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二章 復仇者南下尋釁,羌涼騎短兵相接

豪閥世族,講究國可滅,一傢一姓的薪火傳承不能滅。但是對於一支軍隊來說,由無數先烈支撐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斷!

入冬後,廣陵道那邊綿延戰事暫告一段落,開始要輪到北涼硝煙四起瞭。

今年入冬尚無雪,更不知何時落雪。隻是三十萬邊軍腰間涼刀的出鞘,則是隨時隨地的事情瞭。

八千多彪悍羌騎,由姑塞州邊境直插青蒼、臨謠兩城之間。如褚祿山所料,快馬輕甲的羌騎被柳珪用以切斷兩座軍鎮的聯系。

羌族曾是歷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釘,大奉王朝便被來去如風的羌族騎兵足足騷擾瞭兩百年整。每個羌人兒時騎羊射鳥鼠,年歲稍長青壯時則策馬射狐兔,幾乎天生就是馬背上的銳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國輕騎逐漸登上舞臺,可以說很大程度上被羌騎硬逼出來的應對之策,羌騎也是中原騎兵的“授業恩師”之一。徐驍入主北涼前後,羌族日漸凋零,尤其是徐傢鐵騎經常拿大股羌騎來演武練兵,這對羌族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慘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個部落大小領袖紛紛解仇交質,訂立誓約,甚至在北莽的牽頭下,結聯他種,跟其他一些被徐傢邊軍打壓的西北族部結盟,這才湊出瞭接近九千騎和兩萬餘戰馬,打著羌騎的旗幟,向北涼徐傢展開復仇。

這支原本在漫長邊境線上窮困潦倒的羌騎,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終於得以實現數百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人馬盡披甲。與尋常騎軍略有不同,羌騎馬刀使用瞭已經退出戰爭舞臺的環臂刀。戰刀與手臂環甲綁縛系連一體,除非砍斷整條胳膊,否則刀不離手。而在環臂刀之外,羌騎還有名叫“拍髀”的羌族傳統短刀,貼掛於大腿外側,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們是用此物來割取敵人的耳朵和首級來充當戰利品。

八千多羌騎向南疾馳,為首一騎壯漢彎下腰,伸手摩挲瞭一下那柄祖代相傳的拍髀。這名萬夫長眼神狠戾,充斥著仇恨。

當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闖入西北,當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當場殺死,哪怕是那些高不過馬背的孩子,也難逃一劫,雖未斬立決,也被徐傢騎兵割去雙手大拇指!這意味著就算這些孩子僥幸活下去,也無法牢牢握住武器,無法向北涼邊軍揮刀。這名中年萬夫長姓金,當時他所在部落被徐傢馬蹄踏平之際,他運氣好,正值少年的他跟隨小隊青壯在外狩獵儲備過冬食物。等到他們返回部落時,除瞭滿地死人,就隻有那些雙手鮮血淋漓使勁哭泣的孩子,孩子們的腳邊,就是他們爹娘的屍體。

他發誓要親手用這把拍髀割掉北涼境內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隻要姓徐,哪怕是襁褓中的嬰兒也不會放過一個!尤其是那個人屠的兒子,世襲罔替新涼王的傢夥,他不光要砍掉那年輕人的拇指,徐鳳年的頭顱、四肢、十指,都要一一割取下來!

這位萬夫長緩緩直起腰桿,望向南方視野開闊的廣袤大地,滿臉獰笑。

聽說流州境內就有個叫徐龍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權貴老爺那邊很有名氣,去年曾經把姑塞州幾座軍鎮打得滿身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騎兵獨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將軍柳珪徹底鏟平流州之前,他一定要好好痛飲那些北涼百姓的鮮血,要讓那個身體內流淌著人屠骯臟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龍象軍不過三萬騎,就想守住整個流州?在萬夫長看來,那不過是中原老戲碼的兄弟嫌隙而已,分明是年輕藩王忌憚弟弟的巨大邊功,才故意讓徐龍象和少年所有嫡系等死罷瞭。

冬季水枯草黃,戰馬遠不如秋夏膘壯,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對於久在邊關熟諳嚴寒的涼莽雙方而言,隻要鐵瞭心想打仗,哪怕是大雪紛飛的該死天氣,也能在任何一塊戰場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騎萬夫長金乘反而最喜歡深冬時節的廝殺,那種用長矛釘入敵人胸膛,然後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條猩紅血路的場面,真是比暢飲美酒還來得酣暢。

羌騎奔襲素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著稱於世,贊譽的同時,也透露出羌騎的軟肋,那就是隻能在戰場上做“一錘子買賣”。雖然進退自如,但在取得絕對優勢展開銜尾追殺之前,很難在均勢中擴大戰果,既沒有步卒方陣,更沒有壓陣的重騎。這次北莽的使者對他們這支羌騎便極為不敬,哪怕是有求於人,一樣眼高於頂,在談價錢前,甚至當面說他們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膽敢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的話,小心腦袋不保。還威脅說如果不按大將軍柳珪的軍令行事,幹脆就不用返回境內瞭,到時候北莽大軍會直接視他們羌騎為敵軍。

金乘狠狠磨瞭磨牙齒,老子要不是想著向徐傢報仇,誰他娘喜歡跟你們這幫豬頭肥腸的文官老爺打交道!

金乘舉目遠眺,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八千多羌騎火速南下,截斷青蒼、臨謠兩城,讓作為流州州城的青蒼城孤立無援,在他看來確實是個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騎也不用冒什麼風險。但是他在南下途中,還是不斷讓二十幾遊騎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騎都必須奔出羌騎大軍十裡路程外,不論是否接觸敵軍,都要折返,由身後第二騎補上位置。遊騎之間以此方式反復,形成一個縝密循環。照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名遊騎手回到大軍前頭才對,何況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邊專門給他贈送瞭一名斥候,是個渾身散發危險氣息的老傢夥,腰間佩劍,氣息綿長,哪裡是什麼軍伍馬欄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見這回北莽攻打北涼,的確是下瞭血本,連馴養二十年的江湖勢力都不惜全盤托出瞭。

金乘不是那種為瞭報仇而鬼迷心竅的瘋子,他知曉輕重,否則也當不瞭這個萬夫長。他這趟是跑來輔佐柳珪大軍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龍象騎軍主力發生對撞,但是那名衣著裝飾與中原世傢子無異的北莽使者給過保證,三萬龍象軍除瞭少量人馬有可能遊弋在這條路線上外,絕大多數會被牽制在青蒼城和青蒼以東的地帶,要不然北涼就等於直接將流州當作一顆棄子,白白葬送龍象軍這支身經百戰的精銳騎軍。

但是不是瘋子的金乘,開始擔心自己會遇上一個為瞭穩固王位而不擇手段的瘋子北涼王,和一個成為棄子後喪心病狂的龍象軍主帥。

又等瞭片刻,依然沒能等到遊騎斥候。

眉頭緊皺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後擺動瞭一下,示意身後騎軍放緩前行速度。

約莫半炷香工夫後,羌騎大軍視野中終於出現一位斥候的身影。戰馬狂奔而至,金乘和幾名拍馬加速上前的千夫長才驚悚發現那斥候背後插著數支弩箭!

那名重傷斥候在咽氣前,竭力說出那用二十幾條羌族遊騎性命打探到的寶貴軍情。

前方八裡外,有敵軍三千龍象輕騎。

萬夫長金乘既喜又憂。喜的是對方不過是三千騎,並非龍象軍主力,憂心的是己方大軍是蹚渾水摸魚來的,而不是才上陣露頭就要跟那號稱無敵於邊境的龍象軍死磕。現在擺在羌騎面前有兩條路可以走。繼續南下,憑借兵力優勢吃掉那三千騎,繼續咬牙完成攔腰砍斷整個流州的職責,但是羌騎會傷亡嚴重,將來奠定流州勝局後再去跟北莽討價還價的底氣就弱瞭。第二條路就是避其鋒芒,不跟那三千龍象輕騎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進,之後再有不可避免的接觸戰,大不瞭象征性纏鬥幾下,以羌騎數百年來天下第一的轉移速度,可戰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就果斷選擇瞭後者。他們羌騎不是國力足以跟整個離陽王朝掰手腕的北莽百萬大軍,相較那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可憐蟲北涼,羌族還要更加在夾縫中茍延殘喘。當金乘做出抉擇後,其中兩名別族出身的千夫長顯然也都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一名姓柯的年輕羌族千夫長對主將金乘這種懦夫怯戰的行為極為憤懣,在馬背上大聲斥責,揚言要率領他的一千六百餘本族羌騎與之死戰。金乘陰沉著臉,耐著性子告訴這個愣頭青,那龍象輕騎雖然戰力遜色於起傢的重騎,但也絕對不是輕松就可以收拾掉的敵人,萬一除瞭這支三千兵馬外還有龍象軍遙遙接應,那麼他們這八千多人就別想活著離開流州瞭。

可那年幼時曾經親眼看到傢族所有男性長輩被徐傢涼刀剁下腦袋的年輕千夫長,根本聽不進去,執意要迎敵廝殺到底,還不忘對金乘冷嘲熱諷,說他這個萬夫長丟盡瞭羌族男兒的臉面。

金乘心中冷笑,輕輕撥轉馬頭,讓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攔著你。”

年輕千夫長振臂一呼,身後一千多羌騎齊聲嘶吼,使勁揮舞著那柄縛臂戰刀。

名叫柯扼的年輕人坐騎越過金乘戰馬身位的時候,臉色平靜瞭幾分,譏笑道:“我願以我族一千六百騎充當先鋒死士,萬夫長大人若是還想獲得涼莽大戰的第一筆軍功,該如何做,想必以萬夫長大人的精明,已經很清楚瞭。”

金乘瞇起眼,不計較這個蠢貨的言語帶刺,而是開始權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龍象輕騎的鋒銳,那麼贏下這場硬仗的話,除柯扼外的羌騎大軍,其實所有人的損失都不會太大。

這筆買賣,可以做!

面無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騎率先脫離大軍隊伍,一沖而出。

看著那些臉龐上許多稚氣還未褪去的騎兵愈行愈遠,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感觸,自己這些年是不是過慣瞭醇酒美婦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深重瞭?

金乘晃瞭晃腦袋,試圖搖掉這種該死的多餘念頭,眼神漸漸堅韌冷酷起來,轉頭對身邊幾名躍躍欲試的千夫長說道:“我們跟上柯扼,但是要拉開一裡地的距離。”

五六位千夫長都雀躍點頭,眼神炙熱。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別忘瞭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價幾百兩銀子購買一柄涼刀。嘿,巧瞭!前頭就有三千多把在等著咱們去取,至於誰能多拿幾把,就看誰能多宰掉幾個北涼騎兵!我金乘不會仗著是萬夫長就壞瞭這個規矩,所以兄弟們大可放心殺人去!”

相距羌騎柯扼部一千六百騎的六裡地外,清一色的黑甲黑馬三千騎,沉默著向前緩緩推移,勻速而有力。

一頭巨大黑虎在騎軍陣形外緣肆意奔走。

為首領軍一騎是個不曾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涼刀就那麼擱置在胸前馬背上,尚未出鞘。

這騎半個馬身後的一騎將領是疤臉兒漢子,斜向上提起一桿鐵矛,矛頭掛著一顆新鮮頭顱,正是那名夾雜在羌騎大軍中的遊騎斥候,佩劍,劍術高低不知道,反正見機不妙後棄馬跑路的速度也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過黑衣少年迅猛擲出的那根鐵矛。疤臉兒跟那屍體擦身而過前,覺得反正閑著也無啥事可做,拔出插於屍體上的鐵矛後,又輕輕一劃割下瞭那顆腦袋,戳在瞭矛尖上。

疤臉兒正是戰功顯赫的龍象軍悍將王靈寶。

他本不該出現在此地,而是跟同為副將的李陌藩老老實實待在青蒼城附近,隻能各自熬著急躁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頭子,帶著一幫花拳繡腿的北莽廢物前來耀武揚威。

不過主帥不知從哪個嘴欠的傢夥那裡獲知有一支八千人羌騎率先突破瞭邊境線,火急火燎送死來瞭。

王靈寶倒是想要戳死這幫活膩歪瞭的羌騎,可是都護府那邊早有一封緊急兵書送到瞭流州刺史府邸,要他們龍象軍各部按兵不動。刺史大人楊光鬥更是主動出城探營,笑瞇瞇在他和李陌藩耳朵邊聒噪瞭好些善意提醒。

王靈寶自然不敢違抗軍令,別說那是新涼王的命令,哪怕光是褚祿山褚都護的吩咐,他王靈寶再桀驁,也不敢自作主張調動兵馬。

不過既然自傢主帥要殺人,天塌下來也有主帥扛著嘛,他王靈寶又怎麼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為瞭在廣闊地帶截殺這撥南下路線隱蔽的羌騎,悄然開拔的一萬餘龍象輕騎不得不分成瞭三批,分別在青蒼州城和臨謠軍鎮之間尋覓敵人。

一萬大軍開拔之際,楊光鬥和那個叫陳亮錫的年輕讀書人快馬攔路,似乎想要勸阻,王靈寶就躲在大軍後頭掏耳朵,假裝啥都沒聽見啥都沒看見。

至於一萬龍象軍的分兵三路犯瞭兵法忌諱,王靈寶還真不當一回事。龍象軍不顧流州大局的這頂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說三千龍象軍會在八千羌騎手上吃虧,王靈寶第一個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當尿壺給人用。

王靈寶當時看見那位刺史大人氣得不輕,若不是實在打不過咱們主帥,估計肯定要動手打人瞭,那個似乎很受王爺器重的讀書人倒是瞧不出什麼明顯表情。

王靈寶其實心知肚明,回到青蒼城後,龍象軍違反軍令的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傳到懷陽關都護府,屆時就算有龍象軍統帥頂著,他王靈寶身為副將也吃不瞭兜著走,不過這算個啥?

十多年後,真正意義上的涼莽大戰終於等到瞭,他媽的娘們兒大肚皮生個娃兒也不過是懷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這些糙爺們兒可是苦等瞭整整十幾年啊!這第一場仗,他王靈寶不打上頭陣,第一個就對不起自己!而身前那位年紀輕輕的主帥為何執意要打這股羌騎,王靈寶懶得管。

王靈寶長呼出一口氣,手腕一抖,抖落那顆礙事的頭顱,望向遠處。雙方間距不足兩裡地,已經可以看到敵方騎軍開始加速瞭。

王靈寶喃喃道:“北涼有咱們守著呢,大將軍,放心走好。”

徐龍象緩緩抽出那柄北涼刀。

日光照耀下,閃現出一片雪亮。

與此同時,三千龍象騎軍開始提矛!

兩支騎軍開始毫無花哨地對撞沖鋒。

地勢平坦寬闊,利於騎軍展開陣線,既然是個騎戰絕佳地點,那麼同時意味著這兒會是個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應該會很快。

羌騎是輕騎中的輕騎,一方面是窮得叮當響,根本“重”不起來,另一方面則是個個長臂如猿,膂力超群,這就使得他們幾乎每一騎都是馬背上的神箭手。與北涼徐傢有著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輕千夫長柯扼,終於不再刻意壓制馬隊的沖鋒速度,大手一揮,以一方黑巾蒙上馬眼,胯下坐騎的步子驟然增加。若是有觀戰者位於橫線上望去,一定會被這些昂首戰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那種肌肉感驚艷。

中原地帶在沖鋒中蒙住馬眼的習慣始終不曾流行開來,但在草原之上是傳承數百年的舊俗。一開始是保證戰馬在面對中原步軍拒馬方陣的時候無所畏懼,同時還能刻意讓戰馬“受驚”,在騎軍與騎軍的轉瞬即逝的兇悍對撞前,騎兵狠命鞭撻,能夠催生戰馬爆發出更大的腳力,用戰馬的速度來帶動騎兵沖鋒的侵透力。不過遍覽天下精銳騎軍,恐怕也就隻有北涼鐵騎不屑使用此種“雕蟲小技”,這歸功於北涼每一匹軍馬的由生轉熟,各大馬場傾註瞭無數心血,當然,還有不計其數的銀子。北涼每一匹最終踏上大型戰場的熟馬背後,都會有一匹甚至數匹戰馬死在之前。

戰場上,隻有一千六百餘數目的羌騎發出震天嘶吼聲。

兩相對比,同為輕騎的三千龍象軍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尤為古怪,廝殺之前集體沉默無聲是一個原因,更重要在於他們簡直就是拿輕騎當重騎使喚的亡命之徒。

龍象輕騎在提矛加速沖鋒之後,直奔對方,甚至放棄瞭一波輕弩潑灑敵軍騎陣的殺傷力!

北涼鐵騎善戰,且敢死戰!

中原用兵,歷來擅長騎步結合,步軍居中,騎軍位於兩翼。後者並不用於正面陷陣,除瞭受限於騎弓勁力遜於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外,更主要還是騎軍本身最大優勢便是強大的機動性。

在春秋一長串經典戰役中,這種無可爭議的戰爭定式,被發揮到瞭淋漓盡致的境界。隻要是能被冠以名將頭銜的將領,哪怕是步軍統帥,給他一支數千人規模的騎軍,一樣能夠指揮得有章有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久病成醫瞭。

當時飽受戰火熏陶的那一大群離陽高層武將,不會用騎或者說不會破騎,那麼出門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這種騎步結合的戰術,一旦挪到瞭補給困難的地方,難免水土不服。當今天子登基之後主動對北莽發起那幾場大戰,就吃足瞭苦頭。許多初期看似形勢大好的局面,就都被一些發生在主戰場外的戰事給毀掉。以北莽拓跋菩薩和董卓先後兩代著名北莽將領為例,這兩位的成名之作,都是靠著輕騎動輒長達千裡的長途奔襲,一口氣繞到離陽大軍的後方,直接搗爛一條甚至數條主幹補給線。離陽朝廷那些名將尤其是騎將對此大為懊惱,可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有一位在脫離步軍配合下,去跟北莽騎軍硬碰硬的天才將領冒尖。但即便如此,騎軍必須割裂出去獨當一面的苗頭,以及隨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還是出現瞭。被趙毅招徠遠去廣陵江畔的盧升象和一直無緣塞外征戰的許拱,就各有兵書出爐,隻可惜秘不傳世,但是在軍方內部有口皆碑。徐驍便對那位出自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十分欣賞,認為此人本該可以風頭蓋過“獨領東南風騷”的盧升象。不過當年那幫離陽高層大人物都心底有數,若是當時給陳芝豹和褚祿山機會,那麼這兩人無疑會在北莽這座嶄新戰場上,一躍成為不亞於春秋四大名將的煊赫人物,不過當時新天子就算出於私心,願意給陳芝豹施展手腳的機會,那一大幫子“開國”元老也不答應徐傢後繼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戰中,北涼鐵騎也誕生瞭一整套針對性極強的成熟戰術。比如北莽騎軍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為驚人的銳士,尋常騎弓八十步外便難破甲,兩軍對撞而沖,北涼鐵騎在陳芝豹的影響下,變態到瞭直接拋棄弓弩對射的這個過程,憑借甲胄占優,任由莽騎拋出攢射,己方隻管埋頭沖鋒。因此陳芝豹曾經有一個讓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論斷:在兵力大致相當甚至微小劣勢的前提下,北莽騎軍的命,隻夠活四十步!

外人畢竟無法親眼見證這一幕,始終持有強烈的懷疑態度。

但無法否認,關於萬人以上純粹騎軍與騎軍捉對廝殺的珍貴經驗,整個離陽王朝,恐怕就隻有得天獨厚的北涼邊軍有瞭。別看趙室朝廷對西北邊事像是裝瞎子,可每一次風吹草動,上任金縷織造局李息烽都會不厭其煩地悄悄傳遞密折送往京城。而這些折子上的內容,廣陵王趙毅和燕剌王趙炳不知花瞭多少人情和疏通瞭多少關系才成功買走,以供諸多幕僚謀士翻來覆去琢磨。

與此同時,離陽朝廷這邊自身也未束手待斃,幹脆把北莽連同北涼一起視為假想敵,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戰馬的鐵蹄。從春秋硝煙中脫穎而出的中原翹楚將領畢竟不會是什麼酒囊飯袋,頗有成效,步軍結陣拒馬的兵種分配和武器搭檔,都可謂登峰造極。在永徽之春的科舉考試中,甚至就有意味深長的類似相關考題。這就導致答卷中出現瞭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雖然大多數被認為是書生意氣的無稽之談,但這之中,有一個論點在沉寂數年後突然熠熠生輝,那就是以極端對抗極端。那位在當時科舉中名落孫山的考生提出傾斜財力物力全力發展那堪稱畸形的重騎,力爭跨過萬人門檻,便是砸鍋賣鐵,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數支重騎,擱置在距離邊關不遠的重鎮。他的那份答卷當時在離陽朝廷泥牛入海,可事實上幾乎同時,北莽王庭就開始瘋狂用銀子去堆重騎,直到多年後離陽朝堂才後知後覺,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國姓命名的兩支王帳鐵騎——耶律重騎和慕容重騎!人數堪堪觸及一萬門檻,但再是門外漢的文官,也知道要養這兩支重騎,那就等於在國傢身上割肉放血去喂養這兩大隻饕餮。因為重騎真正耗費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是養兵。後知後覺的離陽朝堂,迫於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顧廬和東線邊軍的輿論壓力,這才硬著頭皮跟在北莽屁股後頭打造出瞭朵顏鐵騎和雁門重騎。前者不足八千騎,後者數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於為何當年那名赴京趕考的書生會莫名其妙死於一條無名巷弄,誰在乎?

不過若是有人知曉這樁秘事,應該都會為之感慨,一個籍籍無名的江南書生筆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會影響到大漠邊塞兩百萬甲士的生死。

敵我相距八十步外,頭排戰線鋪開如一線洶湧潮水的羌騎嫻熟搭弓射箭。

快速沖鋒中馬背的劇烈顛簸,敵方騎兵的人馬披甲,以及急促接觸戰中的換射時間不足,都是決定騎射隻能是錦上添花的重要原因。

北莽正規邊軍的槍矛配置還算不錯,不說董卓的那支董傢軍,便是那些大將軍和持節令的嫡系親軍,就完全達到瞭離陽精銳邊軍的水準。隻不過這支羌騎就要寒磣許多,倒不是北莽吝嗇到不願意掏出萬餘支精制槍矛,而是就算送給有自己一套熟稔戰術的羌騎,隻會是畫蛇添足,而絕對不是雪中送炭。戰馬的調教就已經讓人頭疼,何況是騎兵馬戰的實力培養?戰刀槍矛的輕重長短與騎兵手臂體力的關系,需要多少場廝殺付出多少條人命,才能磨合出一個最佳答案?槍刺敵騎的精確區域,戰刀劈砍的最優角度,甲胄披掛的合適重量,都因人而異,都是大學問,所以所有羌騎如果把主戰兵器突然換上太過奢侈又太過陌生的槍矛,以至於拖累瞭羌騎一貫的轉移速度,那麼這支羌騎一旦到瞭流州,要麼運氣好,沒碰上龍象軍,隻當是歡歡喜喜遊歷瞭一次,運氣不好如當下,萬夫長金乘想都不用想,掉頭就跑吧,爭取把那些槍矛賣掉換成一筆跑路錢。

那些背井離鄉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為北莽捎帶去瞭許多秘傳高超的鑄造技藝,可是北莽的大量缺鐵,讓許多南朝匠人成瞭無米之炊的苦命巧婦。

陳芝豹曾言:槍矛不足的北蠻子,不過是一群馬背上的步卒,而已!

可以說,擅長兵種搭配的西楚兵聖葉白夔,將大型戰爭的殘酷程度一步步推到瞭一個高峰,那麼陳芝豹就是將龐大戰爭推敲分割到瞭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後者不但記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連他們的個人性格和帶兵風格,以及他們正常情況下的綜合戰力和突發狀況中的戰爭潛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古代軍事大傢喜歡以瞬息萬變形容戰事的難以預料。陳芝豹,早已將那‘萬變’爛熟於心。當之無愧的大秦以來用兵第一人,遠超先賢與同輩。”

這種聽上去爛大街的溢美之詞,隨便拎出個讀過幾本兵書又仰慕白衣兵聖風采的江南士子,都說得出來。

可事實上說這話的人,是公認棋局上官子無敵的曹青衣——曹長卿。

流州不聞號角嗚咽,不聞戰鼓喧天,就這麼在一場急促接觸戰中悄然死人瞭。

羌騎的兩輪遠程騎射取得情理之中的建功,隻是戰功的大小,卻讓羌騎出乎意料。

當一根箭矢準確釘入一名龍象輕騎的面目後,這名騎兵的頭顱頓時被勢大力沉的箭矢往後扯晃出一個幅度,然後就那麼墜馬而亡。無主的戰馬繼續慣性前沖。許多羌騎為之發出一陣歡呼聲。

一根羌族箭矢的箭頭在一名龍象輕騎胸甲敲出一串火星,卻沒能刺透,可是這名北涼邊軍士卒的運氣實在糟糕,戰馬被另外一根力道極沉的羽箭射中鐵甲間隙的脖子,馬匹嘶鳴一聲,馬身微微傾斜,頹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個打滾卸去沖勁後的輕騎迅速站起身,他先前提矛的那條胳膊已經折斷,但他在沒瞭長矛後,迅速抽出瞭腰間涼刀,直面那些隻差二十幾步就會撞到自己的羌騎,開始在直線路徑上向前大步奔跑!

柯扼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不隻是因為這兩輪密集箭雨隻帶給龍象輕騎不足百人的傷亡,更因為這些敵騎哪怕明明可以用長槍撥開迎面箭矢,但是沒有一騎做出這種有損於長槍沖撞力的動作!

一騎都沒有!

兩軍突騎出,敵我死難分。

年輕千夫長的莽撞冒失,給他和本族二十年艱辛積攢出來的一千六百騎,帶來瞭滅頂之災。

即便羌騎見機不妙,那條面對面的一線潮鋒線,主動迅速開始向左側拉伸斜去,希冀著憑借羌騎的速度來縮小正面戰場的損耗。

羌騎的鋒線向左規避微斜。

可是龍象輕騎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瞭應對,整體向右傾殺而去,馬蹄炸雷的聲勢在變更中絲毫不減!

大戰線上的急速變化,分攤到敵對每兩騎的位置上,其實並不多。

龍象軍和羌騎相互嵌入騎軍戰陣!

就這麼一個短暫的眨眼工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騎被一槍破甲刺穿身軀!這些羌族健兒尚未完全脫離馬背,就已死絕!

其中更有數十羌騎的屍體竟直接被龍象鐵槍挑掛到瞭空中。

那象征生死的一線之上,盡是羌騎傷亡帶來的鮮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運兒躲過頭排龍象輕騎的長槍突殺,但是很快就被後邊的長槍在身上刺出一個窟窿。

一些個更幸運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騎,即便在第二排龍象輕騎的長槍下活下來,也被第三排的輕騎瞬間突殺。

有一位羌騎的肩頭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龍象輕騎刺透,一個搖晃,來不及慶幸,就被第三根鐵槍鉆入脖子,屍體向後仰倒,在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離,最終墜在沙地上。

龍象軍副將王靈寶更是直接一槍串出瞭三顆糖葫蘆。

這場沖鋒,龍象輕騎如重錘鑿穿紗窗紙一般輕松。

疤臉兒王靈寶手腕輕輕一抖,將那三具羌騎身軀滑出鐵槍,沒有轉頭觀察戰場,連地上的屍體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策馬向前奔殺。

相距第二支羌騎軍也不遠瞭。

王靈寶身後,滿地的羌騎屍體,滿是血。

許多羌騎戰馬在主人戰死墜馬後,奔出去一小段距離後,緩緩停下。

三百多受傷落馬的龍象軍騎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絕的羌騎。

一些羌騎說著龍象輕騎聽不懂的言語,應該是在求饒,可沒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將軍當初率領百騎出遼東起,四十年來,徐傢鐵騎就沒有收留俘虜的習慣。

除去一千六百羌騎鋒線最兩端的四十多騎,其餘羌騎僅在三千龍象輕騎的一次沖殺下,就這麼全死瞭。

為瞭報仇雪恨也為建功立業而闖入流州的年輕千夫長,在射殺一人刺殺兩人後,也死瞭。

一方殺得十分幹脆利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帶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艱辛積攢出來一千六百騎,去給金乘未來在北莽朝堂上的飛黃騰達鋪路。

這個在北莽邊境草原上習慣瞭享受勝利的羌族健兒,牢記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卻忘瞭自己要復仇的仇傢,是怎樣的存在。離開那個說到底其實隻能算是異鄉的傢鄉前,他聽說過龍象騎軍在去年殺穿瞭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樣從許多南朝人嘴中聽說過那隻是姑塞幾大軍鎮守將的疏忽大意,還聽說有人講隻要董卓或者隨便哪位大將軍的兵馬出動,那些深入腹地的龍象軍絕對會一個都回不去,北莽邊軍會將那些割下的頭顱紛紛丟在兩國邊境線上。

柯扼是來復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個還在草原上等父親回傢的幼子,隻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繼續報仇瞭。

對羌人來說,近百年來的流亡歷史,就是不斷從一個異鄉走到另一個異鄉。

他躺在血泊中,頭頂的陽光刺眼。然後他發現頭頂出現瞭一片陰影,那是個雙肩因為受傷而一高一低的龍象輕騎,柯扼垂死掙紮,試圖抬起手臂綁縛的那柄戰刀。那名都尉裝束的輕騎似乎發現瞭柯扼的徒勞反抗,皺瞭皺眉,一刀砍下這名羌騎青年的腦袋,略微想瞭想後,又剁下瞭那具屍體的右手。然後都尉和許多尚可一戰的龍象輕騎如出一轍,清理完戰場後,尋找合適的戰馬,翻身上馬,再度展開沖鋒。

在中原那邊許多富饒地方,不管誰殺誰,大多會充斥著柔腸百轉的陰謀詭計,便是幫派與幫派之間的死鬥,說不定也存在著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陰謀傢的暗中慫恿。說到底,在那裡,殺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但是在接下來的涼莽邊境上,死人會很簡單,而且和弓弩鐵蹄的速度一樣快。

殺穿一千六百自尋死路的羌騎隊伍後,在王靈寶和兩名校尉的帶領下,龍象輕騎的戰馬步子出現瞭一種暗含規律性的放慢和加速。如此一來,戰馬可以充分發揮出第二波沖勁,去保證有效的追殺。這就是沙場名將和庸將無形中的差異。戰爭,尤其是一場局部戰役,當然需要萬人敵千人敵,但是更需要王靈寶這些熟諳戰場規矩的將領。少瞭前者,仗打得會更辛苦,但少瞭後者,隻有潰敗。

約莫大半裡外,萬夫長金乘雖然完全傻眼瞭,但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場經驗的中年羌騎,沒有任何呆滯,二話不說,就帶領羌騎繞弧撤退。之所以不是停馬後轉身逃亡,是因為那支戰力損耗可以忽略不計的龍象輕騎,根本不允許他們出現這一點點浪費。

王靈寶在心中計算瞭一下雙方距離和戰馬奔速,一夾馬腹,想要去徐龍象身邊說出心中想法。可這位龍象軍的少年統帥已經抬起手臂,做瞭一個北涼邊軍人人皆知的簡單手勢。

快騎阻截!

在先前沖殺中並無展現太多誇張戰力的徐龍象,隻是用那柄戰刀砍死瞭三名羌騎,都是一刀剁掉腦袋罷瞭。當王靈寶看到主帥高高躍起,棄馬不用,而是開始拖刀奔跑後,笑瞭笑,有些哭笑不得,咱們這位主帥啊,真是讓人無奈。

在徐龍象做出那個手勢後,身後原本始終在刻意保持隊伍齊整的龍象騎軍終於有瞭變化。戰馬更具爆發力的四百多騎,瞬間就沖出瞭大軍隊伍。這些精騎果斷跟隨那位心目中的戰神主帥,去截殺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騎大軍。

豪閥世族,講究國可滅,一傢一姓的薪火傳承不能滅。但是對於一支軍隊來說,由無數先烈支撐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斷!北涼鐵騎的脊梁,寧碎不斷。至於北莽有沒有粉碎這根脊梁的本事,那可就有的相互絞殺瞭。

在徐龍象越來越快的奔跑途中,一頭巨型黑虎躥到瞭他身側。然後黑衣少年身後四百快騎,和更後的兩千多龍象輕騎就看到瞭古怪至極的一幕。徐龍象一個不減速的彎腰,雙手扯住那頭黑虎的兩條腿,身體一旋,就這麼把黑虎砸向瞭那羌騎大軍的中央地帶!巨大黑虎轟然墜地後,繼而不斷翻滾。在大地上揚起無數塵土,制造瞭無數爛泥似的屍體和大量的人仰馬翻。疤臉兒王靈寶嘴角忍不住抽搐瞭一下。被砸中的那些傢夥,肯定會很疼。

當前方四百快騎即將追上羌騎大軍尾巴的時候,後頭王靈寶瞥瞭眼先前那個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爛如泥的屍體上,開出瞭一朵朵碩大血花。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