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九章 徐鳳年奔援呵呵,貓與鼠一路嬉逐

田傢莊大小村子星羅棋佈,長短堰渠羅織,有一大片橘園植樹六千餘株,所產洞庭黃柑是皇宮乙等貢品,隻是入冬以後,不見果實累累的盛景,不過橘園有每一棵橘樹留一橘過冬的風俗,寓意年尾有餘迎新年,莊子裡嘴饞的頑劣兒童,膽子再大,也不敢去爬樹偷采,每次在橘園附近嬉戲,也隻敢眼饞遠觀。

此時橘園便是依稀點點掛艷紅的景象,一名青衫儒生模樣的年輕人闖入橘園,輕輕彈指,彈落有些飽經風霜的幹癟紅橘,一股腦兜在懷裡,也不剝皮,一口就是半個,大口咀嚼。俊雅儒生身邊跟著個面目尋常的枯瘦老人,如同守園的橘農,不甚起眼。年輕人抓起一顆橘子朝老人咧嘴一笑,後者搖頭,示意對橘子沒有下嘴的興趣。年輕人嚼著橘肉和橘皮,用北莽言語含糊說道:“離陽江南這邊真是餓不死人的好地方。以後要是一路殺到瞭這邊,我非要跟李密弼要到手一個良田萬畝,當官就不用瞭。”

老人瞥瞭眼年輕人的後背,有三個好似結繭的窟窿,硬生生堵住瞭傷勢,兩劍一刀,都穿透瞭身軀,虧得還能活蹦亂跳。身負重傷的年輕人渾不在意,兩口一顆橘子,很快就解決掉一整兜,伸手拍瞭拍衣衫塵土,不想牽動瞭傷口,頓時忍不住齜牙咧嘴,一根手指輕輕拂過胸前一處結繭傷口,身上其餘兩個劍坑倒還好說,此時手指下的刀口子就陰險瞭,是一記手刀造就,不比他拿手好戲的插柳成蔭遜色幾分。想到那個扛一根枯敗向日葵的姑娘,年輕人頭大如鬥,早知道當初就繼續跟黑衣少年纏鬥出城,而不是跟劍氣近互換對手。當時隻以為不知名小姑娘再生猛,也厲害不過生而金剛的徐龍象,他在神武城內用巧勁一劍換徐龍象隻有蠻力的兩劍,也沒覺得怎麼吃虧,其實略有盈餘,不過實在扛不住那少年面無表情拔出體內柳蔭一劍的眼神,可惜瞭那柄常年隨身的短劍,給少年愣是擰成瞭一塊廢鐵。

儒生裝束的一截柳轉頭幸災樂禍笑道:“老蛾,聽說黃青跟那小子打得天昏地暗,光是劍就換瞭七八柄?”

稱呼古怪的老人點瞭點頭,看到一截柳身上繭痂有滲血跡象,加快腳步,貼住他後背,有白絮絲絲縷縷透出指尖,在一截柳傷口緩緩織繭。老人眼角餘光處,有一名高大魁梧的人物站在小土坡上,像是在登高遠眺。一截柳彈下一顆橘子,落在手心,然後拋向那名比他足足高出一個腦袋的結伴人物。那人頭也不回,接住橘子後,雙手手心搓滾著橘子,怔怔出神。竟是一名女子,身形在肥壯之間,她身上那套衣服對七尺男兒來說都算太過寬松,在她身上仍是顯得緊促拘束,頭上沿襲北莽女子五兵佩,面部點搽額黃靨子,可惜相貌中下的緣故,非但增添不瞭幾分姿色,反而有些不倫不類。她腰間系瞭一根玉帶,懸掛小刀小囊小火石等諸多小巧實用物件,琳瑯滿目,瞧著倒挺像個是會過日子的女子。

一截柳瞥瞭她一眼,蹲在地上,狠狠揉瞭揉臉頰,重重嘆氣一聲。自己再加上兩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竟然還是被那小姑娘不停追殺,天理何在啊!要知道他跟老蛾不但是一品,還是朱魍裡極為精通暗殺的拔尖人物,傳出去別說他一截柳顏面盡失,朱魍的臉也一起給丟光瞭。論單打獨鬥硬碰硬,隨便拎出一個對敵,那個不茍言笑的小姑娘勝算都不到四成,可那姑娘襲殺的手段層出不窮,讓他們三人吃足瞭苦頭,連朱魍兩繭之一的老蛾都說這丫頭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不過那丫頭日子也慘淡,吃瞭老蛾一記繭縛和慕容娘們兒的一掌,更被他廢去一條胳膊,差不多算是離死不遠,可仍不願罷休,一直糾纏到今日。一截柳心想下一次露面,也該是她徹底離開江湖的一天瞭。

老蛾環視四周,自言自語道:“那少女擅長奇門遁甲,土遁水遁都是行傢老手,上次咱們就在河邊吃過虧。慕容郡主特地挑選瞭這座土地松軟而且溝渠繁多的莊子,大概是想大大方方給她一次機會,來瞭結這趟長途奔襲,省得大夥兒都勞心。”

一截柳嗤笑道:“那姑娘伶俐得很,不會上鉤的。”

綽號老蛾的北莽朱魍元老搖頭笑道:“小姑娘手段巧妙,可惜體魄跟不上,接連負傷,撐不瞭多久的,郡主若是心狠一些,連眼下這個機會都不給,三人掎角相依,說不定那姑娘就要無聲無息死在路途中瞭,委實可惜。郡主到底跟咱們這些刀口舔血的糙老爺們兒不同,心胸要更廣一些。”

一截柳瞅瞭一眼身架子奇大的女子壯實背影,會心笑道:“不光是心眼,胸脯什麼的,都要略大一些。”

老蛾稱不上什麼官油子,不過還是沒有附和搭腔下去,畢竟那年輕女子是為女帝器重青睞的同族後輩,北莽兩大皇姓,既有慕容寶鼎這樣成名已久的天縱雄才,年輕一輩中也有耶律東床和慕容龍水這樣的武道新秀,這兩位的修為境界還要在新入金剛境的拓跋春隼之上。慕容郡主雖說長得確實是出格瞭點,可在北莽口碑不錯,對離陽風土人情熟稔得像是中原士子,尤其難得的是她雖然身為天潢貴胄,又身負絕學,性情卻也半點都不乖戾,換成其他皇室宗親女子,親耳聽到一截柳如此非議,還不得惱羞成怒到當場翻臉。

與耶律東床齊名的女子掌心翻轉橘子,不知為何想起一事:姑姑笑問她若是北莽吞並瞭離陽,難免沾染上中原風俗,北莽兒郎能夠繼續尚武多久?若是連一百年都撐不下,對北莽而言,鐵蹄南下意義何在?當時在場的還有一位喜好貂覆額的郡主,她給出的答案是死上百萬人,換來大秦之後的百年大一統,就算賺到瞭,更別提還能讓姑姑的名字被後世牢記千年,再蹩腳的掌櫃,再蹩腳的算計也都不虧。姑姑聞言龍顏大喜,慕容龍水清晰記得同為郡主的女子說出這話時,眼神凌厲,挑釁一般望向自己。慕容龍水心情陰鬱瞭幾分,這一路跟一截柳和朱魍前輩同行,被那個小姑娘糾纏不休,一截柳顯然大為惱火,兇險廝殺中,光是無辜婦孺就殺瞭不下三十人,她對此就算心中不喜,可終究不能多說什麼。北莽離陽如今表面上的相安無事,是拿數十萬條甲士性命填出來的,離陽幾次北征,陣亡將士來不及裹屍南下,就地挖墳掩埋,這些年不知被北莽人翻來覆去挖瞭多少遍。禍不及妻女,死者為大,冤傢宜解不宜結等諸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在國仇傢恨面前,往往不值一提,與人提起就隻能是個笑話。慕容龍水數次獨身遊歷北莽,見過許多北莽童,分明祖祖輩輩遠離戰亂,可提起離陽,都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沒有半點天真無邪可言,其中一個部落重金購得一名擄掠到北莽的中原女子,已是懷胎數月,被剖腹而死,一群馬術尚未嫻熟的少年就恣意縱馬踩踏屍身。

猛然回神的慕容龍水看到視野之中的景象,明顯愣瞭一下。

一位身形消瘦的姑娘扛瞭柄枯敗向日葵,輕輕走來。

差不多一旬光景的互殺,總計交手六次,有四次都是被對方設下圈套卻無功而返,一擊不中便各自撤退再尋機會,有兩次卻實打實耗上瞭,銜尾追殺瞭不下百裡路程,一截柳挨瞭一記狠辣手刀就是其一,而小姑娘左手胳膊被植滿柳蔭劍氣也是如此。慕容龍水離她最近一次是護送一截柳遠遁,在一條小巷弄裡被橫掛在屋簷下隱蔽氣機的小姑娘手刀斜斜削在脖頸,即便雙手交錯格擋,仍是整個人被打飛出去幾丈遠。不過那姑娘也不好受,被朱魍雙繭之一的蛾繭趁機以繭絲束縛,慕容龍水也顧不得以多欺少,翻滾之後彈起,一掌結實打在那姑娘身上,年紀輕輕的殺手撞爛瞭巷壁後,一閃而逝。

慕容龍水對她並無太多惡感,隻是這個小姑娘的攪局,延誤瞭太多出自太平令之手的既定謀劃,不得不死。

一截柳死死盯住那個少女殺手,納悶道:“就她目前的淒慘狀況,襲殺還有丁點兒得手機會,這麼光明正大走出來,當咱們被嚇大的?”

老蛾猶豫瞭一下,“多半還有同歸於盡的手段。”

一截柳搖頭道:“以她流露出來的紊亂氣機,沒這份能耐瞭。”

老蛾沉聲道:“記得主人有說過,氣機之上有氣數。”

一截柳立馬嬉笑道:“慕容郡主,這閨女已經是強弩之末,就交給你瞭。”

說是這麼說,三名一品高手仍是開始迅速散開,走下山坡的慕容龍水居中,一截柳和老蛾一左一右,準備包圍這個撞入必死之地的小姑娘。

扛瞭一柄枯枝的小姑娘嘴唇微動。

似乎在計算間距步數。

驀地四人幾乎同時抬頭。

在小姑娘和三人之間,從天空中轟然砸下一名不速之客。

塵煙四起之中,白頭年輕人雙手插袖,背對殺手姑娘,面朝慕容龍水三人。

身材魁梧的慕容龍水目不轉睛盯住這個橫空出世的傢夥。離陽這邊朝廷鉗制言論,隻有一些小道消息僥幸成為漏網之魚,故而對北涼世子的議論紛紛,大多流於表面,無非是說他在太安城那邊如何跋扈,如何跟國子監太學生交惡。可北莽截然不同,正是因為這個傢夥的北莽之行,攪動出瞭一個天翻地覆,慕容龍水跟姓耶律的宿敵都是因他而對離陽江湖產生興趣,這才親自南下走一遭。甭管此人用什麼不光彩的歪門邪道殺掉瞭第五貉,慕容龍水都心生佩服,設身處地,她自認單槍匹馬對上有彩蟒、雷矛兩尊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也都是九死一生。慕容龍水猶豫瞭一下,凝望眼前這個疲於趕路而嘴唇幹裂的同齡男子,一場註定你死我活的酣戰之前,她笑著將手心那顆橘子拋出,心想若是這男子大大方方接下橘子,吃過以後再戰,也是一樁活下之人將來可以佐酒痛飲的美事,自有一種生死置之度外的豪俠風度,不承想橘子才拋入空中,就炸裂開來,汁水濺瞭慕容龍水一身。慕容龍水皺瞭皺粗厚眉頭,這北涼世子也太小傢子氣瞭。

男子的江湖,大抵僅有黑白灰三色,女子身入江湖,心中所想卻是大多旖旎多彩,慕容龍水也不能免俗。

一截柳看到慕容龍水吃癟,心中一樂,滿腦子都是一個俊哥兒被一位兩百斤女壯士壓在身下痛毆成豬頭的滑稽場景。

老蛾沒有一截柳這麼多閑情逸致,步伐沉穩,不急不躁。眼下局勢對三人而言無異於天賜良機,那世子被身負重傷的小姑娘拖累,甚至還不如以一敵三來得輕巧。

一截柳躍上身旁一株橘樹枝頭,舉目遠眺,確保視野之中沒有大隊騎卒參與圍剿——在別人傢地盤上撒歡,小心駛得萬年船。

徐鳳年落地以後,長呼吸一口氣,便朝最近的慕容龍水奔殺而去,一路繞過幾株寒冬蕭索僅剩一點慘紅的橘樹。

慕容龍水身形看似臃腫不堪,好似換瞭性別的褚祿山,可當徐鳳年展開沖殺時,亦是對撞而去。與徐鳳年的繞行不同,身形矯健的她遇上橘樹就直接撞斷,兩人瞬間就碰撞在一起。

徐鳳年一手按下慕容龍水的凌厲膝撞,五指如鉤,在她臉上一劃。慕容龍水身體後仰,一腳踹出。渾身氣機厚積薄發的徐鳳年衣袖飄搖,對著慕容龍水的大腿就是一掌猛拍。她硬抗過這一掌,身軀竟是趁勢旋轉,一掌推在徐鳳年胸口。

徐鳳年被一掌推出,倒滑向一株橘樹,在後背貼靠橘樹一瞬間,鼓脹雙袖頓時一凝滯,硬生生停下腳步,小腿一勾,斬斷橘樹,挑向空中,一手握住,對那個大踏步震地前奔的女子就是橘樹做大劍,一劍當頭劈下。

慕容龍水雙手交錯,護住臉頰。橘樹寸寸碎裂,漫天殘枝斷葉。慕容龍水無視密密麻麻的刮骨疼痛,一沖而過,在他胸口砰然砸出兩拳。不料徐鳳年不躲不避,任由女子拳罡在胸前如同層層疊疊的驚濤拍岸,就在慕容龍水察覺不妙想要後撤時,發現雙拳如陷泥濘,一丈之內飛劍如飛蝗,一股腦絞殺咬鉤著慕容龍水的雙拳。

她在眨眼間就做出等同於兩敗俱傷的決斷,非但沒有收回拳勢,反而雙腳生根,雙膝沒入泥地,雙拳一氣呵成在徐鳳年身上重捶數十下。

就在飛劍悉數釘入慕容龍水身軀的前一刻,一直蹲在遠方橘樹上優哉遊哉采集樹枝的一截柳,終於悍然出手,朝酣戰中的徐鳳年和慕容龍水這對男女不斷丟擲出枝丫,精準阻截一柄柄飛劍的攻勢,無心插柳柳滿蔭。劍胎圓滿與劍主神意相通的飛劍,亂中有序,竟是仍然沒有一柄成功釘傷慕容龍水。

徐鳳年額頭向下一點,敲在糾纏不休的慕容龍水腦門上,後者堪稱雄壯的罕見身軀向後一蕩,可是雙臂被徐鳳年扯住,不給她乘機逃脫的機會。慕容龍水怒喝一聲,手臂一抖,漣漪大振,抖落束縛,徐鳳年十指在她手臂上劃出十條深可見骨的猩紅血槽。

她低下頭去,粗如尋常女子大腿的雙臂迅速環住徐鳳年肩膀,外人瞧見,還誤以為是情人溫情依偎,很難分辨出其中的殺機四伏。

慕容龍水身軀向後倒去,將徐鳳年的整個人都拔到空中,試圖一記倒栽蔥,把徐鳳年的頭顱送入泥地。徐鳳年雙手輕輕在濕漉漉的泥地上一拍,剎那好似霧氣裊裊升騰。慕容龍水既想拉開距離又想讓一截柳佈下柳蔭的企圖落空,轟然躺在霜雪泥濘中的她松開雙手,正想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比那人更早占據主動。

原本腦袋朝下的徐鳳年在一拍之後,身體瞬間顛倒恢復常態,雙手按住慕容龍水的臉頰,兩人眉目相對,又是脈脈溫情假象下孕育血腥的一幕。先前慕容龍水接過一截柳拋來的橘子,在掌心翻滾,此時如出一轍,徐鳳年像是要將她的頭顱當作一顆橘子。

慕容龍水神情劇變,一時間拳打膝撞如暴雨如鼓點,出道以來便以擅長近身肉搏著稱的北莽奇女子,此刻竟然隻想著趕緊拉開距離,可不管她的攻勢如何兇悍,徐鳳年隻是撐住她的腦袋,雙手掌心一寸一寸縮短間隙,身形始終巋然不動,全盤接納慕容龍水的驚雷攻擊,衣袖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震蕩顫動。

蹲在遠處枝頭的一截柳神情陰晴不定,手中還剩餘一把橘枝,似乎在權衡利弊,沒有第一時間幫那陷入險境的女子解圍。

先前老蛾趁著間隙在橘林伸臂遊走,也不知是鬼畫符些什麼,朱魍老人顯然比隔岸觀火的一截柳做人要講究許多,一腳踢斷一株橘枝,刺向徐鳳年後背。不敢藏拙的慕容龍水傾盡全力一拳砸在此人心口上,恰好橘枝刺在後背心口,一拳一枝相互牽引,以常理揣度,任你是金剛體魄也要被砸爛心臟,當場死絕。

老蛾在一腳踢出之後,便轉頭對一截柳怒目相視。後者翻瞭個白眼,掠向徐鳳年和慕容龍水側面。

可是徐鳳年出乎意料地安然無恙,不過總算退讓一步,願意松開慕容龍水的那顆大好頭顱,雙手下滑,將她的臉頰往上一托,遍體氣機翻江倒海的慕容龍水雙腳離地,徐鳳年“慢悠悠”走到她身側,一腿橫掃在北莽郡主的腹部,她的魁梧身軀在空中彎曲出一個畸形弧度,然後轟然射向趕來營救的一截柳那邊。一截柳對千金之軀的郡主視而不見,身形急急下墜。與此同時,殺手老蛾雙手皆是拇指食指並攏,在身前抹過一條莫名其妙的直線,不下百株橘樹連根拔起,一起潑向形單影隻的徐鳳年,然後當空炸開。一截柳嘴角翹起,十指彈弦。

滿隴皆劍氣。

天地之間紊亂劍氣流溢,如銀河倒瀉,構成一座無處可躲的牢籠。

徐鳳年一腳踏出,雙膝微曲壓下,形同雙肩扛鼎,雙手虛空往上一提。

以他為圓心,數十丈地面全部掀起,一塊上揚泥幕跟傾瀉而下的磅礴劍氣針鋒相對。

如傘遮雨。

一截柳雙手緊握一截樹枝,恰巧在徐鳳年頭頂的雨傘空心處插下。

見縫插針,一樹柳蔭。

徐鳳年仰起頭,無動於衷,直直望向這個名動北莽的殺手。

一截柳驀覺異樣,攻勢立即一頓,寧肯放棄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也不願以身涉險。

可就在一截柳收回劍勢時,分明看到那廝嘴角浮起一抹陰謀得逞的笑意,瞬息萬變,時不待人,一截柳憑借直覺再度刺下。

當手中樹枝真真切切觸及徐鳳年眉心,一截柳心中大定。

樹枝已然刺入此人眉心足足小半指甲深度,一截柳眼神陰鷙,心中狂喜。

兩人相距不過幾尺距離,可樹枝驟然間不得推進絲毫,一截柳沒有任何恍惚,就要撤枝退避。

可身後一襲朱袍在他後背狠狠一腳踩下。

徐鳳年雙手十指相對,刺入一截柳胸口,然後“輕輕”往外一撕。

就給一截柳在空中分瞭屍。

一大攤血水灑在徐鳳年臉上。

徐鳳年依舊還是面無表情不言不語,隻是抖瞭抖手腕,無聲無息抖落雙手鮮血,望向橘園中剩餘兩個北莽高手。

老蛾眼見一截柳被生撕,瞠目結舌。朱魍大當傢李密弼親自發話,讓他們三人結伴行事,是有學問的。郡主慕容龍水身具金剛體魄,擅長近身肉搏,配合精通刺殺的一截柳,幾近天衣無縫,再有兩繭之一的老蛾從旁協助,經驗老到,做些錦上添花或是查漏補缺的勾當,就算對上兩名離陽指玄境高手也是大可一戰。就算一截柳身中兩劍一刀,戰力折損嚴重,可老蛾怎麼也不相信會在一炷香內就給破局。高手死鬥,既鬥力更鬥智,老蛾其實也看出幾分端倪,當時一截柳與自己搭檔,造就漫天磅礴劍氣驟雨般潑灑而下,徐鳳年掀起地面做傘,故意露出空白傘柄處的致命破綻,一截柳起先也曾懷疑是個陷阱,中途也做出收手撤劍姿態,可不知如何一環扣一環,以擅長捕捉殺機名動北莽的一截柳又改變瞭主意,果斷一劍刺眉心,事實上也差點就得手,一劍透顱,若是被一截柳功成身退,別說朱魍立下大功,就算想要讓女帝賞賜幾個公主郡主都不難,再者恐怕北莽、離陽、北涼的三足鼎立之勢都要松動,那就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瞭。可老蛾怎麼想得到堂堂一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不惜置自己於死地,放任一截柳一劍刺入眉心,在陰陽一線之隔時痛下殺手?老蛾想不到還沒事,被李密弼極其器重的一截柳就隻能死在瞭異鄉。老蛾不是沒有蹚過束手束腳的泥塘困局,前些年還跟另外一繭圍剿過一名不願被北莽招安的指玄高手,那也是一場幾乎換命的死鬥。初生牛犢不怕虎,人到中年始懼死,何況是老蛾這種刀口舔血瞭大半輩子的花甲老人。此刻越發想念起北莽私宅小院裡豢養的金絲雀兒瞭,能做他孫女的柔媚小娘,細皮嫩肉,老蛾總喜歡每次在她身上掐出一串串淤青。早知會碰到憑借陰物躋身偽境天象的北涼世子,要是想有個萬全之策,那就該拉上精通多種指玄秘術的蠶繭一起,要不就該將原名孫少樸的劍氣近請來。

慕容龍水盤膝坐地,看不出傷勢輕重,對徐鳳年笑道:“以前聽說你在草原上遇到拓跋春隼,被他和雷矛端孛爾紇紇加上彩蟒錦袖郎圍殺,那會兒你估計最多才入金剛沒多久,竟然還被你宰掉一個。信倒是信,就是一直好奇你怎麼做成的。這會兒有些明白瞭,我這趟離陽之行沒白來。”

徐鳳年不急不緩走向老蛾,卻跟慕容龍水搭腔:“那次我被攆得像條狗,身上還給端孛爾紇紇的雷矛紮出一個窟窿來,慘是慘瞭點。不過說實話,在鴨頭綠客棧殺掉魔頭謝靈以後,對所謂的一品高手,也沒太多忌憚,畢竟跟洛陽、第五貉都打過,所以這會兒別管我是不是狐假虎威的偽境。我不奢望一口氣做掉你們,但要說誰付出的代價更大,拖久瞭,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你們。”

慕容龍水站起身,玩味道:“關於修為反哺一事,好像有個井水不犯河水的說法。事關第五貉的身死,我有次曾詢問過麒麟真人,國師說你體內井水幹涸,一滴不剩,自然能容納公主墳陰物的河水倒灌,換成別人恐怕就要經脈炸碎。不過不知是我眼拙誤會瞭,還是世子殿下又開始算計我們,故意使瞭一個障眼法,似乎你的那口枯井已經不枯,再讓朱袍陰物灌輸修為,恐怕就要留下不可挽回的後遺癥,一而再再而三兵行險著,總歸有失兵法上奇正相合的正途,今天是一截柳馬失前蹄,明天說不定就要輪到囊中有個大好北涼王頭銜的世子殿下瞭。”

徐鳳年停下腳步,笑道:“這也能瞧得出來?”

慕容龍水微微愕然,似乎有些惱火,指瞭指徐鳳年的頭發,“殿下是不是太過明知故問瞭。霜發有瞭漸次轉黑的跡象,冬枯入春容,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用嫻熟的北莽腔調說道:“你沒猜錯。我在失去大黃庭後,如今好不容易開始恢復生機,常理來說,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橫生枝節,可你,慕容龍水,堂堂北莽郡主,持節令慕容寶鼎的寶貝閨女,都來離陽行刺,又有劍氣近黃青、一截柳和眼前這位朱魍老前輩,我不知道你們為何在太安城和神武城兩次都沒有動手,不過多半不願無功而返,十有八九要死皮賴臉繼續跟我不對付,既然今天我好不容易占據上風,就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也有兩百的賺頭。我返回北涼以後,日後世襲罔替,到底是二品武夫還是一品境界,意義都不大瞭,何不幹凈利落一鼓作氣解決掉你們?”

慕容龍水眼神真誠笑道:“實話實說,這趟南下朱魍出動瞭兩繭和數根提竿,初衷都是要刺殺殿下,隻是在太安城被人阻擾,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摻和這潭渾水,我南下是想探尋魔頭洛陽的行蹤,以便確定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是否跟隨洛陽一起叛出北莽。神武城外韓貂寺被殿下所殺,朱魍就徹底打消瞭煽風點火的念頭,轉為刺探咱們北莽心腹大患洛陽的佈局。隻是徐龍象和殿下身後的小姑娘從中作梗,我們也很焦頭爛額,這兩場架,讓北莽確實哭笑不得。此刻洛陽應該已經察覺,朱魍如何收場,全身而退回到北莽,李爺爺少不得要發愁得捻斷數根須。殿下隻要樂意袖手旁觀,坐看觀虎鬥,慕容龍水就當欠殿下一個人情,如何?”

徐鳳年訝異道:“耶律東床不是你們北莽的皇室宗親嗎?怎麼跟洛陽攪和在一起瞭?斷矛鄧茂更是武評上排名還在人貓之前的高手,豈會給洛陽當馬前卒?怎麼就沒有一點世間頂尖高手的傲氣瞭?”

慕容龍水苦笑道:“殿下詢問的,正是我秘密滲入離陽想要知道的。”

徐鳳年瞇眼打趣道:“慕容龍水,你我身份大致相當,差得不遠,你看我去北莽都宰瞭兩個高居魔道前十的魔頭,還有一個提兵山山主,你就不眼饞?”

身材魁梧的慕容龍水嫣然笑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有什麼好爭的,遲早有一天我就會嫁為人婦相夫教子,要爭這口氣,那也是耶律東床那隻悶葫蘆矮冬瓜的分內事。”

徐鳳年笑道:“直爽,我中意。那你走吧,別忘瞭,你欠我一個人情。”

慕容龍水笑問道:“當真?”

徐鳳年揮揮手。

被晾在一邊許久的老蛾心中大石終於放下,他是真不願跟一個不要命的偽天象魔頭搏命廝殺,在北莽,可沒有人會賣北涼王徐驍什麼面子,這白頭年輕人能活著走一遭,還拎瞭兩顆頭顱回傢,老蛾也有些不願承認的佩服,也越發感嘆江湖代有人才出,北莽就算有已然成就大勢的洪敬巖,有愈挫愈勇逐漸厚積薄發的拓跋春隼,有慕容郡主和耶律小王爺,可真的到瞭離陽江湖親耳聞親眼見,才知道離陽江湖的底蘊之深厚。棋劍樂府劍氣近本名孫少樸,太平令當年笑言北莽劍道如貧瘠田間的稻谷,青黃不接,孫少樸這才改名黃青,可到瞭離陽這邊,劍道大才那就跟不值錢的野草一般,割瞭一茬又一茬,離陽自傢人渾不在意,但是讓鄰居北莽膽戰心驚得很。氣數鼎盛,水土便好,水土好,便出人傑,這是歷朝歷代都遵循的常理。女帝陛下已經按捺不住,不想再讓離陽趙傢慢慢坐大,好整以暇消化掉春秋八國的國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軍神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被洛陽擺瞭一道,牽一發動全身,已為帝師的太平令也措手不及,女帝勃然大怒,可一年之內,數萬精騎仍是被白衣洛陽牽著鼻子走,損失慘重,最後還被她流竄到瞭離陽,要是洛陽轉為依附離陽趙傢,這絕對可以讓北莽被北涼鐵騎突襲邊關重鎮的低落士氣降入谷底。

慕容龍水大大咧咧轉身離去,老蛾要謹慎許多,緩緩後退。

徐鳳年盯住老蛾,輕聲笑道:“我說郡主可以走,可沒說你可以走。上次北莽一大撥江湖出身的殺手想要滲透邊關,入境刺殺北涼官員,如果沒記錯的話,就是你們李密弼謀劃的局,朱魍六位大小提竿親自牽的頭,這筆賬得算清楚。”

慕容龍水憤而轉身,“殿下這麼說就沒意思瞭吧?”

徐鳳年笑瞇瞇道:“郡主有誠意,可那朱魍老頭兒就不怎麼地道瞭,袖出小蜂,估計是給朱魍發出瞭密信,明擺著賊心不死,要趁我落單的機會,去做成在太安城、神武城都沒做成的大事。”

徐鳳年一抹袖,八柄飛劍整齊懸浮身前——既然你袖飛小蜂傳遞消息,那就別怪我用最趁手的劍塚飛劍斬蝶殺蛛瞭。

慕容龍水和老蛾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飛掠撤退,與此同時,徐鳳年毫不猶豫地不依不饒跟上,死死咬住距離,不讓兩人脫身。

扛瞭柄枯敗向日葵的小姑娘一言不發跟在徐鳳年身後。

遠處慕容龍水不易察覺地放慢腳步,悄悄查探氣機,徐鳳年驟然加速,雙方間距瞬間由四十丈縮短到三十丈,本意是以此試探徐鳳年是否色厲內荏的慕容龍水嘆息一聲,這才開始真正撤退。她並不相信徐鳳年會為瞭一個嘴上的人情而放過自己,徐鳳年在撕殺一截柳後沒有立即乘勝追擊,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力所不逮,以一敵三屬於竭力而為,他的境況其實並不好受,如果是這樣,慕容龍水不介意以重傷換取徐鳳年的殞命;還有一種情況則是這個熟諳死戰的奸詐世子故技重演,再次故意示弱,以便更輕松擊殺實力並不差的她和老蛾。老蛾可以牽扯朱魍隱蔽勢力,徐鳳年未必就不能搬救兵,到時候勝負照樣還是五五之間。

徐鳳年掠空追殺兩人,被他綽號呵呵姑娘的少女殺手始終跟在他身後。

徐鳳年拿手抹瞭一把臉,手心盡是鮮血,他猶豫瞭一下,開誠佈公低聲說道:“那個郡主心眼很多,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要不是這個郡主殺我之心不死,我早拉上你跑路瞭。我在春神湖上跟趙凝神打瞭一架,已經不能繼續毫無顧忌地讓它灌輸修為,這對我自己來說是好事,體內氣機瘋長,可對於當下局勢沒有裨益不說,隻有拖累,一兩天工夫我的內力就算再如何一日千裡,也達不到一品境界。而且它在神武城跟人貓一戰,受傷很重,這次殺一截柳,差不多就是虛張聲勢瞭,如果不是一截柳傻乎乎撞上來,多耗一段時間,我跟它就要露餡。不過你放心,他們想殺你,萬萬做不到,想殺我,我就算站著不逃讓他們殺,也一樣不容易。咱們大抵可以說是立於不敗之地,這筆買賣,也就是賺多賺少的差別。”

少女呵瞭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最好是能活捉瞭那郡主和老頭,那老子就賺大發瞭。回頭咱倆坐地分贓,以咱們交情,保證不坑你。”

少女一腳踹在徐鳳年屁股上,身手矯捷的世子殿下在空中輕巧翻滾,繼續安穩前掠,輕聲笑道:“朱魍就算暗處有救兵,也不敢肆無忌憚一股腦擁過來,再說瞭,我也不是沒有後手,咱們就跟這兩位北莽大人物貓抓老鼠慢慢玩,我也好趁機以戰養戰,恢復一下修為,把失而復得的境界給弄結實瞭。你擅長找準襲殺時機地點,我身邊的徐嬰精通捕捉氣機,有得他們好受!”

整整一天貓鼠捕殺的兇險“嬉戲”,讓慕容龍水和老蛾憋屈得不行:徐鳳年始終跟他們保持在半裡路之內,他們休憩,徐鳳年就跟著慢悠悠停下,在一定距離外騷擾挑釁;他們前行,徐鳳年就繼續尾隨,甚至有兩次都主動展開截殺,一擊不成就當機立斷火速撤退。慕容龍水不是沒有想過反過頭去占據主動,可徐鳳年完全不給她這個機會,追殺嫻熟,逃路更是那叫一個腳底抹油,風緊扯呼起來比誰都沒高手架子。若是有一截柳在場,參與這場雙方都有一定勝算的捕殺,慕容龍水和老蛾還不至於如此被動,可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夜幕中,慕容龍水在深山野林一條溪水邊掬水洗臉,徐鳳年在十幾丈外的大石頭上蹲著,還有閑情逸致跟這位北莽金枝玉葉套近乎,勸她別當什麼郡主瞭,幹脆在北涼找個書卷氣的讀書人嫁瞭,讓她氣得牙癢癢。老蛾當時想要試圖繞道出手偷襲,就給一襲朱袍擋下。

三天後,雙方一前一後進入一座城鎮。慕容龍水還好,有金剛體魄支撐,氣色尚佳,提心吊膽的老蛾就難免有些神情萎靡。

徐鳳年在集市上順手牽羊瞭兩頂大小不一的貂帽,一頂自己戴上,一頂不由分說按在小姑娘的腦袋上。

毛茸茸的小貂帽子遮住她的眉額,如果拋開肩上那柄向日葵不談,就有幾分像是尋常人傢的少女瞭。

慕容龍水已經三天兩夜滴水未進,既然甩不掉身後那一對附骨之疽,幹脆就在城中通衢鬧市揀選瞭一傢酒樓,從腰間小囊掏出一錠黃金拋給酒樓夥計,說不用找瞭,要瞭一桌子豐盛酒菜,在臨窗位置落座,不論是闊綽敗傢的出手,還是她那小山墩般的稀罕身段,都很是惹眼。

慕容龍水沒有在窗外瞧見那個王八蛋,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隻管大塊吃肉,反倒是老蛾細嚼慢咽,附近幾座食客都竊竊私語,對慕容龍水評頭論足,嬉笑言語也談不上有多客氣含蓄。朱魍老蛾這三天積攢下不小的火氣,就想不動聲色地給這幫無禮之徒一點教訓,慕容龍水輕輕搖頭,喝瞭一大口不曾嘗過的燒酒,含在嘴裡,也不急著下咽,慢慢回味。眼角餘光中,鬧市川流不息,小門小戶人傢,也是綢紗絹緞,慕容龍水有些入神,離陽結束春秋動蕩後,從西蜀、南唐、東越三地得到的錦緞彩帛就多達數百萬匹,這些年離陽趙室對市井百姓的服飾定制也要比前朝各地寬松許多,慕容龍水咽下酒水,抿瞭抿嘴唇,輕輕呢喃一句:“好一幅太平盛世畫卷。”

不足五丈外的一堵青墻後,行人寥寥,頭頂貂帽的徐鳳年蹲在墻腳根下,一邊嚼著一張蔥餅,一邊含糊碎碎念,不耽誤抬起袖口,好似一名小伍長故作沙場點兵的豪邁做派,對著懸浮眼前的幾柄飛劍發號施令,手指一旋,其中三柄劍貼著墻面急急飛掠而去,拐彎出巷弄,一瞬間就透過酒樓窗戶直刺慕容龍水。老蛾手指輕叩桌面,飛劍與郡主之間出現絲絲縷縷的白霧,三柄頑劣調皮的飛劍無法得逞,便原路折返。一撥才去,第二撥又來,這一次三劍角度刁鉆,穿窗以後就迅速分散,老蛾頓時敲桌急驟。三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第三撥轉瞬即至,樂此不疲,讓一心隱蔽手段的老蛾越來越疲於應付。幾個眼尖酒客都瞧見臨窗那邊白霧蒙蒙,依稀有亮光流螢。

慕容龍水重重放下酒碗,才勸過老蛾不要大張旗鼓,她自己就猛然起身,整個人直接撞爛窗欄,大步狂奔而去,看得酒樓眾人目瞪口呆,敢情這婆娘還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女俠?青色墻腳下的徐鳳年趕忙把小半張蔥餅叼在嘴上,撒開腳丫子溜之大吉。慕容龍水站在巷弄中,五指鉤入墻面,捏碎手心磚石,臉色變得鐵青。老蛾也是被徐鳳年這種沒有盡頭的下作手腕折騰得不厭其煩,隻是不知如何勸慰那位年輕郡主。之所以不追,委實是這小子馭劍的手法太高超,十丈以內飛劍懸停得恰到好處,安安靜靜在他們前頭守株待兔,八柄飛劍,那就是八座陷阱起步。老蛾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追趕一條胡亂拉屎的狗,走哪兒都得擔心鞋子沾上狗屎。你不追吧,他就在你屁股後頭吠幾聲,真是難纏!”

慕容龍水被這個粗鄙比喻給逗笑,心頭陰霾消散幾分。小巷盡頭,那傢夥似乎察覺到兩人沒有窮追猛打的念頭,又嬉皮笑臉現身,斜靠墻頭,啃完瞭蔥餅,油漬手指在貂帽上隨意一擦,好心提醒道:“你們這一雙老少配的神仙俠侶還沒下定決心啊?等到我喊來成千上萬的北涼鐵騎,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們瞭,小心變成一對亡命鴛鴦,在口水裡遊啊遊,遊啊遊……”

慕容龍水死死盯著那個做出劃水姿勢的王八蛋,冷笑道:“你也別瞎扯瞭,這會兒朱魍跟北涼諜子都成瞭趙勾的眼中釘,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是能從北涼調動一千鐵騎到這裡,我慕容龍水不光乖乖束手就擒,給你徐鳳年當丫鬟都可以。”

徐鳳年朗聲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有本事你就等著。聽潮閣有本道教典籍記載瞭撒豆成兵的通玄本事,敢不敢給我三天時間,等我修成瞭這門神通,到時候你給我當丫鬟。巧瞭,梧桐院還少個捧劍婢女,我瞅著你牛高馬大的,雖然相貌不咋的,不過氣勢很足,咋樣?”

慕容龍水咬牙切齒擠出一個笑臉道:“好商量。別說捧劍,以後給你捧靈牌都行。”

徐鳳年佯怒道:“咒我啊?喂,那養蠶的老頭,你也不管教管教你媳婦,你怎麼當傢的,那麼大歲數都活到狗身上去瞭?你先前說我是狗拉屎,你跟郡主行那魚水之歡的時候,狗舌頭瞎舔,就是風花雪月瞭?聽說你這老兒在朱魍裡頭風評極差,被你糟蹋虐殺的女子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這次跟正值妙齡的郡主一起逍遙江湖,可千萬別起瞭歹心,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還是黃花閨女的北莽郡主一笑置之,老蛾可就有些急眼瞭,雖然朱魍一向隻效忠於女帝陛下,準確來說是陛下身後的影子宰相李密弼,可慕容龍水身份尤為煊赫,主辱臣死,何況那世子殿下滿嘴臟字的混賬話,盡往他跟郡主身上一塊兒潑臟水,萬一郡主返回北莽後哪天惦念起這個,老蛾怎能不心驚肉跳?

徐鳳年本來還想繼續逗弄這隻蛾繭,不過小姑娘的到來讓他收斂許多。毛茸茸貂帽歪斜在腦袋上,她蹲在一旁慢悠悠啃咬一張夾有牛肉片的蔥餅,顯然比起徐鳳年的蔥餅要富貴氣太多。幾張蔥餅錢都出自徐鳳年在大街上順來的錢囊。小姑娘嚼完蔥餅,舔瞭舔手指,然後似乎覺著不習慣暖和的貂帽,扯瞭扯,不過是由東倒變成西歪罷瞭。

老蛾將這對臨時搭檔看在眼中,一點都沒有感到滑稽可笑,隻覺忌憚和棘手。這幾天都隻有徐鳳年出手,老蛾相信等那小姑娘緩過神,傷勢痊愈幾分,下一記手刀吃不準就要落在他和郡主身上。

老蛾揉瞭揉酒糟鼻子,陰沉笑道:“世子殿下,聽說北涼王妃本是女子劍仙,因為懷上你,才有瞭京城白衣案,落下不治之癥,早早離世。又聽說你大姐徐脂虎遠嫁江南,鬱鬱寡歡,二姐徐渭熊也好不到哪裡去,差點死在陳芝豹手上。再過幾年,新王換舊王,好不容易當上瞭藩王,小心到頭來就隻是孤傢寡人一個,有福不能同享,還要一邊擔心北莽鐵蹄南下,一邊防著離陽使絆子,換成我是你,早就瘋瞭。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不說北莽在臥榻之側厲兵秣馬,還有記恨在心的趙傢天子,有張巨鹿、顧劍棠一大幫骨鯁忠臣冷眼旁觀,有幾大藩王虎視眈眈,你說你活著不是遭罪嗎?”

徐鳳年依舊斜靠墻頭,雙手抱胸,重重嘆息一聲,“誰說不是呢。”

慕容龍水語不驚人死不休,神情平淡道:“趙勾裡有我們北莽安插多年的死士,位居高位。京城那邊稱得上一個屁響如雷的大人物,很多都清楚這次是你最後逗留江湖,神武城外一戰未必就是你的江湖收官,你要是繼續跟我們貓抓老鼠,小心得不償失,被趙傢天子反過來漁翁得利。到時候我肯定不介意跟趙勾聯手,把你的屍體留在江湖上。總之現在你我都身陷賭局,去賭趙傢天子和離陽重臣有沒有這份魄力,我輸瞭,不過是維持眼下的僵局,你輸瞭,你們父子和北涼整整二十多年的隱忍不發,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把你當成不共戴天的死敵。相反,徐鳳年,我對你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欽佩,能讓我慕容龍水心服口服的男子,北莽隻有拓跋菩薩和董卓兩人而已。”

徐鳳年吊兒郎當說道:“心服口服不算服,女子的身體服氣瞭,才是真服氣。”

慕容龍水忽略他的輕佻言辭,平靜問道:“你鐵瞭心要跟我賭一把?”

徐鳳年伸出一手,握瞭握,搖頭笑道:“談不上賭不賭。就像北涼隻相信鐵騎和北涼刀,我也隻相信自己掙到手的斤兩。”

慕容龍水嘴角翹起,冷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她轉身離開巷弄,老蛾正要轉身,徐鳳年笑道:“兩百四十字,我都記下瞭。”

老蛾喉嚨微動,憋出一口濃痰狠狠吐在地上,朝徐鳳年譏諷一笑,揚長而去。

少女呵瞭一字。

徐鳳年沒有在意她的拆臺,好奇問道:“你那隻大貓上哪兒瞭?”

呵呵姑娘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這幾天她始終沉默寡言,不管徐鳳年詢問什麼都不理不睬。

徐鳳年蹲下去,幫她擺正貂帽。她瞪瞭一眼,又伸手歪斜回去。徐鳳年白瞭一眼,站起身,兩人繼續尾隨“如花似玉”和“豐神玉朗”,這是徐鳳年前天給慕容龍水和老蠶繭取的綽號,用徐鳳年的話說這叫以德報怨。

經過路邊一座攤子,一名老儒生在那兒擺攤販賣舊書,豎放瞭一幅字,書有“典故魚”三字,被一方青綠蛤蟆銅鎮紙壓著。老儒生見到徐鳳年和小姑娘經過,笑問道:“這位公子,不挑挑書?要是買書錢不夠,有老舊釵子也可當銀錢用。”

徐鳳年停下腳步,彎腰凝視那幅字,問道:“老先生,這‘典故魚’可是獺祭魚的意思?”

老儒生笑瞇瞇點頭道:“正解。公子確實博聞強識。”

徐鳳年仍是低頭,繼續問道:“賈傢嘉,諧音都是甲,三個甲,三甲,黃三甲。”

老儒生嘖嘖道:“公子可是說那黃龍士?這名字晦氣,少說為妙。”

徐鳳年看瞭眼面無表情的小姑娘,又瞧瞭眼裝神弄鬼的老儒生,掏出一根釵子,輕輕放在鎮紙旁邊,“老先生,帶她走吧。再晦氣,也沒在我身邊更晦氣。”

老儒生伸手要去拿起釵子,被小姑娘拿向日葵拍在手背上,一臉悻悻然。

老人笑道:“不是白白收你釵子的,有個叫柳蒿師的老不死出瞭京城,還捎上瞭東越劍池的狗腿子,不用半個時辰就可以入城。”

徐鳳年點瞭點頭,問道:“隋斜谷怎麼樣瞭?”

老人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在等,兩個歲數加在一起兩百多歲的糟老頭子,王八瞪綠豆,慢慢耗著。不過要我看啊,他那一劍,火候再足,也還是不行。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一起問瞭。縮頭烏龜趙黃巢?走火入魔的劉松濤?還是倒騎毛驢看江山的鄧太阿?要不就是替人尋鹿的洛陽?”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笑道:“算瞭。你們爺兒倆還是早點收攤子走人吧。”

老人笑意玩味道:“你真不怕死?”

徐鳳年無奈道:“等你們一走,我也好趕緊跑路啊。”

老人哈哈大笑,“理是這個理。”

他站起身,收斂笑意,輕輕拿起鎮紙夾在腋下,抖瞭抖那幅字,斜視徐鳳年,“她替你接下龍虎山趙宣素的氣運,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小子趕緊恢復大黃庭,要不然三年後……她要是死瞭,我就算破例違背本意,也要讓你和北涼吃不瞭兜著走。你今天當然不能死,要死也隻能是三年後,所以我給你喊瞭個幫手。”

小姑娘走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頭也不回。

並肩而行的老人嘆氣道:“真狠心,就別要回釵子。”

小姑娘抽瞭抽鼻子。

老人突然笑道:“貂帽不錯,瞧著就喜慶。”

小姑娘拉下原本才遮住額頭的毛茸茸貂帽,遮住瞭整張臉。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