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一章 王仙芝坐而論道,袁青山一氣三清

冬去春來,鶯偷百鳥聲。幽州境內驛路兩旁紛紛吐綠的草木叢中,經常可見成群結隊的小巧黃鶯鳥穿梭其中,可惜北涼民風粗礪,沒有那入春時分便要去聽鶯啼“黃簧”的文人雅士。

道路上,一架馬車緩緩北行,車廂內女子手上多瞭個從低矮枝頭摘下的鶯巢,偶爾掀開簾子去看一看沿途風光。一路行來,為瞭趕時間,少有在城池裡的停歇,所在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女子最尷尬的莫過於人有三急,她第一次想要如廁,礙於臉面不好意思開口,隻好夾緊雙腿,咬牙苦苦堅持瞭半個時辰。早已察覺異樣的他偏偏不開口,當她終於憋不住,開口要下車,等她低頭反身坐回車廂,還聽他說瞭個惡劣的笑話。他說以前有個官員微服私訪體察民意,結果在荒郊野嶺肚子不舒服起來,每次有點念頭就要馬夫幫他尋一處幽靜地方好脫褲子,馬夫替官老爺接連找瞭幾個地方,可等官老爺每次解開褲腰帶蹲下,就又不想瞭,到後來每當官老爺問起找著地方沒,馬夫就說沒找到,於是官老爺終於支撐不下去,跳下馬車後邊跑邊脫好不容易終於舒坦瞭,回來的時候感慨那兒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啊。他最後還火上澆油問瞭她一句,是不是找著風水寶地瞭。她在回來途中順手摘瞭那隻松針草穗編織而成的鶯巢,聽聞過後就狠狠砸過去,被男子單手畫圓輕輕接過鶯巢,笑著遞還給她,將功補過說瞭件自己的糗事。說他當年遊歷時,一次無意間去茅廁,聽到隔壁動靜不小,百無聊賴,就出口調笑瞭幾句兄弟你是不是吃大蒜瞭,結果稍等片刻,他的茅房就給一名臉如冰霜的女俠拿劍拆掉小門,嚇得他差點掉進茅坑裡,趕忙拿手護住襠部,到頭來還被那女俠冷著臉威脅要砍斷他的三條腿。這你娘的真是禍從口出啊,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猛然間松開手,讓那女俠好好見識瞭一番何謂雄風大振,將其嚇退,否則恐怕免不瞭吃一頓飽揍。

裴南葦看著他說這混賬話時少有的流露表面的揚揚得意,哭笑不得,就也沒有再跟他計較什麼。堂堂北涼世子都這麼狼狽過,她一個早已不是藩王正妃的女子,也就懶得裝女俠瞭。

這趟北行邊關,路途中一直不斷有遊隼掠簾傳遞密報,徐鳳年自然沒有說那些重要軍情,不過一些個無傷大雅的秘聞都盡數說給她聽。例如青羊宮裡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入京受封,分去瞭天師府那位羽衣卿相的半杯羹,得以劃江而治,手握大權,一同執掌南北道門。一向高高在上的龍虎山似乎受不瞭這等委屈,很快拿出瞭壓箱底的殺手鐧,據傳掌教趙丹霞修成瞭道教裡最為艱深的玉皇樓,與老天師趙希翼父子二人悍然聯袂飛升,然後朝廷馬上準許京城裡的青詞宰相趙丹坪擔任南方道門掌教,並且破例恩賜天師府年輕道士趙凝神入朝為官,成為一名比黃門郎更讓人眼饞的天子近侍起居郎。還有一樁事就與廟堂無關,純粹是江湖人江湖事——嗜好吃劍的無名老劍客終於出瞭一劍,卻不是武帝城王仙芝親自出手,而是任由四名嫡傳弟子一一擋劍,前頭三名公認天縱之才的徒弟都無力抵擋,最後是被那位一直被師弟遮掩鋒芒的大徒弟於新郎,以刀擋下此劍,震動江湖,這名刀客立即被視作可讓顧劍棠大將軍全力一戰的頂尖高手。

聽到這些讓江湖兒郎個個熱血沸騰的隱情內幕,裴南葦提不起半點興致,左耳進右耳出,隻當作解悶的小段子。

臨近邊塞,馬車在青案郡稍作停留,徐鳳年特意帶著裴南葦在一座酒樓吃瞭頓當地獨有的青精飯,是將南燭樹葉搗爛取汁浸米蒸熟的飯食,其色泛青,香氣誘人,隻是盛飯的大青花碗竟然碗口闊近一尺,看得裴南葦目瞪口呆,她豁出去才吃瞭小半碗就實在咽不下去,徐鳳年自己那一碗風卷雲湧一掃而空,就不客氣拿過裴南葦的飯碗,依舊津津有味。徐偃兵先前沒有進入酒樓,隨後露面時身邊多瞭一名身穿緞面便服的中年男子。還在低頭吃飯的徐鳳年招瞭招手,示意相貌清奇的男子坐下,男子落座後輕聲說道:“末將參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放好空碗和筷子,懶洋洋靠著粗制劣造而略顯崎嶇不平的椅背,笑著打趣道:“皇甫枰,還末將什麼啊,都已經由果毅都尉變成瞭總領一州軍權的幽州將軍瞭,當得還習慣?”

已是新任幽州將軍的皇甫枰沒有尋常將領校尉的惶恐和謙虛,隻是沉聲道:“萬死不敢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點頭道:“陳亮錫在管理鹽政一事,如果他沒有跟你求助,你皇甫枰就不用自作多情瞭,任由那些不受管束的地方豪橫去蹦躂,什麼時候陳亮錫開口跟你借兵殺人,你再動手,到時候別手軟。”

皇甫枰在北涼道的躥升速度,僅次於陵州刺史徐北枳,是當之無愧的殿下心腹,不過代價之大實在讓人心寒,那可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傢族滿門死絕啊。這樣一個官癮大到喪心病狂的皇甫枰,在幽州官場的口碑自然可想而知。隻是皇甫枰在北涼本就是背水一戰,這種陰險小人想要結黨也沒人願意跟他同席而坐,這種最適合用作借刀殺人的傀儡,可以說是誰用誰放心,不過在北涼也就徐鳳年有資格握刀而已。言多必失,加上皇甫枰一向信奉拿功勞換官職,即便飛黃騰達,也給人鬱鬱不歡的錯覺。徐鳳年也不管這位幽州將軍是否吃過,仍是幫他點瞭一份青精飯,笑道:“你把幽州江湖勢力整合得不錯,我姐那邊對你這件事評價不低,我準你以後大大方方把手腳伸長到涼州。對瞭,飯錢你付,我就當你盡過瞭地主之誼。”

站起身恭送世子殿下離去,坐下後,皇甫枰大口扒飯,最後他在酒樓夥計看傻子的眼神中掏出所有金銀,一股腦放在桌上,揚長而去。

地主之誼!

這些隨身攜帶的金銀,就買下瞭整個幽州的軍權,是昂貴還是便宜?

馬車駛出青案郡城,徐鳳年舒心躺在車廂內,蹺著二郎腿打著飽嗝,裴南葦譏笑道:“這個聲名狼藉的皇甫枰不正是你所說的沒底線之人,你不也用得舒服舒心?”

徐鳳年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底線?皇甫枰,甚至是褚祿山,其實都沒有外界想的那麼簡單,他們跟好人自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不過要說有沒有底線,要我來說,比起那些一邊孌童狎妓一邊口口聲聲憂國憂民的清談名士,要有底線多瞭。太把自己當人的,很容易不把別人當人。瞧著不把自己當人的,反而更能留下一點赤子之心。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武當山和龍虎山,同是道教祖庭,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滿身仙氣,高不可攀,不是達官顯貴都走不進那扇門,武當山上輩分最高的老道人,沒什麼仙氣,倒是能跟百姓香客嘮傢常,你說誰更有人情味一些?皇甫枰給我當走狗,我這個世子殿下也好,皇甫枰自己也罷,都不會否認,可皇甫枰肚子裡的辛酸苦辣,真要讓這幽州將軍倒苦水,你都不忍心聽。”

裴南葦平淡道:“我也不想聽。”

徐鳳年唏噓道:“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也就隻有無故翻書的清風知曉瞭。”

裴南葦愣瞭愣,笑道:“看不出來,你也會傷春悲秋?”

徐鳳年白眼道:“我好歹是一年作出佳詩百篇的才子好不好。”

裴南葦斜眼拆臺道:“買詩抄詩也算?”

徐鳳年笑道:“如果不是我重金買下這些北涼寒士的詩篇,你以為他們有足夠盤纏去千裡之外的京城趕考?”

裴南葦反問道:“可曾有一人說你的好話念你的恩情?”

徐鳳年撇瞭撇嘴,有點罕見的尷尬,“大概是說瞭我沒聽到而已。”

裴南葦冷笑道:“再者,北涼貧瘠,士子更是凋零,結果都被你雙手奉送給瞭朝廷,你這個世子殿下,真是好大的肚量!”

徐鳳年摸瞭摸能撐下兩大青花碗青精飯的肚子,自嘲道:“肚量是不小。不過好人有好報,當下不就有近千外鄉士子來北涼紮根瞭?”

幽州青案郡再往北便是邊境胭脂郡瞭,之所以被稱為胭脂郡,在於胭脂的婆娘出瞭名的俊俏,哪怕在中原地帶也久聞其名,江南道一些富貴老翁都以納瞭一房正值妙齡的胭脂郡女子為榮,許多有些姿色又不甘受苦的胭脂郡女子,大多喜歡離開邊關前往富饒的中原,一去不復還,即便其中許多可憐女子淪落風塵,也絕不回頭,被離陽朝廷嘲笑為墻裡開花墻外香。胭脂郡又有一座同名的胭脂縣,更是盛產水靈美女,能娶個胭脂縣婆姨回傢熱炕頭,那真是男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幽州官員若是沒一房胭脂女子當侍妾或是通房丫鬟,那都沒臉面出門跟同僚打招呼。

裴南葦可能是厭煩透頂瞭那累贅的帷帽,在黃昏中進入胭脂郡城客棧過夜時,舍棄瞭帷帽,被有幸認清她容顏的男女都驚為天人。今天是祥符元年的元宵佳節,元宵是大節日,官民同樂,一同出門賞燈。幽州境內顯然與有個糧倉的陵州有大不相同,街上燈市熱鬧歸熱鬧,卻瞧不出幾分輝煌氣勢,男女衣飾也以簡約居多,不如陵州那般喜好豪奢。幽州既不是徐傢所在的涼州,也不是相對安穩舒適的陵州,一直被幽州官員自嘲為後娘養的,有點出息和門路的都削尖瞭腦袋往陵州那邊搜刮刮油水,當然不會忘記捎帶上一兩位重金購得的胭脂郡縣女子。作為陌生官場進階的敲門磚,送銀子多俗氣,萬一送少瞭還遭白眼,送女子才能既雅氣又實惠嘛。

徐鳳年和裴南葦並肩而行,有點郎才女貌的味道。夜幕中隻能借著燈火映照,稍遠一些,便看不真切裴南葦的姿容,這才沒有引起太大轟動,隻是一些見過她臉龐身段的,就都再不肯遠去,不是自己碗裡的,湊近瞭多看幾眼別人碗裡的,也能將就著解饞。幾個遊手好閑的浪蕩地痞膽子不小,想要趁著人頭攢動過來揩油,被徐鳳年一腳踹出去老遠,這幫人都是些色厲內荏的宵小,敢怒不敢言,而且理虧在先,這之後就收斂許多,本來是要裝模作樣喊人來圍毆那公子哥的,隻是沒誰樂意少看幾眼那壁畫上腴美飛天般的婦人,也就悻悻然作罷,加上幽州境內尋常時候鬥毆官府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但是在元宵燈市上鬧事,肯定得被巡城甲士抓起來剝掉好幾層皮。

在徐鳳年跟裴南葦身前走著三名士子,聽口音是赴涼的中原士子,十有八九是聽聞胭脂郡美女如雲,滿大街唾手可得的良人美眷,就跑來碰運氣瞭,北涼女子風氣豪放,他們保不齊就有一場露水姻緣瞭。三位年輕士子早就看見身後那少婦年歲的絕美女子,礙於禮數和自矜身份,沒好意思搭訕,隻得放慢腳步故意大放闕詞,嗓門奇大,像是在那裡比誰更語不驚人死不休:有說跟陵州某位官老爺是親戚,很快就要進入郡城官衙擔任官員;有說一直都是離陽王朝心懷叵測在看北涼的熱鬧,如今西楚復國在即,北涼終於也可以端板凳嗑瓜子,坐下來瞧一瞧朝廷的笑話嘍;也有說自幼便向往邊塞的鐵馬金戈,自古無有書生因文治而封萬戶侯,這才放棄瞭觸手可及的功名,要來這貧苦之地從軍入伍。

徐鳳年聽到一位書生提到那叨叨不休西楚復國的勝負手,笑瞭笑,加快步子上前,主動問道:“這位公子,你怎知西楚復國註定會在半年之內慘淡收場?”

那確有幾分清雅氣質的書生沒有答復徐鳳年,牛頭不對馬嘴,瞥向裴南葦,自我介紹道:“小子是江南道浣紗郡范氏子弟。”

徐鳳年也順水推舟故作驚訝道:“浣紗郡范氏,那可是舊北漢南邊最著名的郡望大族,不承想范公子傢世如此煊赫,整個北涼也挑不出幾傢啊,必然是咱們北涼的那些太守大人也要當成座上賓的,榮幸,見到范公子真是榮幸!”

其餘一名士子也趕緊自報傢門,是東越道上的石藻周氏。剩下一名讀書人大概是出身平平的緣故,憤懣無言。其實浣紗范氏跟石藻周氏在春秋期間枝葉繁茂,也不是什麼門檻高不可攀的一等門閥,隻要在當地姓范姓周,多半都能攀上親戚,沒誰會真的當回事。這兩位,顯然也是來到眼界不寬的北涼扯大旗,以便濫竽充數。在這個富貴人傢奴仆都能眼尖到憑借一根腰帶看穿傢底深厚的年代,這樣的拙劣伎倆實在不值一提,他們顯然小覷瞭北涼官員的道行。北涼是窮,可窮的都是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當官的,真不窮。

徐鳳年本來還想套話找樂子,沒料到裴南葦的言語才算毋庸置疑的石破天驚,“你們姓甚名誰,關老娘屁事?!老娘隻喜歡兩百斤以上的健壯漢子,你們仨都滾一邊涼快去!”

三名讀書人如遭雷劈,然後屁都不敢放一個,灰溜溜走掉。

徐鳳年朝裴南葦伸出大拇指。她捋瞭捋鬢角青絲,轉頭時翹瞭翹嘴角,一臉“老娘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無敵”的稀罕表情。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嘖嘖贊嘆道:“北涼真是塊風水寶地,裴姐姐也染上豪邁氣概瞭。”

裴南葦橫眉冷對,一腳踹在徐鳳年鞋背上,往死裡擰瞭擰。

徐鳳年吃軟不吃硬,更不吃痛,自顧自喃喃自語道:“才半年?曹長卿和孫希濟兩大西楚遺民聯手,不至於如此不濟事吧?”

裴南葦冷淡道:“會死很多人的。”

徐鳳年眼神冰涼,緩緩說道:“是啊,是會死很多人。可你也要知道西楚有那麼多剃發逃禪的,不惜自閉於地窖的,遁入山林做野老的,失心瘋瞭大半夜敲更巡城叫嚷著都是鬼都是鬼的,都是生不如死,這群念念不忘西楚王朝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拖傢帶口一起死得壯烈些。這樣愚忠的遺民,你都不知道如何去評價。”

裴南葦恨恨道:“他們想要死得其所,沒誰攔著,但是別連累隻想著過安穩日子睡安穩覺的無辜百姓!”

徐鳳年笑道:“以前總覺得你死氣沉沉,像是那種出沒於深山古寺裡披著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還能說上幾句人話。要不你留在這胭脂郡?說不定以後你就徹底成為一個大活人瞭。什麼時候懷念聽潮湖邊的蘆葦蕩,再回去看就是瞭。”

裴南葦毫不猶豫道:“好。”

徐鳳年有瞭一瞬的失神,這個出口輕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對人說過。隻是徐鳳年很快就恢復常態,點頭微笑道:“那我就隻能顯擺一下世子身份瞭,跟胭脂郡太守大人打聲招呼,給你置辦一座不會被人打攪的私宅。”

徐鳳年問路問到瞭太守府邸,不湊巧郡守大人也帶著一大幫傢眷跟百姓眾樂樂去瞭,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門房見他氣韻不俗,就讓他在偏門小房內坐著,等瞭足足兩個時辰,連那位門房都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的耐性,期間多次殷勤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這自然是徐鳳年借瞭胭脂譜上裴美人的光。郡守洪山東乘興而歸時,揉瞭揉眼睛,他這輩子還沒踏足過北涼王府,沒認出那位公子哥,但認出那名隻能站著的“扈從”,大將軍的貼身侍衛徐偃兵!有一年大將軍巡視邊關,途徑胭脂郡城,洪山東有幸見過一面,此人竟是有資格跟大將軍一同坐著飲食喝酒,所以記憶尤為鮮明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著,那麼坐著喝茶的年輕人是誰,洪山東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頓時就斂神拂袖,撲通一聲跪地,拜見瞭這位蒞臨寒舍的世子殿下。一大堆擁擠在小屋門外的洪傢子孫都瞪大眼睛,年齡稍大的,知曉瞭人情世故,有些畏懼;年齡小的,幹凈眼神裡則充滿瞭童真童趣的好奇。別看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府邸門檻不算低,可府上迄今為止接見官員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上任幽州將軍。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這個年輕人將來穿上正黃蟒袍當上北涼王,全離陽就都知道有多大瞭。

在書香濃鬱的書房密談,洪山東從頭到尾都沒有膽子去看一眼裴南葦,知道這位沒有什麼明確名分的女子會在胭脂郡住下後,也是有驚沒喜。他洪山東倒是不介意把她當一尊女菩薩供奉起來,這是他應該做的,未必是什麼功績,可自古紅顏禍水,萬一出瞭丁點兒紕漏,那他原本還算一帆風順的仕途可不就走到頭瞭?隻是世子殿下開瞭金口,那他洪山東就隻能咬碎牙齒也得擠出笑臉應承下來。當夜太守大人就折騰出來一棟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鳳年順便讓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諜子打聲招呼,死士寅本就是個積威深重的大諜子,對此類勾當熟門熟路,自可辦得滴水不漏。然後徐鳳年棄瞭那輛已是多餘的馬車,跟徐偃兵兩騎連夜出城,趕赴並不陌生的倒馬關。

   

東海武帝城一直口口相傳有三怪,怪在城中永遠是外鄉人士多過本地居民,怪在那面插滿兵器的內城墻,怪在最後當然是怪在有一個活瞭百年來的天下第二。對離陽江湖而言,沒有來過武帝城,就等於江湖人沒有混過江湖。第一怪其實不奇怪,每年都有幾位二品小宗師甚至是一品高手嘗試登城,希冀著一舉成名。例如當年劍九黃登樓,就引來瞭曹長卿之流的頂尖高手從旁觀戰,如此一來,就給武帝城吸引瞭大量來此獵奇的英雄豪傑。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若是登樓失敗,就得留下趁手兵器插在墻壁上。王老怪以舉世無匹的姿態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頭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迎接三四場挑戰,久而久之,那面墻也就擠滿瞭神兵重器,其中就有當年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貢獻。唯獨第三怪,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間第一人,仍是自稱天下第二,始終無人知曉內幕。武帝城內有眾多的兵器鋪、典當行和校武場,這個就更好解釋瞭,來武帝城不靠著打架出名能做什麼?當世許多功成名就的豪俠,都是年輕時候這麼一架一架打出來的。隻是最近城內校武場都寂靜下來,委實是前幾天的那場吊詭至極的入城一劍,太過讓人摸不著頭腦。去年北莽越俎代庖訂立瞭武評十人榜,劍客中僅有桃花劍神鄧太阿得以登榜,可他傳聞已是出海訪仙,杳無音訊。

但是卻有一劍長久懸停武帝城外,等到滿城江湖人都失去耐心的時候,這一劍終於動瞭。還是那個砸那柄劍、朝劍丟擲石子的稚童率先先現,等孩子興沖沖跑回傢跟開藥鋪的老爹說完消息,老爹翻瞭個白眼,沒有理會,隻當錯過瞭熱鬧。不說什麼陸地神仙的禦劍,便是吳傢劍塚的飛劍術,那柄劍估計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閣樓外瞭,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劍入城不假,卻極為緩慢,慢到這柄劍飛瞭一個時辰,才從外城越過城頭,在這柄劍有所動靜的瞬間,閣樓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劍客掠虹般墜至城頭,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樓荒,四十六歲,佩劍“菩薩蠻。樓荒可謂驚才絕艷的劍術天才,走瞭一條棄道求術的歪路,這就像一個人瘸腿走路,但是樓荒一條腿行走,就已經在江湖上一騎絕塵。王仙芝曾經有意在劍池宋念卿二度登樓時,讓樓荒去守閣,隻可惜宋念卿暴斃,但是樓荒的劍術造詣可想而知。樓荒盤腿而坐,橫劍在膝,靜等足足一個時辰,當那柄飛劍以龜速來到城頭,樓荒才彈鞘出劍,以劍尖抵劍尖,雖然那柄入城之劍來勢極不成氣候,但樓荒的菩薩蠻,依然不能撼動其絲毫。隨後樓荒起身馭劍菩薩蠻,身形跟隨出鞘劍一同步步後撤。三個時辰後,樓荒耗竭氣機,手筋寸斷,仍是沒能讓那柄無名長劍有纖毫停頓顫動。之後三個時辰,是城主三徒弟林鴉接過瞭擋劍之責。林鴉三十二歲,亦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輸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別有韻味,令人嘆為觀止,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師。隻是不論她如何蓄勢捶打長劍,仍是沒能擋下那柄長劍的勻速前行。最後一拳,林鴉拔地而起,高入雲宵,一拳砸下,長劍下邊方圓數十丈,樓房盡數坍塌粉碎。性格暴烈的林鴉顯然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瘋癲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場扛回一隻大鼎,狠狠砸在那把如同看她笑話的長劍上,依舊是無功而返。林鴉頹然坐地,目光呆滯。隨後便是練氣宗師宮半闕登場。作為王仙芝四名弟子中歲數最大的一位,宮半闕光頭,頂有九顆戒疤,不披袈裟卻穿道袍,城內揚言此人身具佛傢金剛體魄,卻負六種道門指玄秘術,更精通練氣玄通。宮半闕的手腕也確實讓人眼花繚亂,他沒有像師弟樓荒、師妹林鴉那般近距離接觸長劍,而是站在內城閣樓,每次揮袖,就捎去墻壁上一件兵器,結果武帝城聽瞭足足三個時辰的鐘鼓雷鳴,一些內力孱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紛紛逃出城外避難。宮半闕揮動一百零七袖,也帶去瞭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都在撞擊中毀掉,最終長劍臨近閣樓不過二十丈,整座武帝城都覺得恐怕城主親自出手,除非傾力而為,否則都擋不下這一劍入閣瞭。

然後極少露面的王仙芝大弟子於新郎站在瞭那把劍前,隻是當時城頭真實情況,無人親見,隻有結局浮出水面後,以訛傳訛,才說成瞭於新郎出瞭一刀,擋下瞭那不求快反求慢的“無理”一劍。實則當時於新郎根本就沒有帶刀,而是孑然一身飄落長劍之前,繞著飛劍慢悠悠逛蕩瞭一圈又一圈,在飛劍劍尖相距閣樓不過六丈的時候,再次站在長劍之前,閉上眼睛,雙指輕輕壓在劍尖之上。

此時此刻,閣樓頂層,是一幅沒有誰能想象得到的場景,麻衣麻鞋的魁梧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閣內坐著那位吃劍怪物,更滑稽的是閣內毫無劍拔弩張的氣氛。緣於吃劍老祖宗盤腿而坐,在喝一壺酒,而一位半蹲著的綠衣女童在扯動這老怪的那兩縷垂膝白眉,在很認真地打結,小臉龐上的表情異常嚴肅,手上動作更是一絲不茍。而早已不被江湖知曉真名隋斜谷的吃劍老祖宗也不生氣,反而笑著任由小丫頭瞎搗亂,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當於新郎雙腳離地,身體懸空,雙指終於將劍尖往下壓斜半寸,王仙芝點瞭點頭,轉過身,跟隋斜谷相對而坐。綠衣稚童抬起手搖晃瞭一下白眉系成的結,邀功一般對那武帝城城主燦爛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從來都不茍言笑的王仙芝微微一笑,招瞭招手。綠衣小丫頭搖瞭搖頭,顯然還是白眉老爺爺的眉毛更好玩些,繼續蹲著仔細打結。世間竟然還能有人不把王仙芝當回事?

吃劍老祖宗笑道:“你對李淳罡也算仁至義盡瞭,隻是以他的犟脾氣,才不屑那佛道轉世之說,既不做什麼逍遙神仙,也不願來世續緣。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瞭,一世不平一劍平。這才是讓你王仙芝也願意佩服的劍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瞭,酆都綠袍兒也就隨之死瞭。鄧太阿嘛,哪怕訪仙歸來,劍術劍道都不輸給李淳罡,對你我來說,還是不如李淳罡更對胃口的。”

王仙芝平淡道:“於新郎隻能借著樓荒、林鴉、宮半闕的餘勢,擋下你半劍而已。怎麼停下瞭此劍?”

吃劍老祖宗沒有理會,低頭對那綠衣丫頭笑瞇瞇道:“小妮子,去墻上幫老爺爺取一柄好劍來下酒。”

長得靈氣盎然的女童抬起頭,哦瞭一聲,小跑出去,還真去老老實實撅起屁股趴在城頭,略顯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長劍,雙手握住劍柄扛回瞭閣內。隋斜谷爽朗大笑,雙指掰下一寸劍尖,丟入嘴中。看到綠衣稚童眼巴巴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饞,吃劍老祖宗哈哈笑道:“可別學老爺爺吃劍,否則等你長大以後,會嚇跑男人的。”

隋斜谷見孩子繼續把註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對王仙芝說道:“既然你讓幾個弟子出手擋劍,明擺著是不想跟我打,也無妨,我暫時也沒穩勝的把握,估摸著鄧太阿也快回來瞭,相比跟你一戰,我更想知道李淳罡萬裡借劍給他,到底借得值不值當。若是我贏瞭顛峰時的鄧太阿,再跟你打,勝算更大。不過按照你那來者不拒的脾氣,怎麼會讓徒弟露這個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頭子啊,怎麼做出瞭類似托孤的行徑?”

王仙芝平靜道:“我在等最後一戰,那之後我便會飛升,等我走後,武帝城也就不復存在。起先韓生宣要學那高樹露,屠盡江湖上一品三境高手,許多散人都逃入本城,之後武評就有瞭個規矩,不把武帝城城中人列入榜上。於新郎在內四名弟子,我準備讓宮半闕和樓荒去京城,林鴉去南疆,於新郎何去何從,我仍是沒想好,不過綠衣多半要交給他照料。”

隋斜谷瞪眼道:“聽你語氣,最後一戰不是我不是鄧太阿,也不像是曹長卿啊,難道是拓跋菩薩?”

王仙芝嗤笑道:“那個北蠻子?在我身後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為不瞭天下第一。他此時的武道修為,也不過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而已。即便被他取瞭那把兵器,也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何可戰?”

隋斜谷納悶道:“當初齊玄幀是不願跟你打,後來有望跟你一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經自行兵解,不過要我看,這兩位,哦,算是一個人,都不如他們在五百年的身份,恐怕那位呂洞玄之後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無敵的。像那劉松濤,我當初幫忙守關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略微稍遜一籌。再往前推個兩百年,吳傢劍塚的劍仙傢主吳鬥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而已,稱霸江湖四十載,撐死瞭就是另外一個劉松濤。四百年前引起浩劫的大魔頭高樹露,把江湖上所有頂尖高手殺得七零八落,確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跋菩薩稍強。今兒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跋菩薩,李淳罡,鄧太阿,加上那個白衣女子,單獨拎出一個,除瞭高樹露所在的江湖,否則隨便丟在哪個江湖一百年裡,都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還不是黃龍士造的孽。”

綠衣丫頭突然跑到王仙芝身邊,好奇問道:“爺爺,你怎麼不自稱老夫瞭?”

王仙芝揉瞭揉她的腦袋,用手指瞭指對面的隋斜谷,微笑道:“這傢夥比爺爺還老瞭二十幾歲,不過他啊,也就是年紀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谷吹胡子瞪眼,捏斷一截劍,丟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們現在就戰一場?!”

王仙芝僅是斜瞥瞭隋斜谷一眼,懶得理睬。吃劍老頭那兩縷被打瞭無數個大小結的白眉瞬間滑直,在空中激揚飄蕩。綠衣妮子一看急瞭,趕忙跑去蹦跳著扯下兩條高過她個頭的長眉,摟在懷裡,繼續耐心打結。隋斜谷無奈嘆息,問道:“你覺得陳芝豹借著龍樹僧人圓寂的機會成就儒聖境界,是否已經打得過那藏藏掖掖的顧劍棠?”

王仙芝搖瞭搖頭。

隋斜谷一臉納悶道:“這小子天資卓絕,實為罕見,怎的跑去太安城當什麼兵部尚書瞭,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閑暇工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陳芝豹在等同為儒聖的曹長卿戰死於西楚復國,到時候他才能‘借勢’,穩勝瞭顧劍棠,才有資格跟我一戰。”

隋斜谷愣瞭愣,隨即喟然長嘆,“後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聲。

隋斜谷笑問道:“且不說已經在武評上的十人,你覺得未來五十年,誰能出頭?”

王仙芝閉上眼睛,緩緩道:“就劍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劍的盧白頡,原本劍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瞭兵部侍郎,也就徹底廢瞭。王小屏原本誤入歧途,如今跟劉松濤形影不離,既有問劍也有佛道砥礪,前途不可限量。城內齊仙俠以往隻有龍虎山那半吊子仙氣,卻無俠骨,去瞭趟武當山,下山後如今大有改觀,也有劍道扛鼎的可能。吳六鼎勝負心太重,註定不如女子劍侍翠花走得遠。說刀,袁左宗肯定可以躋身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於江斧丁,不好說,性子太邪,但因為武道路數跟我最為相似,運氣不好,一輩子待在指玄,運氣好,等我飛升,他不是沒有機會直入陸地神仙。吳傢劍塚傢主,北涼徐偃兵,爛陀山和觀音宗這兩位,登頂成為天下第一人,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機會成為陸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變數太大,我也不敢斷言他們的最終成就。不過這些人,撐死瞭也就是武評十人,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兩人,變數尤其大——聽潮閣裡那用刀的南宮仆射,已經‘悟劍’的西楚亡國公主薑姒。隻是後者,多半是曇花一現。”

隋斜谷格外記住瞭一個名字,“江斧丁?”

王仙芝平淡道:“你可知我習武的心願?”

隋斜谷輕輕皺瞭皺眉,結果小妮子被雪白長眉拖曳得一個踉蹌,吃劍老祖宗轉頭歉意一笑,綠衣女童報以微笑,擺擺手示意沒關系。

王仙芝雙拳撐在腿上,“你可知李淳罡,你,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你們這些人境界跟我相差其實不多,為何真要死戰,肯定是你們必敗無疑?”

隋斜谷氣笑道:“還不是你這老匹夫仗著皮糙肉厚!”

綠衣女童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視隋斜谷,問道:“你信不信你們幾人聯手與我一戰,我仍可拼死殺盡絕瞭你們?”

隋斜谷瞇起眼。

顯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閣樓頂層東西兩向並無墻壁窗欄遮擋,故而東面可遙望東海,王仙芝輕聲說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後,始終自稱天下第二,並非世間有人可以與我作生死之戰,之所以如此,是懷念李淳罡無敵於世的那個江湖,那時候的王仙芝,仰視那一襲仗劍青衫,心服口服。正是他讓我悟得瞭何謂一個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讓我走上瞭今天腳下這條走瞭一甲子的路。如果說江湖以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會否認。誰有本事,就來做一個他們覺得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好瞭。”

隋斜谷靜待下文。王仙芝笑瞭笑,“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敵人,是整個天下。”

王仙芝握緊雙拳,東海之上驀然浪潮滔天,隻聽他道:“所以哪怕武評身後九人,加上全天下所有一品高手,盡數聚於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慮敗,隻會勝!”

隋斜谷雙眉從稚童手中抽出,飄拂不定,綠衣丫頭蹦蹦跳跳,想要抓住那兩縷白眉。

王仙芝松開拳頭,負手而立,東海復歸風平浪靜,他接著道:“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涼,也就有瞭與整個江湖為敵的氣概,唯有此,才能有與世為敵的覺悟。到時候的江湖上也許就是他跟南宮仆射兩人的江湖瞭,至多加上一個洪敬巖,三足鼎立。你隋斜谷牽掛於劍,曹長卿牽掛於當年那觀棋女子,你們心中都有所執,反而不如那無情無義的江斧丁走得輕松。可你們的所執,恰巧是你們成為頂尖武人的根基所在,更無奈之處在於你們即便可以散去一切,東山再起,但是你們仍然不願放棄。”

隋斜谷譏諷道:“你以為誰都是你這樣一輩子心無掛礙的武癡?高樹露也不過是刻意讓自己走火入魔,才到瞭這種傳說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還真是個怪物,我就納悶瞭,怎麼沒有天仙下來收瞭你,要不弄幾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瞭,尋常陸地神仙都可以斬殺,根本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瞭人間,一樣也得講究他王仙芝的規矩。

隋斜谷雙手指尖抹過眉頭,問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誰打那人間最後一戰?”

王仙芝反問道:“你跟誰借的劍?”

隋斜谷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兩我會不知道?他能宰瞭韓生宣,還虧得是我那一手千裡禦劍。他若是一心一意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瞭我的高度,可他得當那北涼王,哪能像你王仙芝這般心無旁騖鉆研武學,別說十年,給他一百年,他也沒資格做你最後一戰的對手!”

王仙芝平靜道:“我被他兩拳擊退一千丈。”

隋斜谷瞪大眼睛。

綠衣女童也瞪大眼睛,一老一小,如出一轍。

王仙芝緩緩說道:“他隻要敢跨入陸地神仙境,我就會立即讓他死。”

倒馬關,今年尤為春寒料峭,雖說未到凍殺年少的誇張地步,但關內附近村子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過瞭寒冬,還是沒能扛過這道被老百姓說成是“鬼門關”的倒春寒。隻不過這樣悄無聲息的去世,驚不起什麼浪花,反正沒死在兵荒馬亂,老死在傢中床上,誰樂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面潦草安置身後事,算是老有所終,比起離陽那邊已經算是天大的幸運。

有兩騎來到倒馬關,出關之前稍作歇息。借著元宵佳節的餘韻,關內集市還算熱鬧,孩子們都在目不轉睛盯著老鴉下棋之類的把戲。風塵仆仆的徐鳳年嚼著一隻大餅,牽馬而行,眼尖看到孩子堆裡有個眼熟的小胖墩,便走過去拿腳輕輕踹瞭小胖子的屁股。這孩子正看得起勁,頭也不轉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兒,沒想到那廝踹上癮瞭,被拍掉後又給他踹在屁股上,不依不饒。事不過三,小胖墩怒氣沖沖轉過頭,正要破口大罵,見著瞭是位牽馬佩刀的俊逸公子哥,愣瞭愣,好不容易認出是當初送瞭他一隻肉包子的俠士,趕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誨的禮儀,生疏作瞭一揖。徐鳳年笑問道:“右松呢,沒跟你們一起耍?”

小胖墩環視四周,嘿嘿笑說道:“剛才還在呢,松子跟他娘一起來集市上買些邊角緞子,這會兒得是被他娘拎著耳朵拽走瞭。公子,要不我幫你喊一喊松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瞭,我得馬上出關,你回頭見著右松跟他說一聲就行。”

然後徐風看見這小胖子咽瞭咽口水,盯著他手上的大半張肉餅,徐鳳年笑道:“不嫌棄被我咬過,就拿去。”

小胖子笑臉靦腆,使勁搖頭,眼角餘光瞥見瞭這位公子腰間有兩柄長短不一的佩刀,越發眼饞。徐鳳年遞給這孩子肉餅,後者一邊撕咬著肉餅,一邊含糊不清道:“公子,聽我爹說現在出關很難的,好像是倒馬關外的大葫蘆口有好多好多的將卒,年關前後這段時日都沒幾個人入關瞭。”

徐鳳年微笑道:“我跟關門的官老爺們有些關系,所以不怕。”

小胖墩憨憨笑道:“我就說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松子在私塾裡常說你,別人都不信,就我幫著松子,跟松子一起說是你闖蕩江湖的大俠。”

徐鳳年揉瞭揉小胖子的腦袋,轉身離去。背後小胖子馬上跟身邊玩伴吹噓他跟有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先前一同在私塾蒙學的孩子們大多不信他跟趙右松,如今親眼瞧見瞭胖子得瞭半張餅的打賞,這份交情總作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頓時上漲瞭好幾層樓那麼高。

北涼邊軍校武閱兵,將近二十年,始終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閱的老規矩,隻是去年的大閱無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瞭從沒有先例的開春時節。接連壞瞭兩個規矩,加上此次閱兵規模尤為壯大,讓許多邊關將卒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小小一座邊境關隘倒馬關,廟小,菩薩卻不少,折沖副尉周顯,有勛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韓濤,想要從這裡順利出關入關,尤其是貨物值錢的話,都需要小心打點這一雙死對頭。此時倒馬關地頭蛇周顯和韓濤都畢恭畢敬站在墻頭,大氣都不敢喘息,別說是兩條才入流品的地頭蛇,就是條龍都給老老實實盤曲趴著,因為他們身邊站著兩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薩——幽州副將石遷高和幽州別駕李桂翁,都是從三品大員。韓濤和周顯這對老冤傢此時此刻也沒瞭相互下絆子的心思,隻得捏鼻子合作,想著如何把這趟差事給對付過去,他們還沒有本錢知曉內幕,隻得到消息說是有重要人士從倒馬關出關。

折沖副尉的兒子周自如有瞭邊軍身份,也得以站在墻頭上等候,不過離那兩位幽州權臣很遠。這位曾經差點讓魚龍幫頃刻覆滅的邊關將種,小心翼翼瞥瞭眼石遷高的鮮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繡有孔雀圖案的官服補子,眼神敬畏中又夾雜有熾熱。石遷高是一名春秋老將,老當益壯,原本這次最有希望順勢遞補成為幽州將軍,結果被當時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枰捷足先登,倒馬關這邊從上到下戰戰兢兢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個緣由,生怕被火爆脾氣的石遷高當成出氣筒。倒是李桂翁一直跟傳聞中那般對誰都和和氣氣,登城墻時有意走在石遷高身後,抽空跟周顯周自如父子溫言寒暄瞭幾句。周自如不知為何,細心察覺到性格迥異的石將軍、李別駕竟是都有幾分緊張。這次選擇葫蘆口子上的北涼大閱,北涼都護褚祿山早已置身其中,步軍統帥燕文鸞和騎軍統帥袁左宗本就早早到達關外,北涼新貴顧大祖,不屬邊軍行列的涼州將軍和兩位副將,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連北涼經略使李功德也不例外,可以說北涼的大人物,幾乎全部已經在元宵左右到達葫蘆口。周自如猜不出誰能讓石李兩人如此謹慎對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雖然比他們品秩高出半品,但應該還沒有這份威嚴。

倒馬關石遷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鳳年其實可以更早一些進入倒馬關,隻是被一名雲遊道人給攔下,死皮賴臉要給他測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算不準非但不要錢,還倒貼銀錢。徐鳳年不動聲色看瞭眼徐偃兵,後者破天荒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徐鳳年就有些玩味瞭,能讓徐偃兵吃不準深淺,要麼這邋遢道人是真的毫無內力,要麼就是善於偽裝的天象境高人,要不直接就是陸地神仙瞭。好大的彩頭!徐鳳年笑著跟那生得賊眉鼠眼的老道人來到路邊攤子前坐著,開門見山打趣道:“老真人,就你這副尊容,想要讓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難啊。”

老道人唉聲嘆氣道:“跟名字一樣,都是爹娘給的,有啥個法子哦。貧道也實在是饑寒交迫,才不得已擺攤做這給人算命的兇險營生。天機不可泄露啊,可不掙錢就得餓死,貧道這可是拿命換命,怎麼都是苦命。”

徐鳳年正要開口,道人好似洞穿人心,已經感慨道:“天機漏一,方能旋轉不息,這個一,在貧道看來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哥就別問貧道為何會算命,卻算不準自身命數嘍。”

徐鳳年笑道:“老真人別的不說,察言觀色的功夫相當不差啊。”

自號“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裡是察言觀色,分明是算準瞭公子心思。天時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貧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樣,不算天地隻算人心。”

徐鳳年訝異哦瞭一聲,笑瞇瞇道:“那我可得借機跟老真人好好問道問道。佛不可說,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鳳年隔著攤子相對而坐,捻須笑道:“貧道不說那虛虛實實雲霧繚繞的言語道理,僅說一些自己走過的路悟出的理,如何?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節,逢大事更能大氣,想來能靜下心來聽一聽貧道講述。”

徐鳳年點頭道:“好。”轉頭對徐偃兵說道:“去買一屜小籠包子。”

老道欣慰點瞭點頭,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屜能填飽肚子的包子,還是欣慰眼前公子哥終於入甕。等到徐偃兵默默轉身,老道士正瞭正衣襟,緩緩說道:“修道如登山,行百裡者半九十,愈行愈難。那龍虎山一心隻想登頂,仿佛每個甲子不出一位飛升真人就丟瞭祖宗的臉面,這談不上對錯,但武當山便不修這樣的道。也不知從何時起,世人修道就隻盯著‘長生’二字,這與當官盼望著‘一品’二字有何異?咱們修道如讀書,像公子哥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那相見相識,看那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相見相識,運氣好的相親相愛,紅妝到白,運氣不好的相恨相離,再講得露骨一些,也就是從床下到床上那點破事。若是再往大瞭說,人這輩子更慘,也無非‘生死’二字,這麼想,也忒無趣瞭。公子以為然?”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道士繼續說道:“在貧道看來,這人哪,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著’兩字,走過山走過水走過江湖走過東西南北,到瞭什麼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見到瞭有趣的人無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罷,都是人生百年這一遭而已。遇見瞭好風景,大可以停下腳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氣力瞭,再走。不願意挪腳瞭,那就別動彈瞭唄,溫柔鄉英雄塚?嘿,那都是吃不著葡萄的傢夥在喊酸呢。要不咋說隻羨鴛鴦不羨仙?貧道此生雲遊四方,已經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艷羨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貧道卻是喜歡在滾滾紅塵裡腳踏實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就突然死在路上,若是為長生而懼死,如何得真正的長生?貧道這輩子,走進過的道觀大大小小,得有六百餘座,去寺廟跟和尚們求教佛門義理,也不下三百位。”

見徐鳳年默不作聲,老道人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小聲提醒道:“公子這會兒該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鳳年笑道:“我在忙著算計老真人如今多大的歲數,才能走完那六百道觀三百寺廟。”

老道士搖頭唏噓道:“貧道早忘啦,隻記得娶瞭三位女子。”

徐鳳年忍不住嘴角抽搐瞭一下。徐偃兵此時拎回一屜包子,放在攤子上。老道士撿起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狠狠吹瞭幾口氣,一口囫圇吞下,滿臉陶醉,提袖抹瞭抹嘴角油漬,笑道:“春凍筋骨秋凍肉,便是少年氣血旺盛不懼春寒,日子也格外難熬啊。”

徐鳳年笑問道:“老真人可算得出我要去見誰?”

老道人正要去抓起第二隻肉包子,聞言漫不經心道:“畫灰老嫗。”

徐偃兵氣息一凝。

老道人仍是無動於衷,輕聲笑道:“行走江湖,技多不壓身,貧道因此什麼都略懂一些,知道這事也就是靠著這一大把年紀,算不得什麼本事。”

徐鳳年平靜道:“我知道老真人是誰瞭。隻不過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老真人好像不合規矩啊,怎麼,要給你們的北莽女帝報仇,拿我的腦袋去還債徐淮南和第五貉的腦袋?”

老道人笑道:“你當真知道貧道是誰?”

徐鳳年皺眉道:“我確實迷糊瞭,聽說兩禪寺李當心在道德宗,已經拽下浮山壓死瞭負劍的麒麟真人。”

老道人哈哈大笑,在自己左肩頭輕輕彈指,右首“飄”出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道人,二十七八歲光景,背負一柄長劍,對徐鳳年作瞭一揖。

老道人換手彈指,左邊又“飄蕩”出另一位年邁道人,仙風道骨,手捧一柄拂塵,捻須微笑。

這位麒麟真人,分明已經被拓跋菩薩過河後殺死於黃河邊。

始終坐在凳子上的老真人一拍掌,身前“跑出”一個稚童道士,正是那名出現在北院大王徐淮南身邊的孩子。老道人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撫摸小道童的腦袋,“徐鳳年,我們已算是第二次見面瞭。”

這邊景象詭譎,街上路人卻渾然不覺。

老道人吞下包子,撫掌笑道:“三位北莽國師,分別為李當心、拓跋菩薩和一截柳所斬,隻是死而不死,亦是不足為外人道。斬三屍拔九蟲,聖人語焉不詳,世人雲雲紛紛,如墜雲霧,不知所以然,貧道雲遊四方,竊以為是前生今世來生的情理欲。這三位道德宗麒麟真人,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們則是確鑿無誤。他們很忙,貧道很閑,閑到雲遊北莽離陽三甲子,閑到瞭親眼所見三位娶親女子慢慢從妙齡到老嫗,閑到瞭跟四世呂祖都見過面。”

徐鳳年仿佛不知該說什麼,隻好伸手去拿一隻包子“壓壓驚”,不承想被繞膝嬉耍的稚童國師一掌拍掉,手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疼痛。徐鳳年愕然,趕忙擺手,示意早已殺氣彌漫的徐偃兵仍是不要出手。

老道人敲瞭敲小麒麟真人的腦袋,彎腰拿起包子遞給世子殿下,“讀書看逐鹿,書中得幾分,逐鹿失幾分。問道對青山,道外無一事,青山有一事。貧道號四方道人,本名袁青山,修道已有三甲子,飛升在即,今日相見,確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伸出左手接過包子,不見絲毫顫抖。

袁青山正色道:“貧道為道德宗某位不記名弟子,跟世子殿下求回一枚銅錢。”

徐鳳年握住包子,紋絲不動。

老道士笑瞇瞇道:“殿下嘗過瞭包子,再答復不遲。”

徐鳳年猶豫片刻後,也學著老道人一口吞下包子,啪一聲將那枚銅錢拍在攤子上。

老道士捻起那枚銅錢,彈指一揮,銅錢如同遙遙遠飛千萬裡。他站起身,三位麒麟國師紛紛“融入”袁姓道人的身軀,邋遢老道離去之前留下瞭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當山,有益無害。

“徐龍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貧道飛升之前,會給他留下一線生機,但也僅是一線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為何多事來世間?小覷瞭將來位列仙班不輸真武的王仙芝,你會死的。

“李玉斧散盡自身功德福祿助人飛升之後,他便斬盡雲間垂釣仙人,於是世上再無人可以飛升。人間人做人間事,妙不可言。貧道袁青山不如武當李玉斧多矣!”

人去攤空,隻留下徐鳳年跟那隻沒瞭籠包的竹屜,先前那位四方道人如同“一氣化三清”出來的三位麒麟真人,不論誰出現在面前,皆可算是北莽國師。徐鳳年知道交出這枚銅錢意味著什麼,怔怔出神,滿腦子都是那四句話。武當山是他徐鳳年的福地,毋庸置疑,若非老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他也沒法子在後來走下那兩個江湖,而且如今有李玉斧坐鎮大蓮花峰,武當已有中興跡象。隻是逍遙遊後,他告訴瞭李玉斧在出竅神遊裡見著的河畔稚童,這會兒李玉斧還沒有回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找著瞭那孩子。在牯牛降大雪坪頂,軒轅敬城告誡過他不要讓黃蠻兒躋身天象境,以徐鳳年的心性,別說天象,他甚至都不敢讓黃蠻兒躋身指玄,所以就直接把話跟徐龍象說死瞭,不許進入那隻跟天象一境之隔的指玄,至於麒麟真人所謂的一線生機,天機難測,徐鳳年也不知為何物。至於關於自己什麼陸地神仙,什麼王仙芝,徐鳳年反而想得不深。袁青山最後讖語李玉斧會在助人飛升後,斬盡坐雲垂釣的仙人,為世間修行人關上天門,從此仙人是仙人,世間是世間,兩相厭也好兩相歡也罷,也都各自遙不可及,徐鳳年對此就更不感興趣瞭,隻要騎牛的轉世後,能夠趕在此之前成功飛升,那就沒有問題。傢事國事天下事,既然是徐驍的嫡長子,既然姓瞭徐,三件事早就混淆不清瞭。別的藩王世子,世襲罔替就到頭,大不瞭就是由父輩的藩王降爵為郡王,可北涼以北,卻有北莽百萬控弦之士虎視眈眈。

徐偃兵輕聲說道:“如此近距離,若是袁青山有心要殺殿下,我未必能攔得住。”

徐鳳年笑道:“所以我才幹脆讓徐叔叔去買這屜包子,好讓麒麟真人知道誠意。”

徐偃兵有些遺憾,如果不是殿下在身邊需要護駕,被他遇上瞭陸地神仙無疑的北莽國師,不拿來試試手真是浪費瞭。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臉上紫金兩色交替浮現,霞光熠熠,他苦澀道:“耽誤瞭不少工夫,麻煩徐叔叔送我一程去倒馬關。”

徐偃兵也察覺到世子殿下的異樣,笑瞭笑,拎住徐鳳年的衣領,輕喝一聲,就將他狠狠砸向倒馬關城頭。

倒馬關城頭陵州副將石遷高跟別駕李桂翁悄然相視,都從對方眼中瞧出瞭忐忑不安,如此一來,性情豪放的石遷高就越發焦躁,因為身邊李桂翁是出瞭名的陵州泥塑菩薩,極少流露出慌張情緒。他們二人都是大將軍的心腹,石遷高當年在景河一役,幾近戰死,是被徐驍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守瞭他兩天一夜,竟然還真被石遷高從鬼門關還魂回到瞭陽間,他總說自己欠瞭大將軍一條命,後來身為鷓鴣營都統的次子石黎平戰死沙場,石遷高也從未有過半點悔恨。李桂翁出自北涼本地豪橫門第,屬於豪閥“洛陽李”的一支,數百年來,不論是歌舞升平還是兵荒馬亂,每年都會有傢族子弟前往古城洛陽祭祖拜圖。徐驍就藩北涼後,李傢第一個投靠徐傢。李桂翁擅作辭令,為聽潮閣李義山所推崇,隻不過當年李傢做瞭樁弄巧成拙的蠢事,才跟那位北涼首席謀士斷瞭香火情。石遷高跟李桂翁的著急情緒逐漸蔓延到瞭周顯、韓濤這邊,若真是出瞭意外狀況,牽連到這次北涼大閱,他們一個折沖副尉一個雜號校尉,扛不下來這份天大罪責。石遷高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城頭上轉彎打圈,右拳一下下砸在左手心上;李桂翁稍好一些,但也踮起腳尖,望向驛路遠處。倒馬關頭號公子哥周自如丟瞭個眼神給老爹,周顯輕輕來到兒子身邊,周自如低聲詢問是否需要派遣遊騎去探查情況,結果挨瞭老爹一記怒目相視,周自如很快回過味,這類秘密軍情,哪裡輪得到他們倒馬關去自作多情地瞎摻和。官場嘛,不做便無功,可撐死瞭就是不升官,但如果是多做多錯,那可就要丟官帽子瞭。

城頭劇烈晃動瞭一下,李桂翁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揉瞭揉眼睛,好像先前看到一物撞上瞭城頭。攻城車拋來的巨石?石遷高快步走到城墻邊上,探出腦袋一看,瞪大眼睛。

一個人“嵌入”瞭城墻,而且這傢夥似乎還活著!

掉在坑裡的徐鳳年長長吐出一口紫金霧氣,舒服多瞭,離開墻上窟窿,一手抓在壁上,輕輕飄到城頭。周顯、韓濤兩位如臨大敵,迅猛抽刀,就要擒拿下這名來歷不明的刺客,城墻下邊的精銳甲士也紛紛擁上城頭。不料品秩最高的石遷高跟李桂翁都立即跪下,口呼“參見世子殿下”。尤其是別駕大人的打袖功夫,很見功底,既不耽誤行雲流水的觀感,又能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恭敬做派,文官要想當到這個境界,沒有五品以上,萬萬不會有這等火候。周顯、韓濤自是拍馬不及,不過聽到“世子殿下”四個字後,嚇得腳軟,順勢就跪拜下去,自報官職,嘶聲竭力,把吃奶的勁頭都搬出來,兩位存心比試誰吼得更洪亮一點。李桂翁耳邊就跟炸雷一般,讓這位幽州別駕哭笑不得。徐鳳年笑著讓眾人起身,看到瞭周自如,當初他戴著面皮出入倒馬關,這位周大公子當然認不出自己,趙右松跟小胖墩兩個孩子之所以能夠“認出”,那都是迷迷糊糊靠著他的佩刀和嗓音。徐鳳年跟石遷高和李桂翁客套寒暄瞭幾句,走下城頭的時候,周顯有意壯著膽子讓兒子跟在身邊,想著在世子殿下眼前盡量湊近瞭混個熟臉,也不指望能跟殿下搭腔,有個馬虎的印象就知足,不承想世子殿下轉過頭,開瞭金口:“周自如,本世子去年進出北莽,就是從倒馬關這兒路過,知曉你帶兵不錯,回頭本世子跟皇甫枰說一聲,讓你給他當親衛,意下如何?”

周自如在魚龍幫那邊是高高在上的將種子孫,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世子殿下這條北涼惡龍這裡,蝦兵蟹將都算不上,驚呆得沒瞭往日的圓滑,好在折沖副尉周顯久經宦海沉浮,還有些定力,趕忙拉著兒子下跪謝恩。天底下誰不知道北涼有個扛旄黨派,日後成就往往十分顯赫,大將軍義子齊當國,青州首富林泉,都曾是北涼鐵騎的扛旗卒。給大人物擔當貼身親衛,就有異曲同工之妙,皇甫枰如今在幽州如日中天,隻要周自如成瞭幽州將軍的心腹,周顯哪裡還會擔心兒子不能光耀門楣。徐鳳年讓周自如跟上前同行,周自如走得如履薄冰,徐鳳年笑問道:“倒馬關有沒有一個叫魚龍幫的陵州幫派經常過境?”

周自如心一緊,憑著出眾記憶和那份不可與人說的額外關註,點頭沉聲道:“啟稟殿下,如果卑職沒有記錯,魚龍幫有過六次過境記錄在案,最後一次出關是小雪時分,入關則是在小寒後兩天。”

徐鳳年嗯瞭一聲,不置可否。這讓周自如提心吊膽,莫不是這魚龍幫跟北莽諜子有沾染?上次在自傢陰溝裡都能憋屈翻船後,之後看在魚龍幫會做人的份上,許多昂貴貨物進出,倒馬關在他周自如授意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世道信息阻塞,就算是一些五百裡加急軍情的驛路傳遞都有可能石沉大海,就更別說其他一些小道消息瞭。徐鳳年在陵州龍晴郡跟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徹底撕破臉皮,事情太大,路人皆知,隻是地點在無名小卒的魚龍幫,幽州就沒幾個人清楚瞭。主要是接任幫主的劉妮蓉在這之後從未扯出世子殿下的大旗,龍晴郡當地也沒誰敢拿這件事嚼舌頭,以往嘲諷世子殿下幾句不打緊,可如今連鐘老將軍都給收拾得淒慘無比,誰還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好在世子殿下沒有讓周傢父子戰戰兢兢太久,出關之前對兩位倒馬關地頭蛇說道:“本世子在魚龍幫有個朋友,以後就要周副尉和韓大人多關照瞭。”

將來萬金之軀到隻比京城坐龍椅那位差上一籌的殿下都發話瞭,周顯跟韓濤自然是口口聲聲“萬死不辭”。

幽州副將石遷高要隨行關外,別駕李桂翁則不用,當聽到殿下說要贈送自己一幅出自南唐君主手筆的珍貴花卉圖後,李大人笑得合不攏嘴。那幅花卉圖很值錢不假,可從殿下手上交到自己手上,李桂翁在幽州官場也就有莫大底氣瞭。殿下在提及贈畫時順嘴說起瞭胭脂郡太守洪山東,說聽到此人官聲不錯。李桂翁望著三騎遠去,捻須沉吟。別駕大人對這個洪山東談不上器重或是礙眼,此人是涼州刺史的得意門生,本身又是一郡長官,他李桂翁想管也管不著,不過既然入瞭殿下的眼,那他不介意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洪山東一直有意擔當幽州典學從事,以便從地方上轉入幽州官場的中樞,隻是這些年一直被幽州刺史攔著,壓在太守位置上不得動彈。李桂翁雖說是刺史的輔佐官員,卻畢竟是“小刺史”之稱的別駕,不是那附庸,李桂翁跟幾位品秩相當的幽州要員關系不俗,真要鐵瞭心為洪山東鼓吹造勢,聯袂提拔洪山東,並非沒有可能。得罪幽州刺史,討好世子殿下,孰輕孰重,本就是徐傢這座山頭裡一棵鐵桿莊稼的李桂翁還用多想?

關內,一位小娘被孩子拖曳著往倒馬關關隘快步走去,眉清目秀的孩子猶自念叨不停,“娘親,咱們再不走快些,徐公子可就要出關瞭。”

在胭脂婆娘中也算極為出彩的小娘抿瞭抿嘴唇,嗯瞭一聲,告訴自己隻是想著與那公子說一聲,欠他的兩百兩銀子,多半能夠還他更快一些瞭——隻要答應下金縷織造局派下的活計,成為一名紡織娘。可是鄉裡鄉親都說陵州那邊富裕是富裕,可紈絝子弟也多,大大小小的多如牛毛,尤其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最是好色,當下正在陵州那邊當什麼陵州將軍,若是萬一被任意其中一個看上瞭,她一個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的女子,該如何是好?死?右松怎麼辦?她也不知道那個從未聽說過的金縷織造局怎就相中瞭她的手藝,說是要讓她去編織制衣,若非那名織造局官員年邁而面善,寡居多年的小娘許清當面就給拒絕瞭。

富貴對她一名鄉野女子而言,哪裡比得上母子安穩?

娘兒兩人最終還是沒能在冷清的城門口看見那徐公子的身影,趙右松一臉遺憾,蹲在地上生悶氣,也不知是怪娘親走得慢瞭,還是自責腳力不好,早知道就該自個兒跑來的。

小娘彎腰摸瞭摸孩子的腦袋,歉意柔聲道:“右松,是娘親不好。”

孩子生過瞭悶氣,卻也不忍心讓娘親愧疚,揚起一張燦爛笑臉。

許清輕聲道:“娘想好瞭,再過些日子,就去陵州的織造局,好早些還上那位公子的銀兩。娘會請人照看莊稼地,你安心在學塾裡讀書識字。”

趙右松苦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說他不願意娘親離開,可是他比誰都知道娘親吃定瞭主意的事情,怎麼勸都沒用的,這些年那麼多婆婆嬸姨來勸娘親改嫁,可都不見娘親點頭。其實他很想鼓起勇氣跟娘親說一句,如果遇上喜歡的人傢,那就嫁瞭唄,他其實不介意的,隻要娘親開心就好。趙右松站起身,望向城頭,喃喃自語:“娘親,你說徐公子去關外做什麼?”

許清搖瞭搖頭,沒有說話。

簡簡單單三騎出關,沒有任何鐵騎護衛。不過石遷高沒有任何擔心,有大將軍的扈從徐偃兵在身側,而且此行去葫蘆口子上,沿途遊騎斥候無數,相信出不瞭紕漏。何況都說殿下是宰瞭北院大王和柔然鐵騎共主的高手,誰敢來這裡造次?

徐鳳年不知為何停下馬,勒馬轉頭南望,倒馬關在視野中隻是一個黑點,徐鳳年抬起頭,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初春陽光和煦,無風也無雪,天地間安靜祥和。

他在去北莽前跟徐驍在清涼山頂對飲,借著酒意沒大沒小跟徐驍說瞭句:老瞭就老瞭,可別偷偷摸摸死瞭。

當時徐驍滿口答應,說他還沒抱上孫子,可舍不得死,還吹牛皮不打草稿說他不想死,閻王爺也沒膽子來收下他徐驍的命。

隻是徐鳳年比誰都更能親眼看到徐驍日復一日越發嚴重的老態,老到父子二人一起登山時,都需要停停歇歇。

為人父之前,大多數年輕人很難想象自己的父親會老,會那麼老。

徐鳳年睜開眼睛,繼續策馬北行,畢竟前頭有北涼近十萬參與大閱的鐵騎在等他一人。

有句話,徐鳳年一直沒有跟誰說過,徐驍也不例外。

如果有一天北涼為北莽馬蹄踏破,那他徐鳳年一定已經戰死在邊境瞭。

要死也要死在徐驍的墳墓以北。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