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一章 陶滿武攜手同行,徐鳳年酒館棲身

好不容易有瞭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腸,沒過多久徐鳳年就恨不得給自己抽兩個大嘴巴,實在是大老爺們兒帶個孩子太不像回事情。

好不容易有瞭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腸,沒過多久徐鳳年就恨不得給自己抽兩個大嘴巴,實在是大老爺們兒帶個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帶瞭個拖油瓶在身邊,她餓瞭也不說話,就是眨巴著一雙眸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徐鳳年;乘馬把小屁股瓣兒坐疼瞭,她也不哭不鬧,也還是轉頭望著徐鳳年,眼眶濕潤;若是一起牽馬而行,按照規矩她就得提著沒地方花去一兩銀子的沉甸甸的錢囊。錢囊的分量不輕,對這樣一個小女孩來說著實有些沉重,她拎得小手紅腫。錢囊脫手掉在地上,她也隻是默默提起;提不動,就扛在稚嫩的肩膀上。人摔倒瞭,也不委屈喊痛,隻是站起身繼續扛著走,走瞭摔,爬起來再走,這一天下來一大一小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隻是徐鳳年單身一人,與劣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對付著過瞭,有瞭陶滿武後,徐鳳年還得拿兩件衣衫出來,一套給她墊著,一套蓋著,關鍵是這孩子睡覺不安分,總是亂踹,要不是徐鳳年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喂養飛劍,指不定這丫頭才一宿就給凍得半死瞭。幾天以後,徐鳳年實在熬不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晚上睡覺就隻好讓她窩在自己懷裡,對付大魔頭謝靈都不曾這般憋屈過。

所以當世子殿下終於看到龍腰州內腹飛狐城,那座屹立城頭之上的掛劍閣時,如釋重負。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時,可是最喜歡在大雪天拎著弟弟雙腳隨手亂丟的傢夥,要不就是與大姐一起玩倒插蔥的把戲。黃蠻兒顯然更喜歡,每次被哥哥從雪地裡拔出,總是憨憨的笑臉燦爛,姐弟三人樂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遠處煢煢孑立,冷眼旁觀。她早熟而早慧,約莫是不屑玩這種幼稚遊戲的,不過偶爾會打一場雪仗,前提是與徐鳳年一起打徐脂虎和徐龍象。徐脂虎相對體弱,黃蠻兒被哥哥吩咐瞭不許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敗而回,這時候徐渭熊心滿意足瞭,才揚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著臉卻翹著嘴角說要去看兵書去瞭。等她走後,徐鳳年便會與徐脂虎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開心的黃蠻兒也不懂什麼,跟著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繞過留下城這一路行來,尤其是捎帶上陶滿武以後,徐鳳年時常出神發呆。興許是蹲在加闊的官道邊上,或者是遠望著一座新建驛站,抑或是站在高處眺望一馬平川的荒野,甚至發現一座引進江南灌溉工具的無名湖泊都要駐足。陶滿武終歸隻是六七歲大的天真孩子,沒有因為爹娘的過世而哭死就已是殊為不易,但她能輕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於晦暗下隱藏著的真實喜怒哀樂,她知道誰心懷歹意,誰又面冷卻內心溫暖。與這個換上一張新面皮的壞人朝夕相處,到瞭飛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神情,順帶著她也不由自主地暖洋洋起來。

臨近城門,徐鳳年翻身下馬,將陶滿武從馬背上抱下,一手牽劣馬,一手牽稚童,走向城門。孩子的小手紅腫如饅頭,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後,十有八九會生出新繭,再以後就是老繭瞭。徐鳳年也就不再為難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將行囊掛在馬背上。看到有馬隊轟然出城,徐鳳年拉馬側身,站在一旁。為首青年披肩散發,身著一件昂貴貂裘,面容冷峻。身後六騎傢兵俱是披輕甲佩莽刀,背負制作精良的弓弩,馬背懸掛有一袋箭囊,箭矢攢蹙。徐鳳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損卻不至於影響準頭,既不是豪奢之輩,卻也絕非花哨擺設,對這名北莽將門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對普通百姓百般刁難的城門衛立即卑躬屈膝,彎腰含笑目送離去,笑意中並未有絲毫嘲諷嫉妒,隻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門衛士查過給離鄉作證的路引,見到徐鳳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馬,也就沒瞭雁過拔毛的興致,大大方方放行。經過光線昏暗的清涼城門洞,徐鳳年下意識抬頭看去,笑瞭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麼可能再像壁虎貼在洞頂,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這類冷不丁的驚喜,當年徐鳳年其實懊惱之餘,還有著一種病態的期待和感激。那時候有李淳罡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沒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機會,唯獨呵呵姑娘,向來視天下十大高手和陸地神仙如無物,想殺誰就附骨之疽般盯梢,無異於是對徐鳳年的鞭策,隻不過他至今還是沒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蘆葦蕩中痛下殺手,沒有半點水分,為何最後卻仍是替自己扛下氣運之災?

穿過城洞,徐鳳年滿肚子自嘲。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無情無義,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們的玲瓏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紅薯,是練刀以後才後知後覺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為她隻是一尾聽潮湖中的豐腴錦鯉,不喂食就要清減消瘦,繼續不喂就要餓死,事實卻是她在暗中不知為自己擋去多少災禍,手上不知染瞭多少紅如胭脂的鮮血。興許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殺死瞭幾隻潛入王府的撲火飛蛾,捻燈芯一般捻死瞭他們。

徐鳳年挑瞭一傢飛狐城東北角鬧市中的客棧,此地多是春秋遺民聚居。

北莽王朝的南北劃分,涇渭分明,北皇帳南朝官,隻是擺在臺面上最顯眼的一個例子。在這個王朝遼闊版圖上,多的是讀書人一朝登廟堂的仕途奇跡,經過起先在所難免的動蕩不安後,有過無數樁北莽貴族擅殺外族的喋血慘案,甚至動輒是幾十幾百人的斬殺,但是隨著北莽女帝的條條律令下達帝國每一個角落,期間死瞭十數位耶律與慕容雙族子弟,責罰削爵瞭許多位高權重的王庭權臣,以一如既往的鐵腕統治北方,以老牛舐犢般的罕見柔情撫慰南朝,才造就瞭如今安穩局面。春秋遺民第二代子女,都開始理所當然地以北莽子民自居,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經花瞭兩年時間禦駕親臨她裙下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處,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鎮,皆是黑壓壓跪瞭密密麻麻無數人。

離陽先皇一統春秋,新帝登基後,可曾去過舊八國,可曾來過北涼?

徐鳳年在房間裡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計較是否會被偷竊;倒是小丫頭守在裝滿碎銀的行囊旁邊,不肯去吃飯,大概是一路辛苦提著捧著背著,折騰出瞭感情,要是不翼而飛,她大概就要傷心死瞭。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瞭,你豈不是就輕松瞭?走,吃飯去,你小肚子咕咕咕響瞭半天,又不是歌謠,我可不愛聽。”

小丫頭陶滿武一臉“要是被偷瞭我可不負責哦”的認真表情,徐鳳年笑著打趣道:“放一百個心,真被偷瞭,不關你的事情。不過我會拿銀票去換一樣重的碎銀子,繼續讓你背。”

做事情從來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確認這個不算太壞的壞人不是開玩笑後,泫然欲泣。

徐鳳年若是這樣就心軟,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涼薄無情瞭,他隻說瞭兩個字,“吃飯!”

陶滿武跟在他後頭,膽怯威脅道:“我不給你唱歌謠瞭。”

徐鳳年頭也不回,道:“行啊,本來打算大發慈悲給你一碗米飯,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準你吃菜。”

陶滿武立即說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給你聽。”

徐鳳年嘴角噙著溫煦笑意,眼神溫柔,但是沒有作聲。

小妮子頓時悄悄雀躍起來,因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後,徐鳳年要瞭一葷三素兩碗米飯,小女孩陶滿武的傢教極好,食不言寢不語,小小年紀,很有淑女風范,不過可惜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估計撐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親陶潛稚的緣故,沒有繼承她娘親的臉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約賢淑,被稱贊一句神華內秀,畢竟也是一種沒瞭沉魚落雁後的無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是條烏鱧,做法簡易,洗去泥後剖腹,用胡椒小半兩與三四粒大蒜放入魚腹,與黃豆一起煮,臨熟再下幾顆指頭大小的蘿卜,撒下蔥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湯,用五種樹枝煮成的藥湯,徐鳳年隻辨認出桑槐柳桃枝四種。這一桌葷素養胃的飯菜隻要四十文,稱得上物美價廉,要知道千文才一兩銀,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傢庭偶爾想要下個館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瞭。

這讓看過櫃臺一排竹簽上所有菜價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個字,各朝各代的儒傢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帝王要去聆聽民間的聲音,隻不過有幾人樂意自降身份在這一飯一菜上斤斤計較,估計帝王們也不樂意去聽,與棟梁重臣們如同菜販與老農一起探討這個,從金鑾殿禦書房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話死?徐鳳年看瞭一眼低頭吃飯的陶滿武,她本想夾一筷子香氣撲鼻的烏鱧魚肉,看到眼前壞人的視線後,默默縮回筷子,徐鳳年給她夾瞭一塊白嫩魚肉,平淡道:“以後自己動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魚刺,被刺到瞭我可不樂意花錢去買醋。”

小妮子抬頭笑瞭笑。

徐鳳年笑道:“桃子,有點骨氣好不好,被一筷子魚肉就給收買瞭?”

在公開場合,他與她約好瞭喊她新取的綽號,桃子。一開始小姑娘以沉默來抗爭,隨後徐鳳年鐵石心腸不騎馬步行,讓她扛瞭半天的錢囊,她又以徐鳳年再喊一聲“桃子”後點頭默認來答應,徐鳳年這才抱著她上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頭咬著嘴唇抽泣瞭許久。

徐鳳年吃飯較快,留瞭算計好的剩菜給陶滿武,然後耐心等著細嚼慢咽的她一點一點填飽肚子。他靠著窗欄,望向鬧市,數著糧店佈莊當鋪,等到小丫頭一點不剩吃幹凈飯菜,說瞭聲好瞭,徐鳳年才回過神,沒有急著起身,與夥計要瞭一壺茶水。這讓坐在櫃臺後頭的客棧老板眉開眼笑,一壺茶倒不是太掙錢,隻不過看這位公子哥的架勢,分明會在客棧砸下不少銀錢,這叫細水長流,做小本買賣,一夜暴富奢望不來的,靠的就是這些小筆的橫財。夥計熟諳老板的算盤,心領神會,端茶遞水時笑臉熱絡。

徐鳳年喝茶時,輕輕說道:“叩金梁。”

陶滿武便乖乖閉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輕輕抬手敲打太陽穴一十八。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頭雙眼微閉,雙掌手心揉搓發熱後,五指並攏,手小指貼在鼻側,掌指上推,經過眉間印堂,上移至額部發際,隨後向兩側擦到雙鬢,緩緩向下擦過臉頰,至腮部為止。如此反復,總計六次。

徐鳳年一杯茶喝盡,陶滿武也中規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樣。

徐鳳年一心兩用十分嫻熟,否則也絕不敢在白狐兒臉面前耍雙刀,等到小丫頭做完這套道教入門養生手法,他繼續一邊望著鬧市景象一邊思量心事。

在北涼王府,不管隱匿於北莽的死間活間傳來多少血腥消息,都隻能看到冰冷冷的數字與文字,北莽控弦鐵騎有多少,城池分佈如何,戰馬遞增狀態如何,而眼前這些最細微的旁枝末節,無雙國士李義山說最好要世子殿下親自走上一遭,這名給自己畫地為牢二十年的北涼首席謀士膝下無子,雖然嘴上不說,卻的確是將世子殿下視作與親生骨肉無異,但他仍然贊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義山,也咬牙切齒地出口成臟,說瞭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墻,北涼以後需要個屁的君子北涼王!可見他對北莽的戒備,嚴重到瞭何種程度。徐鳳年仍然清晰記得當自己交出手繪的地理圖志後,從不承認是他師父的李義山默然,已經病入膏肓沒幾年好活的他臨瞭才說滾去拎兩壺酒來,今天要就著這一線三千裡的江山風景喝酒。

這可是一位曾經與趙長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徐鳳年去留下城是殺人,來飛狐城卻是找人。因為徐驍要世子殿下帶一句話給那個人,隻是飛狐城說大興許不大,說小卻也絕對不算,徐鳳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撈針,何其難。

酒樓生意冷冷清清,徐鳳年瞥見客棧夥計約莫是看窗外嬌艷女子往來,看乏瞭,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側著腦袋,臉上覆瞭一條濕巾清涼解暑,徐鳳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壺茶水,才好開口問話,沒料到胖掌櫃眼觀八路,主動端瞭壺新茶過來坐下,笑瞇瞇道:“來者是客,相逢是緣,這壺茶水當我送給公子的,不要銀錢,茶葉是舊南唐那邊運來的明前茶,平時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八九兩,隻不過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黴味,見公子面善,一起喝兩杯?”

白胖掌櫃說話半白半文縐,徐鳳年連忙笑著說些感激的客套話,出身算是相當不錯的小丫頭陶滿武雖然怕生,但不缺禮數,不用徐鳳年發話,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給掌櫃挪瞭挪長椅,掌櫃心情也就越發舒爽,坐下後倒瞭三杯茶,不忘給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滿武小心翼翼望向徐鳳年,見他點頭後,這才握杯細細品茶。掌櫃看她那嫻熟架勢,就知道這對一大一小不是隻將喝茶視作附庸風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龍腰州出門探親或者攜親遊學的士子。做生意也講究放長線釣大魚的,掌櫃深諳此道,客棧兼營酒樓,之所以能夠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個不缺銀子卻好面子的熟客們支撐下來,否則他一傢老小早就喝西北風去瞭。飛狐城別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傢哪戶做瞭開門迎客的掙錢營生,都要咬下一塊肉,多疼稱不上,可小本買賣,扛不住六七股勢力每月都來割肉拔毛啊,這些閻王爺屁股後頭耀武揚威的難纏小鬼,打點好瞭,不記好不念恩,一個伺候不好,就要可著勁來撒潑禍害瞭,讓人不勝其煩。若說打官司,財神爺都說瞭要和氣生財,又有誰真有這膽識和財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爺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傢外地人開的酒樓,日進鬥金,仗著有座靠山,據說是邊陲六品遊擊將軍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鄉之類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願牙縫摳肉絲掏出那每月十幾兩的孝敬銀子,後來門口每天蹲瞭幾十號混子,能有客人上門?酒樓老板年輕氣盛,去官府那邊喊冤。人傢飛狐城老百姓聚眾曬太陽,又不犯法,誰樂意搭理你?後來酒樓老板與傢眷灰溜溜搬出城,還被一夥蒙面人套瞭麻袋一頓痛打。

掌櫃喝瞭口茶,笑問道:“聽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姑塞州那邊來遊玩的,與傢裡說是遊學,其實也就是打著幌子找機會出來見見世面,身邊湊巧沒有長輩嘮叨,聽說飛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趕過來瞭。”

掌櫃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會心笑意,估計是被這位客人的耿直給逗樂瞭,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錯不錯。咱們飛狐城有四樁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飛狐婊子情義重,這話糙得很哪,不過也是大實話。城裡青樓勾欄少說也有七八十座,都是銷金窟無底洞,不過一分銀子一分貨,飛狐城的風月女子,都配得上這個價格,咱們這些當地漢子,是萬萬去不起的。老孫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幾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點就傾傢蕩產。公子要是去,老孫可以推薦幾傢,江波樓無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百兩金銀都輕而易舉,龍腰州的達官顯貴都喜歡在那裡喝花酒,碰到麻煩在官府找不到門路的,都習慣去那裡守株待兔。要我說,還是嘉青瓶子巷那幾傢大青樓更實惠,女子美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譜兒卻小,主要是名氣還沒夠,沒底氣喊出天價,許多清彾雛倌兒姑娘,隻要能有好詞好曲,有士子幫忙鼓吹造勢,說不定幾年以後就是風波樓裡的紅人。我認識一老兄弟,六七年前花瞭四十兩與一個瓶子巷年輕姑娘春宵瞭一宿,公子你猜怎麼著,如今已經是風波樓的紅牌!別說做些啥,就是見個面與一堆人一起聽個曲兒就要十兩銀子,我那兄弟雖說也算傢境殷實,卻也再吃不起她嘍。公子若有熟人帶路,一晚也就二三十兩銀子,嘿,瞧老孫這張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兩。總之公子若是想要乘興而去盡興而歸,首選瓶子巷,大致摸清瞭這裡頭門路,還有錢的話,再去風波樓,比較穩當。”

徐鳳年一臉開懷笑意地說道:“孫老哥,就沖你這些話,這壺茶就甭請我瞭,好意心領,但錢照付,就當老哥替我少花瞭一筆冤枉錢,該多少錢,付瞭。”

掌櫃也不客氣推辭,伸拇指贊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鳳年繼續問道:“孫老哥別喊我公子,顯得生分,免貴姓徐,喊我小徐就成,傢裡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與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這趟出門,沒敢帶太多銀錢,若是冒冒失失慕名而去瞭風波樓,估計也就栽瞭大跟頭,再想要舒舒服服走到東錦州,懸。對瞭,老哥說飛狐城有四樁怪事,還有三件事是?”

孫掌櫃也不賣關子,說道:“除瞭咱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城裡女子天生好胚子,再就是公子正門入城的話,可以看到有一座掛劍閣,聽說每到重陽節,就能聽到百劍齊鳴,隻不過我等老百姓去不瞭城頭,不知真假,反正說都是這麼說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孫自揭其短瞭,飛狐城啊,男人個個小富即安,不爭氣,建城百年,就沒有出過一個能光耀門庭的大官,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老孫看啊,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禍,傢裡被窩裡躺著白白嫩嫩的小媳婦,傢外還有那麼多粉門青樓,晚上都給折騰沒氣力瞭,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搶一官半職。徐兄弟你看我老孫,這輩子也就心安理得守著這份傢業,隻要衣食無憂就好,沒心思去掙大銀子,平時也就喜歡挑些好茶葉自己嘗嘗,再與老兄弟們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樣聊些街巷鄰間的傢長裡短,能有啥出息。外人說我們沒有上進心,不冤枉我們。”

徐鳳年露出微笑瞭然的神情,點瞭點頭,輕聲道:“平安就好,安穩是福。”

這座飛狐城大到城池佈局,小到亭榭樓閣,都是北莽少有的精致,這裡的女子姿色水準也遠超龍腰州其餘府城,綽號“飛狐兒”的小娘們兒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約相貌,也有北莽堅韌的根骨,故而既沒有風月相,也無風塵氣,便是在整個北莽八州中都久負盛名,哪怕是飛狐青樓裡走出龍腰的頭牌花魁,身價也遠比別地同行要昂貴一倍不止。反倒是飛狐城男子一直在軍政兩界都不成氣候,向來被嘲諷娘娘腔,脂粉氣濃重得膩人,滿城可見花港泛舟觀魚的柔弱男子,搖著檀香古扇喝茶論道自詡風流的雅士,飛狐城至今還沒有誰當上正三品以上的邊疆大員,更別說是能去王庭皇帳撈個繡墩座位與女帝畫灰議事的煊赫近臣。

很難想象正是這座毫無豪氣可言的陰柔城池,有著一座讓近百位春秋頂尖劍士作為懸劍退隱的閣樓,其中便有西蜀劍皇後人替先祖代為掛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經與李淳罡那柄木馬牛交鋒過的名劍燭龍。春秋南方村頭有種植一排風水樹的習俗,不知道這掛劍閣有無這層思鄉含義。

孫掌櫃感慨道:“徐老弟這八個字,把天大道理都說通透瞭,不愧是大傢族裡的讀書人,不像我們這些鉆錢眼裡的俗人,活瞭大半輩子,都講不出這樣的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對這類不痛不癢的馬屁早已不會當真,隻是好奇問道:“孫老哥似乎還遺漏瞭一件怪事。”

孫掌櫃回過神,笑道:“對對對,飛狐城以前,該有二十多年瞭,來瞭個風流倜儻的劍客,也不掛劍,而是很沒骨氣地高價賣瞭佩劍,當時可是賣出瞭黃金千兩的嚇人價錢啊!那時我還年輕,記得飛狐城所有人都給震驚瞭,遠遠在擁擠的女人堆裡見過這名英俊劍客,的確是罕見的美男子。後來他用賣劍的黃金在風波樓住瞭整整一年,又是轟動全城的大事。劍客花完千兩黃金,身無分文瞭咋辦?他便做瞭一名畫師,專門給女子畫像,掙瞭銀子就潑水一般花出去。起先還能快活逍遙,那些大傢閨秀都樂意捧場,天曉得是圖他的人,還是圖他的畫,不過生意越來越冷清,後來,就再沒人見到過這名不做劍客做畫師的男子,不過這樁賣劍作畫睡青樓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傳瞭下來。”

徐鳳年問道:“是什麼劍可以賣出黃金千兩的咂舌價格?”

孫掌櫃一臉為難道:“這個老孫可就不知道瞭,隻聽說賣給瞭城牧大人,後來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轉贈給瞭那位世子。徐老弟,可不是老孫胡亂誇人,這位城牧公子,與飛狐城尋常男子不一樣,英武神勇,劍術師從一流名傢,馬上可挽三石弓,馬下莽刀步戰更是瞭得,傳言再過幾年就要去北邊王庭做皇帝陛下身邊的傳鈴郎,這可是天大的榮幸。老孫的兩個閨女,稍大的不需說,正值思春年紀,連那十歲出頭的小閨女,都愛慕得死去活來,每次逮著世子露面機會,都要與姐姐們跑去尖聲鬼叫,說什麼這輩子非他不嫁瞭,把老孫我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啊。你說你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姑娘傢傢,湊什麼熱鬧,隨你娘親長得黝黑黝黑的,以後臉蛋身段長開,即便女大十八變,撐死瞭也就是秀氣,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一說她,她就與姐姐,還有我那個一大把年紀瞭的媳婦,都人老珠黃的老婆娘瞭,也瞎起哄,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合起夥來與我慪氣,娘兒仨,能好幾天不理我,唉。”

這位老男人一聲發自肺腑的嘆息,何等悲涼淒慘。

徐鳳年沒有附和,目不斜視,喝著茶,隻是笑瞇瞇與孫掌櫃說道:“孫老哥,我覺得侄女現在不顯眼,以後保不準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況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絕非淺薄的奇偉男子,世事難料,誰知道我那素未謀面的侄女有沒有可能會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緣。”

孫掌櫃正納悶瞭,見到徐老弟丟瞭個隱晦眼神,立即醒悟過來,趕忙一本正經點頭道:“的確的確,老孫那閨女別看我嘴上總說她的百般不是,其實我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後不敢說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濟也得是不輸給他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才行,這才能入我的傢門,否則都要掃帚打出去。哼,委屈瞭我閨女,可不行!”

孫掌櫃身後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原本早已怒氣沖沖,聽到最後一番言語後,臉色這才由陰雨黑沉轉天晴燦爛,甜甜喊瞭一聲爹,坐在孫掌櫃懷裡,笑得小臉蛋開出花來,說道:“爹,晚上讓娘親給你做最愛吃的東嶺肉!”

死裡逃生的孫掌櫃抹瞭抹冷汗,一手摸著小女兒腦袋,說瞭聲乖,然後悄悄朝徐鳳年伸出大拇指,感激涕零,覺得不應該再收這壺茶的茶錢瞭。

徐鳳年柔聲笑道:“是侄女吧,長得果然很水氣,長大瞭肯定是閉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嗯瞭一聲,然後開心笑道:“可惜你太老瞭啦,長得也不如澹臺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鳳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萬箭穿心。

帶瞭一張生根面皮的世子殿下自然與英俊無緣,那一雙增添陰柔感的丹鳳眸子讓他走在飛狐城,便是佩瞭刀,也與這座城池的氣質十分熨帖,不過生平第一次被個小姑娘嫌老,還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孫掌櫃哈哈笑著打圓場,念叨瞭兩遍“童言無忌,老弟莫怪”。

小丫頭估計是最怕被當作孩子,再度輕輕補上一刀,說:“他是長得不好看呀。”

一個陽光暖暖的下午,就在幾盞茶中光陰悠悠度過。孫胖子健談,土生土長於飛狐城,對傢鄉風土人情,插科打諢信手拈來,加上也不是那種敝帚自珍到瞭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樂於嘲諷笑人和自嘲笑己,對於城中名人軼事以及內幕糗事,磕著一碟鹽水花生,盡數和盤托出。

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涼是出瞭名的,幾乎所有去王府搖尾乞憐的邊疆重臣都被他取笑過,隻不過那些大權在握的老狐貍們都裝傻扮癡,不予計較也不敢惱火,有些風骨差些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回去以後做談資說與朋友聽,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調侃中傷過的,都不是北涼王心腹一般,就要輕看幾分,這讓許多不曾在春秋中建立軍功的年輕一輩翹楚官員,私下皆是憤懣詬病,與老一輩官場老油條們羞與為伍。對此,當年隻是過過嘴癮的年少世子,後知後覺瞭,也隻能苦笑,自打第一次遊歷歸來及冠,就收斂瞭許多,尤其是死黨嚴池集一傢逃遁遠離北涼後,就再聽不到世子殿下陰陽怪氣的刻薄言語瞭,這讓新晉北涼道經略使的李功德都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個下午,徐鳳年陪著桌對面胸無大志隻想過富足小日子的老男人嘮嗑,偶爾詢問幾句,附和幾句,捧場幾句,相談甚歡。孫掌櫃的小閨女孫曉春,不樂意聽兩個“老傢夥”的碎嘴嘮叨,就跑去跟比她還年幼的陶滿武玩去,過足瞭當姐姐照顧妹妹的癮。她還自作主張拿出許多蔬果吃食,並且從小閨房搬瞭些靈巧小物件,交給陶滿武玩耍,也是類似的其樂融融。臨近黃昏,到瞭晚飯的時段,酒樓生意漸好,孫掌櫃與幾名夥計也就忙活去。老男人心地好,說如果去瓶子巷,他就讓店裡一個夥計領路,徐鳳年沒有拒絕這份好意,至於其中貓膩兒,浸淫北涼花叢許多年的徐鳳年也不說破。老孫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這條花柳小巷應該不差,但讓店裡夥計帶路,就有門道可以講究瞭。飛狐城青樓盛名無雙,七十八座,少說也有上千的姑娘要拉客,檔次差些的勾欄,可以讓老鴇帶著姑娘沒羞沒臊去大街上搔首弄姿,招攬嫖客。但如瓶子巷這類,可就不行,太跌份,無異於自降身價,是上流青樓必須提防的大忌。所以才有瞭與城中大小客棧酒樓的“聯姻”,帶瞭錢囊鼓鼓的客人去,事後分成幾兩銀子,或者讓姑娘們借口遊覽帶著來酒樓吃上宰殺一頓。

徐鳳年在姹紫嫣紅遊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銀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從頭到尾與一夜動輒百金的姑娘在床榻上打架,與花魁或者她們貼身丫鬟們喝茶閑談,也就知道瞭這些談不上有多隱蔽的秘事。三教九流中這些很接地氣的烏煙瘴氣事兒,徐鳳年還真知道得不少,至於那些所謂兩袖清風一肩明月風流名士的傢醜窘態,徐鳳年要真敞開瞭說,能裝滿十幾籮筐。這可不是道聽途說,而是世子殿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北涼的紈絝班頭,可不是自吹自誇。

徐鳳年對豪閥子弟和士族書生的不屑,也算有理有據,隻不過這些年多走瞭許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瞭。

晚飯點菜時,孫掌櫃好歹與自己聊瞭一下午,最後連茶錢都死活不收瞭,徐鳳年想著就點瞭幾份價錢貴些的葷菜,中午那一葷三素裡隻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湯,下午還特意問過桑槐柳桃四樹枝以外是什麼,才知道是名不見經傳的狐樹枝。飛狐城因此樹得名,每到夏季,花朵碩大如雪,滿城街巷的芳香撲鼻,猶如狐裘懸空,十分動人。

改善瞭夥食,陶滿武吃得開心開胃,不過小丫頭臉皮薄,沒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飯。大概是孫掌櫃跟一名年輕夥計打過招呼,飽暖思淫欲嘛,人之常情,見徐鳳年這一桌吃得差不多,就跑過來打招呼,看架勢,是要帶去瓶子巷瞭。而且店小二瞧著比某位花錢買春的正主還要雀躍,徐鳳年也不想讓他失望,用溫華傢鄉粗話說那就是年輕夥子屁股可烙餅,憋久瞭容易憋傷,對店小二來說,能去那種每隻鶯鶯燕燕都是美若仙子的地方轉上一圈,哪怕遠遠望著那些柳枝腰肢與桃花臉蛋,回來以後,夜不能寐,也能有個旖旎念想不是?

身體結實的店小二自稱李六,傢裡排行老六,讓徐鳳年喊他小六就行。

李六見到徐鳳年竟然要帶著身邊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樓,隻覺得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廢話。馬無夜草不肥,隻要能給客棧帶來一筆意外之財,掌櫃的一高興,不說漲薪水,多打賞個葷菜也是好事。再說瞭,那裡的神仙女子們可都是好看極瞭,走路都好看,沒天理瞭,一搖一擺,屁股越發顯得滾圓,胸脯也更加壯觀,都能把他的魂都搖晃沒瞭。真是奇瞭怪瞭,難道這些姐姐們不光練習彈琴唱曲,連走路都要勤學苦練?否則哪能這般厲害,跟說書先生講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沒跟誰提起這一茬疑惑,怕被說沒見識。

嘉青瓶子巷也在飛狐城東北角,離客棧不算太遠。未到瓶子巷時,經過瞭一條青樓林立的街道,許多花枝招展的俏麗姑娘與老鴇龜公在拉攏客人。

李六沾瞭徐鳳年的光,雖說世子殿下帶瞭張面皮,但舒羞個人趣味使然,除瞭“入神”一張面皮是個粗鄙莽夫形象外,幾張“生根”都是清秀書生,與世子殿下及冠以後陰柔淡去幾分的英俊真容自然差瞭許多,可也相當出彩;再者徐鳳年身材修長,一襲白底子黑長衫,幹凈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計這輩子都打磨不出來的悠然氣質,怎能讓宗旨素來是寧肯錯殺也不錯過的妓院人精們大方放行。她們也不敢去拉扯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談不上有什麼氣度風范的窮小子李六就慘瞭,也不能說慘,李六滿臉漲紅,被徐娘半老的老鴇和正值青春的姑娘們推推搡搡,手臂難免蹭到那份沉甸甸的軟綿鼓囊,小夥子樂在其中,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當然不會開在這裡與庸脂俗粉爭芳鬥艷,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靜的獨樓獨院,越發顯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過脂粉濃鬱的花叢,李六趁著徐公子在沿湖青石小徑上前行,偷偷抬臂聞瞭聞,真香,滿腦子都是那些姐姐們的笑臉嗓音,明知她們不是正經人傢,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後自己媳婦能有這樣的相貌,這輩子也就不虧瞭。李六看到徐公子牽著的小姑娘轉頭看瞭自己幾眼,無地自容的李六隻得尷尬笑瞭一笑,小姑娘朝他做瞭個抹臉頰沒羞的俏皮手勢,陽春白雪,煞是可愛。李六在徐公子面前他自卑而拘謹,在黃毛小丫頭面前豈能失瞭氣勢,李六手指撐開嘴巴鼻子,回瞭一個下裡巴人的豬頭表情。徐鳳年微微撇頭,看到一大一小的“戰事”,會心一笑,沒有打攪。來的路上李六說過嘉青湖邊上都是飛狐城官傢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夥子說不出金屋藏嬌這麼言簡意賅的成語,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瞭。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北涼幾個州城都有類似的宅子群,豢養著各自小鳥依人的小妾情婦,時不時去散個心,拿著金銀首飾飼養一下這些胃口刁鉆的金絲雀,鄰裡之間皆富貴同僚,走門串戶,比拼一下新納側室的姿色,順便談天說地,也是雅事一件。瓶子巷能鬧中取靜建在這裡,可見後臺不小。

徐鳳年身上銀票倒是有六七百兩的數目,隻不過要為瞭大黃庭去鎖閉金匱,當然不是尋花問柳來瞭,而是好奇於那柄能售賣千兩黃金的名劍。真說起來,襄樊靖安王與呵呵姑娘買自己的一條命,也不過是黃金千兩。那一晚徐驍說起這個人,露出罕見的愧疚,要捎帶的那句話,分量也相當不輕。

有關此人,徐鳳年知道他曾經在北涼軍中是與陳芝豹並肩的武將,春秋中戰功卓著,與以甲覆面的姑姑趙玉臺相似,戴一張青玉面甲,真容從不示人。

除去帶兵奇詭,這位輩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聲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絕代劍客,在英才輩出的北涼軍中,僅次於三十鐵騎仰慕至極的王妃。甚至連羊皮裘李老頭都在無意間提起過,說這年輕人劍鈍意不鈍,是老夫生平僅見的才氣橫溢,就像一個傢產富可敵國的公子哥,太有錢瞭,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隻好隨意揮霍。隻可惜劍意過於無情,以至於劍道不顯。在徐鳳年看來,能被劍神李淳罡如此評點的劍道人物,才有資格自稱風流。

既然掛劍閣閑人不得進入,那就隻好從千兩黃金賣劍上入手,既然這人從一名英俊劍客變成作畫睡青樓的風流客,去青樓找人問話自是一條捷徑。

原本瓶子巷不如風波樓,隻不過一個外地人帶著個孩子,才入飛狐城,就去風波樓買醉,落在心細如發的有心人眼中,並不是好事。被客棧帶著來到瓶子巷,再去風波樓,才稱得上順水推舟,不好說沒有絲毫破綻,但起碼不至於太過紮眼醒目。捎上陶滿武也是無奈之舉,放她單獨在客棧,不放心,丟瞭一行囊碎銀無關緊要,丟瞭她,隻會麻煩不斷,性情涼薄的世子殿下實在是信不過任何人。

徐鳳年這輩子,在北涼曾有三個差不多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狐朋狗友,一起闖禍一起背黑鍋,本以為友情會天長地久,可如今除瞭李翰林,其餘兩個,別說兄弟,已經連朋友都沒得做瞭。好在三年遊歷認識瞭個挎木劍的傢夥,否則也太寒磣瞭。對於溫華,每次想起,他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言行舉止讓他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年輕劍客,比起皮囊上佳的徐草包還來得惹人煩。以往偷瞭地瓜,烤熟以後吃瞭個肚飽,溫華就會說小年啊要不我給你唱個曲兒?那時候閑得要死的徐鳳年當然沒意見,然後這哥們兒就蹲下身撅起屁股,一臉壞笑地放起瞭連環屁,而早就有先見之明的老黃離得老遠,憨笑時露出透風的門牙。這王八蛋被徐鳳年踹翻以後還死不悔改說什麼響屁不臭!溫華別看劍技磕磣人,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蝦,那是行傢能手。經過瞭滿眼金黃的橘林,偷吃得事後上火滿嘴冒泡也就罷瞭,他還會往懷裡塞兩個橘子,雙手捧著橘子問美不美大不大,然後翹蘭花指追著毛骨悚然的徐鳳年滿樹林跑,鬼叫著公子來嘛來嘛,然後就被橘林主人扛著扁擔帶著幾條土狗追殺得天昏地暗。要不就纏著世子殿下問一些娘們兒的胸脯屁股到底是個啥手感,徐鳳年懶得理睬;偶爾有瞭點做相士或者賭棋坑蒙拐騙來的銅錢,買瞭一屜饅頭,溫華每次吃饅頭前都拿手指戳啊戳,流著口水問是不是這樣的感覺?這樣一個這輩子最大夢想就是成為正兒八經劍客的年輕人,在重逢後得知徐鳳年身世的確不差後,仍舊是獨身前往邊境,說是去看一看荒涼風貌,要練劍。這讓徐鳳年感到慶幸,也有遺憾。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收起情緒,已經可以看到暮色中張燈結彩的瓶子巷。希望他日重逢,你是天下有數的劍士,我是北涼王,天底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這對一起偷雞摸狗一起看娘們兒胸脯的難兄難弟?所以,溫華,可別死瞭。我們都別死在他鄉。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