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 第九章 窮蘇酥竟是太子,盲琴師原是魔頭

目盲女琴師不急於乘勝追殺,雙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翹瞭翹,柔聲道:『來殺我啊。』

徐鳳年差點氣得吐血,擠出一個笑臉,試探性問道:『我也不問是誰想殺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買我的命?』

收回散亂思緒,徐鳳年站起身後,小跑著跟上大隊伍,春雷刀被裹上佈條放在背囊中。這座城鎮軍民混淆,城門檢查十分嚴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頭緩行的女子遞出關牒給持矛城衛,精壯披甲的年輕士卒確認無誤後,瞥瞭一眼這名女子,皺瞭皺眉頭,拿矛尖敲瞭敲女子吃力背負的大佈囊,女子慢悠悠地解開斜挎胸前的繩帶,解開佈囊,露出一架古琴,長三尺六寸五,七弦蕉葉式,有蛇腹斷紋,焦尾。

城衛對這類雅物當然稱不上識貨,也看不出門道深淺,見她似乎是個瞎子,也就沒有再為難,城鎮以外有萬餘控鶴軍駐紮,治政嚴厲,他今天已經賺到幾百文錢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過拔毛的小動作,就給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裝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閨秀獨有的帷帽,大概是練琴練出瞭溫淡性子,走得輕緩。入城以後,市井街道開始熱鬧起來,許多孩子嬉戲亂竄,幾名當地欺軟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邊上的井口曬太陽,見到這麼一個孤苦伶仃獨自進城的柔弱女子,相視會心一笑,趁著巡門城衛沒註意這邊,其中一個無賴就佯裝醉酒,踉踉蹌蹌走過去,結實撞瞭她肩膀一下。

背琴女子一個情理之中的搖晃,差點跌倒,依然低著頭不見表情。打著光棍隻能靠偷街坊鄰裡女子兜肚過活的男子笑意更甚,擦肩錯過以後,眼睛滴溜兒一轉,就摸向這名身段嬌柔女子的屁股,捏瞭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來街邊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腳步匆匆,不敢出聲訓斥,這無疑大大助長瞭這名無賴的氣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滿嘴瞎話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傢去生崽兒去,閑逛什麼。”

被拉住纖細手臂的女子沒有言語,無賴正想著順勢摟在懷裡肆意愛憐一番,街道另一邊站著個穿著整潔卻一臉痞氣的年輕人,見到這幅光景也沒那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隻是摳著鼻孔嗤笑道:“劉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婦?去睡你娘還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騎萬人趴的貨色,不多你一個。”

被稱作劉疤子的潑皮頓時急紅瞭眼,沒松開那隻柔滑膩人的女子手臂,轉頭破口大罵:“蘇酥,老子的褲襠再閑著,也比你強一百倍,你小子對著兩個老光棍二十幾年瞭,屁股開花沒有?”

年輕男人摳完瞭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臉雲淡風輕地道:“我前一個時辰剛去你傢爬墻,跟你娘說瞭些長短私房話,知道啥叫六短三長嗎?你這雛兒,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歡快得很,說不定明天我就要成為你便宜老爹瞭,來來來,先喊聲爹。”

這年輕人做瞭個挺腰聳動的動作,劉疤子被當街羞辱,再顧不得女子,轉頭四顧,沒瞧見能打人的趁手東西,大踏步就沖上去教訓這個揍瞭無數遍還是沒長進的小王八蛋。年輕男人其實長相挺秀氣,不過都被痞子相給遮掩瞭,見機不妙,就要跑路,沒奈何被劉疤子的五六個哥們兒兩頭堵死瞭,他心中罵娘,無比嫻熟地抱住腦袋臉面,被好一頓飽揍,尤其是當事人劉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勁頭都榨出來瞭,對著這姓蘇的屁股蛋就是一腳撩溝腿。隻聽到哀嚎一聲,嘴巴刁損的蘇姓青皮跳起來捂住屁股就拼命逃竄,劉疤子等人就開始追殺,抄起街邊茶肆酒館的板凳就是一通亂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經小販都罵罵咧咧。這座城鎮說大不大,二十幾年相處下來,對於這些遊手好閑的憊懶貨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該叫罵哪些該還手。等到劉疤子等人解氣瞭,隨手丟回椅凳,也沒瞭背囊女子的蹤影,這讓劉疤子恨不得去姓蘇的傢裡翻天覆地,不過想到那條老光棍的手勁臂力,劉疤子縮瞭縮脖子,感覺到一陣涼意,隻好喋喋不休地詛咒蘇酥那小子被打沒瞭屁眼這輩子都拉不出屎來。

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蘇姓青年拐彎抹角,繞著走瞭好幾條巷弄,終於躲過瞭追殺。他蹲在墻腳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絲,發覺自己已經是鼻青臉腫渾身酸疼,扯開領口,看到透出一塊青紫顏色的肩膀,不由抽瞭一口冷氣。暗自咒罵瞭劉疤子一夥一會兒後,他站起身,踮起腳跟,趴在土坯黃泥墻頭,喊瞭幾聲,最終還是沒能瞧見這傢賣蔥餅的姑娘,也沒在晾曬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兜肚之類的私物,頓覺有些無趣,便忍著刺痛,吹著口哨故作瀟灑而行,路上順手牽羊瞭一塊醃肉,丟進嘴裡嚼著,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城內逛蕩。

徐鳳年跟這幫儒生士子入住瞭一間上等客棧,羅老書生已經幫忙付過瞭銀錢,徐鳳年也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矯情,跟馮山嶺約好晚飯去剛打聽來的一傢老字號酒樓,因為還沒到吃飯的點,就出門散步。走過幾條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樹下看到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子。卜士穿瞭一身皺巴巴的破爛道袍,留瞭兩撇山羊須,生意冷清,他就坐在一條借來的長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時不時磕碰在鋪有棉佈的桌面上。徐鳳年猶豫瞭一下,抬頭看瞭眼由於無風而軟綿綿的一桿旗幟,大概是算盡前後五百年之類的話語,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語氣說小瞭。

徐鳳年走過去拿手指敲瞭敲攤子,算命先生驚醒,趕忙拿袖口抹瞭抹口水,正襟危坐,盡力擺出一些高人氣度,滔滔不絕道:“本仙通曉陰陽五行,紫薇鬥數,面相手相,奇門遁甲,地理風水,不論陰宅陽宅,無一不是奇準無比,敢問公子要本仙算什麼?”

徐鳳年當初和老黃、溫華搭檔,可算是做過這一行騙人錢財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麼?”

老道士一時間不敢胡謅,起身作勢要將長凳給這位好不容易上鉤的顧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樹坑裡,借機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坐穩瞭以後,伸出兩根手指捻瞭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語。

徐鳳年忍住笑意,也不急著說話,其實這個講究演技的行當,無非是瞎蒙、套話、解災、要錢四個環節,一環扣一環,不出差錯,差不多就能掙到銅錢瞭。當年他做相士比較辛苦,畢竟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即便借來瞭道袍也很難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遊移,輕聲道:“公子是來算官運。”

徐鳳年搖瞭搖頭。

老傢夥哦瞭一聲,“測財運。”

徐鳳年還是搖頭。

老人終於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話,豈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飛出碗外。

徐鳳年也不繼續為難這位日子顯然過得清水寡淡的算命先生,微笑道:“其實老神仙都猜中瞭,既算官運能否亨通,也測財運是否通達。”

老人如釋重負,輕輕點頭道:“本仙向來算無遺策。”

有瞭一個不算尷尬的開頭,接下來就是天花亂墜的胡扯瞭,徐鳳年也不揭穿,時不時點頭稱是附和幾句,老道士唾沫四濺,神采飛揚。徐鳳年身上有在客棧那邊換瞭些的碎銀,聽過瞭將來未必不能前程似錦的好話,掏出一粒碎銀就準備瞭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沒摸過銀子的老道士眼睛頓時一亮,等碎銀子擱置在桌面上,便以電閃雷鳴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後拈須笑道:“公子,是什麼時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幫你算上一算,這份不算錢。”

徐鳳年已經屁股離開長椅,重新坐下後輕聲笑道:“我的先不說,你幫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時。”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問過具體一天銅漏一百刻裡的時分,這才緩緩說道:“這可不是太好的時辰啊,是早年要背井離鄉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緣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頭偕老啊,不過妻子過世,會使得男子老年晚運漸好。”

老道士見到眼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神色呆滯,還以為說錯瞭,正想著臨時改口,隻怕袖裡銀子被討要回去,沒料到這年輕人又問瞭他大姐二姐的命數氣運。知曉瞭時辰時刻,老道士故弄玄虛,掐指算瞭又算,硬著頭皮說瞭幾句,也不敢多說,幹這行的都信奉少說少錯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瞭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後者嘴唇顫抖,擠出一個笑臉說出瞭自己的出生時分,老道士悄悄抹瞭抹汗水,故作鎮定地說道:“不錯不錯,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氣都分到瞭你身上,初運略有坎坷,中運勞碌,不過晚運上佳,因此公子無需多慮。”

年邁相士猶豫瞭一下,說道:“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傢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減瞭福運。”

接著又趕緊補充道:“不過公子傢人本就福緣不差,也不在乎這一點半點的。”

老柳樹下,年輕公子和老相士兩兩相望。

正閑逛到這邊的蘇酥正想著竟然還有蠢貨跟這老騙子算卦,然後就看到那個腦袋被驢踢過的傢夥撒下一捧碎銀,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他感到匪夷所思。

蘇酥轉過身,打算回自傢鋪子挨罵去,翻瞭個白眼嘀咕道:“這傢夥真是有病!”

一個異鄉年輕人,坐在一棵枯敗老樹下,沒有哭出聲,就隻是在那裡流淚。

蘇酥在外頭徘徊瞭半天,才鼓起勇氣回到一座位於城鎮犄角旮旯的鐵匠鋪子,是座兩進的土坯院子,架子撐起來瞭,不過一眼望去,擺設簡陋,給人空落落不得勁的感覺,就知道這戶人傢生活不易,遠稱不上富裕殷實。前屋裡火爐風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著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個結實,說是拳上跑馬臂上站人都不過分瞭,胳膊比女子的大腿還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實在太浪費這麼好的身架資源瞭。漢子一身古銅色,正提著鐵錘將一塊燒熱的鐵坯擱在砧子上錘打,見不爭氣的渾小子回來,漢子瞥瞭一眼,沒有出聲,繼續叮叮咚咚錘煉坯子。從小就幫工打雜的蘇酥對於打鐵火候早已爛熟於心,便跑去筐子往爐子裡倒瞭些木炭,然後正想著去後頭床上躺會兒修養修養——用老夫子的話說那就是養浩然正氣——卻耳尖聽到聽瞭二十多年的腳步聲,趕緊開溜,才跑到門檻,就聽到一聲輕喝,隻得乖乖站住轉身,裝傻扮癡笑瞭笑。一位窮酸老書生模樣的老人手裡提著一尾樹枝穿鰓的鯉魚,怒容道:“又與劉宏那些無賴打架?豈是謙謙君子所為?!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連身都修不得,能成什麼大事?”

蘇酥小聲撇嘴嘀咕道:“我還君子遠庖廚呢。”

老人剛要瞪眼,年輕人就嬉皮笑臉跑到跟前,拿過還在蹦跳的肥腴鯉魚,開懷道:“老頭兒,傢裡剛好還有些蔥蒜,我這就去給你做一手嶽炳樓大廚子都自愧不如的紅燒鯉魚。”

不說還好,聽到這話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氣湧上,“傢裡菜圃哪來的蔥蒜?”

說漏嘴的年輕人拿瞭鯉魚就往後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鐵匠,跟著苦口婆心地念叨起來,大抵是類似“君子處事,要我就事,不讓事來就我”的聖賢教誨,蘇酥早就聽出繭子,背對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樣,當老夫子良苦用心說到“少年性情,要收斂不可豪暢,可以育德”,實在熬不過的蘇酥憤憤不平說道:“我還老人性情,要豪暢不可陰鬱,方可養生呢!趙老頭,再婆婆媽媽,我可不燒飯瞭!”老夫子愣瞭一愣,嘆息搖頭,不再多話,不過神情緩和許多,五指並攏,滑過胡須,對於眼前年輕人的老人養生一說,顯然頗為贊同。

蘇酥到瞭狹小陰暗的灶房,將鯉魚丟到砧板上,推開窗戶,先淘米煮飯,繼而嫻熟操刀,對付那尾註定命不久矣的紅鯉。老夫子站在門檻外頭,眼神慈祥。蘇酥剝弄魚鱗,抬起手臂擋瞭擋額頭發絲,神情專註。身後那位文縐縐的老學究,自打他記事起,就相依為命瞭,那張嘴有講不完的大道理,講瞭二十幾年都沒講完,不去當聖人隻在城裡當個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瞭,不過這些年這個不像傢的傢裡,靠著老夫子給十來個稚子教書掙錢,以及前院裡齊叔打鐵,才算沒餓死人,不過奇怪的是常年見齊叔敲敲打打,也沒見賣鐵器給誰。他不愛讀書,捧書就要打盹,也沒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齡人那般去偷學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兩,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黃金白銀砸在頭上,否則這輩子就是爛命一條瞭,以後能否娶上媳婦都懸乎。得過且過唄,還能咋的,從軍打仗?那還不得嚇尿褲子。做滿是銅臭的買賣營生?

一來沒那本錢,他沒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臉的賤脾氣,二來老夫子非急眼瞭要打斷自己的手腳。

蘇酥唉聲嘆氣,自個兒要是說書先生所謂的“貍貓換太子”裡的太子,該是多美的事情?

一來二去,飯熟瞭,菜也可以入盤子瞭,蘇酥沒好氣地道:“老頭兒,去喊齊叔吃飯嘍。”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經常說寢不言食不語,蘇酥年紀漸長,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瞭,小夥子經得住敲打以後,也就不當回事,扒飯的時候含糊不清說道:“齊叔,咋不去鴉燕橋集市上招攬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費瞭你的好手藝。”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說道:“賣技藝給販夫走卒,成何體統!”

蘇酥斜眼看瞭木訥漢子和橫眉豎眼的老夫子一眼,無奈道:“販夫走卒咋瞭,就不是人瞭?就比帝王將相少瞭一隻眼睛還是少瞭兩條腿瞭?不都是從娘胎裡出來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誕!”

老人原本正細細嚼著飯,這一聲大義凜然的訓斥,使得幾粒米飯噴到瞭桌上,蘇酥拿筷子指瞭指,老夫子微微漲紅著臉,一筷子一筷子夾回碗裡。

蘇酥有些委屈地犟嘴道:“老頭兒,你自己也說賢人不強人所難,隻是撥轉一點自然善心,無妨善語稱人幾句好。可這些年老頭兒你哪裡說我的半句好話瞭?我要是這輩子都沒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罵沒的。”

老人破天荒沒有出聲,甚至連一句反駁都沒有,隻是細嚼慢咽著橘子州這邊百姓傢庭不常吃的米飯。

吃過瞭飯,洗過瞭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幾盆蘭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著腦袋,瞇起眼趁著暮色多看幾眼經書,油燈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蘇酥去瞭前院鐵匠鋪子,幫著齊叔照顧爐子火候。鐵器在北莽這邊監管嚴格,耽誤瞭火候,就要揮霍大塊鐵料,這個傢折騰不起。蘇酥雖然沒心沒肺沒志向,但這種關系米缸厚度的頭等大事,從不馬虎,說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書上照搬來的道理,對於一個自小生長在邊鎮的傢夥來說,總是沒什麼感觸,遠不如遙望著鮮衣怒馬或者花枝招展來得深刻。魁梧漢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隻是偶爾望向這個年輕人的視線,透著無聲的和暖。

暮色漸濃,看書也就越發吃力,老夫子幾乎眼睛貼上瞭泛黃書籍,實在是模糊不清,這才輕輕收起書本,放在膝上,抬頭望著天色,緩緩說道:“君子為人,情勢所迫,難免欺人。唯獨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問心無愧,便不須向蒼天面討福運。”

老人突然淒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討要福運啊。”

雙手攥緊那本書籍,老人沙啞道:“人生要有餘氣,言盡口說,事盡意絕,隻能是薄命子。當真隻能是薄命子瞭嗎?!”

沉默許久,起身緩緩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書籍以後,去搬那幾盆蘭花。

趁著休息間隙,不茍言笑的漢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瞭幾下,這才走向蘇酥身邊,按在肩膀上,幫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蘇酥眉頭緊皺,強顏歡笑道:“齊叔,前幾日我聽王小豐說去年有流竄到城內的盜匪,可以飛簷走壁,世上真有這等功夫的好漢?”

健壯如熊羆的漢子笑而不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知道是這個結果的蘇酥晃瞭晃手臂,嘿,還真不疼瞭,從小到大,每次與人鬥毆,齊叔的揉捏都立竿見影,百試不爽,據老夫子說這是中原那邊跟針灸推拿是一個道理,可惜隻能治病,不能打人。蘇酥打瞭一套閉門造車的蹩腳拳法,打完收功以後,笑問道:“齊叔,咋樣,有沒有高手的架勢?”

漢子點瞭點頭。

蘇酥嘖嘖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絕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無敵手!”

漢子嘴角扯瞭扯,對他而言,就當是笑瞭笑。

蘇酥豪氣道:“齊叔,到時候我就給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鐵礦,想怎麼打鐵就怎麼打鐵,站著打坐著打,還他媽可以躺著打!”

漢子沒有作聲,蘇酥想起什麼,跑出院子,回頭小聲喊道:“齊叔,出門逛會兒。”

漢子點瞭點頭。

才一個大跨步飛沖出沒掩門的院子,就稀裡糊塗撞上一具嬌軟身軀,蘇酥定睛一看,是個背行囊的低頭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長的,他連忙致歉,也沒啥揩油的意圖,見她沒動靜,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幹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沒跑幾步,這狗娘養的老天爺就開始撒尿瞭,貌似是好大一潑尿的跡象,噼裡啪啦砸在小巷屋簷上,蘇酥罵娘幾句,轉身回院子拿傘,跟幾個兄弟約好瞭要去跟東邊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沒理由缺席,蘇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傢院門口,敢情是個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這個躲法吧?

蘇酥也不理睬,偷偷拿瞭一柄雨傘小跑出院子,瞥見這娘們兒十有八九是真傻,一會兒工夫就被黃豆大雨給澆成瞭落湯麻雀。蘇酥走出幾步,重重嘆氣一聲,走到她身邊,沒好氣地說道:“喏!拿著,我傢窮,就一把雨傘,借你瞭,等雨停,你就放院門口。醜話說在前頭,可別撐著撐著就把傘順走瞭,我蘇酥閉著眼睛都能在這座城裡走上一圈,你別想溜!”

女子仰起頭。

蘇酥嚇瞭一跳,是個瞎子,長相倒是馬馬虎虎,挺小傢碧玉的,可天黑還下雨,這一抬頭,眼眶比他傢院子還空蕩蕩,真是把蘇酥給結結實實驚駭到瞭。

不是女鬼吧?

蘇酥拉開一段距離,壯起膽子伸出手,遞過那把破敗不堪其實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紙傘。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側身斂袖,好像是施瞭個萬福,這才接過傘,嗓音空靈得更像女鬼瞭,“謝過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沒有影子啊。

蘇酥膽戰心驚,幾乎是把傘丟擲過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氣,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聽到言語,婉約一笑,柔聲道:“蘇公子多心瞭,我並非女鬼。”

蘇酥愕然,更加驚恐,往後退去,顫聲問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還說不是女鬼?!”

應該背負重物的女子想瞭想,說道:“方才公子自己說的。”

蘇酥仔細思量,才記起的確是有過無心地自報名號,松瞭口氣。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蘇酥估摸著這場架是打不成瞭,順勢就貼在墻根下跟她並肩站著,好奇問道:“我傢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來這兒做什麼?”

年歲應該不大的女子輕聲道:“等人。”

蘇酥打破砂鍋問到底,“等誰?”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瞭想,回答道:“來這裡的人。”

蘇酥一拍額頭,這姑娘腦子不太好用,沒來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樹下見著的那個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風驟雨啊,蘇酥見她衣襟濕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憐香惜玉,說道:“你要不去我傢躲雨,在這裡也不是個事,放心,我傢沒壞人,就我壞一些,不也把傘借你瞭,是吧?”

目盲女子固執地搖瞭搖頭。

蘇酥有些生氣,“那你把傘還我!”

女子果真把傘往他那邊傾斜。

蘇酥惡狠狠道:“你再這樣,我可就使壞瞭啊,孤男寡女的,我脫衣服瞭,真脫瞭啊,我先脫為敬,姑娘你看著辦,隨意。”

她面朝蘇酥,歪瞭歪腦袋,依稀可見嘴角翹起。

蘇酥無可奈何,伸手將油紙傘往她那邊推瞭推,說道:“得,你厲害,你是女俠。”

一起站著淋雨,蘇酥實在扛不住大雨稀裡嘩啦地往身上沖刷,鄭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來?要是病倒在我傢門口,可沒錢幫你治病。”

她靠近蘇酥,一起撐傘。

蘇酥正想著是不是把她綁架到院子裡去,猛然轉頭,看到巷口一個很陌生的修長身影,撐傘而來。

蘇酥有些嫉妒,下意識呸瞭一聲,腹誹瞭一句:真你娘的玉樹臨風!

小巷暴雨,狹窄水槽來不及泄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過瞭腳面,讓人難受。在蘇酥眼中玉樹臨風的身影似乎在猶豫著是否要踏入巷弄,正納悶間,隻聽到一句“蘇公子對不住”,然後就被一記手刀敲在脖子上,當場暈厥瞭過去。目盲女琴師攙扶身體癱軟的蘇酥,走向院門口,一名魁梧漢子靜立門檻,接過瞭蘇酥,年輕女子啪一聲收起油紙傘,想要一並還給這名木訥漢子,不料院門嘩啦一下緊閉,再明顯不過的閉門羹。性情安寧的她也不惱,將這柄小傘豎在門口墻腳,背後棉佈行囊已然被雨水濕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狀。

彎腰安靜放傘時,她兩指扣住繩結,輕輕一抹,摘掉佈囊,濕潤棉佈順勢激起一陣雨水。

同時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蕩開,如同蓮花綻放,隨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隻見黃桐、峨眉、桃花三柄飛劍被無形氣機擊中,在雨中翻瞭幾個跟頭,然後彈返回袖,隱入軟甲劍囊。

第一次殺機重重的試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樣是大雨瓢潑,院內院外的氣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瞭幾盆蘭花的老夫子來到前屋,望著背回蘇酥的鐵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鐵匠鋪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過,今天卻搬瞭張板凳坐在門口。鐵匠也不說話,一腳將椅子踢到火爐前,將沉睡的蘇酥放在椅上,這才來到門口蹲下,回望瞭一眼年輕人的背影,嘆瞭口氣。

蘇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瞭城北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後來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傢哭鬧,當屠豬剁肉嫻熟的男人第二天抄著傢夥就去私塾茅廬揍人,結果老夫子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當時蘇酥也在私塾裡搖頭晃腦念聖賢書,見狀一時熱血上頭,就要去給老夫子幫架,結果隻是幫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劃開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實也沒想到要授業刻板的老學究見血,一下子慌瞭神,就逃出茅廬,後來打鐵的齊叔去瞭趟肉鋪子,也沒能要回場子臉面和醫藥賠償,隻聽看熱鬧的街坊鄰居說是屠子見著瞭鐵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齊叔就回瞭一句“我是買肉來瞭”,讓蘇酥聽聞以後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少年時代,傢裡兩條老光棍也成瞭劉疤子這幫潑皮攻訐蘇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過,蘇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裡每次有潑婦大娘掐架對罵,他都捧著碗在一旁蹲著看戲,學瞭許多辛辣臟話,這些年受益無窮,劉疤子就沒有一次不吵架落敗七竅生煙。可蘇酥也知道,會吵架沒什麼用,就跟老夫子會講大道理還是抵不過一個粗鄙屠子一樣,所以他喜歡聽那些大俠踏雪無痕手起刀落的傳奇故事,也想著這輩子若是能跟這般瞭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頓,也值瞭。在他印象中,大俠嘛,都是不走尋常路數的,露面時不說抱刀捧劍站在城頭最高處,就算出現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濟是站在屋頂或是土坯墻頭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這座城鎮外頭有軍營駐紮,活瞭二十多年,連一個飛來飛去的大俠好漢也沒能見著,前個幾年好不容易聽說紫貂臺上有兩批俠士比拼過招,小蘇子大清晨就屁顛屁顛跑去欣賞高人風采,哪裡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瞭,“俠士們”正午時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劍,挺像回事,結果帶頭兩位站在紫貂臺頂不動手隻動嘴皮子,罵瞭個把時辰,竟然說下回再戰,就各回各傢瞭,害得蘇酥回傢以後躺在床上半天沒回過神。那時候才起來的一點練武勁頭就立馬給一泡尿徹底澆滅瞭,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齡幾位去幹涸河岸站樁練拳,打那以後也就沒人願意提起。

遺憾的是,他似乎錯過瞭一場距離極近的巔峰廝殺,更遺憾的是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鐵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種植有一叢芭蕉,高不過墻垛,病懨懨的,絕大多數芭蕉喜半陰溫暖氣候,院中這一叢黃姬芭蕉耐寒,是少數能夠在北莽這邊生長的蕉類,不過院落水土不好,長勢稀疏,還是歸功於這些年年輕人沒瞭摘芭蕉葉玩耍的陋習,才有這般光景。

風聲雨聲,雨打芭蕉聲,很是乏味。

魁梧鐵匠悶聲悶氣道:“知道我們在這兒落腳的,也就隻有北涼毒士李義山。門外兩人,院門口的背琴女子,小巷盡頭的佩刀男子,都不簡單,若隻有一個,我還能擋下。”

淒風苦雨拂面吹須,老夫子恍若未覺,輕聲道:“當初奔逃到可以遙望南海觀音庵的山崖,是李義山親自帶兵驅趕,也是他私放瞭我們三人。隻說西蜀國祚還沒到斷絕的時機,我趙定秀這些年想來想去,要說李義山是想要幫我朝復國,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過不管這位春秋中以絕戶計著稱於世的謀士打瞭什麼算盤,既然破天荒沒有絕瞭西蜀皇室的戶,那麼我這老頭兒就算給北涼做牛做馬,也沒二話,隻不過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險,做些類似拿性命去換取趙傢天子視線的勾當,我肯定不會答應。”

鐵匠悶不吭聲,讀書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在這裡定居二十多年,每當蘇酥沉睡,出身西蜀鑄劍世傢的他就開始打鐵鑄劍,一柄劍,鑄造瞭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老夫子說這柄劍就叫“春秋”好瞭。

老夫子沉聲問道:“何時出爐?”

鐵匠甕聲甕氣道:“隨時都可以。”

老夫子點瞭點頭,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頭薛宋官瞭。好像新出瞭個殺手榜,她跟一個殺死王明寅的小姑娘並列榜眼。不過琴者在於禁邪正心,攝魂魄格鬼神,被她用來殺人,落瞭下乘誤入歧途啊。”

姓齊的鐵匠扯瞭扯嘴角,沒有出聲。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麼,類似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這種淺顯道理,我也懂,兵荒馬亂易出傳世琵琶曲,卻出不瞭上好的琴譜,隻不過還有些書生意氣罷瞭,眼裡揉不進沙子。我傢世代制琴,國手輩出,八寶漆灰的獨門技藝,恐怕到瞭我手上就要斷瞭。”

鐵匠嘆瞭口氣,瞥瞭一眼老夫子,記得似乎眼前這位趙學士有一個琴壇上下百年無敵手的說法,還是黃龍士那隻老烏龜親口說的。隻不過如今,誰還有這份閑情逸致。

墻外巷中。

目盲琴師盤膝而坐,焦尾古琴橫膝而放,左手懸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鏗鏘聲瞬間蓋過瞭風雨聲。

撐傘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終於一腳踏入小巷,開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這一摘切割成兩截,一道隱隱約約的銀線將雨幕切豆腐般切過,攔腰而來,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跳過銀線。水簾斷後復合,巷弄兩壁則沒這般幸運,撕裂出一條細不可見的溝痕。

兩人相距百步變八十步。

長瞭一張清秀娃娃圓臉的女琴師沉浸其中,無視前沖而來的撐傘男子,依然是右手,卻是雙指按弦,一記打圓。

雨夜造訪小巷的徐鳳年眼睛瞇起,手掌下滑,托住傘柄,雙指輕擰,傘面樸素的油紙小傘在小巷中旋轉飄搖。

嗤啦一聲,油紙傘被氣機擰繩如實質鋒刃的兩條銀線滑切而過,剎那間辨別出軌跡的徐鳳年往右手邊踏出,腳尖點在墻壁上,身體在空中傾斜,恰巧躲過殺機。

七十步。

女子做瞭個相對煩瑣的疊涓手勢。

小巷內的黃豆雨點瞬間盡碎,兩邊墻壁上炸出無數細微坑窪。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紙傘幾乎被碾為齏粉。

徐鳳年腳步不停,一揮袖口,以峽谷面對野牛群奔襲而悟得的斷江應對。既然可斷大江,自然斷得雨幕琴聲。

兩股磅礴如龍蛇遊水的浩大氣機轟然撞擊在一起,徐鳳年趁勢鉆過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墻,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師纖細右手一滾一撮。

一根尤為粗壯的銀線在身前滾動翻湧,在小巷弄裡肆意遊弋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龍,撲向不願停下腳步的徐鳳年。另一根規模稍小的銀線小蛇從身後劃弧掠空,在她左手墻壁上裂出一條居中厚兩邊淺的縫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

在鞘春雷離手,與這條銀蛇糾纏在一起,綻放出一串火花,徐鳳年然後五指成鉤,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兇悍遊來的銀光,驟然發力,一捏而斷,水花在胸口濺射開來,真是好一幅花團錦簇的景象。

徐鳳年身形所至,大雨隨之傾瀉向目盲女琴師。

隻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鳳年一彈指,直刺高空,劃開天穹雨幕,墜向女子頭顱。

一柄金縷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臉色如常,懸空左手終於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的輕柔平和,因按弦勢大力沉,故而激蕩驚雷。

春雷刀鞘和飛劍金縷都被斬斷氣機牽引,雖然被徐鳳年再生一氣,強硬收回,但同時也失瞭先機,他終於不得不止步站定,雙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師左手兩手造就的弦絲殺機。

針刺鏡。

鏡面結實,可抵不過針有千百枚。

眨眼工夫過後,琴聲停歇,徐鳳年低頭看瞭眼左肩,有血絲滲出,越來越濃,即使是初入大金剛境,也止不住傷勢。

他有些明白為何這個魔頭號稱擅長指玄殺金剛瞭。

琴弦顫動生遊氣,絲絲殺人。

在殺手榜上和呵呵姑娘並列第二的目盲女琴師,並沒有給徐鳳年任何療傷的機會,右手大擘復細挑,徐鳳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斬去一縷,抬頭望去,兩條銀線割破無數滴雨水,掠至眼前,這與當初李淳罡在泥濘官道上屈指彈水珠,串連成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徐鳳年不敢掉以輕心,伸臂雙叩指,連敲數十下,身形飄然後撤,似乎想要考量這琴師的指玄銀線到底有何等氣勁。銀線不斷刺破水珠,如細針鉆薄雪,毫無凝滯,這讓徐鳳年心中有些無奈。僅是抗衡氣機厚度,王重樓饋贈的一半大黃庭未必沒有勝算,可要說化為己用,比拼抽絲剝繭的玄妙程度,還是差瞭太遠。他隻得縮回手指,雙手握拳,砸在銀絲鋒頭上,饒是如此他仍是不敢托大,用瞭武當山學來的四兩撥千斤,用巧勁一撥,岔開兩條白線,沒入身後雨幕。

徐鳳年再次弓身前奔,腳踩雨水,不用觸及小巷青石板,隻是在水面上一滑而過,右腰側手掌一托,春雷脫離一塊青石,浮現在身前空中,劍氣滾龍壁,硬生生碾碎瞭二十步距離的琴弦顫絲。方才一退有十步,現在離瞭女琴師隻有四十步。

除去擊退春雷、金縷的那一手吟猱,琴師按弦音色復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鳳年打小跟著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譜樂器,悟性平平,不過對於音律不算門外漢,總算咂摸出些意味瞭。這名琴師雙手撫琴,左右手琴風一分為二,右手撥弦,是南唐漁山派,講求高山流水,綿延輕緩,有國士之風;左手則是典型的東越廣陵派風格,聲調急切躁動,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俠仗劍高歌。如此一來,雖然音質駁雜韻味雜糅,但是勝在折轉突兀,讓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兇險,小舟轉瞬傾覆。以音律殺人,是武道偏門,這名女子的指玄殺金剛,除去銀線鋒利,傷及竅穴骨骼根本,使得傷口極難痊愈外,還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鳳年習慣瞭分神的一心幾用,早就束手束腳,別說前進,根本就應該知難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鳳年以開蜀式劈爛無窮無盡的銀絲,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無線銀絲包裹如半圓,被徐鳳年的氣機滾走壓縮向女琴師。

盲女面無表情,不知是換氣還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終浮空不按弦,琴聲驟停,滴水不漏的守勢就透出一絲縫隙。春雷攪爛弧形半圓,徐鳳年不管不顧欺身而進,即便是陷阱,也要一並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終於雙手同時落下,不過好像隻能說是毫無章法,亂七八糟小孩子胡鬧一般雙手拍打琴弦,簡簡單單興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連十八拍,好一個大小胡笳十八拍。徐鳳年四周水坑一個一個接連平地炸開,所幸有刀譜遊魚式憑仗,在生死之間靈活遊走,十八坑蕩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記滾刀,除瞭完全躲過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樓擋下,仍有三記水刀滾碎瞭大黃庭,雨花在徐鳳年雙腳上紮出血花來。

徐鳳年咬牙握住春雷,當一根短矛擲出。琴師本就目盲,談不上什麼視而不見,隻是嘴角微勾,左手進復,右指打圓。

小巷風雨驟變,天幕暴雨像是一塊佈料被人往下用力拔瞭一下,驀地生出一道道鋪天蓋地而來的風雨劍幕。徐鳳年頓時被十面埋伏,圍困其中。春雷懸在離她頭顱六寸處,顫顫巍巍,不得再進。琴師左手一氣抹過七根弦,氣勢一層疊一層,右手看似緩慢抬起,輕輕屈指一彈,彈在春雷刀鞘上,春雷立即斜插入墻壁一側。

院內,一直歪著腦袋側耳聆聽琴聲的老夫子由衷稱贊道:“世間竟然真有七疊之手,大有雪擁邊塞馬不前的氣魄,難怪西出陽關無故人。琴聲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與天地合,是謂三籟。這位琴師,大國手無誤。”

墻邊那一叢芭蕉稍高的蕉葉已經盡數碎爛。

魁梧鐵匠擋在門口,閉目凝氣,眉頭緊皺。

老夫子訝異瞭一聲,嘖嘖道:“這不是咱們西蜀失傳已久的拉纖手法嗎?”

院外殺機四伏。徐鳳年猜測這名琴師殺手不擅近身肉搏,便拼著受傷也要拉近距離,好在十步以內一刀斃命,隻是這場擲骰子打賭下註,賭得奇大,竟然連掀罐子看骰子點數的機會都沒有,相距二十步時,就給琴師左手撥弦掀起的漫天殺機給狠辣逼退。以步入一品金剛境界的獨到眼力看待這場大雨,就如同一張張散亂雨簾子豎在兩人之間,無人造勢的話,並無玄機,先前琴師右手撫琴,不過是生出銀線,刺破雨簾殺人,但換成左手以後,竟是被琴聲控制住瞭一顆顆水珠,鋪就而成一張張可以隨心所欲擺佈的雨簾。

這等精準拿捏,讓深陷其中的徐鳳年苦不堪言。鋪天蓋地的雨劍激射而來,他隻能撐開全身氣機,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沖刷殆盡,再絲絲滲出。

院內老夫子沒能瞧見這幅慘不忍睹的血腥畫面,隻是輕笑道:“都說江湖人士喜歡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過照你所說,這兩位都還沒說過話,就打起來瞭?”

不茍言笑的鐵匠沉聲道:“這兩個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點瞭點頭。

淋雨的鐵匠問道:“幫誰?”

老夫子搖頭道:“本該幫後來者,不過要是死在琴師薛宋官手上,幫瞭也無用。就當是咱們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瞭,做瞭二十多年的喪傢之犬,沒資格談什麼厚道不厚道。聖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無非高一寸還他一寸,低一分還他一分。”

鐵匠大概是等瞭這麼多年終於等到瓜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終歸都要有個結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蕩,難得冒出一句評價性質的言語,“趙學士,跟太子一樣,我其實也不愛聽你講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趙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點瞭點這根榆木疙瘩,“你們兩個,一個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個是茅坑裡的石頭。”

說完這句話,老人輕聲道:“我早就認命瞭。其實這樣也挺好。”

鐵匠仔細感知院外紛亂的氣機絞殺,說道:“這名琴師大概是跳過金剛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瞭。不過一紙之隔,也是天壤之別,說不準。”

老夫子急眼道:“那還打個屁?”

鐵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樂,笑道:“咱們習武之人,隻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境界,破綻就會很多。”

小巷中,徐鳳年拿袖口抹瞭抹臉上的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這名琴師殺手距離百步。

百步以內和二十步以外,琴師右手按弦殺人的本事,已經很嚇人。沒料到二十步以內,左手指玄,還要更加霸道無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銀線對於金剛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針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種陰毒法子的軟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無法近身的那個金剛境。

目盲女琴師不急於乘勝追殺,雙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翹瞭翹,柔聲道:“來殺我啊。”

徐鳳年差點氣得吐血,擠出一個笑臉,試探性問道:“我也不問是誰想殺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買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說話瞭。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

就在此時,她猛然屈指扣弦,當場崩斷一弦!

徐鳳年氣海如大鍋沸水,隻是被人投下薪柴緩緩加熱,並不明顯,直到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鮮血如何都壓抑不住,湧出喉嚨。

這才是目盲琴師的真正殺招,彈琴數百下傷人肌膚和氣機,不過是障眼法,既然琴聲素來被視作止邪正心的至樂,當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高手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剛。先前琴聲不管是南北之分,還是疾緩之別,都是在進行一種無聲的牽引,暮春之雨如潑墨,但春風潤物細無聲。這一記斷弦,撥動心弦,讓徐鳳年全身大部分氣機在剎那間劇烈翻湧,當下就直奔徐鳳年心脈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顆心臟就別想完整瞭。

指玄。指下弦。

玄弓為弦。目盲女琴師這指玄,可不是叩問長生,而是要斬別人的長生路啊。

徐鳳年一拳砸在胸口,強硬壓下流竄的氣機,一直雙腳氣機鎖金匱的他放松最後三分禁錮,獰笑著拔腳而奔,這名女子設下連環陷阱,在靜等這一刻契機,他自始至終都耐著性子伺機而動,何嘗不是黃雀在後?

插在墻壁上的春雷鞘中鳴,隻是被雨聲遮掩。

堪稱女子大國手的琴師皺瞭皺秀氣的眉頭。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彈斷一根琴弦。

兩人頭頂的滂沱大雨一瞬間定格靜止,而巷弄屋簷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墜,於是出現瞭一幅詭異至極的畫面。

天地相隔。

一巷無雨!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斷,緊繃的弦絲跳起,在她白皙的手心劃出一條細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隨著血滴墜落,驟停大雨也轟然砸下。

離她不過十步的徐鳳年探臂一伸,插入墻壁的顫鳴春雷就要出鞘。隻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鳳年就失去牽引短刀的氣機,反而被目盲琴師中指微曲輕輕一彈,春雷便彈回刀鞘,徹底透入墻壁。氣海炸開的徐鳳年整個人籠罩在猩紅霧氣中,落地後,往嘴上塞入那顆龍樹僧人贈送的兩禪金丹,腳尖一點,踉蹌著前傾,雙袖揮動,九柄飛劍一齊湧出。女琴師冷哼一聲,左手拇指食指鉤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飛劍瞬間各自被十數條銀絲纏繞絞扭,頓時火花四濺,嗤嗤作響。她右手反常地以左手指法剔出,徐鳳年腹部像是被重物擊中,如同樹樁撞門,整具身軀往後飛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這種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覓食的貍貓翻墻而落,手提一把樸刀,眨眼間來到徐鳳年身畔,對著腦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這一刀劈是劈下瞭,卻軟綿綿得很,當然沒有能夠切下徐鳳年的頭顱,因為徐鳳年雙手撐地,身體彎曲,貼著冰涼石板旋轉出一個大圓,袖中原本對付指玄琴師的金縷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頭顱,出場沒多時的刺客當場死絕。

殺人與被殺從來都是不過彈指間。

徐鳳年身體還未落地,巷弄墻壁轟然裂開,第二名壯碩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墻沖出,一斧斬腰!

徐鳳年無需手腳觸及地面,身體向側面旋轉,那一板斧鉚足瞭勁頭,落空後裂開一整塊青石板。徐鳳年站起身後,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粘多過撞,隻是不想讓這名膂力驚人的壯漢回神蓄勁,然後他伸出一掌,貼在刺客太陽穴上,小錯步交替前踏,這個過程裡借機迅速積攢雜亂湧動的大黃庭,一氣推出,他和刺客的氣勢此消彼長,一下就將手持板斧的壯漢推到墻壁上,腦袋砸入泥壁,炸出一個大坑來。徐鳳年豈會給他還手的餘地,左手一拳寸勁恰好轟在刺客腰間,右手按住那顆頭顱,在墻壁上一劃而過,硬生生抹出觸目驚心的一攤血跡,松手以後,刺客整張面孔血肉模糊滲入黃泥,已是死人一個。

徐鳳年連殺兩人,不過六七息的短暫光景。

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氣竭,目盲女琴師手指勾住一根琴弦,再崩斷一弦,徐鳳年必死無疑。

她的指肚才碰觸琴弦,驀地神情微變,變斷弦作挑弦,這架焦尾古琴離開雙膝,往後飛去。

砰一聲。

古琴當空龜裂。

徐鳳年嘆瞭口氣,扶住墻壁,有些遺憾,這樣的良機不會再來瞭。

雨前。

那時候徐鳳年起身離開老柳樹下的算命攤子,看到一名十五六歲的健碩少年攔在街道中央,衣衫襤褸,端著一口破瓷碗,像是個打定主意糾纏不休討要銅錢的無賴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用北涼話輕聲說瞭兩個字,“戌,戊。”

徐鳳年繼續前行。少年倒退著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臉,但徐鳳年卻看見他的眼神異常清澈,隻聽他輕聲說道:“我師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負責暗中監視蘇趙齊三人。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孤兒,打小被師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師父老死,我按照師父遺願去瞭趟北涼,本意是繼承衣缽做這個戌,但大將軍沒答應,而是讓我做瞭十天幹裡的戊。前段時間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說世子殿下可能要來,就讓我多留心。”

徐鳳年作勢掏出一塊碎銀,沒有急於丟入碗中,在外人看來他是有些心疼銀子,正猶豫著給不給這個糾纏不休的小乞兒。

少年快速說道:“城裡來瞭兩撥殺手,一撥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頭,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頭裡排第五,殺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長六石弓,三百步以內傷及金剛體魄,不過這般威勢,一天隻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殺她還是躲她?我聽你的。”

徐鳳年將碎銀丟入碗中,毫不猶豫道:“殺。”

少年裝作見錢眼開,笑臉燦爛,問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殺啊。”

徐鳳年邊走邊說,一副不耐煩趕蒼蠅的神情,語氣平淡道:“我吸引她註意力,不出意外的話,一撥三人會趁我與薛宋官廝殺時落井下石,我若是無法殺死她,也一定會留力殺他們,到時候你隻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沒個正經地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賭這麼大嗎?你要死瞭,我可也就活不瞭瞭。”

徐鳳年微笑道:“賭博不能總想著以小博大,這樣摳門的賭徒十賭九輸。”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贊同這個觀點。

徐鳳年笑瞭笑,跟性情古怪反復無常的紈絝子弟一般,伸腳踢開這名少年,從碗裡拿回那塊碎銀。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著這個瀟灑背影,咽瞭一口唾沫,吐出兩字:“摳門!”

此時雨中。

沒瞭那架蕉葉式古琴的女子嬌軀前撲出一個細微幅度。止住搖晃,目盲琴師吐出一口鮮血,伸手從後背拔出一根玄鐵箭。利箭隻是刺入後背一寸,並未嚴重傷及肺腑。

一桿長槍從墻內穿墻而出,刺向徐鳳年,結果莫名其妙被女魔頭丟出鐵箭,射透刺客腦袋。徐鳳年輕而易舉地躲開槍尖,好奇望向這名先殺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師,然後擺瞭擺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隱匿蹤跡,既然露餡,就在屋簷頂如一頭豹子靈活縱躍,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滿月,對準女魔頭。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於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對這個琴師造成致命傷還兩說。除去手上在弦鐵箭,背負箭囊僅剩一支。

目盲琴師站起身緩緩說道:“徐鳳年,或者說是北涼世子殿下?我在龍腰州時,先有人以黃金五百斤買你死,後來又有人用六百斤黃金買你活。”

徐鳳年點頭道:“我這趟行蹤整個北涼知道路線的不過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現在看來不是褚祿山就是葉熙真要買我的性命。五百斤黃金,祿球兒肯定有,葉熙真則未必。但世事難料,天曉得真相是如何。

至於買我活的,肯定是我師父李義山。你為何收瞭第二筆黃金還要殺我?”

她理所當然道:“總要講究一個先來後到,我對自己說過,隻要三弦斷去,你還能活下來,我就不再殺你。”

不用徐鳳年有所動作,少年就果斷一箭射斷瞭安靜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頭做殺手兩不誤的薛宋官問道:“我已經不殺你,你要殺我嗎?”

一身氣機翻江倒海幾乎痛死過去的徐鳳年臉龐扭曲道:“你不還手我就殺!”

她嘴角象征性扯瞭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瞭。

徐鳳年盤膝而坐,終於抽空得閑去吸納那顆兩禪金丹的精華。

少年戊沿著屋頂墻頭一路跳到徐鳳年身邊,謹慎地望向那名被自己毀去古琴的女魔頭。

而她隻是仔細地撿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地捧在懷中,然後坐在石階上發呆。

大雨漸停歇。

老夫子趙定秀在鐵匠陪伴下走出院門,後者去收屍,老夫子看瞭眼起身斂衽行禮的琴師,再看瞭眼在墻腳根入定的年輕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嘆息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瞭。來者是客,都進來吧。”

目盲琴師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門檻的小傘。

一炷香時間後,徐鳳年站起身,去墻上抽出春雷,然後和少年戊一起走進院子。

這一屋子,除瞭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蘇酥,還有北涼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遺老趙定秀,加上一個女魔頭薛宋官,實在是荒謬得一塌糊塗。

老夫子瞥瞭一眼徐鳳年,“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沒想到當年那個三十萬鐵騎眾志成城的北涼也這般亂瞭。”

徐鳳年脫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說的是小富,傢大業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來以後,趙傢天子沒能奈何北涼,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萬鐵騎沒轍,大夥兒閑著沒事,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內鬥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寬闊的胸襟。”

徐鳳年坐在門檻上,靠著房門軸樞,“為瞭給你們捎話,差點把命都留在這裡,這就是西蜀遺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的春秋鴻儒冷淡道:“別忘瞭西蜀是被你們北涼軍踏破的。”

徐鳳年揮手道:“沒有北涼軍滅西蜀,也有南涼西涼去做這種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涼西涼什麼的可不會放過你們西蜀太子。我現在說一個字都鉆心疼,就別賣關子瞭行不行?”

老夫子瞇眼道:“你信不信我讓人一劍斬去你項上頭顱?”

徐鳳年指瞭指目盲琴師,背對他的女子心有靈犀地說道:“薛宋官已經收下六百斤黃金,齊劍師要殺他的話,我會出手阻攔。”

徐鳳年笑瞇瞇道:“趙老學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聲。

徐鳳年說道:“西蜀復國不在舊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裡,有南詔十八部,你們去統一瞭再談復國,北涼在那邊有隱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給你們使喚。”

老夫子眼神一凜。

徐鳳年開門見山地說道:“天底下沒有白拿好處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筆定金。聽說姓齊的這二十年一直偷偷鑄劍,不管劍有沒有鑄成,就算隻有個劍胚,也要送給我。”

老夫子怒發沖冠,罵道:“滾蛋!”

徐鳳年白眼道:“趙定秀,別得瞭便宜還賣乖,別說一柄劍,我估計你要是有個孫女,聽說復國有望,還不一樣雙手奉上?”

老夫子氣得嘴唇鐵青,虧得他不曾習武,否則十有八九抄起傢夥就要跟這小王八蛋拼命瞭。

返回院子的鐵匠平靜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鳳年愣瞭一下。

鐵匠望向徐鳳年,太陽打西邊出來似的開懷笑道:“小巷一戰,勁道十足。我一直在聽你的言語,跟人廝殺時沒說超過十個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歡,像當年主子。咱們的西蜀劍皇,殺人便殺人,聒噪個錘子。想必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會辱沒瞭去。”

說完這句話,鐵匠更是爽利,一腳踏在院中,一隻劍匣破土豎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劍氣沖鬥牛!不知是否是名劍出世的緣故,蘇酥打瞭個激靈,才要清醒過來,徐鳳年馭劍出袖,彈指敲在金縷劍柄上,又把這位舊西蜀太子給當場擊暈過去,老夫子又是氣惱得一陣嘴皮發抖。

返袖金縷在目盲女琴師眼前時,薛宋官冷哼一聲,金縷在空中掙紮顫抖,進退失據。冷眼旁觀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對這個言語輕佻的北涼世子增添瞭幾分戒心,大局明明塵埃落定,到瞭此時他仍是不忘試探性抹殺薛宋官。徐鳳年厚著臉皮笑瞭笑,扯去對飛劍金縷的氣機牽引。薛宋官也沒雙手奉送的好心腸,食指一勾,將飛劍拉扯到身前,然後用左手兩根纖細手指按住劍身。她是貨真價實的指玄高手,最是見微知著。飛劍乃是鄧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紋理來說,就像是一本無字劍譜。一品四境,不說當下境界是否晉升或者毗鄰陸地神仙,有三人是繞不過去的天才,都曾在某個境界上一騎絕塵:金剛境上白衣僧人李當心,獨占八鬥氣象的曹長卿,而指玄境,就是以術證道的鄧太阿。雨巷一戰,加上這柄可謂殺手鐧的金縷,目盲琴師總計見識到十柄飛劍,此時一摸劍身,知道大有學問,薛宋官估計這個人屠之子似乎身懷巨寶而不自知,有撿芝麻丟西瓜的嫌疑,隻顧著養育劍胎,而不知一柄飛劍本身蘊藏的劍道意義,她也沒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紙。

徐鳳年丟瞭金縷,也不擔心女魔頭不歸還,更不理睬趙定秀的怒目相視。走到院中,看著儲有春秋劍的烏檀匣,世子殿下目不轉睛。劍匣篆刻有煩瑣樸拙的銘文符籙,天底下排得上號的上乘劍匠,大多精通奇門遁甲,姓齊的鑄劍師既然有資格給西蜀劍皇鑄劍,當然名列前茅。如果說劍鞘是內衫,那麼劍匣就好似一個人的外衫。這隻劍匣,已經超出這個范疇,更像一隻牢籠,不讓殺伐氣焰外逃。不論是文壇棋壇還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貶今的陋習,總以為詩詞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學秘笈也是越上年紀歲數越珍貴,殊不知世事如棋,總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後來人落子越來越精妙,好在棋壇有黃龍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開創瞭足以福澤百年的新氣象,此時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羨古人瞭。

鐵匠看到徐鳳年伸手要去觸碰劍匣,輕聲道:“小心。”

徐鳳年伸手摸在劍匣上,縮手後低頭看去,手指上滲出許多新鮮血絲,這柄劍所藏殺伐意氣之盛,生平僅見。

曾經給西蜀劍皇捧劍的鐵匠笑道:“我隻管鑄一把好劍,你如何取劍,事後讓劍氣內斂,是你的事情。”

徐鳳年頭也不回,說道:“戊,你去幫琴師姐姐找傢客棧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點頭道:“好咧。”

薛宋官這才兩指松開金縷,飛劍剎那便返回徐鳳年的袖中劍囊。

本就是當世劍道屈指可數高手的鐵匠見到這一幕,暗自點頭,難怪能跟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鬥得那般兇險,北涼王倒是生瞭個心性相近的好兒子。鐵匠繼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蘇酥,蘇酥當然是化名,蘇酥二字都諧音“蜀”,至於為何姓蘇名酥,得問趙老學士,他這些年總沒能想明白,敢情215

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擔叫賣的酥餅滋味瞭?鐵匠走到爐前,看著熟睡的年輕人,他一個打鐵鑄劍的與老夫子不同,沒那麼多國仇傢恨好講究,隻覺得這名遺落民間市井的小太子能開心活著就好,復國與否,聽天由命。記得有大江過西蜀,那位聲名僅次於劍神李淳罡的劍皇曾說過劍勢如江流,居高臨下順勢往低處流去,自然也就劍氣更足,捧劍的他覺得做人大概也是這麼個道理,如那般逆勢劍開天門,終歸是隻有李淳罡一人,木馬牛一劍,並非常理。

老夫子負手走入後院,鐵匠背起蘇酥。後院有兩間狹小屋子,小時候蘇酥喜歡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門口伺候,反而是鐵匠自己睡得安穩,或是隻顧著將那塊天外玄鐵鑄劍。每次想到這個,鐵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難為一輩子做文章學問的老學士瞭,臨老還要當爹又當娘的,當年頜下胡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斷多少,拔完以後還要笑,鐵匠覺得那會兒一臉無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兒遠比當年廟堂上怒斥陛下昏聵來得更多。

徐鳳年枯站在院中,繞著劍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裡,然後和目盲琴師走出院門。她拿棉佈行囊裹緊瞭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個出門買菜歸來的婉約小娘。少年斜眼瞧著,覺得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煩憂的樂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爛你的心愛古琴,你不會突然出手宰瞭我吧?”

女琴師柔柔搖頭,說道:“不會。”

代號戊的少年好奇問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頭嗎?魔頭殺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瞭笑,“我也不知為何能上榜,其實我才殺瞭六人而已,除瞭第一人,其餘都是別人花錢買兇要我殺人。可能是因為我所殺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剛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地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領這麼高,小心以後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惡名昭彰的大魔頭,哪個男人喜歡娶進門的媳婦打架比自己厲害,是不是這個說法?像我就不敢,以後找媳婦肯定找隻會女紅繡花的女子。不過我沒錢,長得也不俊,師父在世的時候就總擔心我以後討不到媳婦。”

盲女輕聲道:“跟瞭北涼世子,你還怕沒媳婦嗎?”

雙手過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遠方,沉聲道:“就怕哪天說死就死瞭,所以不敢找媳婦啊。”

到瞭客棧門前,少年悄悄隱入夜幕。

第二天天蒙蒙亮,睡飽瞭的蘇酥想要用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坐起身,結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憐木板小床吱呀作響。他揉瞭揉腰,有些犯迷糊,怎麼睜開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裡不是碰上瞭一名等人的女子嗎?依稀記得小巷盡頭還有個撐傘的修長身影,這類瞧著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擱在平時見著,能讓蘇酥酸溜溜腹誹半天。走出這間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齊第二天保管凌亂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經常念叨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起先蘇酥左耳進右耳出,後來實在不堪其煩,就堵瞭老夫子一句“你弄個天下來給我掃掃,我保證把這間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那以後老頭兒再沒在這件事上碎碎念,讓蘇酥心裡頭有些過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幾盆蘭花,蘇酥見怪不怪,去瞭前屋,齊叔還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鐵,蘇酥屈臂,跟齊叔對比瞭一下肌肉,有些泄氣,冷不丁瞥見院裡站瞭個半生不熟的身影,他小跑過去一看,頓時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誰啊?”

整整一宿,徐鳳年都在將劍匣流淌出來的劍氣抽絲剝繭,便凌厲劍氣翻裂的泥土已經不知不覺被他踩平,聽見蘇酥的鬼叫聲,他轉過身看瞭眼這名舊西蜀皇室遺孤,沒有出聲。

蘇酥皺瞭皺眉頭,隨即醒悟,跳腳譏笑道:“老子記起來瞭,你是那個昨日在老柳樹下被騙瞭錢的傻子,大老爺們兒還流淚,是心疼銀子還是咋的啊?”

徐鳳年冷著臉轉過身。

來到前屋的老夫子趙定秀無奈道:“不可無禮。”

以蘇酥的五感遲鈍,自然無法感知劍匣藏劍的充沛劍意,劍氣有靈犀,對於蘇酥這類不習武的凡夫俗子也不會主動傷人。蘇酥跨過門檻,想著出門跟狐朋狗友們打鬧逍遙去,他這輩子都跟窮得叮當響的傢夥打交道,對於眼前這種出手闊綽的公子哥,雖說腦子有點被門板夾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歡接近的,說到底還是會渾身不自在,容易自慚形穢。蘇酥就當眼不見心不煩瞭。繞過那人和那個古怪匣子,無意間瞧見墻腳芭蕉叢,蕉葉碎爛得跟惡狗咬過似的,他當下便怒氣橫生,爬上墻頭,叉腰對隔壁院子罵道:“王肥膘,你給蘇爺爺滾出來!上回你偷摘我傢芭蕉葉子去擦屁股也就算瞭,這次你是貓叫春還是咋的,撓老子的芭蕉做啥?撓什麼撓,撓你那癡傻媳婦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傳來一聲怒吼,一個肥肉顫抖的胖子一邊拉上褲腰帶一邊抄著鋤頭就殺出來,“酥餅,皮緊瞭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喪啊!老子削死你!”

蘇酥自顧自在墻垛上打瞭幾拳,自以為威風八面,然後蹲在墻頭上,笑瞇瞇道:“還想爬墻?來啊來啊,就你這體型,在床上能壓得你那媳婦喘不過氣,小心別壓死瞭。到時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幫你喊喪瞭。”

胖子爬不上墻,鋤頭也夠不著蘇酥,一氣之下就幹脆甩手將鋤頭丟瞭出去,興許是昨晚在媳婦肚皮上力氣用得七七八八,沒瞭準頭,鋤頭落向小巷裡。蘇酥正想調笑幾句,轉頭見鋤頭要死不死偏偏砸向瞭一名路過女子,嚇得他趕忙縱身一躍,想要去攔住鋤頭,可驟雨以後的泥墻松軟,蘇酥一個踉蹌就要撲出個狗吃屎,便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等睜開眼睛時,猛然驚覺自己被她抱在瞭懷裡。蘇酥一時間有些發蒙,不知道怎麼開口。胖子打開門,見到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蘇酥這小子祖墳冒青煙瞭,竟然還給一個娘們兒抱住瞭?王肥膘搖晃瞭一下腦袋,跑去撿回鋤頭,還真怕傷到瞭人,小門小戶,每一顆銅板都是要一顆蘿卜一個坑的,哪來的閑散銀錢去賠?真死瞭人,萬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傢給賠命陪葬瞭。

目盲女琴師放下蘇酥,後者站定後赧顏笑道:“見笑見笑瞭。”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掃塵,空氣清新宜人,光線也就顯得格外清晰,蘇酥瞧真切瞭她,不漂亮,不過秀秀氣氣的,也很討喜瞭,像是鄰裡富裕人傢走出來的姑娘,沒啥大架子,他喜歡得緊。

蘇酥撓撓頭,問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裡那個佩刀的公子?”

她點瞭點頭。

蘇酥習慣性一拍額頭,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腦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來,蘇酥看她的眼神就有些憐惜。領著她進瞭院子,身後傳來蹲在門口看熱鬧的王肥膘一句調笑,“呦,酥餅,出息瞭啊,都帶娘們兒進院子瞭,打從娘胎以來頭一回啊,要不放爆竹慶祝一下?”

蘇酥一腳剛跨過院門,聞言縮回頭怒罵道:“王肥膘,再瞎叫喚,晚上我帶兄弟去你傢聽墻根去!什麼金槍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槍上馬就下馬的眨眼工夫!”

胖子才要沖上去痛打一頓,聽到院門砰然關上,隻得罵罵咧咧回傢睡回籠覺,還狠狠呸瞭一聲,心想老子有媳婦暖炕頭,你小子有嗎?接下來蘇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說過瞭這幾日不教書,齊叔依然打鐵,目盲女子隻是坐在後院,不像是發呆,不過也不怎麼愛說話,偶爾老夫子跟她閑聊才問一句答一句,至於那個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蘇酥橫豎沒看出門道,也就懶得理睬,就坐在後院欣賞目盲女子略顯拘謹的小娘子姿態,至於老夫子所謂非禮勿視啥的,才不當真。後來老夫子不知從哪個旮旯拿出半吊錢,讓這些年常嘆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蘇酥心情大好,做瞭頓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的豐盛午飯,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飯時也一樣秀氣靦腆,小口小口的,蘇酥怎麼看都歡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瞭多少腳,蘇酥始終不動如山,十分有大將風度。

蘇酥知道那個佩刀公子哥端著飯碗就又去前院站著發呆瞭。

老夫子時不時去那邊看一會兒,然後搖頭晃腦回來,蘇酥也不是沒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嚴實,不透露半點,讓本以為有個大財主遠房親戚的蘇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靜坐著附近,讓蘇酥心裡好受許多。

接下來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來黃昏走,雷打不動。

終於知道是姓徐的年輕公子哥還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蘇酥就納悶瞭,你要說即便你眼前杵著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這麼不眨眼盯著看半旬時光也得看吐瞭吧?

這一天,蘇酥坐在後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老夫子負手從前院走回,低頭自言自語:“精誠所至,六丁下視,太乙夜燃,勤苦從來可動天。既然有瞭這般數一數二的傢世,還如此有吃苦毅力,是我趙定秀走眼小覷瞭。”

蘇酥聽得含糊不清,高聲問道:“老頭兒,說個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許久以後,說道:“要搬傢瞭,往南走。”

蘇酥白眼道:“咱們有那個錢嗎?再說瞭,去南邊做什麼?在這兒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揚聲道:“我說搬就搬!為何人傢身在富貴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時老夫子罵就罵,可今天有女子在場,蘇酥也有些急眼瞭,“放著有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憑啥要我去吃苦,顛沛流離跟喪傢犬一樣,好玩嗎?!”

老夫子怒極,顫聲道:“好一個喪傢犬!對,你就是喪傢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濕潤,指著這個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我西蜀三百萬戶,誰不是做瞭二十年的喪傢之犬?!”

一頭霧水的蘇酥嚅嚅囁囁,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到老夫子罕見的失態,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靜的目盲女琴師輕聲道:“老夫子,其實蘇公子說得也沒錯,為人處世,天底下任何人都隻是求一個不苦。像我這般的,在江湖上,也無非是求一個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並非一味蠻橫不講理的迂腐人物,隻是搖頭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樣啊,他是蘇酥啊!”

蘇酥其實不是挨瞭罵而委屈,隻是見到老夫子老淚縱橫,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紅瞭眼睛,抽泣說道:“對,我是蘇酥!可我就隻是在這裡長大的蘇酥啊。”

訓斥蘇酥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瞭那股不知為何而撐著的精神氣,就像脊梁被壓彎瞭。

蘇酥心一緊,胡亂抹瞭抹臉,神情慌張,趕緊說道:“老頭兒,你說啥就是啥,我聽你的就是啊,你別嚇我。”

老夫子重重嘆息一聲,站起身走回屋子。

隻留下犯瞭錯卻不知錯在哪裡的蘇酥,顧不得有女子在身邊,低頭抽泣。

薛宋官猶豫瞭一下,伸手輕柔拍瞭拍他攥緊拳頭放在膝蓋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將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住她的纖細小手,抬起頭,哭泣道:“你告訴我哪裡錯瞭,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傷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沒瞭古琴的目盲女子溫柔笑瞭笑,用另外一隻手幫他擦去滿臉淚水,輕聲喊瞭一聲:“蘇酥。”

前院。

這半旬無數次記憶起廣陵江畔的一劍天門開。

深呼吸一口。

徐鳳年一手負後,一手伸出,無數劍氣繭絲一改往日暴虐常態,溫順纏繞在他這隻手臂上。

他平靜道:“開門!”

劍匣大開。

有氣急瞭就動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卻絕沒有記恨子女過錯的爹娘,對老夫子趙定秀來說,蘇酥就是他的親生兒子,隻是差瞭那份血緣而已,若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不踏入這條巷弄,也許這輩子他也就老死在這座城鎮,墓碑上刻下“趙定秀之墓”五字,再連同墳塋一起被風雨打散,無人會記得春秋時西蜀趙書聖的一字千金。他會擔心蘇酥這孩子沒能娶上溫婉的媳婦,會擔心這個孩子被市井潑皮欺負,也會擔心他沒瞭自己的罵聲,會走歪,會不成材,會過得落魄。但現在不一樣瞭,李義山完成瞭當年的約定,他要帶著隱姓埋名的蘇酥去南方,去南詔十八部運籌帷幄,就如當年李義山在山崖所說:西蜀不在,還有後蜀!

今天老夫子給那些孩子在私塾授業的傢庭親自登門致歉,再將那些盆蘭花分送出去,便是當年那個拿刀劃傷他手臂的屠子,聽說這位教書老先生要走,二話不說剁下一整條新鮮豬腿,強塞瞭過來,後來生怕身材瘦小的教書匠扛不動,讓傢裡那個健碩小子背著送到瞭小院門口,以後多半要子承父業當屠子的少年憨笑說瞭幾句先生以後記得回來。老夫子笑瞭笑,叮囑著說識瞭字,幫你爹記賬可別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細處。憨厚少年撓撓頭,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揮瞭揮手,吃力地托著豬腿往院子裡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鳳年見狀趕忙扛在肩上,幫著放到灶房裡去。

臨近黃昏,燉瞭一大鍋肉,香氣彌漫整間院子,有蘇酥和齊叔兩尊饕餮鎮場子,不怕吃不完。徐鳳年在城裡買瞭幾套合身衣衫,再購置瞭一隻小書箱,恰好可以裝入春雷,至於那柄劍氣蟄伏的春秋,他準備背在身後,不再佩刀,也算一種聊勝於無的身份掩飾,如此一來,真有幾分負笈掛劍遊學的士子模樣瞭。徐鳳年不肯浪費那六百斤黃金,就讓女魔頭薛宋官護送三人前往南詔,雖說有齊姓鑄劍師保駕護航,出不瞭大紕漏,但扈從這種事情,總歸是多多益善,連同少年死士也一並被吩咐順路去北涼,起先戊死活不答應,要陪著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錦西州,徐鳳年隻得拿出北涼世子的架子,才讓少年心不服口服地聽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著香噴噴的燉肉,連目盲琴師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讓徐鳳年喊來蹭飯,是院子難得的熱鬧場景。

酒足飯飽,少年戊回去收拾傢當,蘇酥帶上薛宋官去城內轉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吊錢偷塞過去,頗像是自傢不爭氣的兒子好不容易拐騙瞭個姑娘,做長輩的怎麼都得充充門面。院中隻剩下老夫子、鐵匠、徐鳳年三人,說話也就沒瞭顧忌。徐鳳年按照李義山所說,給瞭趙定秀幾個南詔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錯,默記下這幾個分量極重的人物以及聯系方式,最後直截瞭當地問道:“徐傢這是要造反?”

徐鳳年沒來由地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宮,不知是否已經放入六千甲士,嘆瞭口氣,搖頭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謀士多如過江之鯽,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雙手左右。你們徐傢麾下的趙長陵死得早,可惜瞭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義山尚在,否則狡兔死走狗烹,你們徐傢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隻認為李義山雖然計謀略勝趙長陵半籌,卻輸在視野氣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趙長陵,和如今仍然幫燕剌王出謀劃策和經略藩地的納蘭右慈,隻算術強而道弱,可這二十年通過傳入橘子州零散瑣碎的消息,慢慢看下來,原來當年李義山仍是藏拙瞭,或者是被趙長陵鋒芒遮掩,施展不開,等到徐傢入主北涼以後,除瞭親赴戰場一項,李義山不論地理、洞察、機變和外交,還是文采修養,都是一流國士。簡單評價其為‘毒士’,實在是委屈瞭李義山啊。”

徐鳳年懶洋洋地靠著房門戶樞,笑道:“我師父是當之無愧的全才,徐驍也說過趙長陵當年就一直心懷愧疚,說有他趙長陵在世,李義山就無法盡全力而為。我師父是真的到瞭隨心所欲的境界,不論帶兵治政,還是廟算運籌,都是信手拈來。這二十幾年下來,連我都不知道師父到底佈局瞭多少手妙棋,恐怕在師父眼中,王朝裡也就隻有張巨鹿是他旗鼓相當的對弈敵手瞭。”

老夫子一臉遺憾道:“可惜這趟南下無法跟李義山見上一面,有太多話想跟他嘮叨瞭,不吐不快啊。對瞭,世子殿下,你師父身體如何?”

徐鳳年輕聲道:“不太好。”

老夫子皺瞭皺眉頭,徐鳳年瞇眼望著天色,十分篤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麼會死!”

第二日清晨時分出城,在城外幹涸的護城河附近聚頭,然後分道揚鑣。

蘇酥原本想厚著臉皮跟老夫子說租輛馬車,好擺闊不是?不過今早醒來就見老夫子繃著張臉,就沒這份膽識瞭。好在聽說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對於有無馬車也就無所謂瞭。回頭望瞭一眼那名站在河邊揮手的瀟灑公子哥,蘇酥輕輕扯瞭扯女子衣袖,小聲問道:“你跟姓徐的其實不熟?”

目盲女子柔聲道:“不熟。”

蘇酥笑問道:“那你不會喜歡他吧?”

她嘴角翹起,搖瞭搖頭。

蘇酥高興慶幸之餘,又有些傷春悲秋,那小子連老夫子都瞧得順眼,以後十有八九出息得不行,而自己這般活得稀裡糊塗,隻是一個渾渾噩噩過日子的無賴混子,那麼她就更喜歡不起來瞭吧?

少年戊沒有著急跟上大隊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經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鐵匠背負,隻是站在主子身邊,欲言又止。

徐鳳年笑道:“你跟著我沒用,說不定還要拖後腿,死瞭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臉惆悵。

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鳳年拍瞭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去吧,到瞭北涼王府,跟徐驍和我師父李義山說一句,我很好。這也算你立功瞭。”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臉燦爛道:“好咧。”

徐鳳年想瞭想,掏出一袋子碎銀,丟給少年,“別讓人覺得我們小氣瞭。”

少年接過一袋子銀錢,突然低頭悶聲道:“世子殿下,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錦西州好瞭,我其實不那麼怕死。”

徐鳳年撥轉他的身體,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笑罵道:“滾!”

師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蹌瞭一下,轉身怔怔望著遠去的背影,狠狠揉瞭揉眼睛,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蘇酥驚訝問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這人綽號的少年恨恨撇頭道:“死酥餅,要你管?!”

蘇酥嘻嘻笑道:“那傢夥是你親哥不成?”

少年惱火道:“是你大爺!”

蘇酥愣瞭一下,捧腹大笑。

惱羞成怒的少年學世子殿下依樣畫瓢踹瞭蘇酥屁股一腳,氣勢十足道:“滾!”

連老夫子都樂得落井下石,撫須笑道:“小戊,教訓得好。”

蘇酥拍瞭拍生疼的屁股,齜牙咧嘴,倒也不生氣。

轉頭望瞭一眼,蘇酥雖然自認不聰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獨行,不讓小戊隨從,是好心,換成是他,估計就做不到,別的不說,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多可憐。

不知自己成為別人風景的徐鳳年向北行去。他拍瞭拍身後背負的春秋,笑瞭笑,“本來是想送給溫華那小子的,總是用木劍也不像話,不過得等他出息瞭再說,否則背著一兩天還沒威風夠就給人搶去,也太丟人現眼。要是他鉆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給鄧太阿,權且當作還瞭贈劍之恩。遇不上的話,也沒事,回瞭北涼,送給白狐兒臉。他若是不要,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隻能跟我混瞭。”

徐鳳年沉默下來,自言自語道:“其實說來說去,最想送給羊皮裘老頭兒。”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