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十七章 齊練華不負刀甲,元本溪自求一死

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惡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傢新皇帝也不行!

石碑遍地,還有更多在建,絕大多數還是無字碑,但是外圍已經有數百塊石碑已經有主,一律書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殺北莽羌騎一役戰死的龍象騎軍。古語有雲,下筆用墨便瘦,得朱則肥,故而書丹以力勁骨硬為佳。為這些石碑提筆描朱的人士是兩位享譽已久的北涼書法大傢。因為米邛、彭鶴年兩老分住涼地南北,有“南筋北骨”之說,兩位古稀之年的書法名宿因為南北之爭,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且在大將軍徐驍在世時對北涼軍政頗不以為然,隻是當北涼王府傳出要立碑三十萬後,米邛隻身率先到達清涼山,問瞭幾個問題,得到答案後就住瞭下來,然後給彭鶴年寫瞭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說“姓彭的孫子,敢不敢來跟爺爺我面對面比畫比畫”?

之後彭鶴年就帶著視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寶也跑到清涼山,跟米邛結廬比鄰而居,一對老冤傢臨瞭竟然成瞭鄰居。然後就在兩老的切磋或者準確說是面紅耳赤的吵架聲中,經略副使宋洞明親自送給他們一份單子,上面寫瞭一個個名字,以及簡簡單單兩件事:生於何時何地,死於何時何地。

兩位老人在書丹初時還心存一較高下的意圖,後來當米邛寫到一個名字時,突然間就老淚縱橫,“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縣的年輕人,他小時候仗著將種傢世,頑劣不堪,老夫還罵過他白瞎瞭那麼個名字,這娃兒才二十一歲啊,怎麼說死就死瞭?”

那以後,米邛、彭鶴年就越來越沉默,除瞭跟那幾個負責書丹後刻字的石匠還有些言語交流外,就不太愛說話瞭。

今日,米彭兩老聽說好像有人到碑林瞭,頓時心中一緊,心情復雜地帶上行囊,結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涼王親臨。老人不習慣給誰行禮,所以作揖的動作十分生疏。徐鳳年趕忙將兩老扶起,但也沒有什麼客套寒暄,猶豫瞭一下,將那一摞宣紙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兩位書法宗師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開始在石碑上書丹,四人身後又各有兩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準備好工具等著書刻。黃昏中,很快有金石聲鏗鏘作響。徐鳳年和宋洞明要比兩位老人早小半個時辰寫完,等到最後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滿手丹朱顏色的米邛也顧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憊地走到徐鳳年身邊,言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責備意思,沉聲問道:“幽州腹地為何也處處都有戰事?”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諜子死士滲透進來瞭,大肆刺殺幽州官員⋯⋯”

米邛直接就指著徐鳳年的鼻子,跳腳破口大罵道:“當年你爹在世時,北莽也有刺客偷襲,怎的就給擋在關外瞭?!你這個北涼王是怎麼當的?!你徐鳳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嗎,成天就知道幹瞪眼?!眼睜睜看著我涼人送死,你事後給人收屍,然後假情假意寫幾個名字而已?!”

宋洞明剛要說話,披著厚裘的徐鳳年擺擺手,阻止瞭副經略使的解釋,看著這位老人,歉然說道:“是我沒有做好。”

彭鶴年的性子沒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過仍是扯瞭扯後者的袖子。

當徐鳳年走出去很遠後,臉色陰沉的米邛朝著那個背影重重呸瞭一聲,將手中的那方價值連城的蟹殼青色名硯“自瞭漢”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寫瞭,這北涼也不待瞭!去江南!這輩子能活幾天,就寫幾天‘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這八個大字!”

沒過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閉著眼睛站在原地,彭鶴年蹲在地上長籲短嘆,誰都沒有去撿那方硯臺,便彎腰撿起名硯,也不急於物歸原主,望向清涼山頂那邊,沉聲道:“兩位老先生大概沒聽說過北莽劍氣近黃青、棋劍樂府銅人師祖是誰,又有什麼能耐,更不會見過一條真龍,事實上我宋洞明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兩件事情。一件是黃青死在瞭流州,北莽養出的真龍也沒瞭,順帶著數百個躲在北莽西京的練氣士也死絕。第二件就是這裡有兩塊碑,差點就得刻上兩個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龍象、徐鳳年。”

宋洞明轉身把那方古硯交還給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涼哪天真沒瞭,碑上頭肯定少不瞭他徐鳳年,當然還有我宋洞明這個外人,到時候還希望米老別不樂意寫啊。”

說完宋洞明就緩緩離去瞭。

彭鶴年故意不去看漲紅一張老臉的米邛,扳著手指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咦?不對呀,老米,你算錯瞭,是九個字,可不是你說的八個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硯,白眼道:“米邛是個王八羔子,行不行?剛好八個字!”

彭鶴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麼不行,你不是沒過幾天就要過大壽瞭嘛,我就給你寫幅字,咋樣?”

米邛顧不得斯文,惱羞成怒道:“寫你個錘子!”

之後兩位老人並沒有馬上離開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樣去仔細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現紕漏錯誤。一般來說,哪怕書丹,因為雕琢刀刻的石匠往往在書法造詣上跟書丹之人有雲壤之別,經常存在形神走樣的情況,米邛和彭鶴年雖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大概兩位古稀老人覺得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不過碑林的那些個匠工都算讓人滿意,雖說不至於技高到“隻下真跡一籌”的境界,可是已經足以表達出書丹原跡的五六分神韻。石匠們一絲不茍地刻字比他們以筆書寫自然要慢上許多,米邛提著盞燈籠一塊一塊石碑檢查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彭鶴年火急火燎喊他過去,米邛以為是哪位工匠刻錯字瞭,跑去一看,不承想彭鶴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並無石匠勞作,隻看到彭老頭正提著燈籠蹲在一塊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貼在碑上,跟發現書聖真跡一般。米邛湊過去一瞧,是北涼王徐鳳年的書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來雖然的確屬於上乘,但離仙品還有很大距離,遠遠不至於讓彭鶴年大驚小怪才對。

彭鶴年頭也不轉,伸出手撫摸著刻痕,很快就一個踉蹌後仰,跌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止不住湧出眼眶,丟瞭燈籠,雙手捂住臉,神情極為痛苦,指著石碑喊道:“老米,你湊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萬記得別看太久!切記!”

米邛舉起燈籠,細看之下,隻覺得有一股凌厲寒意撲面而來,讓人如臨深淵。

這顯然不是徐鳳年書丹的緣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畫龍點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陣刺痛,閉上眼睛後使勁搖瞭搖頭,喃喃道:“起收果決,如昆刀切玉!這哪裡是世間高明石匠可以短時間內雕刻出來的,真可謂鬼斧神工瞭!”

彭鶴年坐在地上揉瞭揉眼睛,感嘆道:“是有人以手指寫就的,也隻能這麼解釋瞭。”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劍,大多數武道宗師都辦得到,可術業有專攻,當世絕對沒有誰能寫得出這份風韻!”

彭鶴年苦笑道:“難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著燈籠,望向夜空,“曾經不信鬼神之說,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確有鬼神,能夠庇佑我北涼大破北莽!”

彭鶴年一拍腦袋,“趕緊讓人把這事兒跟王爺說一聲,別可橫生枝節。”

很快徐鳳年就步履匆匆地趕來,身邊幫他提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年齡懸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穩步攀升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一位是舊北漢勛貴之後的死士樊小柴。前者在幽州諜子之戰中因為守護在皇甫枰身側,並無建樹,但是樊小柴在長庚城一座鐘樓上斬殺瞭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說是虐殺。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兩撥諜子登樓去收拾殘局的時候,結果看到那一層樓閣的景象真是堪稱慘絕人寰,遍地碎肉,滿墻血污。當時眾人看到樊小柴坐在外廊圍欄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遺物的蠅拂,不像什麼實力卓絕的頂尖殺手,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徐鳳年蹲在一塊碑前,身邊是一位兼任北涼王府護衛領袖的中年人。後者心中忐忑,稟報道:“查到瞭,這名石匠叫吳疆,應該用的是化名,是已經在府上任事瞭十六年四個月的三等仆役,綽號老薑塊,因為老人平時不論飲食喝酒都喜歡吃上一塊生薑。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吳疆由王府轉入此地。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請王爺責罰!”

徐鳳年搖頭道:“跟你沒關系,不用自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轉頭對糜奉節問道:“如何?”

糜奉節沉聲道:“我隻看到瞭一字一劍,劍氣縱橫。”

徐鳳年笑瞭笑,“吳疆,吳疆。無,薑,薑傢大楚已無疆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人沒有惡意,此事你們不用追查瞭。”

徐鳳年返回清涼山,然後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裡。徐驍去世後,徐鳳年在一側建瞭座師父李義山的衣冠塚。徐鳳年獨自走入陵道,記起瞭許多往事。師父說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為世間墓志銘,都是陽間活人寫給陰間舊人的,下筆之人用情越深,下筆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遺願,李義山的骨灰被灑落在西北邊關的黃沙大地上。原本師父是不要什麼墳塋的,但是徐鳳年還是自作主張做瞭衣冠塚,隻是沒有寫墓志銘,與清涼山山後碑林如出一轍,隻寫名字,以及生死於何時何地,相信師父在天之靈對此也不會太過生氣。

徐鳳年感覺到黃龍士死瞭,隻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頭,人貓韓生宣死在他徐鳳年手上,人屠徐驍走瞭,三寸舌亂春秋的黃龍士也走瞭,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黃龍士獨占三甲,自詡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故而占據棋甲、書甲和算甲。

劍甲李淳罡死瞭。

兵甲西楚兵聖葉白夔,死在西壘壁之戰,成就瞭陳芝豹。

絕代風華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後也香消玉殞。

琴甲,舊南唐那位目盲琴師,在國破後抱琴沉江。

西蜀畫甲周魚鳧,臨終前畫瞭一幅蜀國山河的長卷,躺在長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輿望氣尋脈點穴,離陽一統天下後就被暗中賜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齊玄幀在斬魔臺上兵解。

釋甲龍樹僧人,死在瞭北莽道德宗門外。

春秋十三甲,已經有十二甲明確無誤不在人世,隻剩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勢所趨的籍籍無名之中。事實上自從顧劍棠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師後,這個在江湖上僅是曇花一現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間被提及的次數,比待在聽潮閣底下自己畫地為牢的李淳罡還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劍仙境,就更不能比瞭。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飄起瞭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徐鳳年不禁停下腳步,抬頭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瞭白狐兒臉,想起瞭他或者是她的那兩把佩刀,春雷、繡冬。

徐鳳年始終不知道白狐兒臉到底是誰,是不是真的叫南宮仆射,又為什麼會來到北涼,為何會執意進入聽潮閣。

徐鳳年明天清晨就動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見嚴池集和孔鎮戎,不是對他們有意見,而是為瞭他們好。

但哪怕被誤解,哪怕不相見,徐鳳年還是多此一舉地趕回清涼山。

這就是兄弟。

徐鳳年這輩子隻認瞭四個兄弟:李翰林、嚴吃雞、孔武癡。

還有溫華。

突然,風雪中緩緩前行的徐鳳年看到一個陌生身影,背對自己,正站在那兩塊墓碑前。

這幅畫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涼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松內緊以便釣魚的情景,可謂戒備森嚴。

更別說進入這陵墓禁地!

那個身影轉過身,平平淡淡說瞭一句:“風雪夜歸人。”

徐鳳年不知碑前人所謂的風雪夜歸是在說誰,但憑借極好的記憶力一眼就認出瞭老人身份。正是那個臨時成為石匠的清涼山老仆,喜食生薑的吳疆。初次見面時老人站在匠人隊伍中,身形傴僂,面容滄桑,並不起眼。如果徐鳳年沒有境界大跌,當時興許可以瞧出點蛛絲馬跡。徐鳳年不退反進,緩緩前行,這才發現腰桿直起不故作畏縮狀的老人,風儀極佳,竟然有一種殿閣中樞元老的強大氣勢。

在徐鳳年印象中,純粹的江湖中人,上瞭年紀的老一輩高手,除瞭韓生宣、隋斜谷兩位,很容易讓人望而生畏外,老黃、羊皮裘老頭兒、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初看都跟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師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讓徐鳳年肯定瞭先前的猜測,化名吳疆的老人哪怕不是西楚王朝那位被譽為“篆隸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書聖齊練華,也跟書聖有莫大牽連。為人藏拙不難,書法藏拙則不易。豪閥出身的齊練華是公認天資卓絕的書壇巨子,但在大楚朝僅官至翰林編修,隻做些幫薑姓天子書寫誥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其修纂過半部無疾而終前朝史書,因此當時又有“齊半部”和“添花郎”的外號。後者暗諷齊練華隻會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西楚覆滅後,廣陵齊氏傢道就此衰落,齊練華也不知所蹤,就越發坐實瞭“齊添花”的說法。

那時關於“春秋十三甲”還有一樁沸沸揚揚的公案。齊練華本是西楚鼎力推出的“書甲”,尤以行書見長,寥寥十四字的《戰國帖》一出世即有“天下第二行書”的贊譽,而後來被離陽官方欽定為春秋“書畫雙甲”的納蘭右慈,則有當世行書第一《升觀帖》與之爭鋒。隻不過天下人對這個說法都不怎麼願意買賬,不承認納蘭右慈的雙甲之說,而且隻承認齊練華的書法造詣直追古代聖賢。但對於春秋書甲的歸屬,還是非在草書上“一騎絕塵,無人爭鋒”的黃龍士莫屬。後來離陽又迫不及待推出宋傢老夫子作為“文甲”,一樣被時人嗤之以鼻。你宋老夫子安心做個離陽趙傢走狗的文壇魁首也就罷瞭,有上陰學宮祭酒齊陽龍珠玉在前,如何當得自古便文無第一的春秋“文甲”?離陽朝廷心有不甘,既然文無第一,但不是還有武無第二嘛,於是又想推武帝城王仙芝為“武甲”,隻是被自稱“天下第二”的王老怪直接拒絕瞭。因此“春秋十三甲”就湧現瞭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版本,其中就有龍虎山趙姓道人的某個數甲,但是流傳最廣和最具說服力的,仍是最早的那個版本。雖然很多人與“春秋十三甲”失之交臂,但不管如何,隻要能被人提名說及,自然無一不是人中龍鳳。徐鳳年的師父李義山當年就對齊練華的書法推崇備至,稱其行書不愧為古今之冠,所以徐鳳年自然而然被殃及池魚,年少時練習行楷,都是臨摹那幾份真跡傳世極少的“齊帖”,不知罵瞭齊練華多少次。

徐鳳年很好奇眼前老人如果真是齊練華本人,怎麼就成瞭清涼山漏網之魚的西楚死士?要想讓高手如雲的北涼王府看走眼,光靠隱忍是不夠的,必然還需要有恐怖實力作為支撐。對於老人蟄伏徐傢本身這件事,徐鳳年並不感到驚訝。薑泥作為西楚皇室的唯一血脈,自然能讓“國傢養士兩百年,不死不足以報王恩”的西楚士人前赴後繼。但真正讓徐鳳年心生忌憚的事情,是亡國公主薑姒被徐驍接回北涼是一件天大機密,否則曹長卿也不會在離陽朝野暗訪多年卻無果,眼前老人又是如何知曉的?

徐鳳年沒有從這座陵墓立即撤退,而跟一位舊楚遺臣相對而視,其實是冒著很大風險的。徐驍雖然擅自主張為西楚留下瞭一位彌足珍貴的薑姓“餘孽”,但畢竟西壘壁是徐驍親自打下來的,西楚皇宮大門也是他親自帶兵撞開的,皇帝皇後更是就死在他徐驍的眼前,徐驍對西楚可謂既有私恩又有國恨。何況如今廣陵道硝煙四起,離陽戰事不利,在世人看來北涼鐵騎就算扛不住北莽百萬大軍的南侵,可要是說大范圍撤退出貧瘠西北,跑去中原收拾西楚叛軍,絕對是綽綽有餘。當今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覺得這無疑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的退路選擇,離陽可以不死一兵一卒,北涼也有足夠軍功來安置將領後路,皆大歡喜。至於那三十萬邊軍大不瞭拆散就拆散瞭,反正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線就可以一口氣吸納十餘萬。因此西楚朝堂上對北涼邊軍尤其是徐鳳年的動向那是十分留心,就怕年輕藩王哪天腦子一抽,就帶著大軍一路跑到中原腹地,拿他們大楚作為投名狀遞給離陽新君。

此時此刻徐鳳年身邊拿得出手的高手,就隻有糜奉節、樊小柴兩人,而且都在陵墓外不得擅入禁地。吃劍老祖宗隋斜谷和吳傢百騎都在涼州北線,以防北莽不計代價地刺殺北涼都護府內的褚祿山。徐偃兵還在單槍匹馬追殺那夥聯袂滲入幽州的北莽頂尖高手,澹臺平靜和觀音宗弟子也在配合徐偃兵,務必要將那位小念頭和大樂府留在幽州。

要是在以往,這天下徐鳳年何處去不得?

老人仔細打量著這個有些失神的年輕人,眼神復雜。也許他的存在本身就讓四周氣氛中多瞭幾分劍拔弩張,但是遲暮老人不知為何似乎並沒有任何敵意。徐鳳年的巔峰境界暫時已不復有,但敏銳直覺仍在,所以當意識到陵墓內有變故的糜奉節、樊小柴急入園內時,徐鳳年隻是抬起手,示意兩人退出去。糜奉節默默離去,樊小柴猶豫瞭一下,依舊站在遠處原地,徐鳳年也沒有計較這名女死士的僭越舉止。

衣衫簡樸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徐驍那輩子就沒做過一件讓我喜歡的事情,倒是生瞭個好兒子。”

聽到這句口氣奇大的不敬言語,徐鳳年忍不住皺瞭皺眉頭,不過很快釋然。老輩文人本就講究風骨,否則如何有底氣做到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再說此人極有可能是隱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對北涼對徐驍有滔天怨氣也就在情理之中。徐鳳年笑問道:“敢問老先生可是西楚齊書聖?”

老人的臉色有些古怪,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就那麼直直看著徐鳳年。若說面容與王妃吳素相似的徐鳳年是玉樹臨風,是世間女子眼中風流倜儻正值年輕的公子哥,那麼依稀可見年輕時風采絕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濟也當得“老玉樹”的說法。徐鳳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涼多是那種這位世子殿下浪費瞭好皮囊的視線,後來在太安城則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棄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戰的結果水落石出後,就出現巨大轉變,哪怕是以桀驁著稱於世的北涼邊將,如李陌蕃、王靈寶之流,眼中也有瞭發自肺腑的敬畏欽佩,唯獨沒有眼前老人這種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輕聲道:“先前見你書丹於碑,看得出下過一番苦功夫,你自武當練刀起能夠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進,需要感謝李義山。練字和下棋兩事,到瞭境界,一法通萬法通,雖然不是每個書法大傢和棋壇國手都可以成為治世能臣,或者成為李密弟子那樣的武道宗師,但對於一個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性子急躁的徐驍在封王就藩之後,心性變化很大,跟他晚年學棋關系不小。”

徐鳳年沒有說話。徐驍在遼東錦州發跡時就隻是個目不識丁的遊俠兒,可以說徐鳳年祖輩跟什麼書香門第什麼耕讀傳傢八竿子都打不著。徐驍到北涼後之所以成瞭個大大的臭棋簍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師父王祭酒,兩大臭棋簍子能夠殺得酣暢淋漓天昏地暗。這不是沒有原因的。起先是徐鳳年的娘親想要徐驍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瞭歲數,也該是時候修身養性瞭。起先徐驍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說,後來是徐鳳年喜歡上瞭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後,作為嫡長子的少年徐鳳年跟徐驍關系鬧僵,徐驍應該想著多跟兒子有些相處時分,終於開始認真學棋,隻是很快就被天資聰穎的世子殿下拉開十八條大街的差距,那以後徐鳳年和李義山就都不愛跟徐驍下棋,再怎麼讓棋也能殺得徐驍丟盔棄甲,徐驍哪怕就是想要自尋其辱,那也得看當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賣他臉面的師徒二人有沒有心情不是?徐渭熊倒是始終能耐著性子跟徐驍下棋,但也許在從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徐驍心中,仍是跟兒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鳳年在棋盤上殺得空空落落沒剩下幾顆棋子,馬踏春秋戰功煊赫的老涼王,那位公認離陽朝內勝負心最重的徐瘸子,也會覺得很開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讓徐驍跟先帝趙惇的父親都是君臣見面時平起平坐,以後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涼山,許多幕場景總是讓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誕。徐驍在梧桐院被人追殺得雞飛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著的竟然是年輕世子。這不說在鐘鳴鼎食的公侯將相之傢,就是小戶人傢,當老子的也不該如此寵溺兒子,兒子也不該如此忤逆才對。到最後,離陽那邊就順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來攻擊北涼: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鳳年輕輕晃瞭晃腦袋,讓開小差的自己趕緊凝神。眼前這位老人雖無絲毫殺機流露,但終歸是一等一的隱藏高手。涼莽大戰一觸即發,要是自己死在這裡,死的地方還湊合,可時間就大錯特錯瞭,別的不說,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幾萬人。

老人笑問道:“你以為我是那西楚齊練華?”

徐鳳年點瞭點頭。

老人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提筆之時,當聚精會神,有如前朝先賢書聖書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氣和,方能契於玄妙,近於大道。其道如國廟重器,虛則攲滿則覆,唯中則平。”

老人手勢一變,“古人雲腕中伏鬼,下筆有如神助,故而鋒正則四面勢全,次重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再次虛掌,掌虛則運用如意⋯⋯”

“合勒處勒,士字是也。大楚養士兩百年,國破二十年,猶有一股士氣不可辱。

“為環必鬱,為波必磔。

“磔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隨著老人娓娓道來,滿園風雷!

陵墓外的糜奉節臉色蒼白,背後匣中劍顫鳴不止,如遭雷擊,嗚咽哀號。

園中樊小柴面無血色,搖搖欲墜,但仍是咬牙倔強地不後退一步。

老人手掌緩緩翻覆,看似不過是提筆徐徐勾勒,像是個迂腐老夫子在傳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筆一畫寫字,但是在徐鳳年眼中卻是驚濤駭浪,甚至讓他想起瞭當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顧劍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華”,以一式方寸雷還禮曹長卿的手法。兩者殊途同歸,都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妙,臻於化境。風雪飄搖,徐鳳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劍道宗師糜奉節都認為石碑殘留是手指刻畫出的劍氣,現在看來是差之毫厘而謬以千裡瞭。

這位老人,用刀。

徐鳳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紊亂風雪,問道:“齊老先生原來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五指微微彎曲做瞭個合攏姿勢,反問道:“合策處策?”

以站立位置為圓心,四周數丈內無一片雪花的徐鳳年無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後唏噓道:“是啊,年字。徐鳳年。”

滿園風雪終於歸於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鳳年頭頂和肩頭。

應該是西楚書聖齊練華無誤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筆吏刀筆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來,世人一向以練劍為榮,不說遊俠,就是各地士子,負笈遊學時也多有佩劍,以顯意氣。百兵之首的爭奪,始終是刀不如劍。其實名刀就數目而言,不輸名劍,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極富傳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於徐鳳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長刀,先前幾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謂蕩氣回腸。但是自呂祖以飛劍斬頭顱聞名天下起,劍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獨秀,而刀客的氣象卻每況愈下,從未有用刀的宗師登頂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劍甲李淳罡和桃花劍神鄧太阿,雖說都輸給王仙芝,但沒人能否認兩位劍道魁首的各自大風流。反觀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武榜上的排名從來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無奇,從沒聽說過有人是仰慕顧大將軍的武功而去練刀的,羨慕軍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間男兒,連那魔頭韓貂寺在臨終前都說過也曾想過青衫仗劍走江湖,更何談其他年輕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經對一襲青衫李淳罡隻聞其名便難忘?

就連徐鳳年本人練刀前在北涼境內裝少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掛滿名劍的。

書聖齊練華竟是那隻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刀甲,這個真相實在是讓人動容,更讓人不得不艷羨西楚當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鬥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傢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隻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薑楚。

老人朝徐鳳年招瞭招手,率先蹲下身,看著王妃吳素的墓碑,意態不復先前風發神意,隻有世間最尋常孤苦老人的蕭索落寞,呢喃道:“徐驍算個什麼東西,一介粗鄙武夫,娶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也就罷瞭。”

徐鳳年怒氣橫生,冷笑道:“老先生當真以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鳳年必敗?”

齊練華一笑置之,問道:“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錦州老傢祭祖吧?”

徐鳳年沒有答話。

事實上不但是他,徐驍在封王後就沒去過錦州瞭。徐鳳年的爺爺很早就去世,當時徐驍剛出遼東,在離陽南部跟幾大藩鎮勢力廝殺得如火如荼,徐鳳年出生後就根本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一面,徐驍又是獨苗,因此後來也沒有什麼徐傢的親戚。早年倒是有些錦州遠親跑到北涼跟徐驍攀親戚,年輕時受盡白眼的徐驍也算仁至義盡,給瞭他們一份旱澇保收的榮華富貴。至於娘親那邊的長輩老人,王妃吳素幾乎從不提起,徐鳳年小時候隻是偶爾聽娘親說起外婆是位與人相處將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於外公是誰,娘親沒說過隻字片語,徐驍也不肯多說,隻有一次在酒後氣呼呼說瞭句“那老頭兒早就死翹翹瞭”。徐鳳年猜測肯定是徐驍當年求親在吳傢劍塚外吃瞭閉門羹,被姓吳的老丈人拿劍打得屁滾尿流,從此結下瞭梁子,老死不相往來。而徐鳳年對那個外公也有怨氣,後來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吳傢當年刁難娘親,才害得身為劍侍的姑姑臉上被凌厲劍氣割裂得面目全非。雖然不是外公親手所為,但徐鳳年覺得如果那個外公有說幾句公道話,對待娘親的離傢出走,吳傢劍塚也不至於如此殘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親舅舅吳起在北莽故意相見卻不相認,最後又轉去西蜀輔佐陳芝豹,徐鳳年對姓吳的親戚長輩可就真沒什麼好感瞭。哪怕本該喊上一聲太姥爺的吳傢當代傢主,在北涼邊境上主動有過一次彌補,徐鳳年難免還是會有心結。

老人長呼出一口氣,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書,遍覽書籍,當時我刀法雖無宗師之名,卻有宗師之實,但修史之時,仍是時常在夜間肝膽悚然。無它,隻因書中處處可見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興亡交替,雖是常態,可每一次動蕩,民間疾苦之苦,實在是苦不堪言。郊關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驅羊。喧呼朵頤擇肥截,快刀一落爭取將。這是何等慘烈景象?死者已滿路,生者為鬼鄰。天下蒼生半遊魂,這可不是亂世詩人在作無病呻吟之語啊!我親見春秋之末,販賣男孩不過幾文錢,女子價值不過一捧粟米。再後來,有些父母不忍,便與別人換子而食。到最後,世上人不當人,猶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離陽,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滅國的徐驍?!

“舊時王侯傢,狐兔出沒地。其實又何止是王侯之傢如此?”

徐鳳年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言語,“徐驍說過,做人要本分。頭等文人修齊治平,次等文人也能為蒼生訴苦幾句。而他作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隻會打仗。給他幾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幾萬人就打一國,等他有瞭幾十萬鐵騎,不打天下打什麼?所以後來那麼多人罵他,他從不還嘴,也沒覺得自己做得就是對的。北涼軍中,老一輩的燕文鸞、鐘洪武、何仲忽等,年輕一些的,褚祿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個不是世人眼中臭名昭著的老兵痞?”

徐鳳年神情堅毅,沉聲說道:“但不能否認,如果說必定有人會做那個幫離陽一統天下的人屠,那麼由徐驍來做,肯定是最好的結果。”

齊練華感慨道:“此事,我還真沒有想過。”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聲,“黃龍士有句詩廣為流傳,‘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離陽那位宋傢老夫子便點評‘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動靜結合,大合詩道。離陽朝文壇士林紛紛拍案叫絕,你以為然?”

徐鳳年平靜道:“我二姐曾在上陰學宮說過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齊練華問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誰傢女兒?”

徐鳳年被觸及逆鱗,難掩怒意,“關你屁事!”

齊練華瞇眼笑道:“徐鳳年啊徐鳳年,你還真是跟你爹徐驍差不多德行。”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我敬老先生對西楚忠心,在北涼王府潛伏多年守護亡國公主薑泥。但老先生別以為真能在徐傢為所欲為。”

老人不以為然,面帶譏諷,“哦?”

不知何時,兩人所站位置變成瞭刀甲齊練華背對陵墓大門,徐鳳年背對兩塊墓碑。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踏出一步,再然後幾乎同時踏出一步的腳背就被對方另一隻腳踩住。徐鳳年雙指做劍戳中老人眉心,老人豎起手掌看似輕描淡寫拍在徐鳳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轉如陀螺,卸去指劍的同時,大袖飄蕩,卷起漫天風雪,形成地龍汲水的景象。徐鳳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繞後貼在墓碑上,輕輕一推,借力前沖。

身形在空中的徐鳳年雙指並攏依舊,在老人頭頂處傾斜一抹,磅礴劍氣頓時當空潑灑而下。

老人嗤笑一聲,他的步伐迥異於世間武夫,兩腳稍微內傾,一手負後單手握拳,在一條直線上踩出連串碎步悍然前踏,躲過瞭那抹劍氣,剛好一拳砸在徐鳳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勢反彈後五指立即松開,又是一掌推去。徐鳳年倒飛出去的身體在雪夜中炸出類似辭歲爆竹的刺耳聲響。刀甲齊練華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實都很簡單幹脆,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曾經自負與世為敵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勁如炸雷,隻以徒手迎敵,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鳳年其實沒有如何重傷,隻是被老人一招擊退,心潮起伏,體內本就紊亂的氣機越發跌宕,如同沸水添油。這讓他對春秋刀甲重新有瞭認識,原本以為齊練華至多跟隋斜谷在一個水準上,看來起碼還要高出一線。

如果在流州斬龍之前,徐鳳年自信就算刀甲傾力而為,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會如此狼狽。

徐鳳年落定後,嘴角滲出血絲,隻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顧不得,也無所謂。

徐鳳年經歷過的生死大戰,也不是一次兩次瞭。

老人嘖嘖道:“就你現在的糟糕處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來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剛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夠瞭,可惜遇上我。”

徐鳳年平靜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問道:“就算死,也要護著身後兩塊碑?人都死瞭,碑有什麼用?你徐鳳年不是北涼王嗎?不懂取舍?”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瞭,話有些多,此時仍是“好言相勸”道:“小子,世間美人,那是雨後春筍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燒不盡野火燒不盡,一茬復一茬。但是有兩樣東西,很難補充。一是沙場上的鐵甲重騎,少一個就是少一個,很難迅速填補。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賦、際遇和很多年時間打熬出來的。尤其是你徐鳳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瞭⋯⋯”

雪勢漸大。

徐鳳年沒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瞭一個抬手式。

手中多瞭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傷起來,負手望天,“北涼,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你要是死瞭⋯⋯”

老人自說自話,神情蕭索,“北涼有沒有北涼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鳳年死不死,我齊練華怎能不在乎?!”

徐鳳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被刀甲齊練華一拳一掌擊中後,體內氣機竟然在經歷過初期的劇烈震蕩後,竟有瞭否極泰來的跡象,開始趨於穩定。

老人一臉氣惱,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一頭霧水,但依舊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曾言“風雪夜歸人”的老人越發惱火,“你小子不是渾身心眼的伶俐人嗎,怎的如此不開竅瞭?!”

徐鳳年也火瞭,怒目相視。

看著倔強的年輕人,老人好像記起瞭一些往事,跟這個世道強硬瞭一輩子的執拗老人也心軟幾分,語氣柔和,有些無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瞭個化名‘吳疆’嗎?”

徐鳳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齊練華和春秋刀甲瞭嗎?”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腳,整座陵墓上空的風雪都為之凝滯停頓,“徐驍就沒跟你說過他老丈人不姓吳?就算徐驍那王八蛋沒說,素兒也沒跟你提起過?沒跟你說過當年有個姓齊的刀客,在吳傢劍塚為瞭個吳傢女子大打出手,差點拆瞭半座劍山?!”

徐鳳年轉過身,看不清表情,語氣聽不出感情變化,“沒有。”

“沒有?!”老人是真動瞭肝火,指著徐驍的墓碑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錦州蠻子,當年為瞭娶我女兒,你說不跪天不跪地,就給我這嶽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幾百人,就敢威脅要是不答應,將來一定帶兵滅瞭大楚!老子當時就該一掌劈死你!”

當老人沉默後,隻有滿園風雪嗚咽聲。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滿臉愧疚,凝望著那個比徐驍要順眼太多太多的年輕背影,緩緩說道:“我第一次偷偷見你,是徐傢鐵騎趕赴北涼途中,也是這般的風雪夜,在一座小寺廟內,你被你娘親責罰通宵讀書。你小子就手捧書籍,坐在大殿內的佛像膝蓋上,就著佛像前的長明燈,一直讀書到瞭天亮。旁邊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帶刀佩劍,或面目猙獰,燈火幽幽,殿外隆冬風雪似女鬼如泣如訴,成年人尚且要發怵,你這孩子獨獨不怕。我就在梁上看瞭你一夜,真是打心眼裡喜歡啊,不愧是我齊練華的外孫!”

老人心胸間湧起一股因子孫而自傲的豪邁氣概,“我不認徐驍這個女婿,卻喜歡你這個外孫!哪怕素兒不認我這個爹,我仍是厚顏來到涼州,等素兒病逝後,便隱姓埋名當個下等仆役。我齊練華是誰?能與大楚國師李密在棋盤上互有勝負,能與太傅孫希濟煮酒而談指點江山,能與葉白夔在沙場上並駕齊驅,能讓棋待詔曹長卿敬稱為‘半師’!”

始終背對老人的徐鳳年蹲下身,望著那兩塊墓碑,問道:“為什麼當年不明媒正娶瞭外婆,而是讓外婆跟我娘親在傢族白眼中相依為命?”

老人默不作聲,眼神滿是哀傷悔恨。

徐鳳年輕聲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後,是不是你覺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覺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覺得女子隻是人生一世那錦上添花的點綴物?”

徐鳳年又問道:“為什麼京城白衣案,你不護著我娘親?”

沒有等到答案,徐鳳年嗓音沙啞,自顧自顫聲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外公,隻當他早就死瞭。他是姓吳還是姓齊,是大英雄還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後喟嘆一聲,無言以對。

徐鳳年在墳前盤膝而坐,彎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積雪。

齊練華走到碑前,低頭看著徐驍的墓碑,淡然道:“等我聞訊趕到太安城,已經晚瞭。”

老人自嘲道:“你不認我這個外公也好,覺得那個叫齊練華的傢夥冷血也罷,我都認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傢女兒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閨女,也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瞭。而且那時候,三個刀甲也殺不死正值天命所歸的離陽皇帝趙惇,既然如此,至於元本溪、韓生宣、柳蒿師之流,隻要徐驍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驍應該挑起的膽子。徐驍做不到,還有我女兒吳素的子女。”

老人轉頭看向不斷用手掃雪的徐鳳年,輕聲道:“道教聖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為生,睡後不可起,為死。故而此間有大恐怖,人人生時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雲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灑脫道:“也許你是對的,徐驍比什麼春秋刀甲大楚書聖強上許多,隻是我不願意也不敢承認而已。”

老人看著徐驍的墓碑,笑道:“到頭來,終究沒能喝過一杯你敬的酒。”

徐鳳年輕聲道:“晚瞭。”

徐鳳年眼眶泛紅,“以前總想不明白,為什麼徐驍那床底箱子裡他親手縫制的佈鞋,會有一雙徐傢人誰都不合腳的鞋子。”

老人愣瞭一下。

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做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瞭一隻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他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做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瞭。送就別送瞭。”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瞭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瞭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細看間老人手中多瞭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瞭,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瞭,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瞭。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惡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傢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隻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瞭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祥符二年春,一個驚悚消息從兩遼邊線傳回京城。

顧劍棠輸瞭,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瞭,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隻說出瞭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瞭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傢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傢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勛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面容悲苦,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淒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傢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瞭另外一個武人?”

元本溪笑瞭笑,瞥瞭眼宋恪禮,不說話。

宋恪禮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死死攥緊,臉色鐵青,嘴唇顫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後,那麼先生的身份隻是翰林院某個老無所依的黃門郎瞭。當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擺脫束縛,那老人的出現就給瞭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借刀殺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軍不得調動一人,欽天監練氣士不得調動一人,依附朝廷腰懸鯉魚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調動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過河拆橋瞭嗎?他趙傢就當真一點臉面都不要瞭嗎?!”

宋恪禮低下頭,“元先生教過我,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隻為一尊佛燒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斷瞭。”

舌斷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靜,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說道:“對也不對。我先前所說,隻是為官之道,但還有更初衷的為人之道不可忘。給君王敬香,其實是術,不是道。你宋恪禮真正的道,是在燒香之餘,要為天下蒼生添油。這是首輔張巨鹿留給離陽的根本。作為謀士,我元本溪自認不輸任何人,但作為臣子,張巨鹿才是開千年新氣象的第一人。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術。否則你宋恪禮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個殷茂春、趙右齡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禮有何用?你日後如何在孫寅這些同齡人中脫穎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註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於祥符年間的你們,也許在史書上的身後語,會比那撥老人更好看。因為永徽有一個令天下讀書人盡失顏色的張巨鹿,你們這一代則不同,陳望八面玲瓏的扶龍,孫寅隱忍城府的屠龍,還有你宋恪禮的酷烈孤臣,各有奪目風采。”

宋恪禮不敢抬頭去看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輕聲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於是昨夜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徒弟找到你,給你帶瞭一份口諭。你無須心懷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訴我元本溪,那才讓人失望。”

宋恪禮猛然抬頭。元本溪笑意淡然,輕聲道:“來瞭。”

遠處走來一人,腰間懸佩瞭一柄古怪的雪白長刀。

宋恪禮站起身,擋在亭子臺階上,不見老人有任何動作,一身武藝不俗的宋恪禮就被拋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後,元本溪在桌上擱瞭三隻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隻幹凈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為何齊老先生會硬闖太安城城門,後來見到謝飛魚贈我許多先生的字帖真跡,早期多‘春’字,後期則‘多’‘素’年兩字,就有些明白瞭。趙勾早先在北涼境內精心刺殺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齊老先生的阻撓。”

老人沒有舉杯喝酒,而是將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殺人,還是會讓人喝上幾口斷頭酒的,且慢飲。”

元本溪仰頭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齊老先生有殺機卻無殺心,又何必故作姿態?”

齊練華冷笑道:“原來元本溪也不過如此。”

元本溪搖頭道:“人生在世,有人貪杯,有人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齊練華說道:“李義山、納蘭右慈兩人,一人幫徐驍打下春秋,一人幫趙炳謀奪天下,才是真正的謀天下。至於黃龍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輩子不過是守天下而已,何況好笑的是,你還沒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不殺,比殺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齊練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來斬狗頭,多煞風景。”

元本溪不為所動,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殺之恩,那麼晚輩也有一句話相勸。殺我元本溪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但要去城內找皇帝趙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當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瞭。我相信那徐鳳年寧願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涼,也不願意老先生壯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稱得上波瀾壯闊。徐鳳年好不容易跟前生來世做瞭個幹幹凈凈的瞭結,老先生這一走,別說雪中送炭,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齊練華訝異咦瞭一聲,“你元本溪僅剩半截舌頭,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說上幾句人話?”

元本溪依舊神色怡然,指瞭指酒壺,“這麼多年,花雕酒的酒壺,但裝的酒始終是北涼綠蟻,老先生當真不喝上一杯?”

齊練華舉杯一飲而盡,起身離開涼亭,但留下瞭那柄刀,最後撂下一句話:“你們離陽三朝君王,都對不起徐驍。”

元本溪目送老人離去,很久過後,才悄不可見地點瞭點頭。

宋恪禮捂住心口踉蹌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到宋恪禮坐下後,元本溪反倒站起身,看著天色,感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這麼隨它去啊。”

元本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老先生,我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當元本溪轉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涼徐刀後,宋恪禮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蒼白。

元本溪望向遠處,“應該是宋堂祿在等著吧,趙篆是沒這份膽識的。”

元本溪收回視線,拋給宋恪禮一個錦囊,“你事後跟那位掌印太監說一聲,他想要比韓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讓他看一看這樣東西。”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佈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傢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於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復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嘆瞭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茍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註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跡。”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瞭。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剎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際的餘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瞭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面容冷冽一襲鮮艷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臺階下時,隻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呆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著觸目驚心的血淚,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太安城外,老人瞇眼望著那巍峨城頭,笑瞭,“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傢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瞭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隻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隻在臨終時隻對自己默默說瞭一句話:“小年啊,別忘瞭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