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五章 遇世子龍樹北行,救牧民峽谷掠影

徐鳳年開竅巨闕而不自知。

他右手自然而然負於身後,閉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隻記得當年初上武當山,聽聞掌教王重樓曾截斷滄瀾,一氣蓄意至頂,徐鳳年左手輕輕一劃,脫口而出呢喃道:『斷江。』

北涼王府,悄無聲息地少瞭兩名看似都可有可無的一男一女。

一位是戴上一張入神面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單刀匹馬的徐鳳年,離開飛狐城後,再次孤身緩緩北行。

邊境馬賊多如蝗,進入北莽腹地,就迅速驟減,用木劍溫華的話說就是世子殿下當下很憂鬱瞭。唯有兵荒馬亂,最為逼良為娼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瞭,誰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當賊寇?這說明北莽境內遠非士子名流所謂的民不聊生。見識瞭飛狐城不輸南方的繁花似錦,徐鳳年就更是憂心忡忡,即便被春秋遺民的惡習潛移默化,但想要將一個民風彪悍如壯漢的北莽軟化成恰似南唐的柔弱女子,需要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涼如何等得起?徐鳳年乘馬北行,一路鉆研刀譜第七頁的遊魚式,因為始終不得精髓,就再沒有去看第八頁,除去養劍十二,或者偶爾惡趣味使然,馭劍殺蛇蠍,就是翻來覆去演練那好似與滾刀術極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劍氣滾龍壁。在百裡無人的清涼月色下,無所顧忌地號叫或者罵人,將那皇帝老兒張巨鹿顧劍棠在內無數帝王將相都罵瞭一通,也想念瞭許多人許多事,可惜再沒有陶滿武這個小丫頭替他揉散皺緊的眉頭。

這一天,烈日依舊毒辣,若非有大黃庭傍身,呼吸都會如喝起滾燙茶水,行走大漠,水囊幹癟,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為的一種。徐鳳年舍不得騎乘不適酷熱氣候的劣馬,學當年老黃牽馬而行。驀地耳朵一顫,徐鳳年走到一座黃沙坡頂眺目遠望,依稀可見炎熱光景下的模糊身影,兩人縱馬而來,大概是瞅見徐鳳年,行進軌線驀然更改,疾馳而至。徐鳳年笑瞭笑,他娘的終於撞見馬賊瞭,這與眼力好壞無關,實在是這兩位年輕馬賊裝束模樣太過明顯。二人皆袒露上半身,穿麻質馬褲,露出蹩腳的龍虎文身,隻差沒有在臉上刺下“賊匪”二字,見著瞭徐鳳年,頓時兩眼放光,這兩位好似並不急於動手截殺劫財,隻是在竊竊私語。徐鳳年耳力敏銳,聽過以後啞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錢財的,而是搶人,好像馬賊頭領是位女中豪傑,有些懷春,就讓麾下馬賊去搶個細皮嫩肉最好還要識字的俊哥兒當壓寨“夫人”,兩位馬賊顯然對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著說細胳膊細腿的,保準經不起寨主幾下折騰,白倒是挺白,可這麼個小白臉與大當傢站在一塊兒,豈不是成瞭黑白雙煞?大當傢要是領著出去與其他寨子首領喝酒角抵,就太沒面子瞭。

兩位馬賊見徐鳳年嚇傻瞭,見著馬賊也沒動靜,便越發無語,這小白臉莫不是個傻子?往常一些偶遇遊牧養畜的草原牧民,見著自己即便沒有嚇得屁滾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這小子就傻乎乎牽著馬一動不動,其中一名文身黑虎的馬賊實在看不下去,躍馬上坡,拿著馬鞭指點著小白臉,用一口粗糲莽腔罵道:“急著投胎?”

徐 鳳 年 對 指 指 點 點 的 馬 鞭 視 而 不 見 , 笑 道 : “ 想 與 兩 位 兄 弟 買 些 水喝。”

紋虎馬賊愣瞭一下,一鞭甩出,徐鳳年握住馬鞭,將這名出手傷人的馬賊拽落下馬,一腳踹出,巧勁多過蠻力,馬賊後背撞上馬背,連人帶馬一起騰空飛出黃沙小坡,看得紋龍馬賊目瞪口呆。徐鳳年摘下幹癟水囊,飄落坡底,不去看掙紮呻吟的馬賊。馬賊的坐騎是匹不俗的良馬,騰身躍起,抖摟瞭下鬃毛塵土。徐鳳年拿馬賊裝滿水的水囊裝入自己的水囊,再順手牽羊走一隻涼笠,也不與兩名馬賊如何計較,吹瞭聲口哨,與劣馬緩緩遠去。等徐鳳年走遠瞭,一直哭爹喊娘的紋虎馬賊迅速坐起身,揉瞭揉胸口,其實隻是微疼,並無大礙,心有餘悸地對紋龍馬賊說道:“碰到紮手釘子瞭。”

另外一名馬賊嘖嘖說道:“小白臉原來深藏不露,當傢的肯定喜歡。”

紋虎馬賊趕忙上馬,“走走,與當傢的說去。”

徐鳳年在人煙罕至的荒原上牽馬獨行,根據北涼王府所藏北莽地理志講述,再有幾天路程,就可以見到草原,相信有機會碰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無妨,隻是常在黃沙大漠裡行走,身邊劣馬有些吃力,想著到瞭草原上,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入野馬群是最好,就去掉馬鞍馬韁,由著它離去。歇腳夜宿,徐鳳年盤膝而坐,燃起篝火,望著低垂的星空。劣馬同樣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鳳年拍瞭拍馬脖子,捻起一塊土壤放進嘴中嚼瞭嚼,水氣足瞭許多,是該臨近草原瞭。嘗土是尋龍點穴的入門功夫,徐鳳年少年時代經常與老哥姚簡一起去堪輿地理,學到不少望脈的皮毛竅門。天下祖龍出昆侖,其中一龍入北莽,以往北莽少有人談論此事,春秋遺民大量湧入以後,此說大興,北莽女帝儼然成瞭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徐鳳年轉頭對劣馬笑道:“老兄弟,你信嗎?”

劣馬打瞭個響鼻。

照樣還是勤勤懇懇依次養劍,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時去搶水養稻的耕農,偷懶不得。天蒙蒙亮,徐鳳年加快吐納,按照道門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欲出赤黃氣,以東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氣,以極北嚴寒為甲,兩者尤為裨益修行,不知當年道教一支數百道士赴北,有沒有這個潛在意思。那一支道統不負眾望,成瞭北莽國教,當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成為道門聖人,與兩禪寺住持方丈並稱“南北雙聖”。清晨時分,吐納赤黃,約莫是境界不到,徐鳳年也說不上有多玄妙,隻是比較平時略有神清氣爽,緩緩站起身,有些明悟。所謂武道天才,一種是身具異相如黃蠻兒,體魄異於常人,生而金剛,不可謂不得天獨厚;另外一種體魄雖然相對平常,卻可天人感應,騎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入天象的恢弘氣象;第三種相比前兩者,要稍稍次之,卻未必不能踏入陸地神仙,如以劍入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證道的王仙芝,如以劍術通神的鄧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傢又是牢籠,武夫卻要自成體系,好似頑童要自立門戶,故而才有天劫臨頭,是謂天道昭昭,報應不爽。

徐鳳年抬頭望著朝陽東起,自言自語道:“善惡終有報,不信抬頭看,老天饒過誰?”

隨即撇嘴道:“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古人說道理,就喜歡扇臉。”

徐鳳年轉身望向一名身披袈裟著麻鞋的貧苦老和尚,一雙笑時迷人瞇時陰沉的丹鳳眸子,直直盯著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禪宗僧人。佛門有大小乘區分,密教又有黃紅之分,裝束各有不同,徐鳳年因為娘親王妃虔誠信佛,對僧人一直心懷好感,在北涼不知讓多少無賴道士為瞭賞銀改行當瞭僧侶,隻不過身在北莽,遇上一位遠行數千裡來這蠻荒之地傳經佈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著慈眉善目,徐鳳年也不敢掉以輕心。

老僧雙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本能的殺機,默默還禮。

老僧袈裟清洗次數多瞭,可見多處針線細密的縫補,隻不過始終素潔,不顯邋遢,須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葦禪杖,更顯和藹慈悲。北涼軍中曾有一名揮七十餘斤重精鐵水磨禪杖的和尚,身為步軍統領之一,吃肉喝酒,殺人如麻,戰場上金剛怒目,十分嗜血,深得徐驍器重,可惜後來因為北涼鐵騎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隱山林,據說圓寂於一座山間小寺。此時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邊兩禪寺往北而行麒麟觀,是想要與一位道門老友說說禪理,雖說多半是雞同鴨講的下場,卻也算瞭去一樁心事。偶見公子吞月華餐日霞,深得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所修大黃庭的妙義,就想與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誤會成歹人,也不敢主動開口,但思量一宿,覺得公子心有溝壑,不知是如何養意,若是不慎,深墜其中,就不妥瞭。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聒噪,倒是可以與公子說些佛法長短。”

徐鳳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來是兩禪寺的得道高僧,懇請前輩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與徐鳳年遙遙相對。見面以後老僧便自報山門,也算誠意十足。

老和尚將竹葦禪杖橫膝而放,徐鳳年洗耳恭聽。

老僧緩緩說道:“公子以大黃庭封金匱,練雙手滾刀術,外養吳傢枯塚飛劍,內養劍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劍意,蔚為大觀。天資之好,天賦之高,毅力之韌,實乃罕見。”

被老僧一眼看透幾乎所有秘密的徐鳳年內心震撼,臉色如常,笑道:“前輩無需欲抑先揚,直說便是。”

老和尚笑瞭笑,道:“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論刀劍,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以及武人閉鞘養意,大體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謀精神,不過倒行逆施一說在老衲這裡,並非貶義,公子不要介懷,隻是堵水成洪,何時疏通,就有瞭講究,是一口氣死堵到底,還是偶有小疏,猶如長生蓮一歲一枯榮,來年復枯榮,兩者高下,公子以為……”

徐鳳年真誠道:“不敢與老前輩打馬虎眼,在我看來,堵死才好。因為弓有松弛的道理,倒是也懂,隻不過閉鞘養意這一事,若是如女子散步,行行停停,羞羞休休,個人竊以為難成氣候。”

老和尚並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觴王霸之辯的名士,稍有見解出入,就跟殺父之仇般咄咄逼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攬入自傢手裡。老僧也沒有以出身兩禪寺而自傲,仍是細細琢磨瞭徐鳳年這一番有鉆牛角尖嫌疑的措詞,平和道:“老衲素來不擅說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顏先與公子討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瞭,再與公子說道。”

徐鳳年笑瞭笑,心情大好,起身摘下水囊,悠悠丟擲過去。老和尚輕輕接過後,從行囊裡摸索出一隻白碗,倒瞭小半碗,有滋有味地喝瞭一口。一碗寡淡至極的清水,在老僧看來始終勝過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愛的白粥,就更是美事瞭。

徐鳳年退瞭一步,不再針鋒相對,問道:“如果我願小疏積水,又該如何?”

老和尚抬頭說道:“與女子歡好即可。公子大黃庭其實已然臻於圓滿境,之所以欠缺一絲,並非公子所以為的所剩幾大竅穴未開,而恰恰是少瞭陰陽互濟。”

徐鳳年嘴角抽搐瞭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為老衲是那淫僧。隻是男女歡好,是世人常情,老衲雖是方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瞭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隻不過夾雜瞭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精純,需知誤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捫心自問?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所言的問心無愧,大多有愧,即便與己心中無愧,但與道理就大大有愧瞭。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瞭第二碗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才緩緩說道:“公子,我們為人處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隻是深淺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傾斜,這一碗水,始終是平如明鏡。”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一說?是否算是庸人自擾?”

老僧喝瞭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哈哈,這碗水是從公子手裡騙來的,慚愧慚愧。”

徐鳳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兩禪寺的老神仙,隻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情上瞭,比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神仙,公子謬贊瞭,老倒是老,不過離神仙差瞭太遠。老衲在寺內除瞭長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隻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裡琢磨出來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兩禪寺僧人受封國師無數,老前輩就沒有被朝廷賜紫賞黃?”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瞭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飯可飽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夠啦。”

徐鳳年笑道:“那就是有瞭!”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風度。老衲有一個傳衣缽的徒弟,他又有個女兒,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勸說出行在外要有仙風道骨,見老衲不肯好好裝扮,送行下山時,被她教訓瞭一路。”

徐鳳年嘴角抽搐得厲害瞭,眼神溫柔地問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邊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開瞭天眼的佛,頓時瞭然,“原來是世子殿下,久聞世子殿下誠心向佛,難怪難怪,老衲失禮瞭。”

徐鳳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禮,沉聲道:“徐鳳年見過住持方丈。”

老僧起身還禮再坐下,慢慢喝著水,笑道:“殿下萬萬不必多禮。”

徐鳳年坐下後,問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為滅佛一事?”

老僧點頭,感慨道:“去北莽卻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滅佛的北莽皇帝,隻是想與僧人說一說《金剛經》,不知天命,盡人事。儒教聖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老君騎青牛,五千《道德經》,求清凈。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讓我們迷糊瞭。北莽王庭要滅佛,沒瞭寺廟沒瞭香火,沒瞭佛像沒瞭佛經,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僧人數十萬,人人丟瞭佛心,這個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地將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後,笑著把水囊還給徐鳳年,“老衲謝過世子殿下贈水兩碗,是善緣。若是不急著趕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裡,有一座峽谷,稍作停留,興許又是一善緣。”

徐鳳年接過水囊,笑瞭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煩,能否帶走這匹馬,我獨身赴北,已經無需騎乘,也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是棄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門當之無愧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個說話的伴兒,不麻煩不麻煩。”

徐鳳年雙手合十,“與老方丈就此別過。”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眉說道:“老衲臨別贈語,他日殿下能教菩薩生青絲。”

徐鳳年愣瞭愣,望著老僧持竹葦禪杖牽馬遠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視野。

長呼出一口氣,照著老神仙的吩咐,徐鳳年懸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當真是無牽無掛瞭。

果然見到一條綿延不見盡頭的深邃峽谷,徐鳳年攀沿登頂,沿著裂谷山崖緩行,不知所謂善緣在何方。

慢行瞭半個時辰,才養劍完畢,忽覺腳下顫動。

恍惚天地之間有炸雷。

徐鳳年回頭望去,峽谷一端外邊,有不知幾千幾萬野牛擁入,擁擠如洪水傾瀉入谷壺。他心頭一動,急速前掠瞭一炷香時間,頓覺頭皮炸開,你娘的,竟然有百來號牧民騎馬牽羊帶著所有傢當行走在峽谷中,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壓成肉泥嗎?這走的不是陽關大道,是鬼門關黃泉路啊,你們這幫傢夥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點不知道這類境況兇險嗎?徐鳳年居高俯視,看得出來,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經知道瞭憑空而來的地震意味著什麼,頓時亂成一團熱鍋螞蟻,老人面如死灰,許多婦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鳳年再眺目望去,立時眼神陰冷。牧民身後遠遠吊著幾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騎兵,已經策馬返身離去,原來是一出驅羊入虎口卻兵不血刃的絕戶計。

若是沒有老僧悲天憫人的說法,世子殿下也就隻會冷眼旁觀,畢竟以一人之力阻擋氣勢如虹的數萬匹野牛,實在是與自殺無異。

徐鳳年一咬牙,身形飄落谷底。

百餘牧民瞠目結舌,其中一些個性情涼薄的青壯牧民已經向山崖攀爬而去,隻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鳳年踏出一腳,畫半圓,雙手抬起。

腳底沉入地面三寸。

隻留給牧民們一個陌生的背影。

與野牛群擁入峽谷同時,一位老僧單手托馬登頂,眼神慈悲,雙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鳳年靜心凝氣。

起手撼昆侖。

徐鳳年猛地一拍額頭,收手從徽山大雪坪那邊偷師而來的大勢撼昆侖,往後一掠,也不管牧民們是否聽得懂姑塞州的腔調言語,要他們青壯人員先行後撤。徐鳳年率先抱起一名遊牧稚童挾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雙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彈射峭壁,幾次折身彈射,落在山頂,放下後縱身躍下峽谷底部,再裹挾牽扯瞭兩名年幼孩子。隻見他兔起鶻落,身形稍縱即逝。

牧民顧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馬帳篷,亡命後撤。徐鳳年一氣不歇,十幾次起落,總算先將二十多個孩子送到山頂。牛蹄轟鳴如春雷炸開,峽谷峭壁砂礫抖落,塵土彌漫,拐角處當頭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頭先至。徐鳳年對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壯牧民不加理睬,一氣起終有落,驀地發現一名體態嬌柔的女子,正彎腰攙扶一個跌倒的孩子,手裡還牽著一個,徐鳳年奔至其身旁,眼角餘光看到她的側臉,微顯錯愕,卻也顧不得什麼,隨手抄起兩名孩子就掠向山頂。放下以後,他重新墜入谷底,峽谷中仍是剩下八十餘名拼命逃竄的牧民,隻見那名能讓世子殿下尚且要驚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臉發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著生死有命的釋然,徐鳳年沒有她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閑情逸致,面對浩浩蕩蕩洶湧襲來的野牛群,一氣回落二氣浮,再登昆侖。

地面大震,牧民嚇得雙腿發軟,峽谷地面本就坑窪不平,地面顫動,越發難行,有幾位年邁老人踉蹌倒地,掙紮起身後再跑。

徐鳳年起勢磅礴,如平地起驚雷,以雷對雷。氣機流淌遍佈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對洪。

徐鳳年再呵一氣,驀然睜眼,雙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線柔和,塵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後呆立當場的少女隻見到年輕佩刀男子長衫飄搖,清逸出塵。當眼眸通紅的癲狂牛群沖撞到離他十步時,就像撞到瞭一扇目不可見的銅墻鐵壁,為首並駕齊驅的一線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後擠壓,再被後邊的不計其數的綿延野牛以力堆力,層層疊加,直到將位列第一排潮頭的牛群給炸裂瞭身軀,鮮血濺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擋住腳步,不得前進絲毫!

一頭頭重達兩三千斤的後排野牛依次撞上墻壁,屍骨累加,瞬間高達三丈,頓時豎起一道猩紅墻壁,鮮血黏稠而模糊,觸目驚心。

健壯野牛雙角粗長而尖銳,彎出兩個驚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聳如瘤,任何單獨一匹拎出來都讓人膽戰心驚。草原上不乏有獅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場景,何況是這一股勢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峽谷無路可躲的逼仄空間中,好似狹路相逢,唯有誓死突進,別無他法。

野牛性本溫順,隻是一股腦擁入峽谷,撒蹄狂奔,逐漸激起兇悍血性,尤其是被人為阻擋凝滯,世人所謂的鉆牛角尖就真一語成讖瞭。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四十餘具野牛屍體頓時下墜。

雙腳也在地面向後順勢滑出兩步距離。

沒瞭阻攔,野牛群踩踏屍體一躍而過,繼續狂奔。

徐鳳年雙袖鼓蕩,左腳往外滑出一步,雙臂攤開,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風沙大起,尤其是兩方峭壁被氣機牽引,被硬生生扯出許多大如鬥的飛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瞭阻牛群的沖勢。徐鳳年不去管嘴角滲出的血絲,知道飛石隻是解燃眉之急,逃不過杯水車薪的窘促,先前一擋,當下一阻,說到底隻是減少壓縮瞭牛群的銜尾間隙,現在看似卓有成效,當洪流蘊含的前撲氣勢徹底反彈爆發,才是真正的苦頭。若是到瞭指玄境界,倒是可以擊開峭壁,有望堵塞峽谷,估摸著尋常金剛境的體魄,都經不起這一波波大浪拍石的沖撞啊。可惜離金剛境還差一線的徐鳳年後撤幾步,中途迅速換氣,連吐出血水的間隙都沒有,呼一吸六,長衫無風而動,再撼昆侖。

能擋一步是一步。

周而復始,大黃庭循環生息。

十幾個來回,已經一步一步向後滑出六七丈,其間焦躁難耐,徐鳳年殺心大起,以落地滾石使瞭一通劍氣滾龍壁,將十幾頭前赴後繼的野牛分屍碎骨,代價便是再抑制不住地口噴鮮血。他心頭大震,再不敢意氣用事,隻覺得憋屈至極,戾氣暴漲,雙眼赤紅,眉心紅棗印記緩慢轉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見,耳不再聞,置死地而後生,再無利弊權衡生死計較,逐漸臻入一種不可言說的佳境。生死之間有鴻溝,儒傢以思無邪,無愧天地不懼生死,道傢以清靜無為做大作為,佛門不惜以身做橋,送人到彼岸。徐鳳年起手撼昆侖,偷師於大雪坪儒生軒轅敬城,自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起先為救牧民而涉險,心存結下那不知名善緣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無掛礙,入世人卻無意中生出世心,大黃庭種金蓮,含苞待放終綻放,一瞬清凈得長生。

徐鳳年開竅巨闕而不自知。

他右手自然而然負於身後,閉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隻記得當年初上武當山,聽聞掌教王重樓曾截斷滄瀾,一氣蓄意至頂,徐鳳年左手輕輕一劃,脫口而出呢喃道:“斷江。”

身前一丈處,地面裂生鴻溝,直達峭壁。

一線六七頭野牛墜入裂縫,被身後幾線來不及跳躍的野牛填滿以後,後來者再度如履平地繼續前奔,鮮血四濺。

你奔我斷。

徐鳳年悠悠然向後滑行,一斷再一斷。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壯場景。

徐鳳年看似身形瀟灑不羈,說不盡的閑淡說不完的風流,卻已是七竅流血。大黃庭不管如何玄妙連綿,再以內力渾厚著稱,終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底深淵,尤其是十分講究起承轉合,世子殿下這般不惜命地強提境界一掌斷江,總歸是有油盡燈枯的時候。

徐鳳年如魚遊走於青苔綠石之間,手中無刀劍,卻有一種與洪水牛群對撞而去的通達念頭,直覺告訴他定然可以天時地利悟出那刀譜第七頁。隻是念頭才生,便告熄滅,因為徐鳳年撞上瞭一個躲避不及的柔軟身軀,是那不急於逃命隻是等徐鳳年後撤幾步便小跑幾步的牧民少女。徐鳳年不知是第幾次氣機循環,李淳罡曾說劍意巔峰時,精騖八極,劍術極致兩袖青蛇牽動的氣機流轉剎那八百裡,徐鳳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體內沸騰氣機起碼也有一瞬百裡的地步。

徐鳳年苦笑,頭也不轉,抓住她的柔軟肩頭,往後拋去。繼而停下腳步,閉鞘養刀。本就是要將身體拉弓如滿月,拉到極點才罷休,這種走羊腸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徑,就怕拉弓崩斷弦,一旦發生,就不是跌境一二這般簡單好運,十有八九要毀掉辛苦開竅打造的根基,大黃庭長生蓮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歲一枯榮,枯萎以後再想開放,難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瞭多遠,是否出瞭峽谷?

徐鳳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撐一會兒,實在不行就得撤瞭,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這裡。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轟鳴沖來,已是近在咫尺,徐鳳年仍然完成一個大循環流轉,已經清晰可見前排野牛猙獰恐怖的眼眸。

野牛頭顱同時低垂,要用雙角將這個傢夥刺死。

徐鳳年衣衫一縮,再一鼓。鼓蕩尤勝先前幾分。雙手在胸口捧圓。

以小圓起,圓生圓,大圓有瞭包羅天地的壯闊氣象。

峽谷塵土飛揚如一柄圓鏡。

徐鳳年幾乎是寸寸後移。

野牛群一樣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與自己說好瞭隻是再死撐一會兒,不知不覺徐鳳年已經撐瞭好久。

山頂身披一襲樸素袈裟的老僧雙腳離地,手持竹葦禪杖,如同仙人禦風而行,見到這幅景象,微微動容,輕聲嘆息道:“忘我時不計生死,滿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後明知有所不為,仍是不忘有所為。可知根骨本性。

些許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峽谷底部,如鷹隼俯沖,一手抓住徐鳳年,腳尖虛空而踩,一連串空懸的蜻蜓點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飄去,輕聲道:“殿下救人,且容釀下大錯的老衲攔下野牛群。”

當徐鳳年下意識摟過少女腰肢,老和尚輕念一聲“起”,一男一女飄向山頂。

老和尚雙腳終於落地,轉身後將禪杖轟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則便給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剛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聲沉悶低吼。

聲如迅雷疾瀉,威震數裡以外。

北莽新武評對這位佛門聖人推崇至高,有雲:兩禪寺龍樹聖僧,演法無畏,如來正聲,有獅子吼,懾服眾生。

野牛群頓時停下前沖,原地靜止。

峽谷內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盤腿坐在他身後,滿眼淚水,雙手柔柔撐著向後倒去的世子殿下。徐鳳年沒那心思去計較老和尚下瞭套還是如何,也沒心情理睬身後女子,隻是低頭看著染血衣襟,苦笑道:“總這樣吐血也不是個事啊。”

然後就此暈厥過去。

老和尚拔出竹葦禪杖來到山頂,給徐鳳年把脈,如釋重負,然後從背後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劃,裝滿一碗以後遞給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的猩紅顏色,而是那隻見記載於晦澀佛典中的金黃色!

已然是真正達到金剛至境的佛陀。

少女伶俐,摟著徐鳳年,喂下這一碗價值遠遠不止連城的金黃血液。

老和尚起身後,重新飄落谷底,一路念《金剛經》而去,出峽谷以後,掠上山頂,托下劣馬,牽馬前行,輕聲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剛境。”

徐鳳年迷迷糊糊醒轉,並未第一時間睜開眼睛,而是先內察氣機運轉,發覺這一番折騰,有好有壞。新開巨闕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為何體內氣機如薪柴劇烈燃燒,雖不曾化灰殆盡,終歸透著股不可控制的危機感,這讓習慣瞭去掌控手邊一切狀況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繼而查探四周呼吸頻率,這才緩緩睜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絕美臉龐,峽谷初見便已驚艷,隻能以不似人間人物來形容她的姿色,一雙罕見的墨綠眼眸,如青山綠水,該有九十五文瞭,興許隻比白狐兒臉與陳漁和薑泥稍遜半籌,若是身段長開,韻味豐滿起來,說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內風沙粗糲,女子少有水靈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獷偏大,難道是曹官子獨占八鬥風流一個道理,將北莽女子的秀氣都給侵吞的緣故?

一念而過,徐鳳年懷疑自己是否封金匱把自己給禍害成隻吃素不吃葷的和尚瞭,竟是一點不想再去打量這名絕色少女,便緩緩站起身,主動脫離那具軟香溫玉。養劍以後,身體就像安上精準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納,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驚醒。他躍入谷底,默然馭劍,滴血在劍身上,飛劍竟然直直墜落。得,三日功夫白費,徐鳳年忍住破口大罵,皺眉盯著手心血痕,鮮紅滲透著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黃庭圓滿境界也不曾聽說有這種古怪景象,便再不敢胡亂養劍,收回劍身修長纖細如女子青絲的峨眉,掠回山頂。

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圍在少女身邊,看向徐鳳年的眼神充滿瞭敬畏與崇拜。徐鳳年不予理睬,看到那隻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瞭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稱之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緣於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身,傳言可讓陰冥諸邪避退,酆都萬鬼匍匐。徐鳳年也是經由李淳罡闡述,才知世間金剛境大抵都算是偽境,隻有兩禪寺李當心與弟弟徐龍象才是真金剛。李當心當年西遊萬裡歸來,不知是誰傳出食白衣僧人之肉一塊可得長生金身的驚悚秘聞,邪魔人物蜂擁而至,竟是一人都無法得逞,最後李當心臨近長安,眾目睽睽下割肉一塊給瞭饑寒將死之人,幾年以後老者安詳老死,卻也不曾長生,才疑慮消散。

徐鳳年盤膝而坐,對著白碗怔怔出神。旁邊少女與二十幾個孩子少年不敢打擾,陪著發呆。徐鳳年站起身,拎住兩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門獅子吼震懾,如洪流瞬間結冰,全部靜止不動,最後掉頭全部擁出,牧民這才安心揀選野牛屍體做秋冬儲肉。徐鳳年陸續將山頂牧民送下,其間幾個性子開朗的孩子隻覺得騰雲駕霧,開心大笑。

最後隻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龍腰州再北,所處地境嚴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為裘,貧者以牛馬豬羊等皮做衣褲,春夏以佈帛衣料,貴賤又有粗細之別。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烏皮靴,隻算是樸素整潔,遠比不得顯貴傢室婢妾衣縷綺繡如宮人。不過她出落得天生麗質,腰間系瞭一根精致羌笛。山頂無人,徐鳳年總算有心思仔細打量一番,不急於將她送入峽谷。她被瞧得滿臉俏紅,低斂眉目,兩根手指悄悄絞扭衣角。徐鳳年笑瞭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翹,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徐鳳年親眼見到莽騎遊獵追逐,不打算摻和到這爛泥塘裡去,紅顏禍水,徐鳳年沒那個本事在北莽拈花惹草,情劍傷人,豁達如李淳罡,何嘗不是一樣如此受罪?

徐鳳年這趟抵擋牛群,私心明顯,隻是想要給天下兩大聖人之一的龍樹和尚留下一個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這批牧民於水深火熱,委實沒有這份慈悲,再者,與他牽連上,誰能善始善終?徐鳳年抱起她,縱身一躍,飄然落地,松開她後不再言語,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氣機綿延如昆侖龍脈,一掠而逝,追蹤野牛群而去。過拐角以後,他放緩腳步,打算折返回去,因為他想到一個法子能夠演練那刀譜第七頁遊101

魚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魚遊滑。

北莽騎兵久久不見牛群,察覺到事態出乎意料,便揮刀沖入峽谷,徐鳳年耳力驚人,微皺眉頭,如一條壁虎貼在陰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見心不煩,掠上山頂就去追逐牛群,瞥見末尾一騎轉入峽谷弧角,隨即傳來一陣男人都懂的獰笑。徐鳳年沿著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幾騎圍繞著少女打轉,馬術精湛者,便傾斜身體伸手去撩撥少女的衣衫。徐鳳年罵罵咧咧重新墜入谷底,腳尖落地不起塵埃,驕橫莽騎沒有註意到身後有人橫空出世,徐鳳年也懶得廢話,飄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遊弋戰馬的馬尾,繞圈馳騁的戰馬一陣吃疼,高抬雙蹄,痛苦嘶鳴。兇悍騎兵訝異轉身,殺機勃勃,一刀就朝這名不知死活的傢夥劈下。徐鳳年握住莽刀,將騎兵拖拽下馬,一腳將這名壯碩武士踹開,身體砸在峭壁上,頓時變作一攤肉泥,徐鳳年內心一驚,自己何時有此境瞭?其餘騎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馬前奔,徐鳳年紋絲不動,等戰馬撞來,一手按在馬頭上,戰馬頭顱炸入地面,當場斃命,後半具戰馬身軀掀翻而起,徐鳳年一手拍開,連莽騎帶死馬一同摔向峭壁,與前者死相唯一不同之處大概就是一攤爛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騎兵再顧不上調戲那塊即將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竄,誰都看得出以人海戰術碾壓敵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擱在任何地方都淺顯質樸。徐鳳年既然開瞭殺戒,就容不得漏網之魚去通風報信,頓時一掠而起,閑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蕩在戰馬身側,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蒼蠅在墻上,峽谷峭壁出現一朵朵大塊猩紅。徐鳳年的確做不來陳芝豹那般西壘壁前以馬拖死葉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說在北莽殺一些蠻子,仍是毫無顧忌,若非如此,徐鳳年自認就該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襲罔替在手,又有何資格去與陳芝豹搶北涼軍權?搶兵搶糧搶民望搶軍心,都是要雙手染血去搶過來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講那仁義道德。

春秋不義戰,有多少場坑殺?多少座城池被屠盡?有多少人相食,母販兒父烹子?士子,貴族,權臣,武夫,一個個粉墨登場,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兩筆,可太多隻是想做溫飽太平犬的亂世人,死就死瞭,連本該清明燒香的後人都一並死絕。

以婦人之仁統帥北涼三十萬鐵騎?帝國北門一旦大開,被北莽長驅直下,頭一個遭殃的便是北涼參差百萬戶。離陽王朝那些一直給北涼拖後腿的骨鯁忠臣,想必臉上悲慟時,心中十分樂見其成。

徐鳳年臉色陰沉,解決掉三十多北莽騎兵,緩緩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親眼見到他力擋牛群的女子,那時候認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傑,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當她見證他殺人而非僅是殺牛的鐵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緩緩走來,下意識就躲開視線,向後撤瞭兩步。

徐鳳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頂,他已經仁至義盡瞭,就再不管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尋那股聲勢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驚覺自己做瞭什麼,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鳳年來到峽谷盡頭山頂,駐足遙望遠方。

救一人殺萬人,殺一人救萬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輕。

徐鳳年即便信佛,卻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記得小時候二姐徐渭熊糾結於白馬是馬非馬,粗人徐驍開玩笑說爹坐在那兒說是馬,那就是馬,誰敢說不是?

正是如此一個蠻不講理的武夫人屠,卻在那一晚,對世子殿下說道,天下沒有什麼該死的人,尤其是沒有該死的百姓。隻要我徐驍一天不死,涼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鳳年躍下山崖,撒腳狂奔,循著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遊魚入湖,穿梭自如,然後躍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終站在一頭領頭的野牛背上,屹立潮頭。

徐鳳年仗著新晉的金剛體魄擠入牛群,仍是吃足瞭苦頭,稍有不慎,就被健壯野牛撞上,如一個蹴鞠繡球被踢來踢去,以徐鳳年的執拗性子,又不願輕易躍出牛群海潮,好幾次就給沖刷倒地,瞬間被幾十頭野牛踩踏而過,這些野牛動輒重達兩三千斤,他實在消受不起,這才掀翻牛蹄,跳上牛背,好在有大黃庭演化而出的海市蜃樓護體,否則早已淪落到衣不蔽體。他或躺或坐在牛背上,或休憩或養劍,然後再自尋苦頭,跳入牛群的狹窄間隙,繼續遊魚般滑行。起先幾次與牛相撞,狼狽不堪,惹得火大,恨不得以劍氣滾龍壁攪爛幾十幾百的野牛。強行壓抑下心中的煩躁,配合大黃庭心法,總算琢磨出瞭順勢而動的方法。牛群停歇時,他便遠離野牛,獨坐凝神,馭劍飛行。一次有狼群盯上幼牛,徐鳳年也不打殺,一腳跺地,頗有天崩地裂的氣焰,恐嚇驅散瞭野狼。幾天下來,起起落落,徐鳳年約莫是一身牛氣牛味,倒像是成瞭野牛群的一分子,被許多野牛接納。

當徐鳳年一次從牛群末尾穿過整片牛群,終於領頭而奔,牛群竟然就這般跟著他前沖瞭十幾裡路。

見到大片水草,徐鳳年躺在湖畔草地上,大口喘氣,心滿意足,得到瞭刀譜第七頁遊魚式的精髓,才知起先對這一招的偏見何其目光短淺,若是融入滾刀術,真正是如魚得水相得益彰。他轉頭去看懸掛腰間的春雷,自嘲道:“春雷繡冬一對姊妹,分傢以後你不幸跟瞭我這個草包,繡冬留在白狐兒臉身邊,總不能太丟你的臉面。”

徐鳳年脫下黑長衫與白底褂,撅屁股放入湖中搓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軟絲寶甲。軟甲曾被呵呵姑娘一記手刀在心口位置捅出個窟窿,返回北涼後樞機閣天工巧匠趕緊縫補齊全,這個秘密機構,如今想必正在忙碌那幾架喪失符將的紅甲。北涼軍戰力驚人,墨傢矩子領銜的樞機閣居功至偉。軟甲織有劍囊十二,分別儲藏飛劍,入北莽以前,徐鳳年馭劍四五離體已是極致,如今與魔頭謝靈一戰,留下城中觀悍婦蓮緩緩開放,偶有所悟,再開一竅,在峽谷與野牛群硬碰硬,沖破巨闕,新開三大竅穴,再來馭劍,已有八九。徐鳳年將衣衫攤在草地上,盤膝而坐,馭劍九柄。之所以說術算好的,對武道有額外裨益,正是如此,每一柄飛劍對於氣機運轉,薄厚與脈絡各有側重,要求劍主心神一分為九,當然不是說徐鳳年離上一任劍主鄧太阿就隻差瞭三劍境界,馭劍與禦劍,隻差一字,卻終歸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門。

空中九劍分別是劍弧圓潤劍身青碧的青梅,如竹分節的竹馬,每逢日光映射便璀璨生輝的朝露,好似二八佳人眼波流轉的春水,桃花劍身粉紅,妖冶如嫵媚美人,纖細如一根青絲的無柄峨眉,最是渺小同時鋒利無匹的剔透蚍蜉,劍身有鮮紅流華縈繞的朱雀,最後一把則是劍身寬厚呈黃色的黃桐,九柄飛劍,各有千秋。其餘三劍玄甲太阿金縷,更是劍意浩蕩,尤其是太阿一劍,堪稱氣沖鬥牛,徐鳳年不敢輕易駕馭。十二劍如同世間佳麗,架子各有高低不同,青梅、竹馬、朝露、春水好似鄰傢女孩,養劍順暢,桃花、峨眉、朱雀、黃桐如大傢閨秀,得手較慢,其餘三位,就跟傾城絕色一個德行,軟硬不吃,徐鳳年一樣是每日殷勤伺候,成胎速度卻是奇慢無比,不過那一日摻入佛陀金色血液以後,峨眉墜落,之後幾劍也大體如此,唯獨金縷一劍,幾乎是一瞬成就劍胎大半。這對徐鳳年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對於之前幾劍的廢劍三日也就不那般心疼。飼養金縷以後,血液中金色光彩徹底淡去,讓徐鳳年如釋重負,總不能為瞭養成金縷一劍就舍棄其餘十一劍,否則這筆買賣就虧大瞭,沒這麼敗傢的。

徐鳳年駕馭飛劍斬水草,也不知道鄧太阿見到這幅場景會作何感想。

精疲力竭後收回九柄回劍囊,徐鳳年咧嘴笑瞭笑,往後仰去,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下,閉上眼睛半睡半醒。與堪輿大師姚簡耳濡目染,除瞭懂得一些嘗土相水的皮毛功夫,對於龍脈一說也略知一二。姚簡說過天下龍出昆侖,三大幹龍,一落太安,一出東海,一入北莽,青囊地理有山老無生氣嫩山有氣運的說法,故而搜山不搜老尋龍尋嫩山。越是靠近昆侖,隨著時代變遷,靠西而誕的王朝越是無法應時而生,不去說廟堂,僅以風水而言,當初安置異姓王徐驍屯兵北涼,與北莽對峙,而將皇室宗親燕剌、廣陵兩大藩王投入東南兩地,負責鎮壓龍氣,天子趙傢未嘗沒有一份外姓人看門護院、自傢人照看財寶的隱蔽私心,其中又因廣陵王與當今皇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駐紮東海一帶,可謂用心良苦。隻不過王朝氣運與己身命途一說,總是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李義山對此就十分抵觸,順帶著姚簡都被殃及池魚敲打瞭好幾次。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穿上衣衫,隨即看到一名不似中原道士裝束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見著自己,隻是瞥瞭一眼春雷,便再無興趣。這位道士八字眉,一雙杏子眼,穿著短褐袍,腰間系有雜色彩絲絳,背瞭一柄松紋古銅劍,相貌清逸,頗有神仙風采,以北莽南朝腔調問道:“閣下可曾見到一位手持竹葦禪杖的老僧?”

徐鳳年平靜搖頭道:“回稟道爺,不曾見到。”

道人瞇起眼,繼續問道:“閣下似乎身懷道門上乘吐納術,敢問是得自哪位道門真人授業?”

早已隱匿氣機的徐鳳年佯怒道:“無可奉告。”

中年出塵道士笑瞭笑,隻是笑意冷漠,“哦?那便是北涼而來的密探瞭。”

在北莽,道教是國教,道德宗麒麟真人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國師,大真人有高徒六人,一樣被北莽視作行雲佈雨的得道仙人。北莽在女帝登基以前,道教不顯,佛門興盛,自從麒麟真人被尊國師,是謂天子書黃紙飛敕來,三百一十六人同拜爵。佛法因此逐漸沉寂,北莽帝城大小道觀如雨後春筍,道德宗數百道士雞犬升天,大多平步青雲,被達官顯貴奉為座上賓,都是可以一言定生死的禦賜黃紫貴人。

徐鳳年訝異道:“道爺可是道德宗神仙?小子在姑塞州常聽道德宗真人種種扶危救困的神跡,難道都是假的?”

負劍道人冷笑道:“佛門講求眾生平等,又何曾真正一視同仁?貧道自知得道無望,行走王朝,做的皆是一劍斬奸邪之事。”

徐鳳年好像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無奈道:“小子的確見過一位老僧往北而行,還與我討要瞭半囊水喝,老僧說是來自兩禪寺,要去麒麟觀與國師說佛法。”

杏眼道人一字不漏聽入耳中,冷哼一聲,飄然遠去。

徐鳳年等到道人身形消失,確認無疑沒有折返隱匿,這才讓一身氣機油然而生,一縮一舒張,身側小湖平鏡水面轟然乍破,驟起漣漪陣陣。徐鳳年這幾日遊魚入牛群,自知已經晉升金剛初境,也見怪不怪。二品以下以破甲多少評斷境界,世間武人能夠躋身二品,已是天大幸事,足以稱作驚才絕艷之輩,散落於天下,各自稱雄,被常人視作高不可攀的小宗師。可隻有當真正入一品以後,才知以往隻是一鱗半爪,千裡畫面舒展以後,才是真正美不勝收的景象。就像徐鳳年如今馭劍,一劍掠過,卻不隻是去看飛劍最終停懸何處,飛劍先前運轉的弧線軌跡,同樣依稀可見。徐鳳年猜測到達指玄,恐怕就可以預測飛劍下一剎那的前行儀軌瞭,至於一品天象境的法天象地,徐鳳年根本沒辦法去預知其中的艱深玄妙。他望著漸漸歸於平靜的湖面,喃喃自語道:“飯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脫,溫華所說的道理,總是很有道理。”

既然悟透瞭遊魚式,徐鳳年就不去打攪野牛群,在湖邊稍作休息,停留瞭一日一夜,趁熱打鐵去單獨駕馭劍胎規模遙遙領先的金縷。

大道縹緲難尋,連聖人都要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劍道也是一個道理,吳傢劍塚劍走偏鋒,以術求道,不去追求呵氣成劍的玄乎意境,而是勤勤懇懇在劍招劍術上攀登極致,養劍便是其中一扇風光獨好的偏門,徐鳳年在武帝城外因禍得福獲得飛劍十二,瘋子一般同時飼養十二柄,樂此不疲,也實在不能算是暴殄天物,對得起那個新劍神舅舅的贈劍情誼瞭。至於何時能夠馭劍取頭顱,徐鳳年也就閑來無事偷著樂幾下,不敢奢望一蹴而就,老方丈龍樹聖僧誇他天資卓絕,徐鳳年既沒有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隻是一笑置之,因為有李淳罡和白狐兒臉珠玉在前,實在是沒理由讓世子殿下去自傲自負。

徐鳳年沿湖慢走,體內氣機先前求繁,按照劍氣滾龍壁流轉,初入金剛,就返璞歸真,開始求簡,以遊魚式運行氣機,不知走瞭多時,突然聽到羌笛悠悠。

舉目望去,遠處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搭建黑白帳房和大小氈帳,草原牧人每當冰雪消融,就要趕著馬車牛車為各類畜類尋找新牧場,當下四月至以後八月,氣候溫暖,水草豐茂,是放牧的黃金季節,不過居無定所的牧民生活也絕非外界想象的那般自由自在。北莽草原部落遷徙,要遵循悉惕訂立的規矩,在疆界以內的草地駐紮營地,草原雖大,但牧地都被大小悉惕們圈分殆盡,這些悉惕以皇室宗親最為尊貴勢大,占地廣袤,隻有極少數對北莽歷代王孫有救命大恩的牧族部落才有自由遊牧下營的權利。一般而言,哪怕是天旱草枯冬雪風暴,部落悉惕都不許鄰部牧民進入領地避難保畜,因而草原常年內戰,哪怕同為皇帳王室出身的大悉惕,也會大動幹戈,血流遍野,直到北莽女帝登基以後,致力於彈壓耶律、慕容兩姓悉惕,情形才略有好轉。

徐鳳年循著悠揚羌笛聲,見到一個面湖吹笛的婀娜背影,她鼓腮換氣,獨奏豎吹,婉轉淒涼。徐鳳年精通音律,不過對於羌笛不算太瞭解,府上倒是有幾根西蜀岷竹制成的優質羌笛,梧桐苑裡唯有大丫鬟紅薯擅長此道。

徐鳳年駐足聆聽許久,有些惆悵,這幾日夜深人靜時,確是有些懷念枕著紅薯大腿安然熟睡的場景瞭。那雙美腿的彈性,嘖嘖。徐鳳年趕忙咽瞭一口唾沫,默念道法口訣清心靜念,殊不知不念還好,刻意想要那思無邪的心境,體內氣機反而翻江倒海,步入金剛,大黃庭封金匱也就可有可無,一時間世子殿下有些登徒子故態復萌瞭。

徐鳳年一陣頭疼,擺在眼前就兩條路可走,要麼做那好似拖女子入莊稼地的畜生,要麼就是瓜田李下恪守禮儀連畜生都不如的呆子。

世子殿下當下和襠下都很憂鬱啊。

隨著北莽新武評出爐,廣受兩朝好評,便立即有瞭許多跟風之作,天下十大文豪將相,十大劍士女俠,數不勝數,這還不算奇怪過分的,還有許多酒樓掛出瞭天下十大名菜之一,許多佈店懸出十大綢緞之一,讓人哭笑不得。北莽有評點本朝十大名妓,比較南邊的風雅含蓄,就要露骨情色太多,榮幸入榜的飛狐城風波樓花魁就以一張小嘴著稱於世,據說靈巧小舌能讓櫻桃打結,壓箱絕技是那美人吹玉簫。此外還有一些陰陽壺之類的點評,更是讓中原文士不齒,至於內心所想,是否垂涎那文字描繪的諸般妙用,就不得而知瞭。此時美人薄唇含羌笛,徐鳳年難免有些浮想聯翩,先前滿腔戾氣,順帶著對這名牧民少女有些芥蒂,此時心平氣和,也就相對順眼。漂亮女子真是天賜之物,既能秀色可餐,又可養眼舒心,隻不過徐鳳年眼光挑剔苛刻,知道這般貧寒少女,臉蛋身段有九十五文,卻也經不起扣減的,比如常年勞作,雙手粗糙,就要扣去一文,牧羊騎馬,兩瓣屁股蛋兒註定無法柔嫩,又要扣去一兩文,若是不識詩書,見識淺陋,再扣去兩三文,以此類推慢慢扣除,最後能剩下八十五文的光景,就算不錯的瞭。

徐鳳年以往對那些女俠嗤之以鼻也不是沒有依據,看似衣袖飄飄,仙子臨世,除非臻於化境,生骨生肉,否則雙手老繭,萬一若是揮灑兵器的,誰敢保證練武時沒點疤痕?記得羊皮裘老頭兒說過南海當年出瞭一位妙齡青春的美艷女俠,特立獨行,喜好白衣赤足行走江湖,倍受仰慕,後來被正值武道奪魁的李淳罡說瞭一句“這娘們兒腳丫子真大”,據說把那姑娘給氣哭瞭,與李淳罡比劍輸瞭以後,再不願踏足中原。可想而知,成名女俠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尤其是“天賦異稟”胸脯豐滿的,若是與人技擊時,顫顫巍巍,旁觀者大飽眼福,當然覺著好看,估計女俠本人也要暗自苦惱。

少女牧民初見這名在峽谷擦肩而過的男子,先是驚喜,再是畏懼,最後愧疚轉復喜悅,五指緊握精美羌笛,不敢作聲。初始生怕這名與整個部落都有大恩的年輕俠士不告而別,見他站在不遠處,嘴角微笑,她才略微心安。

隻是手心悄悄滲出汗水,沾滿那一桿心愛的羌笛,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驚擾恩人的沉思。她本非部落人氏,襁褓時被人丟在氈帳以外,隻留信物羌笛,刻有“耶律慕容”四字。少女初長成,越發驚艷,隻是在草原上,女子美色一樣逃不過是悉惕的囊中貨物,可以按斤兩成色去販賣或是上貢。她所在部落的恩主悉惕隻是草原上的小權貴,守成有餘,開拓不足,得知帳下部落竟然平白出現瞭一個被說成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就忙不迭地準備拿她贈送給一名大悉惕以換取新牧地。勢單力薄的小部落不堪受辱,舉族遷移,掌控部落生死的小悉惕勃然大怒,派遣騎兵追逐,這批牧民隻好跨越轄境營地,小悉惕無奈之下,付給鄰部黃金白銀,算是掏出一筆過路費用,也不敢說出真相,不曾想還是被一位位高權重的年老悉惕獲知內幕,半百歲數的悉惕老驥伏櫪,垂涎少女,幹脆斬殺瞭十餘吊尾騎兵,自行追逐這塊肥肉。

之後又是悉惕之間的恩怨角力,牧民死傷無幾,倒是五六股騎兵陸陸續續被大魚吃小魚,死瞭一幹二凈,最後一位悉惕是耶律旁支子弟,統兵治民皆以殘忍名動南部草原,半點不貪圖美色,直接下令將這一夥違例牧民殺盡,這才有瞭驅羊入虎口的冷血手腕,卻陰差陽錯,被赴北接頭的佛門聖人與北涼世子無意間攪和瞭局面,渾水更渾,才讓牧民總算茍延殘喘瞭下來,在這塊水草肥沃之地紮下營地。前幾日在峽谷中,少女主動找上族長,說若是再被當地草原梟雄為難,她願意前往悉惕營帳,族長年歲已高,一路奔波逃竄,雖然心疼這名好似親生孫女的少女,卻也不再拒絕,畢竟老人肩上扛著整整一百條人命,若是再堅持下去,不說被大小悉惕當作玩物遊獵追殺,族內早就怨言沸騰的青壯牧民也幾乎就要造反。

牧民貧苦,做不得那些為鼠常留飯的矯情好事,她倒也有一如既往掃地恐傷蟻的善良性子,雖說孤苦無依,能夠讓部族為瞭她不惜拼死保護,除瞭一半是姿色使然,一半更是憐惜她的苦命。女子貌美,在草原上本就不是什麼幸事。

徐鳳年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別人,哪怕你是譽滿天下的兩禪寺住持。徐鳳年這幾天也在反復權衡猜想,這一樁善緣到底善在何處,尤其是在峽谷中,佛門獅子吼姍姍來遲,數百頭野牛死在自己手上,何嘗不是間接死在自稱釀下大錯的龍樹老僧手上?不正應瞭杏子眼北莽道士那句僧人難以做到眾生平等?這筆賬怎麼算?氣運德行一說,說透瞭,無非就是與老天爺打算盤斤斤計較,萬事必有得失,老僧已是佛陀境界,徐鳳年就用愚笨法子隻管往大瞭想去,自己終有一天要世襲罔替北涼王,這與北莽滅佛應驗佛法末世是否有牽連?秘聞兩禪寺本意讓南北小和尚去金頂與道門辯論,卻因為東西小姑娘的一夢而打消。按照北涼探子搜尋而來的細碎消息,那一夢中,無數鐵騎臨北涼,徐鳳年除去好奇小和尚豎碑成佛陀西去,更在意的是這些鐵騎到底來自何方!這一夢,餘味太長瞭。連向來不信鬼神之說的李義山都殫精竭慮,埋首翻閱佛道典籍,最後以《易》解夢,仍是收效甚小。

牽一發而動全身。白衣僧人在龍虎山爭辯獲勝以後,便與大天師趙丹坪一同被下旨召往太安城。然後便是老住持親自下山,趕赴北莽與道德宗麒麟真人說佛法。

徐鳳年經過起先一陣燥熱之後,神遊萬裡,再回過神,已經心如止水,讓世子殿下自己都憂心襠下是否出瞭大問題。他暗暗嘆氣,走近瞭那名最不濟也該有八十五文的少女,從她手中拿過羌笛,見有四個北莽文字,皺瞭皺眉頭,問道:“你懂不懂南朝語言?”

少女聲輕如蚊,“聽得懂,講不好。”

北莽文字語言,原本煩瑣不一,女帝執掌王朝以後,逐漸改觀,隻不過南北兩朝依然涇渭分明,女帝每次巡遊狩獵,按照古例,與近侍臣僚畫灰議事,偶有言語談事,北王庭權臣當然都會要對南朝官員的那一口腔調冷嘲熱諷,皇帳出身的北朝人士,難免充滿瞭血統純正的優越感。春秋戰事收官以後,中原大定,北莽一來被女帝先以國主年幼臨朝執政,再順勢篡位,再者安頓春秋遺民焦頭爛額,使得北莽動蕩不安,與離陽王朝六次舉國大戰,後者名義上有兩次獲勝,但真正意義上的大獲全勝,隻有一次,便是挾著一統春秋的大勢,加上趁著北莽根基不穩,禦駕親征,主動出擊,三線俱勝,一直打到瞭如今的南朝京府之地,隻可惜未能畢其功於一役,繼續北伐,給北莽留下瞭喘息的機會。世人隻說是北涼王徐驍貪戀權位,不希望覆滅北莽而導致無卒可帶,便私自退兵,事實上卻是當時雙方著手準備訂立盟約,隻有徐驍不惜以頭顱作保,私自面聖,放言皇帝陛下隻要給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隻帶北涼軍孤軍北入,哪怕拼去二十萬甲士,也要讓北莽不存國號。當時老首輔站在君王側,隻是冷笑。第二日徐驍便被下旨率先退兵回北涼,以示離陽王朝的誠意。這大概能算是徐驍在春秋戰事以及馬踏江湖之後的又一次背黑鍋,許多百戰老卒正是此時一言不發退出北涼軍。之後兩國五次戰事,離陽王朝已是輸多勝少,其中第四次最為慘敗,幾乎損耗殆盡先帝積攢下來的精銳邊軍。太安城以北的東線,堅壁清野,更是不準擅自舉兵采取攻勢,直到現在顧劍棠大將軍辭去兵部尚書,親自坐鎮兩遼,加上有首輔張巨鹿給予瞭被士子冷言冷語號稱花費半朝財力的雄厚內援,頹勢才稍有好轉。

徐鳳年直截瞭當地問道:“你父母是誰?”

她搖頭道:“我是孤兒,從小就被族內收養。”

徐鳳年對於皇室那些個醃臢門道最是熟稔不過,笑問道:“你就從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姓耶律或者慕容的金枝玉葉?”

少女瞪大眼睛,張大小嘴,顯然是從沒想過這件事。徐鳳年無意間瞧見她潔白牙齒後的粉嫩小舌,燥熱再起,卻沒有半點在美人眼前心生歹念的慚愧心理,隻是微微低眉,瞥瞭眼腰下,肚子裡暗贊一聲,好兄弟很爭氣!

辛苦修行大黃庭,應該是沒啥不可挽回的後遺癥瞭。否則世子殿下就真得拿塊豆腐撞死自己瞭。沒有後顧之憂,徐鳳年心情大好,將一些頭疼棘手的難題拋之腦後。記得以前重金買詩無數,傳到瞭二姐那邊,也就隻有“明日愁來明日愁”一句入瞭她法眼,讓世子殿下開心得再讓奴仆給那名窮酸書生再送去七百兩銀子,一字一百兩。後來聽說好像這名書生金榜題名,在京城那邊也小有名氣,是屈指可數的不肯同流合污與士子一起謾罵世子殿下的實誠人,估計也因此在冷板凳上候補等待數年,才遞補瞭一名窮山惡水的縣簿。

徐鳳年坐在湖邊,招手示意她坐下,聞著女子獨有的香味,讓出瞭飛狐城以後連隻母蚊子都沒見著的世子殿下恍若隔世。野牛浩蕩,徐鳳年一心鉆研刀譜上的遊魚式,顧得上去分辨雌雄?再說分辨出瞭,還能做啥?徐鳳年對上瞭魔頭謝靈都不曾畏懼絲毫,卻被這個念頭嚇得一個激靈哆嗦,然後捧腹大笑,也算是獨自在北莽掙紮的苦中作樂瞭。笑完以後,見正襟危坐十分局促的少女一頭霧水,徐鳳年臉皮再厚,也不至於厚顏無恥提及這個。低頭撫摸羌笛,兩根深紫竹管並列,金絲銀線纏繞,管孔圓潤,哪怕歷經多年吹奏撫摸,也不見半點損耗,可見是上品質地的珍貴羌笛。徐鳳年對於書法也算登堂入室,對於慕容在前耶律在後的四個莽文,仔細觀摩。羌笛刀刻文字,備顯不俗,他沒有交還笛子,而是微笑道:“這支信物,好好保存,說不定以後哪一天你可以朝是牧女暮扣鮮卑頭瞭。真有這一天的話,記得念我的好。”

少女見他摩挲得溫柔細致,俏臉緋紅,越發嬌艷動人。

隻不過當她看到這名南朝而來的年輕公子拿著她心愛的羌笛敲打後背,還那般漫不經心,眼神就有些幽怨。

徐鳳年不知是後知後覺,還是故意戲弄,瞧見她的面容,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捻瞭捻羌笛管口,壞壞一笑。

少女臉薄,泫然欲泣。

徐鳳年還給她羌笛,躺在草地上,這般閑逸無憂的日子,恐怕以後就不多瞭。

盤膝坐在徐鳳年身邊的少女攥著羌笛,低頭說道:“對不起。”

這一次確實是真哭瞭。

徐鳳年知道她是為瞭峽谷被救以後的怯懦而致歉,嘴角翹瞭翹,語氣平淡道:“女子膽小也不是什麼錯,你要是覺得不對,大可以膽大一些,坐到我身上來,我就算受瞭如此貞潔不保的羞辱,也決不反抗。”

徐鳳年本是捉弄少女,嘴上調笑幾句。

不曾想這姑娘還真把這輩子的膽識氣魄都給用光瞭,一屁股坐在他腰上。

要害被鎮壓的世子殿下倒抽一口冷氣,道貌岸然道:“姑娘,請你自重!”

一名懵懂少女跨上男子腰間抬臀而坐,你總不能指望她在這方面有多好的馬術吧,徐鳳年倒是駕輕就熟,前一刻才貞潔烈婦般正義凜然,口口聲聲要姑娘自重,可一見她主動,頓時就轉換瞭嘴臉,念叨著我來我來,一點不含糊地自解衣衫起來。野原茍合,席天幕地,肆意欺辱那北莽女子,該是多少孱弱北涼士族子弟的理想,徐鳳年見多瞭這類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貴讀書人,自以為在青樓床幃騎在北莽出身妓女的凝脂胴體上,就能與提兵殺敵的將士媲美,實在覺得貽笑大方。

他眼神清澈地看著似哭似笑的牧民少女,停下本就做戲成分居多的動作。她無疑有一雙靈氣的眸子,並非直指人心的那種聰慧剔透,而是不沾惹塵埃不識骯臟的純凈,這種女子這種眼神,註定會如同身側這片草原上的清冽湖泊,遲早要消散在黃沙中,今年一見,可能來年再無相見。她即便是遺落草原的金枝玉葉,就算重返殿閣宮闈,又有什麼益處?徐鳳年雖然沒瞭衣衫褪盡來個坦誠相見的旖旎綺念,不過還不準自己手上占些小便宜瞭?他笑著搖瞭搖頭,示意她放寬心的同時,雙手握住她彈性極好的纖細腰肢,擺瞭一個不合禮節的姿勢。兩人對視,淫賊所謂的腰下一劍斬美人,大概就是此時徐鳳年的真實寫照。女子本就早熟,少女再天真無邪,再如何不諳世事,到底也不是傻子,也知曉瞭她柔軟屁股蛋下鎮壓瞭何方兇邪。騎馬牧羊可絕不會如此羞人,這一份並非風塵女子故意撩撥人心的欲語還休,饒是徐鳳年久經花叢片葉不沾身,也覺得那些從此不早朝的亡國君主,並不冤枉。

徐鳳年雙手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瞭一捏,這可是熟能生巧的本事,當年三年遊歷,就是靠這等巧妙手法讓溫華那小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這傢夥悟性比世子殿下差瞭十萬八千裡,繃不出那份道德人士的大義臉色,不幸長瞭一臉欠揍的淫賊相,每次壯瞭膽子去鬧市上揩油,都免不瞭要徐鳳年出面救場,要溫華配合著立即嘴角流淌口水,然後說是傢裡的癡呆兄弟癡病又犯瞭,性子柔弱的姑娘也就心軟饒過,潑辣一些的可就要拳打腳踢,連累徐鳳年也要被殃及池魚,後者以軒轅青鋒最為不依不饒,帶著惡仆追攆瞭好幾條街,也難怪溫華尤為記仇這個娘們兒。

少女也不說話,隻是瞪大那雙眸子。徐鳳年這輩子最受不瞭的除瞭女子哭泣,就是這種幹幹凈凈的眼神瞭,隻得訕訕然縮手,笑罵道:“就許你騎馬,不許我拍馬屁啊?”

不適應言語雙關的少女用心想瞭想,等到琢磨出意味,才笨拙地露出略顯遲到的嬌羞。徐鳳年見她憨態可掬,越發下不瞭手,坐起身,摟住她,輕嗅著她青絲的香氣,感受著她處子之身的嬌柔顫抖,嘆瞭口氣,緩緩松開。

北莽風俗豪放,既有被律法許可的放偷日,也有搶婚的習俗,以及那姊亡妹續、妻後母報寡嫂的女子改嫁,都是中原衣冠士子作為抨擊北莽蠻夷的絕佳理由。徐鳳年抱起她放在身旁,橫春雷在膝上,望向湖面,怔怔出神。二八佳麗體如酥,直教英雄入墳塚,可能換作其他任何一名憋出內傷的男子,碰上這麼一位絕色,早就趁她半推半就行魚水之歡,吃幹抹凈以後拔卵不認人摸襠笑蒼生,何等風流。隻不過當下又開始憂鬱的世子殿下轉頭笑道:“你要是裴南葦或者是魚幼薇該有多好。”

世間哪有喜歡被男人當面與其他女子對比的女子,少女雖然情竇懵懂,卻也聽出話裡話外的輕重,不敢表露委屈,隻是撇過頭。

徐鳳年站起身,心中有瞭一番計較,看能否幫著給這群按律當殺的逃竄牧民安定下來,以後如果有機會安然返回,大不瞭帶著她一起返回北涼王府,且不去說是當花瓶還是吃下嘴,養養眼也好,以後再評十大美人,砸些銀子稍微運作,她肯定可以上榜,傳出去也喜氣,讓那幫士子書生眼饞嫉妒,就是挺愜意的一件事情。當下將她吃掉,接下來難道帶著她北行?如果吃瞭卻不帶,徐鳳年可不希望聽到她成瞭某位悉惕帳內禁臠的消息。久病成醫,被舒羞揩油無數的世子殿下也學到一些皮毛易容術,成品隻算是粗制劣造,不過還算可以掩人耳目,隻不過她願意?部落牧民可以不泄露秘密?尤其是一些背井離鄉心懷怨恨的青壯,保不齊會為瞭富貴前程甚至是幾袋子賞銀去討新悉惕的歡心,人心反復叵測,即便是他救下瞭整個部族,徐鳳年不覺得可以高枕無憂,要他們死心塌地做牽線傀儡。徐鳳年想瞭想,準備在這個命途多舛的牧民部落逗留幾天,問道:“你叫什麼?”

她輕聲道:“呼延觀音。”

徐鳳年知道北莽許多平民尊佛信佛,許多人都喜好以菩薩、彌勒、文殊等做名字,並不罕見稀奇,若是在春秋中原,取名太大,會被視作不祥,在北莽都以此類做小字卻是十分普遍,甚至連婦人裝束也深受影響,冬月以黃物塗面,呈現金色,謂之佛妝,春暖才洗去,當初離陽王朝使者初見北莽女子大多面黃,以為是瘴氣病態,返回以後作詩譏笑,傳遍朝野上下,後來兩國互市,才知真相,成瞭一樁大笑話。

徐鳳年讓她領著去部族營地,對於北莽風土人情,赴北以前他就做過紮實功課。呼延在草原上是一等顯貴大姓,類似拓跋氏,僅次於耶律、慕容兩大皇傢國姓,起始於百年前那位深諳中原文化的莽主金口一開的禦賜,想必這個部落上頭的悉惕是呼延氏的後代。隻不過姓氏煊赫,不代表任何姓呼延的都是貴人,北莽等級森嚴,絲毫不遜離陽王朝,人分四等,原先隻有北莽本土與春秋遺民兩等,對立激烈,糾紛無數,棋劍樂府太平令便提議再分出兩等,都在遺民之下,其實都是一些罪民或者冥頑不化被武力強行納入北莽版圖的部落,人數相對稀少,但即便如此明顯,春秋遺民已是無不感激涕零,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劣根天性,何況不隻如此,還是成瞭人上人,女帝天恩浩蕩,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當然人分四等,各自等級內拔尖的那一小撮權貴,不論財富還是地位,都遠非常人可以比擬。

徐鳳年喃喃自語:“拓跋菩薩,呼延觀音,名字都挺有意思。那有沒有耶律彌勒,慕容普賢?”

她柔聲道:“有的。”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好氣又好笑地彈指在她額頭,“一點都不懂察言觀色,就你這榆木腦袋瓜,真去瞭帝城皇帳,也做不來心思百轉千彎的公主郡主。”

她微微提瞭提嗓音,興許這就算是天大的抗議瞭,“我本來就不是。”

徐鳳年捏瞭捏她下巴,調侃道:“你說不是就不是?那我說我是北莽皇帝,我就是北莽皇帝瞭?”

她紅著臉一本正經地反駁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徐鳳年感慨於雞同鴨講的無奈,便不再與她講道理。與她一起到瞭牧民部族,儼然被奉為神明,徐鳳年在峽谷如仙人起伏救人二十幾,之後更是擋下牛群,再加上一位佛陀般的老和尚推波助瀾,不論老幼,都虔誠地跪在地上,年邁族長更是流淚不止,好似遷徙千裡的滿腹冤屈都一掃而空。北莽民風質樸,所言不虛,不像離陽王朝那些名士,盛世信黃老,亂世逃禪遁空門,反正怎麼自保怎麼舒心怎麼來。族內隻有呼延觀音略懂南朝語言,就由她傳話,得知這名年輕菩薩要在部落停留幾日,都是喜悅異常,那些年幼孩童與少年少女,更是歡呼雀躍,除瞭呼延觀音,當初被徐鳳年救上山頂的還有幾名少女,此時皆秋波流轉,希冀著這名風度不似常見牧人的俊秀菩薩可以入住自傢氈帳。草原戶籍,以一帳做基準,北莽建朝稱帝伊始,帝王行宮也不過是廬帳,哪怕是上代國主,每次狩獵,也必定與心腹近臣同廬而居,故而離陽王朝陰暗腹誹北莽女帝仍是皇後時,曾與數位當代權臣趁國主酣睡而茍且私通,實在是很能讓中原皇宮深似海的春秋百姓感到驚奇。

族長叫呼延安寶,親自將徐鳳年迎入黑白雙色的寬敞帳屋,老人除去一對性情憨厚的兒子兒媳,膝下還有孫子孫女各一人,孫女便曾被徐鳳年裹挾上山,再次見到徐鳳年開心得無以復加,孫子則是那個在峽谷底始終被呼延觀音牽著的孩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徐鳳年的眼睛,就跟瞧見神仙一樣,敬畏崇拜得一塌糊塗。當徐鳳年進入帳屋,孩子與姐姐一起站在屋外,透過縫隙張望著那名年輕神仙的風采,隻覺得舉手投足都好看極瞭,估計徐鳳年打嗝放屁,姐弟二人都會覺得是大大的學問。

北莽尚武,擅騎射,尤其尊崇實力卓絕拳頭夠硬的強大武人。以拓跋氏為主要成員的黨項一部,拓跋菩薩踩在同族累累白骨上成為女帝近侍閘狨卒,復仇在北莽千年不變,黨項尤其註重復仇,若是血仇不報,必然蓬頭垢面,不近女色,不得食肉,斬殺仇人以後才可恢復常態。雙方仇怨和解以後,需要用人血以及三畜鮮血裝入骷髏酒杯,雙方發誓若復仇則六畜死蛇入帳。當拓跋菩薩逐漸成為軍神,戰功顯赫,黨項十六族一齊心悅誠服,單獨向這位北莽第一人提出和解,拓跋菩薩不予理睬,十六族族長一起自盡赴死,後來女帝出面,拓跋菩薩也僅是口頭答應,黨項部非但沒有視作奇恥大辱,反而以此為榮,彪悍青壯無一例外地加入瞭拓跋菩薩的親軍行伍,可見北莽尚武之風何其濃烈。

坐在帳屋內,經過呼延觀音講述,徐鳳年才知道她所在部族的遷徙並非盲目而行。呼延安寶死於途中的父親,篤信神鬼,是一名遠近聞名的卜師,善於用艾草燒灼羊胛骨視紋裂來測吉兇,當年正是這位老人力排眾議收容瞭襁褓裡的女嬰,這個冬末也是老卜師通過咒羊要求舉族往東南方向遷移。徐鳳年對於這類讖緯巫術將信將疑,聽在耳中,也不太放在心上,得知呼延觀音就住在毗鄰的氈帳,瞥瞭她一眼,隻是習慣使然的小動作,就讓少女臉紅嬌艷如桃花,老族長看在眼裡,也不說破,隻是笑容欣慰。小丫頭孤苦無依,說到底還是要嫁個肩膀寬闊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才算真正安傢,老人對這名自稱來自姑塞州的徐姓公子,隻有萬分信服。狹窄谷底,一人力擋萬牛,可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神跡,老人至今記得草原上流轉百年的九劍破萬騎,雖說那是中原吳傢劍士的壯舉,當下隻覺著眼前同帳而坐的年輕菩薩也足以與那九名劍仙媲美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