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第五章 徐鳳年賣官鬻爵,魚龍幫風波再起

北涼動蕩不安,陳芝豹入蜀將要封王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

估計是要比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更早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瞭。

一輛裝飾素雅的馬車在褚府門口緩緩停下,正斜靠著側門嗑瓜子的門房有些愣神。馬夫是個年紀輕輕的青衣女子,心想這傢主人還真是不怕讓丫鬟羊入虎口啊,可當門房看到馬車上陸續走下來的人物,就嚇得噤若寒蟬,嘴皮子發抖,丟瞭一捧瓜子就踉踉蹌蹌往門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發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沒有什麼多大的顯貴派頭,可那張臉就讓門房提心吊膽瞭。在北涼,還真就隻有這位公子哥壓得住自傢老爺。當然,大將軍除外。世子殿下身後還有大將軍次子徐龍象,以及玉樹臨風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壯的齊當國——這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門造訪褚府的煊赫角色,今日竟然湊一塊瞭,難不成是抄傢來瞭?門房趕忙輕輕呸呸呸幾聲,褚將軍忠心可鑒,抄誰都抄不到這裡來。見著瞭為首的稀罕貴客——世子殿下徐鳳年,心眼伶俐的門房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正要憋足瞭精氣神嚷嚷一聲,也好給自己老爺長長臉,徐鳳年已經出聲笑道:“行瞭,起來帶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陣晃動,身著寬松便服的褚祿山跨過門檻滾入廳內,一坨肥肉跪在徐鳳年腳下,“祿球兒可總算把殿下給盼到寒舍瞭,蓬蓽生輝啊,回頭就多給祖宗們多燒幾炷香。”

徐鳳年一腳踹瞭過去,“寒舍?我看不比北涼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帶袁二哥和齊將軍來你這邊蹭酒來瞭,先別廢話,找個沒這麼俗氣的清凈地方。”

褚祿山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起身,回頭給瞭府上老管傢一個凌厲眼神,轉頭便是諂媚到膩人的笑臉,一雙軟綿無骨白白胖胖的手拉著徐鳳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兒,稍後殿下有任何不滿,祿球兒自剮兩斤肉下來就酒。”

徐鳳年譏諷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當下酒菜,咱們幾個都下不瞭筷子。”

褚祿山訕訕道:“是祿球兒沒用,沒能長出一身肥瘦適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來到一棟竹屋,紫竹疏淡,小潭深幽青綠,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絲絲灑落。水邊竟有一隻巴掌大小的野龜拖傢帶口曬著太陽,聽聞人聲腳步聲,哧溜一下爬入油綠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門而入,顯得靜謐而敞亮,並沒有絲毫局促之感,竹屋內還擱瞭一把紋路斑斑的古琴,坐在這裡不論喝酒還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鳳年瞧瞭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氣,他是知曉內幕的,琴棋字畫詩詞賦,褚祿山都拿得出手,隻可惜沒能長得雅望非常而已。臨窗坐下後,褚祿山先給徐鳳年和齊當國倒瞭兩杯酒,提著酒壺笑問袁左宗,“你老人傢不嫌棄小的手臟酒臭,就鬥膽幫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瞭一下眼皮子,褚祿山也就順勢倒出那一杯酒。

齊當國跟褚祿山關系不錯,六位義子中也就數他人緣最好,跟其餘五位同輩義子都時常走門串戶一個,褚府上前幾年呱呱墜地的一個小妮子,還認瞭他做幹爹,就差沒有給兩傢孩子定下娃娃親瞭。褚祿山對幾個兒子動輒打罵,跟撿來的差不多,唯獨對這個幼女心疼寵溺,嫌棄齊當國的小兒子長相粗鄙,讓齊當國這兩年一見面就質問褚祿山“我那兒子咋就醜瞭”。

徐鳳年喝瞭一口酒,環視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軍職最高,從二品的鎮安將軍,屬於實打實的位高權重,在北涼軍中僅低於統領邊境兩州的北涼都護陳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擔任大雪龍騎軍的副將。褚祿山則為正三品的千牛龍武將軍,卻沒實質性的軍權在手。齊當國更加不堪,僅是一名無足重輕的折沖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過每逢大型戰事,負責扛旗。因為北涼屬於軍政一手抓的藩王轄境,加上又是徐驍曾經文為超一品大柱國武為一品驃騎大將軍這樣的異姓王,再加上天高皇帝遠,文官與離陽王朝品秩一致,武將則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對此也睜眼閉眼假裝看不到,連首輔張巨鹿都說過類似“北涼理當如此”的言語。如今北涼不去說並無特異的文官體系,光說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將,不提已經退出邊境的勛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這些支撐起北涼三十萬鐵騎的中堅,可能大多數都沒有親眼見過徐鳳年一面。

徐鳳年喝完一杯酒,趁著褚祿山倒酒的時候,問道:“祿球兒,你說誰來做北涼都護?”

褚祿山毫不猶豫道:“袁將軍啊。要不騎軍統帥鐘洪武和步軍統帥燕文鸞這兩位老將軍,也勉強有資歷和能耐。不過說實話,鐘老將軍對殿下成見很大,跟陳芝豹也牽扯不清,不太適合立即當這個二品都護;燕文鸞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陳芝豹也有嫌隙,但老將軍性子陰沉,實在比鐘洪武還難纏,我盯瞭他已經十多年瞭,硬是沒聽他說過殿下一句壞話,反倒是不讓人放心。說來說去,還得是袁將軍來當這個總領兩州軍權的都護,方方面面都說得過去。你瞪什麼瞪,這話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這麼說,在義父那邊也是一模一樣,信不信由你。說你好話還不領情,你老人傢就是難伺候!”

袁左宗笑瞭笑,低頭喝酒。

黃蠻兒一直蹲在古琴邊上發呆。

徐鳳年平靜道:“祿球兒,給我一份名單,酌情提拔一兩個官階,如果真有需要,連跳三級也無所謂。”

褚祿山聞言從袖中遞出三張折紙,笑瞇瞇交給徐鳳年。袁左宗皺瞭皺眉頭,冷冷盯住這位未卜先知的褚祿山。

徐鳳年笑著將三張紙分別攤開放在桌上,隻見密密麻麻寫有六十餘人,除去姓名還有簡明扼要的軍旅履歷,長短優劣一目瞭然,字體是褚祿山獨有的行書,險而不怪,瀟灑暢達。徐鳳年一字不漏看完後推向袁左宗。仔細看完以後,袁左宗眉頭微微舒展,紙上既非任人唯親,也並非太過道貌岸然的唯賢任用,紙上可以歸入褚祿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餘人,但大多還是北涼軍中鬱鬱不得志的中下層校尉,共同點是年輕而善戰,朝氣勃勃而無半點暮氣。

徐鳳年笑問道:“祿球兒,你就一點忌憚都沒有?不會晚些時候再拿出這份東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祿山嘿嘿笑道:“沒這個必要。大將軍是我甘願赴死的義父,不用多說;殿下是我祿球兒心悅誠服的主子,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顯得多矯情。對瞭,還有一件事情,已經如鯁在喉很多年,今兒不吐不快,說錯瞭,殿下可別見怪。”

徐鳳年點頭道:“說說看。”

褚祿山正襟危坐,說道:“咱們北涼稱得上‘官’這個字眼的近千號文官,就是一團糨糊,大多是從北涼軍中退下來的,帶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門外漢,寥寥無幾不擾民的,都算是讓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瞭。這些人大多帶瞭許多在軍旅中是好習慣的壞脾氣——護犢子,幫親不幫理,治傢都如治軍一般蠻橫,更別提當那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瞭,也虧得是咱們北涼百姓以往就苦慣瞭窮怕瞭,否則擱在離陽王朝任何一個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義。再有,官官相護,已成病入膏肓的頑疾,那些閑散在傢大大小小的老將軍們,找傢大一點的青樓,隨便喝頓花酒就能撞上幾個。他們身後那些將種子弟,敢投軍的好說,大多算出息的,隻要是窩在傢裡的,十個裡有九個是目無法紀的跋扈紈絝,為害鄉裡算是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癮瞭?我這話能跟義父說去?你真當義父看不到這類狀況?是他老人傢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著他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瞭幾十年仗的老兄弟,別的不說,我祿球兒就跟你說一說前年陵州孟傢那樁破事:孟老將軍帶著兩個兒子,當年在妃子墳就死在你身邊,記得吧?結果他老人傢獨苗的孫子長大成人,搶人媳婦,買兇殺瞭整整一傢四十幾口人,可你讓義父怎麼辦?咔嚓一聲,就這麼砍斷瞭孟老將軍的香火?這十幾二十年,不斷拿些烏煙瘴氣的事情去試探義父底線的王八蛋還少嗎?”

袁左宗冷哼一聲。

褚祿山破天荒氣急敗壞道:“儒傢仁義仁義,向來‘仁’字在前‘義’字在後。你不義,也僅是不當臣子;不仁,就連人都不是瞭。如今這世道,若是按照法傢那一套來行事,就更亂。自從張聖人以後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讀書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對立的‘仁義’二字之間搗糨糊找平衡,你真以為是一件簡單事情?!馬上得天下不易,馬下守天下就容易瞭?”

說完這番心裡話,褚祿山連忙拿袖子擦拭額頭汗水,甩瞭幾耳光給自己,嚅嚅囁囁道:“失態瞭失態瞭,該掌嘴。”

徐鳳年輕輕巧巧轉移話題,笑道:“說正題。這回登門,就是想轉告你祿球兒一句話,典雄畜、韋甫誠那些人該放行的放行,別為難他們。”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平淡道:“還有,徐驍答應我讓你來做那個北涼都護。”

褚祿山往後轟然倒去,整棟竹屋都搖晃瞭幾下,這一身肥肉劇烈顫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忘記站起來瞭。

其實袁左宗和齊當國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堪稱駭人聽聞的消息,前者紋絲不動,神情平靜;後者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不去看褚祿山,對在座兩人說道:“袁二哥,鐘洪武老將軍過段時間肯定會一氣之下辭去軍職,到時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齊將軍,你會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鐵浮屠重騎兵,以及韋甫誠的弩騎。寧峨眉給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給你們加;嫌多,我就不理會瞭。”

袁左宗放下酒杯,說道:“在所不辭。”

齊當國使勁揉瞭揉臉頰,“殿下,我行嗎?”

徐鳳年打趣道:“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褚祿山哭喪著臉爬起身,正要說話,就看到世子殿下對著窗口招瞭招手。

沒過多時,有美婦人抱著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門口,褚祿山小跑過去就朝她臉上甩瞭一巴掌,“不長眼的東西,誰讓你來打攪殿下喝酒雅興的!”

年輕婦人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祿山抱在懷中小聲安慰,婦人嘴角滲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對屋內諸人優雅施瞭一個萬福。袁左宗和齊當國都見怪不怪,沒有起身更沒有還禮。

隻有徐鳳年走到門口,溫顏笑道:“見過嫂子。”

容顏當得“閉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隻是褚府的侍妾,哪裡當得世子殿下一聲“嫂子”?她正不知如何應對,褚祿山滿眼厭惡冷聲道:“滾回去!”

女子又施瞭個萬福緩緩告退。

徐鳳年沒有多瞧一眼,隻是盯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臉頰,給躲瞭去,隻得無奈縮手,“祿球兒,你這閨女幸好長得隨小嫂子,也難怪你不願意跟齊將軍訂娃娃親。小丫頭,你多大瞭?”

滿臉淚水的小妮子嘟著嘴巴不說話,生悶氣呢。

褚祿山隻得笑著說道:“才三歲多點兒,說話比一般孩子晚瞭許多,不過開口第一個字就是‘爹’,把我給樂壞瞭。會走路半年瞭,不過喜歡黏人。”

褚祿山揉瞭揉他閨女的紅撲撲臉蛋,笑道:“來,喊咱們世子殿下一聲‘爹’。”

徐鳳年哭笑不得,斥道:“滾你的蛋。”

小妮子還沒怎麼懂事,卻已經知道護短,朝這個對自己爹兇言兇語的大壞蛋鼓著腮幫,不呼氣也不吸氣,很快小臉就漲得通紅。

褚祿山哈哈笑道:“這可是她的殺手鐧,也不知道向誰學來的,我每次都沒轍。”

徐鳳年也被逗樂,“趕緊讓她歇一會兒,小心真閉氣過去。”

褚祿山連忙親瞭一口閨女的額頭,“長生長生,乖,回頭爹給你買漂亮衣裳,別生氣瞭。”

小丫頭抬頭朝她爹燦爛笑瞭笑,然後撇頭望向徐鳳年,又開始鼓起小腮幫狠狠憋氣,不過經不住被褚祿山撓癢癢,很快就破功,隻好躲在褚祿山懷裡就是不看徐鳳年。

徐鳳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沒見面禮吧?小長生,你可知道我送瞭你爹一個正二品的北涼都護,這份禮還嫌輕啊?得,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以後我要是有瞭兒子,就讓你做兒媳婦。”

褚祿山一臉狂喜道:“殿下,祿球兒可就當真瞭啊?”

徐鳳年點頭道:“你當真就是。不過前提是你閨女別女大十八變。”

褚祿山激動萬分道:“放心,我傢長生隨她娘,以後醜不到哪裡去!”

褚祿山轉頭道:“袁左宗,齊當國,你們倆可得幫我作證,萬一以後殿下反悔,我就得靠你們兩個仗義執言瞭啊!”

袁左宗起身道:“看心情。”

齊當國豪氣大笑,隻覺得通體舒泰,桌上那點綠蟻酒根本不夠喝。

徐鳳年朝那個偷偷摸摸瞥瞭他一眼的小閨女做瞭個鬼臉,然後對褚祿山說道:“就別送瞭。”

目送四人走在自己親手精心堆砌的青石板小徑上,等到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視野,褚祿山這才抱著閨女來到潭邊坐下。

小妮子脆生生喊瞭一聲“爹”。

褚祿山回過神,笑道:“小長生啊,就看你以後有沒有做皇後的命嘍。”

果不其然,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去瞭北涼王府,直截瞭當跟徐驍大罵世子徐鳳年這還沒當上北涼王就開始賣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讓毛都沒長齊的傢夥加官晉爵的軍令,他就下馬卸甲,要做一個伺候莊稼地的田舍翁。北涼王隻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些當年並肩作戰的精彩戰事。一氣之下,北涼騎軍統帥鐘洪武當場就丟瞭將軍頭盔在大廳上,直奔陵州府邸,閉門謝客。

那個時候,徐鳳年恰巧後腳踏進陵州境內,造訪經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極人臣的李功德在書房見著瞭悄然拜訪的年輕白發男子,嚇得目瞪口呆,然後便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這位經略使大人對這個兒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並不僅僅因為徐鳳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個長輩和半個臣子自居,兩種身份並不對立,此時見著瞭徐鳳年,隻是雙手緊緊握住徐鳳年的手臂,泣不成聲。

李大人自知如婦人哭啼不成體統,趕忙抹瞭滿臉老淚,招呼徐鳳年坐下喝茶,李功德舉杯時見著手中瓷杯,就有些臉頰發燙。別看小小一隻才幾兩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龍泉窯中又拔得頭籌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滾燙熱水入杯,片刻便沁涼通透,端的神奇萬分。府上這樣的好東西,不計其數,以前徐鳳年沒有來過李府,李大人迎來送往坦然自處,還會自覺闊綽,有十世豪閥的派頭,今兒就有些不合時宜瞭。好在徐鳳年似乎沒有任何質疑,喝過瞭茶,問過瞭李翰林的軍功和嬸嬸身體,就準備抽身離去。這讓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說歹說一定要讓世子殿下在府上吃過接風洗塵的晚宴才行。沒奈何徐鳳年執意要趕回涼州,李功德隻得訕訕作罷。臨行前徐鳳年留下一方色澤金黃的田黃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行傢,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沒有真的愛不釋手。

送出書房,陪著徐鳳年向儀門走去,不巧遇上瞭回府的李負真,在一條廊道中狹路相逢,老狐貍的經略使大人真是連臉皮都顧不得瞭,借口肚疼拔腳就走,讓女兒代為給世子殿下送行。徐鳳年此行造訪,馬夫是青鳥,暗中有陰物丹嬰,明面上可以帶在身上進入府邸的就隻有書生陳亮錫,當時見著李功德也隻說是涼州不入流文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卻是恨不得連陳亮錫的祖宗十八代都給記在腦子裡,天曉得這寒士裝束的讀書人明天會不會是一郡郡守,然後後天就成瞭陵州牧?

陳亮錫看到廊道裡氛圍尷尬,就不露聲色地後撤瞭幾步,負手打量起廊道裡的珍稀拓碑,遠離徐鳳年和那名冷艷女子。

徐鳳年笑道:“就不麻煩你送行瞭,我認得路。”

壓下初見面時的震驚,李負真默默轉身走在前邊帶路,卻始終不說話。

到瞭來時來不及開啟去時必定洞開的儀門,徐鳳年熱臉貼冷屁股地謝過一聲,就帶著陳亮錫走下臺階步入馬車。

李負真沒有跨過門檻送到臺階那邊,眼睜睜看著儀門緩緩合上。

李功德其實就站在女兒身後不遠處,輕聲道:“負真,以前故意帶你去王府,是想著讓你跟他近水樓臺,這次讓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緩緩走回內院,李功德緩緩說道:“很多機要內幕,其實爹這個當擺設的經略使也一樣接觸不到,但既然連北涼都護都給擠兌得去瞭西蜀,我想這個你瞧不起的男人,總不至於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樹。你呀,跟你娘一樣,挑男人都不行,當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愛慕著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子,說我一輩子就是當個芝麻綠豆大小官的命,嫁瞭我得一輩子吃苦頭,要不是你爹沾瞭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光,幾乎是綁著你娘上瞭轎子,這世上也就沒有你和翰林嘍。再回頭去看看當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傢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瞭個窮鄉僻壤的縣令,在官場上被排擠得厲害,也就隻能回傢跟媳婦發脾氣。這還是爹沒有給他穿小鞋,天天喝酒發瘋,說自個兒生不逢時壯志未酬。爹跟你說件事,你記得別去你娘那邊嘮叨。我當陵州牧的時候,那傢夥惹惱瞭同縣的將種子弟,差點連縣令那麼點官帽子都給弄丟瞭,老大不小的一個好歹知天命年齡的人瞭,覥著臉給我送銀子送字畫送名硯。爹呢,東西一件不少全收瞭,不收怕他傾傢蕩產後想不開就投河自盡去瞭,後來在縣政考評上,我幫他寫瞭十六個字:風骨錚錚,清廉自守,獄無冤滯,庭無私謁。這才保住瞭縣令的位置。爹事後把東西一樣不少還給瞭他。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裡,你當個笑話聽就行。之所以給你講這個,是想讓你知道,一時得失榮辱,不算什麼,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個道理。《禮記》有雲‘大圭不琢,美其質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無綹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熗綠的翡翠一個德行,外行看著顏色還行,其實水和種都差得很。負真,你別先急著幫那個你看上的那個傢夥辯解,爹說好不棒打鴛鴦,就會信守承諾,這幾年也都在給他鋪路搭橋。族譜差,爹幫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沒考上足金足銀的功名,也沒事,爹幫他由吏轉官。可你瞧瞧他,除瞭一天到晚恨不得黏著你,說些不花錢的情話,可曾花心思用在鉆營官場學問上?對,你可能要說那是他品格清高,不願同流合污,但他是寫出幾首膾炙人口的詩詞瞭?還是踏踏實實給百姓謀瞭多少福利瞭?他這種當官,不爭,脊梁不直;不媚,膝蓋也不算太彎,可是不是也太愜意瞭點?明知道爹餓不死他,俸祿便都拿出來給你買幾件精巧的禮物,就是在乎你瞭?負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別人搶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對誰都吝嗇精明,可對你和翰林可一點都不小氣。你跟誰賭氣不好,非要跟爹賭氣,爹看人好壞何曾錯瞭一次?你聽誰的不好,非要聽你娘這睜眼瞎的。她說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來不過就是嘴甜會哄人罷瞭。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軟,一時心動,當不得數做不得準的。”

李負真紅著眼睛哽咽道:“說來說去,徐鳳年也不是個好東西,他給女子說的甜言蜜語何曾少瞭去!我管他是不是敗絮其中還是裝瘋賣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讓你們獨處,他可曾與你多說一句?”

李負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靜追問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負真怒道:“我沒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沒有看我?”

李功德笑著哦瞭一聲,緩緩岔路走開。

李負真站在原地六神無主,孤苦伶仃。

遠離經略使府邸的馬車內,寒士出身的陳亮錫談論時政如同插科打諢,“北涼道轄內有涼、幽、陵三州,幽涼二州是邊陲重地,與北莽接壤,兵甲肅立,唯獨陵州相對土地肥沃,是油水遠比幽涼更為富足的地方,構成瞭北涼一般為將在北為官在南的格局。同樣的衙門,陵州官吏人數往往是其他兩州的兩倍乃至於三倍,如同北涼軍養老的後院,不得在軍中任職的勛官散官子弟也都要來陵州各個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兒子當,孫子再來占個撈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門尤為山頭林立盤根交錯,北涼官場上戲言能在這陵州當穩官老爺,出去其他州郡官升兩品也一樣能坐得屁股生根穩穩當當。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過拔毛的李功德做經略使,利弊參半:好處是北涼賦稅不成問題,但這僅是節流的手段,無非是污入官老爺們私囊的十文錢截下其中二三給北涼軍。再者李功德並非那種可以開源的良臣能吏,北涼鹽鐵之巨利,官府的獲利手腕歷來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將門豪強,擅自封護攫利,與官職過低的司鹽都尉時有械鬥,內鬥消耗極大。”

徐鳳年點頭道:“關於鹽鐵官營,回頭你寫封詳細的折子給我。”

陳亮錫欣然領命。

徐鳳年見他好像有話憋在肚子裡,笑道:“有話直說,造反的話,都無妨。”

陳亮錫輕聲道:“李功德此人官夠大,正二品。貪得夠多,除瞭王府,是當仁不讓的北涼首席富賈。關鍵是和你們徐傢情分也足。最適合殺雞儆猴,可保北涼官場十年清平。”

徐鳳年搖頭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難說。南唐那位亡國皇帝一心想做中興之主,連將貪官剝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來,一樣收效甚微。當然,這也與南唐積弊太久有關。還有,給重癥病人下太過極端的猛藥,肯定不是好事。徐驍積攢下來的一些不成文規矩,我不能矯枉過正。你說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說瞭一半徐鳳年便停嘴,變戲法般掏出一枚與先前贈予李功德一樣的田黃素章,質地溫潤細膩。驀地一柄飛劍出袖,徐鳳年下刀如飛,在素章四方各刻五個字,然後丟給陳亮錫,笑道:“送你瞭。”

吉人相乘負,安穩坐平安。

居傢斂千金,為官至卿相。

陳亮錫慢慢旋轉端詳瞭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沒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態。

徐鳳年問道:“聽說你最近在搜羅有關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動蕩變遷的文史?”

陳亮錫點頭道:“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澀,就養成瞭視書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這些根深蒂固的高華豪閥,是如何被史書用幾十幾百幾千個字去描繪其極貴極衰。”

徐鳳年笑道:“多讀書總是好事。”

陳亮錫笑容玩味。

徐鳳年瞪眼道:“我讀過的書也不少啊,禁書不是書啊?!”

陳亮錫也不揭短,問道:“接下來是去?”

徐鳳年笑道:“去陵州境內的龍睛郡看幾位故人,上回相處得不太愉快。不過也不一定非要見面,主要是龍睛郡還是鐘洪武老將軍歸隱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澆油一把。再說瞭,徐北枳就在郡城擔任兵曹參軍,順道看看他。對瞭,去龍睛郡得有好一段時辰,你要是悶的話,我掏銀子去城內請幾位花魁來給你解悶,吃不吃隨你。”

陳亮錫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若是辦成瞭鹽鐵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無愧。”

徐鳳年笑瞇瞇道:“趕緊的,把那方黃田石印章還我,我正心疼。”

陳亮錫咳嗽一聲,掀起簾子對青鳥說道:“咱們去龍睛郡。”

龍睛郡盛產名硯卻睛,如龍之睛目,石質溫潤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則有錚錚金石聲,撫之如嬰孩肌膚,被歷代書法名傢奉為仙品。據說鐘老將軍的獨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硯,黑紫澄凝,硯臺有一百零八顆石眼如龍睛,呵氣即濕。尤其賦有傳奇色彩的是,這一方古硯輾轉於六朝數國的八位畫龍名傢,故而又有“畫龍點睛硯”之稱。鐘洪武晚年得子,叫鐘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瞭大業,官居高位,這不老將軍一解甲歸田,鐘澄心馬上就要升為龍睛郡守。這位鼎鼎有名的將門子弟傢更大,三妻四妾不說,外加金屋藏嬌不下二十,還有個癖好就是兔子專吃窩邊草,勾搭瞭許多龍睛郡達官顯貴的妻妾,當然鐘澄心本身也經常宴客酬賓逢人便送出精心調教出來的丫鬟艷婢,美其名曰“禮尚往來”。

龍睛郡除瞭各類風流韻事不斷,再就是幫派林立,大抵是上邊官老爺玩你們的風花雪月,江湖底層這邊砍殺咱們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趨勢是門派要壯大,就得比拼誰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陸續匯入瞭河水,少有堅持自立門戶不去察言觀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漸失勢,活該被別的幫派或吞並或打壓。徐鳳年所乘馬車進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見鐘澄心手頭那方古硯是何等價值連城瞭。

徐鳳年對於魚龍幫的底細一清二楚,雖說做成瞭北莽留下城那樁幾萬兩銀子的大生意,但魚龍幫到手的銀子不多,倒馬關公子哥周自如賠罪的幾千兩銀子也都撫恤給瞭死在異鄉的幫眾傢屬,雪上加霜的是副幫主肖鏘和首席客卿公孫楊都死瞭,這是無法用銀錢衡量的損失。魚龍幫本來就想著靠做成這單生意翻身,不承想陵州城內的將門子弟做成生意後便翻臉不認人,對魚龍幫隨後的拜訪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幫主的孫女搭上瞭留下城那條線,能做成一些倒手倒賣的獨門生意,才硬生生維持住幫派運轉。可當涼莽啟釁,硝煙四起,靠邊境買賣吊著一口氣的魚龍幫又給打回原形,許多幫派子弟都開始轉投別的宗門。富時人情暖,窮時自然世態涼,倒也怪不得誰。

魚龍幫劉老幫主名下的瘠薄地產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塊,本來足有一條長街,這些年隔三岔五賣給瞭鄰居,兩邊鄰裡越來越大,隻剩下一傢武館的魚龍幫反而夾在縫中,無比尷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館占地還算較大,魚龍幫又是久經風雨的老幫派,許多幫眾都算是子孫三代都靠著劉老爺子吃飯,想散去也沒人肯收。魚龍幫的裡子薄弱,面子上還算過得去,滿打滿算還剩下兩百號人,至於能拎出去死鬥搶地盤的力健青壯就難說瞭。

馬車停在魚龍幫武館門對面,在城內捧飯碗的幫派沒幾個敢明目張膽掛出寫有幫派名字的旗幟,整個陵州也就一兩傢,還都是有將種子弟深厚背景的。龍睛郡原本有個魚龍幫的死對頭洪虎門,掛瞭幾天,據說結果是給遊歷至此的公子哥瞧見瞭不順眼,那條過江龍粗得不行,是大將軍燕文鸞的小孫子,當天就將旗幟丟入瞭茅坑,洪虎門屁都沒有放一個,至今沒敢重新掛旗。那個公子哥揚長而去之前,放話說就是知道你們主子是那姓鐘的小舅子,才抽得你們。事後鐘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訴苦,卻無功而返。成瞭整座龍睛郡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徐鳳年將簾子掛鉤,安靜望向魚龍幫大門,墻內隱約傳來武館弟子的習武呼喝聲。

陳亮錫疑惑問道:“就是這裡?”

徐鳳年點瞭點頭,笑道:“真說起來,我還在這個幫派裡頭收瞭個不記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陳亮錫問道:“不進去瞧一瞧?”

徐鳳年放下簾子,搖頭道:“算瞭,我當時戴瞭一張面皮,見面也認不出。走瞭,青鳥。”

馬車緩緩駛出街道,隻是才拐角,就有一大夥精壯漢子浩浩蕩蕩擁入街道,聲勢浩大,隻差沒有把聚眾鬥毆的牌子掛在身上。徐鳳年掀開側簾,皺瞭皺眉頭,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點點,緩緩說道:“亮錫,你去打聽一下。”

陳亮錫下瞭馬車,沒多久就回到車廂,笑道:“老戲碼瞭,那個叫魚龍幫的門派中有個女子劉妮蓉,給龍睛郡鎮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瞭,要納做妾,似乎魚龍幫不知好歹,給拒絕瞭,興許是忘瞭給那七品的校尉一個臺階下,鬧得比較僵,於是動用關系黑吃黑來瞭。殿下,有句話我很早就想說瞭,北涼的軍職稱呼實在是不像話,校尉都尉太不值錢,得換一換,應該精簡一下,這一點北莽那邊要好很多啊。”

徐鳳年點瞭點頭,正要放下簾子讓魚龍幫自己渡劫,就瞥見遠處有一隊三十餘人的甲士虎視眈眈。陳亮錫瞥瞭一眼,冷笑道:“嘿,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腦子手腕,看來是存心要公正無私各打八十大板,隻不過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板子,魚龍幫可就經不起瞭。當這個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來真要整頓北涼這些江湖門派的話,要斷許多人的財路啊。”

徐鳳年低頭戴上一張生根面皮,淡然道:“那咱們去湊近瞭看熱鬧。”

原先還有商鋪小販的街道上已經空空蕩蕩,百來號漢子大多闖入瞭魚龍幫,還留下七八個相對胳膊瘦弱的雜魚在外頭望風。其中一隻歪瓜裂棗的瘦猴兒眼尖,瞧見瞭青鳥,流著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過來,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齡幾許傢住何方這無賴潑皮慣用的三板斧,不能奢望這幫鬥大字不識幾個的傢夥有何新意。他們見那青衣青繡鞋的清秀女子無動於衷,也沒敢馬上動手動腳,敢這麼傻乎乎駕車到是非窩的貨色,未必是他們幾個洪虎門嘍囉可以招惹得起的。當小卒子跑碼頭,眼界興許不大不高,但不意味著沒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學問攀爬技巧,那瘦猴兒不動手歸不動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動嘴皮子總是敢的,滿嘴葷話,視線下流,身邊兄弟們更是起哄喝彩。

然後他們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笑瞇瞇走出車廂,便下意識齊齊後退瞭幾步。

徐鳳年輕輕跳下馬車,從青鳥手中接過馬鞭,擰在手中,和顏悅色問道:“哥幾個是洪虎門的?”

瘦猴兒咽瞭一口唾沫,色厲內荏地問道:“你又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拿馬鞭指瞭指魚龍幫,“勉強算是這條道上的。”

瘦猴兒一聽這話就放心瞭,獰笑一聲,轉頭嚷嚷道:“快來,這兒有條魚龍幫的漏網之魚!”

他顯然對於能道出“漏網之魚”這個說法十分得意——讀書人的講究,咱也會!

其餘四個漢子亂哄哄擁來,一起八人,面目猙獰。底層那個所謂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這次鬧事上頭明確發話不準抄傢夥,讓這八位好漢有些不盡興。

不等這邊動手,墻內就鬼哭狼嚎起來,然後就有等候多時的持矛甲士急速跟進,讓八個江湖好漢都下意識扭頭望去,正要收回視線,就已經倒地不起。

徐鳳年帶著沒怎麼出手的青鳥一起走向武館,陳亮錫跟隨其後。

才上臺階,就聽到一名頭目小尉陰沉道:“百人以上聚眾鬥毆,主犯充軍!持械傷人,罪加一等,幫派滿門發配邊境!魚龍幫劉旭、劉妮蓉,還不跪下?!”

鋪以沙礫的練武場上,憤而出劍的劉妮蓉臉色鐵青,其實倒在她劍下的不過一名洪虎門堂主,其餘十餘人都是自掏匕首劃傷手臂或是大腿,然後將匕首遠遠丟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本就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陷阱,劉妮蓉不是沒有任何察覺,隻是當洪虎門堂主要去摘下魚龍幫的牌匾一腳踩爛時,劉妮蓉實在是忍不住這等欺辱,才出劍刺傷那個潑皮堂主的。此時她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劍斬死那個常年跟洪虎門門主廝混在一起的小尉。

副幫主肖鏘的兒子肖凌,手持一柄象牙扇,風流倜儻,他跟躺在地上裝死的洪虎門堂主相視後隱晦一笑,正要抬腳走出一步,眼角餘光瞥見門口的三個陌生人,下意識便縮回那一腳,猶豫片刻,終歸忍住沒再有踏出去。這一步走出去,也就意味著把他的精心算計都攤在桌面上瞭。肖凌的視野中,陳亮錫輕聲譏笑道:“低估瞭那位翊麾校尉,原來是一方輕輕十板子,另一方重重一百五十板子。殿下,要不給這樣的聰明人官升幾級?”

徐鳳年一直留心肖凌的動向,看到他那個隱蔽動作,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肖鏘勾連馬匪嫁禍魚龍幫,就是為瞭給這個兒子鋪出一條青雲路,看來肖凌也沒讓他爹死得冤枉,這就自己動手來做瞭。

魚龍幫少年王大石也看到徐鳳年,沒有喊出聲,隻是偷偷使勁揮手,示意徐鳳年趕緊離開武館。跟倒馬關那一場夜戰是一個道理,隻要牽扯到官府尤其是當地軍卒,徐公子的那個將軍府邸的管事親戚身份就根本不管用。

徐鳳年擰著馬鞭走過去,對那名小尉說道:“我有朋友姓徐,是本城兵曹參軍,還望這位軍爺給個面子。”

兵曹參軍?

勉強算個官,可沒什麼實權。

可小尉後頭杵著的是官階高出不少的翊麾校尉,更別提洪虎門後頭間接牽系著的巍然大將軍府瞭。你一個小小的兵曹參軍算個卵?何況對於龍睛郡知根知底的小尉完全沒聽說什麼姓徐的官宦子弟,就更不會當回事。放在平時,真有其人的話,一些小打小鬧也就順水人情個,當下你就算是十個兵曹參軍加起來一起說話也當你是在放屁。小尉不敢跟劉旭、劉妮蓉這種練傢子動手,巴不得有個撞到矛尖上的來立威,此時涼刀並不出鞘,隻是拿刀鞘朝那人當胸狠狠砸去。

青鳥一腳踹出,小尉直接飛入武館內門,然後眾人慢慢轉頭,就沒見那位軍爺走出來。

在整個陵州境內都算一把好手的劉老幫主劉旭瞳孔微縮,心中凜然。一腳踢死人,或是踢出幾丈遠,都不算太難,哪怕是外傢拳高人的劉旭也做得到,可用巧勁踢出十來丈,還不踢死人,他自認辦不到。

有甲士一矛朝青鳥刺來。

青鳥抬腿以腳底板直直踏去,眾目睽睽之下,鋒銳矛尖竟是無法傷其分毫,反倒是一根長矛彎曲成弧,將那名健壯甲士給彈在胸口,重重倒地不起。

青鳥腳尖一點,長矛在空中橫直,她一手握住長矛尾端,手腕一抖,矛尖抖出一個恐怖的渾圓。

看得劉旭目瞪口呆。

陵州何時出現如此年輕的頂尖高手瞭?還是一名相貌秀氣的女子?

徐鳳年側頭笑道:“青鳥,帶咱們的亮錫兄去請徐橘子,搬救兵去。”

青鳥點瞭點頭,輕輕一提長矛,長矛從中間斷折,她隨手丟掉,和陳亮錫轉身走出武館。

徐鳳年對群龍無首的甲士以及那幫裝死的洪虎門說道:“不一起搬救兵比後臺?都說混江湖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難道等著挨揍?”

眾“好漢”頓時嘩啦啦作鳥獸散去,一些先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漢子溜得那叫一個生龍活虎。

沒有一人膽敢尋白發男子的晦氣。

王大石雀躍喊道:“徐公子!”

徐鳳年走到劉旭面前,抱拳道:“見過劉老幫主。”

在江湖泥濘裡摸爬滾打半輩子的劉旭是何等人精,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擔憂,輕聲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魚龍幫都銘記心中,可是並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洪虎門顯然有備而來,而且有魚龍幫萬萬惹不起的人物撐腰,希望徐公子還是早早離開龍睛郡為好,後果自有劉某人一肩承擔……”

劉妮蓉將劍歸鞘,冷聲道:“你還不走?要我趕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微笑道:“劉妮蓉,你我一路同行從陵州走到瞭北莽留下城,覺得我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嗎?如果不是,那就勞煩劉小姐上壺茶水,盡一盡地主之誼。”

劉妮蓉猶豫不決,徐鳳年無奈道:“別的不說,我還得等人。”

劉妮蓉冷哼一聲,轉身走向大廳。

劉老幫主聽說過孫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詳細經歷,對這名雲遮霧罩的徐公子一直給予很高評價,一番權衡,也就沒有再堅持。

徐鳳年有意無意接近肖凌,輕聲道:“肖公子,幸虧我來得及時,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歡的劉姑娘撕破臉皮瞭,險不險?”

肖凌皺眉道:“徐公子說什麼?為何在下聽不明白?”

徐鳳年笑道:“那我說是我宰瞭你爹肖鏘,你爹臨死前給你寄的傢信還是我寫的,聽明白瞭沒有?”

肖凌如遭雷擊,渾身顫抖。

徐鳳年緩緩道:“信上說得明明白白,讓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鋌而走險瞭?還是說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劉妮蓉,就要親手毀掉她?或是想著哪天她被龍睛郡權貴人物玩膩瞭,繼而輪到你嘗個鮮?”

肖凌眼眸赤紅。

徐鳳年相見如故地摟過這位風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貨,都聰明過頭瞭。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劉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氣死你這個近水樓臺不得月的廢物。聽說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馬師妹長大後見異思遷給活活氣死的師兄,不湊巧,你就算一個。回頭我讓小蓉蓉發你喜帖啊。”

肖凌幾乎被徐鳳年這番睜眼瞎話氣得炸肺瞭,一字一字沉悶問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咱哥倆拉拉傢常啊,要不然我還吃飽瞭撐著揭穿你是腦後有反骨的幫派叛徒啊?說瞭也沒人信我這個外人嘛。活活氣死你多好玩。”

肖凌惡毒笑道:“你一個滿頭白發的傢夥,能活幾年,又能享幾年福?”

徐鳳年一臉無所謂道:“能有幾年是幾年啊,你瞧瞧劉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兒,換成你,不願意少活幾年換取夜夜歡愉?”

肖凌終於忍不住罵道:“你個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著,我要讓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會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還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還以為兩位公子哥相見恨晚把臂言歡瞭。

幫派裡最為講究高低規矩,有資格落座的沒有幾人,連魚龍幫副幫主之子肖凌都沒這份待遇。如今幫內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隱的退隱,大廳裡隻有劉老幫主和兩名元老人物坐下。徐鳳年不理睬肖凌的悄悄離去。

是劉妮蓉親自倒的茶,她給徐鳳年彎腰倒茶時狠狠問道:“好玩?”

徐鳳年接過茶杯,平聲靜氣道:“湊巧路過,奉勸一句,別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壯著膽子站在徐鳳年身後,一個勁憨傻樂呵。

在這個江湖閱歷僅限於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無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瞭,武藝超群,俠義心腸,還真人不露相,更傳授給瞭自己一套絕世武功,當然隻是他自個兒資質魯鈍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雙悠悠風情美腿的劉妮蓉面如寒霜,轉身離去,站在劉老幫主身後。

徐鳳年喝瞭口茶水,抬頭問道:“魚龍幫怎麼不掛旗?”

劉老幫主跟兩位元老相識苦笑,原來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估摸著也就是仗著傢境不俗有個高手扈從,才敢這麼大搖大擺行走江湖啊。劉老幫主心中嘆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張老臉不要瞭,也不該讓這個徐公子走進大廳蹚渾水。劉老幫主隨即有些納悶,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驚險,聽妮蓉那孫女講述,這位徐公子表現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處理得近乎刻薄無情,怎的白瞭頭發反倒是稚嫩生疏瞭?難道是孫女岔瞭眼?

扯虎皮做大旗才嚇唬得住人。大廳裡劉老幫主在內幾位老人可都沒心情喝茶,當他們看到那位應該就是龍睛郡兵曹參軍的年輕人走入魚龍幫,立馬心涼得七七八八。這位公子哥相貌氣度倒是不俗,可龍睛郡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瞭去?不說遠的,就說幫裡肖凌,光看外表,都能當郡守府邸裡的世傢子瞭。北涼是典型的武將倨傲文官低頭,真惹上瞭一名實權校尉,能有何用?何況那公子哥顯然是急匆匆給人拉來,獨身一人,估計在衙門正在做些刀筆文案這類清水寡淡的活計,手上還有些來不及清洗掉的墨漬。

年紀輕輕的兵曹參軍見著瞭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沒有如何低眉順眼,緩緩落座,笑著跟魚龍幫討要瞭一杯熱茶暖胃。劉老幫主心中哀嘆一聲,看來少年白頭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說得上話的炙熱人物啊,否則一名龍睛郡小吏絕不會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鳳年坐在一邊,吹瞭口茶霧,皺眉道:“就不能讓我清凈一會兒?”

他這次主動來陵州龍睛郡為官,知情人寥寥無幾,別說陵州牧,就連經略使李功德都沒有得到半點口風。僅僅帶上官府印綬,裹瞭官服,單槍匹馬就直奔龍睛郡;龍睛郡軍衙那邊也不起波瀾,誤以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將種子孫。也曾有地頭蛇做出幾次試探,都被徐北枳輕描淡寫化解。然後他立即就被邊緣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沒葷腥沒油水的勞力活,眾人見徐北枳樂在其中,就更加不當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騎毫無征兆地隱蔽調入龍睛郡,讓多方勢力惴惴不安,誰還有心思去對一名兵曹參軍刨根問底。騎軍主將姓汪名植,副將叫洪書文,官職都各自破格高出尋常校尉一品,算是北涼軍中名聲不顯卻驟掌兵符的顯貴角色。這支精銳騎軍從不摻和地方軍政,整座龍睛郡猜來猜去,也隻當是北涼王重視解甲歸田的鐘洪武大將軍,以此來彰顯大將軍的恩寵不減。

徐鳳年低聲笑道:“抱怨的言語先放在肚子裡,亮錫跟你說過事情大概瞭?”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勢力勾結有什麼稀奇的,不過你也無良,是想拿我這個兵曹參軍做魚餌,釣出鐘傢人?可你就不擔心打草驚蛇?真惹出瞭鐘洪武,看你如何收場。”

劉老幫主隻看到兩個年輕人竊竊私語,看著他們臨危不亂的氣度,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無知者無懼也罷,都有些感慨自己當年的崢嶸歲數。魚龍幫今天的基業,何嘗不是跟老兄弟們在無數次身陷絕境卻硬是在談笑風生中拼出來的?老幫主下意識轉頭看瞭眼孫女,難道真要將這份擔子交到她肩上?豈不是害得她連女子本該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瞭?劉老幫主不是重男輕女的迂腐長輩,可正是由於打心底疼愛孫女,才不舍得讓劉妮蓉走上自己這條路。一入江湖就難免結仇,四面樹敵,有幾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擱在桌面上的茶杯開始顫動,茶水微微晃蕩。

劉老幫主和幾名久經幫派廝殺的老人都臉色凝重起來,被青衣女子一腳踢入大廳的小尉已經給人抬去後院療傷。請神不易送神更難,今天這一場劫難看來是在劫難逃瞭。先前老幫主試圖讓幫眾老幼從後門疏散,去鄉下親戚傢避避風頭,隻是才出門就看到紮堆的洪虎門壯漢堵住瞭街道口子,鐵瞭心要一網打盡,將魚龍幫從龍睛郡連根拔起瞭。劉老幫主這一輩老江湖,行事都會講究禍不及傢人,絕不跨過這個底線,這種不成文的江湖規矩,在老人看來比國法還來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幫派宗門,行事一個比一個狠辣,完全是怎麼斬草除根怎麼來。龍睛郡這五年裡就已經發生過五六起滅門慘案,事後官府追究,帶上幾箱子銀子送到官老爺的公子或是寵妾手上,以私仇結案,不論你手上多少幾十條命案,都隻需要一兩頭背黑鍋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幾個傢中得到巨金撫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視作英雄好漢,便是被砍頭前,也是豪氣幹雲,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能惹來刑場周圍無數年輕江湖人的熱血賁張,這讓劉老幫主這些恪守規矩瞭大半輩子的老江湖們都覺得很陌生,繼而有些難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數健騎直接縱馬闖入魚龍幫武館,身後更有百餘甲胄鮮亮的佩刀銳士。

翊麾校尉湯自毅高坐於馬背之上,居高臨下,大概是自覺得在龍睛郡這一畝三分地上有資格睥睨天下,嘴角帶著冷笑,視線直接跳過劉旭這批老傢夥,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頭男子兩人身上略作停頓,便直直望向瞭亭亭玉立在門口的劉妮蓉,眼神陰冷中隱藏著男人看待尤物的熾烈。湯自毅並非那獐頭鼠目之輩,身材魁梧,是北涼根紅苗正的將門二代,去過幽州邊境,撈取瞭外人不知真假的軍功,回來龍睛郡便從次尉做起,一步一步當上瞭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個功成名就的將領,想要納一個雜民身份的江湖女子做妾,魚龍幫本該慶幸才對,三番五次托辭婉拒,真當他湯自毅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不成!若是從瞭湯某,你魚龍幫不說壯大成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幫派,最不濟也能在鐘大將軍眼皮子底下的龍睛郡稱王稱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湯傢給你老丈人劉旭撐腰,誰敢對你半點不敬?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休怪湯自毅讓你魚龍幫傾巢之下無安卵瞭。

湯自毅瞥瞭眼青衣女子,聽部卒說這娘們兒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個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獄,再慢慢打掉銳氣磨去棱角,事後跟劉妮蓉一並收入房中。湯自毅嘴角翹起,他不喜好青樓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經不起鞭撻,總讓他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興致,唯獨劉妮蓉這種習過武會些武藝的女子,湯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這類長瞭雙美腿娘們兒的獨到腰肢,可真是能讓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湯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傢世浸染,沒有給人仗勢欺人的惡感,輕輕夾瞭夾馬腹,胯下戰馬向前踩出幾步,湯自毅朗聲道:“本將按律行事,誰敢阻攔?!聽聞本郡兵曹參軍在此,出列一見!”

陳亮錫在徐鳳年身邊輕笑道:“不錯的吃相。”

徐鳳年感慨道:“這才棘手。”

徐北枳緩緩跨過門檻,走到臺階頂端,“在下徐北枳,於一旬前就任龍睛郡兵曹參軍。”

湯自毅厲聲道:“你既然身為北涼官吏,便應知道魚龍幫、洪虎門聚眾鬥毆,劉妮蓉等人持械傷人,按律當如何處置?本將負有保境安民之責,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亂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見之便斬,士卒依法論刑,緝拿歸案,為何還有人傷我部下?”

徐北枳平靜道:“魚龍幫之事,校尉大人處置得體,隻是我朋友身為良民,進入武館後,次尉無故動刀在先,按北涼軍律,當取消軍籍,立斬不赦。罪罰上延三級,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當引咎辭去。”

湯自毅笑道:“可有證人?”

徐北枳笑瞭笑,“魚龍幫百餘人本可作證,不過既有亂民嫌疑,也就沒有資格瞭。”

徐鳳年揚起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證。”

湯自毅冷笑道:“有人卻可以證明你是魚龍幫一夥的亂匪。”

徐鳳年想起先前門外被青鳥擊暈的洪虎門潑皮,皺眉道:“那幾位是洪虎門幫眾,有何資格?”

湯自毅淡然道:“他們不曾走入魚龍幫武館半步,更不曾參與鬥毆。”

劉妮蓉走到還要說話的徐鳳年身邊,“差不多瞭,你我本就不是什麼朋友。今日之事,以後多半也報答不上,隻奢望你若有關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這些幫眾。劉妮蓉感激不盡。”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不會真打算給這位翊麾校尉當暖床玩物吧?”

劉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殺他之前,先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擰緊馬鞭,露出些許的恍惚。

徐北枳這時候笑道:“湯校尉,既然如此,那魚龍幫大門以內可就沒有一個人有資格瞭。”

湯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貓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將洗耳恭聽。”

徐北枳平靜道:“我有證據證明湯校尉參與瞭滅門一案,期間有你親兵部卒九人脫去甲胄,持刀殺人十七。隻是在下沒來得及把證據上呈給郡守。”

湯自毅在馬上捧腹大笑,緩緩抽刀:“那你覺得還有機會嗎?”

徐北枳反問道:“你想要殺人滅口?你可知無故殺死一名兵曹參軍,該當何罪?”

湯自毅抽出腰間北涼刀,“本將豈會知法犯法,隻是兵曹參軍大人死於亂匪火拼之中,湯某人事後指不定還會親手送去撫恤銀兩,你族人還要感激本將剿殺魚龍幫眾人。”

徐北枳怒喝道:“你敢?!”

徐鳳年在一邊小聲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這會兒你得氣得嘴唇鐵青,怕得兩腿發軟。尤其嗓音帶一些顫音才像話。”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聲音如蚊鳴道:“你行,你來?”

“對瞭,你真有證據?”

“沒有,真相我的確知道,可證據,沒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錯。”

“別耽誤我釣魚。”

“……”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聽入耳中的劉妮蓉不明白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麼瞭。

湯自毅舉起涼刀,身後甲士紛紛提矛推進。

湯自毅獰笑望著那批烏合之眾。在龍睛郡沒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當他殫精竭慮為鐘澄心獲取那方百八畫龍硯後,就等於有瞭一塊免死金牌,這張鐘傢給予的保命符,比起武當真人所畫之符可要靈驗太多瞭。各郡校尉歷來都有拿幫派開刀換軍功的習俗,遠離邊境戰事,想要快速晉升,手上不沾血是絕對不現實的。湯自毅當然不僅是因為一個劉妮蓉就對魚龍幫大開殺戒,而是魚龍幫那一百多號青壯違禁當殺的謀逆頭顱,這是一筆足以讓龍睛下任郡守鐘澄心眉開眼笑的豐厚功勞簿,既然那名來歷不明的兵曹參軍自己撞到瞭馬蹄上,湯自毅不介意多宰一個,隻要定海神針鐘大將軍身在龍睛郡,別說龍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瞭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湯自毅身後根深蒂固的聯姻和勾結。他來龍睛郡的路途上,手頭就有一份龍睛郡的詳細族譜,翊麾校尉湯自毅原本在他眼中隻能算是一尾小魚,不足以興師動眾,徐北枳想要粘桿拎出水面的是龍睛郡新舊郡守,負責把魚丟上砧板,至於如何下鍋,是清蒸是紅燒自然有人決定。他此時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銳程度,這將直接決定北涼鐵騎的戰力厚度。邊境二十餘萬鐵騎,若是萬一敗退,夾縫中的地狹北涼能支撐到何時?

徐北枳身後的陳亮錫低頭沉吟不語,雙手五指輕輕對敲。這位寒士的切入口與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陳亮錫則是向下推演。北涼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這類豪橫之輩之下茍延殘喘的百姓,例如魚龍幫之流,這二十年積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涼靠人屠徐驍一人支撐,支撐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支撐那北涼參差寒苦百萬戶,若是這座帝國西北門戶終究免不瞭要改朝換代,第二位北涼王能帶給百姓哪些不一樣的實惠?

湯自毅當然不會想到那兩名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一盤菜,手中北涼刀輕輕一挑,沉聲道:“都給我拿下!違抗者斬!”

徐鳳年望向天空,一粒黑點越發顯眼,破雲直墜,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鸞雙爪鉤住徐鳳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陣撲扇,面朝眾人眼眸轉動,冷冽非凡。徐鳳年雖說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還不至於淪落到手臂停不好一隻飛禽,他伸手摸瞭摸綽號“小白”青白鸞的腦袋,小白低頭啄瞭啄主人手中馬鞭,顯得親昵溫馴。熬鷹養隼,對傢境殷實的公子哥來說都不算難事,隻不過馬匹優劣有天壤之別,鷹隼也是同理。湯自毅是正統士族出身,兼具將門子孫身份,眼力不差,當下就有些狐疑,隻是射出去的箭,沒由頭馬上收回,正想著是否留下那兵曹參軍的性命暫時不殺,驀地身後整條街道就仿佛要炸裂開來,如巨石磨盤滾動不止。這讓湯自毅有些駭然,這種聲響對上過邊境的翊麾校尉來說並不陌生,幽州鐵騎五百人以上,城內馳騁,就具備這種震撼力。

湯自毅尚且如此忌憚,更別提身後那幫多數不曾去過邊境廝殺的郡縣甲士瞭,不用校尉大人發話,就都下意識轉頭望去。

在北涼軍中籍籍無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進入魚龍幫武館,這位曾在劍閣外率領三千騎截殺韓貂寺的驍將,立下大功後,並未得到預想中的平步青雲,而是得以跟大將軍一場談話,麾下精兵變作僅僅一千人,也沒什麼實打實的將軍頭銜,卻高興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親身對陣過天下第十人的韓貂寺後,整個人的氣勢蛻變得越發沉穩,如刀在鞘養鋒芒,少瞭幾分粗糲,多瞭幾分圓潤,恐怕對上大將軍鐘洪武,也差得不遠。他這一進入武館,除去臂上停飛羽的徐鳳年幾人,其餘人都立即給奪去瞭氣焰,就連湯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馬,抱拳恭聲道:“末將湯自毅見過汪將軍!”

汪植僅是有意無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視線交會後便悄悄岔開。目光遊弋所致,劉老幫主這幾位江湖沉浮大半輩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這名武將,裡裡外外,絕非湯自毅可以媲美。

北涼江湖勢力始終不成氣候,顯得零零散散,這可並不是北涼莽夫不夠悍勇崇武,或是不夠抱團,委實是北涼虎狼之師太過彪悍善戰瞭。汪植不認識當下白頭握鞭戴面皮的徐鳳年,也不認得寒士陳亮錫,他隻認識徐北枳,因為這人用人屠的話說,就是他和副將洪書文,以及整整一千騎都死光瞭,這名讀書人也不許死。離開涼州前,人屠允諾三年之內,不出紕漏,北涼騎軍四位副帥之中,就會有他汪植一個位置!可想而知,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參軍對於整個北涼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個驚世駭俗的真實身份,汪植差點都以為這小子是大將軍的私生子瞭。你娘的,敢殺牽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別說你一個小小校尉,就是過氣的鐘洪武親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殺上一殺!

洪書文脫離鳳字營後堪稱一步登天,鐵門關一役他雙刀斬殺禦林軍六人,金刀侍衛一人,雖然有兩顆頭顱出自撿漏,但急促接觸戰中能活命歷來是本事,撿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赫赫戰績幾乎掩蓋瞭校尉袁猛的風采,可謂是頂尖高手之下表現最為出彩的一員猛漢。除瞭洪書文,還有四十餘名鳳字營輕騎滲入其餘軍旅,都成為跨過第一道門檻的校尉一流軍官,這些人都跟此時的洪書文一樣,提拔極為迅速,但名聲仍是相對不顯,曾經身為白馬義從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飾。

洪書文腰懸雙刀,跟在將軍汪植身後,一如既往一副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態,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遲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涼軍中被迫摘刀無疑是奇恥大辱,等同於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湯自毅臉色難看,緩緩摘下佩刀,雖然他十分畏懼這名來歷履歷都是一個謎的外來將軍,但仍是摘刀的同時咬牙問道:“末將鬥膽問將軍一句,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廢話,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氣?有本事找靠山訴苦去,能搬來救兵讓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後汪植再見著瞭你,避讓一街,繞道而行!嘿,不妨與你實話實說,老子早就看你這個中飽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順眼瞭,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祿,也不知孝敬幾個?今天就摘瞭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將的本傢兄弟,這些天給你們這幫龜兒子排擠得厲害,別不把兵曹參軍不當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個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滿屁股都是屎,誰來做這個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順。摘瞭刀,帶上你這幫雜碎都給我立即滾出去!”

湯自毅心中氣得無以復加,這個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難看,已經到瞭分一杯羹都嫌碗裡沒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獨食?!湯自毅臉上都掛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別怪我湯某人做十五瞭!湯自毅摘下刀丟在地上,他這一丟,武館內的甲士都丟瞭北涼刀和槍矛,俱是溢於言表的憤慨惱火。官大一級壓死人,要他們對付魚龍幫這種沒後臺的幫派,可以肆無忌憚,可真對上一千騎的將軍,沒膽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煙四起,自然有上頭神仙們使出壓箱法寶和殺手鐧相互來往,輪不到他們去送死。他們還真不信湯校尉就栽在自傢地盤上,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鐘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龍睛郡,你有沒有地位,就看你有沒有收過鐘傢長公子的美婢瞭。地位如何,很簡單,以收過美婢人數多寡計算即可,湯校尉傢裡有兩名侍妾,就是鐘府調教出來的小尤物。

湯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顧不得去理會這個汪植背後是誰。北涼軍旅有勛爵的將軍無數,可又有幾人比得上騎軍統帥鐘洪武?燕文鸞算一個,可那位老將軍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這條大船,何至於來龍睛郡寄人籬下?湯自毅按照規矩摘刀以後抱拳告辭,抬頭陰森一笑,輕聲道:“汪將軍如此不顧北涼軍律行事,就不怕當天就有現世報?”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滾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歡給人做搖尾狗,老子軍功都一點一點掙來的,從不信什麼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裡的北涼刀!鐘洪武那隻老鳥,都已經不是懷化大將軍瞭,老鳥沒瞭毛,瞎撲騰個屁!”

湯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沒有撂下如何狠話,隻是擦肩而過。

劉老幫主心中戚然。都說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這種官場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見血,可是卻要更加毒辣不要臉啊。真是長見識瞭。不過既然有這位將軍撐臺面,魚龍幫就算大禍臨頭,也有瞭一段極為寶貴的緩沖閑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門註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夠讓他疏散一些幫眾,能逃走幾個是幾個,既然北涼不安生,暫時逃出北涼道也行,離鄉背井總好過無緣無故就發配去九死一生的邊境。劉老幫主長舒一口氣,擠出笑臉,就要恭請那位氣焰囂張的將軍入廳喝茶。汪植也未拒絕,大手一揮,帶來的五百騎兵分散護衛魚龍幫大宅。大廳中僅留下劉老幫主和孫女劉妮蓉,其餘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這座郡城還未到閉門戒嚴的兇險境地。

汪植大馬金刀地坐下,一口就飲盡瞭一杯茶,洪書文本想站立在徐鳳年身邊,被徐鳳年壓瞭壓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優哉遊哉喝起茶水來,他是個不諳風雅的地道蠻子,喝茶是連同茶葉一起咀嚼。

劉妮蓉見到王大石還傻乎乎站在徐鳳年身邊,走近瞭輕聲訓斥道:“你還不走?不要命瞭?”

王大石這一年中在魚龍幫待遇有所提升,有燉肉有米飯,個子躥得很快,終於不再個頭還不如劉妮蓉高,如今大抵持平,隻是積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讓這名體魄越發強健的少年習慣性漲紅瞭臉,戰戰兢兢鼓起勇氣說道:“小姐,我有些武藝,不怕死。”

劉妮蓉哭笑不得,“你那點把式能做什麼,別意氣用事,沒有你這麼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瞭,本就不是能厚臉皮說豪氣言語的人,少年急得面紅耳赤,隻能求救一般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單純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說道理說服小姐,也隻有徐公子這般文武出眾的大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麼英雄救美的壯舉,隻是簡單以為能夠共患難,才算是不枉費一起行走過江湖。

徐鳳年一手撫摸著青白鸞的羽毛,一邊打圓場道:“行瞭,大石留下也不打緊。”

劉妮蓉搖頭道:“不行!”

徐鳳年氣笑道:“你能當傢?你要真能,魚龍幫自個兒跟翊麾校尉還有接下來的龍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劉妮蓉胸脯起伏得厲害,一會兒丘陵一會兒山巒,高高低低,風景旖旎,好在徐鳳年有心事要思量,沒有占這份便宜,否則指不定就要先內鬥起來。

隨後有文士裝束的鐘府幕僚前來擔當說客,官銜不高,僅是龍睛郡從七品的中層官員,不過有個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對汪植竟是絲毫不懼,一副頤指氣使的做派,言語之間無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別越界過河行事,提醒汪將軍這兒到底是誰做主。讓汪植聽得不勝其煩,當場就讓甲士擒下一頓痛毆,等於徹底跟龍睛郡軍政雙方都撕破瞭臉皮。徐北枳坐在徐鳳年身邊冷眼旁觀,喝瞭口茶,輕聲嘆道:“這些事情,本該遲上一兩年時間的。”

徐鳳年搖頭道:“缺時間。有些頑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醫治。”

“你就不能讓我多做幾天兵曹參軍?非要這麼早去當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勞。”

“接下來龍睛郡兵就要擁來,真要擺開車馬大戰一場?懷化大將軍按軍律有八百親兵護駕,那才是正主。”

“就怕這八百精銳不來。”

劉妮蓉聽著這兩人打啞謎一般的對話,雲裡霧裡,幹脆不去深思。至於郡守將軍之類的言語?她魂不守舍,更沒有留心。

連同湯自毅部卒在內,郡兵總計千餘人圍住瞭魚龍幫武館。

一名華服世傢子手裡捧著一隻紫砂壺,僅僅帶著幾名心腹,風度翩翩地走入武館,若非腳步輕浮瞭些,還真有些能讓尋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國士風流。

不等他說聖賢道理,就又給人擒拿,五花大綁。

這位世傢子嘴裡嚷著我是鐘澄心我是鐘傢嫡長子之類的廢話。顧不得那柄價值紋銀百兩的名傢制壺摔碎瞭一地。

魚龍幫內外嘩然。

再等。

馬蹄終於再響,遠勝郡兵的腳步嘈雜不一。

一名老驥伏櫪的健壯老將軍一手提矛,殺入大廳,滿頭白發,怒喝道:“哪傢崽子,膽敢在老子轄境上撒野?!”

徐鳳年放下馬鞭,揮去青白鸞,緩緩站起身,笑瞭笑,手指搭在鬢角附近,一點一點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驍的徐。名鳳年。”

魚龍幫這些年江河日下,難以為繼,洪虎門、柳劍派這些年輕後生則廣開財路,蒸蒸日上,魚龍幫裡都說是風水出瞭問題。劉老幫主無奈之下,尋瞭龍睛郡幾位精於堪輿青囊的高人來一探究竟,銀錢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說做瞭許多補救手段,依舊沒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傳言是陰陽犯沖,矛頭直指不肯出嫁的劉妮蓉,當下更是幾乎遭瞭滅門之災,劉妮蓉心中的自責如何能輕瞭。尤其是當捆瞭龍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鐘澄心後,劉妮蓉就知道這場劫難絕無善罷甘休的可能瞭,劉老幫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們不清楚將軍汪植的底細,這名武將就那麼大大咧咧坐在從舊西楚流傳到北涼的黃花梨太師椅上,鎮壓得劉老幫主諸位大氣都不敢出,先是鐘府文士給羈押,讓人震撼,後來竟是連鐘傢長公子都沒放過,不過近千人的郡卒都隻敢在外頭畏畏縮縮,讓魚龍幫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滋味,不好受啊。

當劉老幫主看到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大踏步跨過門檻,老人頓時心死如灰,手腳冰涼,他不以為在北涼惹上瞭以暴戾著稱的鐘大將軍,誰還能救得瞭魚龍幫。真扳手指頭算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可惜那幾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涼王徐驍,入蜀的陳芝豹,兇名在外的褚祿山,與鐘洪武同掌北涼兵權的燕文鸞,劉老幫主這輩子都沒能遠遠見過一面。鐘洪武的到來,局勢立即顛倒,連不可一世的汪植明顯都有幾分緊張,畢竟眼前這位老人是北涼十數萬鐵騎名義上的統帥,是北涼軍中屈指可數的帥才式將軍,跟隨人屠戎馬生涯三十年,尤其是春秋亂戰中積攢下來的赫赫戰功隨便揀出一個,就能壓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氣凝神,仍是沒有站起身。

北涼境內寥寥無幾文人胚子之一的鐘澄心則欣喜若狂,他這輩子還沒有吃過如此大虧,給驕橫甲士綁粽子似的隨意丟在冰冷地板上,不斷告誡自己士可被殺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淚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釋然的同時眼神陰沉,眼睛始終盯住那名橫空出世的兵曹參軍。他出身陵州書香門第,曾遊學江南六載,跟隨一名隱士潛心研習過縱橫之說,並非是那種故紙堆裡的愚士,起先鐘府聽說汪植暴起行兇,他曾婉言提醒鐘澄心這其中必有蹊蹺,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動靜觀事態,可極重顏面的鐘澄心沒能扛住湯自毅的鼓吹慫恿,加上他那個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澆油,刻意說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鐘府開刀立威,隻要鐘府退一步示弱,以後就無路可退,以後汪植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會大搖大擺騎在鐘傢頭頂拉屎撒尿,這可就是戳中鐘傢公子的軟肋瞭。他一直以儒將自居,自幼艷羨曹長卿、陳芝豹文武雙全的聲望,平時在府上修身養性,除瞭那些琴棋書畫,也會練劍,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談兵法,眾人敬畏他是懷化大將軍獨子,不敢有任何辯駁,隻是溜須拍馬,鐘澄心便越發自怨自艾,曾親自雕章一枚,書有“遲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隻不過是輕巧滑稽的私閨怨言罷瞭。他作為幕僚,行事謹慎,也演得一手好戲,既然鐘澄心執意要嘗一嘗親手帶兵的癮頭,他也就樂得來不值一提的魚龍幫添一添柴火,隻是沒想到汪植還真下得瞭狠手,直接就給自己擒拿。他心中驚訝,而暗自忌憚,不在汪植的蠻橫姿態,而在於魚龍幫那幾位年輕人不合情理的鎮定,他瞧不起繡花枕頭的鐘澄心,並不意味著他就輕視所有世傢子弟,難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場針對鐘傢的精心預謀?是鐘澄心龍睛郡郡守的位置?還是所謀更大?

他本以為當懷化大將軍提矛而來時,一切陰謀就要水落石出,然後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將軍的炙熱權勢之中。鐘洪武雖說跟北涼王賭氣,辭去瞭騎軍統帥之位,可俸祿還在,官銜依舊,雖說權柄有些折損,卻絕非一般人可以挑釁,他敢斷言這個時候看似在北涼王跟前“失寵”的老將軍,是連燕文鸞都不敢公然置喙的紮硬人物。官場便是這般有趣,鐘澄心成為龍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對整個北涼官場的一聲警鐘。

但接下來一幕,大廳內眾人畢生難忘。

白發年輕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張罕見俊美的陰柔臉龐,更有一雙桃花眸子,但年輕公子哥相貌清逸,卻有一股鐘澄心這輩子都不會擁有的雄奇風度。

徐驍的徐。

汪植聽到這句話後,猛然握緊瞭茶杯。汪植無疑是膽大包天並且身負真才實學的武夫,否則也做不出經常親率精騎遠赴西域千裡剿匪的壯舉,這恐怕也是邊陲驍將獨有的“怡情”手筆。能讓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別提比他年輕的角色,但是那場截殺過後,親自領教瞭韓貂寺的無敵,加上事後與北涼王喝瞭場酒,大概知道瞭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對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驚且懼瞭。他汪植三千騎兵不過截殺韓貂寺一人,至於劍閣同僚何晏麾下的兩千騎,還談不上如何死戰,韓貂寺穿過騎陣之後,他和何晏都心有靈犀地撤離瞭戰場,各自皆是沒有打算把十幾二十年的心血都賠在西域。但鐵門關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勢力,就是皇子趙楷帶著兩百禦林軍和十幾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衛,更有一位頂尖高手的女菩薩護駕,徐鳳年竟然帶著親衛營就那麼直截瞭當殺瞭過去,萬一趙楷和朝廷有後手安排,徐鳳年就不怕憋屈得戰死在那邊?事後還得連累整個北涼都被戴上謀逆造反的大帽子,這可不像是隻想安安穩穩當個十年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啊!是鐵瞭心要既要跟陳芝豹堂而皇之爭涼王又要讓朝廷不得插手西邊的雙管齊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擊,鏗鏘作響,恭聲道:“末將汪植參見世子殿下!”

劉老幫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在當場。劉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點都不信這位吃飽瞭撐著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涼世子。

鐘洪武不愧是跟隨人屠半生征戰的懷化大將軍,驟然見到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年輕世子,隻有些許訝異,絕無半點畏懼,若是有半點看好或是忌憚這個年輕人,鐘洪武怎麼可能會當著徐驍的面大罵世子的賣官行徑?老將軍將手中鐵矛轟然砸入地面,斜瞥瞭一眼汪植,滿臉不屑,繼而望向微服私訪龍睛郡的徐鳳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親自蒞臨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瞭?本將醜話說在前頭,青樓裡賣肉的娼妓,世子花瞭錢是最好,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瞭,本將也懶得理睬,可如果在龍睛郡境內強搶民女,別說有汪植的一千騎,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馬義從,本將一樣一個不漏,全部扣押!”

劉妮蓉被積威深重的懷化大將軍順勢一瞇眼,驚得毛骨悚然。

徐鳳年將那張生根面皮交給青鳥,看瞭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鐘洪武,輕輕笑道:“別一口一個‘本將’,都已經是解甲歸田的老頭子瞭,安心享福頤養天年就好。”

老將軍發立須張,本就相貌懼人,瞪圓銅鈴一般雙眼後,更是氣勢驚人,喝道:“豎子安敢?!別人當你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本將眼中你就是個不成材的廢物,瞧瞧你這十幾年的荒唐行徑,北涼交付於你,如同兒戲!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將兒孫,否則早就被我親手用棍棒打斷手腳,不讓你出去為非作歹!”

徐鳳年一笑置之。

北涼世子的身份板上釘釘,劉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覷。

鐘澄心根性懦弱,聽聞是世子徐鳳年,哪怕有鐘洪武坐鎮,仍是悄悄咽瞭一口唾沫。他雖然憑仗著懷化大將軍之子的身份在龍睛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畢竟在官場上有過好些年的歷練,加上鐘府上有高人指點,對於人情世故並不陌生,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其實心底鐘澄心對於爹違逆北涼王辭去官職,結怨於將來的北涼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陳芝豹不曾主動離開北涼,這位白衣兵聖仍舊穩操勝券,爹如此作態,鐘澄心還可以認同,權且當是一種官場投機。可當下是那位世子最為得勢的階段,鐘澄心也讀過不少頁頁死人鮮血淋漓的史書,其中改朝換代又最是人頭滾落的大好時分,鐘澄心可不希望這類前車之鑒套在鐘傢頭上。退一步說,你這個當懷化大將軍的老爹可以含飴弄孫,回鄉享福個一二十年,自己還有大半輩子得在官場上攀爬,等徐鳳年當上北涼王,自己就算沒被殃及池魚,豈不是這輩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龍睛郡郡守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鐘澄心可是一直將下一任經略使視作囊中物的國器大才!

大廳之中以劉妮蓉最為懵懂迷茫和手足無措。

那個被魚龍幫走鏢幫眾當面吐唾沫的陵州將軍府管事親戚?那個在倒馬關圍殺中毫無俠義心腸選擇袖手旁觀的末流官傢子弟?那個性格冷僻隻跟王大石談得上話的涼薄子?那個在留下城跟富賈叔侄相稱相談甚歡的油滑公子?那個在雁回關跟賣水人討價還價才略顯暖人心的痞子?那個佩刀卻一次都沒有出刀的狗屁半個江湖人?

他怎麼會是那個北涼世襲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卻怎麼能是那個她本該一輩子都不該有交集的徐鳳年?

懷化大將軍把徐鳳年的笑意當作理所當然的退縮,大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松綁!”

徐鳳年瞥瞭眼鐘澄心和鐘府文士,回頭望向鐘洪武,“為何?”

鐘洪武氣極反笑,“你算老幾?就是大將軍在此,本將也要讓你老老實實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頭厲聲道:“鐘洪武,休要倚老賣老!末將一千騎兵,就能踏平小小龍睛郡!”

鐘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隻是雙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將說話?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錢給徐鳳年才買來的官爵吧?敢不敢去涼莽邊境上走一遭?小心別瞧見瞭北莽騎軍沖鋒,就嚇得三條腿都軟瞭。”

汪植面無表情,冷冰冰說道:“鐘洪武,我敬你與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後我汪植定要你吃不瞭兜著走!”

鐘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鐘洪武斂去笑意,略作停頓,轉頭譏諷道:“北涼軍中,這三十幾年還真沒有入我眼的汪姓將軍!你那不成氣候的爹算哪根蔥?”

汪植咬牙切齒,默不作聲。

徐鳳年冷眼旁觀鐘洪武的跋扈。

北涼軍中小山頭林立,鐘洪武擔任騎軍統帥將近十年,他那一輩的老將中,也就燕文鸞軍功威望能與之媲美,鐘洪武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山頭山大王,加上先前陳芝豹的青壯一脈,三者相互掣肘,北涼軍除去大雪龍騎軍和龍象軍等幾支親軍,絕大多勢力被三人瓜分殆盡。三者之中,當然又以官位軍功盡是第一的北涼都護陳芝豹為首,燕文鸞緊隨其後。燕老將軍麾下勢力要比鐘洪武略少,但是遠比性格暴烈的鐘洪武更會為官之道,更懂得經營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鐘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勛官散官的那八十餘實權將領,燕文鸞門生手下接近三十人,數目遠高於鐘洪武的寥寥十餘人。但越是如此,鐘洪武越發不懂“規矩”,這麼多年徐驍也一直多加忍讓。

鐘洪武訓斥過瞭汪植,轉頭對徐鳳年冷笑道:“世子還不親手松綁?否則小心本將再去王府跟大將軍當面罵你一罵!”

原本還有些笑意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眼眸清涼如水,語氣微帶訝異:“哦?”

鐘洪武針鋒相對:“要不然你以為當如何?還打算跟去本將那府邸負荊請罪?”

徐鳳年握著馬鞭,對劉老幫主幾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說道:“勞煩老幫主先離開一下。”

鐘洪武凌厲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丟在地上的,就別怪外人踩上幾腳。”

徐鳳年也沒有堅持,笑道:“聽說鐘洪武你是名副其實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陣無敵手?”

鐘洪武一手握住直立於地上的鐵矛,“打你徐鳳年兩百個終歸是不成問題的。”

陳亮錫眉頭緊皺,十指緊扣。

徐北枳則是會心一笑。

陳亮錫眼角餘光瞥見瞭徐北枳的閑適神情,悄悄松開十指。

徐鳳年點瞭點頭,“好,那我領教一下。”

鐘洪武聽到這句話後,環視一周,搖頭笑道:“讓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陣?還是讓你的狗腿子汪植?徐鳳年啊徐鳳年,你怎麼不讓他們幫你做北涼王?”

徐鳳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飛劍懸空而停。

長短不一,色澤各異。

徐鳳年屈指一彈其中一柄飛劍,輕聲念道:“太阿。”

“殺廳內次尉。”

一劍過頭顱。

第二次屈指輕彈飛劍,“桃花。”

“殺翊麾校尉湯自毅。”

第三次屈指飛劍斷長生,“玄雷。”

“殺鐘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廳內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轍,當場暴斃。

老當益壯的鐘洪武健壯身軀顫抖,松開鐵矛,好似無比艱辛地緩緩低頭,低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第四劍,徐鳳年手指搭在飛劍之上,“此劍黃桐。”

望向臉色蒼白的鐘洪武,問道:“殺鐘澄心?”

鐘洪武微微抬頭,眼中夾雜瞭諸多情緒:暴怒,陰鷙,憤恨……

還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敬畏。

徐鳳年平靜道:“那餘下這麼多柄,殺一個大不敬的鐘洪武總該夠瞭。”

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鐘洪武參見世子殿下!”

懷化大將軍這一跪。

簡直是重重跪在瞭劉老幫主和劉妮蓉這些升鬥小民的心坎上。

鐘洪武低頭望著地面,老人畏懼這個年輕人爐火純青的飛劍手段,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個世子的“荒唐”。鐘洪武清晰記得老皇帝駕崩後,還是少年的徐鳳年便在清涼山上歌舞升平,滿城皆可望見那燈火通明,聽見那支皇皇鎮靈歌。鐘洪武戎馬生涯,敬服陳芝豹,卻不怕那一桿梅子酒從不現世的白衣兵聖。鐘洪武跟燕文鸞較勁爭權瞭許多年,也不怕這位性子陰沉的步軍統領。因為這些人,都是講規矩的對手。像陳芝豹陣前用馬拖死西楚薑白夔的妻兒,卻絕不會對自己人有如此狠厲行徑,燕文鸞會給他鐘洪武暗地裡挖陷阱下絆子,卻絕不會撕破臉皮,哪怕是褚祿山這種王八蛋,明面上相見,也總是笑瞇瞇樂呵呵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可徐鳳年不一樣,鐘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萬一這個傢夥真馭劍殺瞭獨子鐘澄心,甚至殺瞭他陰溝裡行船的鐘洪武,難不成北涼王事後還能殺瞭嫡長子給鐘傢償命?鐘洪武被北涼官場高層視作不諳世情,公門修煉道行不如燕文鸞,那也僅是相對而言,鐘洪武若隻是個恃寵而驕的軍旅莽夫,也走不到騎軍統帥的高位。隻是今日之辱,生平僅見,鐘洪武已經想好今日過後,就要重返北涼軍中,手握虎符,再跟這個世子殿下好好過招!你要當北涼王,本將攔不住,但你想當得痛快,得先過我鐘洪武和身後十幾萬鐵騎這一關!

這位二品實力的懷化大將軍哪怕震怒之下,揚言可以打趴下兩百個徐鳳年,但同時也耍瞭心機,用話堵死瞭年輕世子。大廳內徐鳳年、徐北枳、陳亮錫、青鳥、汪植五人,兩位文弱書生顯而易見,是不值一提的貨色,徐鳳年若是讓展露過身手的青鳥或者騎將汪植出手,就等於自己承認可以讓別人事事代勞幹脆再讓阿貓阿狗去當北涼王,可見鐘洪武並非那種一根筋的武將,隻可惜遇上瞭吳傢劍塚繼鄧太阿之後又一位養劍大成的怪胎,算盤打得再好,也不頂用。鐘洪武還沒有自負到可以跟一氣馭劍一十二的怪物面對面對峙。換一句話說,輸給燕文鸞,鐘洪武認栽,死在宰掉槍仙王繡的陳芝豹手上,那也叫雖死猶榮,可不明不白死在瞭這破爛地方,死在徐鳳年手上,算怎麼一回事?

徐鳳年收劍入袖,走去攙扶鐘洪武,在爵位猶在的老將軍緩緩起身時,用隻有兩人可以聽聞的嗓音輕輕說道:“想著回去繼續當名副其實的懷化大將軍?可能晚瞭,袁左宗馬上就要取代你騎軍統帥的座位,至於陳芝豹空出的北涼都護,你跟燕文鸞都別想。”

欺人太甚!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鐘洪武近距離怒視這個一直不喜的年輕世子,沉聲道:“袁左宗果真能服眾?世子是不是太想當然瞭?”

言下之意,我鐘洪武在這個大廟裡當瞭十幾年的唯一供奉菩薩,徒子徒孫無數,嫡系都以懷化大將軍馬首是瞻,袁左宗興許在大雪龍騎軍中那一畝三分地上威望足夠,可十數萬騎軍這良田萬頃,就未必能靈光瞭。

徐鳳年微笑道:“鐘洪武,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找徐驍訴苦。放心,我會讓你連北涼王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鐘洪武低聲連說瞭幾個“好”字。

徐鳳年繼續說道:“你可能在思量,我這番舉止,註定要寒瞭北涼眾將士的心,到時候你安排部屬們不斷鼓噪,為你重返軍中造勢,你同樣可以放心,誰敢廢話,袁左宗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滾出北涼軍,他正愁沒地方安插黨羽心腹。”

鐘洪武臉色微變。

這一次,他破天荒開始真正正視起這個打從娘胎出生幾年就被他輕視幾年的年輕人。

徐鳳年揮揮袖,對汪植笑臉說道:“汪將軍,還不快給鐘公子松綁扶起?”

這一記輕描淡寫的揮袖,就已經讓已成驚弓之鳥的鐘澄心嚇得面無人色,躺在地上用哭腔說道:“啟稟世子殿下,不用松綁,我躺著就好。”

鐘澄心可是真怕瞭喜怒無常的世子殿下才將自己松綁,一個不順眼就又順手給飛劍斬頭顱瞭,還是躺在地上裝死更加安生。怨言報復什麼的,總得等安然回到鐘府才好計較,反正鐘澄心打定主意隻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後親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鳳年笑道:“你兒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貨色嘛,怎麼也不見你打斷他手腳,不讓他跑出來丟人現眼?”

鐘洪武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徐鳳年極其沒有“規矩”地拍瞭拍鐘洪武的肩膀,“不送瞭,記得跟鐘公子一起收屍。”

鐘洪武黑著臉去給鐘澄心解去繩縛,然後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屍體,至於那名次尉,則看也不看。鐘洪武離開大廳前,想要拔出鐵矛,徐鳳年平淡道:“留下。”

鐘洪武轉頭看瞭一眼不給自己任何臺階走下的世子殿下,瞇眼笑瞭笑。鐘澄心嚇瞭一激靈,也顧不得親爹的臉色,趕緊壯膽轉身彎腰,恭維諂媚道:“聽聞殿下詩學出眾,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硯名百八,摸之寂寞無纖響,發墨而不損毫,回頭就讓人送給殿下把玩。”

徐鳳年不負北涼首席紈絝的名頭,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來你的龍睛郡郡守是甭想瞭,看你識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涼地理狹長,版籍戶數比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實在略顯寒磣,也就沒有當地人士必須外出為官的講究。說來好笑,徐驍親手毀掉瞭春秋豪閥世代盤踞的根基,疆域並不遼闊的北涼境內,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瞭不下二十個世族的雛形,那些個北涼寥寥無幾的本土士族,都無一例外地選擇與將種高門聯姻,勢大豪橫,陳亮錫所謂的鹽鐵封護,讓官鹽都尉成瞭形同虛設的官職,就有他們的“功勞”。

父子二人走出魚龍幫,湯自毅就橫屍在武館沙地上,無人理會。

鐘澄心顧不得禮節,走在鐘洪武前頭,委實是太怕一劍從背後透心而過瞭。他練劍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花架子,可傢世所致,也知道世間確有上乘的飛劍術,府上豢養的清客,其中也有兩名劍術名傢,經常爭執是李淳罡的劍意更強還是鄧太阿的飛劍殺人術更優,至於兩位劍師本身,拼瞭一切硬要去馭劍,幾尺就是修為極致。這回親眼見到徐鳳年馭劍十二殺人於無形,真是讓鐘澄心大開眼界,換在平時換個身份,可就要好好請進府中暢酒言歡一番瞭,那些個環肥燕瘦身姿搖曳的美艷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鐘澄心坐入馬車,心中大石終於得以落地,癱軟靠著車壁,小心翼翼問道:“爹,如何是好?這個龍睛郡郡守,當還是不當?”

鐘洪武冷笑道:“當,怎麼不當!這是大將軍賞賜給鐘傢的,不是他徐鳳年說瞭算!”

鐘澄心對這個牽強說法,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當下也不敢頂嘴。瞥見唐端的屍體,趕忙縮瞭縮屁股,離遠一些。

鐘洪武看到這個動作,心中慨然,嘆息一聲。當初不讓這個獨子從軍,是大有學問的,除瞭晚年得子必定的寵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鐘澄心去邊境涉險搏殺;馬革裹屍還,由那些欠缺前程軍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為北涼實權排在前五的懷化大將軍,無須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還因為鐘洪武比誰都看得清楚將來二十年大趨勢,如今武將掌權治政,弊端漸漸顯露,那些郡守官位註定會被“文人”取締。不奢望北涼王重武抑文,但最不濟也是文武雙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這歷來是天下太平後的大勢所趨,不是大將軍一人可以阻擋,哪怕他是北涼王徐驍,是人屠也不例外。

鐘澄心突然心疼起那個比寵妾還要在意的心肝寶貝百八硯,怯生生問道:“那古硯還送不送?”

鐘洪武瞪瞭一眼。

鐘澄心尷尬幹笑道:“不送不送。”

鐘洪武一拳砸在車板上,沉聲道:“你徐鳳年為人不講究,可就別怪我鐘洪武做事不地道瞭!”

鐘澄心愣瞭愣,不去看那具昨日還一起飲酒享樂的屍體,湊近瞭問道:“爹,你要造反?”

鐘洪武怒其不爭,平穩瞭一下呼吸,反問道:“大將軍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涼,你見過幾名武將可以活著反水北涼?”

鐘澄心低頭嘀咕道:“這個我哪裡知道。”

鐘洪武揚起手掌就要一耳光甩下去,可抬起以後懸停片刻,仍是沒有拍下去,縮回手,緩緩道:“世間從無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春秋十三甲中的薑白夔本來算一個,可是西壘壁一戰,傢破國亡,什麼都輸得一幹二凈。這才是大將軍的厲害之處,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鐘洪武輸瞭這一仗,是太過輕心,不算什麼。”

鐘澄心腦子急轉,靈光一現,驚呼道:“爹,你難不成要跟燕文鸞那隻滿肚子壞水的老狐貍聯手?”

鐘洪武欣慰一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種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馬車驟停,鐘洪武掀開簾子。

一騎疾馳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瞭一鼻子灰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你記下瞭!”

鐘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簾子,猶豫瞭一下,“你爹是誰?”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騎揚長而去。

鐘洪武慢慢放下簾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北涼叛徒,去西蜀境內雄關劍閣當瞭個可有可無的雜號將軍。

鐘洪武把汪植的言語沒有放在心上。

馬車快要行駛到大將軍府邸時,鐘洪武猛然間悚然。

前段時間大將軍親自披甲帶一萬鐵騎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帶上跟顧劍棠舊部六萬騎兵對上。

北涼王出馬,兵壓邊境。

劍閣守將汪石渠之子汪植。

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然後悄無聲息。

世子無故白頭。

鐘洪武攥緊拳頭,喃喃自語:“這些年你到底做瞭什麼?”

鐘洪武走下馬車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硯。”

鐘澄心憂喜參半,試探性問道:“讓別人去送?”

鐘洪武終於揮下瞭那一個響亮耳光。

魚龍幫那邊氣氛十分尷尬,劉老幫主和幾位老人跪地叩見世子殿下,說法也不一,有自稱草民的,也有不忘自報名諱的,連自傢綽號都沒省略。徐鳳年笑著讓他們快快起身,至於劉妮蓉倔強的沒有動靜,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驚呆,都沒有計較。老人們都是活瞭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動告退,對於眼下“鳩占鵲巢”的情景,樂見其成。劉老幫主給孫女劉妮蓉丟瞭個眼色後,就去安撫幫眾,隻敢點到即止說是風波平息,甚至不敢說是世子殿下親臨魚龍幫。

走瞭汪植,大廳內都是有資格知曉鐵門關截殺秘事的世子心腹,徐鳳年打趣道:“亮錫,咱們打個賭?”

 陳亮錫笑道:“打賭那方百八古硯送不送來?是否鐘澄心割愛親手奉上?”徐鳳年點頭道:“我賭不會送,就更別提鐘大公子親自送上瞭。你要贏瞭,古硯歸你。”

 陳亮錫胸有成竹地笑道:“那回頭我用這方古硯研墨畫龍,送殿下一幅三龍撼海圖。”

 徐北枳舉起瓷杯喝瞭口茶水,慢悠悠說道:“你這是逼著鐘洪武倒向燕文鸞。”

徐鳳年坐回太師椅,松開馬鞭,靠著椅背說道:“就怕燕文鸞不會輕易答應。可這把火燒得太旺,就不好收場,我也很為難,否則讓鐘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鸞手上,要麼派心腹快馬加鞭傳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搖頭道:“燕文鸞識大體,有‘泥佛’之稱,鐘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則搖動不瞭這尊大佛。若還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懷化大將軍,才有幾分可能性,如今失勢落水,恐怕很難拖拽泥佛一起下水瞭。”

徐鳳年無賴道:“事在人為嘛,咱們要相信鐘洪武的能耐。”

有關變動北涼軍格局一事,徐驍先前讓徐北枳和陳亮錫各自呈上一份密折,兩人殊途同歸,都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從頂尖高層下手。

 褚祿山擔任北涼都護,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壯校尉,出自陳亮錫的折子。

而必須逼迫鐘洪武、燕文鸞退出邊境,轉為幕後養老,則出自徐北枳手筆,大概綱領便是你們不退,我便讓你們不得不退。

一份陽謀一份陰謀。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鳳年轉頭笑道:“怎麼瞭?”

王大石後知後覺地赧顏問道:“徐公子,你真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啊?”

徐鳳年調侃道:“我就不許跟你一樣行走江湖瞭?”

少年撓頭傻笑道:“行的啊!”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練得如何瞭?”

王大石臉紅道:“每天都有練,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腦子笨,練不好。”

徐鳳年笑道:“你聰明,就不傳你這套拳法瞭。對瞭,跟你說一聲,這套拳法是武當洪洗象搗鼓出來的,他也不聰明,你來學很適合。”

 王大石驚呆得無以復加。

武當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騎鶴下江南,並且千裡飛劍鎮龍虎的仙人!

洪掌教還不夠聰明?

的的確確不太聰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瞭。

茶壺茶具就擱置在手邊,徐鳳年翻過一隻茶杯,倒瞭一杯,起身遞給站在對面的劉妮蓉,“坐著喝吧。”

劉妮蓉接過瞭茶杯,沒有落座,臉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鳳年看瞭她一眼,“魚龍幫明天掛旗吧,那個汪植會給你們撐腰。”

劉妮蓉咬著嘴唇,搖瞭搖頭。

徐鳳年當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歡鉆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沒有為難這名江湖女子,告辭瞭一聲,就走向大廳門口,跨過門檻前,他跟青鳥嘀咕瞭聲。

 然後劉妮蓉看到一枚銅錢遠遠拋來。

這一次劉妮蓉沒有像上一次在黃沙萬裡的山坡上故意視若無睹,而是接住瞭銅錢。

那一次,徐鳳年講瞭一些道理給她聽,說瞭一些“做人要外圓內方”的言語。

劉妮蓉低頭道:“魚龍幫會掛旗。”

徐鳳年已經走遠。

 王大石輕聲問道:“小姐,咱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徐公子瞭啊?”

 劉妮蓉點點頭。

王大石跑到門口,感恩少年滿懷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輛小馬車,徐鳳年對徐北枳說道:“本來想讓你當龍睛郡郡守去惡心鐘傢的,想一想還是算瞭,讓鐘澄心擔任,好像更惡心人。其實拋開惡心人不說,你鯉魚跳龍門,跳過龍門越多,越誇張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視地笑道:“我就算瞭。”

 陳亮錫皺瞭皺眉頭。

說話如見杯中茶,如紙上畫龍,都是留白才有餘韻。徐北枳的潛在意思,車廂內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這條鯉魚,樂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鯉,也就隻能讓剩下那條好似聽潮湖中的傢鯉陳亮錫來做瞭。

誰高誰低,路遙知馬力。

徐鳳年貌似完全沒發現車廂內的暗流湧動,笑道:“才發現這些年的紈絝子弟沒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麼不合情理的舉動,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們北涼這張弓,弧度被拉得足夠大瞭。”

馬車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車,不再送行。鐘澄心讓幾十扈騎遠遠跟隨,戰戰兢兢趕來送名硯百八。

車廂內,陳亮錫接過價值連城的名硯。

車廂外,徐北枳婉拒瞭已是郡守大人鐘澄心的名馬相贈,後者也不敢騎馬離去,牽馬而行,與這位世子殿下身邊心腹並肩,片刻言談以後,鐘澄心就由衷拜服。

 陳亮錫放下檀盒,平淡問道:“世人何時才能知曉殿下曾經親手殺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鳳年看瞭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還問我。”

 陳亮錫扯瞭扯嘴角。

當天,一個駭人秘聞以龍睛郡為圓心,以星火燎原之勢向整個北涼鋪散開去。

 世子徐鳳年在弱水畔親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腦袋。

 也曾在柔然山脈親手割下第五貉的頭顱。

而這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沒有人質疑。

 因為說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孫子,徐北枳。

 兩顆頭顱。

賀新涼。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