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七章 劍氣近劍氣盈天,徐龍象困獸猶鬥

黃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風波,猛然推回劍鞘,“落子天元。”

同時,一道粗如峰巒山根的恐怖劍氣從天空墜落。

遠方,棋劍樂府劍士黃青閉目前掠,腰間那柄古劍定風波依舊出鞘不足兩寸。

雙方交戰,除瞭那頭黑虎外就再無誰一旁觀戰瞭,百裡之外的銅人師祖亦是不知為何趕赴東方,為紫氣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在不知劍氣近黃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師高手,也會為這名劍客如此大肆揮霍劍氣而惋惜。高手對敵,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講究蓄勢之時斂而不發,起勢後出手則一擊斃命。如青衫劍客這般交手之前就意氣生發氣勢如虹,委實太托大瞭。隻有躋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巔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這劍客不是市井無賴街鬥的那種故意示威,也不是兩軍對峙陣前擂鼓喧天的先聲奪人,而是這名佩劍卻未出劍之人的氣勢,太足瞭!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黃青的劍氣之盛,到瞭需要平時刻意壓抑才能不傷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劍樂府黃青,確實不負“劍氣近”的詞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敵國的地步,一擲千金又如何?

始終閉目前掠的黃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禮金剛境。”

鞘中劍由兩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鬥。

世間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該又多少顆?

三寸劍光芒驟起,瞬間綻放出成百上千顆以劍氣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劍氣青珠滾向前方。

如無數青雷滾走大地,直奔徐龍象。

遠方,已經可以看到此番壯觀氣象的徐龍象隻是扯瞭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輕輕抬臂,一拳重重轟向地面。

徐鳳年第一次出現在北涼邊軍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龍象曾親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劍氣近之間,不斷有沙丘炸碎,地龍拱背突出,黃沙漫天,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剛境界、身具龍象之力的少年和劍氣近。

兩人對戰,也許會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力之爭。

這場氣力之爭,又像是矛盾之爭。

水行中龍力最大,陸行中象力為尊。

徐龍象,當世唯一生而金剛境界的幸運兒,堪稱北涼最堅固的大盾。

隻是他遇上瞭一劍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黃青,此人是北莽最鋒利的那桿長矛。

黃青僅是劍出三寸,便氣象恢宏。

像是天上劍仙扯斷瞭一串念珠,數以千計的珠子劍氣,大珠小珠落玉盤,滾滾前沖。

徐龍象則將大漠黃沙地當作鼓面,一拳擂響,引來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斷有一道道黃色龍卷破土而出。

劍氣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黃沙中紛紛撞爛崩碎,塵土漫天,遮蔽視線。

地牛翻身雖有力拔山河的無敵氣概,可那些為劍氣牽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蘊含靈性,雖然十之八九都被龍卷黃沙擊碎,但仍有不下百顆青色劍珠繞過沙柱,一股腦湧向徐龍象。

臉色木訥的徐龍象向前踏出一步,身前豎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動的沙墻,珠子紛紛撞在墻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絢爛,也有以卵擊石的無奈。

青色劍氣散亂流淌,黃沙亦是洶湧無邊。

一襲青衫在一斛珠功虧一簣之際,左手按劍,無聲無息飄然而至。

黃青輕描淡寫地從腰間摘下劍,以劍柄撞在徐龍象胸口。劍身出鞘三寸的定風波在一擊之後,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龍象並未被撞飛,雙腳依舊紮根大地,但是身體倒滑出去數丈。少年微微彎腰,強行止住後退勢頭,瞬間開始沖刺,朝那青衫劍客迅猛砸出雙拳。

黃青手腕一抖,橫劍於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劍鞘,硬抗徐龍象的雙拳。

位列天下名劍第六的定風波在鞘中發出一陣刺耳轟鳴,劍鞘劇烈顫抖。

徐龍象保持雙拳撞劍的姿勢,繼續向前奔跑,黃青則被向後推出十數丈外。

雙腳離地一尺的黃青拇指輕輕一敲,面帶笑意,從容不迫,推劍出鞘一寸。

驪歌一疊。

徐龍象懶得理睬這是什麼劍招劍意劍勢,雙拳又是一砸。

兩寸劍,二疊。

三寸即三疊。

徐龍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劍鞘上,身形懸空的黃青雖然始終不曾棄劍,但一直沒有阻擋下徐龍象的沖勢,不過隨著驪歌疊數的增加,黃青在少年每一拳遞出後的後退距離也越來越短。

徐龍象轟出第八拳,驪歌八疊之後,黃青終於巋然不動,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宗師風范。

長衫袖口鼓蕩飄動的黃青望向眼前的少年,沒有說話,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飾的驚訝敬佩,隻是還有一絲塵埃落定後的淡淡失望。

最後一拳轟出傳說中的八龍八象之力,自然可以說明徐龍象是世間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黃青尚有驪歌九疊甚至是最後演化而來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於此,那他黃青不敢說無須出劍便可勝過對手,最不濟也是穩穩立於不敗之地。

黃青之所以選擇以劍意驪歌對敵徐龍象,內心深處何嘗沒有將少年與慕容寶鼎做對比的念頭。後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黃青前些年曾經跟那位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有過一場切磋,沒有生死相向,點到即止。黃青年輕時便立志於以劍摧破兩禪寺白衣僧人的“金剛禪定”,完成拓跋菩薩未能完成的壯舉,號稱無堅不摧的慕容寶鼎無疑是一塊上佳的試劍石。據說在流州青蒼城內讓慕容寶鼎金身出現裂縫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無表情的徐龍象看似不溫不火再度遞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漸進,龍象之力層層遞進,黃青的驪歌無非就是按部就班,層層疊加。

本想以驪歌九疊重創徐龍象的黃青沒來由心頭一跳,毅然舍棄驪歌九疊,輕喝一聲,直接跳躍到十重山。有六七條青虹縈繞全身形同護駕的黃青不僅沒能用十重山擋下第九拳撞擊,反而眨眼之間青虹炸碎,定風波被雙拳砸出一個驚人弧度。

黃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頹勢,定風波的劍鞘好不容易恢復平直。黃青不怒不懼,反而心生驚艷和欣慰,抬臂橫劍勢轉變為顯然要更加鄭重其事的豎臂提劍勢。在劍勢轉換的眨眼之間,順勢卸掉佩劍上的龐大餘勁。

黃青拇指摩挲著劍柄,雲淡風輕,再無劍氣傾瀉化青虹的景象,隻是越是這般,越有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李淳罡已逝,所幸還有一位桃花劍神。

出海訪仙的鄧太阿在返回陸地前,一劍挑海,水淹觀音宗。

黃青此生隻去過一趟離陽江湖,隻是到北涼便停步不前,跟武當山年輕掌教李玉斧有過一面之緣,很快便返回北莽。其間談不上針鋒相對,也無劍拔弩張,倒是借機欣賞瞭八十一峰朝大頂的壯觀風景,也在早晚兩個時間觀望過大蓮花峰武當主宮前千百人在晨鐘暮鼓聲中一起練拳的清凈場景。

黃青雖然最終沒能繼續遠行趕赴中原腹地,既沒有挑戰白衣僧人李當心,也沒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劍道魁首的鄧太阿,但已是乘興而去乘興而歸,並且在與李玉斧的閑談中偶有所得,對武道修行裨益極大。在“道”這個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氣氣的短暫交往中,黃青自認沒有分出勝負,但是“術”字一途,頗有一番鮮活體悟。

徐龍象沒有乘勝追擊。黃青微微揚起手中古劍,輕聲笑道:“在下棋劍樂府劍氣近黃青,佩劍定風波。年少時以棋道入劍道,三十歲復歸棋道,本以為有生之年再回劍道,便是此生武道盡頭。不料無意中找到瞭一條新路,算是達到瞭我宗門的棋子棋手觀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創出一新劍,原想以此劍去與鄧太阿一較意氣高低⋯⋯”

少年一臉費解,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黃青哂然一笑,還是不厭其煩輕聲解釋道:“嘴上說是一劍,但也許是百劍千劍,甚至是萬劍,準確說來,應該是一局劍。”

徐龍象根本不廢話,直接邁開步子,開始向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劍客展開直線沖刺。

如同秀才遇上兵的黃青一笑置之,然後神情肅穆起來,閉上眼睛,吸納天地浩然之氣。

一股股浩然正氣充塞天地間。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盤,以一條條天下名川大河作為蜿蜒棋線,一座座山嶽巨峰做那碩大棋子。

自成小千世界。

若說黃青目前展露出來的實力,劍術不過是指玄,意氣不過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則直達陸地神仙。

難怪黃青去瞭一趟北涼便欣然返回北莽。

黃青松開手中那把定風波,古劍迅速飄浮在他身前,劍出一半。

黃青右手做提子和落子狀,輕聲道:“武當山。頂。”

頂是圍棋術語之一。

正好克制徐龍象那好似空有凝重卻略顯笨拙的棋形。

一道劍氣橫生。

徐龍象以蠻橫肩撞擊碎這座頂在前方的“武當山”縹緲氣韻。

黃青繼續提子落子。

先後兩子更改的幅度極小。

故名“小尖”。

劍氣卻渾厚堅實。

俗語“小尖無惡手”,黃青的棋著或者說劍招也是堂堂正正,隻是正常手談對弈,當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黃青造就的這一局棋,則是落子如飛,根本不講規矩。

“小尖”之後是“緊氣”,“緊氣”之後是“象步飛”,再有封、鎮結合,又有連綿而出的千層寶閣勢。

黃青那張清逸臉龐上煥發出一種寶相莊嚴的仙佛光彩。

所有微風便可拂動的黃沙此時此刻出奇地全部靜止,唯有磅礴劍氣肆意縱橫。

我有天下無雙的充沛劍氣。

終有一劍告之於天地。

我有四十年鬱氣出不得。

今日不得不一吐胸臆。

劍氣如山如淵,劍氣如江如河,劍氣如魚如龍。

少年方圓兩裡之內,劍氣此起彼伏,不論徐龍象如何蠻橫沖撞,都難以靠近黃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風波,反而時不時被磅礴劍氣沖擊得踉蹌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連綿不絕的後招轟得風雨飄搖。

一方困獸猶鬥,一方巋然不動。盤上棋子如何能與局外棋手較勁?孰優孰劣,看似再明顯不過。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黃青的這一手“新劍”非但沒有一鼓作氣再而衰,招式反而越來越運轉如意,劍道意境更是漸入佳境。徐龍象越是憑著生而金剛的雄渾體魄兇悍掙紮,黃青劍招的意氣就越是縝密無縫。似乎,這名立志要為北莽劍道正名的劍氣近在拿徐龍象做磨劍石。磨石愈是堅不可摧,兩兩砥礪之下,劍鋒愈是鋒銳無匹。眼界再粗淺狹窄的門外漢,也清楚等到那半劍全部出鞘,其威勢必將是任你達到金身不壞的人間菩薩境界,也要一劍摧破。

棋盤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劍氣撞在肩頭,整個人的瘦弱身軀在空中翻滾出幾個大圓,雙腳落地後,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兩條痕跡。隻是黃沙塵土為劍氣所壓制,才浮起寸餘便被重新鎮壓而下。

見微知著,徐龍象哪怕紋絲不動,不牽動黃青的劍氣展開反撲,但隻要身在棋盤之上,便無時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裡地域的劍意。但即便如此,徐龍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沖撞都不曾流露出半點疲態。世人所謂的力大無窮,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極。

徐龍象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青衫劍客,眼眸綻放出淡金色的玄妙熒光,再度前沖,但這一次不是在直線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長串定格的殘影,依稀可見他的奔跑路徑,短距離內雜亂無章,若是拉伸開來看待,便是一個半月弧形。那些殘影無一例外,都在劍氣碾軋下被摧毀消散。當最後一個距離黃青隻有十丈的殘影消失之際,詞牌名劍氣近的劍客抬起手臂,雙指並攏,做拈子落盤狀。其間略作停頓瞭三次,每一頓,黃青身前劍氣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濃鬱一分,連壓三手後,兩人之間意氣大為漲勢,而且鋒芒畢現。黃青佈下的棋局瞬間尤為厚實壯大,就像在棋盤上增添瞭三粒大小可算違反規矩的碩大棋子。

徐龍象三次沖撞,一次比一次都聲響巨大,最後一次撞開劍氣,原先一直勢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現一絲凝滯。黃青微微一笑,轉動手腕,變壓為掛,一道劍氣破土而出,傾斜直上,撞在一處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將瞬間閃現的徐龍象一擊撞飛。

《大象》有雲:地勢坤,厚載萬物。那麼黃青這一劍,便是取材於地,一氣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龍象來不及做出應對,就被接下來的一道道從地中拔出的劍氣砸在身上。劍氣凌厲如地龍黃蛟,哪怕徐龍象被撞回地面也沒有停歇。少年雙手插入地面,雙腳抵住沙地,試圖借此縮小後退距離。但是劍氣沖勁浩大,少年身上不斷炸開團團黃霧。當一縷劍氣撞在左側肩頭,徐龍象顯而易見地肩頭往下一墜,胸口差點就要貼緊地面。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擋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無數地中生長裹有黃沙的劍氣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軀不斷下沉的少年雙手五指成鉤,死死撐在地面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龍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嗎?

黃青還真想見識見識。既然借助徐龍象磨礪這一新劍的初衷已經韻味盡瞭,於是黃青就想著拿天賦異稟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兩,以便為將來一戰做好鋪墊。

念起意動則氣生,方寸衍天地,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黃青另辟蹊徑的獨到劍道。不同於自負“世間事一劍事”的李淳罡,也不同於“劍術極處即是道”的鄧太阿。

定風波才劍出一半,便有這等氣魄。黃青極有可能已經摸到陸地劍仙的門檻。

龍虎山齊玄幀曾有一句戲言流傳於世:指玄不過彎腰奴,天象隻是低頭乞,陸地神仙才算盤腿坐。說的就是對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過是個哈腰奴仆,躋身天象境界,仍不過是僥幸乞求得手一點天機,隻有成為陸地神仙,才算是不低頭不彎腰,但也僅是盤腿而坐於天地間,比起天道還是要矮瞭幾分。相傳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斬魔臺問道於齊玄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詢問齊玄幀自身又如何自處,據說齊大真人隻是笑著回答瞭一句:且容盤膝而坐的貧道伸一伸腳。

不愧是呂祖轉世,曾過天門而不入。

而齊玄幀同時也說過一句雲遮霧繞的古怪讖語:陸地神仙有生死之別,但無高下之分。

不管黃青到時候是站是坐,一旦成就天地之力為我所用的劍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內,那就有瞭被稱為無敵的資格。

黃青睜眼望向那個差不多等於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憐憫,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賦,也有幾分晦澀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沒之地必有草藥,這便是世間萬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網恢恢,越是鯉魚化龍,越是難逃一劫。四百年前高樹露無敵於世,為無名無姓的遊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劍道被譽為與天齊肩,想開天門便開天門,一樣為王仙芝克制,最終王仙芝又死在徐鳳年手上,那麼當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邁入陸地神仙門檻,誰會是那個命中註定的宿敵?

黃青斂瞭斂心神,收回思緒。前方徐龍象已經被無數道劍氣轟入大坑內,他的視野中,以少年為圓心的數百丈內,一條條黃色蛟龍劍氣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間歇不停頓地砸在少年後背上,讓其無法有剎那喘息的機會。畢竟一身龍象之力不敵天地浩然氣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黃青雖然有些遺憾那少年終究還是沒能讓自己傾力而出一劍,但能夠在一局劍中純粹隻靠肉身堅持這麼久,實屬不易。黃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殺徐龍象,倒不是怕日後被那年輕北涼王記恨,而是黃青能有今天的劍道大宗師境界,自有與之相匹配的胸襟氣度。

黃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風波,猛然推回劍鞘,“落子天元。”

同時,一道粗如峰巒山根的恐怖劍氣從天空墜落。

劍氣悉數炸入大地,正如名劍歸鞘。

劍氣竟然濃鬱到像是水流的誇張地步,從那座大坑中瘋狂滿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數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黃沙。

黃青心中微微一嘆,就要轉身返回姑塞州。

驀地手中定風波輕輕顫抖,幅度越來越大。

黃青皺瞭皺眉頭,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覺不到一絲生機存在,但正因為如此,那種如野獸從喉嚨擠出的桀桀笑聲才顯得尤為可怕。

一個衣衫襤褸的消瘦身影沿著坑坡漸漸走出,傴僂著腰,雙手低垂。

當他抬起頭時,黃青看到瞭一雙金黃色的眼眸。

那雙眼眸中,不帶半點感情色彩,不悲不喜,無憂無歡。

眨眼之後,黃青就駕馭劍氣在自己身後接連豎起六道蘊含青色流華的高大墻壁,而褪盡人類氣息的少年則瞬間從黃青先前的背後出現,然後展開奔跑,一口氣撞爛六堵墻壁,奔速不減反增,相距兩丈時少年高高躍起,朝黃青撲殺而去。

黃青握劍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風波的劍鞘尾端,抬臂後劍柄精準擊中少年的喉嚨。

然後沉聲道:“敕退!”

劍尾氣生,氣沖鬥牛。

一團璀璨劍芒在少年胸前洶湧綻放。

但是讓黃青感到訝異的是,那少年在撞擊之後,腦袋往後一仰,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瞭劍氣不說,還差點讓他脫手丟劍。

黃青後撤幾步,在此期間五指短暫松開,在佩劍定風波劍柄被撞回到手心處之際,重新握住,這才總算沒有陰溝裡翻船,否則堂堂劍氣近就是被人用喉嚨撞飛手中劍瞭。

但是黃青的掌心也滲出血絲。

黃青手腕一抖,劍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體一擰後旋轉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劍柄,一手“輕輕”推在胸口。

不但定風波被推回劍鞘,黃青也被瘋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幾丈。

倒掠而飛的黃青雙腳在空中如蜻蜓點水踩瞭幾下,踩出一長串似水面波紋的玄妙漣漪,而那些逐漸擴大的漣漪在相互觸碰下,便有劍氣如蓮從“水中”搖曳而起。這二十餘株青蓮轉瞬便有成人那麼高,攔在少年追殺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黃青的少年在沖刺過程中,咧嘴笑卻無聲,雙手隨意撕碎那些礙事的一棵棵青色蓮花。

黃青一腳前踏出半步,鞋背盡數被黃沙掩蓋,一腳在地面上劃弧後移半步。身後黃沙為這半步氣機牽引,竟順勢扯出瞭一條長達十餘丈的弧月狀沙蛟。

黃青這一式不是劍出鞘,而是鞘離劍。

刺向那少年心口。

從古至今,劍制一向是越來越短。秦劍之長足有二十二寸有餘,大奉長劍不過十九寸六分,之後春秋九國拋開私人劍爐不言,朝廷鑄劍各有長短,但都不超出奉劍劍制,但是位居天下名劍前列的定風波作為一柄鑄造時間不過二十年的新器,卻直追大秦古劍,長達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長劍致遠”的深意,未嘗不是當年贈劍之人對黃青在劍道上的期許。

黃青出鞘而非出劍後,默念道:“十六觀!”

劍鞘離劍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觀。

一觀一相,空中十六寸距離,浮現出十六種妙不可言的異象。

先是出現一尊身形虛無縹緲的青衫小人坐於黃青手中劍尖之上,正坐面西,有大日升騰,狀如懸鼓,既見紅日,開目閉目。

日觀之後繼而再起水觀,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輝。

接下來有金剛七寶金幢,燦爛生輝。

不斷有寶樹、寶池、寶蓮生起,有無量諸天作伎樂,天女散花。

黃青這一大半劍——

一劍生佛。

徐龍象心口被這一劍或者說劍鞘擊中,身軀保持前沖姿勢,但竟是就那麼突兀懸停住。

黃青緩緩前行,推劍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則隨之後退一步。

黃青看著十六步外的那個少年,輕聲感慨道:“隻道鬼神能護物,不知龍象自成灰。”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