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 第九章 李功德開誠佈公,神秘客挑釁世子

聽到敲門聲,正在翻看一本前朝書籍《開元禮》的經略使大人抬起頭,輕輕放下書,整瞭整衣襟,平靜說道:“進來。”

那個熟悉身影推門而入,對李功德說道:“陵州將軍參見經略使大人。”

李功德神情復雜,這個以曲意諂媚功力爐火純青著稱於世的二品大員起身後,沉聲道:“世子殿下來得好,但是比起李功德心中預想,來晚瞭。之所以這麼說,證明兩封密信之事,確是殿下秘密策劃,北涼需要這樣的北涼王,故有‘來得好’一說。來晚瞭,則是不滿殿下的婦人之仁,竟然在李功德僅僅遞出一封密信後,既沒有立即翻臉不認人,也沒有馬上拆信,知曉那封密信才是真信,這意味著這幾天殿下都在猶豫不決,哪怕誤以為李功德已經決心投靠朝廷,仍是不願痛下殺手,這樣的世子殿下,也就是當個陵州將軍陵州刺史之類的,還算綽綽有餘,慈不掌兵,以後如何去驅使三十萬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沒有反駁。李功德笑瞭笑,搬瞭兩張椅子出來,兩人對坐,與往常極不相同的經略使大人望著這張越發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輕聲感慨道:“殿下,你可能要問為何李功德會多此一舉,既然明明沒有投靠朝廷,沒有被張巨鹿引誘,為何卻要故意藏下一封假信。很簡單,殿下此次精心佈局,幾乎以假亂真,來試探北涼道文官之首的李功德,而李功德也想知道自己留在北涼,是否明智。殿下……”

說到這裡,李功德停下言語,不同於先前在書房那次,這回是發自肺腑的老淚縱橫,流淚不止,李功德也不去擦拭,緩緩道:“殿下來晚瞭,說明殿下不是那為瞭己身功業人人皆可殺的亂世梟雄,李功德心裡有遺憾,但更多的還是感激,翰林被我托付給這樣一個北涼王,便是哪一天真要他戰死沙場,李功德就算咬碎牙齒,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什麼無毒不丈夫,李功德為官三十年,就沒見過有幾人真的喪盡天良,到頭來不遭惡報,哪怕死前尊榮,也都禍及子孫,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而然。殿下手段陰沉,卻不失心善醇厚,跟大將軍如出一轍,這才是李功德真正想要的那個新涼王。真說起來,殿下可能不信,不是李功德老奸巨猾,一眼看穿瞭殿下的謀劃,而是李功德認定瞭大將軍的兒子不會虧待李傢,不會對不住翰林,這才從沒有想過要去朝廷當什麼狗屁的一品權臣,我若去瞭京城,翰林還不得跟我父子決裂,一輩子不認我這個爹?機關算盡,不過是為子孫謀福,兒子都沒瞭,李功德已經五十好幾瞭,當上瞭權傾朝野的廟堂巨宦,風光不瞭幾年就得進棺材,一個禦賜謚號,有卵用!再說瞭,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做官,能比得上在北涼當經略使舒心?李功德一輩子都在琢磨為官之道,鉆研攀附之術,古話都說瞭薑註定是老的辣,我不至於在這把歲數走出一步大昏著。

殿下,你放心,密信之事,李功德一輩子都不會跟翰林說起。這件事情殿下對北涼問心無愧,更不應該跟翰林他為此生出嫌隙,就當李功德懇請殿下,以免翰林鉆牛角尖,殿下,到時候翰林就隻能死在邊關瞭啊!如果殿下對李翰林一人問心有愧,李功德也求殿下為瞭翰林著想,萬萬不要將此事說出!”

從不曾跪過徐鳳年的李功德慢慢下跪,沉聲道:“殿下若不答應,李功德這就辭去經略使!”

徐鳳年將密信交還給經略使大人,平靜道:“李叔叔,徐鳳年向你許諾一事,若是將來仍有機會在臨終前交代遺言,就會承諾隻要有徐傢榮華一天,不論之後李傢子弟是否忠於徐傢,哪怕犯下謀逆大罪,都會保李傢一個平安,徐傢絕不舉刀殺人。”

李功德身體顫抖,低頭哽咽道:“老臣先行謝過殿下大恩!”

門口李負真看到父親跪地一幕,尖聲道:“徐鳳年!你要做什麼?!”

被世子殿下攙扶起身的李功德喝聲道:“真兒,不得無禮!”

徐鳳年笑道:“李叔叔,要跟你告罪一聲,從今日起徐北枳便是陵州刺史瞭。”

李功德擦瞭擦臉龐,嘿嘿笑道:“這算什麼瞭不得的大事情,不值得殿下親口告知。”

“還有,翰林已經安然返回幽州。”

徐鳳年低聲說完這句話就告辭離去,跟李負真擦肩而過。心中狂喜的李功德小心翼翼藏起密信,對女兒瞪眼道:“不知輕重!”

李負真憤怒道:“爹,你是北涼道經略使,你跪徐伯伯,你對徐伯伯溜須拍馬,女兒何曾廢話半句?可他徐鳳年不過是個陵州將軍,這還沒世襲罔替北涼王,就要讓你下跪,他憑什麼?!口口聲聲‘李叔叔’,嘴上好聽,他何曾真心將你當成長輩對待瞭?!”

李功德瞇眼死死盯著女兒,微笑道:“憑什麼?就憑世子殿下在陵州翻雲覆雨,就已經讓爹這個經略使大人捉襟見肘,手忙腳亂。就憑他敢在北涼軍中拿鐘洪武這塊硬骨頭第一個下刀子,而不是揀軟柿子捏徒增笑柄!就憑他活到瞭今天!”

李功德看到女兒委屈得淚流滿面,有些心疼,放低嗓音,走近到她跟前,幫她擦拭淚水,被李負真撇頭躲過,經略使大人嘆息道:“爹何嘗不知他以前沒把爹真心當長輩,再者爹當初一樣沒有將他當作世子殿下,不過以後都會不一樣。你啊,就別跟爹賭氣瞭。天底下女子做的最蠢事情,就是‘賭氣’二字。”

李功德似乎還是覺著說話說重瞭,輕聲笑道:“真兒,今天對李傢來說是雙福臨門,比爹當上經略使還來得高興,跟爹喝一杯?”

李負真默不作聲。

老狐貍李功德漫不經心道:“爹新近知曉瞭些殿下去北莽的細節,唉,可惜翰林那孩子不在,爹無人可以訴說啊,要不真兒你勉為其難聽聽爹的絮叨?否則爹一個人喝酒也著實無趣。”

李負真嗯瞭一聲。

陵州治中周大人打道回府,走下馬車的時候仍是紅光滿面,周建樹那個坐騎白蹄烏被世子殿下一掌拍死的兒子周聰文,生怕老爹在將軍府邸慘遭不測,在門口翹首以盼瞭半個時辰,見到父親一臉喜氣後,吊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算放下,正要開口詢問,周建樹笑瞇瞇道:“回府裡說話。”

父子二人落座後,周建樹揮手驅散幾名善於服侍的水靈奴婢,扯瞭扯官服領口,周聰文匆忙問道:“爹,這趟入府,那人怎麼說?咱們周傢會不會被記恨?”

周建樹皺瞭皺眉頭,不過既然當下隻有父子二人秘密私語,也就懶得在世子殿下的稱呼上跟兒子上綱上線,慢悠悠說道:“怎麼如此沉不住氣,爹往日是如何跟你說的,笑臉笑言,平心靜氣,才能做成大事當上大官。爹不跟你賣關子,文泉街一事,陵州將軍府邸那邊根本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殿下所謀甚大,沒工夫跟這幫不知好歹的軍伍莽夫鉤心鬥角。酒宴上,殿下隆重推出瞭黃楠郡宋巖和龍睛郡徐北枳兩人,分別擔任令人咋舌的陵州別駕和陵州刺史,這是好事也是壞事,爹考校你一番,你說說看好壞在哪裡?”

對官場傾軋並不陌生的周聰文開始仔細斟酌,沉默許久,說道:“好事在於爹是最早一批走入將軍官邸的官員,新任刺史別駕兩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想要拿捏爹這個陵州治中,也得掂量掂量殿下的眼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怎麼都燒不到爹頭上瞭。壞事是殿下不跟董越騎那幫老匹夫秋後算賬,那他們的位置就還暫時牢固,爹在陵州軍方裡拉攏培植起來的人脈關系,在這場陵州風波裡按照爹的授意,大多數都尉一直隱忍著當縮頭烏龜,看來是沒機會趁勢上位瞭。恐怕回頭爹還得跟他們做些彌補,以便安撫他們,少說就是幾百兩上千兩銀子,這回過年收禮不少,可原本送出就占瞭七八成,如此一來,咱們傢算是徹底沒有收成瞭。爹當官以來,過年不掙錢,可是頭一遭啊。”

周建樹捻須微笑道:“不錯不錯。銀子什麼的,爹向來不太在乎,隻要繼續當官,該落入囊中的,怎麼都不會少。很多蠢貨哪怕傢底不薄,可一旦見著白花花銀子,就跟饑漢子見著俏娘們兒一樣,吃相太差,無異於舍本逐末,在官場上走不長遠。”

周聰文憤憤譏諷道:“那董越騎三人還真是可笑,那人不過是說瞭一句話,就一個跪一個哭一個打,這幫沒讀過書的將種,也不嫌丟人現眼。不過總算知曉見風使舵,可就是太過生硬,遠不如爹這麼沒有煙火氣啊。”

被兒子拍瞭一記馬屁的周大人越發笑臉燦爛,嘴角勾起,“這些匹夫仗著積攢下軍功就成天鼻孔朝天,別看爹往日裡與他們和和氣氣,其實哪裡看得起他們半點。別人不說,就講那個兵曹從事黃鐘,到今兒翻來覆去,也才知道包括寫姓名在內那十來個字,就這老兒能治理好陵州政事?他四個兒子,一堆孫子,就沒一個有出息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關鍵是做壞事也就罷瞭,還做得那般明目張膽,這不是伸著脖子去求徐傢砍腦袋嗎?也虧得是殿下還念著舊情,懶得計較,換瞭別傢主子,早給剁掉頭顱串成糖葫蘆來立威瞭。”

周聰文冷笑道:“這個陵州將軍也太心慈手軟瞭,換成是我,早就在陵州殺雞儆猴,死他幾個將種傢族幾百號人,反正都是死有餘辜的貨色,到時候看滿城驚懼,誰不服氣!還能在愚昧百姓那邊弄個好名聲。”

周建樹朗聲大笑,隨即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段時日,你不要出府露面瞭,殿下馬上就要離開陵州,然後你再去跟那幫將種子弟相聚時,記住,隻許說殿下的好話,誰若跟你反駁,你就跟他們當場翻臉!”

周聰文猶豫瞭一下,笑道:“就聽爹的,那群跟我稱兄道弟的將種子弟,以前還能有些用處,越往後就越是值不瞭幾個錢,遲早都是要跟他們翻臉的。”

周建樹一臉欣慰。

董府,在文泉街上丟盡顏面的董越騎閉門謝客,董貞就眼睜睜看著她這個在鐘大將軍面前都能談笑風生的父親,意志消沉,穿上瞭衣衫,不再袒胸露背,卻始終對著那身越騎校尉的甲胄發呆。董貞幾次勸爹吃飯,都不聽,飯食隻得熱瞭一遍又一遍。

原本還有些倔強不願認錯的董貞,哭著跪在父親腳下。

董鴻丘重重嘆息一聲,伸出一隻佈滿老繭傷疤的右手,當年哪怕睡覺,也要雙手抱著那柄北涼刀才能睡安穩。董鴻丘摸瞭摸女兒的腦袋,輕聲道:“你以為六百老卒恭送世子殿下出北涼入京城,爹是睜眼瞎?是爹不願承認而已。你以為市井傳言世子殿下獨身闖蕩過北莽,是爹打死都不會信?隻是爹不願意相信而已。不光是陵州,整個北涼跟爹一樣的舊將武官,都差不多。可爹今日下跪,仍然不是跪那年輕世子,是跪大將軍,跪那些已經戰死的北涼袍澤。如果不是今日卸甲,連爹自己都忘瞭身上有多少箭傷刀疤瞭。還記得爹以前是怎麼跟你說的嗎?爹之所以投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跟人拼命,不是爹吃飽瞭撐著,爹的祖上也是當官的,官還不小,你太爺爺是北漢的禦史中丞,你爺爺也當過縣令,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清官,後來全傢都給趁著局勢動蕩而作亂的匪寇殺光瞭,他們殺紅瞭眼,見著當官的就殺,根本不管是好官壞官,像是隻要殺瞭當官的他們就是好人。

剛投軍那會兒,爹也隻是覺得投瞭賞罰分明軍律嚴苛的徐傢軍,有盼頭,多殺些濫殺無辜的匪人,既能報仇,說不定還能重新讓董傢揚名青史。可能有些事情爹從沒有跟你說過,以前是覺得沒有必要,女兒傢的,連大將軍當年都說過子要窮養女要富養,既然你有個當官的老爹,那生下來就是好好享福的命,爹也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言語。今天這場變故,爹才知道自己是錯瞭,爹年少時傢規仍在,小時候就知道瞧不起那些仗勢凌人的權貴子弟,為什麼一眨眼,自己的女兒,就變成瞭爹不喜歡的人物?你記得在咱傢長大的孟雅吧,是你孟伯伯的遺孤,本來訂瞭娃娃親的,可你死活不願意,嫌他沒有功名沒有傢世,爹哪怕背信棄義,為瞭你也認瞭。當初如果不是你孟伯伯替爹擋下西蜀春山關那背後一刀,恐怕就是換成你寄人籬下二十年瞭。說這個,不是勸你嫁給孟雅,而是想告訴你,市井出身的孟伯伯在沒死那會兒,就跟我常說以後他要是當瞭大官,一定要當個不欺負百姓的好官,誰敢在他轄境內為非作歹,他見一個殺一個,如果大將軍不答應,他都敢罵大將軍。嘿,有一次他跟爹這幫老部下吹噓得正帶勁,被巡視軍營的大將軍逮瞭個正著,你孟伯伯那時還是個小都尉,差點嚇得尿褲子,你猜怎麼著,大將軍非但沒有教訓這個口無遮攔心比天高的小都尉,還蹲下來跟咱們一起嘮叨傢常,說你孟伯伯以後當官瞭,肯定是好官,大將軍還說他不舍得罵。貞兒,你說說看,你爹怎麼就變成瞭隻要你孟伯伯活著,肯定是他第一個要殺的王八蛋?”

在陵州驕縱刁蠻慣瞭的董貞隻是哭,好似天塌下來,泣不成聲。

董鴻丘走到那具斑駁縱橫的老舊甲胄前,眼神落寞,低聲道:“貞兒,別哭瞭。爹帶你去那座衣冠塚,你給孟伯伯敬幾杯酒,如果爹沒有記錯,你十一歲以後,就再沒有去過瞭。這些年你瞧不上孟雅,他哪裡就瞧得上你瞭?”

徐鳳年回府的時候沒有再次翻墻,這讓眼巴巴守在墻下原地苦苦守候的宋黃眉大失所望,很晚才從經略使府邸管事得知世子殿下是用腳一步一步走出宅子,宋大小姐驚呼一聲,跑出李府。管事看在眼中,就有些嘀咕腹誹,這宋傢千金也太冒冒失失瞭,比起安靜賢淑的自傢小姐差瞭十萬八千裡。管事隨即就有些遐想聯翩,北涼道都清楚翰林少爺跟世子殿下那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如果大小姐能當上以後的北涼王妃,嘖嘖,加上老爺已經是經略使大人,那麼李傢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北涼第一大豪閥瞭嗎?老管事搖瞭搖頭,唉,可惜小姐竟然跟那姓郭的寒門子弟廝混在一起,一朵牡丹花插在牛糞上瞭嘍。

徐鳳年躺在涼亭長椅上仰視那片低垂璀璨的星空,對那個鬼鬼祟祟溜進涼亭的姑娘,視而不見。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勞的女壯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挨凍瞭半個時辰也沒出聲。

徐鳳年坐起身,笑問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縮在亭柱旁邊躲避風寒的宋黃眉嚇瞭一大跳,隨後漲紅瞭那張並不太過美艷的臉龐,低頭捏著衣角嚅嚅囁囁,再沒有當初在黃楠郡太守府邸對他出劍阻攔的女俠風范。

徐鳳年也不讓她難堪,主動開口問道:“你練劍多少年瞭?要不要我教你幾手容易上手的劍招?”

徐鳳年問話過後,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著自己發呆,喃喃自語,碎碎念著好像是說世子殿下的那雙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還是隻喜歡那傢夥。

徐鳳年重重咳嗽瞭一聲,宋黃眉一屁股坐在另一邊長椅上,雙手摟住肩膀艱辛禦寒,很快恢復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個意中人,是黃楠郡一個幫派的外門子弟,叫竇陽關,他呀,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佩上北涼刀來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歡他,要不殿下慈悲,隨手送給那個叫竇陽關的一把佩刀,我爹保準不再反對!”

徐鳳年知道這姑娘肯定還不知道蓮塘幾乎死絕從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過諜報上確實有提及逃掉瞭一個叫竇陽關的年輕人,是宋巖之女宋黃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竇陽關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摸瞭個底朝天,徐鳳年當時就做瞭批示,讓鷹士對這人就此罷手。一個才入蓮塘沒幾天的外門弟子,原本就可殺可不殺,既然跟宋傢有這份牽連,就當送給宋太守成為陵州別駕的升官贈禮瞭。至於那個年輕人在逃過一劫後,是否記恨北涼,是否會立志為師門報仇,徐鳳年不在乎,整個離陽江湖,也沒有幾人能像那個搖折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殺到他徐鳳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沒有見過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說那人能夠脫穎而出,硬是讓徐鳳年再從諜報上看到他的名字,徐鳳年甚至不介意讓他知曉蓮塘張冊的北莽諜子身份,然後送他去邊境上磨礪一番。他既然想摸刀,從軍以後,都能讓他摸到想吐為止。隻是人心難測,天曉得這姓竇的小子到底會選擇走哪條路子,至於竇陽關跟宋黃眉能否有情人終成眷屬,更不是徐鳳年關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涼,也許就數他世子殿下的光陰最為值錢。

徐鳳年收回思緒,笑道:“私人不得佩帶北涼刀,再說以你爹的眼力,會看不出竇陽關佩刀的真假?”

宋黃眉一副知足常樂的樂天性格,聽到世子殿下這麼說,隻是一臉恍然,哦瞭一聲,也就沒有再堅持。其實換成尋常一些稍加市儈的女子,若是有機會跟世子殿下獨處,那還不得可勁兒把自己折騰得花枝招展,逮住瞭世子殿下那就是寧肯錯殺不可錯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隨棍上,借著女子身份,死纏爛打跟世子殿下討要些承諾。這恐怕也是徐鳳年樂意跟她隨口嘮叨幾句的緣由。

宋黃眉沒有打擾世子殿下,卻也沒有離開,坐在長椅上,慵懶靠著廊柱,仰望星空。徐鳳年是過來人,知曉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竇的江湖子弟瞭,就重新躺下,閉目養神,在腦子裡仔細盤算陵州的收尾。

原本遠比幽涼兩州更為復雜的陵州官場,在經略使李功德表態以後,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總算勉強打開局面,差不多是他離開的時候瞭,總不能總這麼頂著陵州將軍的官帽子在這兒鳩占鵲巢,不過真要走的話,還得先收拾掉那個膽敢闖涼的年輕高手。

閉上耳朵的徐鳳年察覺到宋黃眉起身後,躡手躡腳輕輕離去,他輕輕一笑,等她走遠,打瞭個響指,對悄然出現的死士寅說道:“給陵州遊隼知會一聲,動些手腳,打磨打磨竇陽關,如果此人太硬氣,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讓他遇上一位貴人,別讓他早早失去瞭銳氣。”

死士寅正要離去,冷不丁聽到世子殿下笑問道:“要不我自去會一會那把桃花扇?”

春秋亂世,許多人為瞭避災避難,逃遁遠方,為瞭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換姓,以至於朝廷訂立天下品譜,才知道雨後春筍般多出瞭許多含糊不明的新姓,不過像世子殿下身邊這位死士這樣幹脆連名字都沒有的,不多。這個仿佛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男人,一如既往沒有多嘴一個字。徐鳳年擺瞭擺手,死士寅一閃而逝。

始終沒有睡意的徐鳳年就沿著小徑閑逛,一路數著燈籠,在猜測李息烽卸任之後,朝廷那邊是否答應王綠亭接任金縷織造一職,因為這個口子一開,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還好說,權勢煊赫的燕剌王,恃寵而驕的廣陵王,恐怕就都樂意借著北涼的東風,去拔掉織造局這根肉中刺,想到這裡,徐鳳年笑道:“什麼肉中刺,眼中釘才對。”

走到官邸臨湖的北面,訝然發現才當上陵州別駕的宋巖坐在湖邊一塊石頭上,是從春神湖搬運到北涼道的大玩意,離陽上下附庸風雅的名士對春神湖中撈起的巨石青睞有加,再說就算是再平常的石頭,重達幾千斤,搬運數百裡幾千裡,不貴也得貴瞭。宋巖意態閑適,一腿伸直,一腿屈膝,一口一口灌著號稱半斤下肚便能燒穿腸胃的劍南春燒,等到徐鳳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過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禮,世子殿下已經盤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適,宋巖大致摸透瞭身邊陵州將軍的性格脾氣,不去做那場面功夫,晃瞭晃黃泥酒壇,隻是笑道:“殿下,見底瞭。”

徐鳳年笑道:“什麼見底,分明還有兩大口酒,舍不得就說舍不得。”

宋巖也實誠,哈哈笑道:“還真是舍不得,這壇子酒在地底下埋瞭七八年光景,當時放瞭三壇子下去,李大人當上經略使大人後,喝瞭一壇,這趟來陵州,知道要升官發財瞭,加上也得離開黃楠郡,就想著把餘下兩壇子都搬來,忍著肉疼,也要送給殿下一壇,不承想去後院一看,就剩下手裡這壇瞭,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偷去送人瞭,把下官給愁得多瞭好幾根白頭發,唉,女大不中留,傢傢戶戶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鳳年玩笑道:“情理都給宋大人占去瞭,本世子還能說什麼。”

宋巖感慨道:“殿下這幾年不容易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等宋別駕仰頭喝完一大口酒,輕聲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見過北院大王徐淮南,以及去京城面聖,兩趟出行,中間有很多波折,不過覺得最委屈的一次,還是第一次狼狽不堪的離傢出走,在河州那邊遇上一個富傢子弟倒提著一柄私買而得的北涼刀,硬是被那廝在腦袋上敲出一個大包,要是當年在北涼,這類貨色,早就給我放狗咬死瞭,也是那會兒才知道有沒有徐驍這個爹在身邊,真是天壤之別。至於後來也吃過一些虧,不過約莫是被當成過街老鼠習慣瞭,也就不再難以釋懷。如果說什麼苦頭最苦,最難熬的就是上武當山之前的練刀,當時找瞭些亡命之徒給我當練刀的樁子,被馬賊頭一刀劃在身上,血肉綻放的那種疼痛,痛得差點就要滿地打滾,以至於當時都沒膽量低頭去看那道傷口,揭開疤繭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別練刀瞭,好在當時咬牙堅持瞭下來,那以後便總是忘不掉,哪怕這幾年來有很多次命懸一線,的確是死去活來的遭罪,反而仍是覺得不如那一刀子來得記憶深刻。”

宋巖怔瞭怔,抬手提起酒壇子,嘆氣一聲,說道:“下官從不怕官場上的陰謀詭計,不過想著誰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出血,十有八九也就顧不得什麼文人風骨瞭。手無縛雞之力,說的就是宋巖這些讀書人。”

說完沉默瞭一下,轉頭望著世子殿下,頗有感觸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

徐鳳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終歸還能與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巖默然。

徐鳳年說道:“宋巖,再去埋下三壇酒,七八年後,要是咱倆都活著,你就送我一壇。我還你一個不輸經略使的封疆大吏。”

才坐穩陵州將軍位置的世子殿下走瞭,滿城嘩然。

這讓那些品秩比起治中周建樹略低的州官站在將軍官邸外頭面面相覷,懊惱得不行,這些官老爺可真是滿肚子提瞭貢品找不到廟裡菩薩拜的苦水,好在將軍官邸裡還暫住著一位陵州刺史和別駕,可惜新任刺史徐北枳大白天擺足瞭架子,發話拒不見客,隻有苦哈哈等到黃昏的零散幾位官員不肯死心,被府上大管事孫福祿告知可以入府一敘,讓這些人一個個打瞭雞血般興奮,都覺著古語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人誠不欺我。不過手上賀禮隻有一份,將軍官邸的正主一走,裡頭的刺史別駕雖說官階差瞭足足一品,可一條過江龍一尾地頭蛇,實在是都不敢怠慢,好在那年紀輕輕的刺史大人善解人意,跟別駕宋巖一起在大廳門外恭候諸位大人,給足瞭顏面,賀禮自然仍是送給已經離開州城的世子殿下,那位徐刺史也不愧是殿下的頭號心腹,笑言等他有瞭刺史府邸,屆時再跟眾位大人討要見面禮,絕不手軟。眾人見著氣質沉穩神意內斂的徐北枳,都有種吃瞭一大顆定心丸的感覺,此子隻要別借著殿下的威勢在陵州大開殺戒,合著規矩做事做官,那麼一切好說,如今確是誰都不敢搗亂瞭,既然大夥兒皆是認命,對世子殿下服軟,那他們也就有瞭臺階下,不用擔心當那挨刀剮的出頭鳥,可以放心去幫著陵州新主人遞去柴火,把火焰燒得高一些旺一些。他們看到徐刺史跟宋別駕不像是貌合神離,多次言語搭腔,顯得頗為默契,更讓在座幾位心生忌憚,雖說暫時仍不知經略使李功德是怎樣一個章程,可隻要上頭這兩位聯手一段時日,哪怕是不長久的新婚燕爾,事後仍會不免勞燕分飛,但李大人想要在這個關口興風作浪,將軍官邸這邊最不濟也有一戰之力,不至於毫無招架之力,以後陵州局勢如何那好歹是以後的事,他們這幫五六七品的官員無非是見招拆招。

一起送走瞭這撥客人,宋巖抬頭看瞭眼天色,笑道:“刺史大人,看架勢,又要下雪瞭,喝個小酒,一塊兒等雪?”

徐北枳搖頭微笑道:“才與隔壁那邊交割瞭陵州事務,一團亂麻,府上人手不夠,我是閑不住的性子,就不跟宋大人飲酒賞雪瞭。哪天真能閑下來,哪天一起補上,到時候宋大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宋巖笑著點頭,望著徐刺史的孤單背影,心想你徐北枳是要做離陽廟堂上趙右齡那樣“寵冠文武”的孤臣嗎?

徐鳳年離開陵州州城,已經到達青蛇郡內,這趟出行沒有秘密行事,而是捎帶上瞭浩浩蕩蕩六百陵州精銳。陵州實權校尉屈指可數,例如越騎校尉董鴻丘是鐘洪武舊部心腹,調動起來並不順暢,但是偌大一座北涼糧倉,不可能真的讓鐘洪武之流隻手遮天。

徐鳳年身邊的木訥男子,姓黃名小快,他爹死後,破例世襲瞭原本不像雜號將軍與尋常都尉那般可以父死子承的實權校尉,校尉名稱也罕見,珍珠校尉,源於春秋戰事中黃小快的爹在突襲破城之後,將數千顆頭顱用繩索串起,掛滿四方城墻,就如同四掛鮮血淋漓的珍珠簾子,以此迎接馳援之敵,示敵死戰之心,之後更是守城有功,被徐驍許諾不論將來官至幾品,隻要是在徐傢鐵騎麾下當官為將,後代都可世襲功蔭。黃小快果然在前年順利接過瞭珍珠校尉的軍職,隻是在陵州始終被排擠孤立得厲害,在幾位手握權柄的校尉中最為勢弱。徐鳳年跟黃小快聊過幾句後,就知道他在陵州不吃香是有道理的,委實是太過一根筋,不識變通,便是見瞭他這位辭去陵州將軍仍是世子殿下的人物,依舊一板一眼,幾棍子打不出個屁,跟同為功勛之後的汪植相比,天壤有別。不過黃小快不知鉆營隻懂治軍,反倒是讓徐鳳年對他心生幾分由衷的欣賞,在陵州見多瞭滑不唧溜的腹黑官員,見著他黃小快,就跟嘗過瞭一桌桌油膩山珍海味,突然端來一碗清爽的白粥,自然很對胃口。

六百騎兵在驛道上向東馳騁,期間不斷有諜子和斥候回傳軍情訊息,任是黃小快這樣不諳官場攀附的死板校尉,也有些驚奇。原來不光是他手中六百騎兵趕往青蛇郡東風郡的交界處待命,還有幾支別郡兵馬也聞風而動,似乎是要撒網圍剿一對主仆,以數千兵馬針對兩人,殿下這是不是有些太過興師動眾瞭?不過黃小快不敢對此置喙,本以為殿下在陵州孤掌難鳴,不承想一掌翻覆間,整座陵州官場就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一口,對混跡官場向來沒什麼天賦的黃小快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徐鳳年身後有光桿子的陵州副將韓嶗山,馬隊中有一輛馬車,呼延觀音已經被送往清涼山王府,隻剩下一位仍是逛蕩沒過癮的裴南葦。她時不時掀起簾子,看到不遠處縱馬前行的那個人,裴南葦眼神晦暗,擱在三年前,北涼世子如此在陵州境內大動幹戈,落在官場老狐貍眼中,那就是小孩子過傢傢,是一場徒惹笑話的幼稚行徑,可如今卻是沒幾個還敢持有這份倨傲態度瞭,大多私下覺著這位未來北涼王,即使仍是比不上那位以後恐怕要離開京師就藩西蜀的陳尚書,卻也懸殊得不算太離譜。

徐鳳年在一處驛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馬,很快有一匹極為雄壯的青騅馬,這一騎分明是單槍匹馬而來,仍是給人馬蹄踩地如炸雷的錯覺,在黃小快的視野中,隻見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前行。黃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槍的魁梧漢子,並無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見著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沒有下馬,那份說不清是武學宗師道不明是疆場大將的氣度,讓黃小快心折。

徐鳳年平靜道:“徐叔叔辛苦瞭。”

去幽州邊關外殺瞭一個來回的徐偃兵輕輕一笑,“北莽洪敬巖忍著沒有出手,否則還得多耽擱一些時日。”

徐鳳年調轉馬頭,跟這位北涼繼老劍神李淳罡之後又一位足以奪魁江湖的大宗師,一起並肩策馬,忍不住好奇問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巖過招,勝算有幾分?”

徐偃兵猶豫瞭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內,他死我活,畢竟如今我還占著一層境界優勢;以後不好說,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譽為北莽的‘小拓跋’,天賦異稟,等他接近陸地神仙境界,大抵就隻能同歸於盡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董卓的“小拓跋”是指這死胖子的軍事才華,第五貉死後乘勢接管柔然鐵騎的洪敬巖,在天下第一大魔頭白衣洛陽離開北莽之後,已是當之無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據說拓跋春隼進入一品境,目中無人,第一個挑釁的就是這位柔然之主,輸得很慘,不過愈挫愈勇,有瞭公之於眾的三年之約,揚言他拓跋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巖打上一架,讓北莽朝野刮目相看。

江湖就是這樣殘酷,誰都可能淪為下一個風流人物的墊腳石,除瞭可以跟五百年前的呂祖一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麼舉世無敵。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於這種殘酷無情,隻是想要一舉成名,練劍的相對苦悶一些,不說李淳罡、鄧太阿太神仙人物杳無音信,可仍有許多劍道宗師俯瞰著天下劍林;練刀的略好,就隻有顧劍棠這麼一道繞不過去的門檻,不打贏他們,很難自稱劍術刀法天下第一。

風塵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騎隊,小聲問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對入涼主仆的底細跟腳?”

徐鳳年搖頭笑道:“是橫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聽說過半點蛛絲馬跡,不光是咱們北涼諜報不知所措,興許離陽趙勾也得落個失察的罪名。其實這些年離陽江湖,本不該如此寂寞,隻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師都給韓貂寺暗中宰殺,一些個追求逍遙的散仙人物,即便入瞭一品,與世無爭,依舊沒有能夠逃過韓生宣的血腥貓爪,基本上人貓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帶回一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我實在想不通誰能逃過朝廷和趙勾的眼線,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說那些風雨飄搖的二流江湖門派,便是龍虎山和吳傢劍塚這幾傢,也不是有人說一品就一品的,躋身二品小宗師就已經殊為不易,更別提鳳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講規矩的,成為不瞭此列頂尖人物,不講規矩的,都成瞭韓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曉得那廝是何方神聖,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瞭熊心豹子膽來找本世子的麻煩,看來是覺得我這世子是軟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問道:“需要我會一會那人?”

徐鳳年還是搖頭,“不急,如果陵州鐵騎都是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再讓徐叔叔收拾殘局。”

徐偃兵皺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剛境界,那麼哪怕做不出一口氣殺光七八百騎兵的壯舉,想逃出生天總是不難的。除非那人落在易於騎兵沖鋒的遼闊平原上,被多支戰陣厚實的騎軍圍住,而且還得是不讓其有片刻歇息的機會,否則很難掉。當年西蜀劍皇鎮守國門,那是心懷必死之志的無奈之舉,才被我北涼鐵騎碾壓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輔以一兩種練氣士精通的天象感悟,無疑會更加難以捕獲。北涼軍當年馬踏江湖,對付江湖宗派,死的都是些不願舍棄根基去背井離鄉的江湖人,針對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網之魚,也隻能拿江湖出身的鷹犬去追捕圍殺,用大將軍的話說那就是以江湖殺江湖。殿下這般調兵遣將,是想在陵州練兵?”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是一場貓抓老鼠的嬉戲,老鼠太肥貓太弱,也沒關系,反正被驅趕著出力的貓崽子多,在頭頂遊弋盯梢的鷹隼也多,那隻老鼠總有打盹懈怠的時候,本世子就是要關起門來慢慢耗死他。先是層層阻截,先讓他無法快速遊蕩推進,如果他想痛下殺手,一次次殺光殆盡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規模甲士圍殺境地的覺悟。陵州出動軍伍裡的大量斥候,配合老遊隼和新鷹士,無非就是攔一攔這隻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連這都做不好,死瞭也就死瞭。他們身後站著的都尉校尉,還要被本世子遷怒斥責。這次練兵,不管那對主仆是否殺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場沒殺人,本世子也憋瞭口怨氣,省得幽涼兩州的將士誤以為本世子隻會動嘴皮子不動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這個陵州副將,還是早些拿走,光是聽到殿下這般九曲十八彎的官場門道,徐偃兵就頭疼。”

徐鳳年一笑置之,笑問道:“徐叔叔,給講一講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瞭笑,“光講沒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鳳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騎馬,跟徐叔叔跑著去青蛇郡東風郡接壤處瞭?”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長槍一掃而過,倉促應對的徐鳳年雙手在槍身上一拍,結果被當場砸落下馬,身形飄落在十幾丈外,徐偃兵高高躍起,同時抬臂一槍,一槍丟擲而出,氣焰雄渾,好似割裂天地。

但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槍更快到達狼狽的殿下身前,一腳踏在殿下格擋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劃出一道弧線的長槍槍尖所指,腰間那柄北涼刀鏗鏘出鞘,堪堪擋下這一槍之威,就被握住槍柄的徐偃兵一個抖腕,槍花綻放,徐鳳年淒慘得隻能一退再退,可謂險象環生。

黃小快被這一幕驚嚇得臉色蒼白,以為這廝是刺客,正要調動兵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馬背上穩如泰山的韓嶗山平靜道:“無妨,下令繼續前行。”

六百騎都穿過瞭大半個青蛇郡,珍珠校尉黃小快仍是沒有見著世子殿下的身影,有點沉不住氣,若是殿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個小小陵州校尉,提頭去見大將軍也賠不起這大罪啊。不過有陵州副將韓嶗山好言安慰,黃小快隻能壓下滿腔煩悶,畢竟韓將軍還有個大將軍十幾年貼身扈從的殊榮身份,對清涼山王府大小事務知根知底,這才讓黃小快寬心幾分。

北涼不缺董越騎這樣坐享榮華富貴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將領武夫,但像黃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實人,也一樣不少。春秋戰事落幕不過一代人的光景,北涼這棟大宅子,有北邊的北莽蠻子院墻外虎視眈眈,勉強還算是戶樞不蠹,許多人還記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輩身上那股子戰火硝煙的血腥氣味。

一攤酒肆,外邊風雪如訴,鵝毛大雪簌簌落,年紀差瞭一輩的兩名男子相對而坐,要瞭兩壺極難入口卻很能暖胃的燒刀子烈酒,各自慢飲。酒肆內酒客寥寥,桌上擱瞭一桿無纓長槍,讓酒肆掌櫃漫天要價的心思也淺瞭幾分,能在北涼道上堂而皇之攜帶兵器的江湖好漢,都不簡單。掌櫃捂著手,不禁多看瞭幾眼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公子哥,看著不像是窮苦人傢,怎的在酷寒時分這般寒磣裝束出門,就不怕凍死街頭嗎?這直娘賊的撒潑老天爺,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際都有熬不過去的可憐人。

這一路被拾掇得淒慘無比的徐鳳年喝瞭口烈酒,通體舒泰。

對面徐偃兵緩緩說道:“百川入海,萬流歸宗。練劍練刀練槍,到頭來也就是鍛鑄那一股形神意氣,不過這類措辭說好聽點那叫提綱挈領,說難聽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說又不行。徐偃兵當年離開師門闖蕩江湖,正值師兄王繡與春秋劍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對峙,聽瞭許多贊譽,其中有一句是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所說,‘可笑世人見識短,不知其中劍氣長’,是講述那李淳罡劍意充沛舉世無匹,一劍出鞘就是氣沖鬥牛的恢宏氣象。起先聽著隻當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詞,後來真當自己由金剛步入指玄,才知曉此言並非無的放矢,招數不論是煩瑣至極還是返璞歸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種類細分下來,不計其數,如你我腳下的驛路,有許多條,其中又以劍意一路最為引人註目,因為走在這條路上的劍士,實在太多,成就瞭群峰迭起的景象,猶如一條綿延不絕的龍脈。

武人養意一事,就像官場上的養氣功夫,實則如出一轍。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劍意’二字,並非要簡簡單單讓殿下棄刀練劍,而是有老劍神兩袖青蛇和劍塚養育飛劍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瞭,跌的不過是那內力,不妨礙意氣高樓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樓斫琴有悟。人貓韓生宣能夠以指玄殺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數遍天下高手,僅次於鄧太阿一人而已,這才讓他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

我輩武夫生死之戰,不是名士清談爭辯,咱們隻會怎麼不擇手段怎麼來。為殿下所殺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紙上談兵起來,恐怕能算陸地神仙瞭,可在真正在血水裡錘煉過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紙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爛。都說寒門不出貴子,溫柔鄉也出不瞭一流高手,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點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對上同境高手,隻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來就有名師和秘笈的他們得天獨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鰲頭?

殿下讓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於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不像許多江湖世傢聲名鵲起的晚輩後生,手裡秘笈無數,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們自己撰寫出來的心血?一輩子亦步亦趨,步人後塵,如何成才?

我徐偃兵當初離開師門,一來是外姓子弟,不願跟師兄王繡爭什麼,二則也是不願自己坐井觀天,想親眼見一見外邊江湖的風土人情,親眼見一見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這些年跟師兄韓嶗山喝酒聊天,他也說入江湖晚瞭,才會滯留指玄境界多年,興許這輩子都無法躋身天象。當年師父四名嫡傳弟子,天資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繡,而是一個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吳金陵。他九歲入品,十二歲就已入二品,十七歲入金剛,天縱奇才,幾乎比肩當時破境之快堪稱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後,跟王繡爭奪師門掌門,經歷瞭一場生死戰,慘敗告終,就失去瞭滿身意氣,跌境不止,終日酗酒,就在這個天氣裡,醉死在街上。”

徐鳳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則咱們北涼就多出一位登頂巔峰的大宗師瞭。”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嘆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瞭湖水漣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罷,肯定都會有人淹死在裡頭,指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吳金陵若是像那龍虎山天師府的趙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隻高不低。”

徐鳳年搖頭道:“有些人旁觀江湖還好,可是天生不適合在江湖上混,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狀元郎,其實沒幾個能混到二品大員,沒幾年就被風流打散,遠不如那些普通的進士及第。”

徐偃兵點頭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僥幸入瞭天象境界後,才知道虛無縹緲的氣數之說,絕非先輩用作唬人的荒誕言辭。”

徐鳳年一口飲盡碗中燒酒,放低聲音說道:“先前斫琴有悟,思來想去,也就是是悟瞭‘來去’兩字。”

徐偃兵興致濃鬱,放下酒碗笑問道:“殿下此話怎講?”

徐鳳年雙手插袖,望向窗外凌厲風雪,眼神飄忽,悠悠然說道:“我曾偶然與王仙芝一戰,談不上如何酣暢淋漓,王老怪到最後關頭撐死也就使出七八分氣力。這之後我獨處荒野,也不知是出竅神遊還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陸續在腦海中退散瞭山川河嶽諸多天下事物,那種感覺,妙不可言,好似天下盡握手中,卻能夠隨意棄如敝屣,比起人間帝王還要來得指點江山。然後身無一件外物,百無聊賴,又將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隻是這一散一取之間,對我而言,一開始就隻是個看客,並無抓住什麼。直到桃腮樓幫人斫琴,記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鳴,加上當時所見宋念卿第十四劍,隱約感知到這地仙一劍歸根結底,是在為誰鳴不平。而我當年做瞭許多一擲千金敗傢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過是一件一件撿取回來。但我要鳴不平事,卻不是為此,而是當時神遊萬裡多地,收斂思緒前的最後一處,是置身九天雲霄之上,恍惚之間,像是看到蛟龍翻騰,行雲佈雨,更有許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處,不論雲卷雲舒,他們始終手持魚竿,無線無鉤,卻高高坐於眾生頭頂,一次次甩起魚竿,釣起瞭天下絲絲縷縷的氣運,尤其是北涼之上,提竿次數尤為頻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卻偏偏記不起是誰。我有不平不得鳴,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們頭上,真有人上人,有沒有法子去試一試斬龍殺仙人,才算解氣!”

哪怕是境界修為深不可測的徐偃兵,聽到這種口氣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瘋癲言語”,也有些瞠目結舌。

徐鳳年猛然起身,望向東方,“懸停在東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劍,終於動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