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四章 徐鳳年造訪黃楠,宋太守謀皮有得

黃楠郡太守宋巖的宅子空曠疏淡,仆役稀少,冷冷清清,其實這棟宅子是黃楠郡數一數二的高屋豪門,以宋大人的傢底財力,原本根本無法入住,別說買,便是租借也難,隻不過由於是棟無人膽敢接手的兇宅,才落到瞭兩袖清風的宋大人手裡。上任傢主是位從邊境退下來想要含飴弄孫的老將,曾是燕文鸞燕大將軍的左膀右臂,屬於年輕時候都能跟北涼王同席飲過酒的功勛將領,不知為何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一夜之間府上七十餘口人都給殺得一個不剩,不論婦孺老幼,皆是給人一刀割去頭顱,慘絕人寰,至今仍是北涼道上一樁大懸案。有說是綠林寇匪所作所為,也有說是仍在北涼邊軍中任職的政敵下瞭狠手,不管怎麼樣,傳言每逢雪夜便有婦人鬼哭飲泣聲響起的宅子空置多年,後來不信鬼神的宋巖成為黃楠郡主官,沒有做什麼水陸道場也沒有開壇設醮,就帶著親眷搬入府中,這些年倒也相安無事。

宋巖雖然推崇法術勢,卻有個黃老沾邊的別號——“菜根道人”,郡守大人的妻子早逝,留下一個如今待字閨中的獨女,叫宋黃眉,在黃楠郡境內策馬揚鞭,挎刀挽弓,極為英姿颯爽,不輸北涼遊俠兒。當宋巖察覺到向來把塗抹胭脂視為天下頭等惡事的女兒開始跟他要些銀錢,也不是去購置弓箭,而是偷買瞭許多胭脂水粉,幾次在府上撞見,女兒臉上都沒有擦拭幹凈,宋巖就知道這閨女有心上人瞭,宋巖對此也樂見其成,從不揭穿女兒一次次的蹩腳掩飾。

太守府邸的書樓毗鄰花園,宋巖捧瞭一卷書悄悄站在窗口,園子裡女兒跟兩名情同姐妹的丫鬟歡聲笑語,嗓音格外清脆,人近中年兩鬢微霜的宋巖微微一笑,女兒故意這般大聲言語,還不是為瞭讓墻外站瞭得有大半個時辰的那個年輕男子聽見?

宋巖讓人探過那年輕後生的傢底,出身市井底層,血氣方剛,投靠依附瞭黃楠郡一座不上不下的宗門,幾次幫派械鬥裡都靠著不要命的搏殺,成瞭一位宗門大佬的嫡傳弟子,多年人情歷練世故磨礪,待人接物,比起那些黃楠郡目高於頂的膏粱子弟要高出許多。宋巖一次閑暇時有意無意的微服私訪,跟這個後生同桌喝茶,隨口聊瞭幾句,年輕人少有故作驚人之語,談吐樸實,本性不差,對於他跟女兒之間的情思,宋巖也就默默退一步,聽之任之。宋巖本身就不是士族門第,也是起於貧寒陋巷,故而深知寒門後生出人頭地的不易,不過如果此人是個讀書人,哪怕功名無望,宋巖也早就請入府中,大大方方認瞭翁婿關系,可是個刀口舔血的幫派子弟,宋巖心底並不看好,至多不反對,想要他這個黃楠郡太守主動示好,那也太為難宋巖瞭。

宋巖見女兒鬼鬼祟祟走向院墻,不忘四處張望,顯然是臉皮太薄,生怕被爹抓個現行,又很清楚她這個爹見微知著的本領是出瞭名的,不好糊弄過去,宋巖隻得苦笑著從窗口退回書架附近。

宋巖把那本法傢著作《五蠹》放回書架原位,坐回文牘如山的書案,案上有青銅香爐,用作焚香提神。宋巖瞥瞭眼那兩封接連從經略使府邸送來的密信,面無表情,伸出手指撫摸青銅器上寓意驅鬼的饕餮紋路,宋巖閉上眼睛感受指尖的灼燙,緩緩縮手。

他對於恩師李功德在信上的叮囑,不以為意,恰恰相反,這次黃楠郡的一鳴驚人,正是宋巖自立門戶的先兆。給李府當門下走狗,隨著李功德高居二品,宋巖跟著水漲船高,但是四品太守已經是極致,如今北涼有瞭改朝換代的氣象,宋巖自知在北涼王那邊印象很差,此時如果再不做些事情,以後十幾二十年仍是沒辦法在官場上更進一步。一步遲步步遲,正值壯年素有雄心的宋巖不想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吃些殘羹冷炙,可是現在宋巖不確定那個陵州將軍有沒有容人的肚量,有沒有親自來見一見他這塊官場茅坑硬臭石頭的魄力。

在宋巖沉思時,樓外園子裡傳來女兒的呼喊聲,宋巖無奈站起身,這個閨女,沒半點女子賢淑,以後怎麼嫁得到好人傢。宋巖沒有應聲,走下樓,繞路從園子後門走入,看到恩師的女兒李負真竟然趕來瞭黃楠郡,身邊還有一張陌生面孔,以宋巖的老到經驗,當即就猜出身份:李負真心儀的寒族男子,郭扶風。宋巖對此人沒有太多好惡觀感,瞧見女兒宋黃眉對這個男子使勁打量,宋巖使瞭個眼色。郭扶風倒是處之泰然,對宋太守畢恭畢敬深深作瞭一揖。宋巖點頭一笑,也沒有作聲,實在稱不上熱絡客氣,即便此人以後成瞭經略使大人的乘龍快婿,宋巖也是不太看好,何況以宋巖的身份,哪怕郭扶風日後步步青雲,想要跟他宋巖並肩而立,少說也要二十餘年的辛苦經營。

李負真牽住小她幾歲的宋黃眉,但神情緊張,這是她第一次帶著郭扶風出現在父親門生面前,別人還好說,興許會賣她經略使之女一點面子,宋巖在李系門生故吏裡本就以不近人情著稱,很怕太守大人直接板著臉就下瞭逐客令,這次趕赴黃楠郡密會宋叔叔,是爹委實沒有辦法瞭,不知郭扶風怎麼得到瞭小道消息,跟她磨瞭半天嘴皮子,說瞭許多挖心掏肺的動人言語,李負真這才猶猶豫豫帶上他一起前來宋府。她與宋黃眉打小就關系不錯,一直把這丫頭當妹妹看待,宋太守寵溺女兒,世人皆知,而這丫頭又跟一個身世比郭扶風還不如的江湖兒郎關系晦暗,這也是李負真敢壯著膽子讓郭扶風正式在陵州官場“水落石出”的關鍵所在。隻是想到這裡,李負真又有些無處傾訴的難言悲哀,什麼時候她也要如此處心積慮瞭?不過見到宋叔叔雖然神情恬淡,可最不濟對郭扶風沒有惡言相向,李負真也就稍稍心安幾分,沒心沒肺的宋黃眉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手心怎就有瞭汗水,一行人去屋內圍爐而坐,宋黃眉借口要去鏟些添火木炭回來,一溜煙小跑出屋子,宋巖哪裡不知她是去給情郎道別,少不得做出一番疊椅站墻頭的動靜,女大不中留,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宋巖才落座便接到幾封管事送來的名帖,都是黃楠郡士子晚生來請教經世濟民的學問,實則不過是拜謁他這個太守大人以便混個熟臉。宋巖讓管事遞還門狀,還順帶回贈瞭幾本書樓藏書,那幾人沒能見上面,但也算是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少不得跟同輩炫耀。

宋巖隨手處理瞭這樁小事,望向李負真笑道:“宋叔叔的俸祿都拿去買書瞭,傢裡都快揭不開鍋,想要在這邊大魚大肉可就難嘍。”

李負真歷來不善應酬,隻是展顏一笑。郭扶風不願當陪襯,主動開口說道:“歷朝歷代的藏傢子都愛書如命,而且信奉借書如借妻,還不如直截瞭當贈人書籍,猶如風流名士贈人美妾,傳為美談。太守大人深諳其中三昧。”

宋巖神色淡然置若罔聞,沒有附和。郭扶風臉皮也厚,全然不覺冷場。才略微松口氣的李負真就又有些坐立不安瞭,生怕郭扶風不知官場規矩忌諱,惹惱瞭性情寡淡的宋巖。好在宋黃眉適時端來一盆黑炭,無形中幫她解圍。

宋黃眉在自己傢裡言談無忌,皺眉道:“爹,鐵崖方才跟我說墻外街上來瞭幾個外地人,賴著不走有些時分瞭,大冬天的在空蕩蕩的巷弄裡做什麼,莫不是歹人?”

宋巖輕聲笑道:“大路朝天,爹就算是太守,也管不住行人的腿腳,有人樂意在墻外挨凍,就算待上個把時辰,爹也不能拿頭上的官帽子去仗勢趕人。”

宋黃眉咂摸出爹言語裡的味道,臉蛋驀然一紅,低頭撥弄炭火。

府上管事站在門口,有些驚慌失措。

宋巖起身走到屋外,聞訊後不動聲色,轉身對李負真說瞭一聲有些緊急公務纏身,再讓宋黃眉幫著招呼客人。

等太守大人步履匆匆離去,腳步漸漸消失,郭扶風低頭伸手烤著炭火,臉色有些陰霾。揚起頭去看李負真與那太守女兒兩張各有千秋的俏臉,竊竊私語,說著親昵的閨房密語,郭扶風也是迅速轉變為笑臉溫暖,沒有因為郡守大人的怠慢而心生不滿。

李負真與宋黃眉說完瞭女子悄悄話,就開始欲言又止,眼角餘光瞥見郭扶風不容拒絕的眼色,這才說道:“黃眉,你知不知道黃楠郡有多座不合禮制的淫祀,被人捅到瞭我爹那兒,說是宋叔叔非但沒有禁絕,反而任其香火鼎盛,這幾座祠廟其實都被人暗中操縱,成為斂財的手段,有傷風敗俗之嫌,我這趟來這裡,就是想跟宋叔叔知會一聲。”

宋黃眉驚訝啊瞭一聲,然後瞇起眼眸兒笑道:“什麼傷風敗俗,反正咱們北涼就這樣瞭,有啥風俗好去敗壞的,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我看那些刻意詆毀中傷我爹的混蛋,就是吃飽瞭撐著。要麼是怕我爹的位置太穩固,我爹不挪窩,他們就沒法子往上爬升瞭嘛,升官發財,不升官哪來的發財,說到底都是銀子給鬧的。我在酒樓聽說陵州幾個郡都把矛頭指向那位陵州將軍,故意把水攪渾,也就咱們黃楠郡太平無事,我爹可不就成瞭箭靶子。”

李負真嘴角泛起苦笑,郭扶風瞧瞭這姑娘一眼,有些驚奇。

宋黃眉有意無意斜眼瞭一下氣韻風雅的郭扶風,對李負真說道:“姐姐,翰林哥如今可真是瞭不得,出息得無法無天,都當上瞭邊境上遊弩手的標長,聽說殺瞭數以百計的北莽蠻子,馬背上都掛不下頭顱瞭。翰林哥哥今年回傢過年嗎,要是回來,千萬記得要請他來我傢做客,我得跟翰林哥哥說一說我心中滔滔不絕的仰慕。男人,可不就得跟翰林哥哥這般去沙場殺敵,否則就不算男人瞭。”

聽到這幾句旁敲側擊,郭扶風心中冷笑,臉面上依舊平靜。

李負真小心翼翼看瞭眼郭扶風,轉頭牽強笑瞭笑,說道:“咱們出門轉一轉。”

郭扶風自然而然留下。姐妹倆出門以後,李負真伸手擰瞭擰宋黃眉的耳朵,“死丫頭,都敢教訓起姐姐來瞭?先前不是給你在信上清清楚楚寫瞭,不要給他擺臭臉,你倒好!”

宋黃眉撇嘴道:“反正我第一眼就不喜歡那人,我爹說讀書人不能有太多奴骨酸氣,這樣的讀書人沒啥大出息,我瞅著那姓郭的就兩樣毛病都不缺。姐,你聽我一回,你當初都拒絕瞭咱們那個北涼混世魔王,多解氣的壯舉,怎麼到頭來越來越不濟事瞭呀,如果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當時就從瞭姓徐的色胚,以後當瞭藩王側妃,咱們經略使大人還不得笑得嘴角咧到後腦勺啊。再說瞭,翰林哥哥都能浪子回頭,指不定那姓徐的哪天也能幡然醒悟,真去邊境上陣殺敵……當然啦,我覺得以那無良傢夥的秉性,要他去跟翰林哥哥那樣親手殺人,難如登天,也就隻敢欺負欺負女子瞭。我真不知道當下那些給他說好話的傢夥,到底在想什麼,什麼北涼老卒恭送入京啊,什麼去闖瞭北莽一趟啊,什麼在離陽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啊,誰信啊……”

李負真使勁敲瞭一下喋喋不休的宋黃眉額頭,惱火瞪眼道:“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兩人行至拐角處,看到遠處一行人安靜走在府邸青石路徑上,除瞭太守宋巖身穿公服沒有佩刀,其餘幾位男子大多腰懸一柄惹眼的北涼刀,平添瞭幾分冬日肅殺氣氛。

最喜歡湊熱鬧的宋黃眉趕忙扯瞭扯李負真袖口,嘖嘖稱奇道:“喲喲喲,這位頭發灰白滿身殺氣的俊哥兒是誰啊,負真姐姐你瞧瞧,我爹多傲的一人,走路的時候竟然都要比他差一肩距離,不行,我得找個由頭去拜會拜會這位英雄好漢!”

李負真神情復雜,晦澀難明。

宋黃眉到底還有些義氣,沒有拋下她的負真姐姐獨自離去。她與尋常的大傢閨秀不同,從小就癡迷舞槍弄棒,為瞭可以私藏一柄北涼刀,跟她爹念念不休瞭好些年,宋巖最後不得不答應在她出嫁時弄來一把,因為北涼有條鐵律,隻要退出瞭軍伍,哪怕是將領也不得私佩北涼刀,哪怕被封贈一把,也不得攜帶出門,當然遵守不遵守是另外一回事,許多北涼紈絝子弟都以佩有涼刀為榮,隻要不被揭發不被撞見,多半不會有事。但私自佩刀與正大光明挎刀,天壤有別,北涼在職文官,至今還沒有誰有資格佩有北涼刀,這就像是在京城佩劍上殿的殊榮瞭。宋黃眉哪怕貴為太守之女,對那些靠自己本事佩有一柄北涼刀的甲士,仍是發自肺腑的佩服,她如今喜歡上的那個幫派子弟,也跟她信誓旦旦說以後娶她之前,一定會是佩著北涼刀跟老丈人登門求親。

宋巖把這幾位不速之客領進後屋議事廳,揮退下人,親自斟茶倒水,禮數很足,不過神色之間仍是沒有半點驚懼。

哪怕眼前坐著的年輕人是北涼世子殿下,是新近橫空出世的陵州將軍。

徐鳳年接過茶杯,平靜說道:“當年北莽江湖在朱魍李密弼授意下想要滲透北涼,專挑軟柿子的文官來殺,借此擾亂北涼根基,結果還沒入境就在邊關被截殺得七零八落,不過仍有一些漏網之魚,成功混入幽涼二州,當時為瞭安撫民心,許多起無端禍事都給遮掩下來,陵州相對要好一些,但還是發生瞭這座府邸裡的慘案,這些年北涼諜報,大多都盯著北莽死士這一塊,隔三岔五就有看似莫名其妙的血案發生,隻是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宋巖笑道:“去年黃楠郡就有一起兇殺案,驚動別郡一支戍守騎軍越境剿殺,將一個幫派連根拔起,幾乎滿門抄斬。當時本官不知其中隱秘,差點就要親自騎馬攔截,跟那名校尉興師問罪,後來是褚將軍麾下的諜子給本官捎來一句軍令,本官這才知曉其中兇險。”

徐鳳年說道:“黃楠郡有‘塞外江南’之稱,是北涼糧倉所在,宋大人作為咱們陵州的挑糧人,想必肩上擔子很重啊。”

宋巖語氣平淡答復道:“本官職責所在。”

徐鳳年冷笑著哦瞭一聲,“禁絕郡內不當祭拜的大小淫祀,也是郡守大人分內職責,宋大人在陵州一直以雷厲風行為人稱道,怎就玩忽職守瞭?黃楠郡三座人鬼祠廟,供奉牌位,既非北涼英魂,也非朝廷賜額封號的神明,明擺著有違禮制,可其中一座楹聯還是宋大人的手筆,難道宋大人是仗著有經略使大人庇護,明知故犯?聽說宋大人嗜好藏書,新搜羅瞭六十幾本孤本古籍,價格不菲,不知那座違制祠廟今年年關,給瞭宋大人孝敬瞭多少香火?”

宋巖喝瞭口茶,說道:“五百兩而已,不值一提,好些眼饞相中的善本,都沒能收入囊中,引以為憾事。”

徐鳳年笑道:“轄境淫祀泛濫,貪墨三百兩以上,兩罪並罰,可就是掉腦袋的死罪,宋大人就這麼想著用自己的腦袋,幫本世子在陵州樹立威嚴?”

宋巖不愧是陵州茅坑裡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竟是笑道:“既然殿下帶刀登門,宋巖也認瞭罪,那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徐鳳年放下茶杯,“你我心知肚明,你這回忤逆經略使大人的意願,有心要浮出陵州官場水面,讓我好留意到你這個曾經惹惱徐驍的傢夥。你遇到當官的瓶頸,想要改換門庭,好更上一層樓,我在陵州也四面樹敵,束縛手腳,急需一人打破僵局,就需要你這個官職不小又有些聲望的黃楠郡太守,隻要你願意在黃楠郡‘揭竿而起’,讓外人誤以為是經略使下定瞭決心,要向陵州將軍低頭,那麼很多胥吏就會識趣地收斂小動作,畢竟真要被秋後算賬,出主意的大爺們手腳幹凈,親手做臟活的他們保不齊就要吃不瞭兜著走。雖說法不責眾,可殺雞儆猴誰不會,總歸是要有幾隻運氣不好的雞被拎出來,這幫刁鉆油滑的刀筆小吏其實心底也怕。宋巖,你是不是覺得我缺瞭你們黃楠郡就要陷在泥塘裡,就算上瞭岸也是滿身泥濘,隻能灰溜溜跑去涼州跟徐驍訴苦?”

宋巖搖頭道:“殿下不缺破局的手段,就是缺時間。畢竟殿下就算亂殺一通,也能殺出個口服心不服,以後等到軍旅心腹一一就位,加上一些陵州本地官員和外來士子的相互制衡,急火加文火,陵州官場也就慢慢被馴服。但殿下似乎暫時沒有這份狠辣果決,也等不起。這一點,在殿下親自來黃楠郡找我後,宋巖就更加確定瞭。”

見徐鳳年不說話,宋巖繼續緩緩說道:“如果我做瞭陵州刺史,既可以給殿下當掃除污垢的馬前卒,也可以明面上安撫經略使大人,雙方都有臺階下,暗中削弱李大人對陵州的掌控……”

徐鳳年笑著打算郡守大人的言語,“太守大人高估自己瞭,陵州刺史隻能是徐北枳,不是你宋巖,你至多當個陵州別駕。不過本世子倒是可以跟你說句敞亮話,以後哪天徐北枳成瞭北涼道經略使,你有希望擔任陵州刺史,不過那還早,你有的等瞭,因為北涼不會去動有功無過的李大人。徐李兩傢,積攢瞭兩代人的香火,不說李大人的苦勞,僅憑我跟李翰林的交情,就足以讓經略使大人過足官癮,而且卸磨殺驢的缺德事情,還是能別做就不做。當然,你宋巖要是真有本事,有徐北枳擋在你身前,陵州刺史做不成,但還有幽涼兩個刺史座椅去讓本世子斟酌斟酌。離陽三十州,咱們別去說徐北枳這個異類,你數一數,有幾個不到四十歲?宋大人,你就知足吧。”

宋巖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結果來瞭一句讓宋巖哭笑不得的言語,“還有,想升遷陵州別駕的官油子大有人在,你宋巖想當,得把樓內藏書送我一半,許多士子到瞭北涼,我好用來收買人心。”

不等太守大人點頭,徐鳳年站起身,自言自語道:“他娘的,難怪那麼多人想當皇帝,做起賣官鬻爵的勾當,都能這麼理直氣壯。”

大概是這位自封的陵州將軍太過直截瞭當,讓浸淫官場多年的宋巖感到新鮮的同時,又有些讓太守大人不想承認的忌憚,一時間無言以對,默不作聲。茶水早已涼透,宋巖仍是坐在那裡晃動杯蓋。

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無傷大雅的失禮。有密報說李負真也到瞭黃楠郡,他不想跟她碰面,到時候雙方都難堪,就準備離開這座確實有些陰氣森森的府邸。宋巖沒有自負到坐在椅上紋絲不動,起身相送到門口,徐鳳年告知會在郡城逗留到明早,宋巖點瞭點頭,在原地駐足良久,步伐沉重走回椅子邊上,一手輕輕按在鐵梨木椅子的扶手上。被府上貴客婉拒帶路出府的管事小心翼翼站在門口,難免憂心忡忡,都知道北涼世子為人處世荒唐離奇,如今往自己頭上放瞭一頂陵州將軍的官帽子,天曉得是不是要名正言順地拿陵州開刀,自傢老爺可別成瞭頭一個。

宋巖拍瞭拍扶手,轉身說道:“去野猿樓整理出兩千本藏書,然後讓陶將軍今天就送往陵州將軍府邸。”

管事不得不多嘴一句:“老爺,怎麼個分法?”

宋巖一臉被傷口撒鹽的無奈,嘆氣道:“除瞭那單獨用黃花梨木盒珍藏的四十餘善本,其餘都擇優搬出野猿樓。”

管事應諾一聲,趕緊離開。宋巖揉瞭揉眉心,苦笑道:“真是比嫁女兒還來得心疼啊。”

徐鳳年帶著徐偃兵和洪書文走在宋府小路上,呼延觀音並沒有進入這座府邸,留在府外巷弄的馬車上。徐鳳年之所以選中黃楠郡宋巖,主要是這個太守讀書不少,但老學究氣極少,當初宋巖故意在公開場合非議徐驍的賞罰不明,不過是官場上兵行險著的伎倆,以此吸引徐驍的註意力,哪裡真是宋巖不諳官場規矩瞭,隻可惜遇上瞭徐驍這個“不識風情”的北涼王,媚眼拋給瞎子看,當然,徐鳳年也開始懷疑徐驍是不是有意將這個陵州頑石留給他去收服。

徐鳳年思索間,抬頭望去,瞧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府上丫鬟,衣著樸素,腰間還出奇地挎瞭一柄長劍,對自己一行人頗為面目不善,她攔住去路後,按住劍柄厲聲問道:“你們是何人,先前就在墻外街上不懷好意,為何擅自闖入後院?!”

在陵州不披甲胄卻佩涼刀的年輕人,肯定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她跟隨小姐不知道教訓瞭多少次,這些隻會靠著父輩功蔭為惡鄉裡的浪蕩子,也沒半點記性,這回竟私闖郡守府邸耀武揚威來瞭。

徐鳳年看瞭她一眼,身後洪書文躍躍欲試,眼神陰冷,就要直接拿刀鞘砸暈這小娘子,徐鳳年丟瞭個眼色,示意洪書文不要惹事,對她笑著解釋道:“我是你們府上客人,馬車停在後門巷弄,這就要離開,並非如姑娘所想。私闖官宅的罪名可不算小,我沒這份膽量來太守府邸惹是生非。”

徐鳳年說完就要繞過她前行,不承想她橫移兩步,再次攔住去路。洪書文翻瞭個白眼,這娘們兒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

女婢生硬說道:“不行,你得報上名號,我問過瞭管事,確認無誤後,才能放你們離開,否則你們若是賊膽包天的竊書毛賊,或者是那意圖行兇的江洋大盜……”

洪書文忍不住罵道:“滾開!”

性子不比洪書文好多少的女婢怒氣橫生,就要拔劍相向,不過讓她魂飛魄散的是不論她如何用力,長劍就是無法出鞘,好似被釘死在劍鞘一般。徐鳳年知道洪書文沒這份通玄能耐,可對曾經力壓王繡一頭的徐偃兵來說就是雕蟲小技瞭。

徐鳳年直接與她擦肩而過,古井不波的徐偃兵緊隨其後,洪書文一臉看天大笑話的促狹表情,大搖大擺走過。練劍多年的女子隻當是白日見鬼瞭,再不敢造次,轉頭怔怔望向三人,發現都有影子,才松瞭口氣,她可真怕他們是當年慘死在這座府邸裡的孤魂野鬼。

丫鬟已經不敢動彈,可府上又有人陰魂不散,長劍如虹,直掠而來。徐鳳年皺瞭皺眉頭。洪書文樂得有人撞到他刀口上,不過有殿下在場,他的出手倒沒有太過狠厲,隻是迅速摘刀,用刀鞘戳在那“刺客”的胸口,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腹部。洪書文似乎覺得便宜瞭那人,快步而去,一腳就要兇狠踩在那刺客的臉面上,徐鳳年已經出聲道:“可以瞭。”

洪書文收回距離那人臉面隻差一寸的靴子,重新佩好北涼刀,反身走向“菩薩心腸”的世子殿下。

先前拔劍不成的丫鬟帶著哭腔喊道:“小姐!”

被洪書文一戳加上一踩的年輕女子掙紮坐起身,跟丫鬟指瞭指掉落遠處的佩劍,然後朝那三人背影艱難喊道:“喂喂喂,那個頭發灰白的,別急著走,我有話問你。”

不過讓宋黃眉大失所望,那傢夥竟然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也不知道是怕她爹幫她出氣,還是根本就不屑跟她言語,不過很有江湖義氣的宋黃眉也沒有不依不饒的念頭,先前出劍留人本就理虧,她也沒覺得對方下手就是蠻不講理,技不如人,也隻能心服口服,宋黃眉雖說疼得臉色雪白,但好奇心遠勝那點惱羞。可婢女鐵崖就沒這份豁達瞭,幫小姐撿回瞭長劍,攙扶小姐站起後,明知不是那夥人的對手,也要去拼命。宋黃眉抓住她的手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鐵崖你別去,他們真是府上的訪客,還是我爹親自迎接的。哎喲,真疼,不能再說話瞭……”

婢女鐵崖哭泣道:“小姐,哪有這樣的客人,我得跟老爺說理去。”

宋黃眉反而倒抽冷氣的同時,一臉心滿意足笑道:“鐵崖,咱們可算遇見高人瞭。走走走,扶我去負真姐姐那兒,等我緩過氣,再去問爹那傢夥到底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走入馬車前,對洪書文說道:“黃楠郡有北莽在此紮根多年的幾根暗樁,看你閑著也是閑著,今晚你就去跟咱們的諜子一起做事,不過不記你軍功。記住一點,你得按照他們的規矩來,如果事後被我知道你亂殺一氣,以後這種好事就別想摻和瞭。”

洪書文使勁點頭,眼神炙熱,舔瞭舔嘴角,笑臉瘆人。

郭扶風獨自坐在屋內火盆前,也不覺得被人輕視冷落,還有打量屋內裝飾的閑情雅致,若是這點城府心胸都沒有,他如何能讓北涼道上屈指可數的豪族女子李負真都願意癡情傾心。郭扶風對於自己當下的處境,沒有什麼不滿意。郭扶風自認算無遺策,那個大舅子李翰林如果一直當個目無法紀的紈絝,無妨,郭扶風從不是那刻板士子,不介意捏著鼻子給李翰林做為虎作倀的幫閑,如今李翰林投身邊境,更是天大好事,以後李翰林榮歸故裡,多半要走武官步步高升的路數。一個傢族也要兩條腿走路,文官路子,不正好要他這個李傢賢婿去填補空缺?兩者相互幫襯,又有才當上經略使大人沒兩年的李功德指點提攜,李傢自然富貴綿延。郭扶風甚至想好瞭日後沾光遇見那位新涼王的應酬場景。如今受一點白眼算什麼,而且連李負真都不知道已經有兩位經略使大人器重的官員,私下找到郭扶風,就差沒有稱兄道弟。郭扶風瞇眼望著盆內炭火,這次來黃楠郡秘密行事,李負真皮薄口拙,還得靠他來為老丈人排憂解難,黃楠郡作為經略使大人的“龍興之地”,不能後院失火,在王府那邊落下話柄,郭扶風相信宋巖知曉利害輕重,先前對他不冷不熱,也不過是抖摟官威而已。

李負真在他身邊坐下,郭扶風見四下無人,輕聲說道:“怎麼勸說宋大人,我自有打算,負真你不用擔心。還有,按照你的說法,宋小姐喜歡的那名男子,是一位黃楠郡內二流幫派子弟。有機會的話,咱們四人一起找個素雅館子吃頓飯,我雖然不是江湖人士,卻也知道不少江湖事跡,不怕跟那人沒有話說。”

李負真突然問道:“扶風,你不累嗎?”

郭扶風笑著反問道:“累?”

李負真撇過頭,不與他對視。

郭扶風猶豫瞭一下,還是沒有去握住她的手,雙手攤放在火盆上,享受著那股暖意,嗓音溫暖道:“沒什麼累不累的,為瞭以後咱們有舒服日子,我就算累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總有一天,我會讓陵州甚至是北涼道都記住‘郭扶風’這個名字。”

李負真當初為瞭與他在一起,不惜跟爹娘絕食抗爭時都不覺得累,不知為何,此時聽著心儀男子的豪言壯語,反而有些疲倦瞭。

郭扶風柔聲道:“負真,你放心,我遲早會讓你爹跟翰林都認可我的。”

李負真點瞭點頭。

宋黃眉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捧著腹部,進屋坐下,李負真擔憂問道:“怎麼瞭?”

宋黃眉神神秘秘說道:“沒事兒,先前咱們不是看到那幾個滿身殺氣的人物嘛,我去親手試探瞭一下,你猜怎麼著,給他們狠狠拾掇瞭一頓,這還不算什麼,鐵崖遇到的事情才古怪,都沒能拔劍出鞘,那夥人絕對是高人!”

李負真神情慌張問道:“你爹知道這件事?”

宋黃眉搖頭道:“還沒呢,等我沒現在這麼狼狽瞭,再去問問看。要不然我爹肯定要給我禁足一旬半月的,說不定連元宵燈市都去不成。”

本想繼續隱瞞真相的李負真抓住宋黃眉的手,脫口而出道:“為首那人就是姓徐的,如今的陵州將軍!”

宋黃眉瞠目結舌,然後搖頭笑道:“不會的,姓徐的哪來的殺氣啊。就他?佩瞭北涼刀也是隻繡花枕頭,不可能!那人要是徐鳳年,本姑娘就是女劍仙瞭!”

宋巖站在三人身後,無意間聽到這些,破天荒對女兒火冒三丈,怒聲道:“宋黃眉!好好好,你是女劍仙是吧,你給我老老實實禁足一年!敢出門,就打斷你的腿!這回爹說到做到!”

宋黃眉縮瞭縮脖子,小聲問道:“爹,真是那姓徐的啊?”

宋巖厲聲道:“什麼姓徐的,是世子殿下!”

宋黃眉頭一次看到她爹這麼板起臉訓人,被洪書文打都沒覺得如何委屈,此時委屈得眼眶淚水打轉,抽泣著賭氣嚷道:“就是姓徐的,他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一樣喊他‘姓徐的’!他一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投瞭個好胎,跟著大將軍姓徐,他徐鳳年算什麼東西!”

門外宋府管事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咽瞭咽口水,脖子僵硬扭轉,望向身邊去而復返的“姓徐的”,不知道怎麼替自己小姐去亡羊補牢。

宋巖看到女兒猛然止住瞭哭聲,意識到身後的變故,轉過身之後,饒是歷經宦海風浪的太守大人,也是心死如灰。

李負真閉上眼睛,好像不敢去面對宋傢的滅頂之災。徐鳳年神情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對宋巖說道:“宋大人,有些事情要與你商量。”

說完徐鳳年就轉身走下臺階。

宋巖先前對宋黃眉發瞭一通火氣,大難臨頭,反而對禍從口出的女兒悄悄壓瞭壓手,竭力擠出一個笑臉,示意她不要驚慌。轉身跨過門檻,宋巖長呼出一口氣,有些冷意。

快步跟上那位陵州將軍,宋巖久居高位,對於城府的認知,比起尋常衣食無憂的老百姓還深許多,許多膏粱子弟其實並非也盡是些欺男霸女的惡徒,平日裡迎來送往,對上,跟宋巖這些手握實權的官員打交道,也相當溫良恭儉讓;對下,也頗有馭人術,故作高深,言行陰陽怪氣,讓人忌憚。但這種城府,在宋巖看來算不得什麼境界,不為利害所動,不為世故所移,遇事不論大小,都可以平心靜氣,才是真的城府。宋巖怕就怕徐鳳年是前者,順風順水時,很好說話,跟人做買賣也算公道,但稍有不合己意,就要露出獠牙,不把人當人看。宋巖不覺得一個黃楠郡太守,就能讓“傢北涼”的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事會所有顧忌。

徐鳳年放慢腳步,跟宋巖並肩而行,輕聲打趣道:“以前你罵徐驍,現在你女兒罵我,宋傢跟徐傢有仇?”

宋巖有些尷尬。

徐鳳年笑道:“我這趟回來,是想跟你說一聲,先前你女兒跟一個婢女阻攔我出府,吃瞭點苦頭,這件事理虧在宋傢,不過我怕女子記仇起來就不講理,胡亂碎嘴,讓太守大人對我心懷怨言,覺得有必要回來說清楚。不過如果僅是這件事情,我其實也懶得反身小題大做,主要是黃楠郡有幾處北莽隱藏多年的賊窩,這次大量士子赴涼,夾雜有許多偽裝深沉的諜子死士,甚至一些原本紮根中原的北莽諜子也開始趁機滲入北涼,晚上會有人清理一下黃楠郡,我明早就走,所以覺得需要先跟你說一聲,省得你到時候手忙腳亂。我回府的時候,看到野猿樓那邊開始搬書瞭。” 宋巖不敢跟身邊年輕人結下那隔夜仇,顧不得尊卑禮儀,直接問道:“殿下當真不會惱怒小女的無禮?”

徐鳳年反問道:“在自己傢裡罵人幾句,總好過那些陵州背後捅刀子的人,我對後者尚且可以忍耐到現在都沒有動手,你擔心什麼?你要真的愧疚,就再多送我五百本野猿樓藏書。”

宋巖嘆息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

徐鳳年自嘲道:“我算哪門子的君子,你們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已。憑我在北涼劣跡斑斑的名聲……”

宋巖猛然轉頭,看到經略使大人的女兒匆匆跑來,停下腳步望向他們,沒有要走的意圖。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輕聲道:“宋大人,我跟李小姐說幾句話,你去後門稍等片刻。”

宋巖點瞭點頭,快步離開。

李負真沒有再走近一步,冷著臉問道:“你要對宋傢做什麼?”

徐鳳年不跟她拐外抹角,說道:“你其實是想問我打算對宋黃眉做什麼?放心,我……”

李負真打斷徐鳳年的話語,冷笑道:“你相信我真能放心?”

徐鳳年平靜道:“李負真,如果沒有記錯,我從不欠你什麼。”

李負真咬牙說道:“如果翰林在邊境上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恨你一輩子!”

徐鳳年轉身離去,結果又給那宋黃眉攔下,不過習劍女子這次吃一塹長一智,怯生生說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為難我爹。”

徐鳳年伸手使勁捏瞭捏她的臉頰,“你罵瞭我,我揩瞭油,就當扯平瞭。”

宋黃眉呆滯當場,很久以後才還魂,蹦跳起來,奔向李負真,像隻雀兒嘰嘰喳喳,“負真姐姐,你瞧見沒,這殿下真的有殺氣!他輕薄我,我剛才都沒敢動彈,換成一般的登徒子,早就給我一劍剁掉狗爪子瞭!姐姐你是不知道,他身邊兩名扈從都很厲害,我就說嘛,男子佩涼刀才算英武帥氣。唉,我現在覺得那些傳言,多半是真的瞭,負真姐姐你不習武不練劍,不知道江湖之人有個膽粗意氣足的說法,這個世子殿下絕對是一位高手!就是不知道能否禦劍飛行出聲叱雷。”

徐鳳年來到府邸後門,宋巖輕聲問道:“晚上清掃黃楠郡,可需要下官做什麼?”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

宋巖道:“殿下若是不嫌棄這座宅子死氣沉沉,不妨住下。”

徐鳳年笑道:“怎麼,怕我暴斃在黃楠郡?”

被揭穿心事的宋巖哈哈一笑。徐鳳年沒有讓宋巖送出門,坐入馬車,悄然駛出巷弄。

徐偃兵駕車來到一棟位於郡城西南角落的私宅,徐鳳年推門而入,小院狹窄,冰涼地板上密密麻麻跪瞭二十餘人。徐鳳年十指交叉,心中自嘲,總算有點世子殿下的感覺瞭,說瞭句“起身”。這二十幾位穿著迥異,有豪紳富賈的錦衣貂裘,有鄉野村民的粗麻佈衣,竟然還有人懸有一塊可與官員公服相配的玉佩,徐鳳年走過去扯下玉佩——官還不小,是正九品下的上縣主簿。順手牽羊瞭後,徐鳳年沒有急於將玉佩還給他。

為首一人,是位相貌平平的婦人,才站起身,就又跪下去,帶著不由自主的顫音,小心翼翼摳著字眼,緩緩稟報軍情:“啟稟殿下,據查實,黃楠郡城藏有三處北莽諜子巢穴,其中兩處已是經營十年以上。按照褚將軍的佈置,一撥王府遊隼將在申時進入黃楠郡,另一撥遊弩手出身的北涼鷹士將在酉時一刻到達,殿下隻需一聲令下,屬下就可將這三顆毒瘤連根拔去。”

北涼諜子成員魚龍混雜,但真正負責清理門戶的都算在遊隼之列,這頭遊隼負責巡察北涼,以北涼王府豢養的江湖高手居多,呂錢塘、舒羞等人,以及後來截殺皇子趙楷的那一批,都是這類以殺人換取武學秘笈和榮華富貴的死士,還有一些是在離陽犯瞭死罪,不得不依附北涼尋求一線生機的亡命之徒。不過當下北涼諜報一分為二,從褚祿山手上劃走一半權柄,落入二郡主徐渭熊手中,徐渭熊懶得花心思在舊有人事上揮霍光陰,直接從北涼軍中調用瞭將近百人的精銳遊弩手,成為鷹士,跟遊隼名義上協同行事,實則也有相互掣肘的意味在內。於是,鷹隼共同遊弋在北涼大地上,擇人而噬。至於關外事務,仍是以老諜子頭目褚祿山掌控居多,徐渭熊似乎暫時也沒有染指的意圖。

徐鳳年對於這兩塊最為藏污納垢的機構,幾乎沒有涉足,但大致設置有所耳聞,例如此時院子裡的諜子,大多屬於常年蟄伏一地不準挪窩的“甲魚”,還有幾尾稍微靈活一些的“鰣魚”,定期定時往返涼州,負責牽線搭橋傳遞軍情。

很多甲魚到老死都不知同夥身份,像今天這次大大咧咧齊聚一堂,極為特殊,等人的時候,才被那綽號“黑鯉”的黃楠諜子頭領婦人告知,是上頭有位大人物要來黃楠郡親手佈局起網,隻不過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北涼世子“蒞臨寒舍”,一時間都有些戰戰兢兢。他們不是那些隻會以訛傳訛的市井百姓,對於世子殿下的所作所為,按照他們的資歷和身份,不同程度地親眼所見一些秘錄,親耳所聞一些秘事。

徐鳳年笑道:“黑鯉,站起來說話,本來說好是你的頂頭上司王同雀來黃楠郡,本世子是臨時起意,頂替瞭王同雀的位置。你們別嫌棄一個門外漢對你們指手畫腳,今晚的行動,本世子也就旁觀,不摻和。”

那位一直負責黃楠郡諜報具體事務的婦人如釋重負,站起來,正要客氣幾句,結果被世子殿下一手掐住脖子,咔嚓一聲,扭斷之後,又被笑意不變的世子殿下隨手摔在瞭一邊。

徐鳳年繼續笑道:“忘瞭說一聲,王同雀之所以沒來黃楠郡,不是不想來,是來不瞭,因為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被褚祿山的人宰瞭。這個黑鯉,跟北莽一名提竿大人眉來眼去有好些年份瞭,黃楠郡從頭到尾都爛透,本世子知道除瞭她,院子裡其實還有幾人投靠瞭北莽朱魍,這次咱們興師動眾,原本到最後死得也就是些不起眼的嘍囉,這可不行。”

院子裡剩下眾人面面相覷,那名已經成為北涼官員的佩玉甲魚走出一步,輕輕望向黑鯉屍體,有些認命的淒涼笑意,還有些兔死狐悲。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自己曝露身份的奸細,晾在一邊不管,走到臺階上,雙手插袖,僅留下那枚玉佩在袖口外搖搖墜墜,笑瞇瞇問道:“還有沒有誰想死得痛快一點的?等下被本世子親手揪出來,可就沒黑鯉這份待遇瞭。”

院子死寂無聲,顯然無人響應世子殿下的“好意”,徐鳳年緩緩報出三個名字,三人都被洪書文迅猛出刀,當場攔腰斬斷。

徐鳳年說道:“根據密報,院子裡還有個隱藏很深的北莽死士,身份不詳,不過沒關系,黃楠郡的諜報機構,本來就要推翻重來,為瞭省事,也為瞭不留後患,隻能都殺瞭。黃楠郡是北莽朱魍下瞭大力氣辛苦經營出來的風水寶地,本世子相信那條大魚,他的性命比起院子裡所有北涼諜子加起來還值錢。這筆買賣,北涼不虧。”

一位體型臃腫的富賈竟是身手敏捷得不像話,一個腳尖輕踩,就要躍出院墻,被洪書文一枚短戟插中後背,屍體重重掛在墻頭上,洪書文走過去抓住雙腿,拉回院內。

他一死,院內還能站著的甲魚和鰣魚都松瞭口氣,如果這傢夥死活不肯露出馬腳,非要拉著其餘十幾人一起株連冤死,他們也隻能伸長脖子被宰殺,否則他們也不敢跟那殺人不眨眼的北涼世子反抗。作為甲魚、鰣魚,大多有老幼傢眷,若是今天死在這裡,好歹算是為北涼捐軀,要恨就隻能恨那幾個北莽諜子太過奸猾狡詐,但是他們死後,滿門老小以後仍是可以衣食無憂。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徐鳳年順著徐偃兵的手指指向,盯住一個面孔古板、不起眼的中年人,“這胖子為瞭保住你,都願意為你去死,可見你身份不俗。否則我若是他,就是死也要拉著其餘人一起陪葬。你是叫韓商,以前在幽州邊關上做成瞭好幾樁大事,算是為北涼立過汗馬功勞,這些年跟黑鯉很不對付,被黑鯉排擠得多年一事無成,原本你算是院子裡最清白無辜的諜子,不過你知道你什麼時候露出馬腳嗎?”

韓商陰沉笑瞭笑,望向徐偃兵,“早就聽說王府藏龍臥虎,但是北涼王身邊的地支死士都出手過,唯獨一個叫徐偃兵的傢夥一直無所事事,讓人無法探究深淺。北莽這邊猜測此人比起槍仙王繡的師弟韓嶗山,境界隻高不低。如今看來,確實是如此,我分明已經壓抑下心跳次數,自認沒有半點破綻,不承想仍是被看穿。可惜這份消息,我是傳不出去瞭。錯在這次沒想到是世子殿下親臨,而且還有徐偃兵隨駕而行。”

不是韓商不想垂死掙紮,而是被徐偃兵針對,武道修為不低的韓商自知根本就是徒勞。

韓商眼前一黑,甚至沒見到徐偃兵如何出手就暈厥昏死過去。

徐鳳年把玉佩丟還給那名官員,笑道:“王同雀,黃楠郡將功補過瞭。”

王同雀接過玉佩,佩在腰上,撕下一張臉皮,院內幾人才知道這傢夥就是十幾年來一直坐在黃楠郡諜子第一把交椅上的王同雀。

一個十幾年來妻兒都不曾看到他真面目的男人。

他跟隨世子殿下一起走入屋中,輕聲問道:“殿下為何不讓卑職繼續在暗中潛伏?雖說黃楠郡今晚以後就要幹凈許多,可難保以後不會有污垢積淀。”

徐鳳年說道:“你不用留在黃楠郡瞭,跟你妻兒道別,然後去幽州。”

王同雀點瞭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徐鳳年突然說道:“我知道你栽培瞭一個根腳很幹凈的徒弟,褚祿山對他很器重,你帶他去幽州,再賣命幾年,歷練歷練那年輕人,等他接過你的衣缽,你就別再當諜子瞭,跟妻兒團聚,以後改頭換面,過過安穩日子。”

早已經磨礪得刀斧加身不變容顏的王同雀愣瞭愣。

徐鳳年笑道:“雖然我說放心兩個字,大多數人都隻會更不放心。但本世子這回還是希望你能放一次心,北涼以前不虧待功臣,以後也不會。”

這個男人突然笑道:“殿下的好意心領瞭,可王同雀的命賤,早已習慣瞭跟人鉤心鬥角,你讓卑職突然去養花種草,這實在是比殺瞭卑職還難受。再說咱們這一行,不像上馬披甲打仗殺敵,過瞭年紀就不頂用,越是上瞭年紀越是做得得心應手。”

徐鳳年無言以對。

王同雀破天荒赧顏道:“殿下,我那才十歲出頭的兒子聽瞭說書先生的講述,對殿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小子打小氣力就大,就想著以後能去鳳字營做白馬義從。”

徐鳳年點頭笑道:“好,等他到瞭年齡,我準他去鳳字營。”

王同雀壓下興奮之情,低聲道:“殿下,咱們謀劃一下今晚的剿殺?”

徐鳳年擺手道:“韓商交給我就行瞭,其餘褚祿山的既定佈置都不變,洪書文晚上跟你們一起行動。你忙去,院子裡剩下那些人還需要你去安撫。”

王同雀應諾一聲,輕輕退出屋子。

宋府,宋巖主動找到李負真,一同在府上散步。性子跳脫的宋黃眉歷經波折,不敢觸這個黴頭,乖乖摘下佩劍學那些刺繡女紅去瞭。

宋巖一番斟酌後,緩緩說道:“侄女,先說些可能有些乏味的題外話。等叔叔說完,你再回去跟經略使大人說一說黃楠郡為何會改天換地。

如今陵州官場遭逢劇變,我宋巖假使不是經略使的門生,而是那陵州將軍的幕僚,設身處地,站在世子殿下的角度看待問題,可有上中下三策應對。下策試圖以殺人服眾,又分上中下三乘境界。殺大批胥吏為下策下乘的昏庸手段,隻能讓陵州人心徹底渙散,不光是陵州本土大小官吏覺得這個陵州將軍是酒囊飯袋,便是看戲的外地士子,也要以為上錯轎子嫁錯郎,遇人不淑。今日能殺那些搗亂胥吏,明天就能殺他們。朝不保夕,一時間的官位得手又能算什麼。下策中乘,是殺掉幾個宋巖這些有分量的官員,相對好些,因為胥吏不是陵州官場動蕩的主謀,是被跟宋巖差不多級數的官員指使,有文官有武將,都是些根深蒂固的地頭蛇,有這幫人暗中授意,陵州才能如此沆瀣一氣,至於是殺宋巖,還是殺哪一位郡守長官,或者是順勢砍斷那位龍睛郡懷化大將軍的手足,其實相差都不大。惹事胥吏膽小怕事,噤若寒蟬,陵州官場能有片刻安生,但是此策仍舊不是長久之計,等陵州將軍一走,陵州還是那個陵州,這與王朝治理貪官是一個道理。治標不治本,春風吹野草生,無法斬草除根。下策上乘的手段很簡單,隻用殺一個人就行瞭。”

李負真對官場從不感興趣,不過太守大人娓娓道來,竟是聽著也不覺枯燥。但是宋巖接下來一句話讓她驚駭得面無人色,“那就是殺經略使大人,殺誰都不如殺你爹更能夠震懾陵州。連北涼道官銜與北涼都護一樣的經略使都可殺,惹惱瞭世子殿下,還有誰能逃過一劫?況且經略使大人為官如何,侄女你肯定心裡有數。

官場上的過河拆橋,隻有更血腥沒有最血腥,離陽文有一門三傑兩夫子的宋傢,武有世代戍守薊州邊境的韓傢,他們比起李大人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朝廷棟梁清官功臣,以此來說,他們都能死,李大人算是能死上很多次瞭。說句難聽話,李傢搜刮瞭那麼多金銀,抄傢以後,邊境將士都能過個有大魚大肉的好年瞭。李傢名下當鋪就有二三十傢,下級不計其數的賄賂,珍奇玩物古董字畫,李傢左手進,從當鋪右手高價售出,更別說還有兩支人數在百人以上的馬隊,專門用作進行鹽鐵販運和茶馬貿易。

因此我宋巖當初聽說世子殿下自領陵州將軍,第一個念頭就是覺得徐傢要著手對付你們李傢,甚至派人送去邊境一封密信,詢問你哥哥李翰林是否被軟禁起來瞭。我不知恩師是不是由於燈下黑,還是太過信賴徐李兩傢的舊情……”

李負真終於開口說道:“我們傢不會落魄至此。”

宋巖笑著說瞭句古怪言語:“這話要是從恩師口中說出,叔叔未必敢信啊。”

李負真一臉茫然,宋巖繼續說道:“殿下沒有用這下三策解決陵州困境,出人意料。因為下策之上的上中兩策,都很考驗火候,稍有不慎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下場。中策馭人殺人,造勢借勢,一樣都不能欠缺。上策是他不當什麼親身涉局的陵州將軍,利用咱們北涼王的積威,對經略使大人,對鐘洪武,層層施壓,再與新入北涼的黃裳等人,由底層向上步步推演,一上一下一內一外,最終讓夾在兩頭之中的胥吏隨波逐流,跟隨大勢恪守本分。但是,這樣的手腕,縝密是縝密瞭,卻隻能漸漸見功,少說也要一兩年時間。既然殿下不知為何會選擇瞭比上策激進比下策婉轉的中策,那麼志不在一郡長官的叔叔就有瞭機會,除瞭叔叔自身野心之外,其實有一件事還需侄女跟李大人說說,需要自污的不是宋巖,而是恩師本人,宋巖還沒有官大到自污名聲羽毛的地步,倒是恩師,是時候自減權柄瞭,宋巖此時脫離李傢門庭,恰逢其時。”

李負真輕聲道:“負真也不知道叔叔的言語有幾分真假,也不知道這些計謀策略的好壞,隻記得爹私下曾經說過,宋叔叔為官遠遠不如他,但看待局勢遠勝於他。隻是北涼地小,隻能讓宋叔叔術權勢僅用其二。”

宋巖愕然,許久重重嘆息道:“恩師知我。”

李負真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宋大人,那世子殿下跟你一樣,是聰明人?”

宋巖大概是新近投靠瞭陵州將軍,難免就有些為尊者諱,沒有直接給出答案,隻是說道:“以前不好妄自揣度,如今打過瞭交道。才清楚一點,北涼自污,莫過於他。”

既然李負真喊他宋大人而非宋叔叔,宋巖也知道他與恩師一傢的情義差不多就止步於此,淡然道:“宋巖最後說一句肺腑之言,那郭扶風是隻能共富貴之人,至於能否同患難……是宋巖想多瞭,李傢估計也沒有那大廈傾塌的一天。”

李負真的臉色不見惱怒,輕輕施瞭個萬福,姍姍離去。

在那棟黃楠郡私宅密室,韓商已經被剝皮抽筋得七七八八,還是硬氣得一言不發。

徐鳳年伸手到臉盆裡洗瞭洗雙手,看著一盆子微微蕩漾的濃稠血污,感嘆道:“真不是誰都能當大諜子的。”

洪書文毛骨悚然地站在旁邊,徐偃兵倒是神態自若。

洪書文看瞭眼世子殿下依舊有些泛紅的雙手,“我再換盆水去?”

徐鳳年點瞭點頭。

徐偃兵等洪書文去換水,輕聲說道:“殿下,如果屬下沒有看錯,是韓貂寺獨門的抽絲手法?”

徐鳳年對這位忠心耿耿的長輩沒有藏著掖著,指瞭指自己的腦袋,笑道:“韓生宣在神武城被殺掉後,我有旁門手段用他的腦袋知道一些事情,當初在北莽宰瞭第五貉,也因此而受益匪淺。不過我被柳蒿師用天象手法剝離瞭大黃庭的底子,修為不濟,很多手段就算知道怎麼用,但就是用不出來。就像一個末流劍士即便死記硬背瞭兩袖青蛇的全部招式,也力所不逮啊。一品四境,我已經有過三次偽境,說不定是四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似乎也沒什麼遺憾瞭。”

徐偃兵不再說話。

洪書文換瞭一盆清水進來,徐鳳年這才徹底洗幹凈雙手,抖瞭抖水漬,心意所至,七八柄飛劍一一從韓商體內掠出,在水盆裡打瞭個水漂旋兒,藏入袖中。這些精致小玩意兒隻要劍胎圓滿,就無須內力支撐,因此徐鳳年用起來就四個字:得心應手。

徐鳳年離開密室,回到屋子。院子裡先前那些被刨除嫌疑的黃楠郡甲魚鰣魚都有條不紊展開隱蔽行動,做餌的做餌,使障眼法的使障眼法,王同雀也不知所蹤,別看這次院子裡眾人生死一線,其實對一些甲魚之外的流動諜子來說,尤其是邊關附近的諜子,實在是平常得很。以前幽州有個郡的諜子,誇張到褚祿山不得不親自帶瞭六百鐵騎去圍剿,隻因為那十七人,竟然滑稽到隻餘一人不曾站在北莽陣營,其餘小半是北莽滲透,一大半是被誘使或者是被逼迫投靠北莽,褚祿山單獨面對那十七人,自嘲瞭一句:很榮幸告訴大傢,我加入以後,你們也才隻有兩個敵人。

當然,北莽的南朝,也不見得比北涼好到哪裡去。

徐鳳年搬瞭張椅子坐在屋簷下,安靜等待遊隼和鷹士的到來。

按照密報記載,黃楠郡兩老一新的三個巢穴,分別位於一座道觀一個幫派和一傢青樓。春秋大戰期間,各國青樓無疑是諜子紮堆的地方,很沒有新意,以至於褚祿山當年執掌諜報後滿臉不屑,說是十座青樓裡各抓一名當紅花魁,肯定有兩三個是諜子。春秋戰事尾期,就已經少有傻瓜幹這一行,一來女子身份的精銳諜子很難培養,又要兼顧姿色出眾,那就更難瞭,二來他媽的誰都已經知道青樓勾欄容易搜集情報,當地諜子都對青樓妓女盯梢得很緊,稍有嫌疑,循著蛛絲馬跡,那就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不過如今硝煙散去,女諜子又開始逐漸藏身於青樓,隻是數量仍然不多而已。徐鳳年靠著椅背坐在屋簷下,慢悠悠想起瞭敦煌城,也想起瞭武媚娘。

相比江南,北涼入夜很晚,徐鳳年抬頭看著靜謐安詳的暮色,那些因為有韓商有黑鯉庇護所以仍然不知大難臨頭的北莽諜子,還能多活上幾個時辰?

驀地傳來一串暗藏機巧的叩門聲響。

負責打雜的洪書文去打開院門。

徐鳳年望去,笑瞭笑,見著熟人瞭。

那人見到世子殿下,也是滿臉由衷的驚喜。

徐鳳年知道她叫任山雨,一個慣用一雙宣花板斧的童顏女子,三十來歲還有著少女臉蛋,尤為難得的是胸脯風情十分豪邁。在神武城,她曾經差一點死在人貓手上。

在號稱那個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面前,確實誰都可能說死就死。

徐鳳年笑著讓撲通跪地的女子站起身,柔聲道:“任山雨,這次是由你帶領四十鷹士進入黃楠郡?那可算是升官瞭,恭喜啊。”

被世子殿下說出名字的任山雨燦爛一笑,露出一對與她年齡不符的俏皮小虎牙,很難想象這麼個惹人遐想的小女人,用大斧砍人如砍瓜切菜後,會拿斧頭直接在胸脯擦幹凈血跡。她嬌羞說道:“回稟殿下,是那個與奴婢一起在神武城出現過的王麟帶隊,奴婢就是先行探路的小卒子,跟軍中斥候差不多。遊隼那邊已經跟王同雀接頭,王麟他們還是在酉時一刻準時入城。”

徐鳳年點瞭點頭,讓洪書文給這位女子搬瞭張椅子,她好似得瞭不敢奢望的天大賞賜,滿臉交織著驚喜和忐忑,輕輕坐下,卻隻敢把半片屁股蛋兒擱在椅子上。徐鳳年笑問道:“才當瞭芝麻小官?跟你功勞可不符合,要不我幫你說一聲?”

曾經在金字山落草為寇後殺人如麻的女子坐立不安,耳垂已經紅透,竭力平穩心緒,不讓胸脯顫抖得太過厲害,一臉鄭重其事說道:“奴婢自幼便是東越賤戶出身,如果不是北涼在奴婢九歲那年收納,做瞭一員諜子,早就死得不能再死瞭。奴婢也笨,有過兩次貽誤軍機,要是在別的地方早就該抹脖子自殺謝罪,能活著就很知足瞭。”

徐鳳年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托著腮幫笑道:“沒想到祿球兒還剩下點人情味。”

聽到世子殿下對北涼所有諜子敬若神明的褚將軍直言評點,任山雨以為闖下潑天大禍,嚇得就要站起身重新跪下。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往下虛按瞭按,“我就隨口一說,別緊張。”

任山雨屁股落在椅子上,越發不敢說話。

任山雨壯著膽子偷偷看瞭眼徐鳳年,隻見世子殿下瞇起眼,笑臉醉人。

她雙手攥緊衣角,滿臉汗水流淌,有句言語如鯁在喉。

徐鳳年無奈道:“有話就說。”

任山雨一咬牙,低頭嚅嚅囁囁道:“殿下,奴婢這輩子就一個心願。”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好奇道:“說說看。”

她抬起頭,說完那句話後,就癱軟在椅子上,這回屁股總算是好不容易坐結實瞭椅子。

洪書文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

洪狠子對這娘們兒有些打心眼裡佩服瞭。

竟敢調戲咱們世子殿下。

她的願望竟是這輩子死前一定要世子殿下親手摸一摸她的胸脯,還說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然後洪書文不知怎的,看著那女子堅毅清澈的眼神,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徐鳳年探身伸手,隻是替她理瞭理鬢角青絲。

然後徐鳳年縮回手,望向前往,自言自語說道:“這次來黃楠郡的路上,我一直想,在陵州這麼做事繞來繞去,跟那些隻講規矩不講理的人,我既講規矩又講理還念情,到底值不值當。不過現在明白瞭。”

忘瞭嬌羞的女子顯然沒能明白世子殿下在說什麼。

徐鳳年嘴角翹起,“不用摸,我也知道你那兒很……”

停頓許久,世子殿下終於吐出兩字。

“壯觀。”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