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一章 元樸暗訪宋雛鳳,女帝南朝議軍政

宋恪禮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地道:“宋恪禮拜見元先生!”

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師——“半寸舌”元本溪!

白露,二十四節氣第十五,夜來草木見露水,鴻雁南渡避寒。

寧州威澤縣,身為上縣,配有縣尉兩名。去年冬末,外鄉人宋恪禮來此赴任,剿匪有力,連破馬賊匪窩大小十餘處,寧州響馬聞風喪膽。然而入夏之際,這名小宋都尉就給寧州刺史府毫無征兆地罷去官職,至今已經閑散在傢數月。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樁原本已經大致談妥的婚事也黃瞭。那女子是威澤縣中等門戶的小傢碧玉,稱不上公門望族或書香門第的大傢閨秀,嫁給原先前程錦繡的年輕都尉是有高攀之嫌,可嫁給之後白丁之身的宋恪禮,自然是委屈瞭。婚事生變在威澤縣城內沒有生出太多波瀾,畢竟寧州身處京畿之南,一州老小都盯著廣陵道上的西楚復國,誰顧得上一個落魄讀書人的柴米油鹽?鄰裡關系好的,見面還會喊一聲小宋都尉,大多數百姓都不愛搭理這位沒什麼靠山的官場落水狗。

不過白露時分的一個黃昏,一名雙鬢霜白的老儒生進入縣城,也沒有問路,就徑直走到瞭早已搬離縣衙的宋恪禮的私宅門口。門外停著一架小馬車,才不至於讓人覺著門可羅雀。老儒生看瞭眼簾子一角內那張清秀的臉龐,淒淒慘慘戚戚的。女子見到這棟宅子有客來訪,有些訝異,緩緩放下簾子,馬車便緩緩駛出小巷。老儒生直接推門而入。宋恪禮正在院中翻閱一份托關系要來的朝廷邸報,見著貌不驚人的儒生之後,一臉驚喜,把邸報擱在石桌上,趕忙起身,作揖行禮道:“晚生見過元先生。”

來訪之人正是翰林院那個性格孤僻的老翰林元樸。這位翰林前輩的一席話,於他勝讀十年聖賢書。宋恪禮幾乎每日都要細細思量當日翰林院內元先生寫在宣紙之上的言語:“士有三不顧:齊傢不顧修身,治國不顧齊傢,平天下不顧治國。”“天下傢國敗亡,逃不出‘積漸’二字禍根。天下傢國興起,離不開‘積漸’二字功勞。”當初整座太安城都在看他們宋傢的笑話,稱霸文壇士林的宋傢兩夫子,他爺爺氣死病榻,名聲盡毀;他父親被貶出京城,一輩子無法出仕,而他這位曾經的宋傢雛鳳,也被流放到瞭窮山惡水響馬為患的寧州威澤縣。這還不算什麼慘事,當他為民請命做出一番業績後,先是郡府,繼而是寧州刺史府邸,先後有人出手打壓他,但宋恪禮心中並無積鬱,真正讓他感到茫然的是另一件事——那些短短半年內就受過他宋都尉許多恩惠的百姓,反而跟著那些縣衙同僚一起白眼嘲諷。不過宋恪禮並不想找人訴苦,除瞭眼前這位元黃門元樸。因為宋恪禮有一肚子不合時宜,想要向這位自己在翰林院就吃不開的先生請教。

宋恪禮等元先生落座後,畢恭畢敬地問道:“先生怎麼來威澤縣瞭?”

原本喜歡寫字多於說話的元樸拿起那份邸報。大概是讀書太多,眼睛不好,他將之拎高瞭幾分,仔細瀏覽瞭一遍,輕輕放下後,才開口說話,聲音依舊含糊不清:“太多年沒有離開過太安城,就想走出去看一看。”

說到這裡,老先生有些感慨地道:“王仙芝走出武帝城後,太安城有一位故人也走瞭。”

元樸望向宋恪禮,開門見山說道:“寧州馬患積重難返,是有根源的,這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你一個外人想要去動棋子,舊有的下棋之人,是會讓你死的。”

宋恪禮點瞭點頭,釋然道:“果然如我所料,寧州這些年蜂擁而起的馬賊是那曹長卿的落子。”

元樸淡然道:“曹長卿在這二十年裡可沒有閑著,還有一名西楚死間做到瞭趙勾三把手的高位。此人在十七年前就提出,要在廣陵道各地軍伍之中安植密探。在今年這個祥符元年的早春,那些潛伏多年大多已經做到都尉、校尉的諜子,準確說來是三百六十七人,半數暴斃,半數則成為瞭西楚叛軍的中堅人物。這一手,是與趙勾聯手謀劃十多年的兵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兵部尚書盧白頡這會兒捉襟見肘,跟此事遺禍有極大關系,否則你以為西楚哪來那麼多一上沙場就可死戰的精銳?”

宋恪禮一臉愕然。

元樸雙指並攏在石桌上橫抹瞭一下,沙啞地說道:“局分大小。往大瞭說,是削藩,是收攏國力,是興科舉,是抑武人,說到底,是為瞭吞掉北莽,一統天下,完成八百年前大秦王朝也沒有做成的壯舉。再退一步,是某人的千古一帝。”

元樸的手指豎畫瞭一下:“稍稍往小瞭說,是逼迫北涼王用全部傢當牽制北莽,是將顧劍棠局限在北線,這是陽謀。以西楚復國為魚餌,耗去包括廣陵王在內的各大藩王的實力和野心,折損顧廬一系的地方軍力,並且以此釣出燕剌王趙炳這條占據地利人和的大魚,這是陰謀。兩代北涼王,可怕之處在於有三十萬勁軍,可敬之處在於父子二人手握權柄,卻不會造反,可憐之處在於離陽朝廷不論你北涼反不反,都要你徐傢傾傢蕩產。”

元樸攤開手掌,在桌面上擦瞭擦:“人生無奈,就像徐驍千方百計想殺我,可他哪怕有三十萬大軍,一撥撥死士赴京,卻始終殺不掉我。就像曹長卿空有大風流,卻時運不濟,生在瞭西楚。就像張巨鹿,鞠躬盡瘁,為天下蒼生謀福祉,卻要面對一個傢天下的時局。就像徐鳳年,勝瞭王仙芝,接下來還要面對北莽百萬鐵騎。他們的無奈,你宋恪禮比之,是大是小?”

宋恪禮瞠目結舌:“元先生?”

元樸笑瞭笑。

宋恪禮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地道:“宋恪禮拜見元先生!”

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師——“半寸舌”元本溪!

元本溪沒有理睬宋恪禮的鄭重其事,平靜地道:“我本不該這麼早見你,隻不過我一輩子都待在那座城裡,春秋前期,我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那荀平的一個字,比我幾斤口水還有用;春秋尾期,我又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瞭。如今棋盤上落子生根,按照黃龍士的看法,下田種地,有趣的不是在傢等著大豐收,而是親自去田邊看一眼田壟上的金黃。你也不宜繼續留在威澤縣,不妨與我一同看看硝煙四起的場景。否則咱們讀書人光是嘴上說,哪怕心裡確實想著哀民生之多艱,可到頭來連老百姓到底是如何個苦楚都不瞭解,未免太過可笑。”

宋恪禮眼神熠熠,欣喜地道:“晚生願為元先生馬前卒。”

元本溪點瞭點頭,問道:“方才我見著瞭巷中的女子,你覺得與那個為瞭見你一面不惜偷偷離開京城的公主殿下相比,如何?”

宋恪禮一時間無言以對,不知如何作答。

一個是相貌出彩的金枝玉葉,一個是中人之姿的小傢碧玉,怎麼比?

元本溪的眼神有些飄忽,嘆息道:“男女情事,有些人本就是好人,對你好,這自然是幸事,但未必是對方真的有多喜歡你;有些人性子差,卻肯為你改變極多,才是真的喜歡你。那位趙姓女子,願意冒險離京找你,卻絕對不會對傢族棄之不顧,到瞭兩者取一之時,會棄你而去;而巷弄裡的劉姓女子,性子溫暾,卻多半能為你不顧一切,生死相隨。世間人,總因為有身份的人物付出一些,便感激涕零,對近在咫尺的父母養育、貧寒朋友的傾囊救濟、結發妻子的相夫教子,反而感觸不深。”

宋恪禮略帶苦澀地道:“晚生受教瞭。”

元本溪突然坐回石凳:“說話比做事確是累多瞭,拿酒來。”

宋恪禮趕緊跑去屋子裡找酒。

元本溪自言自語道:“如果不是北莽,有北涼三十萬,西楚如何,趙炳、趙毅這些宗室藩王又能如何?”

元本溪自嘲地道:“我亦是無奈人啊。”

一駕馬車悠悠然駛向散倉,馬夫是宋恪禮那個相貌秀氣的書童,坐在車內的元本溪一直將簾子掛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鴻雁的“人”字形隊列,怔怔出神。出頭鳥,扛大風,可一門一戶也好,一族一國也罷,都必然有人挺身而出。

宋恪禮離開威澤縣後,就沒有朝廷邸報可以翻閱,不過元先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他暢所欲言,有意無意“泄露天機”,宋恪禮自是深信不疑。

散倉一戰,是當今天子登基後,在太安城以南版圖上吃到的第一場大敗仗。永徽年間兩次遠征南詔,雖然無功而回,但十數場大小戰役也是互有勝負,而祥符元年的散倉騎戰,大將軍閻震春戰死,三萬精騎全軍覆沒,是註定沒法子蓋上遮羞佈瞭。此戰令離陽朝野悚然,若說楊慎杏的被困還可以理解為輕敵所致,那麼閻傢騎軍跟西楚叛軍不含詐術的硬碰硬,結果仍是一敗塗地,就不得不讓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權衡西楚的實力。一心報國的宋恪禮更是憂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開天窗說瞭一席敞亮話,才讓這位宋傢雛鳳真正見識到廟堂的波雲詭譎。

“你有沒有看到一件事情?楊慎杏的四萬薊南老卒,以及新創的五六千騎兵,和閻震春原本守衛京畿的三萬精騎,都是某一個人的‘傢軍’?”

宋恪禮驚嘆道:“可這代價是不是太大瞭些?”

元本溪淡然笑道:“朝廷那邊,主要是顧廬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書房處’,這幾個地方都不認為楊慎杏、閻震春這兩位百戰老將會一敗塗地,他們本該輸在西楚主心骨曹長卿露面之後。不過如此一來,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創,那麼廣陵王趙毅又有什麼理由龜縮不動?”

宋恪禮感慨道:“先抑武,削藩便水到渠成,這是陽謀。”

元本溪不置可否,猶豫瞭一下,自嘲道:“我還算讀過些兵書,但一直不敢說自己熟諳兵事,故而對於戰事佈局,一向能夠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貴自知,揚長避短,很多時候隻要你不犯錯,機會就來瞭。楊慎杏是輸在瞭廟堂之上,否則以櫆囂一線的兵力,雙方均勢,如果楊慎杏穩紮穩打,還能占到便宜。可楊慎杏打瞭大半輩子的仗,年紀大瞭後,不把自己當封疆大吏,而以為自己就是一員‘堂臣’,到頭來輸在沙場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禮,你不可不引以為鑒。”

宋恪禮使勁點點頭。

元本溪繼續說道:“閻震春為楊慎杏牽累,不得不倉促南下散倉,被西楚騎軍以逸待勞,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騎在關鍵時刻攪局,被人有心算無心——閻震春越是治軍有方,麾下士卒越是不惜決戰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閻震春的經驗,肯定猜得到西楚兩萬輕騎身後留有伏兵,隻是沒有想到兩萬騎就將他們三萬騎打成瞭強弩之末。朝廷一步錯,步步錯;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來是後繼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記載瞭十幾名年輕人的檔案,其中又以四人最優。四人已經出現瞭兩個。裴閥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囂政務,此人年少老成,傢學淵博,但缺少靈氣。散倉一戰,率領兩萬輕騎與閻震春死戰的騎將許雲霞,銳氣十足,但絕對把握不準重騎的出擊時機,如此看來,北線之事,應該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謝西陲的手筆。”

宋恪禮緩緩說道:“我聽說過寇江淮祖輩皆是西楚大將,他本人鉆研兵法韜略,早年曾經是上陰學宮名震一時的人物,尚未及冠便當上瞭稷上先生,更身具親身陷陣之勇,是難得的文武全才。至於謝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聞。元先生,西楚的北線謀劃,當真不是那‘儒聖’曹長卿的既定經略?”

元本溪搖頭道:“沒有這些出眾的年輕人,曹長卿怎敢復國?”

元本溪突然笑瞭起來,而且大笑不止。宋恪禮愣瞭一下,在他的印象中,元先生事事處變不驚,大智近妖,卻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時刻。元本溪開懷大笑之後,提起酒壺喝瞭口酒,說道:“我一輩子窩在翰林院,聽多瞭名士風流的高談闊論,雖然多有迂腐氣,可到底是世間最飽讀詩書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處。要麼是跟一群見不得光的幕後人物打交道。這些人物更是見識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學,或者小處細處無紕漏,或者遠見超群,一步算十步。結果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鎮客棧,聽著貧寒士子和鄉野村夫的誇誇其談,才知別有一番風味。”

宋恪禮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評論。這趟南下之行,確實旁聽瞭許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論,宋恪禮往往左耳進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聽得津津有味,喝酒吃菜越發愉悅。例如有市井粗人說那綽號啥官子的西楚曹長卿腦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裡刺殺當今天子?反正都已經刺殺瞭三次,多幾次又何妨,總比在廣陵道上無所事事來得強。還有人的意見更為“務實”,說他要是曹長卿,就帶著江湖高手坐鎮北線,每次殺個幾千人,幾天殺一次,一路殺到太安城腳下,都不用折損西楚一兵一卒。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提出異議,說既然如此,咱們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請躋身武評的高手,一股腦殺去北莽,還要顧劍棠大將軍的邊軍做什麼,要北涼鐵騎做什麼?分明是天地之間藏著咱們老百姓不明白的規矩。然而這些人被人刨根問底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西楚揭竿而起,豎起瞭那“薑”字大旗,卻並未出現離陽王師一戰功成的大好局面,戰事膠著,熱鬧非凡,市井坊間也出現瞭許多面紅耳赤各抒己見的爭執者。

元本溪輕聲笑問道:“是不是覺得那些遠離中樞的百姓見識粗鄙短淺?”

宋恪禮沒有故意隱藏心思,點頭道:“晚生確是這般認為的。”

元本溪搖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整頓江湖勢力,隻不過當年先帝命徐驍馬踏江湖,開瞭一個不好的頭,之後朝廷雖然在禦前金刀侍衛中給江湖草莽留瞭不少官位,刑部和趙勾兩處也多有分發護身符,送出相當數目的銅黃繡鯉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氣魄,還是相形見絀。雖說讓心高氣傲的頂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聯手刺殺某人是癡心妄想,但在一場戰事中減少甲士死亡並不難。然而兩件事讓我徹底打消瞭念頭。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脈正統,加上宦官韓生宣的阻撓,以及柳蒿師那份太安城內唯我獨尊的心態。第二件事是徐驍收繳天下秘籍入庫,並定下傳首江湖的規矩,從此奠定瞭廟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調子,導致我朝無法造就北莽那種溪流融入大江的氣象。”

元本溪嘆瞭口氣,晃瞭晃酒壺,望向年紀輕輕的宋恪禮,沉聲說道:“聰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復雜,甚至往往很簡單,但隻有一點不能出錯,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遠處和腳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對的。真正難的,是‘知易行難’的這個‘難’字。你祖輩父輩兩位夫子聯袂稱雄文壇,打壓他人,未必不知此舉有礙士林風氣,為何?放不下一傢榮辱罷瞭。當今天子不采納李當心的新歷,未必是不憐天下百姓,為何?放不下一姓興衰而已。曹長卿之風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這位大官子三番兩次進入皇宮,隻要他殺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兩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曹長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與那故人舍不得我輩儒生風流早早被風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地感慨道:“人有所執,則癡,則真。其中好壞,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意味的?”

宋恪禮正要繼續請教,元本溪卻已經沒有瞭說話的想法,隻是自言自語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經被人蓋棺論定。廟堂上如何,在本朝也會有一個瞭斷。以後我元本溪與李義山、納蘭右慈這種謀士也成絕響,至於帝師,就更成奢望瞭。”

隨後的一路南下雲淡風輕,大將軍閻震春和他的三萬閻傢騎軍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調兵遣將,短時間內並無戰事,而且那些馬賊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馬車走得無驚無險,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地來到瞭散倉那處戰場。

元本溪走出馬車,沒有馬上走向雙方投入瞭五萬騎兵的沙場,而是來到那個西楚重騎兵人馬停留的地方。離陽唯有北涼、薊州和兩遼出大馬,西楚戰馬先天不如這三地,而且重騎兵趕赴戰場,也是常人想象中那種氣勢如虹一路疾馳,而是需要大量的負重騾馬和眾多輔兵。重騎兵在投入戰場之前,騎卒不披甲不上馬,隻隱蔽於距離戰場不遠不近的場所,安靜等待時機。然而,一旦讓要求苛刻的重騎兵完成蓄勢沖鋒,那種匯聚在一起的巨大沖撞力,無與倫比!可以說,重騎軍就像每一位騎軍統帥都試圖金屋藏嬌的女子,更是敵軍統領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敵”。

元本溪按照這支重騎軍參與戰事的行軍路線緩緩步行,一直走到最終戰場,然後蹲下身,閉上眼睛。

他似乎可以看到那場騎軍大戰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壯畫面。

輕騎戰至最後,西楚重騎殺出。

已換瞭數匹戰馬的閻震春滿身鮮血,視死如歸,帶著一直護駕所剩不多的親衛騎兵,率先迎向重騎。

有馬者繼續騎戰,進行最後一次沖鋒對撞。

已經沒有戰馬騎乘的閻傢騎卒便步戰結陣,一同迎向那支勢不可當的鐵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後,已經同樣倦怠至極的西楚輕騎繼續咬牙追殺。

閻震春首先戰死,甚至沒有留下全屍。

將官隨後盡死。

許多無力再戰的閻傢騎卒,木然地看著敵人馬背上的槍矛刺來,或者是怔怔地看著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眾多被鮮血浸透的旗幟倒在戰場上。

有騎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瞭旗幟一角。

大戰過後,西楚那名沒有親上戰場的年輕統帥有條不紊地下令給輔將處置後事。年輕人並沒有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喜悅,隻是獨自坐在地上,環視四周,默默地低下頭,抬起手臂擦拭淚水。

既是為西楚兒郎,也是為敵對陣營的閻傢騎軍。

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之壯觀,卻也不是峰峰都築有道觀,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借著那位北涼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的東風,得以新建瞭一座道觀,觀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紀最小的徒弟韓桂。這位年輕道人修心不修力,連老掌教王重樓都給過一句“此子正心誠意,將來愈行愈遠”的評語。不過,即便武當山風淳樸,可韓桂既不會煉丹,也不會符籙,甚至連那占卜卦數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故而宋知命一直不準這名閉關弟子“開峰”。當然,以從前武當山的香火,更多的還是有心也無力,以至於王重樓仙逝之後,掌教都由洪洗象變成瞭李玉斧,韓桂仍是不溫不火地修仙問道。

青山觀雖是新落成,但韓桂本就不是什麼長袖善舞的玲瓏人,經過初期各峰道觀的熱鬧恭賀後,位置偏遠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觀的香客更是寥寥無幾,一旬下來屈指可數。倒是有個孩子經常跑來青山觀嬉耍,跟掃地道童漸漸熟絡起來,後來又帶瞭個年輕人來上過香,據說是他的師父。觀主韓桂年幼登山,潛心研習典籍,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認不得那個出手算不得闊綽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時,韓桂甚至依舊沒認出來,反而是掃地的弟子記住瞭那人的臉龐,偷偷小聲提醒,韓桂才急忙跨出門檻,喊住瞭那個細看之下氣韻不俗的公子哥,說是道觀簡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位豐神俊朗如謫仙的香客沒有拒絕,笑著答應下來。韓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韓桂煮茶也不似那些規矩煩瑣的江南名士,不講究烹茶之水。兩人對飲,自稱涼州人士徐奇的香客並不多話,隻稱贊瞭茶味幽遠,韓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隻能一笑置之。

在他們飲茶的時候,那個時不時跑來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韓桂的徒弟清心,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聊著天。清心別看年紀小,而且在青山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課業和活計,可輩分在武當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樓那幾位,在山上輩分最高,隻不過隨著歲數最大的宋知命離世,如今僅剩下陳繇和俞興瑞兩位年邁真人,接下來便是新掌教李玉斧這一輩。因為上一輩收徒甚少,韓桂作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輩分相當,接下來便輪到“清”字輩。武當山上有四十餘人,雖說有人數漸長的跡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蓮花峰、玉珠峰那幾個香火鼎盛的地方,許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聲師叔。小道士清心戴著武當常見的洞玄巾,頂有寸餘棉帛折疊,巾面繪有祥雲,如竹簡垂於後,師法於仙人呂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結識的同齡夥伴說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養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調理真論》記載,至此雷始收聲,陰氣漸盛,我輩當早臥早起,與雞俱興。而且我師父說過,秋季燥熱也分溫燥、涼燥,得多在登高望遠的地方勤快吐納,叩齒咽津。養生之法,概而論之,就是‘斂藏’二字⋯⋯”

聽著道童文縐縐言語的另外一個孩子咿呀嗯啊著,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還是好奇地問道:“既然以後很少打雷瞭,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來瞭?那你們道士會不會忙著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瞭個白眼,雞同鴨講讓他有些生悶氣。

那個自知犯錯的孩子撓撓頭,不知所措。

清心不願跟這傢夥斤斤計較,突然一臉嘴饞樣,還抹瞭抹嘴角的口水,低聲道:“地龍,我跟你講啊,小蓮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馬上就要紅透瞭,好吃得緊!我跟幾個師兄和其他峰上的師侄都商量好瞭,什麼時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話,我就算你一個。”

餘地龍訝異地道:“小蓮花峰?不是你們上任掌教洪仙人一個人的修道之地嗎?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縮瞭縮脖子,小心翼翼地瞥瞭眼師父,然後又將嗓音壓低瞭幾分嗓音:“小師叔祖沒飛升前,咱們去摘柿子沒啥事,小師叔祖還會親自幫咱們上樹摘哩!唉,可惜小師叔祖飛升後,掌管戒律的陳師伯祖就不怎麼讓人去那兒瞭,前些時候不知為何還下瞭一道禁山令。可那裡的柿子,真的特別甜特別好吃!”

說到這裡,小道士驀然紅瞭眼睛,趕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餘地龍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瞭?有點出息好不好!沒事,我趕明兒幫你摘去,包管你吃夠!”

小道士瞪瞭他一眼:“我是想念咱們小師叔祖瞭!”

這邊又是柿子又是小師叔祖的,那邊韓桂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嘆息一聲,有些失神。還記得當年這個時節,騎牛放牛的小師叔每次見著他們這些後輩,都會變著法兒地從袖子裡掏出幾個紅燦燦的柿子來,遞給他們之前,還不忘用袖子輕輕地擦瞭又擦。

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輕聲說道:“韓道長,我略懂堪輿皮毛,知曉小柱峰的山勢水脈疏密有致,在武當山也屬於有數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說一句,怎麼青山觀建成是建成瞭,香火卻這般稀少?”

韓桂雖然不諳人情世故,其實道心通透,立即明白瞭此人的言下之意,灑然笑道:“照理說,小柱峰風水確實很好,本該交由‘清’字輩一位天資極佳的大弟子來‘開宗立派’,隻不過當年小師叔大概是跟小道開玩笑,說小柱峰的桂花尤其香,冠絕諸峰,小道俗名裡有個‘桂’字,命裡該有。說心裡話,不提其他,就說青山觀內的塑像供桌,都是銅鑄鎏金,價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話,小道這些天當真是怕那賊人惦記上,到時候小道就算拼瞭命阻攔也攔不下啊。其實就小道自身而言,何處讀書不是讀,何處修道不是修,畢竟人生在世,吃不過幾碗飯,穿不過一身衣,睡不過一張床。”

徐鳳年打趣道:“韓道長作為修道之人,也計較那些黃白物件?難道不該是隻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許牽掛嗎?”

韓桂爽朗大笑,擺手道:“錯啦錯啦,‘仙人’,還有一半是人,至於‘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鳳年似乎一臉不悅,皺瞭皺眉頭,沉聲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還望道長解惑。”

韓桂並未在意這位徐公子的陰鬱神情,笑著緩緩說道:“睡一覺睜雙眼食三餐,勤四體耕五谷尊六親,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本分,並非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雖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畢竟前途渺茫,咱們修道,說是修長生大道,其實在小道看來,是在修一個‘道理’。打個比方,一人在傢,看住傢中物件,不丟不壞,就是‘道理’。若是借宿,護著院中物件不被偷竊擄搶,更該如此。小道便是這青山觀的過客,更是那人世間的借宿之人。丟瞭鎏金雕像,小道如果會點石成金的手段,賠得起,倒也不會心疼,可小道隻會修道,不會生財,既然賠不起,那就要心疼。”

徐鳳年會心笑道:“道長的這個‘道理’,很俗,但是不壞。”

韓桂笑著隨口說瞭一句:“有個俗念頭,想做長生人。”

徐鳳年雙指摩挲著瓷杯邊沿,輕聲說道:“我倒是遇過幾個能長生卻不願長生的人。”

韓桂也沒覺得這位公子哥是在誇誇其談,由衷地感嘆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後就不曾下過山,學不來兩位師叔,以後若是有機會,定會下山去瞧一瞧。”

徐鳳年笑瞭笑,喝瞭一大口茶,掃去許多心中積鬱,然後向韓桂“請教”瞭許多修道養生的學問,後者對答如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無半點藏私。

日頭西斜,天色漸晚,臺階上的兩個孩子已經由坐著變蹲著再變站著,再由站著變躺著趴著,沒奈何各自的師父談興頗濃,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收工的跡象,百無聊賴之下,餘地龍跟清心都開始打瞌睡。餘地龍覺著幹等也不是個事兒,隻好用幾樣在清涼山王府嘗過的吃食來幫小道士解乏,什麼青蘿卜陳皮鴨湯,什麼桃花燜鱖魚,清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個啥滋味,可光聽著就口水直流。

徐鳳年看瞭眼滿院暮色,站起身,抱歉地道:“今日多有叨擾,耽誤道長修行瞭。”

韓桂跟著站起,搖頭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閑暇時可以多來青山觀坐坐,尤其是出冬筍的時候。”

徐鳳年的回答比較煞風景,他一板一眼地說道:“短時間內多半是沒有機會來此做客瞭。”

韓桂愣瞭一下,也不知該怎樣接話,徐鳳年笑道:“我傢藏書頗豐,回頭讓人給青山觀送些書籍,就當給道長借閱。”

韓桂嗯瞭一聲。

餘地龍看到師父總算要打道回府,蹦瞭起來,笑道:“走嘍。清心,回頭找你玩啊。”

小道童趕忙起身,小跑到臺階下,跟著師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觀外。

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道士滿臉的戀戀不舍。

“師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向師父請教一篇文章,內容博大精深,與其說是師父在解惑,不如說是徐公子在授業,像是一門導引術。唉,若是真想將其鉆研透徹,短則十年,長則窮其一生,看來不用急著下山瞭。”

“這麼難學?師父,那就別學瞭唄,天底下那麼多書籍,哪能本本都讀明白。”

“這一篇不太一樣。”

“師父,那你千萬別教我這篇!你都要讀十年,那我還不得一百年都下不瞭武當山,我不幹!”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飯嗎?”

“哈,哈哈。”

“算瞭,今天師父親自動手,省得你撒鹽沒個輕重。”

“⋯⋯”

“對瞭,切記,修道之人不可終日遊蕩,做空軀殼。去,趁著師父做飯的工夫,把《遵生九箋》抄寫兩遍。”

“⋯⋯”

徐鳳年和餘地龍沿著新辟的石徑小路走下小柱峰,餘地龍忍不住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世上真的有鬼神嗎?”

徐鳳年隨口說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孩子哦瞭一聲,看著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著心事的徐鳳年被出聲打斷後,瞥瞭眼緊緊跟在身後的孩子。這個大徒弟的習武天賦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不過不知道是出於本心,還是貧寒的生長環境使然,餘地龍對誰都藏藏掖掖,有一種近乎天衣無縫的藏拙本事。徐鳳年曾經無意間確定一件事:無論一個地方結構有多繁復,這個孩子隻要走一遍,就能絲毫不差地勾勒出立體圖,這種天賦,比單純的過目不忘更加稀罕可貴,所謂的練武奇才,在他面前也不過如此。徐鳳年冷眼旁觀多時,發現這個徒弟有點面熱心冷,別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絡,可在餘地龍心中,已經劃出瞭一條明確的界線,不越雷池,不逆龍鱗,隻要不過界,便可以隨意嬉笑打鬧,可若是過瞭界,徐鳳年不敢保證餘地龍會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不過,徐鳳年是第一次做別人的師父,雖然心底並不是很認同餘地龍與王生、呂雲長以及道童清心的相處方式,但也不覺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來。

徐鳳年想瞭想,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呂雲長看著很精明,其實很笨?”

餘地龍張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父那雙在夜幕中仍舊明亮的眼眸,終於還是沒有說話,低下頭。

徐鳳年笑瞭笑,一邊繼續前行,一邊柔聲說道:“師父也有師父,我就跟你說一個我師父講的故事,是講他讀書的歷程。”

餘地龍抬起頭,看著師父的背影,咬瞭咬嘴唇。

徐鳳年緩緩說道:“有個‘空城計’的典故,是說兩國交兵,一方實力占優的統帥被另一方的空城嚇退兵馬,經由後世層層渲染,前者淪為笑談,後者被尊為神仙。我師父年幼時讀至此處,也對後者的謀略心生向往,然而等我師父少年時候再讀這個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後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當死士,前去城內一探虛實。既然他都能想到這一點,那位日後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麼會想不明白?於是我師父對這個典故產生瞭巨大的懷疑,他開始去翻閱很多正史野史,終於發現一個真相,那就是後者所處的時局是,一旦贏瞭前者,滅瞭敵國,他就封無可封,功高震主到瞭極處,隻能解甲歸田,在傢終老。師父跟我說完這個故事後,就告訴我,讀書有三種境界,識人也是如此。”

餘地龍脫口而出道:“師父,我覺得故事是真的話,那麼那個前者也很聰明啊!空城計,其實本身並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計‘嚇退’瞭那個敵人,兩個人都有臺階下,順便還為自己贏得瞭後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鳳年點頭道:“我當年也是這麼跟師父說的。”

餘地龍撓撓頭。

徐鳳年笑瞇起眼,說道:“不過師父馬上就一撣子拍在我的腦門上,訓斥我‘聰明多餘,並無裨益’。我以前一直覺得委屈,覺得聰明還有錯瞭?”臉色柔和的徐鳳年繼續說道,“聰明人,要把聰明用對地方。人生天地間,應該有益於世道,就算沒這心腸沒這本事,也不要仗勢欺人。”

餘地龍輕聲說道:“師父,你放心,我就算學會瞭高深的武功,隻要人不欺我,我絕不欺人。”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說道:“交友要廣,朋友要多,兄弟卻不必。如果你以後遇上瞭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誠心相待。師父就沒有做好,希望你以後可以做得更好。”

餘地龍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瞭點頭。

武當有數條敬香神道出入山區,徐鳳年跟餘地龍離開小柱峰後,前往主峰,路途中,在深溝大壑的雷公澗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陳繇正領著一對主仆往北神道走。徐鳳年上前一經詢問,才知道那兩個外鄉人仰慕武當香火盛況,入山之後流連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於徹底走岔瞭,好在被陳繇遇上。出山的路上,老真人跟那個中年儒生相談甚歡,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圓,借著滿地清輝,夜路還算好走。徐鳳年本就不急著回到洗象池,便跟陳繇一起把這對主仆送到“一根筋”直來直往的神道上。儒生顯然還不知陳繇便是武當山上的掌律真人,隻當是尋常貧寒道觀的年邁道人,不過見老道人談吐不俗,自稱來自江南道耕讀世傢的儒生也由衷地以禮相待。徐鳳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這位讀書人衣著樸素,負笈少年也不見富貴氣焰,隻是少年腰間所懸玉佩可不普通:臥鹿回首狀,陰線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著上千年歲月的珍稀物件,至於那隻竹制書箱也被摩挲得光可鑒人,顯然是一代傳一代的東西,當得起“耕讀世傢”四字。所謂豪閥門第的底蘊,就是在這些溫潤細節裡體現的。

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陳繇討教瞭關於《道樞契真篇》和《左洞真經按摩導引訣》之類經書的疑惑,徐鳳年看得出來,這些經文雖是道教修養的入門典籍,卻正統而醇厚,由歷朝道門神仙欽定認可並且詳細註釋,尤其適宜事務繁忙之人的“忙裡偷閑”,以便事功、養生兩不誤。

陳繇把主仆送到大路上後,雙方盡歡而散,老真人跟徐鳳年並肩而立,目送這位跋涉千裡遠遊北涼的江南儒士遠去,輕聲笑道:“王爺可看出什麼瞭?”

徐鳳年點頭笑道:“應該是江南道上的鹿鳴宋氏。口音符合,隻字片語透露出來的傢學淵源也相似。雖說宋傢在春秋十大豪閥裡墊底,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因為傢族根基位於廣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瞭朝廷,相對其他幾個傢族來說牽連不深,如今在離陽算是一等一的高門華族。當初出瞭一門兩夫子的京城宋傢,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著鹿鳴宋氏遠房偏支的旗號,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穩腳跟。聽說鹿鳴宋傢對那個過河拆橋的宋傢,私底下可是怨言頗多。”

陳繇捻須笑道:“若是貧道沒有猜錯,此人該是鹿鳴宋野蘋的幼子宋洞明。相傳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

徐鳳年倒是沒有想到會是宋洞明親至北涼,皺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隱相之一,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後,多年來表面上寄情山水,其實一直蟄伏蓄力。宋傢這些門閥歷來喜歡四處投機,可把宋洞明這麼一個重要人物放到北涼,好像太過冒險瞭。”

陳繇搖瞭搖頭,側過身,與徐鳳年對視,問道:“王爺是否以為,一旦北莽舉國南下,北涼輸多勝少?”

徐鳳年也不隱瞞,平靜地道:“若是北莽女帝隻動用半國之力,僅以南朝兵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涼邊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帳親臨邊關,帶上北莽所有持節令和大將軍,北涼就算已經有瞭內外兩條防線,也不可能擋下北莽鐵蹄。實不相瞞,如果不是陳芝豹封王西蜀,而是任由我北涼徐傢把西蜀、南詔打造成第三條大防線,我仍有信心拖死舉國南下的北莽。在我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中,北涼邊境上的二十餘萬邊軍,加上幽、涼、陵三州疆域,最後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詔這個口袋,層層遞進,足可兜住北莽的百萬大軍。隻是朝廷先後用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和陳芝豹封王就藩,打亂瞭北涼苦心經營的局面,否則有蜀、詔兩地作為數千裡大縱深,哪怕邊境戰敗,仍舊可攻可守,別說五年,就是給北莽十年時間,也沒辦法轉入中原地帶!”

徐鳳年極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這類軍國大事,更不會主動跟人提起半句,隻是他跟武當山素來相親相近,陳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長輩,是老掌教王重樓的師弟,也是洪洗象的師兄,故而徐鳳年並無半點戒心。而且一個人,胸有塊壘酒水澆不盡,總是需要說出幾句的。月明星稀,跟陳繇一同緩緩走在返山神道上,徐鳳年繼續說道:“可惜師父去世後,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沒辦法保住。當時我戰勝瞭王仙芝,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就近去西蜀,殺掉壞瞭北涼大計的陳芝豹,哪怕背負著造反的名號,也要把自古易守難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個則是遠去龍虎山,殺掉仇人趙黃巢。我選擇瞭後者,雖說當時冥冥之中有所感應,覺得殺趙黃巢比殺陳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頭再看,說到底還是出於私心,如今每每想起,總覺得良心不安。”

徐鳳年笑瞭笑,似乎有點尷尬,輕聲說道:“當然,想起的次數其實不多,加上現在,也就兩次。”

陳繇會心一笑:“貧道的師父曾經跟我們幾個說過,修道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其實不過是‘做本色人,說根心話,做有情事’。在貧道看來,修道是為瞭得道,無可厚非。在世之人,人人皆在修煉,在做取舍,故而才有瞭‘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的說法。既然王爺開誠佈公,貧道也不妨說些心裡話,若有不敬之處⋯⋯嗯,貧道相信王爺也不會遷怒於武當山,觀王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胸襟還是值得信任的。多門之室多風,這是常理,北涼便是如此。王爺坐鎮王朝西北,與那東線上的顧劍棠大將軍一同直面北莽鐵騎,是異姓王也好,被罵為二皇帝也罷,這是徐傢嫡長子該承擔的責任,不可因誰的幾句風涼話便推卸。武當幾代人都願意親近大將軍徐驍,除瞭大將軍厚待山上道士,更多的還是貧道和師兄弟們敬重大將軍的擔當。王爺作為徐傢新傢主、王朝新涼王,貧道所在的武當山在大體上都是滿意的,可有一點,貧道實在是看不過眼,今日不吐不快,須讓王爺知道。”

徐鳳年笑道:“真人但說無妨。好話就入耳,壞話不記心。”

陳繇看瞭眼和顏悅色的年輕藩王,一本正經地說道:“王爺你暮氣太重瞭!”

徐鳳年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說法,一時間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年邁道人氣咻咻地道:“王爺說到底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是登頂江湖的人物,本該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怎的如此暮氣沉沉,比貧道這活瞭八十幾年的老頭子的心態還滄桑?嘿,不說貧道在王爺這個歲數,便是掌教師兄,不也志驕氣盈?那會兒先是龍虎山趙希翼、趙希摶兄弟兩人上山‘問道’又‘問劍’,王師兄打罵得人傢沒脾氣不說,還背著師父獨自下武當負劍遠遊,登上龍虎山,還以顏色,先把自己心中那口氣出爽利瞭,回山之後被師父禁足、閉關思過又如何?咱們那位師父啊,當著大師兄的面疾言厲色,大動肝火,等到他老人傢把師兄關起來後,馬上就對咱們幾位笑開瞭懷,那嘴巴,可是好幾天都合不攏,見誰都笑。不過師父走瞭以後,王師兄心思也就重瞭,一直到領著小師弟上山才好些。”

徐鳳年雙手籠在袖中,默不作聲,但心底有些暖意。

陳繇突然笑道:“貧道略通讖緯,有兩個好消息要說,就當感謝王爺的還贈大黃庭之舉。”

徐鳳年半開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應讓小柱峰三年後的香火不輸武當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闖入北涼境內,我也會保住小柱峰一脈。”

陳繇瞪眼道:“先不說好消息。王爺有一件事須謹記:越是心誠之人,越要慎言!豈不聞一語成讖?上古先賢創造文字之時,蒼天哭泣,這裡頭可是有大講究的。如今趙室王朝選擇豫語作為官話,更是用心深沉。這些都涉及極為復雜的命理氣數!”

徐鳳年點瞭點頭,不爭辯。

陳繇神情緩和瞭幾分,笑道:“一個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氣,自南海北上赴涼。第二個好消息,則是有一股主殺伐的黑蛟之氣,自東往西入北涼。”

徐鳳年想瞭想,疑惑地說道:“前者應該是南海觀音宗的練氣士。後者?”

陳繇一臉老神在在,並不泄露天機。

徐鳳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語道:“難道還真來瞭?”

陳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傢的宋洞明,北涼可謂逐漸‘得道’矣。王爺此時還覺得北涼必輸無疑?這天下氣運有定數,此消彼長,離陽朝廷先是自殺其鹿,後有太安城接連數人悄然出走,於趙室而言,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但對北涼、對王爺來說,卻是千載難逢,務必不能錯失!”

餘地龍看著師父。

氣勢崢嶸。

身後有蟒抬頭。

氣沖鬥牛。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雖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兩季都身處王帳,王帳所在便是中樞所在。那是一座由無數大小帳篷匯聚而成的移動之城,而那位世間最尊貴的老婦人所住的帳篷獨享金色,就像一隻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與日爭輝。當這頂金色王帳出現在姑塞州時,南朝廟堂頓時黯然失色,一幹勛貴臣子都聚攏在王帳四周,安靜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見。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帳,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南朝大將軍柳珪、楊元贊,這些在南朝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對毗鄰金帳。

今時今日,北莽女帝召集南北群臣,例行畫灰議事。眾人分別坐在一隻繡墩上,繞出一圈,座位並無高低之分,不過那位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嫗,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邊是棋劍樂府太平令,右手邊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一文一武,但兩人身邊依次排列下去,則文武混淆,並未出現離陽朝堂上那種文武對峙涇渭分明的光景。

董卓躋身為南院大王後,位置越發靠近慕容女帝,隻是仍然隔著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樣身份顯赫的貴胄權臣。今天董胖子入帳後便心不在焉,一直抬頭張望,自顧自扳著粗壯的手指頭,數著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還差幾個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經是最大的官瞭,不過北庭兩大皇族姓氏,還有許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頭子占著茅坑不拉屎,哪怕一個個老眼昏花,都已經挺不直腰桿瞭,還是強撐著參加這場畫灰議事。董卓跟一個笑瞇瞇的老不死對視上,如果他沒記錯,老頭子叫耶律虹材,青壯時候還算做過幾樁壯舉,這些年卻一直沒有動靜。老傢夥對著董卓傻樂和,董卓百無聊賴,就跟老傢夥對著傻笑,兩人就這麼較勁鬥上瞭,結果董卓把臉都給笑僵硬瞭,對面的笑意還是那麼活潑生動。董卓敗下陣來,揉瞭揉臉頰,朝老頭子伸出大拇指,一臉“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減,摳瞭摳鼻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瞭個白眼,這傢夥就是那個身受北莽三朝顧命的“不倒翁”?聖宗耶律文殊奴臨終時,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場受命,席位墊底。神宗逝世時,在場五人,耶律虹材排在第三。先帝死時,他和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跋菩薩、慕容寶鼎四人在場,已經高居第二。

接下來?董卓下意識地轉頭看瞭眼女帝陛下。

眾人圍成的大圈中鋪有一張佈制地圖,涵蓋瞭離陽京畿南部和廣陵道兩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頭子耶律虹材鬥法的工夫,女帝已經跟數位大將軍討論過瞭接下來的戰局走勢,都看好西楚短期內的爆發力,但是依舊不認為西楚可以成事,絕對不可能成功復國。女帝主要向武將們詢問這個“短期”到底是多短,幾個月,還是半年,還是能僵持到明年秋?然後在各種可能性之下,向文官詢問離陽朝廷的國庫會分別減少幾成。在探討大局期間,西楚有幾名年輕人也傳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謝西陲最多,多達四次;寇江淮緊隨其後,有三次,以至於女帝都給勾起瞭興致,但最後也不過是以一句“生對瞭時候生錯瞭地方,可惜瞭”收尾。帳內北莽武將一致認為,曹長卿主持的東線,跟廣陵王趙毅之戰,依舊會勝出,但接下來關鍵得看離陽趙室收拾殘局的主帥,是飽受掣肘之苦的盧升象,還是臨危受命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甚至有無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的心腹大患——大柱國顧劍棠。在太平令看來,離陽朝廷太過輕視西楚,而且兵部沒有顧劍棠坐鎮,跟二十年前離陽朝廷的運轉速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是太平令也憂心忡忡,說接下來離陽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後顧劍棠手中的兵權就越集中,長遠來看,勉強算是好壞參半。

董卓沒有摻和到這場異議不多的討論中去。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不光是那群最不濟都有三品的文官,還有一大幫原本眼高於頂跋扈慣瞭的武將,幾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斂瞭神色。隻見四位妙齡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圖,鋪在原先的地圖之上。當那幅詳盡至極的彩繪地圖盡數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時,董卓看到,就連耶律虹材這頭掉光牙齒的老虎也瞇起眼,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那張長寬各三丈的地圖。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緣故,老人緩緩站起身,向前走出幾步。北莽上下,唯獨他可以攜帶一名扈從入帳參與議事,當時耶律虹材身後的那名侍從試圖攙扶,被老人擺手拒絕。

隨著耶律虹材鄭重其事地起身,絕大多數北莽權貴都不敢再坐著,而是跟著老人一起離開繡墩子。

那是一幅莽、涼形勢大圖!

原先還有寥寥數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來,他們才隨之起身。老婦人臉上沒有瞭先前那份淡看風雲的閑適,沉聲道:“朕知道,哪怕到現在,還是有人想要先打東線,認為隻要吃掉那條在顧劍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形的東線,就可以長驅南下,一舉占據離陽王朝的太安城,覺得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明智之舉。”

此言一出,王帳內頓時氣氛凝重,多位大將軍和持節令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老婦人突然自嘲一笑:“還有人認為,朕之所以執意要打西線,是為瞭跟徐驍那個已經死瞭的傢夥慪氣。”

董卓忍不住笑出聲,結果接收到帳內大人物們的瞪眼、白眼十幾記。若是尋常北莽官員,早就給嚇破瞭膽,而董胖子仰起頭,學著耶律虹材摳鼻屎。

老婦人繼續笑道:“你們這般認為便這般認為,無所謂,朕今天隻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打西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反對,可以,朕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現在離開這頂帳篷⋯⋯”

很快就有幾位王庭老人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一起邁開步子,徑直走出王帳。這些老人無一不是曾經草原上的雄鷹,頂著耶律的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當可觀的兵權,形似離陽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體制本就松散,各自為政,僅在名義上接受皇帝的約束,老人之中,不乏十幾年前都不曾參加與離陽北伐大軍作戰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後算賬。在這些老人看來,隻有打東線才有利可圖。西線?北涼三十萬兵馬,全殺光瞭又能如何?北涼那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傢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再往南進軍,是那個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嶇的西蜀,是一個從來沒出過統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兒,更是一個北莽鐵騎必須下馬作戰的區域。這一路打過去,會死很多人不說,到手的東西卻少到可憐,誰樂意?你個老娘們兒願意聽那狗屁太平令的慫恿,咱們可不奉陪!

隨著這些桀驁難馴的耶律王爺紛紛大踏步離去,王帳內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內的持節令與大將軍一個都沒走,更有拓跋菩薩始終站在女帝身側。

耶律虹材紋絲不動,盯著地圖。這位老人沒動靜,七八個五六十歲的大人物雖說蠢蠢欲動,但還是捺著性子留在瞭王帳內。

慕容女帝神情不變,看也不看那些背影,兩根手指捏著一塊木炭,望向腳下的那幅地圖,伸出一隻手往下壓瞭壓,微笑道:“咱們都坐下來,就當提前坐江山瞭,畢竟除瞭咱們南院大王這幾位年輕小夥子,大多數人都不年輕瞭。”

一群人都坐在地圖邊上,離老嫗遠的臣子,自然就坐在瞭離陽的版圖上,最南邊的那位,更是坐於南詔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後,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隻知道咱們北莽百萬大軍,應該沒法子一股腦列陣在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上,具體事宜,還是由太平令來說好瞭。”

太平令點瞭點頭,拎著木炭走到地圖上,但是沒有徑直走到涼莽邊境線上,而是在東線附近蹲下,畫出一個弧頂朝向草原內部的半弧,平靜地道:“西楚復國牽制瞭離陽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顧劍棠的動向可能是南調或者按兵不動,但這兩種傾向,並不意味著離陽就一定會袖手旁觀,保不齊離陽、北涼就會冰釋前嫌。我們與事事想著占據最大利益的離陽朝廷不同,一切都應以最壞的打算作準,那就是按照顧劍棠出兵北上以至於兩線呼應的糟糕局面來定,因此老將軍耶律虹材,以及赫連威武與慕容寶鼎兩位持節令大人,帶兵佯裝壓境,隻要顧劍棠有魄力傾巢而出,我們就拿出相應的魄力,且戰且退,退至本人畫出的這條弧線上,到這裡為止,一步不可再退!”

赫連威武點頭,慕容寶鼎默不作聲。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著那條弧線,沒有反駁。

太平令頓瞭一下,語氣平淡地道:“接下來,我們也有兩條線要打,不過不是同時。南線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權處置,陛下不會幹涉一兵一卒,但在這之前,北線,就是咱們北莽的後院,交由大將軍拓跋菩薩清理幹凈。對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帳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的眼皮子跳瞭跳,他緩緩抬起頭,沙啞地問道:“陛下,當場殺瞭他們不是很簡單?”

北莽女帝笑著搖瞭搖頭,回答道:“太少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