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六章 廟堂江湖方外地,俱是難得真性情

天地之大,容小僧隻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

佛道兩教面紅耳赤爭執千年,就像形成瞭一座大泥潭,歷代兩教高人都不能免俗,或者激辯於廟堂,或者著書相互詆毀,一個個都要在這泥濘裡去摸爬滾打上幾番,少有那種後世公認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近百年以來佛門裡出瞭一名西遊取經的白衣僧人,才減輕瞭本朝三教排位以儒為先以道次之再以佛墊底的尷尬。可惜頓悟一說現世後,對白衣僧人和兩禪寺都是一個巨大沖擊。這位高大僧人曾經笑言佛道兩教之爭,就像村裡兩戶老農搶水灌田,水源相同,但水量畢竟就那般多,誰多偷多搶多騙一些水放入自傢農田,誰傢的莊稼就收成更好。爭水嘛,自然要磕碰,先動口,說服不瞭對方,再動拳腳,實在不行,誰與亭長關系籠絡得好,就去讓手拿兵器的官傢來殺人。

這自然是白衣僧人在自嘲之餘,也暗諷瞭道教龍虎山親近朝廷,得寵於君王。自皇宮朝野往下至江湖市井,在歷史上發生過多達六次的滅佛運動,白衣僧人以往兩次在道教祖庭金頂上獨戰十數位得道大真人,都是以類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勝出。說來奇怪,以往佛道十年一度的爭辯,即使有一方大勝,事後也要遭受非議無數,唯獨這從不把話說盡的白衣僧人,贏得踉踉蹌蹌,連倨傲至極的龍虎山老神仙們也都隻是苦笑,並無太多芥蒂。

這些年倒是經常有一些龍虎山以外的真人引述攝取佛教義理,著作種種典籍抨擊對抗佛教,扛著書箱就去兩禪寺找白衣僧人理論,結果無一例外下山以後都不言不語,外人如何詢問,都閉口不談。

兩禪寺後山茅屋外,一大一小兩個光頭和尚在曬太陽。這裡離禁地碑林太近,少有訪客,也就沒啥寺裡那些濃重到掩鼻都遮不住的香火味兒。茅屋後有菜圃雞舍,前有兩棵桃樹,歲數都不大,一棵絳桃是中年僧人女兒誕生時栽下的;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拐騙瞭個小笨蛋吳南北,又補種瞭一棵垂枝碧桃。後山背陰,桃樹長得慢,枝幹扶疏,這會兒枝丫碧綠,小花骨朵兒遠稱不上豐腴。

每年兩個孩子生日,笨南北的師娘就會拎著菜刀,拉著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倆孩子去桃樹下,依著身高刻下痕跡,早先李東西身為女孩子,發育得早,個子躥得快,每次生日都歡快得像隻黃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不斷去摸笨南北的小光頭,取笑他是個矮冬瓜。可惜風水輪流轉,當她步入少女,當他成為少年,李東西就不樂意瞭,如今吳南北已經比她個子高,這讓李子姑娘有些惆悵哪,以後萬一笨南北長得爹那麼高,豈不是得踮起腳尖才摸得著他腦袋瞭?

小和尚今日無需釋經講法,而且明天要頂替師父前往龍虎山蓮花金頂,小和尚終歸是在兩禪寺都能以理服人的小年齡大講僧,瞧不出有何怯場,隻是鬱悶問道:“師父,明天我就要去龍虎山與他們吵架瞭,怎麼還有道士上山來跟你叨叨叨。”

白衣僧人躺在一張藤椅上,撫摸著光頭,瞥見媳婦走出茅屋要洗衣服,他語氣堅定地說道:“山上山下都知道你師娘廚藝好,來蹭飯的。”

小和尚真是笨啊,實誠說道:“啊?那師父你昨天為啥背著師娘說那盤咬春的青韭鹽放多瞭,找我要水喝,我覺得咸淡適中啊。不過這些道士也太得寸進尺瞭,雖說來者是客,可師父師娘都做瞭一桌子飯菜,他們飯也吃瞭,還要跟師父你吵架,吵不過瞭就撒潑耍橫。好吧,師父你嫌耳邊聒噪,領著他們去屋後頭請他們拿拳頭說完道理後,罵瞭師父還打瞭師父,到頭來師娘還要賠著笑臉說咱們的不是。唉,這世道。”

白衣僧人肩頭被女子惡狠狠擰瞭一把,金剛不敗個啥子哦,這位光頭大叔直皺眉頭,滿臉可憐。等端著盆子的媳婦冷哼著走遠瞭,他輕輕一拍笨徒弟的腦袋,瞪瞭眼,倒也沒有出聲訓斥小和尚沒有眼力見兒。

笨南北撓撓頭,確實如東西常年所說,挺滑不溜秋,像個木魚。小和尚唉聲嘆氣道:“師父,我到底行不行啊?到時候吵架輸瞭,萬一老方丈連銅錢都不發給咱們,到時候師娘肯定怨我。”

最是憊懶的中年僧人不負責道:“老方丈說你行,你說行不行?”

小和尚有些猶豫:“這個,還是不太行吧?老方丈見誰不是說行行行,半年前天竺來的那個外地大和尚說要建寺說法,老方丈二話不說就答應瞭,把眼饞瞭好些年那塊地的慧嫻方丈他們給氣得哦。還有,一個月前法琳師叔說要還俗,不當和尚瞭,要去山下當喝酒吃肉的屠戶,這麼大的一個事,老方丈也隻是笑呵呵說行的行的。還有,前兩天才八歲大的永法師弟跑去老方丈禪室,說不給糖吃就撒尿在那裡,老方丈不一樣答應瞭。”

白衣僧人雲淡風輕哦瞭一聲,反問道:“東西說你行,那你行不行?”

笨南北頓時眼睛一亮,咧嘴憨憨笑道:“我看行。”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那你叨叨什麼,你去看看東西幫你整理行囊如何瞭,我的閨女都沒這麼對我過,見你就心煩,去去去。”

小和尚嘀咕道:“師父你又不下山遠行。”

見到師父瞪眼,笨南北趕忙從小板凳上抬起屁股,撒開腳丫子跑向那座簡陋茅屋。小跑時,那一襲被師娘清洗得十分素潔的講僧袈裟,兩隻寬大袖口緩緩飄搖,不惹塵埃。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懶洋洋道:“師父一趟走瞭幾萬裡,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瞭。”

茅屋有房三間,笨南北的房間就在李東西隔壁,小屋裡除瞭一床一桌一凳一青燈,再加上桌上幾部佛經,竟然也就沒什麼多餘物件瞭,這與師父師娘屋裡子鍋碗瓢盆亂七八糟,以及李東西閨房裡零零散散的心愛玩意兒,形成鮮明對比。李東西坐在笨南北棉被疊放整齊的狹窄木板床上,在翻來覆去折騰一個簡易的麻織行囊,其實也就幾件換洗衣物,可她塞瞭一些從娘親那裡討要來的銅錢和碎銀子,一半是給笨南北買佛經的,還有一些則是托他去山下買些物美價廉的胭脂水粉、才子佳人小說、小巧雕花妝盒之類的。她正愁這些銀錢夠不夠花呢,皺著小眉頭,那神態,與她爹如出一轍。吳南北瞧見瞭不出聲,隻是偷著樂。

“喏,笨南北,這串紫檀念珠,是徐鳳年送我的,你拿去。他說行走江湖,得講究派頭,要不很多傢夥都會狗眼看人低。說好瞭,是借你啊,不是送你的。”

“師父看見瞭會不高興的,你平時連摸都不給他摸一下。師父為此已經給世子殿下在賬本上記瞭好幾百刀瞭。”

“死南北,那你到底要不要?!”

“要!”

“出門在外,要省著點花錢,知道不?包裹裡這些銀子,嗯,你要是買書錢不夠瞭,那就少買些胭脂水粉好瞭。反正你嘴笨,也不知道討價還價,肯定要被宰,反正山腳那邊的胭脂也湊合。”

“哦。”

“笨南北,別跟我哦哦哦,這些銀錢一人一半,說好瞭的。不許把銀錢全都給我買胭脂水粉,記住瞭沒?!”

“哦。”

“哦你個大頭鬼!還有,我讓爹幫你摘炒瞭一些茶葉,到瞭龍虎山,見到人就多送禮多給笑臉,咱們傢走出去的和尚,都得跟我爹一樣,氣度大。

不過萬一你被人打瞭,就別嘴硬,趕緊跑回傢,我跟爹說一聲,讓他幫你出氣!”

“得嘞,我知曉輕重的。”

“還有一件事,你別忘瞭啊,如果遇見瞭徐鳳年,千萬記得跟他說來咱們傢玩。”

“一定的。”

“到時候徐鳳年上山,你是幫我爹還是幫徐鳳年?”

“幫你唄。”

“你再說一遍!”

“幫徐鳳年。”

“這還差不多。”

白衣僧人躺在藤椅上,聽著屋裡的小打小鬧,沒來由記起瞭許多年前一個冬季,在京城小巷裡吃過的一種面茶,是很能養人的作物糜子細細磨成的。面茶滾燙,輕輕搖晃,便在一隻小瓷碗裡蕩漾。吃法也有一些窮講究,嘴得貼著碗邊上吸溜著喝,轉悠著小碗,如此一來,入嘴熱而不燙舌,碗裡頭的面茶也不會早早變涼,五臟六腑無一處不暖和。大街小巷屋簷下掛滿瞭冰凌錐子,可喝這樣一碗面茶,身子暖和瞭,心也就跟著暖和。當然,最讓他在嚴寒裡感到暖意的是身邊坐著一個女子。這女子興許不那麼好看,心眼不太大,有些刁蠻,可大千世界裡,茫茫人海中,偌大一座京城,萬人空巷,數十萬人,他沒有看到皇帝陛下,沒有看到王侯公卿,獨獨看到瞭她。他既然已經比很多世人都要敬佛禮佛,便心中無愧,對得起那剃去的三千煩惱絲瞭。他隻覺得當不起那些崇敬的眼神,將他視作神明,於是與她一起喝面茶的時候,還有她掏錢結賬的時候,他有些臉紅。

柴米油鹽,粗茶淡飯,很好啊。

媳婦說那座京城有太多不要臉皮的女子,不許他再去,不去便不去。

白衣僧人笑瞭笑,睜開眼望著當空日頭,自言自語道:“都老啦。”

曬衣服的女子耳尖,怒道:“又有哪傢的小狐貍精不害臊來勾搭你瞭?”

身材異常高大的僧人趕忙起身,跑去幫忙晾曬衣服,笑瞇瞇道:“媳婦,我來我來。”

折騰完瞭行囊的李東西站在門口,看著相親相愛的爹娘,想著娘親睡覺打呼嚕震天響,還沒個睡相,三天兩頭被踹下床的爹都能一點不介意,小姑娘頓時有些憂傷,徐鳳年會喜歡自己這樣的姑娘嗎?

小姑娘紅瞭眼睛,嘴角掛著滿滿的少女情愁,“笨南北,我知道你下山,碰不到徐鳳年的。”

小和尚慌瞭神,“那我下瞭龍虎山,先不回傢,去北涼找世子殿下,好不好?”

李東西破涕為笑,白眼道:“算啦,我是女俠,不在乎這個!”

小和尚傻乎乎跟著笑起來。

白衣僧人搖頭嘆氣,怎的收瞭這麼個不爭氣的笨徒弟。

女子會心笑道:“南北不像你才好。”

當晚,小和尚笨南北一如既往地睡得安穩。反倒是跟他沒啥關系的李東西翻來覆去,睡不著,很晚才勉強睡去。

清晨時分,一名輩分奇高的百歲老僧親自來到後山茅屋,迎接一禪講僧去大雄寶殿那邊。以須發如雪的老方丈為首,寺裡一些閉關的老傢夥也都專程破關而出,廣場上起碼聚集有三四百個身披袈裟的大光頭,更別提許多躲在遠處湊熱鬧的小沙彌小光頭,十年難得一遇的盛況空前啊。如果李東西看到這副場景,還不得翻白眼翻累啊。小時候她還喜歡在聽和尚誦經時數一數有多少顆光頭,可年年數月月數日日數,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幸好李子姑娘睡得晚,賴著還沒起床,白衣僧人和小和尚吳南北都沒敢叫醒她,叫這位以做女俠為理想的姑娘起床她可氣大得很,便是小和尚的師娘都不敢輕易去觸黴頭,更別提一傢四口就數他們最沒有江湖地位的師徒瞭。再者,吳南北也怕到時候自己舍不得,讓東西瞧見瞭要笑話或者生氣。

人海自動分開。

眼神清澈的小和尚和慵懶的白衣僧人,並肩而行。

以老好人著稱的老方丈笑呵呵走下臺階,見著瞭小和尚,打心眼裡喜歡。

老方丈正要說話,看到原本剛剛並攏的人海再度分開,抬頭看去,就瞅見一個在兩禪寺就是最大的小姑娘跑瞭過來,竟然邊跑邊哭瞭?

笨南北的師娘站在廣場邊緣停下腳步,一臉無奈。

姑娘跑到爹和青梅竹馬長大的笨蛋小和尚跟前,一路哭來,已經哭腫瞭眼睛,約莫是跑得急跌倒過,身上沾瞭許多塵土。她死死抓住小和尚的袈裟一角,傷心欲絕道:“笨南北,我做噩夢瞭!”

饒是在場大光頭們都是名動天下的得道高僧,此時此景,都是善意地哄然大笑。

白衣僧人與老方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微微嘆息。

李東西死死攥住小和尚的袈裟,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這片袈裟,再也見不到這個天經地義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笨南北。她傷心欲絕,哽咽道:“我夢見你死瞭,成瞭佛陀,你說要往西而去,再也不理我瞭!

“我喊你吳南北,我說不喊你笨南北瞭,我還說讓你喊我李子和東西瞭,可你就是不理我,還是走瞭!

“南北,我夢到你站在北涼城下,我站在城頭上,隻能看著你,你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可怕騎兵,不知道有幾十萬,可你說‘天地之大,容小僧隻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然後那些壞人就一齊射箭瞭,他們也不沖鋒,隻是一撥一撥箭雨潑在你頭上!你先是流血,整件袈裟都紅透瞭,後來你在原地坐下,低頭念經,血都變成金色的瞭!然後你就變成瞭佛陀,爹說過這就是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你成瞭佛陀,你再也不肯見我瞭!

“笨南北,我不要胭脂水粉瞭,你別死,好不好?”

姑娘說得斷斷續續,梨花帶雨。

與老僧們說經講法,有天女散花頑石點頭風采的小和尚,估計是心疼東西的傷心,也跟著哭瞭起來。

整座廣場僧人盡悚然!

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老方丈眼皮斂瞭斂,輕輕望向白衣僧人,後者笑瞭笑,道:“無妨,我這徒弟不去龍虎山便是,我去,師父,行不行?”

老方丈微微一笑,本應該情理之中這次卻是天大意料之外地點頭道:“行。”

小和尚笨南北正瞭正袈裟衣襟,雙手合十,面朝背後高處便是大雄寶殿匾額的老方丈,低頭輕聲道:“小僧如果真的可以成佛,今日起卻也不想成佛瞭。”

北莽與北涼貿易,其中以馬買茶比例極高。起先茶大多是粗茶,用作調劑飲食,但久而久之,也就逐漸有幾條古茶馬道建成,輸送龍井、碧螺春、大紅袍這類好茶。雨前、明前這段時候尤為繁忙,茶道上商賈販客絡繹不絕。留下城作為一座北莽南部較大的邊城,近水樓臺,加上城內有幾眼水質上佳的好泉,其中雀舌泉更是名列天下七十二名泉之一,使得城裡茶館林立茶亭錯落。城裡東北角銀錠橋附近有一處臨水小茶肆,不掛牌匾,門口掛瞭隻竹編鳥籠,停著一隻綠衣紅嘴的鸚鵡,都說鸚鵡學舌,可這隻憨貨見著客人就殷勤地喊“公公,公公”,這不是討罵討打嘛,實在讓人惱火。加上茶肆簡陋,賣的又不是上等好茶,隻是舊西蜀那邊傳過來的蓋碗茶,吃法俗氣,茶葉也一般,也就顯得門庭冷落。老板是個有些書卷氣的老男人,兩鬢霜白得徹底,面容卻是中年男子,以他生冷疏遠的性子,哪裡拉攏得起熟客。

店裡唯一的夥計是個年輕男子,相貌還算周正,成天挎瞭柄木劍,偶爾逮著瞭不明就裡進這間小茶肆的面生客人,鼓足力氣熱絡伺候,可用力過頭,反而讓那些客人厭煩,付過瞭茶錢也不打算再來,小小茶肆生意便越發冷清。好在租金不貴,本錢也不多,茶肆勉強支撐得下去。

暮色中,老人臨窗坐下,給一架蟒皮二胡調弦,先前有上門客人識貨,見這架烏木二胡音質好,想出八十兩銀子買下,不管青年夥計如何慫恿唆使,說有瞭八十兩銀子就可以開一傢更大的茶樓,可惜老人就是不賣,讓年輕人氣得差點把那隻鸚鵡宰瞭吃肉。這會兒他給自己搗鼓瞭一碗加蛋的蔥花面,在隔壁桌子上埋頭吞咽,含混說道:“老黃頭,再這麼下去,我們茶肆可就要做賠本買賣瞭,我知道你不缺錢,但以前我兄弟說過,出來混江湖,自己大手大腳是一回事,但既然是與人做買賣,絕不能虧瞭去。老黃頭,你別假裝聽不到,跟你說正經事,你再這麼裝聾子,我可真跟你急瞭。”

氣質冷清的老頭子斜瞥瞭眼挎劍青年,譏諷道:“溫小子,你不就是想著掙錢瞭,好將茶肆換成茶樓,到時候有由頭跟我開口雇兩位秀氣小娘子來幫工嗎?想女人想瘋瞭?我這兒還有幾吊錢,大牌青樓去不瞭,找些姿色尚可的野妓還是綽綽有餘,可惜私妓不比官妓,給不瞭你破處的紅包。”

姓溫的年輕人拿大碗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老黃頭,扯什麼犢子呢,我是這種人嗎?!”

老頭子笑容玩味道:“小子出息瞭啊,敢在我面前拍桌子瞭。信不信回頭把你丟到北莽皇宮裡頭,讓那老婆娘換換口味?”

起瞭一身雞皮疙瘩的寒磣劍客諂媚笑道:“老黃頭,你我相依為命,以和為貴以和為貴,餓不餓?小的這就去給您老做碗拿手蔥花面?”

老傢夥不吃這一套,揮手道:“去把那學舌憨貨拎進屋子。”

年輕人加緊吃完面條,一根都不剩,還舔瞭舔碗底,仍是滿臉的意猶未盡。走去門口摘下鳥籠,一路上想教這隻鸚鵡一些新花樣,他說“大爺”,它便回復“公公”,他說“姑娘”,它還是說“公公”,氣得他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它還是“公公”。被詛咒瞭三聲“公公”的年輕人伸手進籠子教訓這隻不開竅的扁毛畜生,綠衣鸚鵡一陣撲騰,掉瞭幾根羽毛。老頭子無奈道:“這憨貨已經算是鸚鵡裡的花甲之年,本來就沒幾根毛可以掉,你小子跟一頭畜生什麼慪氣。”

年輕人把鳥籠丟在桌上,換瞭幾個坐姿都覺得不舒服,幹脆再拎瞭一條長凳,按照老黃頭的古怪說法,頭腳擱在凳上,身子懸空,雙手交叉疊在後腦勺下,望著天花板發呆。以往這裡是個烤鵝鋪子,天花板有一層臟乎乎的油膩,年輕人嘆氣道:“老黃頭,我當下很憂鬱啊。要不你再說說江湖故事,我就愛聽你講這個。”

老傢夥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臭脾氣,沒好氣道:“無話可說。”

年輕人是自來熟的無賴性子,山不就我我就山,眼神驀地溫暖起來,自顧自說道:“知道老黃頭你是個老江湖,肯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藏在肚子裡,你喜歡爛在肚子裡,不願說就不說,反正俺溫華也是有故事的男人。以前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兩個爺們兒,年輕小夥子屁股上可以烙餅啊,所以大晚上總是不太容易睡著的,睡不著咋辦,聊來聊去總是要聊到女人身上去。我那兄弟相貌好,我嫉妒得很。平日裡經過村子討水喝,要是我去敲門,那些個可惱婆娘個個跟被我瞧一眼就丟瞭貞潔的烈婦般,別說給水喝,才開門就關門。嘿,換瞭徐小子一去,就如狼似虎瞭,拉拉扯扯,別說給水,連身子都想一起給瞭。唉,這事兒也不怨徐小子,人長得好看,都是爹媽使勁,當兒子有啥辦法,怨不來也羨慕不來。我每次見到俊俏的小娘子,就都要跟他說,當時以為徐小子約莫是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的,口氣賊大,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好,把我憋氣的,就跟他說遲早有一天練劍練出大名堂瞭,就找個模樣好的女俠做媳婦,氣死他。老黃頭,結果你猜怎麼著,他說這世間的女子,再水靈,也得吃喝拉撒,你覺著江湖裡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仙子姐姐,也得放屁不是?”

年輕人說得忘乎所以,一拍大腿,一屁股跌在地上,拍瞭拍灰塵,重新在兩條長凳上躺好,繼續說道:“他說見著女人可不能緊張,否則活該一輩子光棍。上次往北涼這邊趕,見著瞭她,手心滿是汗,後來靈機一動,想到徐小子的說法,還真就不緊張瞭,可一想到她放屁的情景,就笑得有些傻瞭,估計沒能給那位神仙姐姐留下好印象。唉,這約莫就是徐小子所說的熊掌和鮮魚不能待在一個碗裡頭瞭。後來在湖邊遇見瞭徐小子,一起拉屎的工夫,他給我支瞭一招,更狠,說是如果還緊張,別怕,就想象一下仙子女俠們如廁拉屎的模樣,他娘的,當時老子差點一屁股坐在自己屎堆裡!”

一直沒動靜的老頭子抬起頭,點頭道:“有點意思。”

青年笑瞭笑,自言自語道:“我不管徐小子是誰,當時一起遊歷江湖大夥兒是真的窮得叮當響,他也就帶瞭個缺門牙的老仆,跟老黃頭你一個姓,不過那個老黃瘦得跟竹竿似的,風一吹就搖晃,還有一匹劣馬,他也就這兩樣傢當瞭。但我這人死要面子,愛慕虛榮,就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爺裝公子,見著瞭外人,逢人就說這馬是我的,這老仆也是我傢的,徐小子也從不揭穿,還配合著給我幫襯幫襯,騙那些踏春秋遊的小娘們兒,他都心甘情願扮作我的伴讀,好幾次若非我自己不爭氣露瞭餡,都差點要得手瞭,哪裡輪得不到你現在取笑我還是雛兒!所以呢,我就想那些富貴子弟結交酒肉朋友,看似出手闊綽,可畢竟比較他們的傢底,那也是九牛一毛。徐小子不一樣,他身上有多少傢當,就樂意跟我分一半,見我餓極瞭,指不定也就都給我瞭,所以我溫華這輩子就認這一個患難時的兄弟。我溫華以後僥幸踩瞭狗屎,做成瞭大俠,再有對胃口的朋友,那也是富貴以後認識的朋友,稱不上兄弟。就算嘴上跟他們稱兄道弟,但比起徐小子,還是要差瞭十條街。”

不知為何到瞭北莽留下城的木劍溫華,回瞭回神,好奇問道:“老黃頭,我就奇瞭怪瞭,尋常高人,你出場時不飛簷走壁,不氣動山河,不大殺四方,都他娘的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高人。你當女子懷孕,挺著個大肚子就人人知道你懷崽子啦?可是老黃頭你咋回事,看你傳授我的劍術,挺像回事的,不說你身上銅錢少得可憐,怎的連半點排場都不講究?犯瞭事?會不會哪天突然就有一隊官軍沖進來,把咱們給剿滅瞭吧?”

老頭子沒有作聲。

溫華有些惋惜道:“看來老黃頭你也有些不可言說的傷心事哪,我懂瞭,不揭你的傷疤。”

老頭子輕聲笑罵道:“你的見識都沒那學舌憨貨來得多,能懂什麼。”

溫華起身怒道:“老黃頭,你可以侮辱我的相貌,但你不能侮辱我的學識!”

老頭子一揮袖道:“滾你的蛋!”

溫華馬上變臉,嬉笑道:“老黃頭,給說說江湖故事,你講的比那些說書先生更有意思。你隨便說說,我給敲背揉肩。”

老頭子板著臉道:“想聽也行,做碗面先。”

溫華嘴角抽搐著去灶房做瞭碗蔥花面,故意少加瞭些蔥花,畢恭畢敬端到老頭子桌前。後者拿筷子一攪和,蔥花越發找不出幾粒,溫華隻得憨傻地笑著,老頭子也不斤斤計較,緩緩說道:“江湖上有個名氣很大,而且每次出劍殺人都要沐浴燒香的卓絕劍客。”

等瞭半天,見這老頭兒光顧著吃面條瞭,以老黃頭的精明吝嗇,還不得吃完面條就不說故事瞭啊,溫華趕緊催問道:“然後呢?”

老頭倒是沒有賣關子,低頭吃面,說道:“然後他有一次被宰瞭。”

溫華翻瞭個白眼,隻好在肚子裡罵娘。

老頭子繼續平淡無奇說道:“江湖上有個師門高崇年輕貌美的女俠,每次行走江湖都引來無數年輕俊彥吹捧。然後?然後江湖得知她與師妹有一腿,原來是不愛男人愛女子。”

這一次老頭子有些良心,自問自答瞭一番。

溫華壞笑道:“也就是沒碰到我這種風度翩翩年輕有為的英俊劍客,才會誤入歧途。”

老頭子挑瞭一筷子面條,一個吸溜入嘴,咽下後緩緩說道:“江湖上有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七十歲大壽那年,雙喜臨門,孫子娶瞭媳婦,老前輩自己也娶瞭一房美妾,小奶奶的歲數比孫媳婦的年齡還要小,然後?沒然後瞭。”

溫華訕訕道:“還有這種老不知羞的武林前輩?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年輕人初入江湖,如何跟這幫老王八搶女人?”

老頭子吃完最後一口面條。他是個飲食起居極有規律的老傢夥,筷子擱在碗邊上,就算拿尺子去量,筷子也一定是離碗一寸,不差絲毫。他重新拿過二胡,說道:“所以朝代也好,江湖也罷,我都不喜歡看到一些老傢夥死皮賴臉地跟年輕人較勁,一個人蹲在茅房裡不拉屎也就罷瞭,連屁都不放一個,像話嗎?你說這些人既然都待在茅坑裡瞭,怎麼不索性去吃屎。我呢,就是一個老農,在這天底下這裡種上一棵好苗子,跑到那裡挖出一塊菜圃,收成要好,靠什麼?除瞭靠老天爺,還得靠施肥,所以就用得上那些茅坑裡的人和屎瞭。”

難怪老頭子喜歡徐小子那套道理,簡直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啊,隻不過溫華有些臉色古怪,心想你一個才吃完面條的人,自己也是個老傢夥,又是茅坑又是屎屁的,這也挺不像話。

老黃頭笑瞭笑,望向窗外,語氣平淡道:“幫親不幫理,這話說起來輕松解氣,可真當不平事窩囊事落在自己頭上,才知道天地間最大的,還是一個‘理’字,而非‘情’與‘義’二字。可恪理守禮一事,容易讓人變成孤傢寡人,不如情義來得輕松。”

溫華聽得一陣頭大,白眼道:“老黃頭,別跟我講這些。”

老頭子笑道:“有些人求我說我都不說,你小子還挑肥揀瘦,問題是盡揀瘦的,不如以前那些莊稼苗子,你小子眼光不行,這輩子也就練劍馬虎。”

溫華就不愛聽這個,換瞭個話題問道:“老黃頭,你有沒有見到比我更有練劍悟性的天才?”

老頭子冷笑道:“你說呢?”

笑瞭又笑的溫華端起空碗筷,就準備拿回去,老頭子突然問道:“還記得我說過讓你練劍大成以後要辦一件事殺一個人嗎?”

溫華愣瞭一下,說道:“當然,到時候你就算讓我拿劍去殺皇帝老兒,也絕沒二話。”

老頭揮手趕人道:“殺一個皇帝未必比得上我要你殺的人更有意思。”

溫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也不庸人自擾,別看他空閑時候與老黃頭嬉皮笑臉,真正練劍時,瘋魔得一塌糊塗,那股子狠勁,不知道是打娘胎裡帶來的,還是上輩子留下的,連黃老頭這個眼高於頂的傢夥都暗自欣賞。

木劍溫華走出幾步,冷不丁轉身,一臉尷尬問道:“老黃頭,這隻鸚鵡天天嚷著‘公公’,你該不會是以前春秋八國裡的太監吧?見過皇帝陛下皇後娘娘嗎?”

老黃頭深呼吸一口,面帶微笑。

溫華轉身就跑。

老人臨窗靠著椅背,桌前放著鳥籠,籠中鸚鵡上瞭年紀,雖是綠衣紅嘴的珍品黛眉種,以往隻有皇宮大內才供養逗弄得起,但這一隻不知何時就會死去,故而也不值錢瞭。自嘲隻是這天下一個這裡一鋤頭那裡一錘頭老農的老人瞇起眼,昏昏欲睡,喃喃道:“千山以外有千山,這就是江山。六宮粉黛獨見你,這就是美人。江山美人古難全,情理更難全……比起一些女子,世間多少男兒是閹人。”

鸚鵡又在那裡碎碎念叨:“公公,公公……”

原本在年輕的慕容姐弟心目中,北涼王隻是一個空洞的稱呼,在遙不可及的邊境北涼,身後是茫茫多的鐵騎,三十萬?他們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一個數字。如此一個被私下稱作“二皇帝”的大藩王,應該是跺一跺腳就能讓王朝晃三晃的恐怖梟雄,隻不過原本與他們毫無關系,直到當慕容梧竹和慕容桐皇到瞭王府,入住梧桐苑,借著世子殿下的東風,數次與人屠在一張桌子上進餐,雖然從未膽敢正視,但似乎覺得這位徐大將軍也不是如何喜怒無常的老人,相反在世子殿下面前好說話得很,連他們都看得出來北涼王府,說話最管用的不是這位藩王,而是他的嫡長子徐鳳年。不說慕容梧竹想不明白,連慕容桐皇都一頭霧水,隻好戰戰兢兢在梧桐苑裡住下,既然是寄人籬下,就該有事事小心謹慎的覺悟,姐弟二人很少出院散心,所幸院子裡什麼都不缺,琴棋書畫詩書古藏,都是價值連城。

不過院子裡那些個稱呼古怪的丫鬟,都沒給他們什麼好臉色,大丫鬟紅薯還好,比較和藹可親,黃瓜、綠蟻這幾個二等丫鬟都橫眉豎眼,讓慕容梧竹膽戰心驚。所謂宰相門房三品官,王侯管事賽郡守,她如何能不怕。不過慕容桐皇要相對硬氣一些,與丫鬟借琴借書什麼的,都理直氣壯。

讓慕容梧竹如釋重負的是一名青州女子的到來,也住在梧桐苑裡。據說這個名叫陸丞燕的青州女子出身世族高門,傢裡老祖宗是王朝上柱國,父親陸東疆也已是一郡郡守,她帶來瞭一名重瞳兒的年輕仆役進府,後來與世子殿下見面後,那個長有詭異重瞳兒的年輕人就去瞭邊境,這些小道消息在梧桐苑流傳得很快,但也僅限於在這個院子流傳。若說慕容姐弟多少有些爭不起躲得起的味道,那麼這個一流豪閥裡出來的女子就與那些丫鬟有些針鋒相對瞭。性子剛烈的丫鬟黃瓜就總陰陽怪氣地說些鳩占鵲巢的怪話。世子殿下在時,女子們還算維持表面上的一團和氣,等世子殿下一出門,天就變瞭,一屋子女人,個個擅使殺人不見血的冷刀子,似乎比幾百柄飛劍來來往往還要厲害。慕容梧竹很佩服那個陸丞燕,幾次怯生生地遠遠旁觀,聽著她說話柔聲細氣,卻能讓人憋死。聽說她以後可能會是世子殿下的首位側妃,慕容梧竹心想也就隻有這般聰慧伶俐且無所畏懼的女子才配得上北涼側妃的稱號。

北涼王獨自一人走進瞭梧桐苑,丫鬟們除瞭紅薯上前施福行禮外,其餘女子都遠遠站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也是老規矩瞭。紅薯也未一路陪伴,對她們而言,想在梧桐苑活得舒服,最緊要的不是做什麼,而是不去做什麼。徐驍便直接去瞭世子殿下的房間,也不坐下,走走停停,貌似是在幫著收攏一些小物件。屋子實在寬敞,光線也好,以至於擺滿瞭琳瑯滿目的奇珍玩物都不顯逼仄。黃昏裡,臨窗的書案上鋪滿瞭暮色餘暉,泛著溫暖的淡黃色。徐驍伸出佈滿老繭的手,在書案邊緣緩緩滑過,停下後,許久沒有動靜,似乎想起什麼,輕輕笑瞭笑,縮回手,雙手插袖,面朝窗口,視線由窗外投向墻外。

徐驍轉身望著亭亭玉立於門口的陸傢丫頭,招手笑道:“丞燕來瞭啊,進來坐著說話,陪伯伯說說話。”

陸丞燕進瞭屋子,等徐驍坐下後,才揀瞭條繡凳略顯拘謹地坐著。徐驍笑瞇瞇道:“伯伯是忙碌命,這段時日招待不周,回去可別跟陸柱國編派伯伯的不是啊。”

陸丞燕搖頭笑道:“不會的。”

徐驍哈哈大笑,頓瞭一頓,陷入回憶,感慨道:“記得我第一次進京面聖,便是陸老尚書禮賢下士,帶著我這個年輕武夫一同去金鑾殿,算是一起走的那段路。那會兒我還覺得納悶呢,一位堂堂正二品的吏部尚書,怎麼就樂意跟一個才剛獲勛的從六品小武官並肩而行,不嫌掉價嗎?現在徐伯伯算是懂瞭,早聽說上柱國懂一些讖緯青囊,看來就是在等現在這一天啊,我當時要是知道,肯定要壯著膽子腹誹一聲‘老狐貍’。”

才知道兩傢有這麼一段香火情的陸丞燕抿嘴一笑,眼神純澈,沒有流露出太多敬畏和好奇。

徐驍語氣淡瞭些,說道:“徐伯伯在北涼這邊也聽說瞭一些,你這妮子才一腳到北涼,溫太乙、洪靈樞這倆老傢夥就在京城那裡鼓噪瞭。記得丞燕你小時候可沒少去他們兩傢串門走戶吧,倆老頭真是一點不念舊情,老的欺負不過就欺負小的,活瞭一大把年紀,越活越回去。這些年青州要不是陸柱國撐著大局,別說碧眼兒使壞,早就談不上什麼青黨瞭。不過話說回來,自傢人不說客氣話,老尚書如果再咬牙撐著,雖說青黨還能續個幾年命,可你們陸傢就要被溫、洪給壓得死死的,老尚書若非對一手造就的青黨徹底死心,就絕不會讓你來北涼,如此一來,青黨已經斷瞭僅剩的一口氣。”

陸丞燕小聲道:“老祖宗說過他這個歲數,該享受的都享受瞭,是時候為子孫謀福瞭。”

徐驍終於有瞭笑意,點頭道:“我就喜歡老尚書做實誠人說實誠話。說心裡話,伯伯對青黨一直沒太大惡感,要名要利要權要官,直來直往,什麼事什麼人都往秤上丟,稱出多少斤兩就買賣多少錢,絕不含糊,和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其實還來得不費心思。溫、洪倆老不死的,在京城跟張巨鹿、顧劍棠好的沒學到皮毛,壞的倒是學得十足。本來青黨就沒拿得出手的輔政人才和經緯策略,不抱團的青黨哪裡經得起別人幾下子鬧騰。散心就要散架,可惜瞭。”

陸丞燕自然不敢搭話。

徐驍自嘲道:“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伯伯本來是想跟你拉拉傢常的,唉,這人一老,就老糊塗。”

陸丞燕眨瞭眨眼睛,輕柔說道:“徐伯伯,你給我說說世子殿下小時候的事兒吧?”

徐驍做瞭個揮手的隱晦動作,卻不是拒絕陸傢丫頭的提議,而是退去隱匿的死士,這才對陸丞燕微笑說道:“這一說可就指不定什麼時候能停歇嘍。”

陸丞燕笑容燦爛道:“等到徐伯伯說累瞭為止!”

徐驍招瞭招手,顯然心情極好,笑道:“來來來,坐近瞭說,伯伯就喜歡嘮叨這個。鳳年在的時候他不讓說,伯伯往日裡也找不到肯真心實意聽這些的,湊巧抓到你這妮子,正好正好。”

時光流逝,陸丞燕這才知道徐伯伯其實是一個很健談的老人,說起世子殿下兒時的趣事糗事,灰白相間的稀疏眉宇間,滿是溺愛和自豪,這時候的徐伯伯與自己傢裡的慈祥老祖宗並無兩樣,說起眼中出息的子孫,都舍不得用重瞭語氣。其間大丫鬟紅薯端瞭食盒進來,裝滿瞭精致糕點與解渴的瓜果,老人談到興頭上,毫無架子可言,幾次親手給陸丞燕剝瞭甜柑。世子殿下的住處夜間照明並非蘭膏明燭,屋子裡房梁上有許多玄妙機關,不知紅薯如何動作,便露出許多鑲嵌其中的夜明珠,屋內亮堂與白晝無異,關鍵是光芒柔和,長久身在其中,也不會讓人感到刺眼疲憊。陸丞燕沒在北涼王府見識到世人想象中鐘鳴鼎食那種尋常的豪奢,卻在無數細節裡見識到瞭北涼的底蘊和氣魄。直到紅薯遞過來一個繡工華美的絨墊子,陸丞燕見到這名一等丫鬟眼中的暖意,以及豐腴美人那微翹的嘴角,知道自己這一刻才算勉強融入瞭梧桐苑。

天色漸濃,徐驍終於站起身,不要陸丞燕相送,徑直走出瞭屋子,到院子時,喊瞭聲紅薯。

兩人一同走向院門口,徐驍平淡道:“本意是讓你跟鳳年一起去的,好有個體己人照應,不過一來他不答應,二來這院子缺瞭你不行。”

紅薯柔柔道:“青鳥。”

徐驍語氣裡有一絲無奈,笑道:“這死心眼丫頭,跪瞭一宿,等我點頭,拿著剎那槍就出去闖瞭,我到現在都不敢跟鳳年說這一茬,生怕被罵個狗血噴頭。”

紅薯笑瞭笑,梧桐苑裡的丫鬟,數她與身前這位北涼王最說得上話,除瞭這對父子,再沒有人知道她是王妃留下的死士。

徐驍輕輕嘆息道:“脂虎走瞭以後,你倒是像鳳年的姐姐瞭。”

紅薯正要說話,徐驍擺擺手道:“你與陸傢丫頭是一路人,以後多關照她,北涼的水土,跟青州完全不同,再聰明的女子,一時半會兒也適應不過來。總不能把好好一棵青州牡丹移栽在北涼土地裡,咱們就這麼撒手不管瞭。不過你記住,過些日子,你傳給消息給她,就說那重瞳兒死瞭,看看她的反應,若是這一關過瞭,你再與褚祿山一起著手準備她嫁入徐傢的事情。

若是沒過關,就當她沒有做側王妃的命。”

紅薯點瞭點頭。徐驍走到院門口,笑問道:“你說今日本王與她一席談話,她接下來的時日是恃寵而驕,還是寵辱不驚?你是女子,更懂女子心思。”

紅薯猶豫瞭一下,搖頭道:“奴婢不敢妄言。”

徐驍也不為難這名梧桐苑大丫鬟,獨自走出院子。

梧桐苑裡的陸丞燕,明明應該滿心歡喜,實則手腳冰涼,連她自己都不懂為何如此。

徐驍來到聽潮湖散心,見到湖心亭中坐著靖安王妃裴南葦,還有按照他吩咐與這名王朝正王妃形影不離的舒羞。兩女相隔十餘步距離,舒羞的職責隻是觀察裴王妃的言行舉止,對於真正高超的易容來說,形似是術,神似是法,術法合一才算大功告成,裴南葦的嬉笑嗔怒癡,一皺眉一抿嘴一愣一驚,舒羞都要記在腦海。起先裴南葦很反感這名北涼扈從的盯梢觀摩,隻不過舒羞恨不得裴王妃真情流露越多越好,她才不計較裴南葦是否記恨惱怒,到瞭北涼王府,你一個靖安王妃算啥子的王妃?後來裴南葦幹脆就徹底無視舒羞,不知為何到瞭這座朝廷和江湖都忌憚的陰森王府,她反而真正安下心來。她住在一間臨湖雅園,世子殿下心思細膩,專門讓人弄來幾畝蘆葦,打開窗戶便可賞景,雖比不得襄樊城外的蘆葦蕩一望無垠,但也讓故作鎮靜冷淡的裴南葦眉梢間透露出幾分喜慶。蘆葦蕩再大,終歸不是她的,北涼王府這幾畝蘆葦,再小,那世子殿下明言都是她的。

徐驍走入湖心亭,舒羞已經默默下跪,裴南葦趕緊起身施禮,輕聲道:“民女參見徐大將軍。”

“無需多禮。”

徐驍打趣道:“你跟那娘娘腔的趙衡,本王看來得顛倒個,你做靖安王,他來做靖安王妃。”

裴南葦一臉苦澀。

徐驍沒有坐下,說道:“裴南葦,以後你進出府沒有限制。”

裴南葦下意識又起身行禮,恭敬道:“謝大將軍恩典。”

徐驍笑瞭笑,走出亭子,嘀咕道:“你這兒媳婦,規矩忒多瞭。”

裴南葦一臉愕然,隨即俏臉漲紅。

舒羞眼神艷羨得緊。

徐驍慢悠悠踱步回到自己房間,除瞭膝下二子二女,這裡絕對不會有任何外人踏入,就算是陳芝豹這幾位義子,有事稟報,也隻是在院中門外出聲,再一同前往附近的一座議事閣書房商談軍機要事。

院中隻有一株枇杷樹。

夜幕中,徐驍站在樹下,怔怔出神,回到並不寬敞奢華的屋內。屋子簡單樸素,外屋有兩隻衣架,徐驍彎腰從桌底拉出一隻箱子,打開以後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滿滿一箱子的佈鞋。徐驍拿出一雙縫到一半的厚底佈鞋和針線盒,點燃蠟燭後,嫻熟地咬瞭咬針頭,手指纏上絲線,開始縫鞋。

不遠處,兩架衣架,架著一套將軍甲,一件北涼王蟒袍。

窗外,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