這不還有褚胖子嘛,實在不行,跟袁左宗、姚老哥借去。”

徐渭熊似笑非笑問道:“你確定袁左宗和姚簡會借你?不怕徐驍軍法處置?要知道咱們北涼不論親疏,隻要違瞭軍規,都得按律行事,當殺則殺,當刑則刑。”

徐鳳年還是沒個正形的模樣,“姚老哥是認死理的脾氣,還真不好說。

但袁左宗的話,真有急事,這一千兩千的兵力,費些嘴皮唾沫,指不定還真能被我借到手。”

徐渭熊問道:“你確定?”

徐鳳年點頭道:“確定。”

徐渭熊接過紫檀梳子,輕聲笑道:“你才和袁左宗喝瞭幾次酒,就以為交情好到這地步瞭?要知道袁左宗的眼睛裡最揉不得沙子,以他跟褚祿山同為徐驍義子卻勢如水火就看得出來,你這膏粱子弟的紈絝架子,自信能入袁白熊的法眼?”

徐鳳年撇撇嘴道:“信不信隨你。”

徐渭熊嘖嘖說著反話:“ 你竟然沒在龍虎山大打出手,真是讓人失望。”

徐鳳年搖頭道:“動靜不算小瞭,對瞭,那個靠讀書讀出一個陸地神仙的軒轅敬城有些修身心得,對我目前而言用處不大,看瞭等於沒看,回頭你拿去。還有一本《道德禁雷咒》被我給偷偷撿來瞭,你也拿去琢磨琢磨,他娘的軒轅敬城在大雪坪上引來天雷無數,那陣仗,一點不比當個將軍領著幾千鐵騎來得遜色。這一路我查瞭許多道教煉氣經典,感覺都沒有這本《道德禁雷咒》來得腳踏實地。《酆都敕鬼咒》與龍虎山二十四階籙裡的《洞淵神咒經》好像都偏向玄乎,神神叨叨的,不太實用,我研究瞭半個月都沒能看出怎麼去咒山山崩咒水水開。這禁雷咒,倒真是像按照書上記載的修行到瞭極致,可以如軒轅敬城那般借天象發天威,隻可惜我練刀,不在這條路上。

姐,你反正無所不通,這《禁雷咒》還是你拿去吧?對瞭,我在龍虎山跟老天師趙希摶研究符將紅甲雲紋符籙的時候順便查過,煉氣成咒好像最早就出自上陰學宮所在的那塊上古蠻夷之地,指不定學宮裡就會有你需要的孤本典籍,再者按照《禁雷咒》綱領,我幫你從龍虎山順手牽羊瞭幾本雷部密籙,大概就是些接引雷部天將兼其神武的口訣。本來以老天師的說法,龍虎山歷任飛升真人,都會留下精髓口訣在龍池顯現,可惜這些寶貝我沒本事幫你偷來。還有,那頭雌虎夔,昵稱菩薩,叫金剛的那隻我已經送給黃蠻兒瞭,菩薩送你,要不然你成天在那座走哪兒都是滿嘴仁義道德的學宮,想想都怪無聊的……”

世子殿下絮絮叨叨個沒盡頭。

徐渭熊打斷徐鳳年的碎碎念,笑道:“好東西都給我瞭,你自個兒怎麼辦?”

徐鳳年愣瞭一下,笑著指瞭指腰間雙刀,理所當然地道:“我要那些身外物有啥用,有春雷、繡冬就足夠瞭。”

徐鳳年見二姐默不作聲,知道她不喜自己練刀做那匹夫之勇的武夫,就轉移話題,問道:“今天親眼看到上陰學宮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士,才知道貌似也有很多窮光蛋啊?”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負笈遊學,遊俠掛劍遊歷,是時下兩大風氣,前者起始於張老夫子周遊列國。隻是苦瞭那些明明已經傢道敗落的貧寒士族,為瞭臉面,還是很講究在繼承人及冠後負笈出行,為此不惜東拼西湊。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說歹說最不濟也有幾百裡路程,總得有個伺候衣食住行的書童,加上一個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這三人開銷,還不得讓小門戶的傢族絞盡腦汁?所以一些其實早已與寒族無異的士族門第,所謂的負笈遊學,不敢奢望行萬裡路,無非是在一州內多走幾個郡,盡量拜訪幾個名士高人,與他們喝喝茶論論道,也就完事。許多讀書人所在的傢族,為瞭能夠進入上陰學宮,不惜敗光瞭傢產。我這次地肺山一行,隊伍裡就有個在學宮外待瞭十八年才得以通過考核的稷下學士,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平日裡教授他學問的稷上先生們,大半都比他年輕,為瞭攢錢多買幾本聖賢書,一年到頭就隻吃饅頭咸菜。所以上陰學宮也不是你原先設想的那般一無是處,能夠進入上陰學宮,不問道德,隻說才學,都是不差的。”

徐渭熊伸出雙手捏住徐鳳年的臉頰,扯瞭扯,笑道:“好像兩次遊歷,都讓你受益匪淺。我想著是不是勸你再去一趟北莽。”

徐鳳年呆滯道:“姐,你真是這麼想的?”

徐渭熊加重力道,道:“既然攔不住你練刀,再者好像你練刀也不光是練出個四肢發達,我再攔著就說不過去瞭。不過事先說好,既然你要練刀,最差也得練出一個陸地神仙吧?都好幾百年沒誰做到這一步瞭。”

徐鳳年苦著臉,含糊不清道:“姐,你練劍咋不練出個劍仙?”

徐渭熊松開手,瞇眼笑道:“姐是女子嘛,打打殺殺,不淑女。”

徐鳳年無奈道:“姐,你真講道理。”

徐渭熊起身道:“走瞭,既然下定決心不攔著你練刀,也就不攔著你去武帝城瞭,你自己小心些便是。”

徐鳳年與二姐一起走出船艙,恰好有一個窮酸老書生在附近憑欄望江,喃喃自語:“我這隻喪傢犬也有鄉愁啊。”

世子殿下湊巧聽聞老學子的自言自語,不加理睬。

春秋八國子民無數,哪個喪國人不是喪傢犬?

與那自嘲一條老犬的稷下學士擦身而過時,徐風年眼角餘光瞥見老頭子明顯有些神情急促。見世子殿下沒有歇腳的意圖,老頭子趕忙側過身,做出眺望江水的深沉姿勢,憂國憂民得很,繼續說道:“我朝貞元以前,廟堂之爭是柱國之爭,是替先皇打下江山的文武勛臣,各自代替身後的抱團勢力進行鉤心鬥角,爭的是一個利字,其中八國遺孤僥幸得以占據一席。自永徽年間起始,首輔張巨鹿開始掌握權柄,經過十幾年的大魚吞小魚,小魚吃蝦米,八國英才或主動或被迫,逐漸摒棄樊籬,融入朝堂,文武界限模糊,轉為兩大士子集團的南北交鋒。南方相對勢弱,卻有燕刺、廣陵兩王撐腰,尤其在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短短四年間,以庶族出身的吏部尚書趙右齡為首,南方寒族王雄貴、元虢、韓林等陸續獲得拔擢,得以掌握各部實權,與江南士子集團相輔相成,聲勢大漲,不遺餘力爭一個字——名!可文武與地域的名利之爭隻是表面,終究逃不出皇帝陛下的制衡術,縱觀這二十餘年,朝中人物各領風騷,唯有孤立北涼的徐大將軍才能免俗,其可貴之處在於遠離廟堂紛爭。不爭,便是最大的爭,委實厲害。歷朝歷代的明君,必然忌諱重臣握權,朝臣掌國。我劉文豹與那些縱橫傢不同,看待王朝興衰,並不著手於各個帝王英明昏聵,而是另辟蹊徑,由權相入手。賢相興國,奸相誤國,劉文豹竊以為不出五年,本朝第一人張巨鹿便要……”

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的劉文豹才說到酣暢要緊處,本想賣一個關子,吊起聽眾胃口才一語驚人,不承想稍稍轉頭,就跟當頭潑瞭一大盆涼水般目瞪口呆,那世子殿下竟然早沒影瞭,這番臨時起意卻精心帷幄的毛遂自薦算是白搭瞭。

喪傢犬劉文豹哀嘆一聲,難免心灰意冷。他出身舊南唐的一個沒落士族,如徐渭熊所說,屬於那類負笈遊學都出不瞭一郡的寒士。年輕時候還總惦念著娘親說自己出生前夢中被一豹咬住手掌,故而取名文豹,年幼便立志要封侯入相,隻是當時南唐覆滅前隻重門蔭。劉文豹年輕時尤為自負,便前往上陰學宮求學,務求一鳴驚人天下知,殊不知要想進入學宮何其難,盤纏耗盡,歸途漫漫,時值戰火紛飛,一個窮書生如何返鄉,又有何顏面返鄉?

他便立誓不衣錦絕不還鄉,不料一晃眼便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榮華富貴仍是遙不可及。學宮裡一些才學驚艷的同門學子,僅論年齡幾乎可以做劉文豹的孫子,劉老頭早年的雄心壯志便如眼前這一江水,隨著時光,緩流東海不復回啊。隻是今日偶遇北涼世子,本希冀著富貴險中求,奈何世子殿下根本就沒興趣去聽這位老學子嘮叨。這倒也在情理之中,以那殿下王侯傢世,若說有人將腹中才華以斤兩販賣於他,這些年恐怕不止幾百上千斤瞭吧?我劉文豹一個無名小卒,算得瞭什麼東西?

江風並不算凜冽,劉文豹伸手揉瞭揉枯樹一般的褶皺皮膚,喃喃失神道:“是該回傢看一看瞭,便是一路乞討,也要死在傢鄉,落葉歸根。”

徐渭熊見徐鳳年腳步不停地離開,到瞭船頭才輕聲笑問道:“你就不好奇這位老學士肚子裡是否真有些千金難買的韜略?”

徐鳳年嬉笑道:“這姓劉的老頭兒不是說思鄉嗎,我若瞧上瞭眼,捎帶去北涼,他牛年馬月才能返鄉?”

徐渭熊嘆氣道:“ 劉文豹的傢鄉早已改頭換面,所在傢族也凋零得七七八八,爹娘妻兒也都死於戰火和疾病,哪怕回去也沒誰記得他這麼個離傢三十年的老人。”

徐鳳年皺眉問道:“這老頭有真才實學?”

徐渭熊淡然道:“學宮內的稷上先生們都認為劉文豹雜學而不精,並不看好。”

徐鳳年直截瞭當地問道:“別人怎麼看我懶得管,姐你就說你怎麼看待這老頭兒的吧,要你覺得可用,大不瞭我讓他去北涼混飯吃,最不濟總能撈個油水足的小吏當當,好過在上陰學宮受氣。老大不小的人瞭,以他剛才的殷勤,分明是讀書讀出瞭心眼活泛,相信面子什麼的沒那麼看重。”

徐渭熊笑道:“我其實也不看好劉文豹。”

徐鳳年白眼道:“這算怎麼回事,那讓他老老實實在上陰學宮待著一邊涼快去。本世子既沒那氣吞江山制霸天下的勃勃野心,也沒禮賢下士千金買骨的矯情做派。一個上瞭年紀的老書生,在上陰學宮混瞭這麼多年都沒混出頭,到瞭北涼也是浪費口糧,萬一惹瞭麻煩,指不定就要被兵痞們一刀剁瞭腦袋,何苦來哉。”

徐渭熊搖頭道:“但是方才劉文豹那番言語,有些意思。”

徐鳳年嗤笑道:“連我這種不學無術的都聽得出是高談闊論瞭,動輒張巨鹿趙右齡,要不就是首輔尚書帝王相國,高到不能再高瞭,比這江水還沒個邊際,光說這些有屁用。”

剛才一路身形稍後的徐渭熊眨眼道:“有意思的在於劉文豹尚未來得及點睛的東西,可惜你走得快瞭,否則他接下來十有八九會說皇帝陛下在近幾年,要扶植出一個各方面能與張巨鹿比肩的心腹。事實上如劉文豹所猜,確實已是八九不離十。你可知門下省新近設有兩名起居郎,負責記錄監督皇帝的言行舉止?這個設在天子身側的位置比較大小黃門還要清貴超然。兩位馬上就要大紅大紫的天子近臣,身份就如劉文豹所說的南北之爭。一位來自魏閥,是北方首屈一指的世族。另一名祖上是東越寒族,一直名不見經傳,隻知求學於北聖張傢,但據可靠消息,這位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深得皇帝器重信賴,若說官場軌跡,極有可能與張巨鹿當年如出一轍,再打熬幾年,興許就是此人翻雲覆雨的時機。要知道這樁秘事便是許多朝中重臣都燈下黑,沒能瞧出端倪,而劉文豹一個遠離廟堂的書生,卻能以史書斷後事,殊為不易。

你若不信,可以把劉文豹喊來一問。”

鳳年擺手道:“ 別,二姐你料事如神,小時候打賭就沒一次贏你的。”

徐渭熊瞇眼笑瞭笑。

徐鳳年立馬沒骨氣糾正道:“姐!”

不承想徐渭熊輕聲道:“以後喊二姐就二姐吧,不與她爭這個瞭。”

徐鳳年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見好就收,小聲問道:“既然老頭兒還是有點能耐,那該怎麼處置,丟北涼去?”

徐渭熊略作思量,道:“不急於一時,等你從北莽回來再作決定。若是三言兩語就讓你親自出面拉攏,劉文豹這幾十年磨去的心氣,就又得爬上頭瞭。你那急躁性子,不會有好脾氣去打磨誰的。”

徐鳳年一臉委屈道:“姐,這話可就太不講理瞭。”

徐渭熊轉移話題,直視徐鳳年說道:“跟你要個人。”

徐鳳年微愣,隨即說道:“你說。”

徐渭熊笑著玩味道:“魚玄機。”

徐鳳年眉頭皺起,“魚幼薇的父親雖說是從上陰學宮走出去的春秋名士,可你要他女兒有什麼用?”

徐渭熊一如既往的蠻橫作風,“不給?”

徐鳳年覥著臉笑道:“借你行不行,記得還我?”

徐渭熊毫不猶豫道:“本就是借,否則我向你要一個女子有何用?她若僅是花魁魚幼薇,就過於暴殄天物瞭。”

徐鳳年納悶道:“都國破傢亡瞭,就算是魚玄機,能在上陰學宮折騰出什麼花頭?”

徐渭熊開門見山道:“要想釣出千年王八萬年龜,你給出的魚餌總得花點心思。”

徐鳳年滿腹狐疑好奇,忍不住追問道:“姐,你給說道說道。”

徐渭熊搖頭笑而不語。

徐鳳年馬上拿出撒手鐧,扯著徐渭熊的袖子撒潑耍賴,約莫是她拗不過這世子殿下的孩子氣,徐渭熊說瞭句莫名其妙的話,“一直想跟一個老前輩下局棋,是時候落子瞭。”

徐鳳年哦瞭一聲,不再刨根問底。知道不管如何不舍,終歸是要與她分別,徐鳳年無奈道:“姐,要不我還是去瞭東海武帝城後再去學宮探望你吧?”

徐渭熊平淡道:“不許。”

徐鳳年正要說話,她已經把話說死,“這件事沒的商量。”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柔聲道:“那這艘船你拿去用,走水路總比陸路要舒服輕巧,省得顛簸勞苦,反正我也用不上瞭。”

徐渭熊也不客氣,點瞭點頭。

徐鳳年去找魚幼薇,從頭到尾,從言語說起到分道揚鑣,抱一隻白貓的腴美女子都沒有與世子殿下說話。徐鳳年上岸乘上神駿白馬,回頭看去,與她以及那隻不知胖瞭多少斤的武媚娘遙遙相望,徐鳳年悄悄嘆息,她眼中絲毫看不出是欣喜還是哀傷,這一別,就是最少幾年無法再見。若非二姐徐渭熊開口,徐鳳年絕不會讓她留在上陰學宮,似乎她的爹娘便葬在那兒。當初世子殿下三年遊歷回到北涼,假若遲幾天,她好像說過就要去學宮為雙親守墓,不再踏上江湖。徐鳳年坐在馬上,輕輕勒瞭勒馬韁,掉轉馬頭,沿著道路驅馬緩行。記得當年還是紈絝中的紈絝時,與不是什麼魚玄機的魚花魁說文解字,她說“愁”字應該作“離人心上秋”去解,徐鳳年抬頭望瞭望天色,嘀咕瞭一聲:“真是個適合滿肚子狗屁鄉愁離愁的好時節啊。”

岸邊那個色心不死的小蟲子朝大船喊道:“魚姐姐魚姐姐,等我長大瞭就去迎娶你,一言為定啊!”

撿瞭便宜老爹當當的龍宇軒嘴角抽搐,提著小屁孩的後領往回扯,躍上一匹馬,父子同乘,要不是那孩子實在調皮搗蛋,本是一幅挺其樂融融的畫面。

除瞭這對父子,世子殿下與舒羞、楊青風兩名扈從都是騎馬,靖安王妃裴南葦和慕容姐弟分開乘坐兩輛馬車,老劍神與青鳥做那馬夫。

這支人數不多的隊伍一路行往東北。

起先世子殿下除瞭抓緊時間向羊皮裘李老頭討教武學外,還會得閑抽個空去車廂,與籠中雀的裴王妃手談幾局,後來臨近沿海那座名動天下的孤城,便獨自騎馬,開始沉默寡言。慕容姐弟原本生平頭回見到浩瀚無邊汪洋大海的興奮勁頭,都被附帶著消磨殆盡。慕容桐皇還好,慕容梧竹性子柔弱,不擅長掩飾情緒,她與世子殿下相逢以來,對這位俊逸瀟灑的公子哥好感異常,尤其是大雪坪一役後,正是世子殿下親手替他們姐弟搬去心頭大石,明眼人都確定隻要世子玩笑一句以身相許,她估摸著也就羞赧地半推半就瞭。一路行來,總是偷偷摸摸掀開簾子,看那背影多於看海。世上傷病千百種,情傷病入膏肓,心病無藥可救。慕容桐皇對此出奇地沒有任何斥責,頗有順其自然的意思。

到瞭。

抬頭可見武帝城巍峨的外城墻。

駿馬通靈,不需徐鳳年勒繩,就自己停下馬蹄。

這位北涼的世子殿下沒有看那城墻,而是轉頭看著東海海面怔怔出神。

等瞭許久,青鳥輕聲問道:“公子,咱們不進城嗎?”

徐鳳年輕聲道:“進城。”

一馬當先。

武帝城本就是獨立於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這裡的城門守衛很大程度上隻是擺設。進城無需任何路引,除非是一些犯瞭武帝城禁令不得入內的武夫,才會被阻擋下來,其餘甭管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公卿相,一律一視同仁,乘馬行走入城也好,蹦跳或者爬著進城也罷,都無所謂。當然武帝城自王仙芝擔任城主以來,從未有過擺出開門迎客的陣仗,哪怕當年一統春秋的天子入城,那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內城相迎。

舒羞和楊青風皆是第一次踏足武帝城,饒是兩人見慣江湖風雨,由城外走入城門洞中的陰影中,心中仍是覺得沉重非凡。天下城池無數,百年以來,二十年一次武評,唯有這座城門,幾乎走進走出過所有的十大高手。當今立於武道鰲頭的風流人物,倒騎毛驢拎桃花枝的鄧太阿走過,青衣官子曹長卿走過,他們都與此時舒羞、楊青風身邊的江湖人士一樣,要穿過這道城門,沿著中軸上的主道,去面對那座內城城頭。

那裡有個姓王的怪物,自稱天下第二,屹立不倒。

前兩年,好像有個名號叫劍九黃的西蜀劍客,背著劍匣也走過,而且是第二次,可惜不出意外,隻是總計兩次徒勞地留下六柄名劍,最後連命都沒能帶出城,就那樣坐著,死在瞭那城頭。

徐鳳年下馬,牽馬而行。

走瞭一段路程,瞧見路邊一個酒攤子,他猶豫瞭一下,坐下後,跟酒攤夥計說道:“有酒嗎?”

“ 有有有,咱賣酒的,咋會沒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這兒都應有盡有!”

眼光毒辣的店老板見這位公子哥鮮衣駿馬,氣質不俗,心想來瞭隻大肥羊,讓一直覺得光拿銅錢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滾一邊去,親自上陣先自賣自誇瞭一通,小跑瞭幾步來到年輕公子身前,見菜下碟諂媚笑道:“這位公子,竹葉青,梁州老窖,劍南春,金陵大曲,都有,想喝啥?”

公子哥微笑道:“黃酒呢?”

店老板猶豫瞭一下。這黃酒有倒是有,可賣不出高價錢,不管如何往死裡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大油水,正想著勸說眼前年輕人換那些更耗費銀子的名酒,可公子哥隻是撇頭望向內城頭,不容反駁地說道:“就黃酒好瞭。”

酒攤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轉,笑道:“聽口音,這位公子哥是北涼那邊來的吧?黃酒好啊,實不相瞞,咱這黃酒在城裡是百年的老字號瞭,雖說一壺酒二十兩銀子,貴是貴瞭點,可一分銀子一分貨,絕對值啊!對瞭,公子可知前些年那場江湖皆知的城頭比試?乖乖,咱是實誠人,也不說什麼百年一遇,可十年一遇絕沒半點水分,姓黃的老劍客與城主比拼前,就在咱這攤子上喝瞭好些黃酒,直誇咱酒地道,沒白掏那二十兩銀子!這名劍客,可瞭不得,天下十大名劍,他一人就占瞭六把,公子你自己說,那姓黃的劍客一身本事能弱瞭去?是不是這個理?唉,可惜這位劍俠黃酒在咱這攤子還是喝少瞭,古話說喝酒壯膽,嘿,要是再來一壺,指不定就不小心使出劍仙的本事啦……”

年輕公子隻是聽著酒攤子老板唾沫四濺地嘮叨,並不言語。

沒有下車的青衣婢女緊抿嘴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張嘴打擾公子。

羊皮裘老頭兒則是在閉著眼打瞌睡。

年輕公子終於說話:“給我拿一壺酒,兩個碗。”

店老板愣瞭愣,還是照辦,心裡琢磨雖說這名公子哥傢仆帶瞭不少,可都沒誰坐下啊,要兩個碗作甚?

端來黃酒和酒碗,一壺本錢不到一兩銀子卻獅子大開口二十兩的酒老板心情極好,破天荒想要親自給這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倒酒,竊喜的同時,心中難免嘀咕這外邊來的遊俠就是容易糊弄。

被痛宰瞭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那酒錢,平靜道:“我自己倒酒好瞭。”

酒攤子老板也懶得熱臉貼冷屁股,樂呵呵道:“咱清楚記得那老劍俠當年就是坐在公子右手邊位置,就是同一張桌子!”

公子嗯瞭一聲。

徐鳳年倒瞭兩碗黃酒,其中一碗放在右側桌面,都倒滿瞭,端起身前那一碗喝瞭口,抬頭微笑道:“那背劍匣的老頭是缺瞭倆門牙吧?”

酒攤子老板想瞭想,點頭,有些忐忑。難不成這位北涼公子哥與那姓黃的劍道高手還是相識不成,若萬一是真的,這還沒在手上焐熱的二十兩銀子可就他娘的燙手瞭。

公子笑瞭,緩緩說道:“還有,那缺門牙的老頭兒肯定沒二十兩銀子付給老板你,撐死瞭也就是倒出所有銅錢,買個一碗半碗的黃酒,節省著喝,對不對?”

被說破真相的酒攤子老板徹底慌瞭,臉色僵硬,雖說武帝城裡頭的百姓再平民百姓,天生有一股子不可言喻的優越感,看待外頭來的江湖人士都習慣性斜眼去瞧,可這種優越感也有個限度,這天底下在哪兒討生計混飯吃不都得掂量自己的斤兩去待人接物?越是市井小戶人傢,就越精明計較,沒點見風使舵的眼力見兒,哪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地從口袋裡掏出銀子銅錢來?

酒攤子老板雖說是隻平日裡最喜歡指點江山的老麻雀,見多瞭所謂的高人高手,可那也隻是嘴皮功夫,反正說瞭罵瞭吹瞭捧瞭誰都管不著,如果不小心撞上瞭鐵板,耽誤瞭掙錢,終歸是不美。

好在那年輕公子並沒跟他計較謊言,自顧自喝著酒。這讓酒攤子老板如釋重負,再也不敢誇誇其談,去櫃子後邊站著,小心翼翼地猜測這名年輕人是何方神聖。

他盯著公子哥腰間所懸長短雙刀,嘖嘖,難得一見的好刀。

莫非真是很有來頭的北涼世傢子?

可沒聽說北涼那邊有出名的江湖門派和武學傢族啊,自打上一輩的槍仙王繡死瞭以後,北涼就完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高手瞭。那貧苦地兒,也就北涼三十萬鐵騎最嚇人,讀書人、遊俠什麼的,據說都很一般,沒誰出彩的。

兩輛馬車的簾子都已經掀起,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都望著那沉默的世子殿下,隻覺得有些看不懂。

靖安王妃裴南葦見識過許多這名世子殿下的不同臉孔,唯獨沒有見過此時此地的徐鳳年,不言不語,不笑不悲,竟是讓人覺得莫名的揪心,就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

孩子?

裴南葦嘴角冷笑,孩子能活著從襄樊城外蘆葦蕩走出?能讓牯牛大崗翻天覆地?能讓龍虎山趙丹坪從京城趕回天師府?

可是,他為何擺瞭兩個碗,喝那一壺廉價的黃酒?

一壺酒,酒壺本就不大,所幸碗也小,但滿打滿算也就倒五碗,喝去三碗以後,除去右手邊桌上那碗酒,年輕公子也隻剩下最後一碗瞭。

碗碰碗,還是一飲而盡。

在酒攤子老板眼中有些神神叨叨的年輕人瞇起眼,似乎喝得很盡興,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黃,那時候跟你嘮嗑,我問你什麼叫高手氣派,你說什麼來著?

“對瞭,是能讓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的高手,你說能有這等本事的傢夥,才算真的高手,你還說武帝城那位啊,王老怪物,算算歲數,約莫著該有這本領瞭,可你明明知道王老怪快是仙人瞭,那你還來這討打幹啥?

你他娘的不總說咱們行走江湖,打不過就跑,風緊就扯呼嗎?”

不知何時,羊皮裘李老頭下瞭馬車,走近酒攤子,徑直坐下,罵道:“徐小子,廢什麼話,沒膽子就夾著尾巴滾蛋,在這裡連累老夫也丟人現眼?”

酒攤子老板被那臟老頭的大大咧咧給嚇瞭一跳,十分奇怪這缺胳膊老馬夫怎的連半點尊卑都不懂。

更奇怪的是那年輕公子也不生氣,隻是輕輕說道:“要不然?”

羊皮裘老頭瞥瞭眼那座插滿天下武夫兵器的城頭,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行何事,老夫都答應過徐驍保你不死。”

那公子,拿手指點瞭點城頭,模糊可見有一隻紫黑匣子,笑道:“我也不想做什麼大事,以我的那點斤兩,大事我也做不來,就想端著這碗酒去那裡看一看。”

酒攤子老板下意識翻瞭個大白眼。這外來人就是外來人,半點規矩都不懂,還不知天高地厚,城頭豈是尋常人可以上去的?差不多整整甲子時光,多少人想要硬闖上城頭,都給打落下來?他在這兒做瞭十來年生意,也見過一些不知死活想要直接飄向城頭的所謂高手,無一例外都沒好下場,都是騰空躍起不到五六丈,就惹來內城高人出手,一個個跟沒瞭風的風箏般摔死在墻根下,死得不能再死。劍神鄧太阿與曹青衣身手如何?江湖地位如何?傳聞前些年挑戰城主,不一樣得照著規矩去武樓一層層打上去?

在酒攤子老板眼中不堪入目的獨臂糟老頭灑然笑道:“這有何難?”

隻見得那年輕公子聽到以後,緩緩起身,端起那碗酒,轉頭對青鳥說道:“你們在這裡等著。”

裴南葦瞪大那雙秋水眸子,匪夷所思。這傢夥瘋瞭不成?連她這種江湖以外的女子都知道內城杵著一位天下第二啊。

這一日,紛紛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武帝城訪客與城內百姓都見到畢生難忘的一幕,一名俊逸公子,端碗而行,朗聲道:“王仙芝,敢問何為九天之雲下垂,何為四海之水皆立?!”

這一句話以雄渾內力激蕩出聲,響徹半座城池。

緊接著,據後來好事者估算該有起碼一千九百柄劍,同時出鞘沖天,齊齊空懸於天幕。

而這番雄奇瑰麗的異象,緣於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獨臂老頭一句話,“王仙芝!李淳罡來訪東海,借這滿城劍,與你一戰!”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