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六章 北涼道暗流湧動,涼王府年年有餘

晨曦中,一駕馬車駛出黃楠郡郡城,洪書文騎馬護駕,神情慵懶,身邊是其餘兩名白馬義從。 徐鳳年坐在馬車內,呼延觀音睡眼惺忪,蜷縮在角落,身上披瞭件徐鳳年的裘子。昨夜在王氏府邸前停馬,她孤苦伶仃待在車廂內,掀瞭幾次簾子,都沒有看到被石獅子遮擋的他,隻看到那名惜言如金的高大馬夫。後來回到院子偏房住下,她估計也一宿沒睡安穩,反倒是在車廂內還能睡踏實,說她是女婢,還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呼延觀音睜開蒙矓睡眼,勉強睜開眼皮子,透過一絲縫隙,偷偷打量這個一夜之間在郡城一手翻雲一手覆雨的男子。在前來黃楠郡的路上,就現他每隔一段時辰便會掀開簾子,近乎強迫癥,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在她眼中,驛路除瞭如出一轍的槐柳,就再沒有新鮮事物,可他似乎總也看不厭,偶爾聽聞馬蹄聲擦肩而過,他就會更加聚精會神,或者說是怔怔出神,難不成還能從陌路人身上看出一朵花來?

在即將出黃楠郡邊境時,一騎突兀趕來,是那進入柴扉院的遊隼小頭目宋谷。徐偃兵聽到車簾子後頭的吩咐,籲瞭一聲,緩緩停下馬車。宋谷翻身下馬,跪在馬車側面,抬頭便是車簾子。洪書文調轉馬頭反身,接下來慢悠悠在宋谷身邊打轉,居高臨下嬉笑道:“宋頭領,怎麼跟我討還銀子來瞭?”

這個宋谷在整個北涼遊隼裡算是中等地位的角色,拋開甲魚等文諜子不說,武諜子即死士,在遊隼中很少有官階變動,因為武功一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遊隼靠拳頭說話,能者上庸者下,宋谷有三品的實力,曾經是北涼栗滄縣的老百姓,栗滄縣武學蔚然成風,有七大姓氏,各有絕學憑仗,槍仙王繡的妻子便出自栗滄縣齊傢。宋谷的習武歷程堪稱市井傳奇,年少時遇上一名外地槍法巨匠到栗滄縣比武,那名槍法宗師被仇傢重金懸賞,一場圍殺就此展開,不說兩批專門收錢消災的江湖殺手,就連栗滄縣都有兩個姓氏的大人物參與其中。接近金剛境的宗師殺去七七八八的敵手,畢竟獨木難支,死前逃至栗滄縣一棟廢棄民宅,恰好碰到去那裡燉狗肉吃的少年宋谷,傾囊傳授其畢生絕學。可惜宋谷一半都沒有學到,後來一次意氣用事,宋谷泄露招式,被恩師的仇傢認出,不得已成為北涼遊隼,將近十年打拼,才算出人頭地。這次鷹隼分傢,一品境界到底有幾人,恐怕隻有褚祿山和徐渭熊兩人清楚,但是二品小宗師有十四人,鷹隼上下眾人皆知,前兩年更為鼎盛,多達二十人,隻是後來呂錢塘戰死蘆葦蕩,舒羞退出,一人死在邊境,一人失蹤,一人死在陳芝豹出涼入蜀的路上,一人功成身退,封賜瞭一個雜號將軍,在陵州東南創立門派。

四下無外人,跪地的宋谷沉聲道:“拂水社二等房宋谷,冒死有事稟告殿下。”

簾子內沒有絲毫動靜。

宋谷一咬牙,“柴扉院一事,宋谷有違既定謀劃,有錯在先,宋谷不敢否認。隻是其中緣由,懇請殿下聽卑職解釋。柴扉院諜子在拂水社二等房記錄在冊的蝗蝻,有南朝姑塞州女子花魁王煥如,有昆州人氏女子小鴇瞿若,有姑塞州數位幫派弟子滲透柴扉院成為護院。卑職當時以為洪書文既然能夠臨時參與拂水社機要軍務,想來本事不差,由他去針對瞿若,遠比三等鷹士任山雨更有把握……”

一個冷漠嗓音透出窗簾,“走。”

宋谷如遭雷擊,雙手按入地面,雖說刻意壓抑聲調,仍是難掩淒涼道:“殿下!此次行事,絕非宋谷有意懈怠!”

徐偃兵哪裡會理睬一頭僅是拂水社二等房豢養的遊隼,立即駕車前行。

洪書文雙手拉韁,高坐馬背,身體懶洋洋後仰,轉頭冷冷瞥瞭眼宋谷。

臨近黃昏,隨著馬車臨近,陵州州城的青黑城墻愈高聳,穿過墻道時,馬上要過年,竟是掛瞭滿壁的大紅燈籠,早早點亮,其實不光是此處,州城許多臨街高枝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給掛滿,無法想象,這竟然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大手筆。據說各座衙門的胥吏雜役都怨聲載道,都在腹誹都當上經略使瞭,還跟一個四面楚歌的陵州將軍溜須拍馬,不過城內百姓出門,倒是臉上都多瞭幾分喜氣。

徐鳳年讓馬車在一處十字路口的喧囂鬧市停下,挑瞭座酒樓,說是大夥兒在外頭吃頓晚飯。酒樓人滿為患,一行人好不容易在一樓等到相鄰兩張空桌,徐鳳年讓洪書文去櫃臺那邊挑選刻有菜名的竹簽。才落座,就有嘈雜聲音響起,呼延觀音循著聲響望去,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男子,她也就不再多看。反而是徐鳳年轉過身坐在長凳上,笑瞇瞇看去。

那瘦猴兒一條腿擱在凳子上,一邊剔牙一邊嚷嚷道:“我要是北涼世子,有大將軍這麼一個爹,嘿,練武的話,反正有聽潮閣這麼大一個堆滿秘笈的武庫,又有高手無數,早就練成絕世神功瞭,不說天下前三,輕輕松松天下前十總是跑不掉的。帶兵的話,隨便帶上十幾萬鐵騎,咱也不吹牛,說什麼一口氣把北蠻子殺光,北莽南朝姑塞龍腰那幾個州還不早就寸草不生瞭?”

馬上就有旁人湊熱鬧和潑冷水,“真的假的,我可記得涼莽邊境上好像有三四十萬的北蠻子,那也不是紙糊的,虧得隻有我們北涼才攔得住,而且北莽還有拓跋菩薩這個軍神,南朝覆滅也沒啥意義,隻要拓跋菩薩沒瞭,北莽那就跟紙糊的沒啥區別瞭,可這傢夥打仗猛,萬一他殺紅瞭眼,不顧性命也要你的腦袋,咋辦?這位可是天底下隻輸給武帝城王老怪的傢夥,百萬大軍中取上將級,可不就是探囊取物。”

瘦猴兒一聽到拓跋菩薩,很明顯縮瞭縮脖子,“那就先放過北莽,帶著全部北涼鐵騎一口氣朝東面奔襲,也就兩三千裡路,除瞭東線邊境上的顧劍堂大將軍,燕剌王趙炳和廣陵王趙毅的兩支精兵都遠得很,顧不上,顧老兒當年被咱們大將軍壓得喘不過氣,這會兒一樣不是對手,咱就直接殺進皇宮,坐上龍椅,看誰敢跟老子叫板!什麼紫髯碧眼兒張巨鹿,腦子再聰明,撐死瞭也就是個殺雞都不敢的文官,他要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這會兒就立馬給他一個大嘴巴,扇得他找不著北。”

馬上有人接話,一臉怒其不爭,陰陽怪氣道:“也就是咱們那世子膽子小,沒本事,白白去瞭一趟京城,啥事都沒幹,你他娘好歹欺負幾個京城花魁也行啊,天曉得這孫子是不是去京城那邊,給京官老爺們白白送瞭多少北涼的血汗銀子。我可聽說瞭,他去京城路上,光是押送黃金白銀珠寶古董的箱子,就有幾十隻,千真萬確!這個隻敢窩裡橫的小王八蛋,如今當上瞭陵州將軍,肯定是在京城被收拾慘瞭,要回到自己地盤上狠狠作威作福。”

瘦猴兒微微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們聽說瞭沒,咱們世子殿下這趟本來是灰溜溜返回北涼的,可大將軍實在看不下去瞭,才親自出瞭一趟北涼,這才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弄回瞭兩個兒媳婦,據說都是青州女子。大將軍攤上這麼個嫡長子,真是倒瞭八輩子的黴,小王爺當上下一任北涼王那才是天大好事。”

一位士子模樣的年輕人用濃重的薊州腔微笑道:“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

鄰桌一位老人嘆氣道:“對啊,小王爺投胎投晚瞭。”

因為徐驍隻娶瞭一名王妃,也就沒有其他高門豪閥裡司空見慣的嫡庶之分,以前都覺得世子殿下雖然荒唐無良,畢竟是長子,次子徐龍象又是天生憨傻,關於誰世襲罔替,誰來做這個北涼王,沒有什麼異議。隻是小王爺率領龍象重騎,踏破邊境,戰功顯赫,親身陷陣,更是一馬當先,無人不服,傳言燕文鸞、鐘洪武這幫功勛老將都對小王爺贊不絕口。

一股暗流湧動。

這股暗流無疑已經和陵州風波匯流。

徐偃兵自然而然跟徐鳳年同桌吃飯,下筷子也不含糊,自他在徐鳳年身邊,從未有過諂媚顏色,對於樓內喧嘩,兩耳不聞。呼延觀音對桌上的一盤盤中原菜肴並不喜好,當她聽到有關身邊男子的言語,就豎起耳朵竭力去聽清楚,然後小心翼翼彎腰探頭,去看徐鳳年是否惱火,可她隻看到一張始終很平靜的笑臉。

徐鳳年轉過身,狼吞虎咽,吃飽瞭後,看瞭眼呼延觀音,她點瞭點頭,示意已經吃夠瞭。

付過賬,一行人走出酒樓,徐鳳年看瞭眼墜山夕陽的餘暉,默不作聲走向馬車。

徐偃兵心中嘆息。

隻有他才能理解身前年輕人的復雜心思。

如果真有一天,北涼被最終還是被北莽鐵騎踏破西北大門,那麼像酒樓內這樣的北涼人多幾個,作為新涼王的徐鳳年,他的愧疚就可以少幾分。

總算回到瞭陵州將軍府,洪書文下馬的時候大大咧咧嚷瞭一句“到傢嘍”,然後洪書文就瞪大眼睛——一大幫子雜魚鬼鬼祟祟,擁擠躲在將軍府的右側石獅子那塊小空地。洪書文傢世優渥,一眼就看穿這幫傢夥在假裝江湖豪客和綠林好漢,來投靠將軍府騙口飯吃,穿的不是灰鼠皮就是貉子皮,格外嶄新,都是在貂裘裡屬於最不值錢的那幾種,其中有兩人的樣式還一模一樣,顯然是打腫臉裝點門面,但是不湊巧在同一傢鋪子購置瞭正值賤賣的皮衣,一下子給露餡瞭。洪書文湊近過去,隨便掃視一圈,二三十號大老爺們,就沒發現一個有高手風范的,這讓先天對江湖人士有成見的洪書文倍感無聊,正要轉身,世子殿下已經跟他並肩而立,洪書文趕緊不露痕跡後退一步。徐鳳年笑道:“諸位壯士,誰有四品實力,請走出來。”

武夫九品,四品是一個大分水嶺,能有四品境界,在地方州郡都能算一把好手瞭,在一個縣內,那更是幾乎可以橫著走,在武風不濃的小地方也足以開宗立派,不說大富大貴,最不濟可以混成一方豪紳。洪書文咦瞭一聲,本以為這群半吊子好漢能有兩三個四品高手就燒高香,不承想一下子走出瞭十四五人。

徐鳳年看到一個漢子眼神遊離,丟給身邊洪書文一個眼神。洪狠子幾步踏出,頓時殺氣凜然,身形躍起,雙手按住腰間兩柄北涼刀刀柄,一記膝撞擊向那人胸膛,被打瞭一個措手不及的漢子即將就要遭受重創,身後一名原本沒有站出的幹瘦老漢腳下滑出幾步,鞋底離地都不過寸,一手推開那個想要濫竽充數的漢子,一手搭在洪書文膝蓋上,往下一按。身體下撲的洪書文嘴角冷笑,右手刀猛然滑鞘而出,光芒刺眼,許多看客都下意識瞇起眼,可惜大多數都看不清這名將軍府年輕扈從的出刀,隻能依稀看到窮酸老漢側身弓腰,雙手握拳,朝雙腳尚未落地的洪書文當胸一擊。老漢雙拳一出,呼嘯成風,罡氣凜冽,有人驚呼“是栗滄楊氏的窩心炮”!洪書文抬臂格擋,在地面上倒滑五六步,右手刀往地面上一插,硬生生止住身形,抖瞭抖左手腕,洪書文轉頭笑望向世子殿下,眼神詢問是否可以全力而為,徐鳳年搖瞭搖頭,笑道:“除瞭這位老先生,還有誰是四品高手?大大方方站出來,北涼都說本世子喜歡強搶民女,既然各位都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就不用擔心瞭。”

幾位正值壯年的四品高手咧嘴一笑,這世子殿下倒也是個爽快人。一些個試圖蒙混過關的男子也都灰溜溜後撤幾步。

除瞭那名精通長拳炮捶的栗滄縣楊氏老人,還有兩名一眼便知擅長外傢功夫的魁梧漢子也出列,相繼朗聲自報名號。徐鳳年眼中含笑點瞭點頭,然後輕輕抬瞭抬下巴,往人群身後高聲道:“兄臺明明身負二品實力,既然來都來瞭,為何不願現身,難道是想要本世子為你開陵州將軍府儀門,才肯入府一坐?”

人群分開,眾人這才註意到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蹲靠著墻壁,滿身酒氣,腳底下還散落幾隻大小不一的劣質酒葫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疤痕縱橫,如同一張鬼臉。

這醜陋漢子好像常年酗酒傷瞭嗓子,沙啞說道:“敢問世子殿下真的曾經孤身入北莽,拎瞭兩顆頭顱,全身而退?”

徐鳳年輕輕一笑,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就聽到一聲轟響,塵煙四起過後,隻見到世子殿下站在坍塌墻腳,拍瞭拍手掌。

那個被世子殿下一手推入墻內的酒鬼漢子坐在地上,神情平淡。

很多人心中奇怪,為何世子殿下對誰都很客氣,唯獨對這個本該高高供奉起來的二品高手毫不留情。也有一些眼力見兒不行的江湖人覺得這是世子殿下請人來演戲,否則那酒鬼若真是小宗師境界,為何會被他輕描淡寫的一擊就給逼退到墻內。寥寥無幾的三品高手,依稀看出瞭大概,則是心中驚駭到無以復加。徐鳳年轉頭對所有人微笑道:“來者是客,不論是否入府,每人贈銀三百兩。”

他接下來跟三名白馬義從吩咐道:“天官,雁儒,你們二人去跟管事領取銀子,然後讓管事幫這些進府兄弟安置住處。書文,稍後你帶著諸位義士去找傢城裡最好的酒樓搓一頓,銀子花少瞭,回頭本世子饒不瞭你。”

沒能進入陵州將軍府的漢子,望著那些魚貫入府的人物,艷羨不已。

徐鳳年沒有急著離開,就這麼站在街上,跟這些不到四品的江湖漢子閑聊,問些何方人士,師傳何門,以及有沒有投軍的打算。別管這幫人以往有沒有在私下指點江山的時候詆毀過徐鳳年,真當世子殿下活生生站在面前,一個個局促不安,站在前頭僥幸能說上兩三句話的傢夥,差不多脖子都漲紅,受寵若驚至極,眼前這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那可是北涼未來的土皇帝啊,手握一道三州幾十萬雄兵,回頭跟傢裡老小尤其是道上兄弟們聊起,還不得讓他們眼珠子都瞪到地上?也有人難免疑惑,都說世子殿下不光是在北涼橫行霸道,其實到哪兒都跋扈,就像在廣陵江仗著有老劍神,就敢跟廣陵王趙毅的數千鐵騎對著幹。這麼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怎麼感覺跟他們聊起來也沒甚天大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得不像話,如果不去惦記他的煊赫身份,以及那份出彩相貌,僅就裝束和談吐而言,似乎就跟小郡縣裡傢底殷實的溫良書生差不多。

一支車馬陣仗堪稱豪奢的浩蕩隊伍馬蹄急促,往陵州將軍府徑直而來。這讓經略使府邸已經準備迎接貴客的門房有些鬱悶,恰好有一人掀起簾子朝李府望來,門房定睛看去,打瞭個激靈,一拍腦袋,趕忙往府裡後宅奔去。娘咧,在黃楠郡跟自傢老爺鬥瞭半輩子的死敵竟然在陵州州城露面瞭,以往陵州七郡六品以上官員需要趕赴經略使大人的官邸商討政務要事,坐馬車上那位可從來都是托病不出的。徐鳳年聽到異常震響的馬蹄聲,轉過頭去,看到三駕馬車一字排開,心中瞭然,最後跟那些沒能成為陵州將軍府清客扈從的江湖好漢,說瞭件事,大致意思是他們這幫人有兩條路子可以走,一條是就近從軍,隻要通過考核,當個伍長輕而易舉,另外一條路子更為輕松,陵州各個衙門急需大量武藝精湛的江湖義士,出山擔任暫時不入流品的官職,類似直轄於縣尉的兵刑兩房,算是除暴安良,以後隻要有所建樹,拿出實打實的功績,陵州官府一定優先擢升。眾人一聽說隻是陵州當地官府要人,而不是去邊境上拼命,如釋重負,許多熱衷功名的漢子都笑逐顏開,互相看看,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瞭躍躍欲試。

徐鳳年和和氣氣說完正事之後,就笑著跟他們說務必吃好喝好玩好,而且以後如果真成瞭陵州官場中人,歡迎他們來將軍府做客。

徐鳳年轉身慢慢走向那三駕馬車,馬車主人走下後不約而同加快步子,相距五步時,三位年齡相差懸殊的文士同時跪下。

“黃楠郡王熙樺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貞律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綠亭參見世子殿下。”

三人分別是黃楠郡水經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的當代傢主。王熙樺便是王雲舒的父親,現任黃楠郡功曹,氣韻古雅,有古賢遺風。水經王氏以藏書豐富著稱於世,族內歷代名士尤擅訓詁註釋,傢庭中凜如公府。矢志要將傢學化為國學的國子監新任左祭酒姚白峰,年輕時隱姓埋名,當過水經王氏的一名塾師,就是為瞭可以近水樓臺飽覽群書,後來姚白峰聲名鵲起,朝野皆知其學問深厚,老而彌堅,被奉為北方文壇宗主,與宋傢兩夫子共掌天下文柄,仍是經常與王氏老傢主借書換書買書。頭發花白的王貞律出自靈素王氏,出過一位駕鶴飛升的大真人。紫金王氏淵源不如其餘黃楠三王,不過緣於前朝接連出瞭三位紫金光祿大夫,出現瞭三代同在廟堂的景象,隻可惜曇花一現,近世紫金王氏並不矚目,當代傢主王綠亭不但年紀輕輕,才及冠三年,更是出瞭名的離經叛道,外界都不知道怎麼這麼一個聲名狼藉的年輕人,從一個跟王雲舒齊名的紈絝子弟,搖身一變,就成瞭紫金王氏的頭面人物。

徐鳳年沒有倨傲到要讓三位傢主長久跪在街上,讓他們起身,帶著他們進府,約定休息一夜後,明日慢慢詳談。

李府,經略使大人李功德正在花園伺弄一株蜀葵,聽到管事說王熙樺去瞭將軍府覲見世子殿下,還帶上瞭年邁體衰的王貞律和乳臭未幹的王綠亭,就有些臉色陰沉,冷笑著嘿瞭一聲,說道:“老何啊,你說這有些人奇怪不奇怪,你每天給人一文錢,哪天不給瞭,他跳腳大罵。你每天打人一耳光,哪天不打瞭,他反而感恩戴德。別人都說黃楠郡出瞭‘四王’,是塊風水頂好的福地,不過老爺我看啊,這黃楠郡就是個盡出白眼狼的地方,隻記打不記好,我才走瞭一年,就開始忘恩負義,若不是我當年給他們鋪路搭橋,哪會有今天的光景。且不說其餘三傢,隻說龍頤王氏,我借著他們平步青雲不假,可我這些年還給龍頤的,何止他們當年施舍給我的那些?老丈人也就等我當上豐州刺督之後,才樂意跟我這個寒門女婿吃上第一頓年夜飯,如今倒是求著要拖傢帶口來這棟宅子五代同堂瞭。”

姓何的管事被老爺這一席話嚇得噤若寒蟬。他當年本是王氏仆役,後來因為在李功德未曾飛黃騰達之際,是唯一一個請過這位王傢女婿喝酒的小管事,連何大管事自己都不敢相信李功德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當初在黃楠郡,李功德文不成武不就,受到白眼無數,說句難聽的,連女婢馬夫都不帶正眼看他的。何管事那回之所以多此一舉,主動邀請李功德喝花酒,那還是得瞭一筆意外賞銀,在王傢上下找來找去覺得隻有李功德既合適他吹噓顯擺,又還能請得動。後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管事成瞭李傢最早的一批元老,他起先隻是純粹認為老爺睚眥之仇必報,滴水之恩必報,後來才醒悟根本沒這麼簡單,老爺就是想讓那些當年瞧不起他的王氏族人悔青腸子,實則對他何暢根本沒有太多刮目相看。

淫祀一事,是李功德讓人去揭發彈劾宋巖,李負真親自去黃楠郡太守府,即是想讓女兒代他去跟宋巖開誠佈公,以便維持關系。李功德原先相信宋巖會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當然也有順勢敲打一下宋巖的意思在裡頭,如果讓王熙樺成瞭黃楠郡太守,已經連陵州刺史都快要保不住的李功德,就要連黃楠郡這個李傢後院都“淪陷”瞭。

不過女兒對官場體會不深,但是李功德料到她肯定會帶上那郭扶風同去黃楠郡,見一見宋巖和宋黃眉父女。由他出面磋商,總比稀裡糊塗的女兒好心辦壞事來得強。還有就是李功德已經知曉多位熟稔“偷塞狗洞”的門生故吏,開始跟郭扶風眉來眼去,這個年輕人看似胸有城府,其實輕躁性急,李功德也有意讓宋巖冷落一下他,好讓郭扶風知曉想要真正進入李傢的圈子,付出得遠遠不夠。

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憐。正因為兒女在不曾親身為父母之前,很難體會到這份苦心,所以才可憐。

一名外院管事急匆匆跑來,神情有些古怪,“老爺,小姐回府瞭。”

李功德何等老於世故,略微思索,隨即不耐煩道:“讓那人一起進來。”

管事低頭,面色一喜。不料李功德笑呵呵道:“賈貴啊,那年輕人給瞭你幾十兩銀子啊?”

賈貴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弓著腰小跑遞給經略使大人,絕不廢話半句,老老實實說道:“五十兩。”

李功德揮瞭揮手,瞥瞭眼銀票,一臉無奈,自言自語道:“這傻閨女,拿老爹送你的銀子來糊弄爹。”

李功德眼睛瞇起,慢慢將銀票放入袖中,“姓郭的,這銀票你也敢收下,不怕燙手?”

內院管事之一的何暢主動悄然退下。

獨處的李功德繼續對付那株等人高的蜀葵,伸出兩根手指,掐斷一根根枝葉,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將軍府收下那些首撥“從龍”的江湖人士後,又有黃楠郡三位王氏傢主住下,終於有瞭些生氣。徐鳳年坐在書房內,借著餘暉,正在低頭鑒賞一幅題跋密密麻麻的名貴字畫,呼延觀音躡手躡腳進入書房,雙手捧著那盆被斥為“菊婢”的鳳仙,放在窗口上。被遮擋住光線,徐鳳年沒有抬頭,朝她揮瞭揮手。桌上所鋪字畫是昔日北涼巨子姚白峰的真跡。姚白峰在野的年代長,在朝的時日尚短。徐驍不是沒有想過讓他出山,可姚白峰一直沒有理睬。徐鳳年手指抹過字畫,輕輕嘆瞭口氣:什麼得民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得士子者坐江山才是真的。徐鳳年抬起頭,看見呼延觀音的背影,她站在窗口發呆,泛黃餘暉灑落,讓她宛如壁畫上的飛天。徐鳳年其實心知肚明,她就是自己的餌料——北涼也有幾名練氣士,肯定已經看出她的不同尋常,徐驍之所以將她雪藏此地,一方面由於奇貨可居,更重要的是要讓她身負的氣數,悉數轉嫁給氣運空白如生宣的徐鳳年。氣數氣運之說,看似虛無縹緲,其實很簡單,比如世間所謂的夫妻相,那就是一對結發夫婦,朝夕相處,氣數互補的結果。呼延觀音經常無精打采,除瞭表面上的水土不服,根子上還是因為充沛氣數為徐鳳年所竊。

徐鳳年收起卷軸,自嘲道:“傢賊難防啊。”

至於那幫主動依附陵州將軍府的江湖人,是否夾雜有北涼以外的死士諜子,徐鳳年有的是手段讓他們身份水落石出後生不如死。

呼延觀音驀地驚呼一聲——一隻信隼倏然飛入,徐鳳年抬臂讓其停下。

密信所寫內容讓徐鳳年瞳孔猛然收縮瞭一下。

青州陸傢遭遇一場暗殺,單是為瞭保護陸丞燕,僅拂水社一等房遊隼就死瞭四名,一直負責在青州佈局的停雲館更是損失慘重,幾乎精銳盡損。

顯然離陽和北莽都不想看到青州陸傢跟徐傢成為姻親,然後紮根北涼。隻要有望成為北涼王妃的陸丞燕一死,陸傢就徹底絕瞭換東傢的心思,至於到底是哪一方不惜血本也要阻攔陸傢赴涼,密信上隻說尚不明確。徐鳳年點燃一根粗壯紅燭,把密信一寸寸燒成灰燼。微風透窗,燭光搖曳,灰燼飛散。呼延觀音看到信件早已燒光,他仍是保持雙指並攏靠近燭火的凝神姿勢。

徐鳳年彈瞭彈手指,走到呼延觀音身邊,眼神晦澀難明,輕輕望向經略使府邸的一處翹簷。

呼延觀音聽到他自言自語道:“可能一開始我就錯瞭。”

黃楠郡三位傢主入住陵州將軍府,都相距不遠,他們三位除瞭各自的心腹扈從,沒有再帶任何閑雜人等進入這座匾額嶄新的官邸。世子殿下讓他們休憩一夜,讓王熙樺當時就心頭一緊,這分明是故意讓三個傢族有足夠時間先行通氣。王功曹跟靈素王貞律以及紫金王綠亭都是拂曉時分,緊急從各自傢族匆忙趕往陵州州城,除瞭中途一頓潦草的午飯,大致交流瞭一下,嘴上答應互有照應的同時,心中難免互有提防,很難做到徹底地同進同退,涉及偌大一個傢族的走勢起伏,不管往日私人關系如何融洽,都得慎重再慎重地權衡利弊。

被姚白峰譽為有“三個刺史之才”的王熙樺吃過談不上豐盛的晚飯,沒有著急答應王貞律的約見,而是單獨出門散步,出門沒多久,就看到同樣在優哉遊哉閑逛的後生王綠亭,王熙樺就有些感觸,如此沉得住氣,後生可畏啊。兩人點頭一笑,擦肩而過。王熙樺沿著一條傍水走廊負手慢行,流水通往金甌湖。陵州城內,有本事引湖水入自己庭院的宅子沒有幾座,隔壁的經略使官邸當然算頭一個。王熙樺心思一動,轉入一條緊貼墻根小徑,透過墻孔可以看到鄰居李府的墻內光景,王熙樺突然停下腳步,恰巧墻那一邊有位熟到不能再熟的官老爺也在湊近,對視之後,始終負手身後的王熙樺笑道:“李大人,這麼有閑情雅致?我可聽說李大人找瞭位乘龍快婿啊,學識人品身世都出類拔萃,恭喜恭喜。”

僅是稱呼李功德為李大人,卻不自稱下官或是卑職,足見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的清高倨傲。

李功德拍瞭拍袖口,笑瞇瞇回敬道:“本官可不用靠什麼女婿養老,好歹有個還算出息的兒子,在邊境上掙取不摻水的軍功,王功曹,你可就要悠著點嘍。”

王熙樺點頭道:“邊境上多偉男子,李公子沙場情場兩不誤,自然讓人羨慕不來。我那犬子,沒本事,隻會勾搭些青樓女子,就沒這份福氣瞭。”

北涼皆知經略使的公子李翰林曾經男女通吃,幾乎每次出行都有眉眼清秀的小相公親密相伴,雖說如今浪子回頭,沒有人懷疑這位遊弩手標長的戰功真偽,可當年的李惡少終究犯下太多令人發指的罪行,今晚被王熙樺出言暗諷,何嘗不是無奈的子債父還。李功德也沒有反駁,彎下腰去,王熙樺正納悶經略使大人為何這次如此投降認輸,不承想當李功德站起身後,直接就丟瞭一捧泥土過來,砸在王熙樺臉上,疼是不疼,可一向被視為陵州斯文宗主的王功曹哪裡受過這種羞辱,一時間又不知如何應對,愣在當場。李功德哈哈笑道:“狗日的王熙樺,最會裝模作樣,老子早就想抽你瞭,今兒沒外人,就你我兩個仇傢……世子殿下,你怎麼來瞭?”

王熙樺聞聲下意識轉頭,結果四下無人,哪來的世子殿下,又轉過頭,就又被李功德一捧泥土潑在臉上。王熙樺怒不可遏,伸出手指怒罵道:“李功德,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身為堂堂疆場重臣,捫心自問,可有任意其一?!真真正正污瞭‘功德’二字!你這廝為人曲謹而猛鷙,真以為能夠壽終正寢?”

李功德漫不經心揉瞭揉鼻子,隨後伸手指瞭指頭頂,不屑道:“別人都尊稱你王熙樺一聲‘王三刺史’,三個刺史,不正是本官頭上這頂官帽子的大小?你別跟本官說什麼大話,你就說今天誰的官大,又是誰讓你這些年寸步不前,乖乖當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一郡功曹?”

王熙樺冷笑道:“與你說薪火相傳,與你說讀書種子,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李功德嘿嘿低聲笑道:“咱們雞同鴨講,說到底還是一路貨色,誰也別笑話誰。等你哪天做成瞭第二個姚白峰,才有資格跟我說學問、事功兩事。”

王熙樺勃然大怒道:“李功德,誰與你一路貨色?!”

李功德一抬手,吃過兩次虧的王熙樺立即一閃身,才發現經略使大人手中根本就沒有泥土,李功德說瞭句“耍你王熙樺還不跟耍猴一樣簡單”,揚長而去。照理說這一場宿敵之間毫無征兆的接觸戰,大勝而歸的李功德本該得意揚揚,可在北涼春風得意的李功德並沒有料想之中的喜慶,反倒是面沉如水,陰霾濃鬱。王熙樺一開始臉色陰晴不定,隻是等李功德背影遠去,這位王功曹的嘴角悄然翹起,哪裡還有半點惱羞成怒,輕聲道:“李螃蟹啊李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徐鳳年收到今天第二封密信,來自陵州一隻老“甲魚”,連徐鳳年都沒有想到竟會是進入陵州將軍府的一名四品境界江湖豪客。原來在眾人會聚在門口之前,陵州遊隼就得到瞭大部分人物的背景,有些粗略,有些詳細,唯獨少瞭那名橫空出世的酒鬼,大概是外地諜子也覺得這麼大搖大擺進入府邸,太過自尋死路,密信上沒有一人有諜子嫌疑,大多是有案底在官府的江湖人士,這並不奇怪,行走江湖,想要不砍人或者不被人砍就一舉成名,實在是癡人夢話。

徐鳳年在書房仔細閱讀密信,那個綽號“閻王刀”的甲魚就跪在冰涼地板上,紋絲不動。

徐鳳年放下密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然後睜眼對此人說道:“那個酒鬼可以不用急,但是讓褚祿山立即再查一查四品的劉伯宗,尤其是三品實力的孫淳,這兩人的身世實在太清白太仔細瞭,從出生到習武到成名,看似皆是有跡可循,一覽無餘,但越是這樣,越讓人不放心。這兩人中孫淳面相顯老,其實不過二十九歲,劉伯宗三十二歲,恰好是最年輕的兩個。本世子雖然不是諜子這一行的,但知道隻要肯花力氣,弄個十五歲之前的身份很輕松,然後悉心栽培十幾年,幾乎可以做到完全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本世子懷疑他們的傢族,本身就有問題。勞煩你們遊隼多用些心思。”

漢子悚然,汗流浹背,畢恭畢敬說道:“保護殿下安危,是遊隼頭等重要的分內事,絕不麻煩。”

漢子無疑會敬畏這個年輕陵州將軍的特殊身份,但更怕他可以直呼遊隼幕後大當傢的名諱。褚祿山的可畏之處,外人那都是以訛傳訛的道聽途說,不是身為遊隼,根本不會理解褚大當傢的恐怖能耐。

徐鳳年繞過書案走到漢子身前,彎腰攙扶他起身,輕聲笑道:“北涼有不少的文臣武將,跟你們相比,同樣是少一百個,少瞭你們,北涼會更加不安穩。你幫我捎句話給褚祿山,這個年,讓他給所有遊隼多給些犒勞賞銀,這份錢,不要他出,從清涼山那邊拿出來。如果有人想要秘笈這類東西,也可以大膽提出來,王府這邊盡量滿足。在本世子看來,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比命更值錢,你們既然都把命典當給瞭徐傢,那徐傢萬萬沒有理由虧待你們。”

漢子站起身後,竟然有些眼眶發紅,猶豫瞭一下,撓撓頭,竟有些靦腆,壯起膽子說道:“小的是錦州人氏,跟大將軍與殿下的老傢差得也就三百裡路,不過小的離開遼東比大將軍晚瞭六七年,曾經在別的行伍裡頭混過,後來犯瞭事,走投無路才跟瞭大將軍,這麼多年都是跟褚將軍做事,也沒什麼功勞,都是些換瞭誰都可以做的苦勞,前些年娶瞭個媳婦,生瞭幾個小姑娘,今年初秋那會兒好不容易有瞭個帶把的小子,小的傢裡不缺銀子,就想請殿下得閑時幫我傢小子取個名,若是殿下忙不過來,就當小的沒說過這事。”

徐鳳年輕聲道:“取名字有很多講究的,取不好會影響以後運勢,我很信這個,不太敢幫你兒子取名啊。”

漢子本就沒抱什麼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

徐鳳年突然笑道:“不過徐驍不信這個,回頭我這趟去涼州,讓徐驍幫你兒子取個名,萬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難聽,你們當小名使喚也行。”

漢子又要跪下,徐鳳年拉住他的手臂,無奈道:“行瞭,就算你多跪幾次,可我總不能就多給你兒子討要幾個名字,再說你兒子也用不著,名字又不是銀子,求一個多多益善。”

漢子赧顏一笑,不復原先的精明謹慎,有些真誠的憨厚神態。

“離開後傳消息給龍睛郡的徐北枳,讓他來將軍府。”

說完之後徐鳳年走到窗口附近,滿腔喜悅的漢子也就不再打攪世子殿下的思緒,無聲無息退出書房。徐鳳年凝視著那盆呼延觀音“割愛”端來的鳳仙花,神遊萬裡。

離陽的強大在於一統中原之後,隨著老太師孫希濟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領一大幫西楚遺老歸順離陽,天下正統之爭就已完全塵埃落定,隻要朝廷願意用人才,那幾乎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些人才各有專長,有人專心做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務實埋頭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臟活累活。如果說離陽是良田萬畝,有資格去店大欺客,那北涼就是在一畝三分地上變花樣。師父李義山那麼多年真可謂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徐鳳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論是跟徐驍還算跟兩個姐姐,都說哪怕可以當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鑾殿,就因為他那會兒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艱辛,隻是真當自己開始親手佈局,就感覺到哪怕他是北涼世子,想要做事,一樣是身處四四方方的牢籠之中,稍有動作,就會碰壁,這個牢籠是歷朝歷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壘起來的東西,簡稱“規矩”。

徐鳳年回到書案提筆寫下結構松散的“隻告屍”三字,然後在“隻”字旁邊添加一個偏旁,補全瞭“織”字。放下筆,徐鳳年縮手在袖內,走出書房,漫無目的穿廊過棟,在一座臨水小榭,撞見正在小榭內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綠亭。這傢夥當年跟李翰林、王雲舒,還有個在峨嵋郡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並稱“陵州四霸”,不說誰都無法輕視的王熙樺,但相比死氣沉沉的靈素王氏傢主王貞律,徐鳳年對這個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綠亭,無疑要更感興趣。因為世襲罔替,北涼如今處於一個不可避免的動蕩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該落幕的已經落幕,該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傢族都在跟隨大勢輾轉騰挪,隻是時間早晚不同。將種高門的鐘洪武讓獨子鐘澄心從文官路數,是求變。己身為名士的王熙樺讓王雲舒走武將路數,也是求變。不過這些大多數,畢竟都有個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鳳年隻知紫金王氏已經好幾代不出大才,原本以為王綠亭這一輩照樣會落魄下去,不承想這次竟然有魄力來到將軍府邸,如果事後無功而返,第一個被經略使開刀收拾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王熙樺和王貞律的兩個傢族,而是根基不穩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輕人王綠亭背負瞭不小的壓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綠亭隻是轉頭一笑,繼續蹦跳不停。

徐鳳年站在王綠亭身邊,後者開口玩笑道:“知曉殿下是爽快人,綠亭就直話直說瞭,這次跟在兩位長輩屁股後頭來這兒,是跟殿下求賞賜來瞭。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沒有一官半職撈到手,回到瞭黃楠郡,可得被那幫老頭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王綠亭?”

徐鳳年望向隻在“規矩”之內漣漪輕微的狹窄曲水,平靜道:“先說說看要什麼官,太大瞭,本世子可給不起。太小瞭,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們紫金王氏,背後一樣要被那些老傢夥吐唾沫淹死。”

王綠亭爽朗笑道:“不大,北涼道織造,就這麼個官。江南道那兩個織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們北涼的金縷織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織造李息烽也幹瞭十二年,早就該退下來。”

徐鳳年不動聲色說道:“五品不小瞭。”

王綠亭果然臉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躂的動作,雙手捧著呵瞭一口霧氣,轉頭笑臉燦爛盯著世子殿下,“綠亭就知道要官很難,所以還有跟殿下買官的打算。紫金王氏願意拿出十八萬兩白銀,都是現銀,如果不夠,傢族還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畫拓片,都能折算成銀兩,隻要殿下寬裕些時候,大概還能勉強再湊出十萬兩。沒法子,比不得黃楠郡其餘三王那般財大氣粗,咱們紫金王氏窮哪。”

徐鳳年坐在長椅上,朝王綠亭下按瞭按手,兩人靠柱對坐,徐鳳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萬兩銀子就賣你一個金縷織造,不過有個附加條件。”

王綠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確是出瞭名的賢惠,可終究姿色中等,又有婚約在身,殿下可千萬別打這個主意啊。”

徐鳳年愣瞭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別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說正經的。本世子知道你有個至交好友,出身寒門,在紫金王氏當塾師,理學巨匠姚白峰都說此人隻要願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兩道八州的會元,甚至摘下狀元,連中三元都有可能。今年考取殿試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的黃楠郡魯裕元,好像就是受惠於你朋友的制藝之術,否則至多考過童試鄉試,別說殿試,就連會試都是奢望。你要能說動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讓你當金縷織造,要是說不動,那你就老老實實回到紫金王氏。”

王綠亭捧腹大笑。

徐鳳年無動於衷。

王綠亭止住笑,一臉奸詐道:“殿下請放心,這傢夥已經被我強行綁架到城裡瞭,這就給殿下喊人去?”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見,你跟他說一聲,過完年就來陵州州城待著,本世子有一頂官帽子白送給他。”

王綠亭感慨唏噓道:“人比人氣死人啊,我還得傾傢蕩產買官,這小子倒好。”

徐鳳年突然說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能成為紫金王氏的傢主,想來很不容易。”

王綠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卻也沒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輕輕說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瞭。”

徐鳳年笑道:“還沒當上官,就開始溜須拍馬瞭?”

王綠亭又笑起來,“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籬下,哪能不看人臉色。以後殿下可要多給王綠亭阿諛奉承的機會啊。”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祿山拜師學藝。”

王綠亭欲言又止。

徐鳳年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也就直說道:“知道你在想什麼,確實,褚祿山的馬屁不管是本世子還是外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從來都很膩味惡心,可有一點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祿山隻對一個人如此,這叫從一而終,所以他跟經略使李大人都……”

說到這裡,徐鳳年停頓瞭一下,不再繼續說下去,站起身,徑直離開。

看似輕松閑適,其實一直暗中繃緊心弦的王綠亭對於最後的異樣言語,起先沒有深思,反正得到瞭此行所想要的一切,還有所超出,如釋重負的同時,有些壓抑不住的興奮。可當他後知後覺咀嚼出其中意味後,就有些遍體生寒,難道相鄰的那座府邸,隨著北涼的改天換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著改名換姓?

當徐北枳進入陵州將軍府,距離除夕隻差三天,幾乎是他一進入官邸,就立即跟隨世子殿下趕赴涼州,這份殊榮倘若落在旁人眼中,真是寵冠北涼瞭。

此次歸途,有兩駕馬車,呼延觀音獨占一輛,徐鳳年跟徐北枳擠在一輛馬車上,兩個馬夫分別是徐偃兵跟洪書文,再沒有其他親衛隨從。徐北枳聽瞭一遍徐鳳年有關黃楠郡事宜,不置可否。柿子橘子這兩位,相處起來,似乎挺像是燕剌王和納蘭右慈,堪稱君臣相宜的典范。

徐北枳第一次開口便是詢問為何不讓截路阻攔的宋谷把話說完,因為徐北枳清楚柴扉院一事,原本鷹士任山雨被重傷的小疏忽,不算什麼事情,可被世子殿下親眼看到結果,以褚祿山的陰沉秉性,宋谷的仕途板上釘釘要完蛋,能否保住性命都兩說,如果當時徐鳳年罵上幾句踢上幾腳,發過火,褚祿山反而可以借坡下驢,隻需重責宋谷,到底還能饒過宋谷,無非是暫時狠狠拾掇一頓,給足世子殿下以及鷹士那方的顏面,以後不妨礙宋谷的另有任用,可徐鳳年什麼都不說,褚祿山如何膽敢擅自主張大事化小?

徐鳳年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他絕不會去插手北涼諜子的事務,甚至可以容忍北涼諜子機構分傢後,由同僚變成對手的遊隼鷹士相互“爭風吃醋”,但絕不允許兩者明著勢同水火,相互借機落井下石,北涼承受不起這種內耗。

在這件事情上,以及以後所有的紛爭,徐鳳年不偏袒二姐徐渭熊,不刻意扶持鷹士打壓遊隼,也一樣不會主動傾向於褚祿山,更不會搗糨糊各打五十大板瞭事。

徐北枳聽到這個回答後,不吝嗇地笑瞭笑,顯然較為滿意。清官難斷傢務事,根源就在於端那一碗水的人沒有端平,一次不端平,以後就難瞭。不過端平也有端平的難處和壞處,一不小心就裡外不是人,這得看徐鳳年能否堅持到底。

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除瞭黃楠郡三王聯手跑來將軍官邸表忠心,以及各自要官,要官的法子也大不一樣,還跟徐北枳提起瞭王綠亭主動提出要花錢買金縷織造一事。

聽到這裡,徐北枳皺眉道:“此人能當大任?”

徐鳳年搖頭道:“我也才見過一面,隻覺得王綠亭談吐不錯,很對胃口,至於能否勝任金縷織造,還得再多要幾份有關紫金王氏的詳細諜報,然後把王綠亭牽出來遛一遛才知道是騾是馬。不過金縷織造就在陵州,到時候要頭疼也是你這個陵州刺史。”

徐北枳問道:“那舊織造李息烽如何處置?”

徐鳳年耍無賴道:“我這不是也沒想好,要不到時候你看著辦?”

徐北枳瞪瞭一眼,大概是懶得理會這個世子殿下,獨自陷入沉思。

天下各道皆設置織造局,便是北涼道也無法例外。名義上是為皇傢和官用督織解送各地所產絲綢,但暗地裡的權柄十分巨大,前朝歷來就有織造主官按旬按月向京城密折稟報的習慣,可以直達皇帝桌案,驛路上傳遞這類情報,比起尋常軍情還要謹慎小心。膠東王趙睢和淮南王劉英,幾次被皇帝申斥重罰,都緣於當地織造局的密折告發。

如今離陽朝廷設置道一級,各地織造局雖未提高品秩,但在朝在野的聰明人都心知肚明,除瞭從京師外派出去明擺著掣肘藩王的經略使,就數這十幾位官品不算太高的織造最為陰險惡心。不過北涼道所屬的金縷織造李息烽,年近古稀,這麼多年一直碌碌無為,跟北涼王徐驍一直沒有傳出有什麼交集,既不主動諂媚也不太過疏遠。曾經有份一年兩次的“半年折”在驛路上被一夥膽大包天的馬賊無意中攔截,散佈天下,世人才知道這個織造主官竟然昏聵無聊到跟皇帝陛下介紹北涼世子殿下的大小古玩收藏,詳細羅列瞭近四十項六百餘件,都想不明白為何要讓這麼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待在北涼浪費朝廷俸祿。據說那封密折泄露後,當時還是大柱國的徐驍聽聞此事後哈哈大笑,讓人給這位在其位卻不謀其政的金縷織造,送去瞭跟趙傢俸祿相同的銀子,這些年一次沒少,李息烽倒也不怕皇帝起疑心,次次照收不誤。但是不論外人如何譏諷輕視李息烽這老傢夥,北涼內部,甚至連李義山都詳細剖析過此人的官場履歷和才學性情。徐驍送銀,可不是取笑李息烽的無所事事,而是告訴這位擅長於細微處破解北涼局勢的金縷織造,我徐驍開始盯上你瞭!

而且徐鳳年沒有隱瞞身邊的徐北枳,當初嚴傢叛逃出北涼,去京城得以享受榮華富貴,正是織造局跟朝廷牽的紅線,逃跑路線,如何偽裝,以及沿途各地接應,都有極為精確的謀劃。隻是由於李義山始終在冷眼旁觀,這場北涼和朝廷鉤心鬥角機謀迭出的博弈,終於還是北涼棋高一著,加上褚祿山不遺餘力的探尋,最終還是被北涼諜子成功截下,不過那次徐鳳年心軟,親自出面為嚴傢求情,徐驍這才網開一面,否則就算王仙芝親自來北涼救人,也隻能救走一兩人而已。李息烽雖然輸瞭,可是要知道他這個織造官在北涼被豺狼環視,仍能夠有此作為,已經很是讓人嘆為觀止。

徐北枳打破沉默,說道:“李息烽如果想要安度晚年,榮歸京城之前,得跟北涼做一筆交易,不過這筆交易,對他這個金縷織造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徐鳳年默不作聲,神情隱約有些黯然。

徐北枳挑瞭挑眉頭,直言不諱道:“我記得你以前有三個很要好的朋友,其中嚴池集已經跟著傢族去京師當皇親國戚,遞補為炙手可熱的翰林黃門郎,前途無量。那個孔武癡也不差,年末也做上瞭禁軍都尉,到頭來就隻剩下李翰林留在北涼。你真的忍心?你這還沒當上藩王,就打算成為孤傢寡人瞭?”

徐鳳年平靜道:“反正不管結果如何,哪怕是最壞的局面,我都會保證李傢以後始終衣食無憂。李翰林不認我這個兄弟,也是我自找的。”

徐北枳淡然笑道:“真是可憐。”

徐鳳年踢瞭這傢夥一腳,徐北枳順勢靠著車壁,拍瞭拍衣衫,隨口問道:“那個王綠亭的好友孫寅,被姚白峰誇口稱贊為一身才氣沖鬥牛,不是及第進士勝似進士,姚白峰當上瞭國子監左祭酒,執掌文壇,有沒有諜報說姚大傢要請孫寅去當祭酒?”

徐鳳年哈哈笑道:“橘子你可以啊,神機妙算!我要不是得知姚白峰秘密讓人去請孫寅,承諾隻要這傢夥願意去京城,先去國子監弄個清流祭酒當當,來年能夠參加殿試,姚白峰就放下他那張很值錢的老臉,徇私舞弊到瞭極點,親自去跟趙傢天子求個一甲頭名!要不我還真不知道黃楠郡有這麼一號人物。不過你可以放心又不能放心,孫寅已經被王綠亭押送到陵州,我打算讓他直接當個有流品的實權六品官,你要是當瞭陵州刺史卻被此人掩蓋光彩,小心我一怒之下就讓他頂替你的位置。”

徐北枳瞥瞭一眼徐鳳年,沒有說話。

徐鳳年笑道:“放心放心,我這人喜新不厭舊,孫寅就算本事再大,橘子你依然還是我的舊愛,恩寵不減。”

徐北枳冷笑道:“趕緊停車,容我出去吐一吐。”

徐鳳年一臉受傷表情,道:“不解風情,我可是什麼好東西都先給你留著,在桃腮樓撿漏瞭一隻產自東越皇窯的天青膽瓶,全天下找不出第二隻,你真不要?那我可就送給陳亮錫瞭,那傢夥比你知情達理。”

徐北枳閉上眼睛休息,平淡道:“趕緊的。”

除夕這一天正午時分,早已張燈結彩的清涼山終於又見到瞭世子殿下。

徐鳳年安排呼延觀音在一棟幽靜別院住下,沒有讓她跟梧桐院那幫丫頭碰頭的打算。徐驍一路伴隨,也不怎麼說話,就是樂呵。弟弟黃蠻兒長高瞭幾分,眉宇間多瞭幾分煞氣,不笑的時候竟是異常的英氣勃勃,不過跟著他爹一起傻笑的時候就瞬間破功,好在倒是不再會流哈喇子瞭,但還是讓徐鳳年無言以對。去見二姐的時候,一傢四口終於相聚。

掌握北涼一半諜子的徐渭熊,如今就住在梧桐院以便處理機要事務,梧桐院除瞭兩位大丫鬟紅薯和青鳥沒有參與其中,其餘兩等丫鬟都成為北涼“女翰林”,閱覽和篩選軍情諜報,有批紅之權,被知情人美其名曰“朱紅女婢”,尤其是縱橫十九道僅遜於徐渭熊的北涼小國手綠蟻,仿佛天生精於大局謀劃,儼然成為梧桐院的二把手,苛求盡善盡美的二郡主幾乎斥責過所有女婢,唯獨對綠蟻十分倚重信賴。

徐傢三個爺們兒進入梧桐院屋內,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坐在一張專門為她制造的低矮書案後頭,抬頭瞥瞭眼三人,就又繼續低頭從一大摞已經批紅的密報中隨手抽出一份,督察鄰屋朱紅女婢們是否有紕漏。徐鳳年小跑過去,見到桌上那方古硯有些墨幹,當下蹲在輪椅旁邊,轉頭拍馬屁道:“姐,我給你磨墨。”

徐渭熊都沒有轉頭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說道:“哪敢讓堂堂陵州將軍代勞?”

徐鳳年裝傻道:“應該的應該的。”

徐渭熊也沒有繼續挖苦世子殿下,任由他在旁卷袖磨墨,自己專心致志瀏覽那些朝廷各地邸報和北涼自傢諜報上細致的朱紅字跡。

徐驍會心一笑。

徐龍象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托著腮幫發呆。

徐渭熊大概是受不瞭徐鳳年在旁邊礙事,頭也不抬說道:“你就沒看到傢裡還沒貼上鬥斤、春聯、桃符?”

徐鳳年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我這就去寫聯子!等會兒咱們一起貼上?”

徐渭熊沒有出聲。

徐鳳年去隔壁空閑的書桌下筆如飛,仍然花瞭半個時辰才寫完王府所需的百副春聯。他每寫完一副,徐驍跟徐龍象就在一邊輕輕吹幹,然後去喊徐渭熊,她手頭還有事務,說不用等她。徐鳳年隻好跟黃蠻兒一人各自扛上五十餘春聯,徐驍負責捧一盒子稍輕的鬥斤,在清涼山從上至下開始貼上聯子,等到瞭大門口,發現徐渭熊坐在輪椅上,就在府門外頭安靜等候。徐鳳年笑著讓徐驍看貼歪瞭沒有,他跟徐龍象一左一右貼上尤為寬長巨大的喜慶聯子,兄弟二人同時貼完楹聯,轉身都看到徐驍笑得合不攏嘴,二姐也有瞭久違的笑臉。

貼完瞭正門春聯,徐渭熊就返回梧桐院,又隻剩下三爺們兒在王府逛蕩。徐鳳年跟徐驍零零碎碎說著陵州事務,徐驍就間歇說些廟堂新近生的趣聞,比如顧劍棠那女婿在薊州大開殺戒,如今言官文臣已經懶得罵他徐驍,掉過頭轉而去罵失去兵部尚書一職的顧大將軍,反正顧劍棠已經不在京城,兵部那座原本氣焰洶洶的顧廬群龍無首,禦史臺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都可勁兒蹦躂,讓廟堂上的顧黨成員灰頭土臉,十分疲於應付,這個年不好過啊。 還有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狠狠教訓瞭一頓二把手晉蘭亭,甚至驚動瞭皇帝陛下,親自去國子監當和事佬,這才勉強息事寧人。國子監內山頭林立的局面已經路人皆知,鄉黨各自結社,大多都是為那位晉三郎鼓吹造勢,這也是姚白峰為何會撂下一句“當今君子喜朋黨乎”的凌厲詰問。徐驍還說到燕剌王世子趙鑄那小子也不是個安分人,帶著數千精騎一路北上,哪像是去“靖難”的,分明是忙著耀武揚威,途徑幾個州都被惹得雞飛狗跳,還沒到趙毅所在的廣陵道,就已經讓沿途所有官員叫苦不迭,訴苦和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飛入皇宮。

三人走到瞭聽潮湖邊上,徐驍猛然醒悟,說要去聽王初東那丫頭說書,誤瞭時辰,那閨女架子大,就不樂意跟他這糟老頭子嘮叨瞭。徐驍匆匆忙忙小跑而去,看得徐鳳年目瞪口呆,看來胭脂副評榜眼的王東廂果然厲害,連最怕跟書籍打交道的徐驍都給降伏瞭?先前有傢信傳遞到陵州,徐驍確實說過王初東很俏皮靈氣,半點也不怕他這個老莽夫,一照面就給他上瞭堂課,老氣橫秋與他這個文盲北涼王說起瞭讀書其實很有意思,一點都不枯燥,告訴徐驍讀那正史,成王敗寇都已知曉,不如讀野史。讀那才子佳人,千篇一律,肯定是不管中間如何曲折坎坷,終會有白頭偕老的圓滿,其實還比不上讀經籍,就像看到一位老先生,從頭到尾正襟危坐,你覺得他刻板太久,但是有一天也會覺得自有可愛之處。此外王初東還說瞭讀兵書讀詩集的各有不同,讓徐鳳年大為佩服,這妮子真是膽大包天,都能教起徐驍讀書,要知道不管是李義山還是趙長陵,當年都沒能讓徐驍耐著性子多讀幾部書。

徐鳳年抬頭看瞭眼聽潮閣,陳亮錫這會兒應該就在頂樓偏房內,王府上下都說這個年輕人跟那位死後無墳無塚的國士越發神似。

徐鳳年收回視線,看見徐橘子獨坐涼亭,朝湖裡拋下大把魚餌,錦鯉翻湧,景象恢宏。徐鳳年蹲在聽潮閣臺基邊緣,對身邊的黃蠻兒說道:“祿球兒說那個被我撕裂身軀的一截柳竟然沒死,估計是被他用旁門左道的練氣士神通,臨死前來瞭手狡猾的金蟬脫殼,估計這傢夥的身份遠沒有朱魍提竿那麼簡單,沒事,咱們以後肯定還有機會跟他打交道。”

黃蠻兒憨憨使勁點頭。

徐鳳年自嘲道:“我就納悶瞭,一截柳是如此,那個由趙靜思改名為趙凝神的小天師,也一樣難纏。春神湖給鎮壓得半死不活,我本來是想用成為廢物的他來讓那座道教祖庭不痛快,沒想到回到瞭龍虎山,聽說趙凝神的境界再次突飛猛進,龍虎山號稱這傢夥的破境度,可以直追李淳罡。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在低肺山斬惡龍,名動天下,閉關多年的老天師趙希翼也沒閑著,修成瞭跟大黃庭齊名的玉皇樓,飛升在即,已經有無數人前往龍虎山頂禮膜拜,甚至連太子趙篆也微服私訪跑去徽州看戲,估計十有八九是真事瞭。還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徽山娘們兒,當上瞭武林盟主,翻臉比翻書還快,說什麼把徽山秘笈摹本都送到北涼以後,就要跟我劃清界限。”

徐鳳年轉頭摸瞭摸黃蠻兒的腦袋,溫柔笑道:“不說這些煩心事,黃蠻兒,你什麼都不用管,有爹和你哥在呢。對瞭,自打你哥從襄樊蘆葦蕩繳獲運回四具符將甲人後,就開始讓咱們北涼機造局的幾位墨傢巨子開工,著手恢復到當年大宗師葉紅亭身上那件號稱天下第一符甲的程度。上次在鐵門關,金甲也拿到手,而且這次神武城外殺人貓,我通過徐嬰從韓貂寺那顆頭顱裡知曉瞭一些機密,其中就有當年他剝皮葉紅亭的幾段細碎過程,過完年,我就去趟機造局,跟那幾位巨子說一說詳細過程,以後你披上那具符甲陷陣沖鋒,起碼不用太過擔心一截柳之流的襲殺。還有,黃蠻兒,在牯牛大崗上軒轅敬城曾經說過你不可輕易入指玄,你千萬記得,哥除瞭幫你打造符甲,也在翻閱樓內一些佛道兩教的晦澀秘笈,那白狐兒臉也答應幫著尋找,所以你得等哥找到瞭讓你順順當當成為指玄高手的捷徑,在這之前,哪怕天塌下來,你也不能進入指玄,記住瞭沒?!”

如今的黃蠻兒真是不笨瞭,因為直覺告訴他不能答應,他又沒有跟哥哥說謊的習慣,就隻是在那裡抬著頭不點頭不說話,重瞳子的少年轉動眼睛,就是不敢正視他哥。

徐鳳年一個板栗狠狠敲在徐龍象腦門上,“給哥點頭!”

徐龍象轉過屁股,背朝徐鳳年,破天荒沒有答應他哥的要求。

徐鳳年伸手扯著黃蠻兒的耳朵,扯瞭半天都沒能讓生而金剛境的弟弟轉頭,嘆息一聲,松開手,怔怔望向徐北枳離開後趨於平靜的聽潮湖。

黃蠻兒轉過身,盤膝坐地,伸手輕輕摸瞭摸他哥哥那頭紮眼的灰白頭發。

徐鳳年瞇眼望向遠方。

聽潮湖年年有魚,北涼年年有餘。

徐鳳年緩緩後仰躺下,後腦勺枕在手背上,望著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從未跟徐驍說起,當他在春神湖上看到這個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這個身影一年比一年蒼老傴僂瞭,但隻要遠遠看到一眼,就好像什麼皇帝啊王仙芝啊張巨鹿啊元本溪啊,讓這些傢夥一起紮堆出現在湖上,他徐鳳年也半點都不怕,心安得很!

兩頭強壯瞭許多的虎夔嗖一下躥出,拼命朝徐鳳年奔跑而來,結果被黃蠻兒一手一隻按倒在地,兩隻奇獸距離徐鳳年幾尺距離,偏偏逃不出黃蠻兒的手心,眼神竟然有些人性通靈的幽怨。

徐鳳年笑道:“黃蠻兒,你去玩你的,帶上菩薩和金剛,哥還要坐一會兒,想點事情。”

黃蠻兒咧嘴點瞭點頭,拖著兩隻虎夔各自一條腿就跑遠瞭。

黃蠻兒四處閑逛,第一次松手後,虎夔這對姐弟就要跑回聽潮閣那邊尋找徐鳳年,被行走迅猛如奔雷的黃蠻兒一下就拽住尾巴,幾次吃足苦頭後,隻得病怏怏跟在他後頭。

他不知不覺來到梧桐院墻外,結果現老爹沒有去那個小嫂子那兒聽說書,而是推著輪椅,帶著二姐散心。

徐驍見到黃蠻兒,招瞭招手。那頭叫菩薩的雌虎夔見著瞭徐渭熊,顯得格外親昵。徐驍繼續方才的話題,緩緩說道:“以後北涼正妃一事,你這個當姐姐的要多把關,小年做什麼事情都能心中有數,爹不是比較放心,而是最放心不過。唯獨感情這件事上,這孩子一旦掉進去,就容易不計後果。渭熊,爹不是擔心北涼軍政受到什麼影響,爹打拼下這麼一份大傢業,如果到頭來自己兒子半點都揮霍不起,那爹還做個屁的大將軍,小年以後當個屁的北涼王。隻是爹很怕你這個弟弟受傷。爹是粗人,但畢竟見過很多人的聚散分合,也知道這種瞧不見的傷比刀箭重創還來得傷人,說不定半輩子一輩子都緩不過來。”

徐渭熊嗯瞭一聲。

“再就是以後的側妃,說實話,暫定的兩個女子,已經在府上的王初東跟青州的陸丞燕,爹確實是更喜歡王初東那小丫頭一些,可側妃分大小,王初東隻能在陸丞燕之後,畢竟人才濟濟的陸傢,比起靠著褚祿山才爬到青州首富位置上的王林泉,肯定對將來的北涼更為重要,越是往後越是如此。所以往後若是兩個親傢的傢族起瞭爭執,隻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你都得偏向陸傢那邊,這也算是爹對陸丞燕這個兒媳婦的一點補償。因為爹知道小年興許這輩子都不會跟這名可憐女子交心,相敬如賓,也就是聽上去好聽一些,對於要過完一輩子的夫妻來說,其實就是一種遭罪。爹這段時日每天去王初東那兒聽她說故事,一來是有趣,二則借機讓北涼知道,這丫頭是我徐驍點頭認可的第一位兒媳婦,以後誰想踩著王傢去討好陸傢,就得先掂量掂量是不是會拍馬屁拍到蹄子上。至於裴南葦,爹知道你不喜這個靖安王妃,你也不用如何違背心意去刻意交往,聽之任之即可。世間隻有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說法,從沒有姐姐持傢的道理,之所以爹跟你嘮叨這些,要你擔當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責任,說白瞭,那就是爹私心,怕小年沒有親人照顧,所以你這輩子都不能嫁人。渭熊,你要怨爹,爹認瞭。爹啊,就是個重男輕女的傢夥,敢作敢當,哪怕當年跟你們娘親過日子,就算硬著頭皮,也是這般直白說的,在沒有脂虎之前,就沒少挨你們娘親的揍,有瞭脂虎之後,被揍得那叫一個慘。對,就是慘不忍睹的下場。你們娘讓爹一個拿慣瞭刀槍棍棒的粗糙老爺們兒去抱孩子,爹再心疼女兒,也扛不住孩子非要哭啊。你們那個娘啊,對誰都講理,就是對你們爹不太講理,好幾次隔天還得參加軍機會議,爹都是鼻青臉腫去營帳的,被那幫王八蛋笑話得不行。曾經有個老兄弟犯瞭錯,被爹親手拿鞭子抽,這傢夥盯著爹被你們娘打腫的腦門,還他娘的跪在那裡一個勁傻笑,爹氣得多抽瞭五十鞭子,後來爹去給這傢夥塗金瘡藥,他竟然跟爹嬉皮笑臉,說他再糗也沒我丟臉。

這個老兄弟,就是陳芝豹的父親。除瞭年幼兒子之外,帶著所有陳傢子弟坦然赴死的人。

爹不是那種都能厚顏無恥到一邊給功勛臣子賞賜免死金牌一邊陰險杜撰謀逆大罪的混賬,說瞭做兄弟,那就是一輩子的兄弟。是爹虧欠陳傢在先,所以明知道陳芝豹怎麼都不會服氣小年這個新涼王,十多年都是不管不顧,由著這個義子培植親信。陳芝豹要離開北涼,爹不攔著,他要既當兵部尚書又當蜀王,也還是隨他,爹很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跟小年反目成仇到瞭要兵戎相見的地步,如果能老死不相往來,那是最好。不過爹知道,張巨鹿、顧劍棠這幫老狐貍,還有躲在幕後的趙傢天子,都不會白白放著這麼一根鋒銳無匹的長矛生銹,而不去將矛尖指向北涼。”

說到這裡,戎馬一生的老人有些沉重的感傷。

徐驍笑瞭笑,側過頭對次子徐龍象說道:“黃蠻兒,你遲早都會開竅的,得記住你哥哥對你的好。那次你哥哥闖下大禍,爹要打他,你出來攔著,對爹發瞭大火,一副要跟爹拼命的架勢,爹也就是面子上裝著生氣,其實心底很欣慰。你哥啊,這些年其實過得不開心,外人都以為他是我徐驍,是人屠的嫡長子,就一定會是風風光光,這裡頭的辛酸苦辣,等你開瞭竅,才能知道你哥的苦處。沒瞭娘沒瞭姐,不算什麼,春秋大戰,死瞭全傢的人不計其數,可被人罵瞭祖宗十八代,還得替這幫沒良心的龜兒子鎮守大門,說不定哪天要用幾十萬自傢鐵騎的陣亡,去換取一個心安,之後中原換主,還得被新主子在史書上大罵特罵,更有一大幫沒吃過任何苦頭的文人和百姓跟著起哄,這才是你哥最可憐的地方。”

在世子殿下選擇韜晦之前的少年時代,整座北涼王府都知道殿下是打心眼裡寵溺他的弟弟,隻要一有好玩的物件,不管多麼珍貴稀罕,肯定還沒焐熱就都送去給黃蠻兒,隻是好東西到瞭膂力驚人卻又不知輕重的黃蠻兒手裡,哪裡還能完整,也就幾下工夫的事情就給弄壞,府上收拾殘局的眾人也從沒見過世子殿下生氣惱火。哪怕後面世子殿下開始過著聲名狼藉的風流生活,也一樣不曾忽略瞭徐龍象。王府少有鞭笞仆役的行徑,徐鳳年寥寥幾回不常見的大動肝火,都是知曉瞭刁奴故意戲弄小王爺,而那幾次世子殿下親自拳打腳踢,絕對是往死裡去打的,一點都不留情。

“還有,渭熊,爹知道你心裡對小年很在意,隻是面冷心熱,一些事情上抹不開面子,可有些時候啊,你隻要對他笑一笑,他就很開心瞭。前些年他去武當山上練刀,你不喜歡他習武,怕他耽誤瞭世襲罔替的正事,他更怕你不開心,所以當他一顆顆從深潭底撈起石子,又一刀一刀,給你做瞭三百多顆棋子,你一見面就把兩盒棋子潑灑瞭滿地,他也沒跟你黑臉,是不是?事後是他親自一顆顆撿回來的,有些滾落到瞭聽潮湖裡,結果硬是撿瞭一晚上。爹當時跟義山就在聽潮閣裡看瞭他一整晚,義山那麼個鐵石心腸的傢夥,最後都喝悶酒去瞭。小時候,小年為瞭讓你開心,做的事情還少嗎?明知道脂虎那麼疼他,不還是事事幫著你?脂虎走瞭後,你以為他好受嗎?誰何曾親眼見到他撕心裂肺瞭?原本以他的性子,感恩老掌教王重樓,早就去武當山上墳祭奠瞭。他是怕啊,怕那武當山,怕看到那座蓮花峰。怕他自己是禍害,怕身邊的人因為他說走就走瞭。鳳年從小就把他最喜歡的好東西,要麼送給姐姐,要麼送給弟弟,自己留下的,無非是一些外人才會覺得很值錢的物件。”

徐渭熊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如今這世道,位居高位的人物,惜命惜名得要死,書讀得越多,也就越來越聰明,一個個聰明得都不像一個人瞭。誰願意為無親無故的老卒去抬棺送葬,誰樂意為瞭一個婢女的死活,在無依無靠的異鄉為她拼死獨守城門?義山那麼聰明一個人,為何眼界高到連陳芝豹都不看好,反過來看好他?為什麼老黃武帝城之行,走得無牽無掛?為什麼李淳罡明明跟王仙芝打過瞭一架,還心甘情願以廣陵江一戰作為他的江湖收官之戰?為什麼如今貴為次輔的桓溫老兒,本來是一個對北涼經常說上幾句公道話的老傢夥,如今違背本心,不惜在漕運上動手腳,絞盡腦汁也要讓北涼不好過?不是鳳年習武天賦比那些江湖上鳳毛麟角的大宗師更高,不是鳳年廟堂謀算聰慧到瞭大智近妖,其實很簡單,隻要真心實意把人當人看,慢慢凝聚人心,也就贏得瞭大勢。

爹想當年,就是這麼一步一步從市井潑皮少年,到一個敢打敢拼的小校尉,再到動輒屠城的將軍,最後到手擁數十萬鐵騎的北涼王,一路跌跌撞撞,在很多不看好爹的聰明人眼中,就這麼走過來瞭。

爹的對手,越到後面,越是聰明難纏,但這些聰明人很多到死,還想不明白為何就隻有爹笑到瞭最後。爹相信他們多半在閉眼前隻能安慰自己,天意如此,是徐驍命太硬。這個說法也對也不對。爹讀書識字不多,就知道一點:你不能對不起誰。很多人也許不懂,或者說懂瞭卻不在乎,還反過來把你當傻子看待,自以為占到便宜。這沒關系,終究還是有人會記住,而記住的人哪怕不多,但是一個個都肯出力,然後打起死仗來,就算是以一敵二,仍是毫無懸念的無敵。萬一輸瞭,也不打緊,一樣能東山再起。聽潮閣下頭那六百多塊靈位,還有鳳年入京之前的老卒恭送,都是證明。所以啊,爹比誰都確定,以後的北涼,隻會比起在爹手上那會兒,更讓北莽頭疼。

爹在鳳年還小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當個安穩的富傢翁,如此一來,最不濟能給子女一份太平。可是陳芝豹什麼都好,就是太聰明瞭,聰明人一旦鉆牛角尖犯瞭錯,那就是天大的錯,誰都扳不回來。鳳年也聰明,可是卻遠遠比陳芝豹聽得進去別人說話,爹一死,陳芝豹不會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也不認為誰有資格跟他平起平坐。他若是哪天想當皇帝瞭,為達目的,不惜把所有北涼鐵騎拼得一幹二凈。”

李義山死後,徐驍似乎已經連老當益壯這類自欺欺人的話都沒地方說去,此時說到這裡,這位駝背老人有些遮掩不住的疲乏瞭,不再說話,停下腳步,隻是輕輕伸手,幫衣衫素潔的黃蠻兒多此一舉地整理瞭一下領口,最後柔聲道:“黃蠻兒,以後你別輕易真的拼命,你萬一死瞭,你哥就算活下來瞭,那得是多傷心?爹告訴你,肯定比他活著還要傷心。不過能讓你哥輕松一些的事情,你還是要多做一些。雖說既然你哥比你早投胎生在咱們徐傢,那他就是扛下擔子的命,但是以後清涼山,徐傢的男人,也就隻剩下你這麼個弟弟可以跟他說上話瞭。徐北枳也好,陳亮錫也罷,再忠心,終歸不如自傢人親。黃蠻兒,你哥第一次負氣離傢遊歷江湖,最大的願望可不是什麼當大俠,而是給你這個弟弟搶回來一個大美人。你去瞭龍虎山,每次收到書信,你這個看書從來都是過目不忘的哥哥,明知道不是你寫的,還會翻來覆去,一遍遍重復地看。渭熊,這次他看到你坐在輪椅上,你故意不去看他磨墨,爹卻看到瞭他的手,一直在抖。”

老人伸出手,摸瞭摸徐渭熊的腦袋,沒說什麼安慰言語。

徐龍象雙拳緊握,眼神堅毅。兩頭虎夔驚嚇得瞬間逃竄出去,在遠處焦躁不安地徘徊,就是不敢靠近此刻顯得有些陌生的黑衣少年。

老人慢慢走回庭院。

那株枇杷樹冬日猶綠,可老人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但老人並不哀傷,笑道:“媳婦啊,咱們徐傢,已經讓鳳年撐起來瞭。你再等等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瞭。”

北涼王府貼滿瞭故意貼倒的“福”字,年夜飯很簡單,就是吃餃子,徐鳳年、徐龍象這對兄弟拉上瞭徐北枳和陳亮錫,一起下廚包餃子,王初東那些女子倒是沒有用武之地瞭。

吃過飯後,徐鳳年讓兩位謀士陪著徐驍聊天,他自己去瞭趟冷清陵墓,回來之後,一大幫人坐在梧桐院熬年守歲,其樂融融。臨屋朱紅女婢才有半日閑暇,就陸續去臨屋挑燈夜讀那堆積成山的邸諜兩報。陳亮錫帶來北涼的小姑娘,依偎在懷中已經沉沉睡去,徐鳳年就讓他帶著小丫頭先回去休息,陳亮錫也沒有堅持。最喜冬眠的王初東也早就坐在那裡打瞌睡,被徐鳳年半抱半扶著離開梧桐院。

等徐鳳年再度反身回院,徐渭熊也已去瞭臨屋處理軍機要務,隻剩下徐北枳這麼個外姓人,徐驍這麼一位曾經文至大柱國武至大將軍的老傢夥,不知怎麼回事正跟年輕人請教為官境界,徐北枳也不怯場,說得徐驍頻頻點頭,深以為然。徐鳳年落座後,橘子已經從低到高將十九層境界說到第十六層,糾纏不過世子殿下,徐北枳隻得重新大致講述一遍。靠祖輩餘蔭沾光,躺在族譜上落個油水小官,是孫子官。隻會叫喚從不沾事的,稱之為蛤蟆官。兇狠刁鉆,欺軟怕硬,見到權貴低頭,見到百姓就咆哮,是狗官。因循守制,屍位素餐,撈好處半點不含糊,隻是不知避禍,謂之屍官。

徐鳳年笑問當下陵州胥吏是何種境界,徐北枳回答說是狐官,因為狐假虎威,擅長察言觀色

。徐鳳年反問道:“那些指使手下胥吏掀起陰風陰雨的郡縣長官和實權校尉,是不是虎官?”

徐北枳笑著點頭,還補充說虎官之上就是鬼官,壞事做絕,在幕後翻雲覆雨,但是深居簡出,不知底細的老百姓仍然認為是清官,這就算是前十四層中最厲害的瞭。

徐鳳年繼續問道:“那龍睛郡太守鐘澄心算哪一層?”

“鐘澄心位於第十五層。在我看來天底下就沒有比當官更容易的事情,不貪不占,循序漸進,有幕僚清客出謀劃策,整飭形勢,自己當個甩手掌櫃,隻顧風花雪月也無妨,無大功也無大過,大體與老百姓相安無事。”

“那黃楠郡功曹王熙樺?”

“政務平平,但名聲極好,從無貪酷害人,對上,若有善政善舉定會極力襄助,對下,看待百姓視若己出,這也是尋常老百姓最為想要的清官,這種官在第十六層,他們的事功大小,得看主子是否英明,大局清明,上行下效,他們的官自然水漲船高,局勢污濁,這類官遲早就隻能掛冠而去,自詡不為五鬥米折腰,采菊東籬下。非是他們不想為官,而是沒有能力去力挽狂瀾,隻能退而求其次,愛惜羽毛,急流勇退。青史留名的官吏,都是此類,當然,總得留下幾句膾炙人口的詩篇才行。書上許多被後人大誇特誇的骨鯁文臣,其實不識大體,所作所為,於天下局勢無補,不過是烈士殉名以直邀寵而已,遇上蠢笨一些的皇帝,也就讓他們得逞瞭,如果是心性狡猾的君王,尤其是心眼小些的,隻要稍做手腳,就能讓他們一輩子鬱鬱不得志。要徐北枳來看,王熙樺其實不適宜做黃楠郡郡守,而應該像國子監桓溫這般在官場上韜光養晦,安心做學問幾年,等到時機成熟,自可一鳴驚人。”

“即將成為你佐輔的新任陵州別駕宋巖,又是什麼官?”

“第十六層,能官。他們不太擅長謀取聲名,官場鉆營的手段卻也不差,重點是可以把轄境治理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眼界很高,看到瞭前十五層官吏之外的格局走勢,但其實心系百姓,隻是這類人註定在官場上做到瞭某個品秩後,除非遇上廟堂貴人,否則就會寸步難行,別的不說,僅是那些礙於傢世位置目光難免短淺的老百姓,可能在這些官員任上就要罵他們幾句,其實古往今來,許多利在當世功在千秋的舉措,都出自此輩官員之手。”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驍剝著一顆黃柑,輕聲笑問道:“北枳,那你評點評點李功德。”

徐北枳仍是直截瞭當說道:“不比清官清廉,貪也貪,不比能官本事,事也做,總的來說可以兩頭兼顧,算得上是好官。經略使大人已是這一層官員的翹楚,如果不是肚量稍顯狹窄,本可以再上一層。有宰相才幹卻無宰相氣度,在北涼擔任經略使尚可,如果去廟堂占據要津,牛犢拉大犁,恐怕就要壞瞭大事。”

徐驍點瞭點頭,把剝好的黃柑遞給徐鳳年,說道:“如此說來,碧眼兒可算是一個王朝的砥柱治臣瞭,修身治國挑不出毛病,還親手開辟瞭一個天下的新格局。他算是第十八還是最後的第十九?”

徐北枳接過徐鳳年分給他的一半柑橘,塞瞭一瓣到嘴裡,微笑道:“十八。”

徐驍陷入沉思。

徐鳳年打破沉默,哈哈大笑道:“徐驍,你真不識趣,說完瞭十八就隻剩下第十九層境界瞭,橘子費盡心思專門給你留瞭這麼個大馬屁,你倒好,馬頭對著咱們橘子,你讓這傢夥怎麼拍馬屁?”

徐驍愣瞭一下,有些尷尬,歉意笑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撐死瞭也就是鬼官那個層次,北枳,對不住瞭啊。”

徐北枳笑著搖頭,吃過瞭黃柑,告辭而去。

他才前腳踏出,就有一頭肥豬後腳跟進,滾入屋子。

徐鳳年立即抬手喝聲道:“閉嘴。”

胖子硬生生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哭腔哀嚎咽回肚子,徐驍招手道:“祿山,趕緊坐。”

已經榮升正二品北涼都護的褚祿山笑著搓手,一屁股坐在鋪有地龍也不冰涼的地板上,一臉心虛低聲道:“義父,這趟是跟殿下還有二郡主負荊請罪來瞭。不過大過年的,祿球兒光膀子背荊條,怕瞧著太晦氣。”

徐鳳年無奈道:“宋谷的事情,你心裡有數就行,天底下就沒有比你更聰明的人。還有我姐那邊,你就別去惹人厭瞭。”

褚祿山唉瞭一聲,不再說話。

徐渭熊聞聲走出屋子,對褚祿山冷聲道:“你堂堂一個北涼都護,半旬以來所做的那些雞毛蒜皮齷齪事情,你不無聊?”

褚祿山縮瞭縮肥短到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不敢還嘴。其實當年在徐傢,大郡主徐脂虎一直對這個胖子深惡痛絕,反倒是徐渭熊沒有什麼成見。徐渭熊轉頭對徐驍說道:“爹,徐北枳所說的官吏層次,我會以此做一份隱蔽的北涼官員考核副評,不會公之於眾,隻交付鳳年做參考。”

徐驍點瞭點頭。

徐鳳年小聲問道:“祿球兒,你做瞭什麼令人發指的勾當,能讓我姐大動肝火?遊隼跟鷹士大規模群毆瞭不成?”

褚祿山訕訕道:“這哪敢,就是些閑暇無聊時的小玩笑,不值一提。”

褚祿山越是遮遮掩掩,徐鳳年反而越是好奇,追問道:“給說道說道。”

褚祿山撓瞭撓腦袋,小心翼翼輕聲道:“以前北涼諜子都是祿球兒管的,所以殿下三次出行,祿球兒都知道一些,第三次去北莽,義父又給我說瞭些,所以……”

徐鳳年笑罵道:“有屁快放。”

褚祿山大概是抱瞭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覺悟,竹筒倒豆子說瞭一遍,讓徐鳳年默然。原來時下北涼局勢隱約動蕩不安,塵囂四起。褚祿山當上北涼都護後,並沒有展開大手腳,越是覺得閑來無事,就胡亂拎瞭幾個運氣不好的傢夥丟到瞭拂水房,給拾掇得慘瞭。這幾個傢夥有村夫有士子有官吏,還有江湖人士和士卒校尉,七八人都是沒能管好嘴的那種,就跟徐鳳年前段時間在酒樓聽瘦猴兒那幫人胡吹海吹差不多德行,聽過也就算瞭,哪怕被他這個世子殿下撞上,也懶得計較什麼。不過顯然褚祿山沒這份好脾氣,一股腦送到瞭拂水房,按照褚祿山天馬行空的精心設計,開始讓所有人生不如死。

其中有個正值壯年的村夫聚眾喝酒時說徐鳳年這個北涼世子太好當瞭,這輩子就沒吃過苦頭,世子殿下錦衣玉食,能有老子上山燒炭和伺候莊稼那麼苦?結果到瞭拂水房,隔三岔五,挨瞭一百六十餘刀,每次下刀數目和輕重都有區別,受傷之後立即塗抹上品金瘡藥,期間有醇酒美婦伺候著,痊愈之後立即跟上下一刀。之所以是這麼多刀,褚祿山不是平白無故給定下的規矩,而是按照世子殿下從上武當山之前開始練刀殺人,所挨的輕重十六刀開始算起,加上武當對敵隋珠公主的東越扈從,到蘆葦蕩殺甲人,鴨頭綠殺榭靈,被拓跋春隼剿殺,柔然山脈跟第五貉互殺,後來鐵門關、神武城兩地,加上被柳蒿師收拾,等等,褚祿山在讓拂水房下刀子之前,就跟他們說過隻要吃夠瞭苦頭,按照他們的不同出身,各自就可以分別到手白銀十萬兩、領兵一千六的校尉、七品官員等等,熬不過,就放他們離開。

結果無一例外,都沒有誰扛過兩百刀,兩名硬氣的江湖漢子,都在斜插腋下腹部那一刀後,經受不住,喊著不要當開宗立派的北涼幫派宗師瞭,這一刀是學端孛爾紇紇雷矛刺腹那一擊。七八人中,士子書生都是一刀之後就哭爹喊娘退場,竟然還是這名村夫最能咬牙堅持,可惜可到頭來還是沒能熬下去,因為拂水房沒有跟他說到底多少刀才是個頭,別說他們,就連行刑的拂水房也不知曉,隻有褚祿山清楚。

這些人的確都沒有死在拂水房,安然回鄉回傢後,結果有娘的死瞭娘親,沒娘的換成死瞭爹,有姐的死瞭姐,沒有姐姐的換妹妹,不光如此,一些好兄弟都斷胳膊瘸腿,而且事後都被說成是為他們牽連所害。一些看重名聲的讀書人,都成瞭聲名狼藉人人唾棄的偽君子,總之,他們最在乎什麼,褚祿山就讓他們失去什麼。褚祿山的狠辣在於這些人將瘋未瘋之時,又讓拂水房諜子出現在他們眼前,說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結果沒有一人願意答應,然後就沒有然後瞭,因為褚祿山宰瞭他們。

坐在地上的褚祿山一臉雲淡風輕,輕聲笑道:“他們死前,我就跟他們說,以前你們怨出身不好,隻是少瞭傢世背景,其實一點都不怕吃苦,於是我給瞭你們機會。世子殿下這幾年受傷程度,拋去世子殿下各個境界體魄的倚仗,再根據受刀人的體力,所承受的疼痛,在祿球兒看來尋常人其實算很少瞭,按照次序一整趟走下來,也就是三百一十四刀而已。”

徐驍丟瞭一瓣橘子到嘴裡,一笑置之。

徐鳳年皺眉說瞭句跟徐渭熊一模一樣的言語:“你不無聊?”

褚祿山抬起頭,笑容燦爛,搖瞭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以後你就別搗鼓這種損陰德的事情瞭。”

對世子殿下百依百順的褚祿山破天荒說道:“不見著不聽到還好,隻要被我褚祿山撞見,有一個我收拾一個,拂水房不差刑具不差人,一些新手雛兒反正也需要熱熱手。”

徐鳳年轉過頭,盯著褚祿山,緩緩說道:“都是北涼人。”

褚祿山收斂笑意,抬頭跟神情不悅的世子殿下對視,“我褚祿山雖不姓徐,但仍然是徐傢人,這輩子都是大將軍的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離陽,甚至也不認什麼北涼不北涼的。”

徐鳳年怒道:“褚祿山!我讓你停手!”

褚祿山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咬牙沉聲道:“殿下!”

褚祿山一手撐地才能起身,彎腰起身時發出一串嘿嘿桀桀笑聲,自嘲道:“我褚祿山有潔癖,每天都要換一身華貴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換乘駿馬’嗜美食,每天都要廚子做出新花樣。什麼都換,唯獨不換主子。褚祿山恨不得讓所有受恩於徐傢的北涼白眼狼,都知道一個簡單道理:人生兩苦,想要卻不得,擁有卻失去。隻要殿下讓褚祿山掌權一日,褚祿山就一日見不得有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起身後這位才學驚艷城府深沉的褚八叉低著頭,紅瞭眼睛,慢慢說道:“褚祿山的主子隻有義父一人,對待殿下,自從第一次從義母手上捧過襁褓中的那個小男孩,從他對褚祿山揚笑臉起,就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徐驍笑呵呵道:“行瞭行瞭,祿山,你給義父坐下,一傢人吵什麼吵。不過話說回來,吵一吵也好,把心裡話都講出來,就沒有過不去的門檻。”

褚祿山乖乖坐下。

徐鳳年默默走出屋子,獨自站在院子裡。

徐驍輕聲道:“祿山,鳳年也是為你好,他信命,最是惜福惜緣,他怕你遭報應啊。義父已經沒瞭三個義子,到時候你死瞭或者是袁左宗死在戰場上,他對我這個當爹的心懷愧疚,可他又能找誰說去?這些年他對梧桐院那些丫鬟都很珍惜,卻又不敢太在乎,就是擔心哪天她們因為他出瞭變故……”

聽到這裡,褚祿山欲言又止,徐驍擺擺手道:“以前不一定,如今這會兒他扛得住。沒法子,誰讓他是我徐驍的兒子。”

褚祿山一拳狠狠砸在膝蓋上。

徐驍笑瞇瞇道:“長生那小丫頭片子,有福相,義父瞧著就喜歡,這會兒趁著義父腦子還清醒,還能管事,先把這樁娃娃親定下瞭?”

褚祿山愕然,然後就看到義父從袖子裡掏出一隻掉水嚴重的翡翠鐲子,外行人一看都知道不值錢幾分銀子,可是褚祿山這麼個能讓小兒止啼的大惡人,竟然猛然就嗚咽起來。

徐驍從椅子上站起來,蹲在褚祿山身前,感慨道:“照理說這隻咱們徐傢的傳傢寶鐲子,義父是要幫著你的義母轉交給將來的北涼王正妃,可這不是八字沒一撇根本沒影兒的事情嘛,義父想瞭想,不給兒媳婦,給孫媳婦是也一樣的。你也知道六個義子裡頭,你們義母其實最心疼你,說你有才氣,性子淳樸,懂得知恩圖報,還勸你多讀書識字。你也知道你義母流淚的次數很少,那回你幫義父扛下那麼多刀劍,你義母看見你被馬背馱回,當著所有人的面就哭瞭,還罵我徐驍不是東西,罵我不把你當兒子。還有你那次千騎開蜀,義母算瞭算時日,然後就在山上等瞭你好幾天,總怕你回不來瞭,還跟義父說啊,以後等你有瞭女兒,一定要親上加親。不承想你生瞭一串的兒子,你義母去世之前,還掛念這事呢,說隻能變成孫媳婦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