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十三章 賣炭妞雨夜攔道,擺碗男橫空出世

秋風之中,兩騎南下,但不是直接回到涼州州城,而是轉向瞭幽州胭脂郡。

碧山縣的傍晚,驟然間大雨磅礴。

被淋成落湯雞的徐鳳年叩響門扉,等瞭半天才等到開門,望著女子那張冷淡的臉龐,笑道:“餓瞭。”

女子冷笑道:“巧瞭,我也沒吃飯。”

徐鳳年腳下抹油,從撐傘的女子身邊滑過,“我做去。”

餘地龍一輩子都沒能忘記當時那一幕,當時孩子隻覺得這個絕美的女子要麼是皇後娘娘,要麼就是比武評十人加在一起還要厲害的高手,否則就說不通瞭。

日後的“陸地蛟龍”,也正是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的師父,還是有活人氣的。

秋雨陣陣,餘地龍覺著這個師父就像是一個跑來打秋風的無賴。

孩子沒敢進屋,蹲坐在門檻外的臺階上,抬頭望去。屋簷下掛著一張青黑色的雨幕,噼裡啪啦砸在地面上的雨水濺在褲管上,餘地龍輕輕嘆瞭口氣,突然有些想念那個背著大木劍匣的姐姐瞭。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餘地龍轉過身,看到那個不知道該喊姐姐還是姨嬸的女子拎瞭兩條小板凳,一條放在他身邊,一條她自己坐著。餘地龍猶豫瞭一下,還是坐在板凳上,規規矩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在此“寡居”的裴南葦看著孩子的刻板坐姿,輕聲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餘地龍很認真想瞭想,靦腆說道:“是我師父的徒弟。”

裴南葦被逗笑,“難不成還能是你師父的師父?”

餘地龍微微張大嘴巴,有些臉紅。

裴南葦不再說話,跟著這個孩子一起望著院子裡的泥濘,自言自語道:“本來該鋪上石板的。才從燕窩子嶺挖來的十幾斤花泥,就這麼給澆沒瞭。”

餘地龍聽著她的碎碎念,也不覺得有多煩,興許自幼便是孤兒的緣故,餘地龍有種陌生的溫暖。

兩人身後傳來嗓音,“吃飯瞭。”

小方桌那邊,徐鳳年已經端上飯菜,也擺好瞭碗筷,裴南葦和餘地龍拎著板凳走入屋內。裴南葦跟徐鳳年相對而坐,孩子思索瞭一下,沒敢上桌吃飯,隻是捧著碗坐到門檻上,繼續看著雨水砸在泥濘中。這一刻,打從記事起就念想著長大後要攢夠造房子錢的孩子,打定主意以後如果要造,就按照這個院子的模樣。

“還知道回來?”

“嗯。”

“出去做什麼瞭?是一統江湖瞭,還是殺瞭離陽皇帝,或者是踏平北莽瞭?”

“這倒是沒有。不過你沒聽說消息?”

“一個市井百姓,該聽說什麼?”

“出去跟王仙芝打瞭一架,僥幸活下來。然後去瞭一趟東海武帝城,取走瞭所有兵器。回北涼的路上遇見瞭吳傢劍塚的太姥爺,在清涼山待瞭不到一天,就跑去涼州北邊,最後就坐在這裡跟你吃飯瞭。”

“真是忙。”

“就是沒怎麼掙到銀子拿回來。米缸裡還是上次朱正立扛來的那袋子米吧?吃得這麼少,可也沒見你瘦瞭。接下來又到瞭養秋膘的時節,你悠著點。瘦瞭還能穿舊衣服,不過就是寬松點,胖瞭那就得多出一筆開銷。”

啪!一聲重響。餘地龍趕忙轉頭望去,看到她把手中筷子狠狠拍在瞭桌上。

“碧山縣縣衙已經停瞭你的俸祿,我月初去拿過,他們不肯給。還說你無故告假,跑去武當山散心,胭脂郡太守聽說後大為震怒,好像要罷你的官。”

“再去拿一次試試看。”

“你確定不會白跑一趟?”

“拿不到就算瞭,反正月俸還不到十兩銀子。”

啪!

這次是拍碗瞭。

餘地龍突然有些想笑。

之後,徐鳳年洗過瞭碗筷盤子,出乎餘地龍意料,這個師父沒有在這個小縣城過多逗留,蹭瞭頓飯就在夜雨中離開,那女子也沒有挽留,隻是在他們離開屋子前,拎出瞭一頂箬竹葉編織而成的雨笠和一件蓑衣,卻不是給餘地龍的師父,而是交給瞭孩子,不由分說讓他披戴上。餘地龍怯生生看瞭眼師父,徐鳳年一笑置之。兩騎馬蹄踩踏在巷弄的青石板地面上,因為是大雨夜,馬蹄聲都給遮蔽,並不引人註意。別看餘地龍身材瘦弱,其實根骨堅韌異常,戴青笠披蓑衣,絲毫不覺得沉重累贅,隻不過不合身,看著確實滑稽可笑。餘地龍回頭看瞭眼那座院子,不知為何,孩子對北涼王府沒有半點依賴,更不會當成自己的傢,但是偏偏對這棟簡陋院子心生親近,心底還有個不好與人言說的古怪念頭:那女子若是自己的娘親就好瞭。

餘地龍壯起膽子喊道:“師父。”

徐鳳年放緩馬速,略微疑惑望著這個眼睛很大的孩子。

餘地龍急中生智,把到嘴邊的話吞回去,問道:“咱們去哪兒?”

徐鳳年淡然道:“武當山。我要在那邊一處洞天福地穩固體魄神氣。”

餘地龍既然可以看出王生和呂雲長的氣勢粗細,跟師父朝夕相處,當然也知道瞭一個秘密:師父身上的氣勢一直在下墜,簡單來說,那就是師父的武道修為像是竹籃打水,一直在漏水,如果不抓緊修補,就會滴水不剩,指不定還會對籃子本身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這也是褚祿山在懷陽關要提出五百騎護駕的原因。死戰王仙芝,殺趙黃巢,兵臨武帝城,對敵吳見,不同階段的徐鳳年,實力都是江河日下,若非如此,吳傢劍塚的太姥爺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在幽州、河州邊境上假裝攔路為難徐鳳年。

餘地龍突然一臉凝重,轉頭又喊瞭一聲師父。

徐鳳年點瞭點頭,率先在這條僻靜泥路上停下馬。

餘地龍瞪大眼睛,看到十數丈外的那名不速之客,是個白衣赤足的年輕女子。按照常理,大雨直下,本該衣襟濕透,可她卻雙腳離地幾尺,衣袂飄飄,身後有白虹結成一尊無上玄妙的寶瓶身。如此一來,她散發出來的光輝,就像是一輪降臨人間的滿月。餘地龍頓時如臨大敵,女子這份氣勢,雖然不如那個臥蠶眉的北涼騎軍大統領來得剛烈駭人,但是要更加幽深綿長。徐鳳年面無表情地盯著這個一路“撿漏”的南海觀音宗練氣天才。她先是在幽燕山莊湖上強行順手牽羊擄走瞭百柄長劍,後來在神武城外坐山觀虎鬥,大概是想著渾水摸魚,不承想韓生宣突兀死在隋斜谷的借劍之下,她沒能成功吸取自己死後潰散的氣數,隨後不見蹤跡,但是在他戰勝王仙芝後,這女子就開始吸納自己不斷流失的氣機,若說養秋膘的本事,天底下可沒有哪個老饕比得上這位綽號“賣炭妞”的娘們兒瞭。隻不過徐鳳年當初跟南海觀音宗那老嫗有過一樁約定,對方還算客氣,徐鳳年就沒有刻意阻止這女子的“偷竊”舉動。世間人人自有惡業福緣,徐鳳年也沒覺得非要獨占江湖氣運,隻要不招惹到他頭上,那麼是這位跟王生一樣天生劍胎的古怪女子躋身劍仙,以此成為武林魁首,還是軒轅青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拔得頭籌,又與他何關?

賣炭妞獲得徐鳳年遺失氣機後尤為如魚得水,比起幽燕山莊要高出太多境界,現身後跟徐鳳年對視,嘴角勾起一個居高臨下的玩味笑意,伸出一手,在身前抹過。

如鋪展開來一幅由天人執筆的錦繡畫卷。

在賣炭妞手下出現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縹緲身影,有東海打潮的魁梧老者王仙芝,有牽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有舉棋不定凝神長考的西楚官子曹長卿,有滿袖紅絲飄搖的人貓韓生宣,有與青鳥有幾分相似的持槍男子,有負手禦劍而行的李淳罡……

這幅人物長卷“畫”有四十幾人,無一不是江湖百年以來的大風流人物。

圖案晦暗的,是身死之人。仍然熠熠生輝的,則是依舊在世之人。

徐鳳年絕大多數都認識,在長卷舒展之後,他自身就位列長卷第二位,第三位是拓跋菩薩。隻是那些已經逝去的人物位置不變,人間健在之人的畫像則開始悄然變更席位,讓人眼花繚亂。最為顯著的變動,無疑是拓跋菩薩擠掉瞭他徐鳳年的榜眼位置,成為長卷左手第二人。其中又有黃三甲的突然上榜,呈現出或明或暗的不詳景象,而且這位春秋大魔頭色彩絢爛,與其他人的黑白又有不同。

賣炭妞抖摟瞭這一手後,笑嘻嘻道:“這可是咱們觀音宗的鎮山重器,既能降妖除魔,也能敕仙請神。當年我師父,嗯,就是被李淳罡打敗的那位,本是該在春秋之中憑借此物大放光彩的。”

徐鳳年平靜道:“我知道,是陸地朝仙圖。”

賣炭妞嘖嘖道:“行啊,徐鳳年,連這個也聽說過?”

徐鳳年默不作聲。

來歷不明的賣炭妞嘿嘿一笑,一根纖細手指點瞭點畫卷榜首的人物,“徐鳳年,你就不想知道此人是誰?”

徐鳳年搖瞭搖頭。

白衣女子瞇起眼,自說自話,“一物降一物,當年那無名道人封住瞭舉世無敵的高樹露,龍虎山天師府鎮壓瞭逐鹿山魔頭劉松濤,王仙芝壓制瞭李淳罡,到頭來你又降服瞭王仙芝。那麼你就不好奇接下來是誰克你?”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

賣炭妞微微訝異,喲瞭一聲,看著畫卷中憑空浮現出一個新鮮畫像,瞥瞭眼餘地龍,然後盯著徐鳳年繼續說道:“徐鳳年,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同為呂祖轉世的齊玄幀和洪洗象,他們的出世在世,所彈壓之人是誰?”

徐鳳年望向畫卷居首的那個畫像,與其他人物不太一致,此人模糊不清,依稀可見他穿瞭一身儒士文衫,盤膝而坐,垂首凝視著身前擺著的一隻白水碗,大概有半碗水,水面微漾。

一直在唱獨角戲的賣炭妞不知疲倦地問道:“徐鳳年,我問你,為何百年以來三教聖人,唯獨以儒聖最難橫空出世?軒轅敬城躋身此境不到半個時辰,黃龍士也是如此,即便是曹長卿,也是個將死之人。”

徐鳳年陷入沉思。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賣炭妞,像那幽怨情郎不解風情的女子,一跺腳,埋怨道:“徐鳳年,你應我一聲會死啊?!”

徐鳳年隻有冷笑,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濃鬱殺機。

直覺告訴他,如果答應這女子一聲,除非是巔峰時候的自己,否則真的會死!

賣炭妞看著這個打定主意練閉口禪的年輕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瞭激將法,“徐鳳年,你可都是當過天下第一人的武夫,還怕跟一個小女子比試一場?”

徐鳳年凝視著那個身前擺碗的儒生,心中瞭然。賣炭妞的言語中蘊藏瞭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會。此人更多可能是克制黃龍士之人,否則魔頭黃三甲先前也不至於藏藏掖掖,打死不願進入陸地神仙境界。至於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極有可能是賣炭妞本人。

孕育氣機,聚攏氣數,占據氣運,最終成就大氣象,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賣炭妞在南海觀音宗內輩分比那老嫗還要高,又是一枚劍胎,自身氣數已經不差,更拾取瞭他徐鳳年遺落的運數,可謂身具氣運,若是能夠在此幹脆利落瞭結瞭他徐鳳年,她全盤接納,未必沒有可能成為一位前無古人的陸地天人。

聽潮閣內搜刮瞭無數武學秘笈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諸多分門別類的密檔,專門記載各個宗派的秘聞。觀音宗是南方練氣士的首善之地,但是聽潮閣內依舊沒能搜集到有關《朝仙圖》的消息,不過親自把賣炭妞師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經提起過,那女子武技隻算出彩,劍術並不頂尖,但是哪怕跟他對敵,也不願意使出練氣士該有的壓箱本領,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結識瞭許多武林名宿和年輕俊彥,廣撒網多撈魚,隻為瞭混個熟臉,定然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徐鳳年在起先聽到賣炭妞的絮叨後,對於她的言辭,並沒有上心,更多是想著鄧太阿一劍挑海水淹觀音宗的緣由,可是在賣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後,徐鳳年馬上心生靈犀,開始有所警覺,之後幾乎每次言語,這婆娘都要帶上“徐鳳年”這三個字,徐鳳年就越發謹慎。而且因為高樹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籙一脈,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際,往往攜帶祖師爺代代相傳下來的厭勝圖笈,熟知天下仙號鬼名,遇神則拜,可得機緣,遇穢則殺,可攢陰德,故而每見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輔以咒語,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開山立派祖師爺傳授,口誦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隱秘咒語,立即引發天機紫雷將其轟殺之,道行稍弱,掐訣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穢,憑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賣炭妞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第一次主動出聲,問道:“你這種行徑,跟你所在宗門初衷相悖。幽燕山莊湖上,那老婦人說過要帶著大量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戰場,我一死,你們就沒瞭保命符,難免會橫生枝節。你就不怕被宗門抓回去?”

賣炭妞俏皮笑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

賣炭妞清晰感知到馬背上男子越發鮮明的殺機,笑瞭笑,滿臉天真無辜道:“好男不跟女鬥,何況你可是堂堂北涼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見識,我這就走,以後都不敢招惹你瞭,乖乖待在南海孤島上,直到什麼時候你死瞭,我再來陸地。”

徐鳳年彎腰伸手撫摸瞭一下馬鬃。

賣炭妞臉色劇變,萬分焦急道:“徐鳳年,你有點胸襟度量好不好!”

兩人之間十餘丈距離內,瞬間凝滯出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閘門從天上落下,不斷向賣炭妞那邊推移。

徐鳳年輕輕一握拳,賣炭妞身後雖未形成雨幕,但是萬千顆雨珠都向女子後背激射而去。賣炭妞雙指並攏畫出一個弧度,那幅人物長卷在她四周繞出一個圓。她凝神打量那個照理說氣候大成卻又失去氣候的男子,驚懼道:“徐鳳年,你竟然故意陰我?!”

不計其數的黃豆大小雨點迅猛撞擊畫卷,一張張蘊含暴戾劍意的雨幕傾斜著倒塌向賣炭妞正面。

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向前,這匹北涼甲等戰馬竟然就那麼踩在一張雨幕路徑之上,漸漸走到高處,足以俯瞰那名想要乘虛而入的賣炭妞。每一次馬蹄踏下,環繞賣炭妞的長卷就一陣顫抖。

徐鳳年平靜道:“天底下誰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講,可有些大道理都還是一樣的。”

餘地龍在那裡憤懣嘀咕道:“師父的氣運任你拿走,你這婆姨倒好,還真有瞭害人之心。”

竭力支撐著雨幕傾軋和雨珠撞鐘的賣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這不是你徐鳳年施舍的,是老天爺要交到我手上的!”

做師父的徐鳳年面無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餘地龍,倒是給真正惹惱到瞭極點,咬牙切齒,孩子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綻放出一股磅礴“大氣”,既不是道傢罡氣,也不是那佛門金虹。

渾渾噩噩,驀然陷入物我兩忘境地的餘地龍盯著那幅瑰麗畫卷,眼神熾熱,翻身下馬,這個孩子奔走得比脫韁野馬還要快捷靈活,甚至直接破開瞭厚實氣機重如萬鈞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瞭畫卷之上呈現晦暗顏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賣炭妞對這個古怪孩子的插手,沒有震怒,隻有驚喜,因為他的闖入,大概是徐鳳年顧忌到孩子會被雨幕傷及體魄心神,松懈瞭防線,如此一來,被圍困其中的賣炭妞也就有瞭一線生機,可正當她運轉心意,想要帶著畫卷一起往後撞去時,突然發現那幅溫養多年的仙人圖譜竟給那孩子輕松拽走瞭,賣炭妞眼前一黑,氣急攻心,差點暈厥過去,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撐開眼簾,看到畫卷一分為二,大部分都給孩子搶到身前,但剩下一個人物圖案留在瞭原地。

擺碗男子,徐鳳年。

徐鳳年放開氣機,戰馬輕柔墜落在泥濘中,安然無恙,他對餘地龍吩咐道:“收起來。”

莫名其妙的餘地龍也不知道如何收拾,隻是念頭一起,長卷人物就迅速重疊,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畫軸。

賣炭妞惶恐不安,一屁股跌坐在泥水中,臉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遊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

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生性蠻橫驕縱的年輕女子,而是望向那個碩果僅存的人物。

畫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舊是坐姿,但身形緩緩升浮,恰好跟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問道:“是你暗授機宜,讓趙黃巢去地肺山養惡龍,然後順水推船幫著黃龍士攪動春秋,最後守著太安城,在當年趙室奪嫡之中,是你不讓老靖安王趙衡的義父王仙芝赴京為其助長氣焰?那麼多年的文武評,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舊模糊的男子並未說話。

徐鳳年笑問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數理,元本溪幾十年如一日,應該是在為離陽王朝盯著人脈,趙黃巢修孤隱,造就的是那地勢,那麼想來你就是北方練氣士的龍頭。隻是我很費解,當初洪洗象劍斬亡國氣運,有兩股分別流入北涼、西楚,你為何不出手阻攔?”

這男子終於開口說話,他一開口,大雨滂沱的這一方天地之間,瞬間萬籟寂靜,“一場天人之辯而已。我曾為奉天承運的趙室而辯,至於你,你說呢?”

徐鳳年冷笑道:“就他娘的喜歡自以為是,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

那男子反問道:“是嗎?”

徐鳳年仿佛不肯做口舌之爭。

那人笑聲道:“接下來十年內四場大戰,我隻需贏一場就能贏瞭。”

坐看雲起雲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終於站起身,雙腳似乎落在瞭這條小徑的泥濘中。

徐鳳年看到那人開始向前行走,然後與自己擦肩而過,再往西蜀折去。

徐鳳年站在原地,餘地龍一臉茫然,賣炭妞心如死灰。

徐鳳年抬頭望著夜幕中不斷墜落的雨珠,顆顆清晰。

現今天下走勢,已經不再那麼含糊不清,太子趙篆不用多說,有著無與倫比的先天優勢,依舊占據瞭最多的氣運。

黃三甲和北莽國師袁青山同時選中瞭趙鑄。

這位興許是百年來真正意義上的儒傢聖人,則選中瞭陳芝豹。

這無疑是一個徐鳳年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徐鳳年轉頭對賣炭妞說道:“假外物竊天機,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如果你真的對江湖有興趣,我跟你做一筆買賣。”

賣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觀音宗練氣士請到邊境,為你們北涼鼓吹造勢?”

徐鳳年搖頭道:“是要你們暫時把整座宗門的人手,都遷徙到錦青陽塚這條防線之後。而且準許你們見機不妙就撤出北涼。”

賣炭妞錯愕道:“你瘋啦?”

徐鳳年搖頭道:“是北莽女帝‘瘋’瞭,我和北涼不得不陪著她一起瘋。”

賣炭妞一臉委屈道:“我現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從這兒到南海,還得繞著走,萬裡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鳳年看瞭她一眼。

賣炭妞撅撅嘴,投降認輸,“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說自己就是這麼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隻是一個弱女子啊,萬一耽擱瞭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瞭就是死在某個地方……”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讓沉劍窟主糜奉節保護你南下返回觀音宗。”

賣炭妞得寸進尺道:“有沒有更厲害的?”

徐鳳年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賣炭妞雀躍道:“好啊!”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顧自縱馬前奔。

餘地龍緊隨其後。

留下一個哀怨跺腳的她。

雨夜中,餘地龍突然喊瞭一聲師父。

徐鳳年疑惑轉頭。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撓瞭撓頭。

徐鳳年笑道:“既然認瞭我這個師父,那師父就跟你說件事情,以後見著這樣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見一個打一個,打得她們哭著跑回傢。”

餘地龍重重點頭。

就因為師徒今夜這次很無心的諧趣對話。

之後江湖百年,再無一人膽敢自稱仙子瞭。

餘地龍生在北涼,即便沒有聽說過什麼江湖傳聞逸事,但再孤陋寡聞,也聽人提起過武當山上住著許多神仙真人,個個仙風道骨,可以呼風喚雨。所以他這次跟隨師父登山,尤為虔誠,每次遇見一個山上道士,不論老幼,都要有模有樣停步行禮,這反而讓那些認出瞭徐鳳年身份的武當道人十分惶恐。徐鳳年也沒有攔著孩子的鄭重其事,這份赤子之心,也許是餘地龍以後在武道一途勇猛精進的基石。一頭初生牛犢,什麼虎都不怕,僥幸一次能活,絕不會次次虎口餘生。徐鳳年在爬山時,跟餘地龍輕聲說道:“一個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無所畏懼,分為兩種。一種是不知江湖深淺,目中無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覷別人。這種人多如牛毛,死得也多。另外一種是不管自己領悟還是前輩叮囑,已經知曉江湖的險惡,但有所執,問心無愧。這種人相對較少,但一樣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不認你是什麼好人壞人,水性不好和運氣不好,隻要沾上一樣,都會很容易淹死。短短幾年裡,死在師父手上的高手,後者居多。

“你師妹王生學的是劍,她這輩子都不會更改。練劍自古而來,就有意氣之爭和術道之爭,說得最透徹的,看得最明白的,那個人曾經就在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沒讓王生來山上練劍,是怕她燈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幹脆就讓她走遠點看風景。她畢竟起勢很高,要是再一味拔苗助長,以後就可能是春貼草堂宗主那樣的繡花枕頭。

“你師弟呂雲長極富銳氣,但戾氣也重,光靠去邊境投軍殺人,刀術嫻熟,可刀意隻會越殺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後作繭自縛,哪怕有顧劍棠的天資,但隻要沒有顧劍棠的胸襟視野,是斷然練不出超一流刀法的。這才讓他去魚龍幫先歷練磨礪幾年。世間百態就是一面鏡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於多擦一次鏡面。瞭應須自瞭,心不是他心。先做個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單刃,比劍要更側重殺伐意氣,至剛易折,若是什麼都不明不白,遲早死在自己刀上。

“至於你,年紀還小,不妨學山上那個叫洪洗象的傢夥,不用著急,也沒必要非要逼著自己就要走到哪一步。我就你們三個徒弟,能出風頭的事情,呂雲長爭著搶著去做,暫時輪不到你這位大師兄。他樂得把你那付擔子拿過去扛著。天底下除瞭日後註定要坐龍椅的太子,就沒有誰一定要如何有出息,在能夠自保的前提下,日子怎麼過都是過,自己開心就好。三人之中,王生有些不一樣,因為她練劍,我出於私心,就擺師父的譜子,給她添瞭一副重擔。這一點,我也要跟你說清楚,你不可因此對王生心生怨念。”

跟在徐鳳年後頭走在臺階上的餘地龍連忙擺手道:“師父,徒兒不會的,我恨不得師妹練出最厲害的劍術,比我厲害不打緊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回頭看瞭眼餘地龍,小孩子被盯著有點微微臉紅,徐鳳年打趣笑道:“你倒是好眼光,別的不說,這一點已經深得師父的真傳瞭。”

這孩子的體魄開竅之早以及開竅之圓滿,能夠甩出他的師父徐鳳年十萬八千裡,此時被揭穿那點懵懂心思,撓撓頭裝傻。徐鳳年眺望遠方,輕聲道:“萬一以後你們三個都有大出息瞭,切記兩點。王生和呂雲長之間應該有一場生死相向的刀劍之爭,你到時候不用攔著他們比試,但希望你別在一怒之下殺掉呂雲長。還有就是你別隻學師父的拈花惹草,卻沒學到師父的薄情寡義,聰明人動瞭真情,一旦不幸遇人不淑,沒死那也是生不如死。風流不管大小真假,幾乎就沒有誰是自在舒坦的。你看看曹長卿、軒轅敬城,再回頭看看無牽無掛的鄧太阿……”

徐鳳年說到一半,就不再說話,餘地龍聽到一半,等瞭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抬頭看著這個自稱薄情寡義的師父。徐鳳年緩緩回神之後,揉瞭揉餘地龍的腦袋,笑問道:“你覺得誰會是你的師娘?”

餘地龍愣瞭一下,很快斬釘截鐵地說道:“裴南葦!”

徐鳳年屈指在孩子額頭敲瞭一下,“幫親不幫理是不錯,可成大事者,更多是中正平和的性子。師父以前就吃瞭很多虧,你要引以為戒。”

餘地龍嘆瞭口氣,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埋怨道:“師父,你今天說瞭這麼多大道理,我一下子可吃不下去啊。”

徐鳳年笑著說瞭一句“能吃是福”,不過接下來確實不再跟徒弟說話,兩人一同默默拾級登山。當地官府在清涼山暗中授意下,給武當山捐瞭好幾筆巨額銀子,還出瞭許多人力,幫山上新建瞭玄武殿、觀星閣和法籙局等一系列或宏偉或精巧的建築,而且還在山腰一處山清水秀的清修之地,修建瞭一座書院,道傢仙樂縹緲,與書聲瑯瑯交織一片,相得益彰。一些武當山原本無力修繕的破敗老舊建築也都煥然一新,山上香火本就越發旺盛,加上新涼王毫不掩飾的鼎力扶持,如此一來,香客們肉眼凡胎,武當山的仙氣漲沒漲看不出,可人味兒和煙火氣確是比以往多瞭太多。每逢初一十五,遊客如織,香火之盛,幾乎可以跟龍虎山一較高下。

徐鳳年見過掌管戒律的老真人陳繇之後,就在當初練刀所在地的洗象池邊上住下,沒有刻意拘束著餘地龍,由著孩子在山上瞎逛。徐鳳年大多時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靜坐吐納,終於止住瞭體內氣機一潰千裡的跡象,“池塘水面”,緩緩回升。這期間不斷有驛騎將梧桐院相對重要的批紅摹本送往山上,徐鳳年穩固體魄的閑暇之餘,會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細瀏覽,除瞭驛騎傳遞政務要事,邊關軍機秘事則交由拂水房老練諜子由邊境傳往武當山。諜子中夾雜瞭一些新納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經過褚祿山這個諜子大頭目的篩選,要這些人去沙場上拼死不現實,可要說做些這種輕松閑適的活計,還是會讓人趨之若鶩的。揀選江湖人做精銳驛卒,這是從李息烽手頭接過金縷織造局的王綠亭提出的建議之一。除此之外,設在陵州境內的金縷織造局在其餘三州設置瞭織造司,並不能親手參與地方吏治、緝盜和參劾,卻能幫助清涼山密報監督各種事務。同時正是在王綠亭此人的提議下,涼陵幽三州總計二十餘座書院,在三位文壇領袖的牽頭下,每月評出三份不限體裁的“魁文”,奪魁者,直接在北涼道獲得官身。這裡頭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涼州負責審文的文豪,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不過真正交到徐鳳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辭尖刻針砭時政的“棄文”,雖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頗,甚至大逆不道,可這些書生卻悄悄在梧桐院檔案掛瞭名,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許多被他們丟入廢紙簍的憤懣之作,那些皺巴巴的文稿,會在幾天後出現在清涼山梧桐院的書桌上。

徐鳳年臨時居住的那棟茅屋,夜間幾乎燈火不熄。

一個風雨飄搖雷電交加的深夜,徐鳳年看完所有送來的北涼諜報和離陽邸報後,單獨挑出三份,攤在桌上。一份來自邊境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是褚祿山的親筆。都說字如其人,可褚祿山的字卻極為秀氣溫婉,簡直就是女子字跡,實在無法跟他的臃腫體型掛鉤。密信上匯報瞭流州流民充軍的大致進程。在北涼道放松邊禁後,流民入境出現過一波高峰,一月內過境人數達到四千人,不過選擇進入北涼軍的寥寥無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隻是等到他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幹掉王仙芝後的消息傳出,在新任流州刺史楊光鬥的推波助瀾下,終於迎來瞭一大股人潮,短短一旬內有六千人主動要求去邊關投軍。

雖說春秋二十年連綿硝煙,早就證明瞭從無長命的萬人敵大將,可一支軍伍,有無萬人敵做主心骨,截然不同。徐鳳年和褚祿山、袁左宗等人都不覺得彪悍流民在流州可以自成一軍,更不相信他們守得住北莽鐵騎的沖擊。十數萬流民,確實人人上馬可戰,隻是成熟的軍伍,做得到一兩成戰損後軍心猶在,這些流民看似數量龐大,真正打起仗來,遇上勁敵不堪一擊不說,說不定還會沖散北涼原有的陣勢。因此最好的情況就是,把這些流民打散送入邊軍,然後把北涼一部分精銳換血輸送給流州,作為將來流州抵擋北莽鐵騎南下的中流砥柱。隻是這種事強求不得,雖然流民從軍之後可以衣食無憂,可畢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計,誰都不傻,好死不如賴活著。

徐鳳年自嘲道:“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很有用處的。”

密信上也有提及流民入伍之後與老卒的各種摩擦,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憤而殺人,差點鬧出嘩變。在信上,褚祿山說那些流民隻要參與其中,都已處死。

徐鳳年嘆瞭口氣,那些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流民雖然剽悍勇健,可哪裡敢在北涼軍中主動鬧事,自然是骨子裡瞧不起流民的邊軍老卒有過激之舉在先,可以說這些流民的死,極其憋屈冤枉。但是徐鳳年並不想改變褚祿山的決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營之中,老卒大肆欺侮新卒,是任何一位領兵將領都無法根除的陋習,邊關老卒欺壓流民新卒,要罰。可是流民新卒違例犯禁,則是要殺。流民想要有出頭之日,隻有一個機會,那就是以後上陣廝殺,贏得老卒的由衷尊重,視為兄弟袍澤,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二份來自梧桐院。離陽大舉滅佛,流離失所的入境僧人多如過江之鯽,泥沙俱下在所難免,自然不會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塵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這其中就有許多習慣瞭養尊處優的名僧,通過各種途徑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賦稅的“寺廟賜田”,名義上是為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內就此起瞭爭執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見是非但不能開這個口子,還要命令各地官府嚴厲斥責,將這些僧人驅逐出境,而陸丞燕的意思是明著安撫暗中留心,不答應,拖著便是,這就無須撕破臉皮。

徐鳳年揉瞭揉太陽穴,苦笑道:“一個雷霆手段,一個菩薩心腸,似乎都沒錯。就當沒看見這份東西好瞭。”

第三份很有意思,來自離陽,中間有很多風波輾轉,最終能夠進入北涼,除瞭銀子能使鬼推磨,還有不小的運氣。在廣陵道和南京畿之間有個厭蛟湖,是離陽一統天下後開鑿的人工湖,據說是用以鎮壓西楚遺留龍氣。湖中有島,島上建有庫房,四周重兵把守,專門庫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黃冊,記載瞭離陽各地的戶口、耕地和賦役情況。但世人不知除瞭京城戶部主管的黃冊之外,還有一樣更隱晦的檔案,除瞭當朝首輔,別說各部衙門,甚至連中書省、門下省的兩位主官都無法提閱,那就是各地軍隊的冊籍。這源於先帝當年下令編制《諸部司職掌》時,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準確數目,又要保住軍事機密,於是就取瞭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屯田黃冊分別掛到眾多部司和州郡下。廣陵道本就是天下糧倉,還算隱蔽,可兩遼的田地數目都出奇得多,無疑是掛上瞭此冊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劉懋就因為向掌管厭蛟湖的恭良侯趙思啟索要名冊,這位皇室宗親便按例彈劾瞭一本,後知後覺的劉懋接連上折請罪,仍是沒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貶謫到瞭燕剌道那個瘴氣橫生的蠻荒之地,最終老死在任職上。

這次被西楚復國波及,厭蛟湖開始大規模向北搬遷,這中間冊籍正本不少一本,卻平白無故多出瞭許多綱領摹本,大部分流入廣陵道境內,小部分散落民間,安插在境內的北涼諜子就從一撥江湖人士手中半買半搶,得手瞭一杯羹。

黃冊上的數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卻能看出許多活的東西。

剛好徐鳳年又跟拂水房要來瞭一大摞歷年來有關廣陵道軍鎮的諜報。徐鳳年原先知道趙傢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做經略使,看似放虎歸山,實則請君入甕,以便甕中捉光大小鱉。可看著那個仔細推敲出來的真相,徐鳳年可以確定一點,那些嘴上跟部卒嚷著朝廷缺餉的駐軍主將,一個個理直氣壯,說是朝廷太過偏袒兩遼防線,其實不過是他們中飽私囊而已。朝廷在張巨鹿和極其擅長“點石成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聯袂主持下,並不曾半點虧待境內駐軍。要說地方駐軍使勁瞎嚷嚷,會喊的孩子有奶吃,這並不奇怪,可在徐鳳年看來,廣陵道這些將老爺的吃相實在是差到瞭一種觸目驚心的境界。但這也是張巨鹿自食其果。當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為臣,北人南下為將”的局面,雖說此舉把江南和北地兩個豪閥集團都與各自本地割裂開來,但是那批北方將領到瞭廣陵道後,本身就有靠近趙傢龍興之地的鄰居傢族做靠山,這些自恃是自己父輩打下江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來?廣陵道又是朝廷帶頭壓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們會有半點忌憚?十幾年下來,幾乎每一個實權位置,少則兩屆多則四屆,大夥兒輪流坐莊輪流搜刮,誰去管境內民生民意如何?

徐鳳年輕聲道:“過猶不及。”

徐鳳年起身走到一面墻前,墻上掛瞭一幅囊括舊楚國境和整個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勢圖。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現在離陽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順,前者坐擁江山,是要靖難平叛,後者打出瞭中原正統的旗號。這不是亡國兩百年後,而隻是二十年後。西楚當年滅國,連史傢都認為“過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滅,更被無數士子痛心疾首地視為“神州陸沉”。

徐鳳年看著那幅地圖,不同於一般粗劣的疆域輿圖,圖上所繪的山川地理和關隘軍鎮極為詳細,隻要有可能成為用兵之地,無一遺漏,並且各地的甲數和民戶,都清楚標註,而且經常有所臨時更改。

這張地圖之上,呈現出很隱蔽的一動一靜,靜止的是靖難藩王的各支兵馬,和臨時受封大將的兵部侍郎盧升象大帳、楊慎杏所率步卒為主的四萬精銳、閻震春領兵的騎軍居多的三萬人馬。

盧升象所在的佑露關,據說軍令難出。

楊慎杏陳兵於西豫地帶,虎視眈眈,這位春秋老將屁股後頭,可是跟瞭一大幫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傢子弟。西豫多山地,夾雜眾多河流,多東西孔道和橫谷,既非兵傢死地,也非孤地,同氣連枝。

而閻震春所在的東豫平原,地勢坦闊,雖無險可據,但自古即是便於騎軍驅策的興兵通途。若非閻震春與京城王貴門第極少來往,其實更多人是想投身閻老將軍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撈取軍功。反正西楚餘孽彈指之間就可捏死,到時候兩條腿的步卒,哪裡有坐在馬背上的騎軍跑得快?

三支兵馬暫時按兵不動,但是按照最新的諜報顯示,西楚的戰力卻一直在暗流湧動。除瞭南邊比較安靜,舊京城的兵力已經四散鋪開而去,尤其是北線一帶,更無定數,粗略一看,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四處飛竄,充滿瞭顯而易見的破綻漏洞。

徐鳳年瞇眼盯著地圖,去揣測曹長卿這位未能在春秋之中大放光芒的儒將。徐鳳年自己的北涼,他雖然隻是個父輩打下現有江山後的守成之人,但一樣深知伏兵的重要性,青城山那幾千潛伏多年的甲士和邊境上的兩股馬賊是如此,以後安插在西域用以長驅北上的騎軍也是同理。擱在一場戰役之中,一樣要求後續兵力的精準投入。重騎之所以在戰場上能夠一錘定音,便在於此。這些年中,舊西楚國境四周一直有許多股流賊跨境流竄作亂,廣陵王趙毅的部卒能夠相對保持較高的戰鬥力,少不瞭這些練兵對象的貢獻。這才讓趙毅不把燕剌王趙炳放在眼裡,叫囂著可與北涼鐵騎叫板。在幾位封疆裂土的藩王之中,膠東王趙睢空有身處邊關的地理優勢,但是在朝廷和顧劍棠的雙重壓制下,無法跟北莽正面交鋒,這些年的戰力就一直在下滑。

徐鳳年在尋找曹長卿的精兵所在位置,他相信太安城的兵部大佬們也都在瞪大眼睛。

當年那個志在天下的大楚,除瞭有兵聖葉白夔這根定海神針,更重要的是擁有無數良將,有著步卒戰力巔峰的十二萬大戟士,還有靠無數黃金白銀喂養出來的龐大騎軍,輕騎、重騎都堪稱無敵。

現在,西楚的大戟士已經煙消雲散,新的重騎尚未浮出水面,此時在這張地圖上呈現出來的兵力,主要是負責駐守西楚舊京城的兩萬“叛軍”,還有各軍鎮各關隘累計的八萬人馬,那些埋藏在各處的流民匪寇,保守估計不下三萬人,戰力會遠遠在八萬人之上,與兩萬親軍旗鼓相當。但是兩國交戰,由民望和國力支撐而起的底蘊,至關重要,有聲望就會有兵源,百姓願意為之而戰,有財力,才能不輸在配置上。大致相當的兩支兵馬,兵器多寡,甲胄優劣,都足以決定勝負,除非是一方將領出現致命的昏聵命令。但問題在於現在幾乎沒有人可以確定,到底有幾千還是幾萬的西楚遺民,會為瞭那個“薑”字赴死。

徐鳳年視線偏向更北,那裡是顧劍棠的三十萬邊軍,離陽王朝的真正精銳之師。

徐鳳年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將視線投在西蜀、南詔相接的版圖之上。

兩個當今離陽王朝最會用兵的人,一個無事可做,北上不敢,南下不能,另外一個沒事找事,借口皇木亂案帶兵南下,聽說隻帶瞭八百甲士。

徐鳳年坐回桌前,閉目凝神。

屋內沒有懸掛涼莽對峙形勢圖,因為根本不用看,都刻在他腦子裡,也不用他這位北涼王如何在邊關軍務上鞠躬盡瘁。

道理很簡單。

將近二十年辛苦經營,北涼邊境的防守已經做到瞭極致。

北莽如果僅是南朝四十萬兵馬南下。

北涼就不客氣地吃掉。

如果北莽舉國南侵。

無非就是死戰。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束手待斃,好聽一些,就是玉石俱焚。

徐鳳年走出屋子,來到洗象池畔。小徑是由池潭中的鵝卵石鋪就,緊密有序,經過雨水和池水年復一年的沖擊洗刷,本就棱角不多的鵝卵石越發光潔圓潤。徐鳳年脫下靴子拎在手裡,緩緩走在石子路上,一股沁涼卻不寒冷的舒適感滲入腳底板。

徐鳳年跳到巨大青石上,躺著望向星空,閉上眼睛。

廣陵道上不知道有多少萬人,活不過這個秋天?

又有多少萬北涼人,活不過下一個秋天?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