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十一章 莽真龍點睛復活,徐鳳年三請法身

兩抹交錯在一起的白光在臨近真龍頭顱後,猛然間分道揚鑣,然後瞬間撞入真龍死氣沉沉的眼眸之中!

點睛!

真龍開眼!

隨著那紫雷如一條長虹貫穿天地,風雪為之牽引,傾斜著大肆飄零。鄧太阿的左肩很快鋪滿積雪,右肩就要淺淡許多。他伸手拍瞭拍肩頭,好奇問道:“那條真龍如此不濟事?世人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鄧某不知蛟龍的厲害,但敢確定任何一位陸地神仙,經此打擊,也許會遭受重傷,但絕對不會死。那條吞食無數人間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既然能折騰出這麼大動靜,應該不至於這般不堪才對。這中間,可有古怪?”

澹臺平靜望著遠方匍匐於地的一龍一蟒,神情復雜,縮在白色大袖中的五指悄悄顫抖,搖頭道:“龍,可巨可微,能幽能明,受傷輕重,隻需看它體魄大小的變化。愈是重傷,體型越發縮小。至於死亡與否,那就得看它是否臨終吐出精華凝聚的龍珠,潛伏在淵,等待下一次轉生。否則就算被斬下頭顱,仍有由明轉幽的機會。現在北莽真龍即便頭顱被斬,可龍珠未吐⋯⋯”

鄧太阿拍拂不盡肩頭落雪,幹脆抬起手輕輕一揮,漫天飛雪竟是如撞一座火爐,在他數丈外高空悉數消融。若是平時,鄧太阿必然不會做出這種多此一舉的動作,可見目睹這場大戰後,饒是他這個領銜當世劍道的桃花劍神也很難做到無動於衷。鄧太阿阻擋下惹人心煩的飄雪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異樣,輕聲笑道:“什麼明幽,鄧某是個粗人啊。”

澹臺平靜耐心解釋道:“圍棋亦有九品境界,用在蛟龍身上頗有相似之處。最後四境由低到高分別是具體、通幽、坐照和入神。先前真龍被我宗重器月井天鏡蘊含的天道束縛,由入神暫時跌落具體境,即便被它以汲水之勢竊取瞭一道半的天劫紫雷,也隻攀升到坐照境界,恰如棋壇國手灼然高坐與人對弈。這才有瞭那一場龍蟒對峙。白蟒因有徐鳳年相助,得以占據上風,否則尋常的蟒龍之爭,哪怕是一尾大江之主的千丈巨蟒對上一條才得具體的十丈幼雛真龍,同樣勝算不大。”

說到這裡,澹臺平靜嘆息一聲,感慨道:“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何況是一條契合天道的真龍。”

鄧太阿轉頭瞥瞭眼身邊風雪中大袖如白鸞振翅的高大女子,無奈道:“倒是越說越晦澀瞭。好在勉強聽明白裡頭的玄機瞭。澹臺宗主的言下之意,是說那條真龍還有一戰之力?真龍奸猾,那小子也不差,借雷池開出紫金蓮花,現在兩敗俱傷,誰都沒有外力可以憑借,除瞭大眼瞪小眼還能做什麼?”

澹臺平靜不作聲,雙手十指探出袖口邊緣,將袖沿攥緊在手心。

鄧太阿自言自語道:“一切就看徐龍象能否扛下最後一道天雷瞭。扛不下,有徐鳳年頂上,那北莽真龍註定會嶄露頭角,抓住機會落井下石。況且北莽練氣士也不是吃素的,除瞭送出真龍,不會沒有埋伏著後手。”

澹臺平靜問道:“難道鄧太阿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袖手旁觀?這個說法挺應景。”鄧太阿直視這位帶領整座觀音宗趕赴西北邊疆的練氣士宗師,哈哈笑著,反問道,“天劫要如何,徐傢兄弟要如何,甚至那條真龍和北莽練氣士要如何,鄧某都不管。對陣雙方,比拼道行,各安天命罷瞭。可如果有人想要坐收漁翁之力,那可就要問過我鄧太阿答應不答應瞭。”

澹臺平靜臉色如常,問道:“此話怎講?”

鄧太阿轉頭望向遠方戰場,“龍蟒兩敗俱傷,以獨有符器盡收囊中,那可是好大一筆功德。擱在沙場上,這等軍功,應該不亞於武將的滅國之功瞭吧?澹臺宗主,試問換成是你們練氣士,跟老天爺邀功討要個雞犬升天的恩賜,行不行啊?”

澹臺平靜臉色微變。

鄧太阿不理睬澹臺平靜的微妙變化,雙手環胸,望向高高在上的雲端,冷笑道:“鄧太阿以往一心隻求劍道登高望遠,但是現在開始,實在是煩透瞭這些居高臨下的鉤心鬥角,生生世世斬不斷理還亂,拖泥帶水,人人被當作牽線傀儡。”

鄧太阿重重冷哼一聲,“吳傢劍塚葬劍十數萬,鄧太阿出而一劍不取,至今尚未有過一把佩劍。”

一向與世無爭的澹臺平靜全無退縮,破天荒與人針鋒相對,問道:“怎麼,威脅我?”

鄧太阿豪邁大笑,“你也配?”

澹臺平靜胸脯起伏不定,顯然怒氣不小,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紫金蓮花綻放的雷池漸漸枯萎,破格晉升坐照境界的雪白巨蟒沒瞭支撐,氣息渙散,瀕臨死地,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後便緩緩閉上眼眸。

腋下夾刀而立的徐鳳年背靠著巨蟒腦袋,盯住身前那顆等人高的真龍頭顱,“還裝死?有點真龍該有的氣象好不好?”

那顆龍頭原本呈現死寂氣息的黃金眼眸依舊沒有生氣,但是聽到徐鳳年的話語後,兩根龍須悠遊晃動。

徐鳳年見它終於懶得藏拙示弱,視線稍稍往上偏移,看著並無一物的空中,一語道破天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在等北莽西京練氣士以百餘條性命作為代價,幫你‘點睛’再生吧?”

真龍雙眼毫無生氣,但兩根龍須如風中雙蓮曼妙搖曳,帶動空中浮現一陣陣玄妙紋理。

徐鳳年笑道:“你我誰生誰死,也就那麼回事,反正都有那麼一位練氣士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等你入神,她就可以拿出月井天鏡將你降伏鎮壓,你甘心嗎?”

龍須搖動,漣漪起而聲響動,借天地之口莊嚴出聲。

充滿瞭譏諷鄙夷的意味。

“螻蟻!”

徐鳳年聞聲後心臟如擂重鼓,胸口衣衫頓時被扯出裂縫,但神情怡然,甚至還有心情抬起手臂,胡亂擦瞭擦臉上的血污,笑道:“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這個道理我當然聽過。你這些應運而生的真龍也好,頭頂那群久居高位最喜好講規矩的天人也罷,看待世間,都是如同在看井底之蛙。世人的生死福禍,皆是操之於你們手中魚竿,再以‘長生’二字的魚餌誘之,美其名曰‘天理循環,法網恢恢’。”

說到這裡,還擦著臉的徐鳳年沒有完全放下手臂,那把出鞘涼刀便斜掛在腋下,從刀尖滑落一滴具體境真龍的鮮血,挑動眉頭,瞥向天空,嘴角扯動,“我打架一向不是太喜歡動嘴皮子,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之所以跟你說這麼多,你我心知肚明。你在等,我也得慢慢恢復。跟王仙芝死戰後,高樹露贈予我的天人體魄壞去大半,氣機外泄不止,但是沒有去修復體魄,而是前往武當山采取秘術,一心致力於完善體內的那座池塘,不惜在武道上瘸著走路⋯⋯”

徐鳳年歪過頭狠狠吐出一口鮮血。世人習慣以痛徹骨髓或者痛徹心扉來形容一個人的疼痛至極,但是像徐鳳年這種體內氣機粉碎由內及外的疼感,更加誇張,就像是一個不曾習武的普通人,被一柄小錘子一寸寸敲碎搗爛肌膚骨骼,外加被細針不斷挑弄筋脈,但是頭腦卻偏偏時時刻刻保持著清醒。

徐鳳年臉色有些猙獰,“真是痛啊,經歷好幾次瞭也沒能習慣。當年端孛爾紇紇的那支雷矛,比起來跟撓癢癢差不多。”

說話間,那口即將落地的鮮血竟化作一尾形似赤色蛟蛇的靈物,躥回徐鳳年身上,滲入肌膚轉瞬即逝。

隻見徐鳳年袒露的肌膚處處可見紅絲扶搖如蛇吐信。

恢復瞭一些氣力的徐鳳年將沾滿真龍血液的北涼刀握緊遞出,抹在雪白巨蟒的額頭上。

兩縷龍須劇烈晃動,好似在震怒。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黃蠻兒,再撐一下。”

一抹璀璨白光始於西京,從北莽飛速沖入流州。

細看之下,其實是兩條流華交纏扭曲在一起,如雙龍逐珠。

徐鳳年竭力挺直腰桿,露出鄭重其事的罕見神色,左手握刀,右手張開,提起涼刀在手心重重劃過。

死死攥緊拳頭。

此時面對龍頭的徐鳳年身後,咬劍前沖的少年硬生生跟那道紫雷對撞。

本該擊中徐鳳年後背的天雷被少年攔截,一撞之下,消瘦少年當場被沖擊得雙腳落地,身體後仰。

原先筆直一線的紫雷軌跡微微偏移,出現瞭一絲轉折。

絢爛紫電在少年頭頂瘋狂濺射。

少年被勢不可擋的紫雷撞入地面,雙腳膝蓋已經深陷地面。

紫雷前端被少年咬在嘴中的定風波切割出一條縫隙,但仍然不足以破開紫雷。

紫光瘋狂縈繞長劍,長劍顫動如秋蟬淒切長鳴。

一柄哪怕名列前茅的名劍定風波,如何能擋下這道紫雷?

黃蠻兒徐龍象的整張臉龐都“嵌入”紫色雷光中。

表面上,第八道紫雷粗壯僅是如合抱之木,並不如何雄奇駭人,隻比纖細如線的第六道天雷勝出一籌,甚至遠遠不如被徐鳳年一袖青龍毀掉的第一道雷,後者好歹還粗如水缸大口。但是一旁觀戰的澹臺平靜和鄧太阿都無比清楚,這道紫雷足以剝離出數百條等同於威勢凌厲的第六道天雷。如果劍氣近黃青能夠活著見到這一幕,恐怕再不甘心,也可以死而瞑目瞭。

這才是躋身天象境界後徐龍象的真正實力。

如此恐怖實力,任何練氣士都覺得為天地難容。

一道身影突然浮現在少年身邊,依稀可見是一位身披黃紫道袍的老者。

咬住長劍的黃蠻兒艱難扭頭,任由紫雷撞在脖子上。

年邁道士雙目緊閉,面朝少年。

一老一少,久別重逢。

老人咧嘴一笑。

先前徐鳳年刀尖開出那一朵紫金蓮花,便是這位老人以本命紫金蓮花徹底凋零換來的悲壯結果。

老道士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煙消雲散。

少年的臉龐被紫光籠罩,嘴唇微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更看不清少年是否流淚。

下半身已經消散的老道士先轉頭瞥瞭眼徐鳳年那邊,“姓徐的,可別死翹翹瞭,以後上墳帶不帶酒不打緊,多燒幾本《素女心經》就可以瞭。

“徒弟啊,師父不過就是先投胎去瞭,下輩子咱爺倆再做師徒⋯⋯

“還有啊,今年山上山楂真是多啊,可惜你小子不在瞭,沒你幫著吃,師父摘瞭好些也吃不完。”

老人轉頭看瞭眼少年,像是回到瞭龍虎山的那個山腳破敗道觀,一如既往絮絮叨叨著,最後老人伸手指著天空,氣哼哼道:“黃蠻兒,幹他娘的天劫!”

一代天師,就此消逝。

扭轉脖子為瞭去看老人的少年被天雷撞擊得越來越低下腦袋,試圖抬起一條頹然下垂的胳膊,想要去伸手抓住師父,不讓老人離去。

但徒勞無功。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驀然腹部如擂鼓震動,與大地共鳴,激蕩出一圈圈漣漪。

物有不平則鳴!

除去兄弟和龍蟒這一圈,之外方圓十裡,大地全部瞬間塌陷!

但就在徐龍象越挫越勇的轉折點上,那條在具體境界瀕死卻未死的真龍獲得瞭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強大新生。

兩抹交錯在一起的白光在臨近真龍頭顱後,猛然間分道揚鑣,然後瞬間撞入真龍死氣沉沉的眼眸之中!

點睛!

真龍開眼!

屍首分離的真龍身軀那四隻龍爪撐入地面。

被涼刀切下的頭顱掠回身軀,緊密無縫,恢復如初。

這條真龍飛入天空,消失無蹤。

下一刻,真龍其頭探出雲層,睥睨天下,俯瞰世間,其尾遠在八百丈外的雲霧中若隱若現。

澹臺平靜癡癡然言語道:“不該如此的,不該如此的⋯⋯千丈,天龍⋯⋯”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喃喃自語道:“本來想以後去洛陽古城才讓你現身的。”

一滴鮮血從拳頭縫隙緩緩墜落。

血滴距地三尺時,徐鳳年輕喝一聲,沉聲道:“請!”

咚!

如水滴敲在安靜水面,聲響格外明顯。

長達千丈的天龍口出一顆天雷如圓球,沖向地面。

徐鳳年身前滴血之處出現一名魁梧男子,渾身金光流溢。也許中原大地上千年以來,史書上數以百計的皇帝君王,都沒有一人能跟他身上的帝王之氣相提並論。他一手負後,一手伸出,輕描淡寫便撐住那顆遮天蔽日的紫雷。

背對徐鳳年的雄偉男子平靜道:“捎句話給她,就說,‘寡人有愧’。”

徐鳳年默不作聲,側身面朝南方,擠出第二滴鮮血,“再請!”

一名儒生模樣的男子笑吟吟浮現在徐鳳年對面。

他對徐鳳年點頭一笑,“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是我說與呂洞玄第六世的,也算是說與自己聽的。今日過後,不後悔?”

徐鳳年伸手指瞭指自己心口。

那人會心一笑。

他兩鬢霜白,但是絲毫不損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清逸風采。他望向遠處某位掩嘴而泣的高大女子,輕輕說瞭句“傻大個呦”,隨後單手托起手掌。

一輪明月,從他手心冉冉升起。

臉色蒼白的徐鳳年再轉望北,沉聲道:“三請!”

一道光柱不知從幾萬裡之遙的高處轟然降臨世間。

一尊真武法身!

但是不同於上次春神湖上寶相莊嚴衍生而出的萬千氣象,這回真武法身的出現,充滿瞭有違天道的壓抑氣息。

九天之上,無數根魚線一般的黃金絲線紛紛畫弧而落,在大地上觸底彈起,瘋狂纏繞這尊真武法相的四肢。

但哪怕這種降世悖逆天道,依舊沒有一根漁線膽敢出現在真武法身的頭顱附近。

可是法相四周那些大袖飄搖空靈非凡的散花天女,都被一根根交織成網的漁線扯碎。

鄧太阿根本顧不上身邊澹臺平靜莫名其妙的失態,臉上滿是震撼神色,苦笑道:“王仙芝你是個怪物,但這傢夥則是個瘋子啊。”

澹臺平靜回神後,畢恭畢敬彎腰一揖到底,泣不成聲,低頭哽咽道:“師父你說天道是要讓人俯首低頭,但是大道,卻是要讓那東海之鱉和井底之蛙,皆可自得其樂。徒兒錯瞭,也明白瞭。”

當那尊真武法身抬起一腳後,大戰便開始酣暢淋漓。

隻見這尊法相一手扯去身上密密麻麻的金黃漁線,一腳便踩斷瞭那道對少年黃蠻兒依舊不依不饒的紫雷。

紫雷如一根魚竿崩斷成兩截。

前踏出一步的法相雙手分別握住兩截紫雷,一截甩手拋回高空,剩下一截丟擲向那條已成氣候的北莽天龍。

古書記載水虺、山蟒五百年化蛟,蛟千年變真龍,再千年而終成無上天龍。

北莽真龍本不該這麼快便成就天龍之資,但天道如此。

那條在雲端遊走的天龍與真武大帝法身為敵,竟是有敬但無畏,伸出一爪按向那半截紫雷。

龍爪被雷矛貫穿,天龍低頭破開雲霧,向地面發出一聲咆哮,從嘴中再度炸開吐露出一道紫雷。

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不論天地,身處北方,也敢放肆?!”

真武法相隨之同時緩緩開口,聲音恢宏至極,如洪鐘大呂回蕩天地。

掀起雲海如怒濤的天龍在真武法相出聲後,頓時顯出千丈真身,無再半點雲霧遮掩。

與之同時,東西南三方又各有一道威嚴無匹的光柱落下。

於是四方天地齊震。

仿佛回光返照的徐鳳年呈現出病態的神采煥發,轉頭朝那尊法相趨於虛幻的真武法身點頭致意。

身具滿身帝王氣勢的魁梧男子已經隨意撥去瞭那顆紫雷,笑問道:“更待何時?”

那位掌托升空明月的儒雅男子,當他五指張開後,月輝無雙,那輪圓月化作光芒全部流淌入徐鳳年手中的北涼刀。他微笑道:“天人無憂便無憂,世人自擾且自擾,我與三世呂洞玄論道三次,都覺得理當井水不犯河水。道理道理,大道天理,不合大道的天理,便不是道理啊。”

言語之間,隨著光華流散,風流儒雅的男子身形開始飄搖不定。

那大秦皇帝猛然大笑,出現在真武法身腳下,坐北望南,在他化作光華散入真武法相之前,呵斥道:“滾!”

東南西三地三道巍然光柱竟隨之凝滯一顫。

雖然隨後三道光柱不甘示弱地瞬間暴漲,但是就在這剎那間,徐鳳年已經雙手握刀。

真武法身也做出握刀姿態。

那條天龍四爪重重在高空按下,兩縷龍須劇烈顫動,口銜龍珠。

大珠如烈日當空!

徐鳳年一腳踏出,一刀斬下。

真武法身同樣是一腳前踏,一刀斬下。

天空中被劈出一輪弧月。

斬在那顆當空懸停的如日大珠之上!

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天龍千丈身軀片片龍鱗一起劇烈震動。

徐鳳年那一刀劈下,如開山一半停滯不前。

刀鋒上崩碎出一個細微口子。

徐鳳年握刀雙手的手心血肉磨盡,最後白骨觸及刀柄。

那條做四爪抓地狀的天龍被逼迫得步步退讓,不斷嘶吼。

徐鳳年渾身炸出一陣猩紅血雨,怒吼道:“老子斬的就是天龍!”

那把涼刀砰然斷裂成兩截。

徐鳳年重重撲倒在地面。

高空中,那顆龍珠也轟然炸裂開來。

一輪弧月將龍珠後面的北莽天龍頭顱當空斬成兩半!

大地晃動,身長遠不及千丈天龍的巨大白蟒一躍而起,張開大嘴,囫圇吞下全部天龍頭顱和半條身軀!

半截天龍已經入腹的巨蟒將其拽到地面之後,繼續吞食最後的那半截龍身!

天地重歸寂靜。

再無天人天龍,大雪終於下落得肆無忌憚瞭。

徐鳳年斬龍。

涼蟒吞龍!

渾身鮮血的徐鳳年盤腿坐在地上,大雪壓身,雪血相融後,更顯得狼狽不堪。徐鳳年大口喘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著五臟六腑。眼角餘光瞥見那斷作兩截的北涼刀,想要馭氣取回,但念頭初生就吐出一口鮮血。

此時一尾四不像的雪白活物從他身後遊弋而出,在空中如在水中,長不過三尺,身軀修長似蛇,額頭有雙角如蛟,兩須如鯉,且有四爪。它猛然間迅疾如雷電,下一刻便將斷刀銜至徐鳳年腿上,抬起那顆小腦袋,邀功一般朝徐鳳年搖晃尾巴。

徐鳳年笑瞭笑,伸出手攤開,小傢夥忽然遊轉身軀,紋絲不動懸停空中,看樣子是假裝視而不見。徐鳳年彎曲手指在它頭顱上輕輕一叩,似蛇似蛟的小傢夥啪嗒一聲摔在徐鳳年膝蓋上,先是裝瞎,這回是幹脆裝死瞭。

滿臉血污的徐鳳年啞然失笑道:“那珠子都粉碎瞭,就算被你吞下,想要完全消化少說也得幾百年,對你我裨益不大,但是黃蠻兒需要用它來養身固體凝聚魂魄。乖乖吐出來,我數到三。”

結果等徐鳳年數到三的時候,躺在他膝蓋上裝死的小傢夥特意抽搐瞭一下,好像在表態它是真的英勇陣亡瞭。

徐鳳年雙指拈住它的尾巴,無奈道:“不愧是我的本命物,無賴起來很有我當年的風采嘛。好瞭好瞭,我答應你回到涼州以後,聽潮湖中那萬尾錦鯉任你吞食。”

小傢夥腦袋浮起與尾巴齊平後微微後仰,首尾銜接,彎出一個可愛小圓,就像是一塊靈動的龍璧。

它稍作猶豫,不情不願張開嘴巴,吐出一顆絲絲裂縫清晰可見的珠子,分明是小如米粒,卻煥發出日月光輝。吐珠後的小東西有些萎靡不振,一閃而逝,憑空消失。徐鳳年一手拿住兩截涼刀,一手雙指捏住珠子,艱難站起,轉身走向徐龍象。

少年呆呆站立,嘴中那柄名劍定風波的劍身,和下垂雙臂都有刺眼的雷光縈繞遊動。

其氣勢之盛,就連徐鳳年都感到心驚。

但這種強大,就像一個看似鼎盛的王朝,實則危機四伏,一觸即潰。

徐鳳年沒有走近氣機紊亂至極的徐龍象,松開雙指攤開手心。那顆破碎龍珠在掌心滴溜溜轉動起來,徐鳳年往前一推,珠子滑出掌心,但是很快就一彈而回,若不是徐鳳年趕緊側過身,就要被珠子撞到。對江湖武夫來說這顆珠子是無法想象的大補之物,滋補精氣神的效果,堪稱無出其右。珠子大概是感受到徐鳳年的抗拒,隻能在四周旋轉,對靈性盎然的珠子來說,它選擇黃蠻兒作為龍穴自然遠遠不如天然相親的徐鳳年。

澹臺平靜掠至徐鳳年身邊,神情復雜,問道:“天予不取,就不怕反受其咎?”

徐鳳年淡然道:“黃蠻兒為瞭扛下天雷,自封心竅,三魂七魄都很不穩,就算一步躋身天人,可跟喪失心智的高樹露無異。澹臺平靜,你要是幫上忙,我就不跟你計較先前試圖龍蟒雙收的險惡用心。”

澹臺平靜心思百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徐鳳年冷不丁嬉皮笑臉道:“那算我求你瞭,傻大個,行不行?大不瞭回頭我把月井天鏡還給你。”

澹臺平靜愣瞭一下,神情恍惚。

鄧太阿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旁,輕聲笑道:“都這會兒瞭,還打情罵俏?”

澹臺平靜轉過頭,望向自身氣數銳減但同時瘋狂汲取天地氣運的少年,臉色凝重起來。

鄧太阿哪壺不開提哪壺,打趣道:“呦,咱們澹臺宗主好歹百歲高齡瞭,也會做出此等小女子嬌羞狀,瞧瞧,耳朵都紅透瞭。”

澹臺平靜沒有理會桃花劍神的戲謔,輕聲嘆息道:“就算我幫忙,恐怕也來不及瞭。躋身天人境界,隻餘一個執念。不斬執,就算鄧太阿奪走那柄劍,我送入珠子,一樣沒有意義,徐龍象還是回不來人間。況且,不論是我送珠,還是鄧太阿奪劍,代價都會很大。”

澹臺平靜抬手拂袖,清風卷起一捧黃沙飄蕩向少年,沙礫沒有立即化為齏粉,而是如一根箭矢射入湖水中,一點一點緩慢下來。但是在緩慢的過程中,出現一種“自然”同時又堪稱“無理”的風化。說自然,是因為尋常黃沙大漠上的沙礫風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說無理,則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在這短短幾丈距離內便出現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漫長過程。這種詭譎現象,就像一個才會走路的稚童,走出一步就變成少年,再走幾步就走完瞭中年暮年,直至老死。

鄧太阿嘖嘖稱奇道:“這就是天道。”

澹臺平靜憂心忡忡道:“所謂的天人境界,即無憂忘世,眾人皆醒我獨睡,正如聖人所言的列子禦風而行,獨來獨往。如何讓徐龍象醒來,才是最難的地方。”

鄧太阿笑瞭笑,“大道理說破也沒鳥用,鄧某倒是有一劍⋯⋯”

說話間,鄧太阿便雙指並攏,豎起後輕輕往下一劈。

若說徐龍象四周依循天道規矩,自成小千世界,此方天地混沌如雞子,那麼鄧太阿這一劍勢便要天地開辟,一線劈開瞭那雞子。

鄧太阿放聲笑道:“‘開山’之後再來一劍,就叫‘鋪路’吧!”

指劍削山,山要合攏。

又被鄧太阿在山與山之間橫放瞭一道道劍氣,硬生生阻擋住瞭天道匯聚之勢。

鄧太阿禦氣踏風飄然前掠,躍過其中徐龍象的頭頂後,手中多瞭那柄紫電纏繞的定風波。這位桃花劍神徑直穿過這座天道雷池後,身形愈行愈遠,叩指彈劍,大笑道:“開山、鋪路兩劍換一把趁手好劍,互不虧欠。”

幾乎在鄧太阿踏出第一步的時候,澹臺平靜就馭氣從徐鳳年身邊摘取那顆珠子,緊隨其後跟在鄧太阿身後,宛如一線天的路徑僅有一劍長度的寬窄,一身大袖白衣的澹臺平靜像一隻束手束腳的白鸞,跟隨鄧太阿掠過徐龍象頭頂,同時手腕一抖,將那顆珠子拍入少年的胸口。當澹臺平靜在遠處落腳後,就像是從鬼門關走瞭一遭,心有餘悸,仿佛魂魄都在戰栗,感覺比生死大戰的劫後餘生還要來得強烈。正因為她是世間首屈一指的練氣士,是世上最清楚天道森嚴的人物,才最覺得後怕。這個道理很簡單,假設當朝首輔張巨鹿在太安城內微服私訪,老百姓與之擦肩而過,不知身份大可以不當回事,但若是一名在六部任職的官員與碧眼兒打瞭個擦肩,難免如履薄冰。

鄧太阿和澹臺平靜一前一後穿過雷池,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轉過頭,露出駭然表情。

兩山合並,但是徐龍象身邊站著徐鳳年。

澹臺平靜知道他是靠著月井天鏡前往,也可以憑借月井天鏡抽身,但關鍵在於這趟往返的中間,徐鳳年不是去看風景的,是去“喊醒”弟弟徐龍象,每度過一個瞬間,他可能要衰老一旬甚至是一個月,也許小半炷香工夫後,澹臺平靜就會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傴僂老人,而不是一個先前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北涼王。

澹臺平靜咬瞭咬嘴唇,她可以理解徐鳳年把珠子贈給徐龍象,天底下兄弟間的兄友弟恭並不少見,雖說帝王將相的門墻內相對罕見,但是徐鳳年願意把好東西讓給徐龍象,她不奇怪,甚至可以說當時徐鳳年肯為瞭弟弟力抗天劫,澹臺平靜一樣認為在情理之中,畢竟那時候徐鳳年還算有一戰之力,可是當下你徐鳳年體內氣機池塘幹涸見底,除瞭送死還能做什麼?!

澹臺平靜不可抑制地怒氣沖天。

她突然微微張大嘴巴。

徐鳳年似乎隻跟弟弟說瞭一句話,然後便迅速退回到瞭原地,從那面搖搖欲墜的月井天鏡中踉蹌走出,臉上帶著燦爛笑意。

澹臺平靜不覺得一句話就能喊醒徐龍象。

一句話能打破天道?

但接下來的景象讓她不得不相信,規矩和道理這兩樣東西,在這對兄弟身上真的行不通。

少年睜開眼,轉身跑向徐鳳年。

他低著頭蹲下身,輕輕背起精疲力竭的徐鳳年。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應該就是那姍姍來遲的兩千多騎龍象軍瞭。當然就算這支騎軍早早趕到戰場,也隻有毫無還手之力被殃及池魚的份。

澹臺平靜來到兄弟二人身邊,瞥瞭眼徐鳳年搭在弟弟脖子上的雙手,手心如被刀鋒剔剮幹凈,露出觸目驚心的白骨,她輕聲提醒道:“王仙芝的弟子,樓荒來瞭。”

遠處風雪中,一名木訥男子腰間佩古劍“菩薩蠻”。

疲憊不堪的徐鳳年一臉無所謂,微笑沙啞道:“樓荒就是看戲來的,真要報仇,也會老老實實等我恢復實力。如果肯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仇傢,那麼樓荒就不是王仙芝的親傳弟子瞭。”

澹臺平靜冷笑道:“樓荒等得到那一天?”

徐鳳年瞪瞭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怎麼跟師父說話的?!”

澹臺平靜如同被觸及逆鱗,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機。

徐鳳年用下巴敲瞭敲黃蠻兒的肩頭,示意他不要理會這個婆娘。

澹臺平靜的言下之意是問徐鳳年能否重返巔峰,這個巔峰顯然不可能是當初力戰王仙芝,也不可能是“三請”之時,而是扛下最後一道天雷之前,那時候徐鳳年雖無高樹露體魄但擁有充沛的精氣神。徐鳳年不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是因為他自己心裡也沒底。經此一戰,他跟前世算是徹底撇清界線瞭,壞處是沒瞭壓箱底的手段,好處則相對隱蔽一點,那就是北涼不會因為他徐鳳年一人的氣數氣運而發生波折。反過來說,徐鳳年有瞭本命物,已經跟北涼的命運戚戚相關,一旦北涼被破,他必定身死。對此徐鳳年倒是沒什麼患得患失,能救下黃蠻兒,並且讓這個弟弟沒有後顧之憂,今天這筆大買賣,就算賺到瞭。跟老天爺撕破臉皮做生意,非但沒賠個精光,還有點賺頭,本身就是件足以讓徐鳳年自己都感到牛氣沖天的技術活兒。

大戰之後,徐鳳年有些困意,眼皮子直打架,但是在昏睡過去之前,徐鳳年還是有些話要跟弟弟說清楚,於是就那麼絮絮叨叨婆婆媽媽斷斷續續說起瞭心裡話。

“黃蠻兒,我不想說什麼你師父不是為你而死的屁話,老天師就是為瞭你搭上性命的,你有愧疚,其實哥也有類似的愧疚⋯⋯

“當初老黃離開北涼去武帝城,我也很想因為老黃是個劍癡,去東海就是為瞭證明‘劍九黃’這三個字,但其實我很清楚,老黃就是為瞭我去的,沒其他的緣由瞭。他也許是想告訴我,將來你徐鳳年有一天沒瞭北涼,還有個江湖可以念想念想嘛。也許是老黃覺得我跟他第一次走江湖,都沒怎麼給我長過臉,要再風風光光走一次。也許⋯⋯誰知道呢,總之就是老黃走瞭。跟老天師一樣,人生在世都難逃一死,但為瞭我們,很早就死瞭。

“你小子想著替哥多殺幾個高手是幾個,你的想法我懂,但是沒做好,準確說是做得一塌糊塗,哥也就是一路趕來打這個打那個,實在顧不上揍你,否則早揍得你屁股開花瞭。現在也想揍,就是真沒力氣瞭⋯⋯

“小時候我明明做瞭錯事還喜歡跟徐驍頂牛,覺得那是一種很解氣的事情,就怕咱們爹不打不罵,事後還總覺得自己爺們兒,長大後才知道這是不對的。黃蠻兒,你別學哥。”

徐鳳年嘮叨的嗓音越來越小。

徐龍象始終沒有插話,小心翼翼背著這個哥哥。

小時候他早早就顯露出天生神力的天賦,經常背著哥哥在清涼山跑上跑下,偶爾哥哥還會在手裡拽著一隻風箏,愛湊熱鬧的大姐便跟在他們身後跟著跑,歡快嚷著飛嘍飛嘍。

黃蠻兒輕聲道:“哥,不許睡覺。”

位於西京內廷角落的那棟僻靜小樓,廊中跪倒瞭一大片人,此樓不遠處,則躺著許多死人,而且死的都是被北莽視為價值連城的練氣士。

身披黑衣白裘的老婦人站在屋簷下,雙手疊放插袖橫在胸前,撩起的衣袖恰如蝠翼。

這位讓北莽男子盡數匍匐在她裙下的老嫗很少動怒,但是今天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先是樓內擅長占卜的道德宗南溟真人戰戰兢兢告訴她,棋劍樂府的銅人師祖生死不知,劍氣近黃青毫無疑問是死絕瞭,然後國之重器的蟄眠大缸被不知名的陸地神仙一掌拍碎,那條豢養二十餘載耗費無數氣運的真龍破缸而出。這也就罷瞭,天雷滾滾之下,那條趁火打劫的天龍竟然還沒能占到半點便宜,於是她果斷決定幫它一把。因為她一向敢於跟老天爺豪賭,不上賭桌則已,要賭就賭一把大的。上一次她贏瞭,贏得缽滿盆盈,整個北莽王朝跟瞭她姓。可是這一次,那個南溟真人告訴她輸瞭,樓外那一百來條屍體就是明證。其實她的震怒不是自己在北涼流州輸掉一場無關大局的戰役,甚至都不是死瞭條真龍,更不會是那些向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練氣士。

真正讓年邁婦人無法忍受的,隻是一件根本無法與人言的小事:她在人生最落魄寒酸的時候,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遼東莽夫,在權勢正值巔峰的時候又輸給瞭他的兒子!

太平令站在婦人身側,老人是唯一還敢站著的北莽臣子。

她終於開口瞭。

“傳旨董卓,準其擅自調動所有邊境兵馬,不論大將軍還是持節令,一律聽命於他。違者,讓董卓先斬後奏!

“傳旨拓跋菩薩,領親軍火速南下,直撲流州。

“傳旨李密弼,著手準備鯉魚過江。

“傳旨黃宋濮,命其起復,領軍坐鎮西京。”

一道道聖旨從她嘴中說出。

她畢竟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婦人瞭,難免精力不濟,一時間有些難掩蒼老的疲態,但是她今日甚至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片刻的懈怠,從寬袖中抽出手猛然扯掉身上那件老舊狐裘,丟到臺階外的雪地中,然後大步離去,再不看一眼那件不斷積雪的舊物。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