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六章 聽潮湖神仙打架,鐵劍樓帝師論政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吐出瞭百年間吞食的千百劍氣。

徐鳳年讓人從武庫中取出三柄好劍,給隋斜谷做那世間最昂貴的下酒菜。老人自不會跟這小子客氣,隨手拎起一柄劍身篆刻有“雲峰缺處湧冰輪”七字的古劍橫放在膝上,手指崩斷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同咀嚼黃豆。那名徐鳳年也不知姓名的取劍的年輕婢女離開亭子的時候,借著瀲灩流轉的眼角餘光看去,頓時目瞪口呆,模樣別有風情。徐鳳年目不斜視,反而是吃劍老祖宗瞧著那婀娜女子,又看瞭眼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輕人,那眼神好似是在說:世上還有你這麼寡淡清心的藩王?

徐鳳年看著泛綠的湖水,偶爾有一抹鮮艷的群鯉背脊滑過。當年帶刀老魁就給鎮壓在湖底多年,重見天日之時,老黃也重新撿起瞭“劍九黃”那個綽號。那會兒,大姐還在江南道上,二姐仍在上陰學宮求學,徐驍還沒有老得那麼明顯,自己仍舊對江湖充滿瞭憧憬和遐想。

隋斜谷下嘴飛快,喝酒快,吃劍更快,很快就開始吃第二柄鋒芒更勝的“萬壑雷”。看著心不在焉的徐鳳年,他略帶譏笑道:“頭回見面,你小子三條腿都在打戰,如今勝過王仙芝,還真是像乞丐得瞭金山銀山,無比闊氣瞭,跟老夫同坐一亭,竟然還敢神遊萬裡。”

徐鳳年提起最後一把劍——三百年前龍虎山鬥柄三符劍之一的“瑤光”,在聽潮閣中時藏劍在匣多年,可謂養在深閨人不識,出鞘之後依然光彩流溢。徐鳳年想瞭想,招手喊來並未走遠的婢女,要她另外取回兩柄好劍。隋斜谷對此也不計較,打趣道:“據傳聽潮閣有一座劍架,擱置瞭六柄絕世名劍,這回劍評就有兩把躋身天下十大名劍之列,一把‘扶乩’,一把‘蜀道’,什麼時候給老夫開開眼?你越是藏藏掖掖,老夫越是嘴饞,小心什麼時候給偷摸瞭去。別人不得近你身三丈,老夫要做到想必不難。”

徐鳳年笑道:“不是舍不得拿出扶乩和蜀道,是不能拿出來。那兩劍是我二姐的心頭愛,她從小就經常擦拭。”

隋斜谷吃完瞭名劍萬壑雷,打瞭個飽嗝,瞇眼笑道:“若是老夫執意要吃,你又當如何?”

徐鳳年笑而不語。老人伸出一指,那垂膝的雪白長眉如靈蛇纏繞手指,眉梢飄拂而動。

在亭外石階上側身而立的婢女驀然感受到一股陰冷寒意,就像被人在領口塞入瞭一捧冬雪。她輕輕抬起眉眼,望著亭中始終靜坐的年輕藩王,不知為何,見到他後沁骨森寒就淡瞭幾分。對她這種不在梧桐院當值的丫鬟而言,眼前這位聽說再過些時候就會穿上藩王蟒袍的年輕人,哪怕瞧著近在眼前,觸手可及,也遠在天邊,但是清涼山上下都已經在期待他穿上金縷織造局送來的袍子,並猜測會是什麼顏色,是杏黃還是如大將軍那般的正藍,會是團龍還是升龍,質地是蜀錦還是綾羅?尤其是王府內的女子,不論何種歲數,都覺得他在穿上藩王蟒袍的時候,定會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她們也知道朝廷那邊曾經讓司禮監掌印太監親自送來過一件玉白蟒袍,但他在邊境上隻穿過一次,後來就被鎖入箱底,徹底打入冷宮。

婢女微微張開嘴巴,先前還坐著王爺和吃劍老神仙的亭子,在她剎那的失神後竟然蕩然一空,而她都沒有感受到任何的微風吹動。兩人就這麼憑空消失在她眼前。

在湖畔聽潮閣和湖心亭子之間的湖面上,徐鳳年背對那座武庫倒掠而去,雖然他的身形僅是驚鴻一瞥,但落在暗處幾位旁觀者眼中,仍是說不盡的寫意風流。

在他身前三丈外則是單手負後的隋斜谷,仙風道骨的兩條長眉如蛟龍長須,迎風飄動。

徐鳳年在上岸後又一次略作停頓,隋斜谷微微前傾的身影也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這兩位年齡懸殊但都站在江湖之巔的人物,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地大打出手,但兩人間差距已經縮小到兩丈。

事不過三。

徐鳳年在聽潮閣那三重門匾下止步,不再後退。

隋斜谷朗聲大笑,卻不是硬要從大門闖閣,而是腳尖一點,拔地而起,往閣樓高處而去。

轉瞬過後,出現一幕古怪場景,亭中婢女伸長脖子望去,隻見那吃劍的白眉老神仙落回瞭聽潮閣臺座,還伸出那條獨臂拍瞭拍肩頭,似乎在拍塵土。

徐鳳年懸浮在與第六層樓等高的空中,居高臨下望向地面上的老人,腋下的袍子被一縷直達無神境界的劍氣割出瞭一道口子。劍氣無形,心之所系劍之所至,已算高明,然而與頂尖高手過招時,依然有蛛絲馬跡可循,但爐火純青的飛劍之術,無形更無神,來去之勢鬼神莫測,才真正讓人頭疼。至於鄧太阿的飛劍術,分明有劍卻更勝無神劍氣,已是光明正大的劍仙風姿,相信沒誰願意招惹這位從李淳罡手中萬裡借劍後又從東海訪仙歸來的中年劍神。王仙芝死後,拓跋菩薩都不敢說自己有必勝把握,勝負至多在五五之間,如今的徐鳳年也沒這份實力。百歲高齡的隋斜谷,無疑是鄧太阿之下世間劍道第二人,哪怕老人與鄧太阿結伴北上的時候自嘲他那一百歲都活到狗身上去瞭,可畢竟江湖數百年間,也就李淳罡一人以劍道直追呂祖,鄧太阿則以原本世人公認的“下乘劍術”躋身劍仙,對上這兩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隋斜谷劍道造詣輸給李淳罡,自認劍術敗給差瞭好幾個輩分的鄧太阿,可這不是隋斜谷被任何人小覷的理由。

徐鳳年一腳踏下想要飛升入樓的隋斜谷,隋斜谷“以禮相待”,劍氣割袍。

聽潮閣這邊,頓時劍拔弩張,氣氛凝重至極。

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出現在臺階外,平靜地道:“兩件身外物,給他便是。”

在她看來,沒有必要為瞭兩柄再無機會親自拔出鞘的劍,惹惱那個名字不在武評上實力卻早就足夠登榜的長眉老劍客。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是我的,盡管送人。二姐你喜歡的,不行。”

接連被攔下四次的隋斜谷忍不住譏諷道:“好大的口氣!真以為你這條傷筋動骨的地頭蛇能通殺天下過江龍?”

徐鳳年笑瞭笑:“這可是前輩自找的。”

隋斜谷扯瞭扯嘴角,陰沉地道:“呦,小子還真喘上瞭?老夫原先隻當鬧著玩,既然你不識趣,老夫正好借這個機會給天下劍客正名。沒瞭王仙芝,天下第一怎麼也該輪到用劍之人瞭。”

徐鳳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戰過後,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輩扛得下,別說把扶乩和蜀道雙手奉上,就是這座武庫,也是你的瞭。”

說完這句話,徐鳳年抬起手,潛伏在隱秘處的王府高手死士都開始迅速撤退,那癡然婢女更是被人當場帶走,直接丟到瞭聽潮湖對岸。

隋斜谷閉目養神,安靜等待。

徐渭熊沒有動,隻是單手托著腮幫,腦袋傾斜,抬頭凝視那個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翹起。似乎真的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揍他瞭啊。

雄風起於青萍之末。

聽潮湖邊有一片蘆葦蕩,秋蘆已經灰白,莖稈斜倒,叢叢簇擁的毛茸葦葉逐漸凋零。

風漸起,飛絮生。

若有人近觀,更可以看見擇水而生的中空蘆葦莖稈開始寸寸斷裂,雜亂無章。

這一片秋末的蘆葦蕩,飛絮如飛雪。

與之同時,位於清涼山山腰的這座聽潮湖,原先安靜祥和的綠水鏡面支離破碎,像是無數錘子在不知疲倦地敲擊這面水鏡,偶有錦鯉躍出水面,頓成齏粉。

色彩濃艷的湖心木亭開始出現無數道斑駁裂痕,湖心路徑上的兩排槐柳也開始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崩裂之聲。

最終,在聽潮閣腳下的這一岸也被殃及,水邊至徐鳳年腳下的空地,都爬滿瞭轉瞬即逝又剎那而生的氣流紋路,但是這股暗流有意無意繞過瞭隋斜谷和徐渭熊兩人。不過兩人的情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邊是自行繞過,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強橫地撞開瞭洪流。

徐鳳年盤膝而“坐”,俯視著紋絲不動的隋斜谷。

兩人對於劍的領悟,不論劍招還是劍意,都是當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鳳年也曾數次照葫蘆畫瓢,按照當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巔的劍來之勢,聲勢浩大地借劍,動輒百劍。然而徐鳳年心知肚明,這種大規模的起劍勢,對付尋常武人,既好看又實用,因為劍氣即便分攤,威力也極為可觀,可一旦遇上隋斜谷這樣旗鼓相當或者相差毫厘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會如此揮霍精氣神。就像在武帝城東海海面之上,數十載後,李淳罡與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頭的那股磅礴劍流,看似散亂,一股腦砸向王仙芝,實則是一劍銜接一劍,劍氣緊密相接。徐鳳年此時造勢於聽潮湖,就反其道行之,雖是率先出手,卻並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動送給隋斜谷,這倒是頗有主人迎客的架勢——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稱為豐盛的飯菜酒水瞭,你吃不吃得下,那就得看你的胃口夠不夠大瞭!

這一招,既蘊含李淳罡的劍來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鄧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夾雜有龍樹僧人的幾分禪意。

被畫地為牢的隋斜谷隻要出手,就要牽一發而動全身,跟這座小天地為敵。隋斜谷是為自己的劍術正名也好,是為天下劍客正名也罷,都要先走出這座類似佛傢小千世界的牢籠。

就在隋斜谷即將出手的瞬間,徐鳳年轉頭看瞭眼徐渭熊,笑瞭笑,然後高高拋起一顆棋子,緩慢而隨意。

兩條長眉如白龍之須的隋斜谷,陷陣前後魁梧的身形始終不動如山。這種舉動,既是百年閱歷積淀下來的謹慎,也是敢與李淳罡、王仙芝先後兩位世間第一人叫板的自負,若是加上正在較勁的徐鳳年,江湖百年間的三位魁首,都給他挑釁瞭一遍。當初李淳罡從斬魔臺反身,心境受損,隋斜谷並未乘人之危,所問依舊是那最強手,正是李淳罡將劍術造詣拔高到極致的兩袖青蛇。之後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巔峰,怎麼過招都是最強手,隻可惜當時是於新郎接下瞭最後半劍,緣於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後一戰交給遠在西北的徐鳳年,但從當時綠袍兒旁聽的那場談話中可以看出,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戰勝之的。這趟進入北涼,隋斜谷當然不是為瞭給誰賣命,想著在涼莽大戰中沖鋒殺敵,更多的還是徐鳳年這個人,讓這位視富貴功名如浮雲的吃劍老者想要一較高下。隋斜谷大概確定徐鳳年原先仰仗的高樹露體魄已經煙消雲散,那麼兩人過招,就隻能是一場殺人無須見血的“意氣之爭”,這有些類似春帖草堂舊主最擅長的“紙上談兵”。隻不過當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這般敢去跟徐鳳年一門心思文鬥的“蠢貨”,撐死瞭一隻手的數目。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在徐鳳年跟老人敵對之時,吳六鼎和翠花聯袂領銜的吳傢百騎也進入瞭涼州城,來到清涼山,進入王府後一路暢通無阻,棄馬步行的百餘人走到兩大高手對峙的聽潮湖另一岸。這些背負長劍的枯劍士一字排開,除去吊兒郎當的年輕劍冠和心平氣和的女子劍侍,九十多人的氣機流轉都被牽引,古井無波的心境或多或少開始出現漣漪。觀棋之人哪怕不語棋,也難免會設身處地思考棋路,觀劍之人更是如此,於是心神難免就會被影響。九十多名劍士,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對聽潮閣下那場生平罕見的巔峰對決,也沒誰流露出震驚的神情。吳傢傢譜開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劍始活,說到底,就是劍重於人,忘我而記劍,唯有如此,劍才能通玄入神。吳傢推崇“兩握劍”,一種握劍是如癡情種遇到愛人,握有一劍之後,自此矢志不渝,殉劍如殉情,不可視手中劍為奴婢;另一種是如子孫敬重先祖,註重劍道的香火傳承,時常懷想握有此劍的先輩劍客如何處世。

吳六鼎蹲坐在湖邊,負有素王劍的翠花站在他身後,劍冠兩側分別有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其中一個姓竺,陰氣森森,見之如白日見鬼,另外一個老人在襯托之下,哪怕不茍言笑,也給人感覺要慈眉善目許多。老人所背之劍極細極長,劍寬不及尋常劍的一半,劍長卻有兩把常劍的長度。老人身材矮小,長劍幾乎與人等高。這兩人便是在高手如雲的吳傢劍塚也分量極重。被吳六鼎私下稱為“竺魔頭”的男子曾是鄧太阿的死敵,兩人曾經都是在劍山上茍延殘喘的棄子,從孩童到少年時代一直相依為命,不知為何最終反目成仇。綽號“娶劍老爺爺”的赫連武癡,是劍塚為數不多的北莽劍客,吳傢私生子鄧太阿當年出塚一戰的對手正是此人。不論殺人劍術的高低,僅就對劍道的獨到見解而言,赫連老人更是被吳傢老祖宗贊譽為無人可以比肩。

竺姓男子雙手環胸,陰惻惻地道:“什麼天下第一,隻要卸去那些釘子,連我都有機會宰掉他。”

吳六鼎雖說對徐鳳年沒有什麼好觀感,但對人對事一向不偏不倚,加上他對在劍塚內數次大開殺戒的竺魔頭一直深惡痛絕,如果不是此獠離開吳傢是生米煮成熟飯的既定事實,他就算死纏爛打也要求著老祖宗改變主意,千萬不能放虎歸山,他和翠花都不信六十顆捆蛟釘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吳六鼎針鋒相對地冷笑道:“別忘瞭此時的徐鳳年是沒瞭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實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沒死,你敢在武帝城說這種話?”

那魔頭譏諷地笑道:“王老怪死沒死,我都不會說自己能勝過他,但既然那徐鳳年被打回原形,隻是個名不副實的天下第一人,我為何說不得、殺不得?身為吳傢劍冠,連這點膽識都沒有,看來江湖註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吳傢劍塚也不能例外啊。”

吳六鼎氣得瞪眼,正要說話間,隻聽翠花輕輕開口道:“竺煌,三日後,決定素王歸屬。”

對素王劍垂涎已久的竺魔頭嘿嘿一笑,但炙熱的眼神中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吳六鼎更是慌張起來,隻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語是怎麼都勸不回來的,耗費幾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勞,除非自己的劍術高過她。這一刻,出塚遊歷江湖多年的吳六鼎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過於知足瞭,總覺得自己會有一天登頂劍林,可以不用著急。吳六鼎看似慵懶散漫,但何嘗不是自負至極,以為己身天賦足以讓整個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著聽潮閣那邊景象的赫連老人突然說道:“我窮其一生所觀所學所悟,駁雜無序,如集珍寶無數,心中想要編織出一幅天衣無縫的寶簾,隻是受限於自身織工平平,有心無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無奈,我更是無奈,空有萬石米卻無炊具,因此一直沒有辦法把這幅簾子給世人看一看。”

老人轉頭望向年輕劍冠,緩緩說道:“原來以為可以由你吳六鼎來編織雙簾,隻是時不待我,我已經八十多歲瞭,沒有幾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劍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個現成的⋯⋯”

吳六鼎苦著臉道:“娶劍老爺爺,你這話放在心裡就好,何必說出來讓我傷心?”

老人微笑道:“咱們這些老頭子見著自傢晚輩不上進,總是會恨其不爭的。”

吳六鼎嘆瞭口氣,轉頭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瞭吳傢劍塚內最具聲望地位的這幾人,曾經跟顧劍棠酣暢戰過一場的左手劍張鸞泰、跟祁嘉節在太安城一山難容二虎的劉堅之、杏子劍爐少主嶽卓武、西蜀韓半劍、劍僧崔眉公以及納蘭懷瑜幾位婦人,這些屹立劍林多年的風流人物,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座武庫旁的巔峰之戰。與世人心目中兩位頂尖高手交手必定驚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大不相同,除瞭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風光,唯一醒目的畫面讓吳傢百餘人大多都如墜雲霧,覺得摸不著頭腦,即便是竺煌、赫連劍癡和公孫秀水這幾位頂尖劍客,視線也都跟隨那一物緩緩移動。

一顆棋子,高高拋起,尚未登頂而墜,卻依舊在往更高處躍去。

對此,眾人各有見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孫秀水自言自語道:“那年輕藩王應該是打造瞭一副棋盤,這一子落子生根處,就是殺機生出之時,那長眉老人能否勝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開這棋局。”

風韻不減當年的納蘭懷瑜笑瞇瞇地道:“什麼棋盤棋局的,要我看啊,那年輕俊哥兒就是耍架子呢,怎麼風流倜儻怎麼來。到瞭他這種境界,再淺陋的招數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麼好看怎麼來?”

修習古劍幾近走火入魔的嶽卓武搖頭道:“那你還真是小看瞭此人。那位老前輩內裡劍氣橫生,境界修為未必就低於他徐鳳年,此舉必有深意,生死之戰,豈能兒戲?”

被吳六鼎經常喊為“崔大光頭”的劍僧背有一柄無鞘木劍“降龍木”,他摸瞭摸自己的腦袋,感慨道:“這裡頭禪味兒真是足啊,讓貧僧記起瞭當年與龍樹禪師在兩禪寺後山的擦肩而過。老和尚滿身污泥扛著鋤頭迎面走來,笑著跟我打招呼,我隻當是寺中的普通僧人,就此錯過。事後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瞭。難怪都說北涼徐傢二十年虔誠禮佛,一飲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開始下墜。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驚世大戰就要開啟時,赫連劍癡目露驚嘆,冷不丁說道:“分明瞭。”

翠花重新閉上眼睛。竺煌幾乎同時心生感應,撇瞭撇嘴,神情復雜,似有激賞,也有不屑。其餘九十多人,寥寥幾人顯然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的還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在等待雙方雷霆萬鈞的交鋒。

隻見那枚棋子輕輕落在瞭白眉老人的肩頭,老人的雙足開始陷入地面,直到雙膝入地,才止住瞭極為緩慢的下墜勢頭。

隋斜谷從徐渭熊那邊收回視線,抬起手隨意拍碎那顆棋子。然後老人抬頭,語氣中隱約有些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罷,怎的到瞭你們這種裝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當年那麼幹脆利落瞭?嫌棄老夫不夠資格讓你們傾力出手?”

徐鳳年飄落在地,平靜地道:“當時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劍的不好說,我是能不與前輩你拼命就不拼命的。”

隋斜谷冷笑問道:“如果我剛才出手對付徐渭熊這個大陣破綻,你是不是就願意拼命瞭?”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問題,笑道:“老前輩這不是沒有出手嗎?”

隋斜谷沒有說話,但是徐鳳年一掠而去,身形擋在瞭徐渭熊身前。

隋斜谷先前沒有出手,但故意承受瞭這個小千世界全部的重量,否則一顆棋子怎麼可能讓他雙腿深陷?道教記載,曾有仙人以一葦壓頂不周山,結果讓整座山嶽崩裂。且不論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顯而易見,在一葦落在不周山上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瞭難以計數的巨大壓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設瞭一個局,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殺向徐渭熊,一個是硬扛下這個小天地的分量。隋斜谷不管出於何種初衷,還是選擇瞭更為吃力的後者,這才讓老人在旁觀者眼中是輸瞭一籌給徐鳳年。

隋斜谷又不知如何想法,不願就此罷休,還要再戰一場。

聽潮閣樓裡傳來一陣嗡嗡響聲,如無數蚊蠅聚集在一起的細鳴。

徐鳳年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我會受傷,但你會死。

知曉其中意義的隋斜谷笑瞭,手指纏起一條長眉,輕輕打結,問道:“不試怎知?”

赫連老人重重嘆瞭口氣,有些哀傷:“為何執意如此?世間劍道難道真要在這一代由盛轉衰嗎?”

聽潮閣內瞬間萬籟俱寂,僅有一劍掠出高樓。

名劍“蜀道”。

在褚祿山千騎開蜀之前,早有青衫劍客一人一劍開蜀。

徐鳳年踏出一步,膝蓋微蹲,右手雙指並攏,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劍,直指隋斜谷,指向這個曾經跟羊皮裘老頭互換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劍劍客。

於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劍瞭之。對跟江湖愈行愈遠的徐鳳年來說,江湖再好,隻要他還是北涼王,那也是隻能隔岸相望的風景瞭。哪怕那個江湖裡,還留有羊皮裘老頭兒的背影、老黃的劍匣、溫華的木劍,他也隻能留在北涼,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涼,不去管天下事,可這不意味著誰都能來北涼做出過界之舉。

這一刻,聽潮湖湖面上驀然有鋪滿整個湖面的紫金蓮花怒放,不似人間物,恍恍惚惚,搖曳生姿,剎那塑就紫金身,一如當年高樹露。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吐出瞭百年間吞食的千百劍氣。

武帝城那極為緩慢的入城一劍,王仙芝四個徒弟聯手,看似被於新郎攔下最後半劍,其實那一劍不過仍是半劍——有形卻無神意。

此時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問劍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劍。

接著永徽年號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將入冬收尾。雖然新年號很喜慶,但顯然這一年並不安生,前半截與後半截有天壤之別。先有陳芝豹入京擔任兵部尚書,與徐傢徹底劃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後是空懸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諸王出京就藩,也順順當當,更是喜事;後有殷茂春主持官員大評,有條不紊,如庖丁解牛,無愧“隱相”之譽。若不是徐鳳年襲瞭北涼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盡是好事。然後便是多事之秋瞭:廣陵道大亂;兵部侍郎盧升象為帥;藩王靖難;兩位春秋百戰老將一個戰死,一個至今被困,十數萬精兵悍將就這麼打瞭個水漂;在霜降時分,尚未真正入冬,就聽說北莽百萬大軍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為切入口,離陽朝野估計就要焦頭爛額瞭,但盧升象的主帥位置無疑岌岌可危。“儒聖”曹長卿也在廣陵道東線露面,跟廣陵王趙毅對峙,大戰一觸即發,就在這種時候,另一條更壯闊的大東線上,總領北地軍政的大柱國顧劍棠依舊按兵不動。蜀王陳芝豹如泥牛入海無消息,燕剌王趙炳存心隔岸觀火。作為國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來瞭暮年出仕的齊陽龍,在這個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時節,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實打實的寸土寸金,許多可以每日參與朝會的官員勞碌二十年,也不見得買得起一棟宅子,而且是越往後越買不起。前些年就有過一場慘劇,住處偏遠的某位官員為瞭趕上朝會點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當今天子號稱坐擁江山,卻是個近乎偏執的勤儉君王,而且對宗室勛貴也嚴加管束。以往朝代,皇親國戚侵占民產,開國之後不需要一代人就會愈演愈烈,在本朝卻極為罕見,就越發凸顯得坐龍椅的他異於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從不吝嗇對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撥“永徽之春”中出人頭地的寒庶書生,近年就有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這三位兵部大員,入京伊始就住上瞭一等一的朱門大宅,賞賜無數。但是這些人都比不上齊祭酒齊陽龍的宅子——舊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剝奪世襲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長子早已降爵為鎮國將軍。這不算什麼,為瞭照顧曾經自號“越地清饞”的齊陽龍,從不在禦膳房玩花樣的趙傢天子專門在齊府內設置瞭一個越灶局,從舊東越境內找瞭兩位精於烹飪的大師傅,隻為瞭伺候齊祭酒的口味,因此齊陽龍連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鄉隨俗都省瞭。

齊府這麼一塊風水寶地,自然是讓滿城的達官顯貴趨之若鶩,人人都以能夠跨過齊府門檻為殊榮,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蘊深淺,好事者喜歡以入府時間作為評判根據。一時間,齊府的大門成瞭龍門,這是張巨鹿當年執掌尚書省後也不曾出現的空前盛況,不過這也跟張首輔的不近人情有關系。齊祭酒則大不相同,齊陽龍不拒天子賜下的豪宅絹帛,也不拒同僚相贈的雅玩藏書,有人粗略估算過,就這麼不到一月的時光,齊府的“鐵劍琴膽”樓就收納瞭不下八十部皆是“計頁酬錢,一頁一金”的“奉書”。大奉王朝的奉版書,公認用紙考究、書體古樸、刻印俱佳。須知當今世間最負盛名的幾座私傢藏書樓,能夠擁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傢族數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擲千金的結果。

齊府,處處高掛大紅燈籠。

齊陽龍才送走瞭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兩人對坐暢飲瞭兩壇子陳釀老酒,此時獨自來到書樓的老人顯得紅光滿面。他裹瞭件厚實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兒多高健的北地,就有點不堪重負的味道。老人來到書架前,一路行來,沒有多看一眼那些價值連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顧劍棠托人送來的北涼地方志,撰述者不詳。老人翻開之後,不知為何,讀著那些簡明扼要的文字,隻覺得一股孤憤之氣撲面而來:“涼隴之地,冬極寒,多衣皮,雖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為衣,每逢嚴冬,墮指裂膚,凍骨千裡。地極高,涼人耐寒忍饑,勇悍輕生,不畏死,貴壯賤老,善騎,上下崖如飛,渡江不用舟楫,浮馬而過,精絕射獵⋯⋯”

老人蘸瞭蘸口水,一頁頁翻過,其間讀到一段:“其人長於鞍馬,最重甲兵。上馬嘯聚如風,下馬屯聚牧養,人人皆兵。涼地百萬戶,勝過江南千萬,擁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心易反復,懷柔不足以建功,非戰功尤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邊功,戍守門戶。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載,投鞭廣陵。”

老人不知不覺看完這本寫於多年前的方志,神情感傷。老人已經知道是出自誰手瞭: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謝飛魚更讓他視為可托衣缽的一個讀書人。老人從不覺得有誰當得天妒英才一說,所謂的懷才不遇,必是才學不高所致,唯獨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蹚這渾水。如今何止是一潭渾水,已是濁浪滔天的跡象瞭,任誰摻和其中,最好也是毀譽參半。老人感傷之餘,默默把這本書放回書架上。很快就有府上管事來稟報貴客登門,是托榮郡王趙徽關系走的後門。老人也不見絲毫厭煩,隻說隨後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自傢老爺一聲那榮郡王可是京城一幹宗室勛貴的班頭人物,怠慢不得,隻是很快就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太安城數得著的世傢,幾乎都有人拜訪齊府,“太平郡王”趙徽身為先帝的親弟,也僅是因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門,想來這趟造訪的客人也無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貴胄子弟,當不得自傢老爺掃榻相迎,於是管事心情輕松地笑著離去。

片刻不得閑的齊陽龍走向主廳,看到幾個年輕背影正對著屋外的一對耳窩露透風水石指指點點。這是此地舊主留下的好物件,苦於實在難以搬走才給留下,否則這麼一對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能賣到四十萬兩銀子。老人也不急著出聲打招呼,輕輕走去,看清楚那幾張側臉後,笑瞭笑,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吳士幀,父親吳靈素乃昔日的青羊宮宮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領袖,與龍虎山天師府劃江而治,兩禪寺就是此人親自封上山門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況是吳士幀這個吳神仙的獨子。

王遠燃,是號稱離陽王朝內過手銀子最多的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上次惹惱瞭身份相當的一大幫權貴子孫,給大動肝火的王尚書逼著去別人門口跪在雪地裡請罪,之後被丟入國子監,消停瞭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算是重出江湖瞭。

除瞭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年輕人,還有兩位春秋功勛的孫子,新近得勢。隨著閻震春戰死和楊慎杏失勢,閻楊兩傢在太安城根基浮動,大傷元氣,其餘的武將門庭可沒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後者那些親自在春秋戰事中建立不朽功勞的祖輩多老死病榻,原本遠遠比不上楊慎杏猶然健在的楊傢。楊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風喚雨,當年韓傢的傢底大半交到瞭他手上,手握數萬薊州精卒,以至於很多時候,朝廷政令不如楊慎杏的一句話。然而墻倒人推,隻要楊慎杏沒瞭兵權,那麼多出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將軍席位,整個薊州的官場都要翻天覆地,可以騰出一大批四五品的實權地方官位。

這四人見到比他們差不多要矮一個腦袋的老人後,都畢恭畢敬地行跪拜禮。齊陽龍坦然受之,等他們起身後,微笑問道:“除瞭等我這個糟老頭子,你們應該還在等人吧?你們幾個娃兒,可沒那本事買得起榮郡王的面子。”

王遠燃正要開口說話,身後就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齊陽龍轉過身,看到三名訪客,一樣年輕的面孔,隻是比起身邊這一撥,身份也好,氣韻也罷,都要超出許多。

曾經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趙篆,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還有一個齊陽龍不認識的男子,滿身遮掩不住的殺伐氣焰,哪怕與太子殿下和晉三郎做伴,也毫無做綠葉的覺悟。老人想瞭想,記起一個人,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袁庭山,顧劍棠義子,薊州雁堡的女婿。兵部舊顧廬曾經有份密檔,以年齡劃分為上下卷,能在上頭記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來,除瞭少數幾人自毀前程,絕大多數已經坐到瞭最低也是正四品將軍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的下卷上赫然名列前三。

三人一起作揖。

齊陽龍讓他們免禮,有些感慨,笑道:“年輕真好啊。”

齊祭酒感慨瞭一句,太子趙篆和晉蘭亭等人都隻是笑著不說話,他們還沒有到可以跟齊陽龍隨意打機鋒的境界,何況也沒有到那個歲數。趙篆身為離陽皇儲,倒是最有這份底氣,隻是他反而對齊陽龍最為敬畏,因為在他和上陰學宮大祭酒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間,唯有他知曉齊陽龍和“半寸舌”的師徒關系。況且,以齊陽龍的學識資歷,就算隨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氣不錯”,吳士幀、王遠燃他們恐怕也會聯想到京城風雲和天下大勢中去。

齊祭酒環視一周,見這些他嘴裡的年輕人都沒有答話,釋然一笑。就在此時,袁庭山跨出一步,笑道:“能活到齊祭酒這個年紀,才是真的好。”

齊陽龍看瞭眼這個名動京華的年輕武夫,對於袁庭山的口無遮攔,非但沒有怪罪,反而毫不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激賞,與其對視,點頭道:“確實,好死不如賴活著,尤其是袁將軍這般的沙場戰將,常年在邊關披堅持銳,少幾場戰功不打緊,隻要不死,什麼都會有的。”

袁庭山愣瞭愣,咧嘴道:“齊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於頂的老傢夥都來得爽利,若有機會去薊州走一遭,袁某人定會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趙篆的笑容溫文而略顯無奈:“齊先生,莫要跟這糙人一般見識。”

齊陽龍擺手笑道:“久居大漠邊關可養豪氣,所言不假。我大概明年要走一趟邊境沿線,從兩遼起至薊西,到時候就怕袁將軍的酒水不夠。”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薊州邊境做多瞭殺富濟貧的勾當,可沒有一文錢掉入自己口袋,不過要說請齊祭酒喝幾壇子美酒,想來我那些俸祿也足夠。”

始終小心翼翼賠著笑的晉蘭亭笑意一頓,看瞭眼太子殿下,見趙篆一臉雲淡風輕,似乎並不以為袁庭山會禍從口出。王遠燃幾個都打心眼裡佩服這條袁瘋狗的肆無忌憚,眼前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請來制衡張首輔的國之巨棟,與其說話時,誰不是死命捂著自己的臟腚,唯恐引來齊陽龍的嫌惡,不然接下來十幾二十年就別想在廟堂上有出頭之日瞭。如王遠燃這種所謂在京城可以橫著走的角色,不說對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這些嘴上喊叔伯的永徽巨卿,也得乖乖夾著尾巴裝溫良恭儉讓。

齊陽龍看瞭眼似乎沒心沒肺的袁庭山,這麼個年紀輕輕的草莽英雄,把死氣沉沉的薊州官場給折騰得一把老骨頭都差點散架瞭。袁庭山這趟入京,是負荊請罪來瞭。他要是再不來,恐怕連義父顧劍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權。袁庭山在薊北一帶大開殺戒,許多在當地紮根百年的豪橫傢族都給冠以叛國通莽之罪,不等薊州刺史秦狐臣上報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腦袋砍光瞭。如果隻有一兩件這樣的事情,也許秦狐臣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會為袁庭山這個顧劍棠義子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後,暴虐舉措愈演愈烈。薊北聯姻本就緊密,各個姓氏的勢力盤根交錯,所謂的薊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傢主之間幾乎都是姻親,結果袁庭山一口氣殺幹凈瞭四個,如此一來,薊州邊境陷入動蕩不安,言官彈劾也就因此而起。薊州將軍和具體主持薊北軍務的副將都被殃及,不光是被兵部嚴厲斥責,據說連皇帝陛下也開始關註此事,終於把對廣陵道的凝重視線稍稍轉移瞭一些到薊州。大柱國顧劍棠對此不聞不問,並無半點聲援這位義子的跡象。然後袁庭山悄無聲息來到瞭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瞭太子殿下這條大船,來到瞭齊府。綽號“袁瘋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齊陽龍說話,無異於直接與皇帝陛下說話,而且某種程度上更有益處。

老人似乎感覺到瞭周圍沉重的氛圍,哈哈一笑,拍瞭拍袁庭山的肩頭,也沒有同這個跟自己差瞭好些個輩分的邊關梟雄打馬虎眼,直截瞭當地說道:“既然吹捧瞭我齊陽龍是爽利人,袁將軍也大可爽利行事。你這趟進京,帶上瞭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妝,都還沒焐熱就用來打點門路,聽說不太管用,沒幾個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丟掉,倒是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不全是幫你,說到底還是順勢而為。幫你解瞭燃眉之急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此事癥結,袁將軍你還得自行考量,否則一而再再而三,誰也不樂意白白浪費自己的臉皮子和香火情。這一點,你可以學學當年的北涼王。”

袁庭山臉上忍不住浮起譏諷之意,不過是面對這位高深莫測的大祭酒,才忍住滿肚子牢騷,否則便是面對那位“滅兩國之功”的大將軍顧劍棠,袁庭山也是直來直往。

齊陽龍自然也聽過此人跟徐傢的恩怨糾纏,語重心長道:“見賢思齊,那是本身即是賢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敵人的權勢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後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薊北看不順眼手握九千兵馬的米符,看不順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會成天想著要再添加幾千人手,或者擠掉秦狐臣自己當那刺史大人,你這段時間也的確一直是為此而造勢。那麼,相同的道理,袁將軍為何就不能學一學‘人屠’的為人處世,好好捉摸這位春秋頭功武夫的上位史?難道說,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說到這裡,老人瞇起眼,袁庭山趕緊打斷齊陽龍的言語,一臉苦相道:“打住打住,怕瞭你瞭。齊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經領會瞭,隻要你老人傢一天在廟堂,我就都按著你的意思走,如何?至於最後走到什麼位置,到時候我再做什麼,若是你到時候已經退隱,我不敢說對你事事言聽計從,但肯定仍然會聽你的勸。”

旁人聽到這裡,已經如墜雲霧,紈絝子弟王遠燃更是反正聽不懂就不聽瞭,心不在焉地欣賞著齊府那些花草奇石。晉蘭亭細細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兩語已經讓這位一隻腳踏入王朝中樞的國子監二把手獲知瞭太多內幕。其一,齊祭酒說自己僅是順水推舟,那麼皇帝陛下對薊北動蕩,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樂見其成。對此晉蘭亭並不奇怪,當年韓傢滿門盡死,不過是對薊州這個邊陲重地的第一撥割草,接下來恐怕是第二撥。其二,齊祭酒透露出近期會巡視整條東線的消息,也許是因為兩遼對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滿,有所反彈,急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去安撫懷柔,先把規矩定下來,以後“侍郎巡邊,監察地方軍務”此舉也就有例可循。晉蘭亭甚至想到更遠處,侍郎巡邊,此時還僅是兩遼,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議中把“邊境”擴大到西線的北涼以及極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學“人屠”徐驍,是不是意味著先前賜下謚號“武厲”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時,開始轉變風向,要為徐驍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譽?若真是如此,晉蘭亭就不可在這種時刻繼續與朝廷唱反調。

晉蘭亭下意識地盯著那堆在他看來奇醜無比的風水石,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不再是當年那個初入京城的雛兒瞭,不敢自稱羽翼已豐,但也大致摸清瞭離陽一朝的潛在脈絡,以後隻要如齊陽龍所說的“順勢而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會一輩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國子監內蟄伏?“永徽之春”,那是張首輔和坦坦翁聯手造就的二十餘年太平盛世,那麼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個更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還年輕,才三十歲出頭,隻要註重養生之道,怎麼都還能活個四十年,侍奉兩到三個皇帝絕非妄想,等自己到瞭齊陽龍這個年齡,是不是也會有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內最有希望登頂廟閣的年輕後生,站在府邸廳外,對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覺得自己過於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轉頭跟吳士幀嘮起嗑來:“吳小真人,吳大真人這一年來四處奔波勞碌,前些時候來府上做客見著一面,都快比我這老頭兒還要清瘦嘍。小真人回頭可要跟你爹說道說道,身子比什麼都重要啊。”

吳士幀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驚喜,激動地說道:“我父對齊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與齊先生同處一朝共事,是他莫大的榮幸。小子竊以為,傢父清減幾斤,隻要能為朝廷多積幾分善緣,也是當仁不讓之事。”

京城宋傢之前有大小夫子權傾文壇,如今有吳傢大小真人執掌北地道教事務,以一姓對一姓,跟龍虎山天師府分庭抗禮。太安城便是這樣,老人走瞭,總會有新人很快頂上。

齊陽龍一笑置之,點瞭點頭,然後看向王遠燃。這小子隻是被老人看瞭眼就噤若寒蟬,哪裡還有平時與狐朋狗友推杯換盞時的那份倨傲自負。老人感嘆道:“初生牛犢不怕虎,擱在傢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貴險中求嘛,可要是你們這些身份清貴的年輕人還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於國有害瞭。遠燃,王尚書為官不易,你雖不是長子,無須扛起傢族重擔,卻最得你爹厚愛。你見著我這個老頭子,會怕,也是好事情,看來京城裡傳言坦坦翁專門盯著你在國子監的舉止不是沒有緣由的。遠燃,可不要辜負瞭桓仆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遠燃光顧著戰戰兢兢瞭,其實根本沒聽清楚老人說瞭什麼,隻是漲紅瞭臉使勁點頭。

太子趙篆看著王遠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翹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齊陽龍接下來跟那兩個比王遠燃好不到哪裡去的將種子弟也寒暄瞭一通,這才對趙篆笑道:“殿下,要不咱倆隨便在府上走走?”

趙篆與老人走在猶有綠蔭的幽靜石徑上,齊陽龍打趣道:“殿下,你老丈人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跟上瞭,可是翁婿二人事先約好的?怎麼,要仗著人多勢眾,給我這老頭子一個下馬威?”

趙篆一臉無辜地道:“齊先生,我要是把這話跟丈人說瞭,那咱們洞淵閣大學士還不得寢食難安?到時候我媳婦一生氣,可就輪到我寢食難安瞭。”

老人哈哈笑道:“殿下愛江山愛美人,國之幸事。”

兩人散步瞭一盞茶工夫,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突兀出現在他們面前,趙篆沒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帶著那幫意氣相投的東宮客人離開齊府,看上去個個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各自登入馬車之前,馬車離吳士幀較近的晉蘭亭走上前,輕聲說道:“士幀,記住,跟你爹說一句:齊大祭酒說瞭,身子比什麼都重要!”

吳士幀一頭霧水,疑惑地問道:“嗯?三郎這是什麼意思?”

晉蘭亭沒有細說,臉色平靜地道:“你隻管轉述,你爹會明白的。”

吳士幀經過提醒後,也後知後覺咂摸出其中玄機,臉色沉重起來,壓低聲音說道:“三郎,這份恩情,吳士幀記下瞭!”

晉蘭亭擺瞭擺手,走入馬車。

坐在故意換的一輛素樸馬車的車廂中,如今被京城顯貴敬稱“三郎”的晉蘭亭盤膝而坐,伸出雙掌,五指輕輕敲擊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賢說過,假使把整個天下比喻成一張大網,那些道路皆是網線,那麼王朝中樞太安城就是這張網的起始點,稱不稱得上一位中樞重臣,不是看什麼做官做到瞭幾品,關鍵是看有沒有吐絲編網的能耐。晉蘭亭覺得自己已經有這份本事瞭,因為他可以牽動許多王朝大佬,進而影響到離陽的走勢,哪怕現今這個影響還微不足道,但這個路人皆知的態勢不容任何人小覷。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沒有大張旗鼓,就像這次拜訪齊府,也是“順路”搭瞭太子殿下的車駕。兩人同車而坐,一左一右懶洋洋地靠著車壁,顯然這幫人中,就數他們最投緣。

趙篆笑道:“庭山,為何不讓齊先生把話說完?”

袁庭山摸瞭摸那柄沒有懸佩登門的名刀“蛟筋”,眼神復雜。

趙篆閉上眼睛,笑容不減:“其實你將來是做徐驍還是顧劍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皇,我遜色太多,唯獨容人一事,我勝出那麼一點點。”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趙篆自言自語道:“濃霜猛於烈陽,可惜鄉野老農都懂的淺顯道理,京城那麼多聰明人都不懂。”

齊府書樓,齊陽龍看著那個難掩疲態的中年男子,感傷道:“陛下,一張弓的弓弦繃緊瞭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壞?”

趙傢天子豁達地笑道:“沒辦法,以前沒有先生在身側輔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二十年,隻是世事難全,寡人也看開瞭。”

齊陽龍輕輕嘆息,隨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皇帝點頭道:“寡人與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無事不能說,無事不能做。”

齊陽龍問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風流,能容黃門郎們當值時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張、顧兩廬,能容身前碧眼兒和身側韓生宣兩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議政,能容讀書人寫懷古詩、追憶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務,二十年間批朱文字累積多達九百萬,為何獨獨不能容一個偏居一隅又無反心的異姓藩王?”

皇帝苦澀地道:“先生如此明知故問,是怕寡人執意要讓北涼難堪嗎?”

齊陽龍沒有說話,眼神熠熠,盯著這位自年輕時便雄心萬丈的中原之主。

他沒有先帝一統天下的功勛,但志向之大,猶有過之。

皇帝感受著書樓內的樸拙書氣,那種香氣,他小時候就再熟悉不過,還經常跟那位關系最好的皇兄趙衡一起撕書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趙毅,那會兒在一起的時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後,收回思緒,平靜地說道:“先生請放心,寡人唯一難容之人既然已經死瞭,那麼一個鹿鳴郡的宋洞明還是能夠容忍的。先生要開禁漕運,全力支持北涼抗莽,寡人也聽得進去勸,就在入府之前,已經授意吏部和戶部,讓他們不要繼續刁難北涼。”

皇帝繼續說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經問過寡人會如何處置張巨鹿,說實話,不是寡人難容這位張首輔,而是趙室江山難容,寡人必須做出取舍。就事論事,寡人聲望遠遜先帝,父皇在病危之前就給我們這些皇子訂立瞭一條秘密傢規:不論何人繼承大統,務必重文抑武,這也是趙衡輸給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瞭,戎馬軍功是九個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臨天下,就算耗盡國力,也會跟北莽較勁。寡人當年還能懸崖止步,趙衡註定做不到。記得小時候,他就說過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劃下國界。”

已經算不上正值壯年的趙傢天子背對齊陽龍,伸出手指摸著一部古籍,無奈地道:“到瞭寡人兒子這一代,長子趙武輸給四子趙篆,也是此理。稱帝之人,不可無吞莽雄心,卻也不可雄心過壯,隻是篆兒的聲望又輸給寡人這個當爹的。當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極其艱辛,接下來篆兒想要馴服文官,也是任重道遠,有沒有張巨鹿的文官集團,情況會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後,有張巨鹿在世一年,無論他在朝在野,篆兒就要年復一年地束手束腳。而且篆兒天生有雅士風骨,性情風流,很多時候他明知不對,也會對那些握有刀筆的文人心軟。讀書人,即便真正心系天下,一旦做起有益蒼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有不逮,這樣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實先生與王祭酒那場在上陰學宮的天人之辯,我是傾向於落敗的王祭酒,隻是這種話,在寡人這個位置上,不好說出口。

“離陽國祚已經綿延兩百多年,可在寡人看來,本朝誕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齡,離陽何異於襁褓中的嬰兒?篆兒遠沒有到高枕無憂做敗傢皇帝的時候啊。

“寡人自然知曉從沒有傳承千代萬世的王朝,總有一天,天下不會姓趙,族譜榜首也會隨之換成另外一個姓。趙室子孫,以後謚號美惡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謚也行,惡謚也可,多幾個總比少好。

“寡人年幼時聽當時還未被裁撤官職的太傅說史,提及每個朝代的年數,總有一種感覺,那就像士子在參加一次或漫長或短暫的科舉,隻不過趕考之人能夠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爺這個主考官那裡得到青睞;如果有人答卷糊塗,便要扣去些什麼,如此加加減減,何時無物可扣,那麼那個傢天下的皇室就沒瞭科舉資格,一個王朝就此走到尾聲。若是從太祖開創離陽算起,相較那些先輩,寡人自認治政要勝出十之八九,隻輸包括雄才偉略的太祖與識人透徹的先帝在內寥寥幾人。”

皇帝絮絮叨叨之時容光煥發,浮現出一種病態的神采。

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皇帝在敞開心扉,老人則老神在在側耳傾聽,偶爾會心一笑。

當今世上,肯定隻有齊陽龍一人能夠讓趙傢天子如此一吐為快。

皇帝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謝飛魚,都一心一意輔弼離陽,可以說先生師徒四人撐起瞭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無可封。”

從趙傢天子對三人的稱呼中可以看出他對齊陽龍三位弟子的親疏遠近:與書生荀平相處時間最短,卻是他覺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稱呼元本溪為元先生,是出於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謝飛魚這個名字,則透著一股隨性。

老人擺擺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齊陽龍成名最晚,也是公認最為魯鈍不開竅的讀書人。想我三十多歲時,依舊浪蕩江湖,一事無成,而張巨鹿和桓溫的恩師早已名滿天下,還有江南道那位喜歡養貓的老夥計。他們得勢之時,我隻能遠遠地觀望,都沒臉去他們傢中做客。說起各自的弟子,明面上看是我的最得意,其實真要掰扯的話,一個露鋒的張巨鹿,一個守拙的桓溫,這兩位,後者與我是一條道上的,終究難逃世俗窠臼,至於我那三名弟子,雖說人人能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方,但比起張巨鹿,除瞭荀平如果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較高下,其餘兩人,都不如張。”

齊陽龍感嘆道:“張巨鹿,是唯一能與黃三甲並稱超世之才的傢夥。都說他不過是一位離陽的修補匠,嘿,低估碧眼兒多矣。我這次入京,也無推倒重來的念頭,恰恰相反,張巨鹿許多舉措不得不過於剛烈,就由我來修修補補,我才是個修補匠。若無張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麼事,這輩子都隻會待在上陰學宮內,做那隔瞭幾代便會無人問津的狗屁學問。”

老人望向趙傢天子,伸出雙手,輕聲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資聰慧,卻還堅持勤能補拙。當今世上隻有將相評,我敢說,如果有一個帝王評,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國起,再加上以後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瞭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個類似武評的天下十大高手?”

齊陽龍也跟著笑起來,然後重重點頭。

皇帝走到這座鐵劍琴膽書樓的窗口,抬頭看見京城的天空劃過一片飛鴿,隱約聽見一陣鴿鳴,自嘲地問道:“先生,寡人這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齊陽龍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語道:“如果徐驍沒有兒子該有多好,或者那個年輕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同時留下子嗣,那麼寡人不吝嗇給徐驍一個最大的美謚,給那個年輕人一個世襲罔替,將徐驍的孫子請入京城,享受那甚至勝過趙傢龍子龍孫的殊榮,有我趙氏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傢子孫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間遺憾事,就緣於一個沒有‘如果’二字可說。”

齊陽龍沉默不言。

皇帝收斂瞭一下情緒,笑問道:“先生上次想說但是又說時機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齊陽龍緩緩答道:“分權,徹底打散地方勢力。可這得等到天下大統,到時候吞並瞭北莽,按照當前離陽最主要的道、州、郡、縣四級設置。一個道的主官,不過是節度使和經略使的文武分割,隻要節度使徹底壓過經略使,與春秋亂世一個國傢的君王沒什麼兩樣。離陽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萬萬不能重蹈覆轍。尤其是吃掉北莽後,加上原先的十四道,總計會有二十四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現在的郵驛程度,除瞭中原腹地,大多數節度使、經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遠。道這一級,當初本就是臨時設立,之後更要廢除。不光如此,離陽現在的三十餘州更要細分,把一些大郡單獨擇出來做州,在維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變的前提下。以後的天下,應該有八十個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將軍每隔四年到六年時間就必須輪換,輪換之際,還要入京面聖一趟。此舉推行,阻力不會太大,畢竟到時候一州文武兩位主官既有實權,官品也高,人人樂見其成。即便某些現有的經略使和刺史心懷憤懣,也抵不住手下輔官的推波助瀾,若敢逆勢而為,那是自取滅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幫助朝廷擠掉他們。”

齊陽龍猶豫瞭一下,抬起手臂,做瞭一個握拳和松拳的姿勢,這才開口說道:“這是收權,接下來還得看以後趙傢皇帝的放權本事。收,不能太緊太死,不能攥著不放,不能任人唯親。放,不能自以為一勞永逸。做學問的人,可以去爭那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可當皇帝的,要堅信那人心容易反復,欲壑難填,需要時常恩威並施。但大體而言,隻要此事功成,離陽趙室在族譜上的榜首位置再多兩百年肯定不難。至於具體措施,比如越是邊疆之地,可稍稍用親不用賢;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賢不用親,輪換之時,要遵循此理。不過這類事情,總歸隻是些細枝末節。”

皇帝聚精會神聽著老人的言語,一字不敢漏。

齊陽龍似有感悟,說道:“天下分合是難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亂,都是那個王朝堵死瞭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實老百姓和官員的心思都很簡單,那就是讓他們心中能有個念想。有瞭念想,就會怕死,也不想死。

“說到底,當皇帝的,再吝嗇,依然要給所有人一雙鞋穿,別讓天下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由此最後心生那個舍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念頭。

“這一點,徐鳳年就做得很好。從北涼武將,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的種種行為,都是在告訴那些北涼人,我徐鳳年有福,與你們同享;有難,與你們同當。”

聽到這裡,皇帝沒來由輕聲說瞭一句:“這個年輕人,要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當年成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齊陽龍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他才說過世上沒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著望向樓外,發呆許久,齊陽龍也陪著發呆。

這個祥符元年,入秋以後讓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實上,更讓人難受的波瀾還在後頭。

霜殺百草之時,會死很多人,其中會有許多已經撈到大富大貴之人。

皇帝猛然轉過頭,淚流滿面:“先生,寡人還不想死啊,還想再看一看這個天下,從南到北,再多看幾眼。多看一眼也好。”

齊陽龍竟是無話可說,踮起腳尖,這才能夠拍一拍這位今日沒有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的肩膀。

這幅畫面,滑稽而悲愴。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