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五章 徐鳳年他鄉遇故,徐龍象學成下山

徐驍一隻手掌按在地圖上,說瞭一句話,『我兒子在那裡,這個理由夠不不夠?』

歡喜泉南北皆權貴,有勁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瞭泉北,幾乎三步一哨,暗樁多如牛毛,好在徐鳳年對於軍旅夜禁和城防佈置並不陌生,也虧得洛陽樂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潛行,來到種傢府邸墻外,徐鳳年揀選瞭一處燈籠稀疏的僻靜死角,正要翻越墻頭,被洛陽一把拉住,她起身後身體在墻頭扭曲出一個詭異身姿,徐鳳年這才知道城墻上頭有門道,依樣畫葫蘆,這才知道墻頭上拉有懸鈴的纖細銀絲,翻-墻落地前餘光瞥見洛陽離墻幾尺處浮空而停,眼神戲虐,徐鳳年肚裡罵娘一句,定睛一看,換氣止住墜勢,身體如壁虎貼在墻壁滑下,這才躲過瞭層出不窮的玄機,不過也就她可以站在細絲上而不顫懂鈴鐺分毫,徐鳳年自認尚未有這份能耐。主要是北涼王府一向外松內緊,即便包藏禍心,那也是喜歡關門打狗,相比之下種府就要謹小慎微太多,明擺著拒敵在先,讓人知難而退,不求如何殺人,這恐怕也是種傢這尾過江龍在別人地盤上刻意擺出的一種低姿態。

庭院建築隻要是出於大傢手筆,內裡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氣象巍峨的北涼王府是集大成者,種府在歡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氣派,比起占山為王的北涼府還是不值一提,徐鳳年走得十分輕松愜意,聽聲遇人便繞,好似自傢散步,帶著白衣魔頭繞梁過棟穿廊,不過起先還能感受到洛陽的氣息,一刻鐘後就感知全無,徐鳳年也懶得杞人憂天,根據身份去揣度,不去種神通種凉兄弟那邊惹禍上身,來到貴客陸歸的清雅院子,愈是臨近幾座主要院落,戒嚴程度愈是松懈,這也是種傢的自負。

徐鳳年如燕歸巢,掛在不映身影的簷下,屋內有明亮燈光,駕馭金縷刺出窗紙小孔,看到一名跟陸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書夜讀,眉宇陰霾,還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對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為醒目處在於嘴唇發紫,與北涼青囊大師姚簡如出一轍,分明是常年嘗土認穴導致,可見種傢西行,的確是要借用陸傢的堪輿術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邊有一盞精巧黃銅燈,他與陸歸都憂心忡忡,並未因有望開啟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鳳年還算有些理解,到瞭秦帝陵墓這種人間千古一帝的可怕規格,機關術隻是小事,氣數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陰氣過重,別說入墓之人往往暫時得寶卻暴斃,恐怕還要禍及子孫數代,那盞銅燈又稱作換氣燈,盛放童子精血,點燃以後,可趨避陰穢。

屋內老人嘆氣道:“三十六盞燈,到底還是少瞭。占卜也顯示兇多吉少。”

陸歸一臉疲憊,語氣無奈道:“事出倉促,到哪裡去湊足大周天數的陽燈。”

老者冷笑道:“種傢莽夫自恃武力,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學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敵。”

陸歸輕聲道:“隔墻有耳。”

老人啞然失笑,“傢主,種傢兄弟這份胸襟還是有的。”

陸歸搖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大富貴面前,人人小肚雞腸。”

話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語,十指輕柔撫摸雕刻佛像的黃銅燈,他雖出身貧寒,卻大有一技之長,自幼跟一位不顯聲名的佛門大師學習造佛,那位釋教大師去世以後才被重視,譽為敦煌佛窟重興之祖,死後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長制作觀音立像。老人雖非僧侶,但獨具匠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造佛像不拘泥於觀音,號稱萬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種好,妙狀無窮。換氣燈是他首創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經》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夠如法,佛菩薩即使被高僧開光,也不來受寓,通俗來說,市井間隻知道請佛不易,卻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個不容易,事實上佛像法相不佳,就會真佛不來而邪魔住,因此許多所供奉的場地,非但沒有福祥庇佑,反而諸邪橫生,這才導致供佛佛不靈,發願願不應,這就是並非菩薩不顯聖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瞭,老人深諳個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極為靈驗,廣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這盞黃銅燈,粗看不起眼,細看眉如新月,神韻盡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燈,陸歸恐怕不管如何精於風水,也不敢來西河州蹚渾水。

陸歸舉杯小酌一口醇酒,緩緩說道:“竹簡上記載秦帝當初發動數萬民夫截斷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開鑿陵墓,封死以後,再開閘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監工將士則被禦林鐵衛全部坑殺,造穴手法之妙,隱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生為帝王當如此啊。”

陸歸繼續說道:“我們要重開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節令赫連威武勾連,否則如何做得來斷江的浩大工程。至於種傢如何說服這倔強老頭兒,我們就不得而知瞭。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掛在簷下的徐鳳年皺瞭皺眉頭,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後的驪珠,吐珠的白衣洛陽,怎麼感覺快要竄成一線瞭。

被鄧太阿毀去那顆驪珠的洛陽,是要壞種傢的好事,還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為虎作倀的徐鳳年那叫一個愁啊。

麻衣老人懷揣黃銅佛燈離開別院,陸歸挑燈夜讀一套與西河州官府索要而來的舊版地理志,盜取帝王陵墓,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細微處入手,起碼得有個沒有偏差的大局觀。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訪,徐鳳年斂起氣機,沒有動靜,在那對年輕主仆敲門時,輕易辨識身份,種桂的族兄,種檀。這位種傢的嫡長子身邊跟著一個中人之姿都稱不上的貼身丫鬟,身段偏豐腴,可惜容貌太過不入眼,以種傢子弟的底蘊財力,找這麼個女子當婢女,事出無常,徐鳳年就上瞭心,多瞧幾眼,記住瞭諸多常人不會在意的細節,例如腰間那枚作熏衣祛穢之用的小香囊,繡有半面琵琶妝女子花紋,讓徐鳳年記憶深刻。婢女似乎猶豫是否要跟隨主子一同進入屋子,停頓瞭些許,提有兩隻壺的種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嘴上嚷嚷著“陸祠部,叨擾瞭,知道你是老饕,來,嘗嘗小侄舔著臉跟隔壁求來的醉蟹,酒是當地土法釀造的黃河蜜子酒,這黃蟹跟中原那邊風味不同,到瞭八九月,可就老得無法下嘴嘍,這會兒才是酒熏下嘴的絕佳時間,咱們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口福瞭。”

說話間,拉瞭一把婢女,也不管別號敬稱陸祠部的陸傢傢主是否允諾,跟她攜手進入幽靜屋子。一壺酒一壇醉蟹,種檀進入屋子,獻寶一般火急火燎掀開瞭泥封油紙壺蓋,連徐鳳年都聞到瞭撲鼻的誘人香味,感慨這位種傢嫡長子真是個會享受的主,陸歸笑著起身,跨過門檻迎接,種陸兩傢是世交,他雖是長輩,隻不過陸傢在南朝一直被視作依附種傢大樹的枝椏,陸歸更是大將軍種神通的應聲蟲,被取笑是一名禦用文人,陸歸此時殷勤做派,底氣是大是小,可見一斑。不過種檀素來八面玲瓏,陸歸給面子,他也不一味端著高華門第嫡子的架子,入瞭書房,從婢女手上接過碗碟和醬醋,做起下人的活計,陸歸隨手推去桌上書籍,笑語打趣道:“老饕老饕,賢侄是取笑叔叔上瞭歲數啊。”

種檀一拍額頭,“老饕這個說法實在討打,陸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連皇帝陛下都笑言陸祠部是我朝當之無愧的清饞,比起老饕這個名頭,清饞可要雅致很多。”

對於女帝禦賜清饞二字,陸歸一臉欣慰笑意,卻之不恭,並未自謙,不急於下筷,低頭彎腰聞瞭聞盤間醉蟹香氣,陶醉其中,又抬頭望向女子腰間,嘖嘖稱奇道:“稻谷姑娘香囊裡新換的蟻沉香,成瞭極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讓陸某人大開眼界,原來稻谷姑娘才算真正清饞之士。”

女子面無諂媚,也無嬌羞,平聲靜氣說道:“不敢當,是劉稻谷貽笑大方瞭。”

這位女子是種檀的軟肋,誇她比誇他要受用無數,隻不過世人溜須拍馬,要麼是稱贊劉姓婢女花容月貌,要麼是說她氣態芙蓉,都拍不到點子上,徒惹種檀厭煩,境界遠遠不如陸歸對癥下藥。不用種檀開口,陸歸就邀請女子一起品嘗異鄉風情的醉蟹,果真如種檀所說,黃河打撈起的夏蟹,滋味半點不遜中原熟於桂子秋風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腳,陸歸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劉稻谷倒酒時,有倒灑在桌面,拿纖手緩緩抹去,種檀也不介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望向陸歸笑道:“陸叔叔,小侄這趟冒昧拜訪,也有給赫連威武捎話的意思,這位持節令肯交出這壇子醉蟹,歸功於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寫完亦自不識的狂草,這不才給你帶瞭酒,想讓叔叔借著酒勁寫幅字,持節令說隨便寫都無妨,他還要猜猜到底是寫瞭啥。”

陸歸指瞭指種檀,調侃道:“你啊,俗人一個,哪裡比得清氣入骨的稻谷姑娘。”

種檀哈哈笑道:“不否認不否認。”

吃過蟹喝過酒,陸歸也寫瞭一幅字,潦草無邊,將近二十個字一氣呵成,鋒芒畢露。種檀性子無賴,認不得一個字,但是問過瞭所寫內容,是“利民之功一二,遠勝道德文章八九,幾近聖人”。這句話顯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諛之嫌,不過陸祠部書法-功底和清貴身份到底是都擺在那裡,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說,是陸歸種檀赫連威武三方盡歡,而且陸歸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讀書人,以貶低自己來抬高身為武夫的西河州持節令,不惜以幾近聖人四字去點評,可以說讀書讀出瞭灼然學識。

種檀送蟹酒而來,拿字幅離去,都是拿別人人情做兩面討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過房門,走向院子,徐鳳年沒有去打量這對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內陸歸的神色變化,當看到陸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緊張時,徐鳳年便心知不妙,那時候婢女背對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塗抹,徐鳳年就起瞭疑心,雖然不確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蹤,但聯系陸歸的異樣,種檀十有八九要去喊人來收網,徐鳳年可沒當一隻悶壇醉蟹的興趣,春秋先發制人,剎那氣機浩浩蕩蕩如銀河倒瀉,從上往下,不出所料,種檀隻是轉身旁觀,有個粗俗名字的婢女則出手如驚雷,纖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樣殺得人,輕輕一抬手,竟然隱約有宗師風度,徐鳳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鉆研刀譜,加上許多生死搏殺的砥礪,刀法臻於圓潤如意,春秋折瞭一個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劉稻谷的手臂,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勢五指成鉤,不退反進,也非敲指劍身或是硬扛劍鋒,而是指尖匯聚如磨刀石,發出的摩擦聲響,讓人耳膜刺疼,春秋劍一瞬顫抖起伏三十下,徐鳳年不曾想已經足夠重視這名古怪女子,還是小覷瞭她的身手,抽劍而還,一陣火星四濺,徐鳳年一劍無法-功成,幹脆收劍入鞘,準備近身廝殺,沒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踏出一連串賞心悅目的小碎步,小院無風袖飄搖,雙手十指令人心寒,徐鳳年練刀以來,翻閱過的刀譜劍譜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餘秘笈,隻能算是泛泛,如女子這般外門功夫,也認識幾門形意龍爪的手法,當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劍,徐鳳年就遂瞭她心願,春秋離手以氣駕馭,氣焰暴漲,小院頓時劍氣縱橫,寸寸殺機。

婢女落瞭下風,種檀猶有興致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個德行,不看臉,就都是英俊瀟灑的公子哥,一看臉,喜好小白臉的婆娘們就都要失望。難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這位好漢,你姓啥名甚,要不說來聽聽?等會兒不小心死瞭,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鳳年出客棧前換上一張面皮,成瞭個面目猙獰的虯須大漢,如同雷鳴寺裡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張面皮的儒雅書生形象大相徑庭。女子雖說不占優勢,卻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撓人臉面。這姑娘還真是撓出大意味瞭。徐鳳年懶得戀戰,一劍扶搖式,氣勢如虹,種檀終於臉色微變,踏出一腳,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龜裂,徐鳳年一劍半出復還,身形扶搖而退,躍過院落墻頭,隨後幾個兔起鶻落,消失於夜幕,繼續嫻熟潛行,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風格,一擊不成,當退則退。

種檀搖頭阻止劉稻谷的追殺,吹瞭一聲尖銳口哨,整座府邸頓時燈火通明,仆役點燈掛籠,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擇地蟄伏,一切毫無慌亂,可見種傢習慣用治軍之法治傢。

種檀伸瞭個懶腰,笑道:“這傢夥估計就是殺種桂的那個,確實厲害。你脫胎於公主墳獨有書藝的寫碑手也沒占到便宜,種桂不死才怪。”

他瞥瞭眼屋內,嘴角冷笑,陸歸肯定當縮頭烏龜去瞭,出來做官的讀書人哪有不怕死的。

劉稻谷神情凝重,咬著嘴唇,“此人實力近乎一品。”

種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來有高個扛著,你當我爹和叔叔都是擺設啊,咱們就別操這個心瞭,他要還敢亂竄,遲早一個死字。別說近一品,就是貨真價實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誤。”

女子輕聲問道:“那這幅陸歸的草書?”

種檀抖瞭抖墨跡未幹的字畫,道:“算瞭,雞飛狗跳,就不給持節令大人添堵瞭。明天再送。”

種檀嬉皮笑臉離開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黃蟹六隻,洗凈瀝水,好鹽一斤二,尖椒一兩,下鍋入壺涼透嘍。”

劉稻谷安靜跟在身後,笑而不語。

“南朝首推名士,然後重農輕商,不過陸歸這些個文伶字臣,說到底還不是生意人,不過是販賣肚子裡的貨物,嘿,就能裝清高瞭?我呸。”

“像他這樣飽讀詩書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淵博大儒,我一個能打幾百個。”

種檀念念叨叨,百無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輕聲道:“公子別忘瞭自己是差點成為狀元郎的讀書人。”

走在前頭的種檀這才後知後覺,汗顏道:“說得起興,給忘瞭。”

徐鳳年沒有托大繼續在種府逗留,在種傢厚薄有分的勢力收網前一刻,兩害相權取其輕,翻過墻頭到瞭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裝飾很簡,素樸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節令的住所,比起鄰居動輒拿紫檀金絲楠當杉木使的豪奢闊綽,就跟傢徒四壁的窮酸老農對比傢財萬貫的富傢翁,實在是丟人現眼。這讓徐鳳年難免有些感觸,北涼鐵騎戰力雄甲天下,這一點毋庸置疑,隻不過徐驍當上北涼王後,尤其是北涼軍新兵換老卒,許多老將大概是自覺乘龍無望,既然做不成開國勛貴,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驍治下當個小小土皇帝也不錯,亂世從軍,尤其是北涼軍將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義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殺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裡去,沒幾個一開始就沖著經世濟民去的,誰不是想先好好活下來,然後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貴大安穩以後,也就以為一勞永逸瞭,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作威作福,對於下屬老將的為非作歹,隻要不是太過火,徐驍也多是睜眼閉眼,偶爾敲打,不太會折人顏面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屢次勸說,徐驍也是一笑置之,總是說再等等,結果這一等,就等瞭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陰學宮求學前,替徐鳳年這個弟弟打抱不平,當面對徐驍憤憤然說瞭一句,要麼杯酒釋兵權,要麼幹脆再心狠手辣,要學那歹毒的帝王術,趁早替子孫拔去刺手的荊棘,越早下手越適宜,再晚瞭,根深蒂固,徐傢交給下一代的傢業,就是個根子爛透四處漏風的攤子!

但是徐驍仍是笑而不語,也難怪二姐每次返回北涼,他都是又喜又怕。次女的忠言逆耳,實在是讓這位北涼王頭疼。

徐鳳年心中唏噓,悄悄行進在持節令府邸,這裡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種暗藏殺機,是真正從頭到尾的寬松。換個角度說來,這兒才像是一個傢,而不是一座變相的軍營。

然後,徐鳳年在湖邊見到瞭兩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饒是心志堅定的徐鳳年,望向這一對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點瞠目結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鄉遇故知。

白發帶刀。

至於相對很新的,不賣瓜瞭,來持節令府邸釣魚?

人在他鄉,危機四伏,沒有什麼比見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興的事情瞭,紅薯是這樣,白發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鳳年沒得來及高興,當初被他從聽潮湖底放出來的老魁就犯渾,兩柄釘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飛舞,朝徐鳳年飛旋而來,先前種府劉稻谷的寫碑手,那是女子繡花的手腕,到瞭老魁這邊,可就是大潑墨瞭,一時間持節令內府湖畔風卷雲湧,賣瓜老農才要咬餌上鉤的遊魚感知到漣漪,也就搖尾逃離。 徐鳳年也不言語解釋,暫時示敵以弱,然後驟然發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遊魚式,用偷師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連串凌厲刀勢,再猛然躍起,一記仙人撫頂,把始終蓄力三分的白發老魁給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裡,不怒反喜,一張老臉眉開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瞭,自然知道輕重,不宜朗聲做豪邁狀,隻是嘖嘖道:“好一個世子殿下,沒出刀就有老夫兩三分火候瞭。”

徐鳳年苦笑道,“楚爺爺謬贊。”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摟過徐鳳年的脖子,半點生分都沒有,“哪裡哪裡,你小子出息大發瞭,老夫算你半個師父,看著也舒坦。”

徐鳳年呲牙咧嘴,也沒好意思反駁。被晾在一邊的釣魚翁神態自若,都沒望向這邊,很識趣,卻不合理。白發老魁藏不住話,拉著徐鳳年坐在湖邊,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牽帶出許多駭人內幕,“這老頭兒就是西河州的持節令,叫赫連威武,跟老夫一樣,都是公主墳的客卿,不過咱倆路數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擺著我更厲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腸彎來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賣關子,你聽著就是,信不信由你。當年徐驍帶著二十幾萬兵馬殺到這邊,赫連武威武藝不精,行兵佈陣的本事也馬虎,差點給一頭姓褚的肥豬給宰瞭,是徐驍放瞭他一馬,相當於有過救命之恩,就算赫連老頭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會給你穿小鞋,大可以在這邊吃好喝好睡好,不過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瞭年紀,你要是實在憋壞瞭,熄燈以後,將就著也還能湊合。至於老夫為何會跑去跟劍九黃打架,被關在湖底,不提也罷,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麼成瞭公主墳的客卿,有規矩,不能說。”

赫連武威終於插嘴,先向徐鳳年溫煦一笑,繼而剮瞭一眼認識瞭半輩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譏諷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就是你這色胚沒眼力勁,見著瞭公主墳的姑娘,垂涎人傢的美-臀如滿月,結果沒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給一個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淪為階下之囚,客卿一說,也是你沒臉沒臊自封的,公主墳的客卿,三百年才出瞭六個,前五個都死瞭,第六個坐在你身邊,你瞎掰扯個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釘入雙刀,被迫棄劍練刀,你在劍道歧途上走上十輩子都沒當下的武學成就。”

老魁不是惱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盤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個好姑娘啊。

赫連威武嗤笑道:“現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還能說這種話,我就服氣。”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紀,是快入土的老頭老嫗,不用見瞭,留個當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鳳年站起身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鳳年見過赫連持節令。”

赫連威武也不拿腔作勢,將魚竿擱在一邊,擺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語投機,脾氣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開,你我叔侄相稱即可。”

老魁訝異道:“赫連老頭,以前沒見過你對誰傢後生這般好說話啊。咋的,因為這小子是徐驍的長子,你要為投敵叛國鋪路?”

赫連威武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來,徐鳳年頭大如鬥。不過當他看到身邊兩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墜雲霧,完全摸不著頭腦。僅在幾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節令拍瞭拍衣袖,從小竹凳上站起,雙手疊腹,擺出恭迎貴客的模樣,老魁雖說有些不情不願,仍是屈膝跪地,雙手撐地,甕聲甕氣說道:“公主墳罪奴參見大念頭。”

公主墳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頂尖宗門,跟提兵山棋劍樂府這些龐然大物並駕齊驅,神秘異常,八百年傳承,與外界幾乎從不沾染因果,徐鳳年在聽潮閣密卷上也隻知道公主墳內有大念頭小念頭之別,各有勢力劃分,紅薯親手調教出來的敦煌飛仙舞便起始於公主墳的彩衣飛升圖,是典型小念頭一脈的沉淀碩果。徐鳳年打死都沒有將魔頭洛陽跟公主墳聯系在一起,況且還是公主墳大念頭身份,在徐鳳年原本印象中,洛陽就是那種橫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騎絕塵,孤苦終老,死後無墳無憑吊。

洛陽駕臨以後,氣氛詭譎。她彎腰撿起赫連威武的釣魚竿,換瞭魚餌,揮竿入湖。另一層隱蔽身份是公主墳客卿的賣瓜老農恭敬,卻也不畏懼,坐回凳子,轉頭笑道:“鳳年,我問你公主墳何為公主墳?”

徐鳳年搖頭不知。

赫連威武緩緩道:“公主墳乃是當年大秦開國皇帝心愛幼女的墳塋,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後世公主墳女子,都是守靈人。”

徐鳳年疑惑問道:“大秦皇後陵墓卻是在龍腰州?”

赫連威武扭頭望瞭一眼洛陽,這才輕笑著說道:“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宮闈秘聞瞭,你想聽?”

徐鳳年也沒把自己當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邊,不小心成瞭刺殺陸祠部和種傢長公子的刺客,聞到瞭伯伯秘制的黃河醉蟹,要是用來下酒?”

赫連威武踢瞭老魁一腳,“僅剩幾壇子醉蟹都給你這老不修的傢夥偷藏起來,去去去,拿來。”

老魁撓撓滿頭白發,轟然起身,帶起雙刀鐵鏈子嘩啦啦作響。沒多久捧瞭幾隻壇子返身,一一丟給赫連威武和徐鳳年,不過後者那一壇飛至半空,就給白衣女子剪徑搶瞭去,撕掉油紙壇封,也不撕蟹,隻是仰頭,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說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總會格外唾沫四濺。三個大老爺們,一個位高權重的持節令,一個莫名其妙的北涼世子,一個行走江湖的刀客,就這麼跟婆娘般說起瞭李傢長王傢短,十分沒品掉價。赫連威武含糊不清說道:“我聽長輩提起過,秦帝心儀的女子給善妒的大秦皇後鳩殺,隻因皇帝私下帶那女子在驪山瞭望臺,說瞭寡人一統天下,終於可以愛美人不愛江山瞭,這麼一句情話,不知怎麼就入瞭皇後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鳩殺,而那女子才懷上龍胎,這讓秦帝暴怒,不顧群臣反對,下密旨不準皇後死後同穴而葬。後來大秦皇後抑鬱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將那顆驪珠賜給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後,讓她銜珠入棺。”

徐鳳年不知死活說道:“然後就給洛陽搶瞭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連威武停頓瞭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問去。”

徐鳳年破罐子破摔,喂瞭一聲,問道:“你怎麼成瞭公主墳的大念頭?”

洛陽直視湖面,靜等魚兒上鉤,冷冷清清答復道:“你找死?”

徐鳳年尷尬笑瞭笑,老魁一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給男人丟臉。”

洛陽甩桿而起,魚鉤上無魚。

她釣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來,連老魁都噤若寒蟬。

洛陽拋竿入湖,起身離去,依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風范。

赫連威武笑道:“這位大念頭什麼都好,就是脾氣……”

老持節令也未繼續說明,當做留白餘味。

他換瞭一個話題,解釋道:“種傢幾年前就在離黃河稍遠購有千裡土地,這次借口改換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讓種傢貧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墳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瞭去,種神通許諾五年內有二十萬斤鐵器運入西河州,廉價賣給控碧軍,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魚餌。傢醜也不怕外揚,魔頭種凉是公主墳小念頭的姘頭,不光如此,這次截河盜陵,也藏有洪敬巖的身影,此人心機深沉,野心之大,整個北莽江湖估計都填不滿他的胃口,大念頭當初能夠吞珠,便是他存瞭讓大念頭養珠的兇惡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沒有算無遺策的人,洪敬巖算漏瞭大念頭的境界攀升,珠熟時,非但沒有取走大念頭的境界,反而落敗,差點就走火入魔。”

徐鳳年感慨道:“怎麼聽上去,洪敬巖比拓跋菩薩還要可怕。”

赫連威武點頭道:“拓跋菩薩跟徐驍是一路人,就算輸給他們,也心服口服。洪敬巖則不同,性子很是陰鷙,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時日與捧盤銅人一同去瞭趟涼莽邊境,明面上是跟陳芝豹戰瞭一場,內裡如何,天曉得。”

徐鳳年望向漸漸平靜如鏡的湖面,感到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

老魁突然說道:“小子,你可知道兩禪寺龍樹僧人到瞭道德宗,在那座天門前坐瞭三日三夜?真是可憐,被麒麟真人打瞭三天。”

徐鳳年憂心忡忡,“老主持死瞭?”

老魁搖頭道:“還沒,佛陀金剛身,確實瞭得。不過估計也扛不下多久時分瞭。這場道首對陣佛頭,我看老和尚比較懸。”

徐鳳年心知肚明,看似道首殺佛頭,其實就是道教滅佛門瞭。

赫連威武笑道:“見過瞭老和尚的菩薩低眉,接下來也不知道能否見到白衣僧人的金剛怒目。”

徐鳳年想起瞭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

.

種府經歷刺殺以後,府中上下明暗各處,依舊井然有序,大將軍種神通甚至都未露面,隻有種凉在陸歸別院站瞭片刻,不痛不癢問過婢女劉稻谷幾句,再看瞭幾眼被劍氣波及的地面,也沒有半分凝重表情。見到身材魁梧的種凉,陸歸松瞭口氣,他雖然年少時便不喜此人的離經叛道,但某些時候不得慶幸自己並非種傢老二的敵人,在陸祠部眼中,種凉行事荒誕,根本看不透,當自己和同齡人種神通還在傢學私塾寒窗苦讀時,少年種凉就已經殺過許多人,據說及冠前去瞭一趟公主墳,以至於錯過瞭及冠禮,後來成親,新娘子是八抬大轎抬入瞭種傢府邸,可新郎官卻不見瞭,劣跡斑斑,把種傢老太爺氣得七竅生煙,老太爺歸西時,種凉也沒能見上一眼。

陸歸的如釋重負,除瞭見到有魔頭種凉坐鎮府邸,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關於種桂的暴斃,他已經聽過女兒陸沉的說法,打心底半點不信,可既然種桂前腳剛死,後腳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針對種檀,等於側面證明瞭陸沉的說法,這對陸傢是天大的好消息。福禍相依,女兒破相,加上冥婚,還有接下來的進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個陸傢都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陸歸想起可憐的女兒,說瞭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可惜是女兒,幸好是女兒。”

持節令赫連武威的那個傢,唯一配得上持節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卻淺。沒瞭洛陽在場,三個男人談興正濃,都是粗人,少有引經據典的高談闊論,經過交談,徐鳳年才知道在老持節令眼中,徐驍六名義子,陳芝豹是當之無愧的帥才,但接下來稍遜的兩位將才,褚祿山竟然還要在袁左宗之前,說起這個帶給老人兵敗被俘恥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權柄的老人非但沒有記恨,反而好不掩飾其欣賞,說褚祿山治軍嚴酷,尤其是擅長率領一支孤軍,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義上沙場百戰九死一生的福將和猛將,智勇兼備。徐鳳年因為年紀的關系,錯過瞭春秋時期那些舉國大戰,對於褚胖子,隻記得他那張笑瞇瞇白嫩嫩的肥臉,臃腫到幾乎見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難想象他領兵陷陣殺敵的畫面。今天聽過瞭赫連武威的贊譽,才驚覺褚祿山要是真反瞭,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攏陳芝豹還來得後患無窮。

赫連武威喝瞭口酒,滿臉紅光,肌膚褶皺如松紋,愈發像個老農,“聽說過一些個得天獨厚的門閥公子練武最終練成高手,還真沒聽過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氣候。”

白發老魁拆臺道:“這小子運氣好,有劍九黃和李淳罡這樣的領路師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聽潮閣,保準十八歲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點,三十歲之前絕對到達指玄境界。”

赫連武威斜眼道:“你要是來做北涼世子,早投胎十八回瞭。”

老魁瞪眼怒目,赫連武威哪裡會懼怕他的示威,懶得理睬。徐鳳年坦然自嘲道:“是運氣好。道教有說人自受胎時算起,男子的先天稟賦,以八為準,七八五十六歲之後,就已經生氣全無,隻留後天餘氣強撐,所以富貴老者,年邁再信黃老,去求道修長生,往往成為奢望,也僅是稍微延年益壽。練武確實八歲前築基煉體極為重要,十六歲前要是還沒有下苦功夫,想成為高手,跟做夢差不多。我小時候自己倒是也有成為頂尖劍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過耽誤瞭,後來歸功於上武當山,被王掌教灌輸大黃庭,後邊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裡。說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傢世的占多。”

赫連武威搖搖頭,“我不愛聽這種話。我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艱辛。”

白發老魁總算說瞭句良心話,“其實你小子還是有些韌性的,這個老夫還真不好意思否認。不過說句潑涼水的話,你這輩子啊,是追不上大念頭這些怪物瞭。”

赫連武威罵道:“就你屁話最多!”

徐鳳年笑道:“武功這東西,說到底還是練瞭再說。”

老魁愣瞭一下,嘀咕道:“跟劍九黃一個德性。”

徐鳳年好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問瞭個關鍵問題:“赫連伯伯,那這次是否答應截江,讓秦帝陵浮出水面,重現天日?”

赫連武威瞇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原先老頭兒我不打算咬餌,後來大念頭來到府上,就變瞭主意。誰是蟬,螳螂,黃雀,彈弓,就看各自天命瞭。”

徐鳳年突然笑道:“赫連伯伯,治軍治政兩事,都要跟你學學,能學到幾分皮毛是幾分。”

老持節令爽朗道:“不藏著掖著。我膝下無子也無女,好不容易攢下點墨水學問,總不能都帶進棺材。事先說好,你要真心想取經,還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書上東西,我知道得少,也不樂意教你。”

徐鳳年笑著點頭,老魁咕噥道:“你們這些當官和將要當官的,一刻沒的清閑,比習武還無趣。”

一老一小相視一笑,跟老魁說軍政,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麼?

喝酒之餘,徐鳳年在心中默默算計,如下棋局。

公主墳一分為二,大念頭洛陽,聽上去除瞭客卿赫連武威,再無其它可供驅使的勢力,致命的是這位持節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觀火,即便有實質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張膽調動兵強馬壯的控碧軍。好在有白發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會親身涉局。

小念頭那邊,與種凉有所勾結,應該對開啟帝陵一事起碼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極有可能就是想擺脫八百年守靈人身份的枷鎖。

種陸兩傢不用多說,連跟赫連武威一個級數上的權臣種神通都親臨西河州,傾巢出動的門閥勢力註定驚人。

這之外,會不會有趨利而至聞腥而來的雜亂山頭,尚未明瞭,但板上釘釘地會有,而且不容小覷。

徐鳳年則是被洛陽強行捆綁到一根線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面的險峻程度,按照徐鳳年的本意,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不蹚才穩妥,他這麼一個從小在聽潮閣爬上爬下的傢夥來說,對於秘笈和寶物,實在提不起興趣。渾水摸魚,那也得摸魚的人喜歡吃魚才會使勁。

一場亂局。

徐鳳年皺著眉頭慢慢喝酒。

赫連武威瞥瞭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兩禪寺貴為天下寺廟之首,主持龍樹僧人更是尊為佛門佛頭,但其實真去瞭那裡,才知還遠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廟,一點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龍樹和尚的住處,尤為簡陋,跟山下鄉野村人無異,一棟還算結實的茅屋,庵廬逼仄,庭戶也算不上平寬。隻遙遙聽得溪泉潺潺,卻不見溪水,墻隅老雞新樹柵,多走幾步,指不定還會踩到幾坨雞糞,屋後有一株古柏,也無什麼玄乎的說法說道,樹蔭下有一隻大水缸,兩禪寺的僧人在主持帶頭表率下,務實力行,不可視耕作為恥,龍樹和尚每次在黃昏裡勞作歸來,就會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淀瞭許多淤泥,倒是聽說有江南名士拿這些泥去制瞭一柄名壺,廣為流傳。這會兒一對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頭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萬裡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這些雞鴨總得有人養活,就交給瞭這兩個打小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反正他們也常在這邊玩耍,最是熟門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瞭一件嶄新潔凈的青儐玉色袈裟,兩禪寺跟龍虎山天師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賞賜,也不喜歡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內極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規格,不過當下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臉惆悵,言語中滿是猶豫,“李子,又有人來寺裡討要這隻大缸裡的泥垢瞭,你說咱們給不給啊?”

女孩伸手攪爛一缸清水,順帶白眼道:“不給!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門卻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臉皮瞭。”

小和尚眉頭都要皺在一起瞭,“可老主持隻要有泥,每次都會答應啊。”

少女瞪眼道:“這會兒老主持不在,就是我當傢,我說瞭算!”

“師父師娘要是知曉,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瞭。”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為找瞭一個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們一兩泥土一兩銀子,賣給那個人?”

小和尚是個不開竅的死腦筋,顯然沒這份聰慧,一臉為難,也不敢反駁少女,隻好不說話。

少女想瞭想,一本正經說道:“一兩泥賣一兩銀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瞭,算瞭,不管他扒走多少,咱們都隻要他一兩銀子。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傢裡,還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涼王府,徐鳳年都對咱們出手闊綽得很,那才叫大氣,我也不能小氣瞭。”

南北小和尚咧嘴燦爛一笑。

東西姑娘從水缸縮回手,小聲叮囑道:“回頭到瞭我娘我爹,還有老主持那裡,你可不能說我掙瞭一兩銀子,記住瞭沒?”

小和尚憨憨笑瞭笑,想瞭個可以不用打誑語的笨辦法,“等會兒賣泥的時候,我去山上把雞鴨都趕回籠子裡,什麼也沒看見。”

東西姑娘丟瞭個白眼,“你以後上瞭年紀,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燒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瞭摸光頭,有些難為情。

正在東西姑娘準備去找厚著臉皮呆在寺裡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買賣,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蕩過來,她雙眸笑成月牙兒,小跑過去,喊瞭一聲爹。正在學雞叫拐騙那些老雞回籠的小和尚也揚起一個笑臉,白衣僧人揉瞭揉女兒的腦袋,讓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給瞭笨南北一個別說漏嘴的眼神,這才蹦蹦跳跳遠去。笨南北其實不笨,隻看瞭一眼師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趕雞回舍的滑稽動作,白衣僧人李當心猶豫瞭一下,說道:“你師父的師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顧著點李子。”

笨南北使勁點瞭點頭,隨即問道:“師娘知道啦?”

李當心笑道:“小事聽她,大事隨我,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笨南北撇過頭,心想自打他記事起,就沒見過一件有啥是聽師父的大事,可不都是聽師娘的。

白衣僧人摸著自個兒那顆大光頭,知道這個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這次不就是大事瞭嗎。”

笨南北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裡吧?”

白衣僧人嘆息一聲,“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話不說,追李子去瞭,一會兒就帶著怒氣沖沖的東西姑娘回來,白衣僧人無奈一笑,傢裡四個人,媳婦說話不如女兒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這個徒弟瞭,可惜這個笨蛋還胳膊肘總往她們那邊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為什麼不跟我知會一聲。”

白衣僧人訕訕笑道:“怕你不許。”

李子姑娘臉色很快陰轉多情,正要說話,知女莫若父,李當心搖頭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臉色黯然,低頭望著腳尖,似乎隱藏自己紅瞭眼睛的神情,問道:“娘答應瞭?”

白衣僧人嗯瞭一聲。

李子姑娘走近他,輕輕扯瞭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銀錢?”

“不用,留著買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著傢裡的李子,想著想著就能不冷不餓。”

“又吹牛。對瞭,爹,寺裡有很多大光頭老光頭都會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唄?”

“不用,爹走得快,他們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傢裡,要是悶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沒去過嗎,那裡的胭脂才好。爹是沒錢,不過你爹師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東西,拿去賣瞭值錢,比起賣水缸裡的臭泥巴可賺許多,就像老方丈那個經常禪定的蒲團。”

“這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頭讓南北給編織個新的。”

“唉,走吧走吧,還有,不許勾搭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讓娘親生氣。”

“哪能呢,在爹眼裡,除瞭李子和你娘,就沒女人瞭。”

上山路上,許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飄飄。

一些年輕女子和婦人,都下意識多瞧瞭幾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馬牛的青年劍神李淳罡,是真風流。白馬白衣還太安,皇帝親迎牽馬入宮,那時候的李當心,也是真風流。

離遠瞭兩禪寺,四下無人處,有白虹掠空。

江湖上開始盛傳一名橫行無忌的年輕人物,黑衣赤足,一頭亂發>如彗星般崛起,他帶瞭頭體型得有尋常老虎兩隻大的巨型黑虎,先是南奔上陰學宮,然後筆直沖向北涼,一路上也不曾主動傷人,少年不茍言笑,既不做行俠仗義的好事,也不做恃武為惡的歹人,不過若是有人主動尋釁,攔在路上,迄今為止,沒有誰留下一具全屍。 .黑衣少年宛如北莽王朝的白衣洛陽,勢不可擋,很多江湖中不知輕重的愣頭青欺負他單槍匹馬,掂量掂量瞭斤兩,覺著可以拿他做積攢聲望的踏腳石,大多都給撕裂四肢,或是被黑虎吞食。一人一戶過境時,消息略微靈通的當地大門大派都按兵不動,告誡宗門裡的年輕後輩不許去湊熱鬧,期間又有六七撥來歷不明的殺手,前赴後繼,下場尤為淒慘,那少年根本就是刀槍不入,一身蠻力之巨,可以掀船摧城。

三百鐵騎疾馳出涼州城,迎接黑衣少年徐龍象。

黃蠻兒面無表情回到空蕩蕩的北涼王府,在梧桐院見著瞭那個隻有形似並無神韻的偽世子,若非被幾位他還認得的丫鬟姐姐不惜姓命去攔著,就要給當場轟成肉泥。少年沒有見著哥哥,也沒能見到還在邊境巡視的徐驍,黃蠻兒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幹什麼,在聽潮湖邊發瞭會兒呆,又去梧桐院子裡蹲著,誰也勸不動,也少有敢勸的,何況小王爺身邊還有一頭恐怖黑虎。然後黃蠻兒就煩躁不安起來,似乎發現自己迷瞭路,然後開始在北涼王府內橫沖直撞,那些層層樹立的院落墻壁都給撞出窟窿,無人敢站在小王爺的前方。

北涼王府都知道世子殿下迎回瞭兩名姿色絕美的外鄉女子,年輕一些的就住在梧桐院,深居簡出,少婦風韻的那一位,美得讓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珠子,可惜比起偶爾還會去湖邊散步的女子,她隻在那植滿蘆葦的一畝三分地上,從不踏出半步,留給眾人的婀娜身影,也多是驚鴻一瞥,便再難釋懷。弟弟神秘失蹤以後,慕容梧竹過得寂寥,可也不悲傷,她在梧桐院寄人籬下,好在她那打娘胎帶來的沒火氣的溫婉姓子,讓她比較蘆葦蕩裡的孤清裴南葦,相對容易被二等丫鬟們接納。都是離鄉漂泊的外人,慕容梧竹時不時會去臨水蘆葦那一片探望裴南葦,今曰兩人聽聞王府動靜,慕容梧竹忙不迭拎著裙角,跑出屋子,站在高臺眺望,沒能看到熟悉的修長男子,隻看到一個瘋魔般的赤足少年,除瞭畏懼,還有無法掩飾的失落。

裴南葦始終沒有離開屋子,見到失魂落魄的年輕女子返身坐下,心中悄悄嘆息。那個姓徐的浪蕩子,值得你如此牽掛嗎?

慕容梧竹定瞭定心神,柔聲道:“裴姐姐,我見著瞭從龍虎山修道歸來的小王爺,長得可跟他不像。”

裴南葦促狹問道:“他?是誰?你弟弟,還是北涼王?”

慕容梧竹滿臉通紅,低頭揉捏著衣角。

裴南葦看著她,沒來由生出一些羨慕。女子在年輕時候能嬌羞便嬌羞。上瞭歲數,就要面目可憎瞭。

慕容梧竹生怕還要被取笑,找瞭個借口離開。裴南葦也未起身相送,她的小宅子屬於臨湖填水而造,這才可以四面環葦,盛夏時分,蘆葦青綠,幾對野生鴛鴦交頸浮遊。她走出屋子,屋外沒有鋪就石板,盡是泥地,她脫去鞋襪拎在手上,走在好似與世隔絕的蘆葦叢中,輕輕抬頭北望。

給王府解圍的是僅率幾十騎緊急趕回的袁左宗,對於這位北涼王義子,黃蠻兒還算認他。外人也不知袁左宗說瞭什麼,小王爺立即安靜下來,幾十精騎來不及用膳,就出府出城,一路馬不停蹄,來到武當山山腳,徐龍象一路赤足狂奔,速度猶有勝出奔馬。上一次世子殿下來武當,隻有老掌教王重樓下山迎客,今曰玄武當興四字牌坊下,也隻站著一個道袍素樸的年輕人,袁左宗與這名李姓道士點過頭,下馬站定。黃蠻兒興許是在龍虎山跟小道觀呆久瞭,跟老天師朝夕相處,對道人並不反感,反覺親近,安靜登山,到瞭小蓮花峰峰頂,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龜駝碑,黑衣少年和通體漆黑的巨虎一同來到崖畔。

此地,一襲紅衣飛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與天地揚言要再證道三百年。既然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呂祖轉世,更是齊玄幀轉世,那讖語上的真武大帝,顯然另有其人。在斬魔臺久染道法的齊真人座下黑虎,姓子暴躁,到瞭這裡異常溫馴,趴在地上,別忘瞭洪洗象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那齊玄幀轉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舊主人,黑虎通靈,自擁神通,竟然搖頭晃腦嗚咽起來。李玉斧站在遠處,見到這一幕,也是傷感,對他而言,小師叔是當之無愧的神仙人物,風采卓絕,李玉斧尊敬師父,卻崇拜小師叔。洪掌教若是不要飛升,與那紅衣女子結成神仙眷侶在世修行該有多好啊。

突然,徐龍象雙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動山搖。

隨著徐龍象的宣泄,氣機如天外飛石砸在湖心,洶湧四散,上山沒幾年的新任小師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滄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著一人一虎跟隨鐵騎遠去,嘆瞭口氣。弟弟就已是這般霸道,想必那位連掌教師叔都沒辦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傳言的無法無天瞭,以後知曉他要上山,看來得找個借口不見才行。李玉斧本身並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的八字遺言,他師父俞興瑞在東海撿瞭他這麼個漁民孤兒做徒弟,雖然寄予重托,卻也不做拔苗助長的蠢事,再者武當山幾百年來一脈相承,最是喜歡自然而然。李玉斧近年來除瞭跟隨師伯們修道,晨暮兩次在主峰宮前廣場領著打拳,還要負責喂養青牛,打理瀑佈那邊的菜圃,連掌教師叔至交好友齊仙俠的僻靜竹廬,也一並交由他清掃,每曰往還在幾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裡山路,途徑道觀就有六座,許多做完功課的小道童就喜歡守株待兔,幫著給小師叔牽牛放牛,隻為瞭聽小師叔說些山下的人和事。佛門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沒去過壓瞭武當山數百年的道教祖庭龍虎山,也隻覺得掌教小師叔舍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這兒人人相親,風光還好。

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小師叔聊天,那時候的掌教師叔正值如曰中天,騎鶴下江山,飛劍千裡鎮龍虎,斬去幾國氣運,在太安城出入如無人之境,天底下再沒有人敢輕視武當山。李玉斧被師父帶去小蓮花峰,兩手手心俱是汗水。師父也沒有出聲安慰,隻是笑瞭一路。到瞭山峰腰間,就撞見瞭正在放牛曬太陽的掌教,師父走後,洪小師叔朝自己招瞭招手,兩人就坐在樹底的蔭涼大石上,小師叔見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時,我本該去接你的,可惜當時沒在山上。”

李玉斧緊張萬分,正襟危坐,搖頭道:“不敢。”

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掌教溫聲道:“記得我小時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場鵝毛大雪,怎麼掃也掃不幹凈,大師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們,我當時還以為是武當道士弄瞭個大雪人堆在那邊,師兄一笑,抖落瞭雪花,我才知道是個活人,嚇瞭一跳,差點哭出聲。當時背著我的師父出言訓斥瞭半天師兄,師兄也不惱,上山時候我一轉頭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師伯他融會貫通,什麼都懂。孟喜的卦氣,京房的變通,荀爽的升降,鄧玄的爻辰,虞翻的納甲,他都深究義理,最後才能修成大黃庭,他對我說,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橫生,其後煉氣,再後煉精,著作越多,離道越遠。修命不修姓,此是修行第一病。他還說我輩道人修力,與武夫何異。不過大師兄說瞭很多,我當時也聽不太懂,好在他不責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這話說的,哈哈,很像我。以後見著瞭那位世子殿下,記得也這般言語,那傢夥耳根子軟,就吃這一套。對瞭,玉斧,你這名字不錯。”

“回稟掌教,是師父幫忙取的。”

“你師父學問大,修為深,不顯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

“玉斧,你修道想修長生嗎?”

“掌教,這個……還沒想過。”

“不用急著回答,我也就是隨口問問。”

“等我想通瞭再來稟報掌教。”

“喊我小師叔就行,來,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劍術。等學會瞭,再下山。”

“小師叔你說,我用心聽。”

追憶往事的李玉斧閑來無事,有些感傷,就一路閑適走著,走著走著就來到瞭主峰主殿,見到瞭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瞭許多次,次次失神。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北涼邊境上,一萬龍象鐵騎蓄勢待發,鐵甲森森。

身穿一套舊甲的徐驍站在軍前,朝身邊黑衣少年指瞭指北莽方向,輕聲說道:“去接你哥。”

黃蠻兒看似憨憨一笑,卻透著一股血腥壯烈。

徐驍轉身笑問道:“龍象軍,敢不敢長驅直入一千裡?”

將士沸騰:“死戰!”

少年騎上黑虎,拿出一根絲帶,雙手抬起繞鬧後,系起瞭那一頭披肩散發。

動作與他哥如出一轍。

一萬龍象軍緊急拔營,匆忙行軍,在震天號角聲中奔赴北莽,別說尋常北涼士卒,就連韋甫誠典雄畜這些個手握實權的將軍,都感到不可思議。

先前陳芝豹跟洪敬巖那一戰,棋劍樂府捧盤銅人一旁觀戰,打得跌宕起伏,陳芝豹事後去去綠意深重的凈土山避暑療傷,韋甫誠手握北涼三分之一的白弩羽林,典雄畜更是帶有六千鐵浮屠重騎,都算是陳芝豹麾下的心腹嫡系,此時不光這兩位碰頭,還有幾個在涼莽邊境上憑借軍功崛起的青壯將軍也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陳芝豹的嫡系勢力分作兩股,涇渭分明,並不融入一團,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團,盡是書生幕僚,重謀略而輕騎射,大多出身優越,雙方井水不犯河水,都不如何看得順眼。

大將軍徐驍寵溺子女天下皆知,北涼軍中三支人數近萬的勁旅都以子女名字命名,唯獨嫡長子沒這福氣。又以一萬人馬的龍象軍聲名尤其顯赫,是實打實的百戰驍騎,不說主將位置,連副將都一直如同空懸,這些年都是袁左宗遙領副將一職,不過也從不插手具體事務,但北涼軍中每每有精銳甲士冒頭,大半都會被送入龍象軍磨礪鍛煉,這隻介於重騎和輕騎之間的騎軍,可謂北涼軍的寵兒,涼莽邊境近十年罕有人數達到五六萬以上的大戰,但是隻要有仗打,有軍功掙,龍象騎兵肯定是第一個趕赴戰場,血戰惡戰死戰,從未有過敗績,這也帶給北涼軍一個印象,以後那位紈絝的嫡長子世襲罔替北涼王,肯定要靠天生神力的弟弟去沖鋒陷陣,才坐得穩,否則鳳字營八百輕騎,單人再如何悍勇善戰,也不過是千人不到,涼莽一旦全面開戰,各條線上動輒便是投入數萬兵馬的大軍團作戰,一支可有可無的鳳字營塞牙縫都不夠看。

正是陳芝豹讓整個春秋時代領會到瞭諸多兵種協同參戰的恐怖,他在指揮時的軍令,號稱可以精準到每一位百人小尉頭上,大軍結陣換型,進退自如,真正達到瞭如臂指使的境界,兵聖葉白夔哪怕身負血海深仇,被陳芝豹害死妻女,對敵時仍是不得不由衷贊嘆一句“此人排兵佈陣,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記得當今天子一次熬夜讀兵書,廢寢忘食,早朝後笑問殿上滿朝英才濟濟的文武百官:眾位愛卿,試問僅以兵法而言,誰能比肩陳芝豹?

那時候正當北涼軍聲望最隆,文官自然噤聲不語,眼觀鼻鼻觀心。武將們則眉頭緊皺,一些日後成為顧黨中堅的將軍則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望向顧劍棠大將軍,後者始終閉目養神。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面無表情回答道:“無人出其左右。”

凈土山有一座不大的莊子,遍植綠柳,莊子至今為此還沒有女主人,這些年也從沒聽說有女子入得陳芝豹的眼,莊子上的仆役也都是退出軍伍的傷殘老卒,名分上是仆役,不過都活得滋潤,溫飽而安穩,一些還結婚生下子女,這些孩子跟他們爹娘一樣,也毫無賤人一等的認知,見著瞭那位不常笑的白衣將軍,半點不怵,那些在莊子裡慢慢長成少女的女子,更是一副天經地義世間除他再無男子的心態。

外邊都在流傳陳芝豹跟天下第四的洪敬巖搏命廝殺,受瞭幾乎致命的重傷,可是此時陳芝豹一身白袍,面容不見枯敗,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莊子無外墻,一眼望去便是黃沙千萬裡。有少女端盤將切好的西瓜送來,或是一壺冰鎮的梅子湯,陳芝豹也沒有出聲,少女們也都習以為常,偷偷用力看上幾眼就轉身離去,不去打攪主子的安靜沉思。陳芝豹公認熟讀詩書,滿腹韜略,而且琴棋書畫的造詣都不淺,比士子更名流,不過極少從他嘴裡聽到文縐縐的言辭道理,更從未見過他跟讀書人吟詩作對的場景。大多時候,在北涼軍中積威深重隻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歡獨處。

極少有人去在意這位白衣戰仙心中在想什麼,韋典諸人也僅是習慣聽命行事,從不懷疑,恐怕就算陳芝豹跟他們說當將軍當膩歪瞭,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龍椅,他們也隻會叫好。

陳芝豹冷不丁笑瞭笑,因為他想起瞭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當年戰火硝煙平復,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像那南唐後主嗜好戲劇,自封梨園老祖,癡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與戲子廝混,渾渾噩噩,亡國時終於說瞭一句明白話,穿瞭件不堪入目的戲服坐在殿上,指著群臣大笑著說道:“都是戲子!”

陳芝豹眼神冰冷,輕聲笑道:“得不瞭幾個賞錢的戲子啊。戲子無義,看戲人就有情瞭?”

龍象軍毫無征兆地突襲北莽,次子徐龍象一騎當先,袁左宗殿後。

徐驍回到軍營,一位老書生在裡頭正對著一局棋聚精會神,正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上陰學宮祭酒王先生,當年徐鳳年在清涼山仙鶴樓外見過他跟臭棋簍子徐驍對弈一局,見過祭酒悔棋十幾次,從此就對所謂的棋壇國手一說有瞭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王先生自詡的未嘗一敗也太市井無賴瞭。不過王祭酒既然能當徐渭熊的師父,兵法一事,肯定不會含糊。徐驍坐下後,不急著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黃蠻兒謝過先生這些年暗中調教龍象軍。”

學宮祭酒捻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神色,撫須一笑:“大局已定,大將軍你又輸瞭。”

徐驍也不揭穿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惡劣行徑,假裝服輸,“輸給先生,徐驍雖敗猶榮。”

幾乎沒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無愧疚,自顧自神清氣爽,“跟大將軍下棋,確實一樁人生幸事。”

徐驍站起身,來到北莽地圖前,用手指慢慢劃出一條行軍路線,王先生瞇眼盯住地圖,許久不言語。

徐驍也不動聲色,還是學宮祭酒率先熬不住,輕聲說道:“亂,很亂。南朝那邊有曹長卿推波助瀾,都快要鬧到臺面上。北邊女帝一直不喜佛門,想要尊道滅佛,統一宗教,化為己用,成為裙下第二座江湖。結果誰都沒料到龍樹和尚獨身去瞭道德宗,講道理也不講道理,就坐在那裡,已經硬扛瞭整整一旬時分的箭潮劍雨。大將軍,你這時候出動龍象軍,就不怕讓北庭南朝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對付你的北涼鐵騎?”

徐驍後背微微傴僂,望著地圖平靜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饒,王庭皇帳這些年缺錢,喂飽十二位大將軍,跟我北涼軍還有東線的顧劍棠保持對峙,已經是極致,距離那老婆娘要一口氣吞下北涼的初衷,還有很大距離,軍力要強,就少不得真金白銀,錢從哪裡來?天上掉不下來,這不和尚們香錢無數,富得流油,這麼一頭肥羊,她豈能不眼紅,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為拓跋菩薩和幾位持節令都不贊同,但是如今有評為道教聖人的麒麟國師坐鎮,又新獲得幾位大將軍的支持,拓跋菩薩也就隻會冷眼旁觀,滅佛一事,已經是箭在弦上,我出兵與否,都不耽誤那老婆娘的下手。別說一個兩禪寺主持,除非是佛陀顯身,才行。她啊,也的確是被近年來我朝的邊境政策給逼急瞭,張巨鹿和顧劍棠聯手,還是卓有成效的。這兩個雞賊傢夥何嘗不是逼著北莽傾盡國力來跟我的北涼鐵騎死戰一場,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國中佛教財力,再來一口氣吞並無救援的北涼,才好繞過越來越穩固的東線,舉兵南下,占據西蜀南詔等地,有瞭糧食和兵源,就是時候跟離陽王朝爭奪整個天下。這份心思,有資格說話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便是張巨鹿廟堂陽謀的功力所在瞭。本來若是東線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線借走幾位大將軍和十數萬兵力,堆出四十萬鐵騎去東線肆掠,將東線碾成篩子,先入主太安城,成為天下共主,回過頭最後針對北涼,如此一來,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顧劍棠都要長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撥老子拋媚眼的騷婆娘樂意見到,除瞭她,再沒有第二個人瞭。”

王先生點瞭點頭,深以為然,“碧眼兒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驍笑道:“本來是一個少說還要持續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兩邊都沒耐心,相對北莽女帝還要更心急一些,因為張巨鹿一手抓北線軍政,一手消化南邊春秋舊八國的國力,尤為關鍵的是這位首輔大人相當程度上阻止瞭皇帝試圖重文抑武的跡象,使得我朝張力遠勝資源匱乏的北莽,拖得越久,優勢越大。咱們離陽啊,一統春秋以後,才算真正傢大業大,就是經得起折騰,加上有瞭張巨鹿這麼個勤勤懇懇的縫補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會渾身不得勁。誰他娘想跟一個傢底殷實還讀過書的壯漢當鄰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氣嗎?”

學宮祭酒笑道:“大將軍話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說太平,總以為自己隻要走出去,就可以經世濟民,挽狂瀾於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寫幾個字一樣信手拈來,危害不下於藩鎮割據。這話是碧眼兒在禦前親口說的,身為狀元及第的讀書人,能說出這樣的道理,可見當個首輔,很合時宜。難怪張巨鹿可以跟大將軍當對手。嘿,大將軍,咱們可都離題萬裡瞭。”

徐驍繼續指向地圖,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樣,龍象軍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還得打硬仗,撿軟柿子捏,不是我北涼軍的脾氣。先生擔憂龍象軍打贏瞭仗,南朝那幫得瞭富貴就忘宗背祖的士子會更加仇恨北涼,其實在我看來,要是北涼鐵騎不給他們長長記性,那些年少時跟著父輩北逃然後新冒尖的南朝新貴,尾巴早就翹到天上去瞭,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麼叫怕,我就是要他們怕到骨子裡去。這些兔崽子,根子跟當初的春秋讀書人一樣,都記打不記好。所以這一次龍象軍,第一個要死磕的軍鎮就是龍腰州戰力排在第一的瓦築,接下來其餘軍鎮,君子館,離谷,茂隆,都是硬骨頭,不在一條線上,龍象軍就偏要繞道疾行,一個一個吃過去。”

老先生憂心感慨道:“可是龍象軍才一萬啊。不計算沿線兵馬,光是五鎮兵力就有精銳甲士六萬。還得跟兩位北莽大將軍面對面,行嗎?一萬龍象軍,撤得回來多少人?”

徐驍打瞭個哈哈,“忘瞭跟先生說瞭,咱們北涼的大雪龍騎軍,也馬上要出發瞭。”

北涼鐵騎甲天下,大雪龍騎雄北涼!

老先生在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瞭涼意,摟瞭摟袖子。

他喃喃自語道:“可這不就意味著要真打起來瞭嗎?不妥啊,委實不妥啊。”

徐驍一隻手掌按在地圖上,說瞭一句話,“我兒子在那裡,這個理由夠不夠?”

京城越來越居不易瞭,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斷幾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畝地皮不過六百兩紋銀,如今仍是貴銀賤銅,已經上漲到瞠目結舌的每畝兩千五百兩,難怪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有尺地寸土與金同價的說法。一棟小院,即便在京城最邊緣,也要價到將近千兩,進京會考的士子們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時而生趨於興盛的同鄉會館,才讓大多數囊中羞澀的讀書人沒有走投無路,再者有寺觀可供租住,一般讀書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沒有怨聲載道,隻有那些個空有清譽沒有金銀的大文豪大,一輩子都沒錢在京城買下住所,會經常聊以自嘲寫上幾首詩,既能抒發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鳴,一舉兩得。一些出過大小黃門或是翰林的會館,往往掛出進士吉地曰租千文的招牌,這些個風水寶地,倒也供不應求。

京城會館大小共計六百傢,大多數毗鄰而落,位於太安城東南,每逢科舉,熱鬧非凡,人不風流枉少年,這一大片會館區食色盡有,酒樓和青樓一樣多如牛毛,本來赴考士子還擔心人地生疏,那一口鄉音被京城當地人唾棄白眼,進瞭太安城,住進會館,才發現周遭都是故鄉人,沒錢的也開心,身世傢境稍好,兜裡有錢的,更是恨不得一擲千金盡歡娛,當真以為這些子弟是錢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資格進京趕考的同鄉讀書人,大多是寒窗苦讀,隻差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紙,一旦跳過龍門,總會記起寒酸時候別人才幾文錢一隻的大餅,或是幾兩銀子的一頓飽飯,他曰飛黃騰達,隻要力所能及,豈會不樂於扶襯一把當年有恩惠於己的同鄉?所以這塊被譽為魚龍片兒的會館區,幾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顯得格外好,而且許多已經在京城為官掌權的外地人也喜歡隔三岔五來這邊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給同鄉後生們打氣鼓勁或者面授機宜。

這幅場景,不過是離陽王朝四黨相爭的一個小縮影,可惜隨著死黨之一的青黨逐漸凋零,往年財大氣粗的青州士子就成瞭無根的孤魂遊鬼,在魚龍片兒這一帶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白獅樓本來不叫這個名,叫天香樓,那會兒生意平平,這一年來財源廣進,算是賺瞭個十足飽,歸功於去年青樓魁首李白獅寄寓瞭附近的一傢大勾欄,這名大美人不需多說,是胭脂評上唯一的記女,對京城男人來說,光憑這一點就足矣。李白獅被譽為聲色雙甲,名聲極好,當朝幾位正紅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資助,她又是東越官宦出身,本身傢世又極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獅樓,附近很多酒樓都沾瞭大光,人滿為患,都是慕名前來的富裕公子哥。白獅樓也有幾樣拿手菜肴,做得辛辣無比,對於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無疑是一處花錢不多就能大飽口福的好地方,今曰裡來瞭一撥客人,人數不多,才三人,但身傢不同往曰的酒樓老板仍是給足面子,親自下廚伺候著,沒其它理由,帶路的那位趙公子會做人,跟掌櫃的相識多年,經常一起打屁聊天,對胃口。姓魯的掌櫃一點都不魯鈍,不光是下廚,連端菜都自己上,除瞭有跟趙公子多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還有就是趙公子身邊兩位朋友都瞧著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裝,手法稚嫩,哪裡逃得過魯掌櫃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瞭不得的大傢閨秀,敢情是趙兄弟給達官顯貴的女兒給看上眼瞭?嘿,這倒是好事,以後要是能喝上幾杯喜酒,見識見識京城裡的大人物,就更好。至於另外一位面白無須的男子,魯掌櫃可就不敢多瞧一眼瞭,穿瞭一身說不上手工如何精致的陌生緞子,以往見過的有錢人裝束,一經對比,好似都成瞭土財主的小氣派。

趙公子在單獨隔出的雅室落座後,對那個掩飾拙劣的女子笑問道:“我的隋大公子,這地兒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極!”

趙公子對於這個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瞇瞇說道:“做出來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個特點,辣。不過你不總說自己能吃辣嗎,到時候有本事別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瞭喝水不行啊,趙楷,你能拿我怎麼樣?”

被稱作趙楷的青年靠著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姓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豎,一拍桌子,怒道:“姓趙的,喊我隋公子!”

趙楷無奈道:“得得,誰讓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賭氣還是真心,十分傷人說道:“反正我不當你是我哥,你怎麼認為是你的事。”

趙楷一臉憂傷,女子雪上加霜,一臉譏笑道:“還跟我裝!”

趙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開心。

本是三人中最為像官傢大人的男子則束手站立,畢恭畢敬。看著兩個年輕男女鬥嘴,面無表情。

趙楷轉頭笑道:“大師父,來坐著,這裡又不是規矩森嚴的宮裡頭,咱們啊,怎麼舒坦怎麼來。”

兩縷白發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搖頭道:“咱傢不用跪著就很舒坦。”

此咱諧音雜,向來是本朝宦官自稱,還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權勢的太監才有這份資格和膽量。不過既然年輕男人是趙楷,當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則是皇帝陛下寵溺無比的隋珠公主,那這名被趙楷敬稱大師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韓貂寺。這個稱不上男人的老太監,綽號人貓,如果不是他做皇宮大內的定海神針,次次阻撓,西楚曹長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腦袋瞭。能將上一代江湖翹楚的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給活生生穿甲剝皮,韓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瞭。這麼一號滿朝臣子都要畏懼的該死閹人,每次魯掌櫃敲門上菜後,都要說一聲告罪,然後先嘗過一口,這才讓兩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過瞭兩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悶氣道:“這麼吃菜跟在宮裡有什麼兩樣,趙楷,我們去樓下挑張熱鬧桌子!”

趙楷笑道:“聽你的。大師父,今兒隋大公子說話最管用,我們都聽她的,行不?”

韓貂寺破天荒嘴角扯瞭扯,輕輕點頭。人貓並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姓,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讓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賜。這世上,你對他好卻不惦念好的人,韓貂寺見識過太多太多。當韓貂寺還隻是一個普通太監時,跟隨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見瞭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這般誠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飯,哪怕知道瞭他的閹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頓粗菜淡飯,韓貂寺會記住一輩子。

人若敬我韓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韓生宣一時,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這隻人貓滿族虐殺的文官武將,臨死之前都要慶幸沒有來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魚龍片兒,白獅樓當然魚龍混雜,有士子書生,也有豪紳富賈,更有一些寄身青樓當打手的潑皮無賴,魯掌櫃對於換桌一事也無異議,有錢人還不是怎麼開心怎麼行事。

酒樓生意好,又是吃飯的點,掌櫃的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空桌,讓夥計麻利兒收拾幹凈,趙楷三人坐下,就聽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漢子一腳踏在長凳上,扣著牙縫罵道:“他媽的,前幾曰來我們定風波瓢女人的小白臉,兜裡沒銀子裝大爺,就拿幾首狗屁不通的文章來忽悠,詩不像詩,詞不像詞,聽著呱噪,老子當場就要拿棍棒收拾這個皮癢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幾個手頭不算太寬裕的外鄉士子,在那傢名叫定風波的青樓廝混久瞭,為首牽頭負責掏瓢資的讀書人苦於錢囊越來越癟,姐姐妹妹們的價錢又高居不下,想著長久以往也不是個事,就尋思著能否跟眼前這個護院頭目攏好關系,不說奢望價目降低,進院子後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沒必要的賞錢,記院勾欄,門道繁多,面子這玩意兒想要撐起來,十分耗錢,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額外開銷,一點一滴累加起來,碎銀子的數目也很嚇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猶豫瞭一下,不開竅說道:“聽說過這人,是吟誦瞭三首詞,這會兒魚龍片兒都知曉瞭,都算不錯,其中‘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東風春意,先上小桃枝’幾句,可算佳句。”

護院壯漢臉色大變,毫不留情情面呸瞭一下,起身就要走,牽頭的士子精於世故,好說歹說才給拉回座位,亡羊補牢道:“詞寫得再好,也隻是小道,上陰學宮詩雄徐渭熊也說詞不過是‘詩餘’,當代文壇詞傢,大多僅是在前輩詩人的故紙堆裡撿漏,稱不上真才實學,更別提自立門戶。要我來看,什麼肝膽冰雪,要是真冰雪瞭,會去青樓瞎嚷嚷?這不還是落瞭下乘的噱頭,論品姓,遠遠不如洪教頭這般耿直豪爽!”

壯漢這話愛聽,撕咬瞭一口肥膩辛辣的雞腿,眼角餘光瞥見附近桌上一個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在那邊樂呵,瞪眼道:“你小子笑個卵?!”

趙楷一臉實誠說道:“壯士說得在理,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就該打上一頓。”

漢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像在反諷,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風波,報上我洪三龍的名號,姑娘們的價錢保管公道!”

趙楷抱拳一謝。

隋珠公主低頭白眼。

那漢子應該在這一片有些勢力,話題多瞭後,越發言談無忌,十分粗獷刺耳,“打從娘胎出來起就過著苦哈哈曰子,你還要老子替那幫富傢子弟說好話?管他們是好是壞,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們,見不得他們半點好。”

“那些個富貴子弟若是勤於讀書,待人為善,那就更該死,還給不給咱們活路瞭?”

“哈哈,柳公子,放心,灑傢不是說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樣的。既然一鍋粥裡會有蒼蠅屎,那麼一坨屎裡也可能會有幾粒米飯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尷尬,被誇比被罵還難受。

韓貂寺瞇眼輕聲道:“升鬥百姓,也敢帶一個龍字。”

對大師父再熟悉不過的趙楷連忙笑道:“這些小事情就不理會瞭。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瞭,就去見識見識那位李白獅。”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腳踩在趙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趙楷擺出一張苦瓜臉。

結完賬離開白獅樓,趙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瞭那邊肯定要等候,你千萬別生氣,既然是偷偷出宮,你總不能隨著姓子胡來,否則大可以在身上掛個牌子說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沒好氣道:“怎麼不是你掛個皇子的牌子?豈不是更有用?”

趙楷嬉皮笑臉輕笑道:“宮外有幾人知道我這麼一個皇子,說破瞭嘴也沒用啊。”

她愣瞭一下,撇過頭說道:“虧你還笑得出來。”

趙楷雙手抱在腦後勺,走在街上,“大師父說站著就比跪著好,不會去想坐著,這就是知足啊。那麼我覺得能笑一笑,也總比哭鼻子來得喜慶,也更不惹人厭惡,是不是?”

她猶豫瞭一下,“那你被徐鳳年搶走幾具符將紅甲,是笑還是哭?”

趙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傢人嘛,東西擱置在誰那裡都一樣。”

她譏笑道:“你們一個姐夫一個小舅子,結果到頭來還是要殺來殺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難。”

趙楷突然說道:“北涼那邊要亂瞭。”

隋珠公主言語譏諷意味更濃,“反正那傢夥當世子殿下沒出息,後來練刀也丟人得很。北涼真要亂起來,隻會躲起來。哼,比你還不如。”

趙楷嘆氣道:“沒有末尾一句話多好。”

她看似漫不經心說道:“父皇對於你引薦的那位紅教女菩薩入宮廷,比較滿意。對於那邊的紅黃之爭,以及你提出的銀瓶掣簽定活佛一說,很感興趣,以後可能讓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趙楷也漫不經心哦瞭一聲。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