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三章 破茶樓世子聽書,癡桃子惜別鳳年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嘆息一聲,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茶,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再見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沒好臉色瞭,肯定是在為那一拍耿耿於懷,徐鳳年也就樂得裝傻,抱著陶滿武走下樓,緩緩離開夜深人靜的瓶子巷,出樓時朝四樓一處窗口擺瞭擺手。

喜意慌張躲過身子,滿是羞意恨恨罵道:“流氓!”

她下意識地揉瞭揉自己的屁股,咬著嘴唇,媚眼朦朧,此時她的媚態,幾乎舉城無雙。

徐鳳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著心愛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翹起,抱著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瞭。

徐鳳年瞇起眼,內心並不如他表面那般輕松閑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面皮這類可以親見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個做傀儡的偽世子,一趟北行,意味著整個北涼王府智囊的縝密運作,實在是在暗地裡做瞭太多隱蔽事情。例如徐鳳年如今身上這張以備出留下城以後的路引,就意味著他來自一個無比“真實”的姑塞州傢族,是一個如假包換做瓷器生意傢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張生根面皮也因此而來,而那個可憐的正主篤定瞭不知死在何處,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葬入祖墳,豎起墓碑。一環扣一環,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徐驍明言,隻要世子殿下出瞭北涼,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護駕,李義山與當局者都毫無異議,因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隨,就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須知北莽有一張緊密蛛網,籠罩整個皇朝。而這一隻隻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網上一丁半點的風吹草動。

朱魍是“蛛網”的諧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創建,模仿離陽王朝的趙勾,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竿捉蝶捕蜻蜓,聽著詩情畫意,卻是血腥無比,一旦被黏粘在桿上,就要人頭落地,因為這個陰暗機構可以先斬後奏,足見北莽女帝對李密弼的信賴,故而後者一直被視作第九位影子持節令。無法想象,這名權傾朝野染血無數的劊子手已經手刃數位耶律皇室成員,慕容氏子孫更是大多死於他手。在二十年前,他還隻是一名鬱鬱不得志的東越寒族落魄書生,興許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註定要蟄蟲一遇風雨化成龍。李義山曾說,死一個李密弼,等於斬去北莽女帝一眼一臂。

可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書生,算是暗殺的老祖宗,除瞭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賜死,實在沒有被刺殺的可能。

澹臺長安是真風流還是假紈絝,徐鳳年一時間看不穿,但將入飛狐城所有細節權衡算計以後,確定並無露出馬腳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擾,說到底,大不瞭殺出城去。

陶滿武突然小聲說道:“你走瞭以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不過喜意姨有說你是流氓。”

徐鳳年點頭笑道:“你知道什麼。女人說你是流氓,是誇人的言語。”

陶滿武哦瞭一聲,約莫是報復他不許與喜意姨說話,不斷重復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鳳年撇嘴譏諷道:“這位小姑娘,想讓本公子拍你屁股蛋,還早瞭十年!”

陶 滿 武 換 瞭 個 更 舒 服 的 姿 勢 依 偎 在 他 懷 裡 , 這 次 隻 說 瞭 一 遍 : “ 流氓!”

借著城內青樓林立的東風,飛狐城夜禁寬松,甚至這個時分仍有許多擔貨郎托盤擔架來到街上,歌叫吆喝買賣。陶滿武是個小吃貨,填不飽肚子就睡不安穩,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徐鳳年,於是掏瞭塊小碎銀一口氣買瞭兩碗紫頸菊花瓣熬成的金飯與幾樣糕點。到瞭客棧,正是李六守夜,以往這個點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來回瞭趟瓶子巷,興奮得不行。徐鳳年要瞭張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壯憨厚的小夥子說瞭聲好咧,也不與這位徐公子太過客氣生分,見昵稱桃子的小姑娘捧著條精美瓷枕,也吃不準什麼來路,並不多問。徐鳳年指瞭指樓上,陶滿武就停下吃食動作,連忙抹嘴起身,徐鳳年把剩下的糕點都送給李六。

到瞭房中,背對陶滿武,徐鳳年馭出那柄暗殺過閘狨卒的飛劍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飛劍上一抹,看似輕描淡寫,卻玄機重重。十二柄出爐時辰各有不同的飛劍胚子,紋理也是天壤之別,飲血成胎這個細工慢活,鮮血多一絲則滿溢傷劍紋,少一絲則劍氣衰弱,紋理好似通靈飛劍一張嘴,容不得半點疏忽。徐鳳年沒有急著收回蚍蜉入袖,望著眼前那一抹如風吹清水起微漾的風景,輕輕嘆息。廣寒樓裡的喜意,最讓他心生感觸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內那些好似離陽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擺設,美人榻、黑釉盞、三腳蟾蜍滴硯等等。徐鳳年進入龍腰州後一直陰霾的心情,終於好瞭幾分,青樓花魁尚且如此鐘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竄擁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異鄉,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畝的富貴常態,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會死灰復燃的雅士習氣,終歸會潛移默化,對北莽權貴階層產生巨大而緩慢的影響,就如世子殿下養劍如出一轍,緩緩滲透入這個尚武好戰的蠻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極大度量接納瞭春秋遺民,大肆提拔士子書生,其利顯著,其弊卻隱蔽。風流不輸南方任何世傢子的澹臺長安便是一個絕佳例子,一籠龍舌雀能買多少匹戰馬多少甲胄兵器?

徐鳳年悄悄收起蚍蜉,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瞭眼趴在床上托腮幫凝視瓷枕的陶滿武,笑瞭笑,打趣說道:“小財迷,以後要是出城遠行,你也帶上瓷枕?不怕累?”

陶滿武一臉堅定道:“我可以背著錢囊,捧著瓷枕!”

徐鳳年點頭道:“很好,沒銀子花瞭,我就可以賣瞭瓷枕換酒喝。”

陶滿武緊張萬分,仔細瞧瞭徐鳳年一眼,如釋重負,咧嘴一笑。對於自己的靈犀天賦,小姑娘自打記事起,就一直懷揣著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沾沾自喜。徐鳳年好奇問道:“你能看穿人心,是連他們心裡言語都知道,還隻是辨別心思好壞與心情轉換?”

陶滿武猶豫瞭一下,死死閉著嘴巴。

徐鳳年笑道:“聽說飛狐城有曹傢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餅、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傢烤鵝鴨、段傢羊肉飯從食,有很多好吃的;蘇官巷集市廟會上有羊皮影戲,有各種說書、士馬金鼓鐵騎兒,還有佛書參請,有榮國寺撲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術,有弄禽人教老鴉下棋,有這麼多好看的,想不想邊吃邊看?”

陶滿武哼瞭一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行,那明兒我自己去逛蕩,你就留在客棧抱著瓷枕數碎銀好瞭。”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瞭兩聲。

徐鳳年忍俊不禁,熄瞭桌上油燈,在床上靠墻盤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瞭個滾兒,趁機輕輕踢瞭他一腳。徐鳳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個時辰後還要飼養飛劍黃桐,好在大黃庭能夠讓人似睡非睡,養劍十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勞心勞力,不至於太過困乏,事實上就算沒有攤上養劍這樁事,徐鳳年也不敢睡死。過瞭半晌,習慣瞭在徐鳳年懷裡依偎著入睡的小姑娘松開冰涼瓷枕,摸摸索索鉆入溫暖懷中,很快就打著細碎微鼾,安穩睡去。徐鳳年依次養劍三把,天色已泛起魚肚白。把陶滿武裹入棉被睡覺,徐鳳年拿起就放在床頭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瞭個神清氣爽的懶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談不上好壞,也就不庸人自擾,酣暢淋漓斬殺謝靈以後,且不論開竅帶來的裨益,整個人的心態與氣質也都渾然一變。

窗外漸起灰幕小雨,淅瀝瀝春雨如酥,輕風潤物細無聲。陶滿武悠悠醒來,看著那個背影,怔怔出神。這個世界在她眼中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光華,大多數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發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暈,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則有紫氣纏身;將死之人,則是黑如濃墨;壞人殺氣勃發時,會是猩紅,刺人眼眸;像喜意姨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內外暖黃。世間萬物,在陶滿武眼中分外絢爛,越是長大,便越發清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深紫透染金黃,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

陶滿武不會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覺,便會被視作是釋教的活佛轉世,是道門的天人降世,可惜謝靈不知為何不曾識貨,若是將註意力放在她這顆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說不定可以借力一舉重返巔峰時的指玄境界,至於事後是否受到氣數反撲,相信以魔頭謝靈誓殺洛陽的執念,斷然不會在意。

徐鳳年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審視,等她收回視線,才轉身笑道:“吃過瞭早飯,帶你去看廟會。”

陶滿武一臉疑惑,約莫是不理解他為何大發慈悲,在她看來,這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壞蛋傢夥精明而市儈,讓自己吃足瞭苦頭,怎麼才一晚上就變瞭口風?

徐鳳年輕笑道:“我已經想好,到時候獨自離開飛狐城,就不帶你這個拖油瓶出城瞭。放心,不耽誤你吃穿,肯定比跟著我要舒服愜意。這不趁著還在一起,假扮幾天好人,省得被你記恨。我可是聽說你這種可以看透人心的傢夥,每當念念不忘,老天爺必有回聲。我還想好好活著,整天提心吊膽,不好受。”

小姑娘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估計是確定瞭他沒有說謊,是真打算將她留在飛狐城,本該慶幸逃離水深火熱的小妮子,不懂什麼城府掩飾,一臉黯然。

徐鳳年也不火上澆油,牽著她下樓,吃過瞭暖胃的早點,二人一同走向城西的蘇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著小臉蛋,沒個好臉色給新加上冷漠無情印象的徐鳳年。不過孩子湊巧感觸的悲歡離合,像一壺新酒,味道都在那上邊飄著,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淀在瞭酒壇子底部,不喝光便搖勺不幹凈。徐鳳年用一串糖葫蘆和一隻裝有結網蜘蛛的小漆盒,就讓陶滿武陰轉多雲。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傳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將小蜘蛛貯藏入盒,次幾日便可觀察結網疏密。這本是春秋諸國七夕節女子多半要購買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內放小紙寫上愛慕男子的姓名,蛛絲意味著月老紅繩,算是祈求一個好兆頭,若是結網緊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見之暗自慶幸喜悅。

徐鳳年步子大,兩次遊歷後,對這類廟會種種表演販賣見怪不怪,嫌棄瞪大眼睛左顧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幹脆讓她騎在脖子上。陶滿武正跟這傢夥生悶氣呢,才不管淑女體統,當仁不讓騎瞭上去,小腦袋擱在大腦袋上,一顆糖葫蘆都不給他吃,饞死他才好。

二人看瞭會兒素紙雕鑒的簡陋皮影戲,是講述涼莽兩地的邊境戰事。北莽黃宋濮在內幾位將軍當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涼王徐驍以及小人屠陳芝豹則刻以猙獰醜形,對飛狐城百姓來說很討喜。徐鳳年一笑置之,覺得沒冤枉徐驍,倒是陳芝豹那般風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給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醜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藝人扮演著說書人的角色,紙雕人物既然是兩朝邊境首屈一指的軍界權臣,也就離不開戰火紛飛,這與酒肆茶樓說書講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區別,說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戰事時,觀眾們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十分入戲。

徐鳳年才走開,就看到澹臺長安與妹妹澹臺箜篌帶著幾名扈從走在熙攘人流中。澹臺箜篌手裡也提著一隻奇巧蛛盒,不過是紫檀盒子,所耗銀兩遠不是陶滿武手中木盒能夠媲美的,盒中吐網蜘蛛更有差異,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會理所應當地吐網更密,大概是銀子多瞭,便會奇巧更奇巧。雙方對視後,澹臺長安笑容燦爛,率先走來,扭頭對妹妹得意道:“怎樣,被我說中瞭吧,徐奇肯定會來廟會。”

澹臺箜篌瞪瞭一眼徐奇,無奈道:“不就是打賭輸你一兩銀子嘛,得意什麼。”

澹臺長安大笑道:“二哥賺別人百兩黃金那也不見得如何高興,指不定還是他們偷著樂,不過賺你一顆銅板兒都值得開心。”

徐鳳年比澹臺箜篌還要無可奈何,這飛狐城頭號紈絝的二公子真是神機妙算。不知為何,徐鳳年是真相信澹臺長安在這兒守株待兔,而非讓人盯梢,一來以徐鳳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夠輕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視線,再者對這位志向是做鄉野教書匠的無良子弟並無惡感,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紈絝相惜。尤其是見陶滿武並無異樣後,徐鳳年更是松瞭口氣。澹臺長安是個有話直說的爽快性子,見陶滿武長相可愛,便伸手去捏小臉頰,被躲過以後,也不以為意,就拿自傢妹妹開涮,“我這妹妹口口聲聲要嫁給我做媳婦,其實暗地裡對赫連傢一位俊彥思慕得緊,這不就買瞭奇巧,回頭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賊一般寫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見不著徐奇兄弟,我也就不會說破她的心事,撐死瞭深夜爬墻,去偷出那張紙條丟掉,讓她第二天對著蛛網哭死。”

漲紅臉的澹臺箜篌一腳猛踩在澹臺長安腳背上,後者一陣吃痛,倒抽冷氣,對這個寵溺慣瞭的妹妹,隻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瞭半個時辰,澹臺長安便被按捺不住的澹臺箜篌拉走,二公子與徐鳳年約好晚上在廣寒樓喝酒,被妹妹強行拖著離開。望著這對關系融洽的兄妹,徐鳳年站在原地,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陶滿武伸出小手揉瞭揉他的眉頭。

陶滿武心安理得地騎在某位壞蛋的脖子上,居高望遠,悠遊廟會,冷不丁發現假面假名的傢夥停下腳步,便循著視線看去,看到一個消瘦的小姐姐站在眼前,怯生生地遞出一張纖薄招子。徐鳳年愣瞭一下,從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過招子。這類招子是說書先生招徠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寫有幾句所講內容的梗概,不論是說鐵騎兒還是煙花粉黛還是人鬼幽期,酒香還怕巷子深,除瞭正主待在酒肆茶坊,就讓搭臺的去街上遞請顧客入內旁聽,排場大小與名氣高低掛鉤。一些著名說書人,往往可以在鬧市酒樓外頭懸掛出金字帳額,眼下這位就相當寒磣瞭,僅以幅紙用緋帖尾。但讓徐鳳年訝異的是他認得這個小姑娘,正是出北涼前在城內僻靜茶樓內見到的那對爺孫,年邁目盲說書人酌酒而談,小姑娘捧一支劣質琵琶。徐鳳年看到招子上所寫,更是一驚復一驚,竟然敢在北莽城池內說北涼世子千裡遊歷的故事!環視一周,徐鳳年安靜地望著這個小姑娘遞出十幾份招子後,這才背著陶滿武尾隨她走入一棟生意相對冷清的茶坊。落座後,要瞭一壺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塊,目盲老者習慣性地在小板凳上擱瞭竹板與一碗濁酒,他孫女遞完瞭簡陋招子,就小跑到老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捧起琵琶,與相依為命的爺爺輕聲說瞭幾句。約莫是老人所說北涼世子殿下,太過新鮮得驚世駭俗,遞出的招子大多引來瞭樂意付出茶資的實打實客人,讓茶坊老板眉開眼笑,對自己的眼光魄力都十分滿意。

目盲說書人端碗小喝瞭一口酒,潤瞭潤嗓子,並未步入正題,而是朗聲道:“今日老兒不說那男女纏綿的煙粉,也不說那人世之外的靈怪,隻說這北涼世子腰懸雙刀的數千裡遊歷,博取看官們幾聲笑,足矣。”

老說書人言畢,小姑娘順勢一抹琵琶,美妙的琵琶聲清脆響起。老人再捧碗喝一口茶坊老板打賞的烈酒,喝完輕輕放下,拿起竹板,按規矩念白道:“聰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紈絝未必真。荒唐隻因時勢起,金戈戎馬談笑深。九曲長河比心淺,十重鐵騎如雷震。豈會酒色忘江山,才知詩書誤世人。”琵琶聲漸起,但仍是小橋流水婉轉,不聞鏗鏘。坐在角落的徐鳳年會心一笑,不再去看搭檔嫻熟的爺孫二人,隻是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有些佩服這個上瞭年歲的說書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內說世子殿下的好話,不過好在北莽風氣粗野而開明,不興什麼文字獄,極少因言獲罪,哪怕抨擊朝政,也無大事。老人所說當然是道聽途說而來,與真相大有出入,不過噱頭不小,聽眾們也覺著津津有味,尤其是當說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單槍匹馬面對那靖安王趙衡與整整千騎鐵甲時,一些起先不以為然的茶客們都入瞭神,幾個本想著抬腳走人的聽眾也都坐回位置,重新與店小二要瞭壺茶水。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時故作停歇,茶客們知道這是要收錢瞭,倒也有幾桌丟瞭些銅錢到一隻大白瓷碗裡,叮叮咚咚,十分悅耳。老人不再賣關子,繼續娓娓道來,當他說到北涼世子持矛捅死一員驍勇騎將,茶客們立即抱以驚嘆嘖嘖聲,先是面面相覷,然後開始議論紛紛,大抵都是不信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馬戰本事。對於靖安王趙衡,北莽百姓因為說書先生講多瞭當年離陽王朝皇子奪嫡的精彩好戲,也有所耳聞,知道這名藩王隻是時運不濟,才沒能成為九五至尊。

徐鳳年見陶滿武聽得咋舌,瞪大眸子,一副恨不得跑去催促老先生快說快說的俏皮表情,便在桌底下刺破手指,滴血養劍,收入袖中後,倒瞭杯茶水,閉目凝神。目盲老人拿捏巧妙,當聽眾們又有些不耐煩時,終於說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龍虎山,插敘瞭一段當年大將軍徐驍馬踏江湖的事跡,聽眾們立即又給吊起胃口。徐鳳年啞然失笑,大雪坪一戰,活下來的沒幾個,這幾個都絕不會泄露天機,老人說得便玄之又玄瞭。講到那徽山牯牛大崗紫雷陣陣,隻說成瞭是劍神李淳罡的無上神通,聽眾們大多嗤之以鼻,看情形,這羊皮裘老頭兒不得比咱們北莽軍神拓跋菩薩還厲害?那武評十位,怎的就沒這位老劍神?隻聽說有個拎桃枝的鄧太阿嘛。老人聽到噓聲以及無數喝倒彩,不急不躁,這時候琵琶聲愈演愈烈,猶如銀瓶乍破水漿迸,讓人擔心小姑娘那雙孱弱纖手是否支撐得住。老人在琵琶聲營造出的壯闊氛圍中,說起瞭壓軸好戲一般的飛劍臨世,說老劍神以“劍來”二字,就教徽山與龍虎山數千柄劍一齊飛至大雪坪當空,遮天蔽日。聽眾們瞠目結舌,乖乖,難道還真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陸地神仙?當老人說到龍虎山趙天師出聲要老劍神還劍天師府時,老人一頓,一字一字說道:“看官們可知下文如何?”得,掏錢掏錢,這次茶客們給銅錢十分痛快,稀裡嘩啦很快就將大碗裝滿,性子急的跑去丟完瞭銅錢,坐回座位就趕忙說道:“老頭兒,快說快說!”目盲說書人喝瞭口酒,笑道:“那劍仙境界的李老前輩朗聲傳話給偌大一座龍虎山,世子殿下說還個屁!”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隨即轟然叫好,許多隻覺得解氣的茶客都開始猛拍桌子。徐鳳年身邊的陶滿武撲哧一笑,徐鳳年掏出一塊幾分重的小碎銀,撇撇頭,小丫頭本就覺得老先生說書精彩紛呈,見這個小氣鬼竟然破天荒闊綽瞭回,總算給瞭個笑臉,抓住碎銀就跑向茶坊中心,滿臉通紅地輕輕放入碗中,再跑回徐鳳年身邊,依偎在他身邊不敢見人。眾人也隻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十有八九是無聊的富貴子弟,錢多到沒地方花瞭,也無多想。目盲說書人,說至東海武帝城,隻說世子殿下端碗上城頭,卻沒道出原委,茶客們聽得驚心動魄,不約而同想著這位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還真是膽大包天,倒也不探究底細,聽說書人說故事,較真做什麼。當老人說起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王仙芝飛掠到東海水面,劍神劍開天門,王仙芝讓東海升起,茶坊頓時全部寂靜無聲。北莽民風彪悍,飛狐城再陰柔,那也是相對其他城鎮而言的,骨子裡終究也流淌著尚武的鮮血,他們可以看不起離陽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軟綿綿的名士風流,卻絕對不會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將顧劍棠,更不敢看不起稱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北莽上下,隻會遺憾這位老武夫不是本朝人物,卻不會去質疑王仙芝能夠排在拓跋菩薩前面,成為天下第一!甚至對於那北莽死敵的人屠徐驍,他們也是打心眼裡敬畏有加,北莽不管是市井之下還是廟堂之上,不乏有人坦承對徐驍的敬服。當年傳言皇帝陛下願意“妻徐”,他們怒罵口出狂言的徐瘸子不知好歹之餘,始終少有人去罵徐驍是不配與女帝共分天下!在北莽看來,天下還有誰比人屠更配得上自己王朝的女帝?離陽王朝的皇帝?滾你的蛋,去你娘咧。尾聲,廣陵江畔,大潮起,世子殿下割肉。李淳罡一劍斬甲兩千六。一座茶坊已是落針可聞。唯有琵琶聲聲炸春雷。連茶坊掌櫃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幾塊還沒焐熱的碎銀,讓夥計送到碗裡去,一點都不心疼。今天幸虧請瞭這對爺孫二人說書,掙瞭許多額外銀錢,便打定主意要讓他們繼續說上幾天,保管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故事講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們都又加瞭點閑錢。徐鳳年拍瞭拍陶滿武的小腦袋,笑道:“去,跟那位彈琵琶的姐姐說我請他們喝茶。”陶滿武歡快跑去,爺孫二人原本不走這些應酬過場,興許是見小姑娘天真爛漫瞧著面善,那名臨窗而坐的公子哥也不像惡人,就答應下來。徐鳳年招手喊來夥計,要瞭一壺好茶一壺好酒,陶滿武坐在徐鳳年身邊,仰慕地望著對面的姐姐,她自己隻學過琴,對琵琶一竅不通,隻覺得這位小姐姐厲害得很。目盲老人喝瞭口酒,嘶瞭一口,慢慢回味,滄桑臉龐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謝這位公子賞錢又賞酒,可惜老頭兒也就會些說道故事,無以回報。”

徐鳳年笑道:“本就是覺著故事好聽,身上有些小錢,好不容易打發掉時間,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無需上心,就當他鄉遇故知,兜裡銅錢多一些的那位,請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老人爽朗笑道:“是這個理。公子肚量大,老頭兒也不能矯情瞭,來,碰一碗。這酒雖說不如咱北涼那邊的綠蟻地道,卻也是好酒。”

二人一飲而盡,至於大小姑娘則喝茶,掌櫃的也順帶送瞭些花不瞭多少錢的糕點瓜果,她們也是心情輕松閑適。

徐鳳年笑問道:“老先生在北莽說北涼世子的好話,不怕惹麻煩嗎?”

年過花甲的說書老人搖頭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這世道,想比同行多掙點錢,總是怕不得麻煩的。”

徐鳳年看見老人端碗手背上傷痕縱橫,問道:“老先生曾是北涼士卒?

手背當年刀傷可不輕哪。”

老人估計年輕時候也是火爆脾氣,如今說話仍是半點沒有顧忌,直爽笑道:“可不是,那會兒疼得隻差沒有哭爹喊娘。那時候才入伍北涼軍,被老伍長笑話得不行,後來幾次受傷要更重,不過反而咬牙忍忍,也就忍下來瞭。年老瞭回頭再想,還真挺佩服自己。不過公子可能不清楚那會兒北涼軍,嘿,你要是沒點傷疤,哪裡好意思去跟肩並肩殺人的袍澤打招呼,是要被當作小娘們兒的!說來好笑,入伍幾年後,恨不得多被砍兩刀才好。咱們老伍長死前就說過,誰他媽的想篡老子的位,行,脫光瞭衣服,誰傷疤比老子還多,誰去當這個伍長,一句話,誰砍下腦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都要老子來解褲子,都沒有問題!”

徐鳳年喃喃道:“老先生為何說是那會兒的北涼軍?”

說書人喝瞭口酒,猶豫瞭一下,再喝一大口後,緩緩苦笑說道:“這些話也就隻能與公子這般外人說瞭,也不算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傢醜。當年咱們大將軍打贏瞭西壘壁,滅瞭幾乎與當時離陽勢均力敵的西楚皇朝,北涼軍上下都憋著口怨氣,想著他娘的京城那幫文官老爺站著說話不腰疼,連皇帝老兒都百般猜忌大將軍,要不咱們幹脆就反瞭?!讓大將軍自己當皇帝去,大將軍坐龍椅穿龍袍,誰不服氣?可惜大將軍不肯啊,其實這也沒啥,對於我們這些當小卒子的遼東老人來說,隻要給大將軍鞍前馬後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後來老頭兒我就跟著到瞭北涼,這味道就變瞭。

大將軍還是那個大將軍,沒誰有半句怨言,可大將軍也不是四頭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個將領估摸著是覺著天下太平,該撈銀子回本瞭,後來許多沒打過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頭兒與一些個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瞭眼,就不占著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費北涼軍口糧瞭,能給邊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涼幾個州,我都走過,目無王法的紈絝子弟何曾少瞭去,老頭兒讀書不多,也就認識幾個字,也想不明白這給趙傢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見對面公子不說話,說書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別因為老頭兒嘮叨瞭幾句,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好對付,一些個當官的不像話,大將軍可始終是那個大將軍,說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難聽的實話,有大將軍當北涼王的一天,你們北莽哪,就別想南下一步!大將軍不打到你們北莽王庭,就燒香拜佛吧!”

徐鳳年笑瞭笑,道:“喝酒。”

目盲說書人舉起碗,“喝!”老人喝得盡興,自言自語道:“之所以耐著不死,是有身邊這苦命小孫女要照應,再就是真怕咱們北涼的人心散瞭。萬一,萬一大將軍有個好歹,三十萬鐵騎咋辦?四五年前老頭兒聽說那世子殿下遊手好閑,做什麼事情都是一擲千金,敗傢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涼王府打一頓,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個事,這不就想著自己反正沒幾年好活瞭,能到北莽走幾座城鎮是幾座,與你們北莽人好好說說咱們未來的北涼王,好叫你們北蠻子睡不踏實,哈哈。老頭兒大不瞭就挨幾頓罵吃幾頓打,死不瞭。真死在北莽,比起當年那些馬革裹屍的老兄弟,也不差瞭。”

老人回過神,愧疚笑道:“這位飛狐城公子哥,老頭兒胡言亂語一通,莫要介意,這頓酒喝得上頭瞭。”

徐鳳年搖瞭搖頭,用北涼腔調微笑道:“老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北涼人?”

說書人一愣,心思百轉,猜測徐鳳年是來北莽做買賣的北涼商賈子孫,但為瞭小心謹慎起見,也放低聲音,笑容發自肺腑,說道:“難怪瞭,怪不得公子說他鄉遇故知。放心,老頭兒知道輕重,今天隻當是與一位飛狐城的公子哥蹭瞭壺好酒喝。”

徐鳳年笑道:“要是以後說書惹惱瞭小肚雞腸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罵幾句北涼王與北涼世子,不打緊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你孫女尚未找到好男人,還靠著老先生說書掙錢呢。”

說書人搖頭道:“罵什麼,大將軍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老頭兒罵大將軍,到瞭地底下還不得被老伍長他們給白眼死。世子殿下也不舍得罵,以前瞎瞭眼,罵瞭那麼多,再多罵一句,老頭兒就死得不安心。老頭兒孫女,既然生在瞭老宋傢,就是這個命,沒啥好抱怨的。”

捧著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認命而坦然。

徐鳳年放下酒杯,輕聲道:“老先生,若是信得過,可否將你孫女手中琵琶借我試試弦音?我傢二姐尤其擅長武琵琶,我天賦比不得她,不過耳濡目染,還算略懂一二,興許能與小姑娘說些淺顯見解。”

老人笑道:“這有何舍不得的。二玉,遞給公子。”

徐鳳年笑瞭笑,“勞煩姑娘把擦琴佈一同給我。”

小姑娘臉一紅,站起身後小心遞出這支心愛的琵琶。

徐鳳年細致擦過琵琶後,正襟危坐,想瞭想,右手四指齊列,由子弦至纏弦向右急速撇進如一聲。再回撤三指,僅用右手食指自纏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彈出。一撇一掛。彈瞭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這支琵琶隻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與那些紫檀紅木花梨木制成的上品琵琶差瞭太多,遠達不到強音可達兩三裡以外的國手境界。徐鳳年依次將掃摭分勾打輕輕演示一遍,這才抬頭對站在身邊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瞭,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是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傢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一個說,一個聽。目盲老人淺飲慢酌,優哉遊哉。有聚終有散,徐鳳年教完瞭被公認已是幾近絕傳的曹傢技法,就起身告辭,牽著陶滿武的小手離開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爺爺,這位公子是誰?”

老人喝瞭最後一口酒,臉色紅潤,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年邁說書人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面對面,與北涼王說北涼。

陶滿武的小腦袋擱在徐鳳年的大腦袋上,一起回到客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小丫頭準備給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裡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門口,就看到鬧哄哄的場面,許多青皮無賴模樣的男子在外邊叫罵,滿嘴不堪入耳的粗話野話。孫掌櫃站在臺階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漢子彎腰賠笑,漢子將掌櫃偷偷遞出的一兜銀子拋瞭拋,本來冷笑的臉龐驟然變色,將一小囊銀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孫掌櫃媳婦和兩個女兒躲在客棧大門內,哭哭啼啼,見到傢中頂梁柱給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攙扶,生怕惹惱瞭這些為惡鄉裡的兇神惡煞。徐鳳年向身邊旁觀的百姓詢問,才知道一個大概。約莫是孫掌櫃媳婦和長女去城西集會那邊遊玩,人群裡碰到瞭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長女臉皮薄,性子又潑辣,被摸瞭屁股,當場就甩瞭人傢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沒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甩趴下,丟瞭臉面,見她面生,也沒敢當場發作,便喊上幾位鄰裡一起遊手好閑的兄弟,跟梢到瞭城東這棟酒樓,與當地相熟的混子一番計較,知道孫掌櫃沒什麼背景靠山,這就搬動瞭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喊友二十幾人一起殺瞭過來,鐵瞭心要從軟柿子好拿捏的孫掌櫃身上割下一大頓油脂,七八兩碎銀如何能入他們的法眼?孫掌櫃掙錢以後,衣食無憂,讀過些詩書,有文人氣,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還在其次,落在街坊鄰居眼中,讓他倍受難堪,尤其是被傢裡三名女子看到,尤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瞭條板凳就要與這幫潑皮拼命。為首大青皮習武多年,把式傍身,豈會在意一條板凳,亮瞭一招腿法,將板凳踢成兩半,把滿腔熱血的孫掌櫃給打蒙瞭,正猶豫著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來,就給一名瘦猴無賴偷偷摸摸來到他身後,一腿踹在屁股上,摔瞭個狗吃屎。那瘦猴顴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時幫派間鬥毆,都是動嘴多於動手,這一腳偷襲自個兒覺著挺英雄氣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腳竟然不爭氣地抽筋起來,隻得瘸拐著站在一邊,引來大片譏笑,瘦猴正要發飆,眼角餘光瞥見被搶瞭風頭的道上大哥皺眉,立馬閉嘴,退回一邊。

徐鳳年放下陶滿武,牽手走到青皮頭子身前,十分利索地給瞭幾張十兩面額的銀票,笑道:“這位大當傢的,不知道孫老哥有什麼不敬之處,還望賞個破財消災的機會。”

可以不賣誰的面子,但銀子的面子不能不賣,結實手臂紋刻一頭猙獰黑虎的大青皮冷冷問道:“你小子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當傢的豪橫風采,隻是給城牧府二公子當差打雜的,算不得什麼人物。二公子相中瞭這傢酒樓的一道五枝羹,一來二去,我就與孫掌櫃有瞭些交情,這不就是來酒樓討要這一道招牌素菜。

大當傢肚裡好撐船,孫掌櫃這邊有錯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這事兒辦砸瞭,即便到瞭二公子耳朵,酒樓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瞭去,萬萬不會計較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隻不過小的辦事不力,在二公子那邊印象不佳,可就慘瞭,也就撈不到這裡頭半顆銅錢的油水。所以這三四十兩銀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當傢討個熟臉,發發善心,別斷瞭小的財路,趕明兒大當傢得空,在下再請諸位兄弟搓一頓好酒,大當傢意下如何?”

大青皮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然一笑,將銀票揣入懷中,拍瞭拍徐鳳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認瞭錯,這事情本就說大不大,就當給你面子,揭過瞭!以後到瞭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簡單,隻要報上飛狐城‘鎮關西’的名號!”

熱鬧沒瞭,旁觀的各路神仙也就紛紛散去。

入瞭酒樓,一頭霧水的孫掌櫃顧不得驚魂未定,小聲問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貴人?”

徐鳳年揀瞭張幹凈桌子,落座後笑道:“哪能與城牧府攀上高枝,隻不過傢裡有長輩與府上管事有些生意來往,與澹臺二公子半點不熟,這趟去城牧府厚著臉皮投瞭張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見著他。孫老哥知道我傢做些不成氣候的瓷器買賣,二公子是此道行傢,若是真僥幸被青眼相加,以後還真說不定能拉上二公子來酒樓吃上一頓,到時候孫老哥可別收飯錢茶錢啊。”

孫掌櫃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釋重負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銀錢,能來酒樓就是天大臉面瞭,徐老弟,今天這事多虧你仗義相助,老哥這就去拿銀子還你,還有,不管你在客棧住幾天,衣食住行,隻要是花錢的,老哥都包辦瞭,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笑道:“孫老哥,那三四十兩銀子就別跟小弟計較瞭,我好歹是去得廣寒樓的商賈子孫,你若是鉆牛角尖,可就是不認我這個兄弟瞭。以後隻要到瞭飛狐城,保證來你這兒蹭吃蹭喝倒是真的,這點小弟絕不含糊,這可不是與老哥你說笑,別肉疼。”

孫掌櫃胸口憤懣一掃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後與站在遠處的媳婦女兒招招手,道:“來,與徐老弟招呼一聲。”

便是那個嫌棄徐鳳年太老的小姑娘,也與娘親姐姐一同規規矩矩施瞭個萬福。三名女子梨花帶雨,劫後餘生,對徐鳳年也就生出瞭幾分感激,何況聽上去這名面容清秀卻佩刀的公子哥與城牧府有些關聯,這讓她們也都因為孫掌櫃有這麼一號稱兄道弟的年輕公子,頗有一榮俱榮的感觸。長女原先對老爹被人三兩下撂翻在地,覺得丟死瞭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當下也隻是覺得老爹血性,並且有識人的本事,再無半點埋怨。孫掌櫃媳婦作為商婦,更是世故伶俐,親自身姿搖曳,返來端瞭一壺好酒過來,給自傢男人和徐鳳年倒酒,好趁熱打鐵,將這位富貴隱忍的公子哥與酒樓綁在一起,以後再與那幫青皮起瞭沖突,不說讓他沖鋒陷陣,也好讓他不至於冷眼旁觀。

孫掌櫃小女兒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擰瞭一下,抬頭見她丟眼色,做瞭個“澹臺長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頓時神采奕奕起來,不管不顧,火急火燎問道:“徐哥哥,你如果去瞭城牧府邸,能見到澹臺長公子嗎?如果見著瞭,千萬記得與他提起我啊,我叫孫曉春!”小姑娘又被一擰胳膊,馬上醒悟過來,笑瞇瞇道:“還有我姐,她叫孫知秋!”孫掌櫃和媳婦相視一笑,對這對走火入魔的女兒有些無奈。姐妹二人則是都滿眼的期待希冀,管不上什麼矜持靦腆。

徐鳳年啞然失笑,隻得點頭道:“真有機會的話,一定為兩位姑娘美言幾句,隻是卻不敢保證一定能見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孫知秋年長,懂得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著點瞭點頭。妹妹孫曉春卻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經說道:“一定要見到的!”她們娘親作勢要拍打小丫頭,眼神語氣卻柔和,“不許無禮。”

徐鳳年笑道:“嫂子,無妨無妨,不過舉手之勞。”

接下來三位女子去瞭房內說些私密閨房話,孫掌櫃則滿臉得意笑容地與幾位聞訊趕來的老兄弟嘮嗑。

徐鳳年回到客棧房內,陶滿武放好奇巧盒子,打開行囊,一粒一粒數起瞭碎銀,徐鳳年笑罵道:“真有毛賊,還會隻偷幾塊碎銀子嗎?早給你偷光瞭。”持傢有道的小丫頭回瞪瞭一眼,繼續數錢。徐鳳年背對陶滿武,從貼身蠶甲十二“劍鞘”中馭出一柄飛劍,悄悄養劍。數完瞭銀子,一粒不少,陶滿武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擺好奇巧和瓷枕,托著腮幫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滿眼愉悅歡喜。徐鳳年藏好飛劍,看瞭一眼融合大黃庭後老繭逐漸剝落的手心,常人刺血養劍,別說十二柄,就是兩三柄,一旬下來,一雙手早就見不得人,有大黃庭植長生蓮,則是絲毫不用擔心,氣血旺盛如廣陵大潮月月生,循環不息,傷勢痊愈速度極快。

徐鳳年坐在床邊,身體往後仰去,浮生偷閑,閉目凝神。陶滿武一番天人交戰,還是大方大度地將瓷枕塞在他後腦下,捧著盒內有小蜘蛛結網的奇巧,坐起身望著身邊的傢夥,欲言又止。

雙目緊閉的徐鳳年平靜問道:“想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訓那幫市井無賴,卻隻是卑躬屈膝送銀子出手,息事寧人?”

小姑娘點瞭點頭,噘起嘴,有些小委屈小幽怨,隻覺得這傢夥半點俠士風采都欠奉。徐鳳年嘴角翹起,輕聲道:“我這個壞蛋是無根浮萍,飄到哪裡是哪裡,孫掌櫃一傢四口是紮根在這裡就一輩子走不開的老百姓,飛狐城的青皮貨色,乖巧而奸猾,說好聽點是審時度勢,說難聽點就是欺軟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們殺怕瞭,否則我前腳一走,他們後腳就要跟孫掌櫃不依不饒。可我有私事在身,還帶瞭你這麼個也就隻能幫手背銀錢的拖油瓶,總不至於為瞭點事情就大打出手。說到底,自傢禍福自傢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壺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煩地換地方入住,才會出手,否則以我的薄情性子,才懶得裝這個好人。這叫各傢自掃門前雪,莫管別人瓦上霜。

你要是覺得想找個扶危救困的大俠一起行走江湖,對不住,小丫頭,我肯定要讓你大失所望瞭。”

陶滿武弱弱哼瞭一聲。在茶坊見他教那位彈琵琶的姐姐技法,才稍稍覺得他沒那麼壞瞭!這會兒覺得他其實也沒那麼好!徐鳳年握住小姑娘的一隻胳膊,替她悄悄疏通竅穴,嘴上刻薄打趣道:“好人有好報,那都是別人生怕自己禍事臨頭,才搗鼓出來的言語,其實沒幾個真願意去做好人。一般來說好人沒好報,隻不過沒人有機會讓你知道而已。”

陶滿武隻是覺著胳膊發燙,談不上舒服或者難受,也就忍受下來。徐鳳年平淡說道:“換隻胳膊。”她轉瞭個身,伸出手臂。徐鳳年得逞以後,調笑道:“都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也沒個羞臊。”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嘆息一聲,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睜眼笑道:“你那董胖子叔叔還是個深諳藏拙的學問人哪,豈不是跟本公子挺像的。”小丫頭翻個瞭白眼,對這個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壞蛋都懶得說他瞭,隻是想把心愛的瓷枕抽回來。

徐鳳年壓住瓷枕無賴道:“不給。”小姑娘明知角力不過,便流露出一臉不與你斤斤計較的不屑表情。與這個壞蛋相處久瞭,她似乎也學會瞭些能讓自個兒為人處世更愜意些的小本事。

街道上傳來嘈雜喧囂聲,陶滿武好奇地穿上靴子,跑到窗邊踮起腳尖去看個究竟。飛狐城傻眼瞭。據說澹臺長公子竟然給一死胖子打瞭!更讓人氣憤的是這該死的胖子身邊竟然還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看架勢還是胖子的小媳婦。百餘彪悍鐵騎長驅直入飛狐城。鐵蹄碾碎瞭滿城的風花雪月。再後來,消息靈通的飛狐城達官顯貴就由驚怒變畏懼瞭。那名不依律法帶兵擅闖城池的死胖子,不但是名貨真價實的武將,還是咱們北莽南朝官中的軍界領軍人物,高居北莽近三十年最為破格的從二品,與南邊三位正三品大將軍隻差一線,別說城牧大人,偌大一個邊軍孱弱的龍腰州,恐怕除瞭持節令,沒誰敢觸這個死胖子的黴頭。再後來,一個個震駭人心的消息傳入耳朵,更是讓人嚇得屁滾尿流,死胖子身邊那名彩裳搖袂的女子,是北莽五大宗門裡提兵山山主的親生女兒,也是死胖子的二房,而這名挨千刀死胖子的正房,更是來頭瞭不得,難怪能將提兵山的千金小姐壓過一頭。澹臺長公子不過是帶人在城門擋瞭擋,兵馬就給人沖散,公子本人更是被那提兵山下來的仙女給一招逼下馬。一時間,滿城風雨飄搖。唯有一座遠離是非的茶坊,聽目盲說書人說那北涼世子的遊歷故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名才入城沒多久的老儒生坐在臨窗位置,要瞭一壺廉價茶水,腳邊放瞭個破舊書箱。他對面坐瞭一位中年負劍男子,面容肅穆。

為首的胖武將體重起碼有兩百斤,但是沒有給人絲毫的累贅感覺。他體型健壯,膚如黑炭,胯下坐騎也是一匹烏黑重型馬,身後鐵騎以一線姿態直線馳騁。胖武將身邊偏偏有一名嬌柔女子並肩齊驅,氣韻生動,彩裳飄袖,宛如仙人。年輕女子身穿深沉幽靜的霽青袖裙,內衫是嬌艷柔美的鵝黃錦緞,精致而大氣。她腰掛一柄孔雀綠劍鞘的古劍,便是與這些北莽南朝軍旅第一精銳鐵騎共同疾馳,竟是絕無半點花瓶嫌疑,越發襯托得胖武將麾下親衛鐵騎雄偉異常。北莽王朝版圖廣袤,但自離陽王朝一統春秋以後,六次傾盡舉國之力展開的宏闊戰事,僅有一次牽涉到龍腰州所在的中線,主要戰場皆是兩遼所在的東線,以及針鋒相對的北莽姑塞州與離陽涼州所在的西線。

離飛狐城百步距離,胖子緩瞭緩馬速,抬頭瞥瞭一眼掛劍閣,呸一聲吐瞭口濃痰,低聲罵罵咧咧,身後鐵騎百人猶如一人,動作如出一轍,戰馬銜尾間距並沒有因為緩速而產生變化。

胖子姓董,父親是春秋遺民士子,母親是北莽本土小門小戶的女子,當入伍十幾年以後,董胖子將兩百斤肥肉全部鍛煉成肌肉時,也從一名籍籍無名的小卒子,一躍成為北莽南朝最耀眼的軍界梟雄,便是與姑塞州持節令、三位大將軍,以及那些南朝重臣都可平起平坐。按北莽國律,南朝官員與北王庭皇帳臣子即便同銜,品秩仍要自降一品,唯有那些被北莽女帝特賜嘉獎的南朝貴人,才可依次遞增半品。馬上這個死胖子,是北莽皇朝唯一一位榮獲三次特勛以至於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故而本該是正四品武將銜的他,手握軍權直達從二品,西線三名大將軍黃宋濮、柳珪、楊元贊,姑塞錦西兩位持節令,這些打個噴嚏就能讓邊境抖一抖的正二品封疆大吏,清一色都被眼下這個兩百斤胖子罵娘過,其中更是與被女帝破例殊勛南院大王的黃宋濮拍過桌子,更傳言曾與楊元贊約好地點卷起袖管幹過架,死胖子能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死胖子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慕容寶鼎這老烏龜怎麼管束的族內小崽子,明明已經給過一封密信,慕容章臺竟還敢帶私兵劫掠兄嫂與侄女,你娘的真以為自己是武榜第九就高枕無憂瞭?嫂子這樁血案且不去說,那視作親生女兒的侄女要是出瞭丁點兒紕漏,老子這輩子就算跟你慕容寶鼎死磕上瞭!你慕容寶鼎一脈子弟以後再來姑塞州搶奪軍功,老子保準揍得你們爬回傢後連爹娘都認不出來!

一路行來,臨近飛狐城,已經有數撥斥候在半裡以外遊弋刺探,董胖子對此根本不去理睬,就這些傢夥的騎術與戰力,身後自傢騎兵隨便拎出去一個都能將其射落馬下,僅論馬欄子即斥候的殺敵本事,天底下也就陳芝豹調教出來的白馬遊弩能與他的烏鴉欄子一較高下,禮尚往來真刀真槍死鬥瞭這麼些年,勝負都在五五分。董胖子咧嘴笑瞭笑,更顯陰森。他自知不是風流倜儻的面善人物,入伍前,街坊孩子見著他就要嚇得哇哇大哭,除瞭男人意氣相投不說,這輩子反正就沒被幾個女人和小孩討喜過,所以一旦遇上瞭,董胖子都尤為珍惜,女人就兩個,都成瞭他媳婦,外界都說大房二房之類的,董胖子一視同仁,談不上更寵誰,反正先成為明媒正娶董傢兒媳的就是大媳婦,後入傢門的就是二媳婦,這叫先來後到,沒得道理好講,老子反正也不是喜歡講道理的人嘛。身邊這位,可是那提兵山那老匹夫的心肝,不一樣被我搶回傢瞭?老傢夥三天兩頭嫌棄自己武力不堪入目,你娘的,你懂個屁的兵法,武夫極致,不過千人敵,老子可是萬人敵,早瞧你老頭兒不順眼瞭,別仗著老丈人身份和武道大宗師就瞎嚷嚷,噴老子一臉口水,都幾回瞭?老子也就是尊老愛幼,不與你計較,頂多拍拍屁股轉身大晚上拾掇你女兒去,這叫一物降一物。

董胖子身邊女子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笑臉,無奈道:“夫君,又想使壞瞭?這次輪到誰遭殃?”

死胖子打哈哈道:“夫君我向來以德服人,向來與人為善。”

廣袖飄搖如天庭仙人的柔媚女子皺瞭皺眉頭,“你就如此喜歡那個陶滿武?以後我與那人的子女,你恐怕都不會這麼緊張吧?”

董胖子嘿嘿道:“這話多見外,陶滿武是你相公這輩子唯一打心眼裡喜歡的小孩兒,又是大哥的遺孤,多心疼一些又咋的瞭?你與大雍公主不對付也就罷瞭,女子相妒,是人之常情。可你瞎吃小孩的醋,這可不好,要是四下無人,相公可就要傢法伺候打你屁股瞭。”

父親是提兵山山主的女子本想冷哼一聲,以示心中微微不滿,隻不過見到他一路晝夜急行,每日休息不過就是疲累至極才不得不打個小盹兒,臉上拿水佈一抹都能抹下幾層灰,嘴唇早已幹裂滲血,為瞭找尋那名在鴨頭綠客棧失蹤的年幼侄女,幾乎調用瞭手上全部人脈資源去依靠那搜尋來的隻字片語,死命追索蛛絲馬跡,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除瞭打仗與拐騙媳婦以外,如此不擇手段地興師動眾,見著他那張清瘦下陷許多的臉頰,心中一柔,就不忍心用言語去針尖對麥芒。

她換瞭一個話題,看到城門外兵甲鮮明,瞇眼輕聲道:“澹臺長平私下不是你好兄弟嗎,為何要阻你?”

死胖子打瞭個哈欠,他給邊境將軍們挖坑不埋那叫一個熟稔,指不定事後那幫傢夥還得過個好幾年才回過味,再想罵這個陰險狡詐的死胖子,就已經沒瞭那份心氣,不過死胖子對自傢媳婦從來都是有一說一,便解釋道:“長平要是在南朝做官,與我親近是好事,可去瞭皇帳做傳鈴郎,再與我眉來眼去,皇帝陛下不介意,耶律與慕容兩族難保不會學婦人嚼舌,終歸不是美事,我幹脆就來一場騙不過老狐貍卻能忽悠許多笨蛋的苦肉計,起碼大傢面子上都過得去,順便讓北邊知道飛狐城還有個敢跟董胖子較勁的年輕人,這個傳鈴郎也就算板上釘釘瞭。你啊,都是被你爹慣的,不愛動腦子,比她笨多瞭。娘子,別跟我瞪眼,知道你這雙眼眸兒漂亮,當初就是被你這麼一瞧,給迷倒的,魂都給瞧沒瞭。再說瞭,笨有笨的好嘛,都像她那樣聰明,我做相公的,也累,還是笨些好。打個比方,事先說好隻是打比方啊,相公與兄弟們去瞭趟青樓喝花酒,回到傢,她一聞酒氣脂粉味,就要讓相公跪搓衣板,你呢,拿著相公順手買來的胭脂,就歡天喜地,你說我更喜歡哪個?”

女子嫣然一笑,笑意裡頭有殺機。

死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於是接下來原本謀劃要與澹臺長平戰上幾十回合的好戲,就成瞭未來傳鈴郎被插在牛糞上的那朵鮮花一劍就打落下馬。

董胖子入城時,嘆息道:“對不住瞭長平兄弟,都怪你小嫂子當下心情不太好。”

一劍如龍的身邊女子沒有任何神情變化,輕聲問道:“夫君,接下來如何找尋你侄女?”

死胖子出瞭城洞,拿手遮瞭遮陽光,平靜道:“封城。然後刮地三尺,什麼時候找到瞭我再離城。”

女子憂心忡忡道:“夫君就不怕惹來非議嗎?”

董胖子撇嘴冷笑道:“有人不服氣就來找老子理論好瞭,老子慢慢跟他們講道理,講不過,老子就拿鐵騎碾死他。”

身後兩名親騎離得較近,聽到將軍這句話,會心一笑。這就對瞭,咱們董將軍肚子裡沒墨水,偏偏喜歡與人附庸風雅和講評道理,但大半是面紅耳赤吵架不過,就跳腳罵娘,若是還不解氣,就要動手動腳瞭。南朝官員都恨死瞭這個沒臉沒皮的王八蛋,尤其是春節時分,毛筆字寫得如扭曲的蚯蚓般的董將軍還非要賣弄才學,走門串戶,死皮賴臉地要那些南朝府邸都掛上他寫的春聯。可問題在於死胖子寫的東西狗屁不通啊,掛上去實在丟人現眼。

記得曾經有街上鄰居的督監大人和觀察使大人耍瞭小心眼,一個說是風吹掉瞭黏粘不牢固的春聯,一個說是放鞭炮炸壞瞭春聯,結果第二天死胖子就肩扛兩副春聯又屁顛屁顛去掛在兩位軍界權臣的大門上,還親自拿粥湯粘好,笑嘻嘻說這回保準風吹不掉鞭炮炸不爛瞭。偌大一座權貴滿地多如狗的西京,也就隻剩下黃宋濮大將軍敢直接將這個死胖子擋在門外,門房指瞭指門口一塊石碑,上邊明確寫有“董卓不得靠近府邸五十步”。北莽南朝,恐怕除瞭邊軍士卒,也就大將軍柳珪算是與這個面目可憎的死胖子唯一親近的大人物,結果柳大將軍前兩年有意將孫女許配給他,被胖子拿傢有悍婦當擋箭牌,結果沒幾天就迎娶瞭提兵山山主的獨生女,聽說把老將軍柳珪氣得怒發沖冠,差點就要披甲上馬去宰瞭這腹黑胖子。

女 子 柔 聲 道 : “ 早 知 如 此 , 當 初 為 何 不 親 自 護 送 嫂 子 侄 女 前 往 留 下城?”

董胖子陰沉道:“那位嫂子不像是能為陶大哥守寡的女子,我與她素來不親,見她作甚?陶大哥才死,就寫信給我,要為她那兒子討要一個官爵名錄。我這人脾氣古怪,你開口要瞭,我偏不給,你不開口,我倒是不介意幫你鋪好路子。陶大哥就一個兒子,若是被她養大,遲早要變作一個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有屁的出息,按照我的意願,就該丟進老子的軍中,能活下來成為烏鴉欄子,有你叔叔董卓一天富貴,就缺不瞭你的錦繡前程,可那女子舍得嗎?她還不得揪心死,戳我的脊梁骨?而那侄子心性不隨陶大哥,隨他娘親,所以我隻喜歡小滿武。我董卓發過誓,不成北莽第一流的將相,絕不去探望老伍長。”

董胖子冷哼一聲,繼續道:“隻要被我找著瞭滿武,一定要小閨女比任何一位公主郡主還要活得自在,誰敢欺負她,活膩歪瞭!”

女子揉瞭揉鬢角青絲,輕聲道:“從消息上看,是一名遊歷龍腰州的佩刀青年裹挾瞭小滿武,到時候見面,你該如何計較?”

董胖子臉色稍緩,笑道:“老子不管他是什麼人什麼身份,隻要沒對不住小滿武,隻要他敢獅子開口,我就敢給他報酬。”

提兵山女子笑道:“我就喜歡夫君這一點。”

死胖子哈哈笑道:“娘子,我可是喜歡你很多點。”

生下來便活在江湖頂點位置看風景的女子對待世人天生冷眼相向,唯獨對這個命中克星的死胖子,丟瞭個唯有真心喜愛才會流露的媚眼。

死胖子瞇眼望向城內,他不喜好這座飛狐城,太娘娘腔瞭,看著就心煩。

鐵騎入城,並未長驅直入城牧府邸,而是象征性繞城一圈。途經東北角一棟酒樓,女子猛然轉頭看瞭眼樓上窗口。

死胖子納悶道:“何事?”

女子想瞭想,搖瞭搖頭。

胖子隻當是有覬覦自傢娘子的浪蕩子,並不以為意,若是平時,大可以打殺一頓,可現在實在沒這個心情,自己隻帶瞭一百騎,總不可能無頭蒼蠅一般滿城找人,歸根到底還要讓官府出人出力。

董卓長呼出一口氣,輕輕說道:“小滿武,再等一會兒董叔叔。”

位置僻靜生意冷清的小茶坊總算熱鬧瞭一回,口口相傳以後多瞭許多慕名而來的聽眾,目盲說書人一天要說三場北涼世子的遊歷,三場已是老人的體力極限,一大把年紀瞭,再倔強,也不能跟老天爺較勁,指不定哪天老天爺一不高興,一條老命也就給收瞭去。再者說書說書,除瞭竹板敲打,隻是動動嘴皮子,喝幾口酒潤潤嗓子還能對付過去,彈琵琶的孫女就要受罪許多,生活清苦,舍不得花錢用上那桃膠護指,才一場說書,小姑娘十指就已經淤血青紫,這會兒趁著休憩時分,她生怕爺爺惦念憂心,隻敢偷偷摸摸蹭著衣角,減緩手指的酸疼。茶坊掌櫃看著第二撥茶客興致勃勃地入坊,坐在櫃臺後頭,樂滋滋地啜著清茶,偷著樂。做與吃有關的小本營生,就是要講求一個流水往來,舊客不去新客不來,掌櫃下意識瞥瞭眼臨窗一桌茶客,一掃而過,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聽一場說書,很識趣地與茶坊夥計要瞭壺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許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橫抹豎畫鬼畫符瞭去。負劍男子始終目不斜視,如小廟裡的泥塑菩薩一般,養氣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瞇瞇道:“少樸,喝一杯?”

中年男子搖頭,畢恭畢敬說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拿手指點瞭點這位後輩,“連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地刺殺,天底下還有你孫少樸不敢做的事情?”

負劍男子不茍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經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搖瞭搖頭,“不給喝瞭,你這呆貨。”

老人揉瞭揉臉頰,緩緩說道:“我罵李老頭心術不正要遺禍北莽百年,他罵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師,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廟堂廷爭,都擺在臺面上,勉強能稱作君子之爭,少樸,以後你就別去跟李密弼那邊抖摟劍氣瞭。刀隻單刃,根腳便偏頗,故而是殺人利器;劍卻有雙鋒,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劍道正途。一個王朝,正奇相輔,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劍君子。這些呢,其實都是場面話,說到底你畢竟還是棋劍樂府的劍府府主,親自出手打打殺殺,宗門也沒光彩,面子這東西,得靠成材的後輩去掙,裡子這玩意,才靠你們幾位支撐。正如說書先生所說,李淳罡是劍道第一人,要我來說,這位劍神的閉鞘劍,所謂我不出劍,胸中自有劍意萬萬千,遠比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更是劍道圓滿境界。少樸,你也該學一學。”

中年男子點瞭點頭,他這輩子隻服氣眼前一人。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隻身離開北莽,趕赴南邊,春秋一統後,仍是在那片硝煙逐漸消散的異鄉逗留瞭整整二十年。

負劍男子詞牌名“劍氣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巖是他的閉關弟子。

接下來兩場說書,老儒生都一字不漏聽入耳朵,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除瞭一名同桌還算威嚴的劍士,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貌不驚人的酸臭老書生是死是活。期間有兩撥飛狐城青皮土棍來鬧事,第一撥被茶坊掌櫃拿銀子打發回去,第二撥就要出手毒辣許多,死死護著捧琵琶孫女的說書老人被一拳砸在臉上,如此一來便惹瞭眾怒,茶客們付瞭茶資就等著聽幾段好故事,你這些潑皮耍橫可以,別打老傢夥嘴臉啊,萬一打傷瞭豈不是白掏銅錢買茶聽說書瞭?混子們撂下狠話,再敢吹噓那北涼世子如何英雄就回頭再結實痛打一頓,這才大搖大擺而去。第三場說書接近尾聲時,有幾匹駿馬來到茶坊外頭,跳下幾位飛狐城膏粱子弟,帶著六七名惡仆,二話不說就沖著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傢子弟更是獰笑著扯過小姑娘的頭發,揚言要將這小涼蠻子丟到最下等的窯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臉色如常,“民與民鬥,各憑本事,生死有命。官與民鬥,老夫就要計較計較瞭。”

“少樸。”

一瞬間,聽聞吩咐的負劍男子劍不出鞘,劍氣卻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佈猶如蟻穴的兩朝邊防圖,沙啞呢喃道:“二十年間,當過錙銖必較的商賈,做過流離失所的耕農,當過巡夜更夫,給官吏當過埋頭刀筆文案的狗腿幕僚,為青樓名妓寫過曲子,做過走南闖北的鏢師,給風流名士做過詞伶幫閑,當過小城的縣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圇做瞭一個遍,春秋九國,也都走瞭一個遍。再花上兩三年時間走一走北莽八州,大體可以去王庭帝城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譜瞭。”

老儒生平淡道:“黃三甲啊黃三甲,你以中原九國做棋盤,我以兩朝分黑白,你約莫要少去一甲瞭。”繼而又突然笑道:“都是一隻腳在棺材裡的人瞭,勝負心還如此重,不好。”

客棧內,徐鳳年看到才踮起腳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滿武猛然縮回身子,跟白日見鬼一般,小跑到床邊,脫瞭靴子就跳到他身邊,抱著奇巧盒子,小臉蛋神情復雜。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該不會是真見著你董叔叔瞭吧?沒道理,換作是我,早就大喊一聲跳下樓去。”

小姑娘舉起手中的盒子,歪瞭歪腦袋,怯生生的,認真說道:“要是明天盒子裡小蜘蛛結瞭網,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鳳年直截瞭當地拒絕道:“你當我傻啊,要是你讓我去跟你那戰功卓著的董叔叔見面,或是以後讓我去背那錢囊,我能答應?”

小丫頭仍是舉著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鳳年沒好氣道:“去去去,甭跟我來美人計,這世上還真沒這樣的水靈姑娘。”

猶豫瞭一下,徐鳳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這個才四五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徐鳳年想要下床去看熱鬧,結果發現被她扯住袖口,低頭一看,小丫頭眼眶濕潤,有洪水決堤的跡象。徐鳳年耳力敏銳,自然聽得出樓外那是一百精銳鐵騎過街的動靜。在飛狐城有資格折騰出這種大手筆的寥寥無幾,澹臺長平算一個,隻不過這名城牧長公子向來鋒芒內斂,不至於帶兵來城內東北角耀武揚威,聯系陶滿武的異樣神色,真相也就水落石出。這麼個懵懂未知的小丫頭,相逢不到一月,哪來什麼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徐鳳年覺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陣子,見著瞭那名在北莽政壇平步青雲的董叔叔,無須多長時間,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聲聲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都無非如此,他們這68

對事實上恩怨糾纏的一大一小,這份香火情,抵不過幾場風吹雨打的。

徐鳳年也不揭穿八九不離十的真相,輕聲說道:“打算將你托付給澹臺長安的,回頭就讓孫掌櫃帶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邊待著,事後你與城牧二公子說一聲,賞臉來酒樓這邊吃頓飯。”

吃不準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敗絮其中,隻不過以澹臺長安的脾性,相信多半會善待一名折騰不起風浪的小姑娘,這當然算不上萬全之策,隻不過形勢所迫,徐鳳年也隻能做到這一步。至於相處一段時間後,陶滿武是否泄露身份,澹臺長安又是否交給董胖子,對城牧府對小丫頭來說都是好事一件,徐鳳年註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遙遠的北境,不可能真帶著一個小姑娘去亡命天涯,這實在不是什麼有情趣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她就成瞭累贅,被當作棄子說丟就丟,最終死在未知的刀槍弓弩之下。徐鳳年再符合那世態炎涼,性子再刻薄無情,也不覺得眼睜睜看著她死於非命,是什麼可以輕描淡寫的小事。

小姑娘扭頭賭氣道:“不去!去瞭也不說!我就當啞巴!”

徐鳳年笑道:“去不去還能由著你?”

小丫頭重重點頭。

徐鳳年彈指敲瞭她一下額頭,說道:“你以後總有一天會恨我的,就知道現在好聚好散有多難得瞭。”

陶滿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這個大壞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瞭。擔心自己不爭氣會哭出聲,小姑娘翻瞭個身撲倒在床上,先摟過瓷枕和奇巧壓在身下,然後手忙腳亂攏過棉被壓在身上,偷偷躲起來嗚咽。

依稀傳來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現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罵人,棉被裡又悶氣,小丫頭應該挺累的。

徐鳳年等瞭一會兒,見沒完沒瞭,不由嘆瞭口氣,奪走棉被丟在一邊,抱起她攏在懷裡,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柔聲道:“你不天天嚷著要見你董叔叔嗎,要他教訓我這個惡人嗎?怎麼真見著瞭,反而扭捏起來。”

小姑娘捂住臉龐,纖細肩頭柔柔抽搐,斷斷續續說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讓他打你。”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打還是小事。”

徐鳳年沒有說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帶一百鐵騎順藤摸瓜進瞭飛狐城,若隻是董胖子與親衛,別說忌憚,徐鳳年連殺人的心思都有,殺董卓可比殺十個陶潛稚還要來得影響深遠,但這個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樞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結網,徐鳳年不感興趣,但董胖子身後那張北莽蛛網極有可能也隨之在飛狐城內外緩緩張開,擇人而捕,徐鳳年想殺一個必定有死士護駕的軍界當紅新貴,並且功成而退,沒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這裡,徐鳳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輩子小丫頭到底做瞭什麼孽,才會在這輩子遇上自己?

陶滿武輕聲道:“我爹說瞭,戰場上做逃卒,是要被斬的!”

徐鳳年捏瞭捏她的臉頰,呸呸說道:“說什麼晦氣話。”

沉默良久,陶滿武哭得沒氣力瞭,就攥緊大壞蛋的袖口,生怕他說走就走。

徐鳳年看著桌上那一囊銀錢,撫額道:“得得得,就當我欠你的。咱們桃子長得水靈,指不定就被青皮無賴半路劫走當小媳婦瞭,我也不放心,先說好,送你到瞭董叔叔那邊,就算完事。”

飛狐城驛館外,才歇腳沒多久就火燒屁股跑出來的董卓瞪大眼睛,驚喜而錯愕,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位已經讓城牧封城的將軍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輕人一手牽著小侄女的手,一手牽一匹劣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現在眼前。小滿武背著一隻瞧著就挺沉重的行囊,單手捧著隻瓷枕,梨花帶雨,咬著嘴唇,委屈極瞭。董卓整個人的心肝都碎瞭,還好還好,小滿武人沒事就是萬幸。董卓細細端詳瞭一番,這隻常年與軍政兩界那些成精老狐貍打交道的胖狐貍早已修煉得人情練達,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親見著女兒帶瞭該死女婿登門找抽的醋味瞭,他媽的,自己的小閨女還沒十歲呢,虧得你這王八蛋下得瞭手!

提兵山走出來的仙子瞇眼望著這個看不清端倪深淺的年輕男子,兩手空空,身無餘物,劣馬馬鞍附近系瞭一塊長條佈囊,應該是類似莽刀的兵器。

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輕心。她傢學淵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確定這名情緒古井不波的年輕公子是三品還是二品。隻不過當她瞅見自己男人那副吃癟的別扭神情,見多瞭夫君欺負別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不由心情輕松許多。既然這位不速之客敢帶著小滿武前來,除非是飛蛾撲火的莽撞蹩腳刺客,否則多半是客不是敵,她也不好繃著臉,出門在外,嫁入董傢後,她便一直牢記山上娘親的叮囑,除瞭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一定要給自己男人長臉面,這才是聰明婦人。

陶滿武一步三回頭。

徐鳳年翻身上馬,董胖子笑呵呵道:“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俠士,可是要出城?”

徐鳳年笑著點瞭點頭。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難言之隱,不是董卓說大話,隻要不是謀逆大罪,都能幫俠士說說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礙事,董卓這輩子都會記住今日的恩惠。”

見到這名公子哥緩緩調轉馬頭,看樣子是執意要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厭煩,洪聲道:“一騎去城門傳話,開城放行!”

望著一人一馬遠去,死胖子姿態可笑地跑到陶滿武身前,因為身材過於高大魁梧,幹脆就撲通一聲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婦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滿武放在肩膀上坐著,轉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說什麼,這麼一號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相公當然警覺得很,隻不過以怨報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這輩子做的虧心事夠多瞭,萬一生個兒子沒屁眼,找誰訴苦去?你們兩個娘子還不得把我從兩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長一斤肉容易嗎?”

女子婉約一笑,那名年輕公子大氣歸大氣,可比起自己這個小心眼的男人,還是要差瞭十萬八千裡。

董卓環視一周,眼神驟冷,陰沉說道:“諸位,醜話說前頭,老子說瞭放行就是放行,你們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帶私兵離開姑塞州,理虧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婦開解,忍瞭!如果敢給那人下絆子,做些畫蛇添足的勾當,別怪我董卓小肚雞腸,連你們祖宗十八代的墳都給刨瞭。”

說完狠話,董胖子輕聲問道:“娘子,畫蛇添足用在這兒,與語境妥不妥?”

女人習以為常,點頭道:“還行。”

在小姑娘的哭聲中,幾乎同時,徐鳳年和董卓,這兩名男人遙遙轉頭對視瞭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兩人會是以何種煊赫身份敵對相望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