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第三章 大人物傾巢出動,徐鳳年截殺趙楷

一騎當先,荒漠滾燙大風撲面,披風繩結漸松,然後飄落黃沙中。

露出瞭那一襲觸目驚心的鮮艷蟒衣。

這名閹人身後兩千劍閣精騎已經被他拉開足足一裡路程。離陽王朝有一條明文鐵律,清晰無比地刻在那塊龍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宮!離陽王朝平定春秋後,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數,一次是隋珠公主潛入北莽,那名禦馬監掌印大宦官回宮後,沒多久便死在他的紅絲纏繞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瞭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趙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瞭一半情分。調動身後那支隻效忠於皇室的隱蔽兩千騎軍,依然是天子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則仍是用去瞭僅剩的一半主仆情誼,但他這個真實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極為生疏的第一權宦韓生宣,並不後悔,更不去思量什麼君王薄情。人貓韓貂寺貪權,否則也不會獨掌權柄這麼多年,但卻知道為誰而貪。當年天子還隻是實力最弱的皇子之時,他為那位皇子而效死;當皇子坐上瞭龍椅,開枝散葉,韓生宣一開始就選擇瞭喊自己大師父的趙楷——那名溫婉女子的兒子,韓生宣吃過她親自下廚的幾頓飯菜,沒有半點被她看成人人唾棄的閹人。世人欺我韓生宣一時,我欺你一世。但聽她敬我韓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韓生宣就還恩於趙楷。韓生宣沒讀過書,不識得幾個字。人貓也從來不講什麼國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趙楷就是僅有的規矩,韓貂寺這輩子也隻講究這兩份傢規。

策馬狂奔,當韓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壓壓的騎軍陣形,沒有攜帶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雙手,捻住兩縷從鬢角垂下的白發銀絲。

雙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紅絲裹住。

等他殺透這支北涼培植出來的亂臣賊子的陣形之後,就可以交給後邊的何晏瞭。

韓貂寺原本可以輕松殺掉那名去劍閣阻攔自己調兵的直殿監大太監,隻是人貓對皇後娘娘並無惡感,也不想讓小主子以後難堪,過早與她徹底撕破臉皮,就任由他後到劍閣,去尋找那個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這一騎毫不減速地沖向那三千雄壯騎兵,仍有心情笑瞇瞇道:“黑和尚,可別讓咱倆的徒弟死在這兒,否則老奴這個當大師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瞭你這個二師父。”

對面那一方的騎將汪植,即便是對著韓貂寺這寥寥一騎,也沒有任何輕松愜意,不僅僅是猜到瞭老宦官的身份,也因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謀逆!

汪植低頭摸瞭摸珍藏多年終於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後三千親騎,都不認什麼劍閣統領阮大城,甚至多年廝殺打磨,在敵我屍體裡打滾,連趙傢天子都給忘瞭。他的爹當年被徐大將軍安插在劍閣擔任一員守將,死的時候拉攏起來一千心腹,到瞭他手中,用瞭十年時間添加瞭兩千騎,其中有三百人是從北涼以很緩慢的進度陸續滲入劍閣,大多是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去年一口氣來瞭八十人。在遠離劍門關八百裡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見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瞭的人屠,汪植知道興許沒多久便用得上父親珍藏的那柄刀——北涼刀。

汪植歪頭狠狠吐瞭口唾沫,默默抽出北涼刀。

一千騎反常地後撤,兩千騎開始沖鋒。

這是一場拿無數條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頂尖高手的截殺。

汪植還想著成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為威懾大漠的大將軍。真死在這裡肯定他媽的後悔,但既然投瞭胎跟那曾是北涼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沒的後悔!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從腰間摘下水囊,仰頭喝瞭一口。

有人說是自從大規模騎戰出現以後最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將軍,是十萬規模以上騎戰便無敵的存在,連當今天子都將他譽為“滿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戰仙”,文武雙絕。

離陽王朝軍中,誰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數說是顧劍棠大將軍更厲害一些,自從他跟北莽洪敬巖和銅人祖師連戰兩場後,他成為當之無愧的新槍仙,隱約超過瞭刀法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陳芝豹停下馬,轉身望去。

一小隊稀稀疏疏的騎兵尾隨而至,胯下戰馬長途追擊,俱是早已疲憊不堪。為首的負劍女子,一身幹涸血跡。陳芝豹嘴角的苦澀一笑,一閃而逝。

他調轉馬頭,將水囊輕巧拋擲過去,可惜她沒有去接。

兩人相距五十步。

陳芝豹笑道:“就你們這種不考慮體力的截殺,來兩千騎都未必能擋下我。”

已經兩晝夜沒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說道:“典雄畜抽調的六百鐵浮屠和韋甫誠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瞭。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瞭北莽甲胄。”

陳芝豹雲淡風輕地說道:“殺他們做什麼,他們可都沒有反。隻是不湊巧出現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緩瞭一下呼吸。

陳芝豹沒有急於有所動作,仍是勒馬而停,長槍一端指向馬蹄下的黃沙,“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否則也就不多此一舉瞭。”

徐渭熊譏諷道:“還有你陳芝豹沒有預料到的戰事?”

陳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瞭,隻是不想承認。不知為何,每當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現的情景,往往都會出現,一次都沒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問道:“你真要反出北涼?!”

陳芝豹微微側瞭側腦袋,反問道:“誰說的?”

徐渭熊不再準備說話,輕輕吐納,背後古劍顫抖不止。

陳芝豹仍是沒有提起長槍哪怕一寸一尺的跡象,“小時候,我不想我爹替義父去死,結果他二話不說帶著六十二位陳傢子弟去斷後,還是去瞭。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絕入京做安享富貴的駙馬,他沒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著從北莽回到北涼,他活下來瞭。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來瞭。”

陳芝豹終於提起那桿梅子酒些許,“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想義父慢慢老死在北涼王的位置上。現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義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觀。最後一次不想做什麼,好像偏偏又出現瞭。”

陳芝豹彎腰從掛囊中取出一枚槍頭,嵌入那一桿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頭時,這位白衣戰仙緩緩說道:“梧桐院子那個叫青鳥的丫鬟,是槍仙王繡的女兒,我知道。那桿剎那槍留在瞭武庫,我也知道。她被培養成死士,以後專門用作殺我,我還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個躲躲藏藏瞭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陳芝豹今天就讓你死。畢竟,你生前最後見到的男人,還是我。”

“我會帶你著你的屍體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這支馬隊持有那枚將要顛覆西域現有勢力格局的銀瓶,竟然停下瞭西行的馬蹄。

歇腳之地,正位於劍閣和流沙之間,馬隊身後是《春秋方輿紀要》記載的鐵門關。大秦帝國始設關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鐵,此地扼河上遊長達二十裡的陡峭峽谷,是從西疆越過山脈進入東疆的重要孔道。每當中原王朝局勢初定,就要經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經過此地。每一次馬蹄聲往西踏響,都象征著中原王朝的國力鼎盛;每一次朝東撤退,都意味著中原春秋的割據潰散。

皇子趙楷坐上瞭馬車,坐在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將金甲就守在他身邊。

當他看到一身塵土的黑衣老僧從北方長掠而來時,笑容燦爛。

是他的二師父,病虎楊太歲。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趙楷安然無恙,如釋重負,也不跟這個將來有望尊佛貶道打斷滅佛進程的徒弟說一個字,僅是跟那名六珠菩薩相互合十行禮,然後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不到半裡之外。

腰懸一刀一劍的徐鳳年策馬直奔鐵門關。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趕赴西域積攢功勛,為以後登基鋪墊聲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斷開北涼、南詔伏線的蜀王。

唯獨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繼而再靠著鏟平北涼去坐上龍椅。

何況這名皇子還是李義山錦囊中定為必殺的趙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來。

以佛門大神通不斷密語馬上那位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誰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紅教法王可以死,兩百一十六名扈從都可以死,唯獨趙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護送趙楷返回京城後,去北涼王府請罪。

你今日若是執意要殺身負皇命更身具氣運的趙楷,可知下場如何?”

老僧飄然而來。

“滾你媽的下場!”

一向對敵仍可平心靜氣的徐鳳年竟是驀然眼眸赤紅,怒極道:“楊太歲,老子今天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當年京城白衣案,可還曾記得?!老子寧願死在練刀途中也不肯以後當個廢物北涼王,就是為瞭親手宰瞭你們這幫王八蛋!”

陳芝豹離開那座楊柳依依的小莊子在前,白狐兒臉出聽潮閣在後。

徐驍來到瞭這座不樹外墻的幽靜莊子。莊子裡的下人們經過丫鬟綠漆的大肆渲染,大多都已經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能讓不愛說笑的陳將軍變得反常。上回送離老人後,明顯心情很好。前段時間大傢都還在猜測老人會不會是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過覺著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陳將軍的脾氣和地位,不至於這般刻意逢迎,猜來猜去,都隻能想多半是位從北涼軍退位的老將軍,說不定還是陳將軍的舊屬。唯有莊子老管事猜中瞭真相,但沒敢胡亂宣揚。這次北涼王親臨,老管事一樣沒有大費周章,仍是接到瞭後院樹蔭下,又讓有過照面的綠漆端來瞭莊子自制的瓜果點心。徐驍吃過瞭些許,就笑著起身讓丫鬟領他去陳芝豹的書房,少女綠漆不敢自作主張,不過也不好直接說陳將軍的書房都不讓她們丫鬟打掃,都是將軍來清凈莊子休養時自己動手,耳濡目染,下人們不去將軍的書房,就成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哪怕書房大門常年敞開,哪怕灰塵鋪積,也不會有誰去。丫鬟正在左右為難之間,在遠處安靜候著的管事連忙小跑過來,親自領著大將軍去書房,到瞭門口,老管事就帶著一肚子狐疑的綠漆丫頭快步走開。

徐驍負手跨過門檻,走到書案旁邊,看到上面擱瞭一張白紙,不寫一字。

女子出嫁離傢,會帶上嫁妝。男子出行,又非入贅瞭誰傢,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終究還是離枝瞭。

徐驍收起白紙卷入袖,輕聲道:“這樣也好。”

徐驍環視一周,書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珍貴孤本兵書史籍,並不以紫檀黃花梨這類皇木做書匣珍藏,顯然是圖一個隨手可翻隨時可閱。徐驍發瞭一會兒呆,想瞭一些往事,記得芝豹小時候是個很頑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歡騎在陳老哥脖子上揪胡子。小時候徐驍本人也經常抱著在軍營裡頭逛蕩,這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抱之前憋著,等抱到一半就給你一泡尿。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塚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墳頭,把腦袋埋進黃土,連徐驍都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哭瞭沒有。後來,北涼軍開始壯大,鐵蹄踏破瞭六國苦膽,事後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聖之前,徐驍曾經開誠佈公與他談過一次,問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異姓王,他徐驍可以在京城養老,弄個兵部尚書當當就糊弄過去,由陳芝豹去北涼當王朝僅有的異姓王,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當時天子也有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陳芝豹終歸還是沒有答應,說是京城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義父為他做人質。

後來到瞭朝廷上,皇帝又有意無意試探瞭一次,詢問陳芝豹是否願意與燕剌王一起合力為朝廷蕩平南方蠻夷,這可是作勢要連立兩位異姓王瞭,嚇得滿朝文武都面無人色,連顧劍棠這種養氣功夫極深的大將軍都當場勃然大怒,猛然揮袖背轉過身。燕剌王則抬頭望著大殿房梁,一言不發。老首輔,即當今張首輔恩師的文官領袖,跪地不起,不斷砰砰磕頭,血流不止,死諫天子不可如此違例封賞。那一年,白衣陳芝豹才十七歲,徐鳳年才約莫八歲。這些年,徐驍開始看不透這個義子到底想要什麼,不清楚他的底線到底在哪裡。陳芝豹越是無欲無求,越是厚積薄發,徐驍就越不敢輕易老死。因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麼都不爭的陳芝豹,就可以什麼都拿到手。真到瞭那一天,一個夾縫中的北涼,恐怕就要填不飽陳芝豹的胃口瞭。當初新登基的趙傢天子為何再封陳芝豹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則必賞,不介意兩位異姓王南北互為呼應,但又何嘗不是要讓父子二人互為牽制掣肘?

徐驍完全不懷疑自立門戶的陳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驍走出莊子,喃喃自語:“希望兩邊都還來得及。”

回到北涼王府。

大堂中,並無甲士護衛彰顯肅殺氣,六位義子中來瞭一半。扛旗的齊當國,師從陽才趙長陵的葉熙真,精於青囊堪輿覓龍的姚簡。

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都已不在北涼。

隻剩下父子四人。

見到輕輕坐上椅子的義父,葉熙真和姚簡相視一眼,緩緩跪下。齊當國巋然不動,虎視眈眈,看著這兩名早已功成的自傢兄弟,滿臉怒容。

徐驍雙手插袖,往後一靠,說道:“咱們北涼的諜探機構,這些年都是一分為二,祿球兒管一半,熙真統轄另一半。前不久有兩人各花瞭一千兩黃金買命,雇瞭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殺鳳年。熙真你的買命是先手,祿球兒是後手,因為這位目盲女琴師收瞭銀錢就沒有食言的說法,所以祿球兒那一千兩花得有些吃虧,隻是讓她點到即止。鳳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來,還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長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覺得他隻要能掌握北涼鐵騎,別說一統春秋,就是以後吃掉北莽也不在話下。長陵是不會玩花花腸子的無雙國士,這番認為,也從不在我面前掩飾,死前還握著我的手,最後遺言便明說瞭芝豹可以成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的君王。所以熙真你繼承長陵的遺志,這些年那些沒有親自動手的潑臟水,我查不出來,也不想讓祿球兒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誰在推波助瀾;加上這本就是義山要我韜晦養拙的初衷,這一點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著為師父爭一口氣,證明李義山錯瞭,證明李義山不如趙長陵。這些年,北涼舊部人心渙散,尤其是那些當初勸我稱帝的老傢夥們,更是憋著一口氣怨氣,始終都沒散去。”

“至於你,姚簡,一直對黃龍士那句‘白衣一並斬蟒龍’的說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為北莽麒麟真人這樣的國師,還有為天下道統續香火的宏願,我若挑明瞭勸你,父子情誼恐怕就早早沒瞭,你那些年哪裡還能帶著鳳年跑遍北涼?我也就一直忍著不說。”

徐驍真的是老瞭,雙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站起,當年那個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輕將軍,竟是如此艱難,最後說瞭一句:“現在我也不好說就一定是我對,你們錯瞭。”

徐驍走出大堂,齊當國守在門口,背對姚簡和葉熙真二人。

葉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去提起義父留下的一壺酒,一手手指間夾瞭兩隻酒杯,另一手舉起酒壺放在鼻尖一聞,淚流滿面的文士笑著輕聲說道:“看吧,跟你說肯定是綠蟻,你非跟我打賭是黃酒,黃酒還要溫上一溫,你不嫌麻煩我還嫌。”

姚簡沒有站起,隻是盤膝而坐。

葉熙真坐在他面前,倒瞭兩杯酒。

葉熙真舉起一杯綠蟻,拿袖子擦瞭擦淚水,笑道:“咋的,老姚,不舍得你那幾屋子的破書?”

面無表情的姚簡握住酒杯,搖頭道:“有什麼不舍得的,留給鳳年,其實也挺好。以前他小時候總喜歡偷書,這回不用擔心挨我的罵瞭。我是生是死,都才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傢子人?”

葉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這種事情,我還信不過義父?”

姚簡點瞭點頭。

葉熙真舉杯遞向姚簡,“碰一個?”

姚簡白眼道:“不碰,你一輩子酒品都不好,哪次慶功你腳底下沒個幾斤酒水,都給你糟蹋瞭。跟你碰杯,跌份兒。”

文士葉熙真拿袖子遮面,一飲而盡。

姚簡不約而同喝盡瞭杯中酒,閉上眼睛輕聲呢喃道:“可惜沒有下酒菜。”

兩人喝盡兩杯酒,然後同時跪向大門方向。

站在門口的齊當國揉瞭揉眼睛。

望向斜靠著門外一根紅漆大柱的義父,齊當國關上門,走到老人身邊蹲下,沙啞道:“我就不明白他們想這麼多做什麼,好好活著不好嗎?”

徐驍興許是站得乏瞭,坐在臺階上,輕聲說道:“義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訴我答案的人,像長陵,像義山,都走瞭。”

劍閣流沙一線之間的鐵門關,聚集瞭江湖百年以來堪稱最為紮堆的頂尖高手,人數之多,足以震動離陽、北莽兩個江湖,而且幾乎無一不是存有死戰不退的心態。這與當年曹長卿和鄧太阿登頂武帝城有著很大區別,那時候觀戰者眾多,藏龍臥虎,但真正出手的到底還是隻有兩人,一旁看熱鬧卻不會湊入熱鬧,比起中原江湖極為陌生的鐵門關,差瞭太遠。鐵門關一役,誰都沒辦法置身事外,隻要你出現在視野之中!

僅就已經浮出水面親身赴戰的高手,就有一桿梅子酒姍姍來遲的陳芝豹,號稱擅長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貂寺,曾經踩塌一半龍虎斬魔臺的病虎楊太歲,離陽軍中第三人白熊袁左宗,圓滿指玄的陰物丹嬰,偽境指玄徐鳳年,身負赤螭劍的徐渭熊,密宗六珠菩薩,昔年曾是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甲人本尊的金甲人,生而金剛的徐龍象,以及手持剎那槍的青鳥。

做的是謀逆和平叛的驚天勾當,互相殺得是有可能坐上龍椅的皇子和下一任首藩北涼王!

這一場將要很快決定北涼、西域、西蜀三地未來格局的大亂戰,誰都不敢說自己可以笑到最後,活到最後。

徐鳳年一騎當先,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飛劍結青絲,構成一座從桃花劍神鄧太阿那邊偷師而來的雷池劍陣。

撞向當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幫兇的黑衣老僧楊太歲。

袁左宗縱馬緊隨其後,策應世子殿下,卻拉開五十步距離遊弋在一個弧外。

一路奔襲途中,雙面四臂皆是被籠罩遮掩嚴實的朱袍陰物,終於露出猙獰真容,繞開徐鳳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鐵門關谷口。它的目標很明確,誰適合當作進食的補品餌料,它就將其連血肉帶氣機一並汲取殆盡,第五貉便是前車之鑒,此時陰物丹嬰雙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輝,呈現出不同於尋常穢物的氣象。

青鳥斜提剎那,策馬前沖,依舊不是不理會那位聲名在外的黑衣國師,直截瞭當地率領八百白馬義從殺向那邊的兩百禦林軍。在柔然山脈,大戰之前公子便笑著說過把第五貉交給他,青鳥從一開始就不懷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頭顱,今天,公子纏住楊太歲,她一樣不會畫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經棄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滾雷,遠遠超過那匹腳力出群的奔馬,再一次展現出何為戰陣萬人敵的身先士卒姿態!

鳳字營的王沖在跟戰馬與世子殿下並列一線時,下意識瞥瞭一眼,握緊手中長槍,輕聲道:“林衡,看好瞭。殿下這回又是單槍匹馬跟楊太歲這頭老禿驢扛上瞭,沒讓咱們失望。”

迅速將停滯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拋在身後,展開沖鋒的白馬義從俱是熱血翻湧,幾乎渾身戰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著這麼個一次都未曾踏足軍營的無良世子,都說他除瞭欺負水靈小娘也就隻剩下在青樓一擲千金的本事瞭,這些年誰心裡頭不是堵得慌?這一路向西急行,那佩刀又佩劍的北涼大公子哥依舊是一言不發,也從沒想過說幾句平易近人的體己言語,好在面子上熱絡熱絡,都沒有。隻是在先前相距鐵門關兩裡路時,沉聲說瞭一句:“今日隨我殺離陽皇子趙楷。”

距敵兩百步。

袁猛發出一聲滔天怒吼:“白馬義從!死戰!”

兩百禦林騎軍同時展開沖擊,十六名金刀侍衛不留一人,盡數上馬迎敵。

趙楷始終坐在馬夫位置,瞇眼遠望。符將金甲雙手靜靜站在車前,雙手握住那把大劍古樸的劍柄,插入大地。這柄兇劍是用一位當世著名鑄劍師全傢性命換來,金甲之內的傀儡更是當年被韓貂寺雙手剝皮以後的大宗師,單獨戰力足以碾壓其餘四具遺棄的符甲。

一襲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薩一手在胸前結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狀,黃沙在手掌之上幾尺高處瘋狂旋轉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緩緩成就一番星鬥漩渦之象。

趙楷攥緊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會死在這裡?”

手中那根結實馬鞭突然寸寸崩斷,這位皇子低聲獰笑道:“我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史書,尤其是野史,喜好以“萬人敵”這個稱呼來形容那類陷陣猛將,卻也沒有誰會當真,但是“千人敵”一說,在春秋亂戰中的確存在,雖說鳳毛麟角,但畢竟有過先例。當年徐傢為天子開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員誓守國門,寧死不臣離陽,寧死不逃皇城外,更有身為西蜀宗室的劍皇一劍守城門,隻可惜力戰之後先衰後竭,被北涼鐵騎碾壓致死而已。那一戰,西蜀劍皇在三炷香時間內斬殺精騎八百人,死後踐踏於馬蹄之下,再被褚祿山將一桿旗幟插在屍身之上。硝煙漫長的春秋亂戰,使得軍旅甲士都對搏殺江湖頂尖高手有瞭許多實戰經驗,必須要在己方士氣潰散之前,活活耗死對手,不給其喘氣機會。這些用屍骨性命堆出來的寶貴經驗,由老卒不斷傳承新卒,代代相傳。汪植身為劍閣騎將,南邊就是那位劍皇劍折人亡的西蜀,北涼更不用說,有陳芝豹,還有妃子墳存活下來的袁左宗,都可謂名副其實的千人敵,自然而然經常拿這些彪炳人物作為假想敵去訓練騎軍。

但是對面那紅蟒衣大太監戰力之猛,殺人手腕之詭譎,仍是讓汪植有點措手不及。

韓貂寺一線直奔,大紅蟒袍隨風飄搖,雙手更是浮現千百根紅絲,彈指間摘人頭顱,動輒分屍。

除瞭汪植一把北涼刀砍斷些許紅線,加上幾名得力戰將僥幸活下,不下三十騎兵都給這隻人貓絞殺。好在騎軍戰陣一開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殺,力求厚實,哪怕舍掉一部分騎兵沖擊力的優勢,哪怕平白送給韓貂寺身後兩千精騎一份先天優勢,也要竭力迂回阻截下這名老宦官!前幾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簡單,就兩個字:拖住!拿什麼拖?汪植除瞭一千騎養精蓄銳,防止被對面相互知根知底的兩千人一舉擊潰外,參戰的兩千騎也不是馬蜂狂擁般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騎隊,務求進退有度,將數目占優的車輪戰發揮到淋漓盡致。

汪植已經跟韓貂寺有過三次急促交鋒,一次揮刀力敵,其餘兩次都是彎腰撿起戰死袍澤的長槍。一次回馬槍追向那頭紅貓,丟擲向背後,一桿長槍竟是被長瞭眼睛一般的繁密紅絲繞到後背,直接給纏繞攪爛。汪植第三次丟擲直接舍人殺馬,一身紅得瘆人的人貓竟然勒馬拔空而起,躲過瞭飛槍,還將周圍五名騎兵的腦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殺得雙眼通紅,咒罵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後有八千隻馬蹄轟然踩地,漸成巨響。

汪植做瞭個手勢,紋絲不動的那一千騎立馬劈開,開始如洪水繞過大河中央的礁石,沖向何晏率領的兩千騎。更輔以沒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圍殺人貓的六支外圍遊騎隊,去展開兇悍的對撞搏殺。

汪植胡亂揉瞭揉臉頰,吐瞭口帶血的唾沫,狠聲道:“這次要是不死,怎麼都要跟北涼王要個萬人遊騎將軍當當!”

陳芝豹說要殺徐渭熊,帶著她的屍體去西蜀稱王,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劍相觸,這把名劍便炸出一串如龍鳴的清越之音,顫鳴悠揚。

每一次撞擊,右手持劍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陣劇烈抖顫。

梅子酒的玄妙遠不止於此,陳芝豹次次出槍看似溫雅,沒有半點火氣,但一聲劍鳴一次抖袖,陸續趕來的大雪龍騎精銳騎兵就無緣無故暴斃,分明還不曾接近兩人二十步以內,便死得幹脆利落,好似被一槍捅穿胸膛,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後倒飛去,跌落黃沙。

陳芝豹驟然一掄梅子酒,橫掃而出,將徐渭熊手中赤螭劍蕩出一個尋常名劍必定斷折的駭人圓弧。

徐渭熊一人一馬後邊前仆後繼的兩名鐵騎再次莫名其妙陣亡,墜馬之前,身體在空中跟赤螭劍如出一轍,彎出一個弧度。

輕輕收回梅子酒,陳芝豹指地槍尖旋出一個槍花,望向口吐鮮血的女子,淡然笑道:“這才梅子尚青時。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瞭?道教第二符劍赤螭,說到底其實還是一個‘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聲。

陳芝豹轉頭望向鐵門關,“我本想到瞭那裡,將蟒、龍一並斬去,然後獨身入蜀,如此對誰都說得過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漸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拋起赤螭。

高入雲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脫口而出那個“敕”字。

一槍通透腹部。

陳芝豹拔出梅子酒,從女子身上帶出一股鮮血,面無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說出那個“敕”字,又給這位風流白衣旋轉至槍尾,一槍撞落下馬。

看似留情,實則這一記梅子青轉紫,才算真正的殺招。

就在此時。

有女子禦劍南下。

女子身後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隨。

年輕女子絕美,禦劍之姿更是逍遙若仙。她狠狠剜瞭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敵的徐渭熊,冷聲道:“我就看看,別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盡天下八鬥風流的中年儒士輕笑開口道:“梅子紫時好入酒。”

大官子曹長卿飄然而至,扶住魂魄飄搖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脈,然後輕輕放入一粒丹藥,將她輕輕放下。

是死是活,天曉得。

盡人事而已。

其實以人力強行引來天劫仍是難逃一死。

死士當死。

若非探知此地異象,黃沙千萬裡,便是陸地神仙曹長卿也根本趕不及。

曹長卿起身後探出一手,問道:“儒聖陳芝豹,可否一戰?”

這位天下無人得知其悄然入聖的白衣戰仙,提起那一桿紫氣浩然繚繞的梅子酒,平靜道:“請。”

尚書省夜值場所位於宮內隆盛門以內東側,宮墻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書、門下二省直廳建築的氣派恢宏,實在是顯得寒磣至極。今夜便是由當朝首輔張巨鹿親自入宮值夜。三省長官中因為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被調出京城,成為西楚舊地那塊轄區的經略使,三省中書省本就空缺,三個位置頓時空懸瞭兩個,越發不像話,不合王朝禮制。當下朝野權貴都在揣測誰有這個資歷和運氣頂替孫希濟,一躍而上。江南道士林領袖盧道林才剛剛拔擢擔任禮部尚書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溫一時間就成瞭眾望所歸的大佬。尚書省直廳中除瞭中央一間有“張廬”稱呼的矮房,裡頭坐著張巨鹿外,最東邊矮房還有盧道林的弟弟盧白頡。這位棠溪劍仙新任兵部侍郎,湊巧也在當值。雖說兵部為顧劍棠把持,向來油鹽不進,跟其餘尚書五部都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璽衙門印信,唯獨兵部獨放直廳偏屋,對此以執政嚴苛著稱的張巨鹿,竟也是睜眼閉眼就對付過去,足見顧大尚書不光是品秩高過五部尚書足足一品,實權更是毋庸置疑地遠非一品之差。

但新躋身京城核心官場的盧白頡倒是不忌諱這些,跟張首輔偶有相逢,都不僅是點頭行禮的蜻蜓點水之交,還會停下腳步說上幾句,每次都是相談甚歡,互無半點敷衍。張巨鹿正在翻閱一本舊楚地抄禁的禁書,為一名狂儒所寫,趕赴廣陵道任職安撫喧沸民意的孫希濟竟然專門為此寫信一封,為那儒生求情,懇請網開一面。張巨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沒有馬上回信,隻是跟宮廷檔案所要瞭一本禁書,細細翻閱,正讀至皺眉處,碧眼紫髯的當朝首輔便聽聞直廳外傳來一陣豪邁笑聲。敢如此在內廷喧鬧的老傢夥,屈指可數。

張巨鹿放下禁書,看瞭眼窗外掛在墻頭的圓月,房間內幾位六部權貴都下意識停筆的停筆,放書的放書,齊齊望向首輔大人。張巨鹿笑著朝眾人按瞭按手,示意眾人不要理會自己。與上任老首輔執掌尚書臺那會兒不同,此時張廬內官員雖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齡竟是小瞭將近一輪,少有頭發花白視線昏聵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歲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歲出頭便進入中樞的吏部侍郎。張巨鹿輕輕跨過兩道門檻,走出私下被朝廷喚作張廬的直廳,看到左祭酒桓溫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還有本該在皇宮西路乾西二所重華宮禦前當值的禮部尚書盧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頭等大事,宗人府、禮部和中書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勞神出力,出不得一絲差錯。但桓溫和盧道林之間,還有一位男子,最顯眼的莫過於身上那一襲正黃龍袍,張巨鹿快步上前正要彎腰行禮,那位九五之尊輕輕扶住張巨鹿手臂,張巨鹿也就不再故作謙卑,眼角餘光看到瞭一名年輕太監。說他年輕,那隻是對比以往那位司禮監大宦官韓生宣,原本應該是韓貂寺伴隨天子身邊,這裡面的門道玄機,跟內廷宦官素來沒有交集的張巨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數即可。

盧道林見君臣三人沒有馬上進屋的意圖,率先告退,走入張廬。

天子等到禮部尚書入瞭屋子,這才溫聲打趣道:“兩位愛卿隨朕去兵部直廳坐會兒?朕可知道那裡的茶好,地道的春神湖雨前茶,張廬那邊不行,茶水也馬虎,入不瞭嘴。”

私下君臣相處並無太多規矩講究的張巨鹿笑道:“行啊,沒臉沒皮蹭酒我不喜歡,蹭茶這種事情,趁著顧大將軍不在,做上幾次倒是無妨,不過估計桓祭酒沒什麼興致。”

桓溫瞪眼道:“張碧眼,才見著陛下就急著給我下套?”

張巨鹿沒好氣地瞥瞭一眼一手負後的桓溫,“那麼大酒香,當我沒聞到?得瞭便宜還賣乖,陛下賞賜瞭好酒就乖乖閉嘴,等會兒喝你的酒,少發酒瘋。”

被損友揭短的桓溫哈哈大笑,趙傢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兩位國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東廂直廳。這裡隱約跟張廬對峙爭鋒,有個“顧廬”的說法,對於這些無傷大雅的爭執,天子聽在耳裡也就一笑置之,就算當著張巨鹿和顧劍棠的面也能毫無芥蒂地隨口調侃幾句。過瞭門檻,見到是皇帝陛下親臨直廳,外屋內屋的兵部臣子都嘩啦啦起身跑出來,跪瞭一地。兵部侍郎盧白頡跪在最前,聲音也最為激揚醇厚。天子讓眾人起身,也沒有訓話的意思,隻是讓眾人返回書案處理軍機事務,倒是留下瞭盧白頡。對於此人,趙傢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宮談論軍國大事,甚至讓棠溪劍仙去傳授幾位皇孫劍術,可謂隆恩浩蕩,使得盧白頡迅速在京城朝廷紮下腳跟,無人膽敢小覷怠慢。

外屋正壁上掛有一巨幅江山萬裡圖,皇帝讓三位當朝顯貴坐著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畫下,拿起一根修長紫檀木桿,暫時沒有在巨畫上指點。

張巨鹿喝瞭口因一首詩而成貢茶的春神碧螺,對隔壁椅子上的國子監左祭酒低聲道:“喝酒離遠點,茶香都給沖沒瞭。”

桓溫還以顏色道:“屋子就這麼大,酒這麼香,你讓我去哪兒?!”

說完以後,他讓直廳隨侍多要瞭一隻泉窯杯子,遞給兵部侍郎盧白頡,笑瞇瞇道:“棠溪劍仙,咱們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對一,要滾蛋也是那張碧眼滾蛋,是不是這個理?”

有儒將氣度的盧白頡笑著接過酒杯,輕聲道:“酒,我喝。但是不是這個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說。”

張巨鹿氣笑道:“一個比一個油滑。肩挑清風明月的左祭酒?為人慷慨無城府的棠溪劍仙?怎麼到瞭我這裡就變味瞭?”

深夜出行並且將幾位起居郎和太監一起撇在外頭的皇帝聞言,轉身一笑,問道:“巨鹿,再給朕說說科舉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過奏章瞭,雖說六萬字字字都認得,可還是有很多不解處啊。尤其是當下一劑猛藥藥到病除,可百年以後見朋黨弊端的說法,那份奏章虎頭蛇尾,實在是語焉不詳,意猶未盡,今晚重點說說看。桓祭酒和盧侍郎也都別閑著,有想法就直說。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們的。若是天亮之前說不出個所以然,可別怪朕小氣,喝瞭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價格算銀錢,一文錢別想少掏!”

張巨鹿面朝桓溫、盧白頡,笑道:“怎樣,是我不講理,還是陛下不講理?”

兩位都點頭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換瞭別人,此時還不得要往死裡稱贊朕勤儉治國?”

趙傢天子揮手示意侍從退入裡屋關上門,自己挑瞭張做工精細入微的名貴椅子坐下,不過手中仍是提瞭那根檀桿,放在膝上,接過盧白頡遞過來的一杯醒神茶。

這一說就是說到天蒙蒙亮,君臣四人依舊是毫無倦意,談興濃厚。

僅論勤政一事,這位趙傢天子的確是可以排在歷史上所有皇帝君王的前三甲。

雖說還有些細枝末節沒有說透,但皇帝仍然是站起身,揉瞭揉手腳,走到巨畫下,背對三人,在北涼、西蜀、西域交匯處,畫出一條弧線,問道:“都到瞭?”

張巨鹿沉聲道:“六萬騎。還有兩萬騎在驛路上。”

用木桿指點江山的皇帝微笑道:“是六萬還是八萬,意義相差不大,除非是六萬換成六十萬。”

張巨鹿點瞭點頭。

趙傢天子丟掉桿子,去桌上握住一個早已茶水涼透的瓷杯,但沒有提起,不知是沒有喝茶解渴的興致,還是生怕被臣子看穿他舉杯後會顫抖的細節。

他低頭望向茶杯,輕聲問道:“會嗎?”

張巨鹿平靜搖頭道:“陛下放心,打不起來。”

趙傢天子聽到這個明確答案後,笑瞭笑,放下都不曾提起的茶杯,抬頭道:“你們幾個也早些歇息。”

盧白頡和兩位老臣一同恭送皇帝陛下離開直廳後,單獨返身入屋,無意間望向桌子。

杯中仍有些許漣漪。

恐怕誰都不敢相信北涼邊境上撒下瞭一張大網,顧黨舊部可以說是傾巢盡出,六萬人馬都以調防為由,趕赴一地駐紮,更有兩萬騎從薊州緊急入境,聲勢之大,完全無法掩飾!

已經到位的六萬兵馬以大將軍顧劍棠嫡系舊部蔡楠領軍,在邊境線上拉出一條有違兵法常例的稀松防線,這種好似小孩子過傢傢的防禦體系,別說北邊那支威震兩朝的鐵騎,恐怕就算廣陵王、燕剌王的普通騎軍,都可以一鼓作氣攪爛。但是將軍蔡楠帶著數百親兵巡視前線時,沒有任何要做出改變的跡象。軍中將領校尉不是沒有疑惑,但當一人當面詢問被蔡楠厲聲訓斥後,就再沒有誰敢觸這個黴頭。蔡楠騎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語道:“我隻恨不得再給我四萬人手,把整個邊境線都象征性安插人手。如此一來,也就擺出瞭不讓北涼鐵騎堂而皇之入境的陣仗,否則真要打起來,六萬人縮成一團就擋得住瞭?但是隻要你北涼軍敢沖進來,我六萬人就算被你屠盡又如何?明著造反?老子就等你這一天!”

蔡楠想是這般想,可真往深處去想,想到要跟那個聲名猶在顧尚書之上一大截的大將軍敵對,還是有些如履薄冰。

過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於為何有這種動靜,蔡楠隻知道有皇子趙楷遠赴西域,總不會是北涼有人要殺這位聲名鵲起的皇子?蔡楠雖是一介武夫,卻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順的粗淺道理,來歷含糊不清的皇子趙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肯定是該這般建功立業才行,何況此時京城那般又處於皇子封王的關鍵時期,趙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邊得勢,蔡楠用膝蓋想都知道肯定能當上一個實權郡王。嘿,要是到瞭西蜀當蜀王,那就有意思瞭。

有一騎斥候快馬加鞭趕回,臉色蒼白,下馬後跪地顫聲道:“北涼騎軍來瞭,不知準確數目,起碼在萬人左右!可這一萬騎是那大雪龍騎軍!”

蔡楠臉色如常,隻是握佩刀的手指關節泛白。

北涼王的一萬騎親軍,很少嗎?

蔡楠覺得是太多瞭!

一咬牙,蔡楠朝身後一名心腹將領下令道:“傳令下去,百裡以內,聚兵至此。”

蔡楠舉目眺望,視野中黃沙翻滾。

蔡楠嘴角苦澀,深呼吸一口,“會是哪位義子領兵?”

他不顧阻攔,執意留下親兵,孤騎前沖。

蔡楠相距半裡路時,始終是不敢再度向前半步。

漫無邊際的無數鐵騎在廣闊平原上肅然停馬。

蔡楠可以看到一桿徐字王旗在勁風黃沙中獵獵作響。

一騎出陣,緩緩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來還算勉強平穩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腦子一片雪白,不知怎麼就手腳不由自主地翻身下馬,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喊道:“末將蔡楠參見北涼王!”

一人一馬一矛的大將軍臨近蔡楠後,輕輕嗯瞭一聲,戰馬繼續緩緩向前踏出馬蹄。

一聲一聲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馬停步,終於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將軍徐驍望向遠方,輕聲問道:“才六萬人,顧劍棠是不是太小氣瞭?”

始終跪在地上的蔡楠哪裡顧得上什麼風骨傲氣,一張臉龐沾滿瞭粗糲黃沙,不敢出聲。

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殺人。隻要你們不摻和,本王也沒有跟誰撕破臉皮的興趣。”

徐驍笑道:“走,蔡將軍,讓本王看一看顧傢鐵騎的風采。”

這一日,當北涼王徐驍一騎臨陣時,不知是誰先下馬喊出一聲“參見大將軍”,緊急趕來的兩萬騎軍,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鐵門關以東利於騎軍沖擊,自然是個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兩百輕騎對陣八百輕騎,兩百禦林軍毫不怯戰。

與前些年京城權貴子弟混入這支皇傢親軍捧金飯碗不同,在張巨鹿掌權以後,親自翻閱禦林軍籍,隻要是跟大臣將領沾親帶故的子孫,一日之間全部驅逐出禦林軍。那一天軍營就空瞭一半,許多憑借實打實本事入軍的將門子弟也不得例外,這讓張巨鹿在京官武將那邊很不得人心,好幾位春秋功勛老將碰頭時都破口大罵,其中一位住在同一條街上的老將軍幹脆就堵在門口質問那紫髯碧眼兒,質問首輔大人以他的孫子的戰力,如何就當不得這個禦林軍尋常甲士!張首輔出瞭門口,不咸不淡說瞭一句你孫子的確有本事當,但你的曾孫子以後肯定沒這份本事,本官隻是提前二十年關上這扇門。當時仍然擔任要職的老將軍沒想通那文縐縐的彎曲道理,好在也沒敢對當朝首輔卷袖管動粗,隻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關系原本融洽的兩傢連一樁大喜親事都給耽擱。老將軍是多年以後從兵部第二把交椅的位置上退下來,才主動登門謝罪的。

黑衣少年越過瞭鳳字營校尉袁猛和青鳥,對上一位掠出騎陣的中年武夫。這名禦前侍衛佩刀卻不用刀,給徐龍象雙手擰扯住雙臂後,原本粗壯的手臂頓時血肉枯涸,變成觸目驚心的皮包骨頭,脫離禁錮後,反手便搶得先機,想要撕斷眼前面黃肌瘦少年的雙手。徐龍象仍由他迅猛發力,隻是一腳踹出,一路護送皇子趙楷一直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衛本來存心要一命換一命,扯去徐龍象雙臂再硬抗透胸一腳,隻是當他雙臂瞬間膨脹壯如大碗口驚人發力後,少年仍是紋絲不動。侍衛立即松手,雙手下按少年腳尖,整個人借力騰空而起,躲過致命一擊。出身江湖隱門的漢子雙腳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龍象伸手更快。他握住漢子一隻腳腕,將其整個人往下一拉,抬起一記膝撞。入宮以後浸淫秘笈多年的漢子傾力肘擊,仍是被少年膝蓋撞在腹部,健碩身軀往後飄蕩而去。所幸身後騎兵馬術精湛,都給緊急繞避而過。漢子一手五指如鉤抓地,在地上劃出長達數丈的溝壑,才停下敗退身形,腹部翻江倒海,嘴角滲血。漢子站起身,眼中有瞭幾分驚懼。

既然讀書人可以賣才給帝王傢,許多頂尖莽夫自然也樂意憑借一身武藝售賣給朝廷。不同於北涼徐傢的無官無權,隻要有本事,到瞭京城皇宮任職,就真是野民變官傢。這名被天子賜黃的金刀侍衛因為武功出眾,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鄉探親,當年所在門派曾被郡守和將軍聯袂彈壓得喘不過氣,等他衣錦系黃還鄉,便是天翻地覆,勢利眼的郡守請郡內一位年邁碩儒提筆寫匾額,親自派人送往宗門懸掛,而他原本被宮中規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計較什麼。這之後,他便將幫派內一位師叔祖的嫡傳弟子帶往京城,僥幸成為第二名金刀侍衛。

中年金刀侍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與其餘多名同僚一起圍殺那名黑衣少年。漢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宗門瞭。

徐龍象大踏步直線而走,眼睛始終盯著那名披瞭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鳥一騎率先陷陣,手中剎那槍撥去對面敵騎的刺面一槍,手腕輕抖,拖字訣加上弧字槍法,將那名本以為擦身便是一回合結束的精悍騎將,給一槍捅穿後心。弧字槍回,青鳥一桿剎那橫掃那禦林騎將的身軀,將其掃成兩截。她沒有一味戀戰,回馬槍僅是擊殺瞭一員騎將,就不再使出,即便有禦林騎軍擋下剎那,她也僅是朝那輛馬車疾馳而沖。

當頭第一撥人馬槍矛擦身,地上就滾落瞭三十幾具屍體。

如兩柄刀鋒互割血肉。

兩條傷口繼續迅速撕扯擴大。

袁猛一槍挑翻一名敵騎,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禦林軍身體被挑入當空。

還有一戰之力的騎兵在空中扭轉身體,想要落地站穩後抽刀再戰。

隻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馬義從隨手凌厲一刀劈去整顆腦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這顆頭顱賞你瞭。回去別他娘再摳門瞭,請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頓!”

面無表情的洪書文輕輕嘀咕一句:“讓老子當個副校尉就請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戰馬踩踏雙方廝殺中仍是聽清楚瞭,笑罵道:“放你娘的屁!等殺夠瞭十人再跟老子提這一茬!”

洪書文手中北涼刀一擰變作倒插蔥式,彎腰躲過一槍,借助胯下戰馬前沖之勢,涼刀順著槍桿急速滑過,一刀劃斷那名敵騎的手臂,再被這個鳳字營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腦袋。

馬還在前奔,人已死。

腰間還剩餘一柄北涼刀的洪書文淡然道:“兩顆瞭。”

縱馬前沖中的王沖瞥瞭一眼死在自己前頭的一名白馬義從,咬瞭咬牙。

眾人頭頂忽然有一團紅雲飄過,墜向鐵門關外。

一名禦林軍騎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見遠方馭飛劍結陣戰國師的場景,合眼時有氣無力咒罵道:“幹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們不都說北涼世子隻會花前月下欺負娘們兒嗎?”

徐鳳年見過兩次雷池。

武帝城外鄧太阿的雷池劍陣,殺得天人趙宣素。

大秦皇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則是被魔頭洛陽彈劍破解。

一成一破。

徐鳳年就有瞭自己的飛劍造雷池。

他曾經跟徐北枳說過幾丈以外幾丈以內的雷池之內,飛劍殺人輕而易舉,絕無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並沒有對北涼年輕世子那番有關報仇的言語上心,一個體內氣機運轉滯緩的武夫,別說他楊太歲,恐怕就連一個二品高手就能讓你徐鳳年吃不瞭兜著走。隻是當其策馬沖來,劍氣一瞬傾瀉如決堤江河,他就有些訝異瞭。楊太歲這些年遠離宮廷紛爭,行走江湖,以他豐富至極的城府和閱歷,武林中一些零碎的隻言片語,就能擠掉水分和揮去煙霧,推演出離真相不會太遠的內幕。隻是他原本預料有王重樓饋贈大黃庭在身的徐鳳年,內力不該如此凋零,劍氣則不該如此兇猛。

楊太歲一次次輕輕揮袖。

十二柄飛劍次次反彈跳躍。

徐鳳年停馬在十丈以外,雙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靜靜,不發一聲,不言一語。

這便是劍胎圓滿的吳傢飛劍厲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劍鋒所至。何況這十二柄飛劍,本就凝聚瞭桃花劍神鄧太阿畢生心血,哪怕被他贈劍前抹去如意劍胎,一十二飛劍本身卻早已圓潤通透。

“歸宗。”

黑衣老僧笑瞭笑,吐出兩字。一手在胸口成掌豎立,一袖拂卷,將六柄飛劍一氣呵成卷入袖口。

大袖滾滾撐起如鼓囊。

其餘六柄飛劍中的太阿刺向楊太歲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貼住太阿,身形看似緩慢走動,這隻手掌卻在空中硬是粘下瞭太阿在內的四柄飛劍。

其餘兩柄竹馬、桃花相繼擊中老僧後背,隻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後陣陣波瀾晃動,竹馬、桃花都無功而返,又給楊太歲那隻手掌四指夾雙劍。

十二劍盡在老僧袖中與手上。

楊太歲望向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的年輕人,輕聲說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鳳年扯瞭扯嘴角,“還早。你都沒死。”

然後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虛彈。

六柄劍仍然被黑衣老僧一隻手掌手指禁錮,袖中六劍卻已是破袖而出。

楊太歲咦瞭一聲,喃喃自語:“叩指斷長生?”

道,不是道門獨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覓求各自的道。

而儒傢也不等同於那位張聖人之後定下重重規矩畫下條條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瞭一份不得不償還的人情,曹長卿很想跟這位白衣兵聖聊一聊他們之間的道之所差。

曹長卿入儒聖,歸功於那座西壘壁遺址,歸功於公主殿下的那句“興亡皆是百姓苦”,歸功於西楚滅國以後仍舊浩氣長存的書生意氣。

他很好奇陳芝豹為何能跳過天象直入陸地神仙。

其實以陳芝豹的卓絕天賦,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個腳印踏入天象境界後,再以儒聖身份成就陸地神仙,這樣兼具三教聖人和武夫路途的儒聖,恐怕自己就真的隻有認輸一條路瞭。

現在的陳芝豹,處於一種十分前無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偽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證道超然世間。

可惜瞭。

多等十年該有多好。

不過有一點大官子可以肯定,陳芝豹的悄然入聖,跟兩禪寺龍樹聖僧的圓寂有莫大關系。

曹長卿喟然長嘆之後,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個來不及說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從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長卿之所以被譽為獨占天象鰲頭,自然有其大風流之處。

先前陳芝豹對上曹長卿後,便輕輕下馬,拍瞭拍戰馬,讓其脫韁而去。

然後抬頭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將那桿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長卿微微一笑,再說一個“敕”字,這一次則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玄甲、娥眉、蚍蜉、黃桐、金縷、朝露,在新任劍主徐鳳年“斷長生”的彈指之下,六柄吳傢劍塚頂尖飛劍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須彌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籠,沖天而去。

粘住其餘六劍的楊太歲手掌一記輕輕翻覆,如同顛倒乾坤,青梅、竹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隻得在他手掌兩尺之內急速旋轉,任由六柄飛劍劍氣如虹,仍是暫時逃脫不得,但這位病態老僧的袈裟也被飛劍劃破,絲絲縷縷地飄蕩在空中。

楊太歲手掌再翻,飛劍肆虐的距離由兩尺縮小為一尺半,幾次翻覆,便已經將六柄飛劍緊縛得近乎紋絲不動。

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是與尋常武道驚才絕艷之輩大不同的罕見天賦,為何不肯循序漸進,以證大道,次次劍走偏鋒?如此一來,又經得起幾次揮霍?武當老掌教王重樓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黃庭池塘,隻需細心澆灌拓寬,那便是小池變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時候一百零八朵金蓮循環往復,長生不息,一座氣海扶搖一千零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氣象?正因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蓮凋零,僅剩一株煢煢孑立,殿下還不知悔悟,不願回頭?!”

最後“回頭”兩字,楊太歲以佛門獅子吼大聲喝出,徐鳳年胯下戰馬如遭颶風拂面,頻頻向後退去,最終屈膝觸地。徐鳳年飄然走下戰馬,手心一拍春秋劍鞘,劍鞘弧形一蕩,春秋劍順勢出鞘,畫出一個大圓之後,懸停於徐鳳年身前。徐鳳年走在戰馬前頭,這麼一遮擋,戰馬迅速抬膝站定,這一次長途奔襲的騎乘,這匹通體金黃璀璨的汗血駿馬早已有幾分通玄靈犀,輕踏馬蹄,戀戀不舍地掉轉方向,小跑離去,一步三回頭。

遠處策馬緩速遊弋在大圓之外的袁左宗將本已出鞘幾寸的北涼刀又壓回鞘中。

徐鳳年冷聲道:“先後兩位劍神李淳罡、鄧太阿,做的都是開山之事。你們三教聖人卻是閉門封山,怕因果,懼業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顆種子草籽擲入石壁,遲早會有撐破山崖的那一天。龍樹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願,兩禪寺住持自身早已圓滿,隻是更在意佛土廣佈,慈悲遍及四方。你楊太歲雖然剃瞭頭發披瞭袈裟,骨子裡仍是法傢,行得是那縱橫捭闔術,你做成瞭佛頭,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楊太歲灑然笑道:“貧僧確實做不成佛頭,證不得菩薩果。可若說要阻你一阻,卻也不難。等韓生宣趕到鐵門關,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是你執迷不悟,不惜修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聖的北涼陳芝豹到來,成為彈弓在下之勢,到時候可就真應瞭黃龍士的那句讖語。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為誰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聰明人,應該知道皇子趙楷當蜀王,總好過陳芝豹當第二位異姓王。北涼之所以能夠跟離陽、北莽三足鼎立,在於內耗較小,一旦分瞭傢,可就難說瞭。在貧僧眼中,北涼真正的大敵,是十年後的蜀王趙楷,更是當下的陳芝豹,兩者權衡利弊,殿下應該清楚如何選擇!”

徐鳳年搖頭道:“算盤不是這麼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門大神通禁錮住竹馬、朱雀等六柄飛劍,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也絕非表面上那般閑適愜意,飛劍嗤嗤作響,如雲霄之上雷電交加。此時他手掌方寸之間,寸寸殺機。

楊太歲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道:“你們佛門講究隨緣說法,你雖是我的前輩,但緣分早就在當年那一頓酒中用盡,既然如此,就不要在這裡逢場作戲瞭。今天總得做個幹幹凈凈的瞭斷。”

枯瘦身軀撐不起黑色袈裟的楊太歲厲聲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貧僧斬不瞭妖魔孽障?!”

徐鳳年笑道:“當初欽天監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趙傢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踏出兩步,將春秋劍作為雷池劍陣的中樞,並攏雙指,在劍鋒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黃沙。

徐鳳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斷春秋!”

楊太歲怒聲道:“大膽!”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憑借自身氣運通過這柄名劍來竊取天機!

這才是真正的截殺所在!

徐鳳年一身唯有陶滿武這類獨具慧眼者可見的黃中透紫金之氣,轟然上升浮遊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馬六柄飛劍,後者齊齊脫手而出,貼地長掠,繼而停頓於黃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躍躍欲試的六柄飛劍露出崢嶸面目,與地面上的春秋劍構成一個北鬥劍陣。

十二柄飛劍又與春秋劍組成一個陰陽兩儀劍陣。

十二柄劍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劍陣。

又以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傳授的玄妙心得,劍劍反復成渾圓。

袁左宗拍馬返身撤退。

這場仗,沒他什麼事情瞭。

猶豫瞭一下,有意無意之中,袁左宗愣瞭一下,望瞭一眼徐鳳年,然後開始縱馬狂奔,經過屍體橫陳的廝殺沙場,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長槍,徑直殺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薩。

袁左宗一進,紅袍陰物則是一退。

楊太歲望向天空,搖頭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筆。不過徐傢小兒,你真當貧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腳跺地,腳底甚至不曾觸及地面,更不見黃沙揚起,隻聽他喝聲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楊太歲揭下那一襲濃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雲的寬大袈裟,在老和尚頭頂往九天飛去。

如一株華蓋平地起。

古書曾雲終南山有仙人手植寶樹,高聳入雲百丈,無枝無葉。

這本該是楊太歲算出百歲以後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隱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風流子,誰不是各有莫大機緣,各有壓箱本領。

長寬俱是不過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後,裹挾出數百丈滾滾黑雲,籠罩在鐵門關上空。

楊太歲看瞭一眼遠處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饒是這位曾經位極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當下也是免不瞭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覷瞭。生在富傢人傢,很能消磨年輕一輩的銳氣,一朝氣運遞減,大多便是因此而生。當年徐驍踏平六國,功高蓋世,是第一個死結。那名女子懷上徐鳳年,白衣入皇宮,躋身陸地神仙偽境,一夜成劍仙,再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不做那紈絝子弟,又是一個死結。徐鳳年二十年隱忍不發,如今習武大成,心懷戾氣和怨恨,又將本就一直不曾解開的死結系得更緊。

楊太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死結唯有以死解。不過今日還得是你徐鳳年先死才行啊。阿彌陀佛!”

徐鳳年任由天地之間汲取他的滿身氣運。

七竅緩緩淌血。

練刀習武以來,之後更有養劍,徐鳳年經歷過多少次搏殺和涉險?恐怕連他自己都已經記不清楚。他曾劍氣滾龍壁。他曾獨力撼昆侖。他曾一劍守城門。他曾一刀殺指玄。

天地之間被數座劍陣和袈裟黑雲層層割裂,不斷擠壓。

不論是離陽還是北莽,就屬這一場鐵門關外早來的冬雷陣陣最驚人。

楊太歲不顧頭頂驚心動魄的氣象,在劍氣沖鬥牛的雷池劍陣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便是兩丈遠。一腳踏地,天地震動,牽連得鐵門關堅硬如鐵的山崖黑石不斷剝落滾走。

第二步距離減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連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蓮花痕跡。

黑衣老僧悲憫地望向近在一臂距離之外的年輕人,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門“七步生蓮”無上神通。

劍陣之內除去顯而易見的六朵碩大蓮花,更有無數朵小蓮花在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羅漢加持。

那座巨大劍陣搖晃,這一方天地猶如一尊天神在搖晃一隻巨大水桶,漣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蓮,在劍陣邊緣的徐鳳年腳下炸開綻放。

楊太歲面黃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舊堅持遞出一掌,越過瞭雷池劍陣,不顧被守護此方的一柄飛劍割裂手臂肌膚,一掌推在徐鳳年心口。

誰都不曾察覺一抹紅袍繞出一個巨大弧線路徑,飄然而至,來到倒飛出去的徐鳳年身後。

兩具身軀毫無凝滯地相互穿梭而過!

好似那兩位天人出竅神遊天地間!

徐鳳年咧嘴一笑,體內那棵紫金花苞驟然怒放,然後片片枯萎飄落在無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詣構建瞭雷池劍陣。

隻是在等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從他成為朱袍陰物的豐盛餌料之後,便一直在等這一刻的“反哺”!

失去瞭一身大黃庭,就像那掃屋迎客的勾當,屋內幹幹凈凈,小廟才能坐得下丹嬰這位大菩薩。

一臂之間。

徐鳳年刀開天門!

他與屹立不動的黑衣老僧緩緩擦肩而過。

雷池毀去。

袈裟飄墜。

漂浮在楊太歲身前的丹嬰張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純的兩雙金眸越發透澈。

腋下再生雙臂!

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間血流如註,慢慢向前走去,先是偽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偽境天象,這輩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後直接躋身陸地神仙,否則就別奢望成為巔峰高手瞭。

徐鳳年望向那邊踉蹌後退入車廂的趙楷,殺瞭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漁翁得利的陳芝豹,一切就值瞭。

步履蹣跚的徐鳳年恨不得陳芝豹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拿自己全部氣運和陰物丹嬰竊取而得的偽境天象,支持不住多久。身如洪水決堤,流逝而去的除瞭丹嬰反哺而來的修為,還有暫時躋身天象境帶來的明悟福澤。

這種事情不是借錢,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徐鳳年把算盤打到老天爺頭上,下一次再想用陰物蒙混過關,難如登天。除非是真鐵瞭心玉石俱焚,前提還得是踏踏實實進入天象真境的陰物肯借,那時候陰物已是與天地共鳴,徐鳳年十成十就是一個死字。

本來自己掙來的傢底就屈指可數,當下隨便扳扳手指算上一算,徐鳳年好像什麼都沒有瞭。去北莽,兩顆頭顱,一顆埋在瞭弱水河畔,一顆送給瞭二姐徐渭熊。一身實力,功虧一簣。就算活著離開鐵門關,那個從小希冀著成為大俠的江湖夢也就成瞭癡人囈語。但既然來到這裡,鐵門關一役,楊太歲必須死,趙楷必須死,陳芝豹隻要出現想要做那並斬龍蟒的勾當,也必須得死。楊太歲早就道破天機,死結以死解,他們不死,死的就隻能是徐鳳年,毀掉的就是北涼基業。任何優柔寡斷和慈悲心腸,都無異於自插心口一刀劍。

北涼世子的身份是天註定,徐鳳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涼王,則不是徐鳳年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個看上去很沒道理的道理,徐鳳年和徐驍這對父子心中瞭然。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何況還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不斷添油加醋,讓這本經更加難念。

徐鳳年走得不快,抓緊時間去死死握住那絲絲感悟心得,走到白馬義從和禦林騎軍的絞殺戰場。腳下就有一具戰死的鳳字營輕騎屍體,死不瞑目,顯然曾經下馬步戰死戰過,又給敵騎斬去瞭握有北涼刀的胳膊,胸口被戰馬踐踏,血肉模糊。徐鳳年蹲下撫過他的眼簾,抬頭望去,兩百禦林軍已經所剩無幾,戰場上越是武藝高強的將領,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衛都已死絕,一個都沒能剩下。將近五百白馬義從一半仍是騎馬作戰,一半已經步戰許久;六珠菩薩被黃蠻兒和青鳥纏住;符將金甲給一桿長槍的袁左宗拖住;頹然坐在馬夫位置上的皇子趙楷,也不知是在等韓貂寺趕至力挽狂瀾,還是認命枯等受死。

十幾名負傷不輕的禦林軍甲士誓死護在馬車之前。

先前滾滾黑雲未能遮住雷池劍陣,許多人都親眼看到瞭黑衣老僧楊太歲被擊殺的那一幕。歷史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沒瞭袈裟的國師大人成為一截枯木,而徐鳳年活著走來,皇子趙楷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場,顯而易見。徐鳳年沒有掉以輕心,劍閣那邊的動靜,汪植三千騎對上有何晏兩千騎掠陣的韓貂寺,未必能阻擋下將所有賭註都押在趙楷身上的韓生宣,照理說該露面瞭。隻是腰間佩春雷一刀的徐鳳年看向北方一望無垠的黃沙:陳芝豹是在等下一場鷸蚌相爭?也對,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發指。

趙楷站起身,看著漸行漸近的北涼世子,平靜問道:“徐鳳年,你真的敢殺我?北涼真要造反?”

徐鳳年沒有理會這位曾經參與襄樊城蘆葦蕩那場截殺的皇子,隻是望向在谷口那邊跟黃蠻兒打得地動山搖的女菩薩,“趙楷能送給你一隻象征離陽王朝的銀瓶,我不是趙傢天子,辦不到。但我能借你北涼十萬鐵騎,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兩萬兵馬屯守天山南北。這筆買賣,做不做?當然,你得付給我一筆定金,殺瞭趙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馬亂到瞭出現一大股流竄僧兵截殺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給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給你這份自在便是。”

趙楷臉色陰晴不定。

袁猛撕下內衫佈條,包紮在刀傷露骨的手臂上,咧嘴陰笑。這才是咱們那個可以讓靖安王趙衡都啞巴吃黃連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污的狠子洪書文依舊停留在馬背上,兩柄北涼刀,雙刀在手,輕輕拍打著馬腹。

六珠菩薩不動聲色,一次次將黃蠻兒打飛出去,鐵門關谷口已是坍塌瞭大半。

每次黃蠻兒退下,青鳥的剎那弧字槍便會跟上,不留絲毫間隙。

徐鳳年走向谷口,身後有紅雲飄來,他轉頭看去,隻見陰物丹嬰拖著一具瘦小枯萎的屍骸,落腳在徐鳳年身後,歡喜相不見歡喜,越發寶相莊嚴。徐鳳年拍瞭拍它的腦袋,指向山崖。陰物歪瞭歪腦袋,隨即高高掠向鐵門關崖壁,一腳踏出一座大坑,將楊太歲的屍骨放入其中。一代縱橫術宗師,最終墳塋在野崖。

徐鳳年擺瞭擺手,讓黃蠻兒和青鳥停下手,陰物則如鳧雁繞山巔,在谷口後方的狹路上飄落,截住瞭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鳳年看著女子手上那幅鬥轉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門鏡像,笑道:“我也不知陳芝豹何時到來,難道說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烏鴉嘴言中的話,咱倆也就不用廢話瞭。”

女菩薩皺瞭皺極為嫵媚的眉頭。東北各自眺望一眼,眉頭逐漸舒展。

徐鳳年如釋重負,有得寸進尺嫌疑地說道:“那尊符甲別摧毀,我留著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鬥,九顆沙球一直如蒼穹星象玄妙運轉,此刻星鬥潰散,無數黃沙在她手指間流逝飄散。

女菩薩不置一詞,隻是走向身負氣運遠勝徐鳳年的趙楷,她行走時菩薩低眉沉思,以她與生俱來的術算天演,竟然也想不通為何落敗的會是趙楷。攀龍附鳳一說,在百姓眼中是尋常趨利的看法,到瞭她這個層次,則恢宏無數,就像洪洗象劍斬氣運,一般武夫就算到瞭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卻可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氣柱的轟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圖。以龍虎山大天師趙丹坪為例,這些年久居天子身側,擔當瞭青詞宰相的罵名,其實擁有莫大裨益。一衍萬物,道門中既有高人返璞歸真,隻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補缺,由無數個一自成方圓。這裡頭的玄機,連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夠在龍虎山斬魔臺上跟白衣僧人李當心論禪機說長生,自然有其獨到見解。

徐鳳年借助外力竊取天機,以終生武學止境作為代價去殺楊太歲。

在她看來合情卻不合理。

這場截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摻和其中。一張棋盤,說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讓雙方對弈者慢悠悠擺滿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北涼和離陽博弈西域,人屠徐驍不會親身進入鐵門關一帶,趙傢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面而言,徐鳳年和趙楷的勝負都在五五分,但是一些人沒有打算觀棋不語,而這幾位,在紅教法王看來,恰好都是將來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存在,徹底打亂瞭棋局。其中一位,擋下瞭韓貂寺。其中兩位,停滯在鐵門關北方百裡以外。

她沒有死在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鳳年給瞭臺階下,讓她可以把自己擇出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舉擊殺那個年輕人,也得壓下念頭順勢而為。

白衣菩薩走到趙楷和符將金甲人跟前。

趙楷並沒有太過氣急敗壞,隻是低頭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二師父死瞭,我還有大師父。我不該死在這裡的,我應該當上皇帝的!”

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他抬頭哽咽問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白衣菩薩默然無聲。

趙楷淒然一笑,擦瞭擦淚水,輕輕招手讓符將金甲走到馬車邊上,從這本尊符將手中拿過那柄巨劍,往脖子上一抹。

臨死之前癡癡望向京城。

遺言隻有一字。

“爹。”

趙楷一死,與主人氣機牽連的符將金甲便失去瞭所有生氣。

徐鳳年讓白馬義從帶上戰死袍澤的屍體與兵器,上馬離開鐵門關,金甲被黃蠻兒單手拖拽。

接下來便是往北而行。韓貂寺已經決定不瞭局勢走向。哪怕他殺穿汪植三千騎兵的包圍圈,來到徐鳳年眼前也是徒勞。就如徐鳳年跟女菩薩所說,這場截殺將會栽贓給西域盤根交錯的勢力,事後消息傳至京城和朝野上下,除瞭百姓,恐怕沒有誰會相信,但這又能如何?徐鳳年不怕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怕的是這場截殺,仍然是在那個男人的預料之中。如果萬一趙楷也僅是一枚可以忍痛舍棄的棋子,接下來他徐鳳年要面對的敵人,會是誰?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嗎?

鐵門關東面,韓貂寺孤身一人狂奔在大漠之上。

被一位佩有繡冬的白狐兒臉擋下。

北面。

儒聖曹長卿和手持梅子酒的陳芝豹仍在對峙。

徐鳳年突然回首望去鐵門關,馬車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薩生出滿頭青絲。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