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卷 第十四章 徐鳳年遠赴西域,雞湯僧善賜佛緣

老僧閉上眼,安詳圓寂,林忠言:“善哉。”

剎那之間,天地間零零落落的氣運蜂擁匯聚而起,如掛條條大虹,又如天開蓮花,同時湧入那隻手上缽。

廣袤西域有大山橫亙,如長劍攔腰,將西域一分為二。大奉王朝始設西域都護府便位於一處斷裂的山埡隘口,版圖猶勝當今離陽的王朝覆滅後,都護府就逐漸淪為一座無主之城,經過兩百餘年的血腥紛爭,古老城池建立瞭自己的規矩,在這裡擁有堪稱天底下最復雜的脈絡。也許哪個烏煙瘴氣面館內的遲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國的天潢貴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蠻橫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數萬精兵的中原將領,興許那些個能與攤販討價還價半個時辰的白發老嫗,當她終於得償所願後轉身輕捋發絲時流露出的那份氣韻,才會讓人猜測年邁婦人年輕時,隻會是山水蔥鬱之地養育而出的大傢閨秀。除瞭這些隨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遺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竄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著各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有常年呼嘯邊陲閑暇時來此買醉的馬賊,有貌不驚人卻殺人如麻的殺手,有人名義上是商賈其實是某個勢力的死士諜子……如此魚龍混雜的西域咽喉,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們的死,都很講規矩,若是有人不講規矩地死瞭,自然會有人插手,把事情給規規矩矩地收尾。

在一輛臨時雇用駛向城池的馬車上,車夫是個面黃肌瘦卻眉目伶俐的中年漢子,正在唾沫四濺說著那座城的“規矩”,身邊坐著個在西域不太常見的年輕人。若說那儒雅青衫的裝束在城內倒也不稀罕,隻是年輕人的風貌,少見。在土生土長的漢子看來,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聽說的那種說書上的人物: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借宿古廟,然後會遇上化為人形的狐精。黃昏中,漢子抬頭看瞭眼已見依稀輪廓的巨大城池,隨後眼角餘光忍不住打量瞭那個出手不算闊綽的外鄉雇主,有些惋惜。在他們要去的那座城,雖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著規矩來,可規矩也總得有人來訂立,要是不幸遇上瞭這小撮人,他們講不講規矩,就隻是看心情瞭。有人會因此一夜富貴,給城內大人物相中後,在聚居著十多萬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內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沒瞭消息。車夫前些年就載瞭一夥人入城,四個人,三男一女,佩刀攜劍,瞧著都挺有把式,結果還沒歇腳,就給從內城沖出的騎隊堵住。那真是好一場廝殺,四人身手的確瞭得,直接就躍出馬車,拔地而起躍上瞭屋頂,潑水一般的箭雨也沒傷著他們分毫。他沒敢多看,棄瞭馬車幾乎是爬著離開,事後得知那四人都給吊死在瞭正東城門口上。據說是中原那邊來尋仇的豪俠,不料當初仇傢成瞭內城的權貴,不過折瞭四五十號人,就讓他們把命交待在城裡瞭。這類慘劇,其實每年都會有好幾樁,歸根結底,那座城誰都可以來,但不是誰都可以走。不過車夫沒敢說這一茬,生怕嚇著身邊的年輕雇主,當然更怕自己的那份傭金變成飛走的煮熟鴨子。

在那輛寒磣馬車入城前,車夫好心給年輕人多嘴說瞭些城內的現況。比如城分內外,外城有四個地頭蛇的幫派宗門,喜歡沒事就出城玩騎戰,兵力最盛時雙方足足小千人的騎軍沖鋒。聽說四股勢力加起來得有戰馬三千多匹,甚至連強弩都有好幾百張,惹上他們就等著被五馬分屍吧,反正那些傢夥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內城有三個姓氏的傢夥更是惹不得,都極有來頭和傢底,反正在這座城內他們就是土皇帝,其中那個柴傢就收藏瞭二三十件龍袍蟒服。柴氏傢主少數幾次大張旗鼓的出行,還真就是如傳聞那般身披龍袍,身邊數位美人則是人人鳳冠霞帔,真跟皇後貴妃娘娘似的,讓人大開眼界。臨近城門口,口幹舌燥的車夫摘下羊皮酒囊灌瞭一口酒,轉頭望向那個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年輕人,咧嘴笑道:“說這些也就是讓公子多長幾個心眼。不過萬一,小的是說萬一真遇上瞭麻煩,如果附近有那些手持轉經筒的紅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趕緊去他們身邊求救,畢竟在咱們西域他們就是活菩薩,再不講理的人,總也會收斂些。”

入城後,那個公子哥在他推薦的一傢城東鬧市客棧下車,多給瞭車夫幾兩成色很足的銀子,雖有黑銹,卻無暮色,看著就討喜。這讓車夫覺得話沒白說,好人有好報啊。隻不過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毫無心機地緩步走入客棧,車夫的眼神就有點復雜。其實啊,自己那些話終歸仍是白說瞭,外地人進瞭這傢客棧,能不能活著出來就看天意瞭,就算能僥幸走出,那也要掉好幾層皮。不過想到事後客棧會按照宰割肥羊的身價給自己一點分潤,車夫忍不住偷偷笑瞭起來。不過就在此時,那個年輕人也回頭笑望過來,車夫的笑臉頓時略微僵硬在那裡,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復正常,還朝那個已經羊入虎口卻不自知的可憐蟲擺瞭擺手。

在車夫歡快揚鞭離去的時候,大概不知道這座城池如果是一條盤踞在西域版圖上的地頭蛇,讓人畏懼,那麼他則親自送來瞭一條其勢足以輕松吞蛇的走江大蛟。

雇用馬車進入城池的他,正是從爛陀山沒能得到明確答復的徐鳳年。在冊不在冊的西域僧人有三十餘萬,附庸爛陀山的僧兵在臺面上便有四五萬之多,但是徐鳳年就算親自駕臨爛陀山,也沒能成功帶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並非沒有半點轉機,徐鳳年來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護府,就是為那個希望渺茫的轉機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內城中央有座高不過二十丈的小山,被稱為小爛陀。山頂有世間最大的一座轉經筒,銅身鍍金,重達十二萬斤。筒壁外雕刻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和栩栩如生的八千眾天女,筒壁內篆刻有八十一萬條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經。轉經筒虛設有讓人抓握的轉經大環,之所以說是虛設,是因為此轉經筒自打造而成後,就沒有誰成功推動起來過,那麼每轉一周相當念佛八十一萬聲的大福緣,也就至今沒有誰能夠消受瞭。

這件奇聞異事隨著佛法東渡,在中原亦是流傳已久。據說這“此法難轉”的難,首先難在登山小爛陀,再難在那等相當於十數萬斤的龍象之力,三難在是否有佛緣。曾有爛陀山僧人言即便呂祖、王仙芝兩人,仍是難轉。

對於徐鳳年而言,且不論是爛陀山讓他去轉動轉經筒,就算他要強行嘗試,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徐鳳年也不敢說一定可以。爛陀山得道高僧輩出,劉松濤這般的人間佛陀尚有兩位,加上那個六珠菩薩,還有那數十位上師,他們一旦聯手要防禦什麼或者說不讓誰做什麼,的確可以讓人難如登天。徐鳳年相信以武評十四人之力,僅就力量來說,推動轉經筒並不難,真正的難處應該在於那個似有似無的佛緣。

爛陀山給瞭親自登山拜訪的年輕藩王一個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鳳年在客棧二樓入住,推開窗戶,面有憂色。谷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龍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誕日,卻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說徐鳳年不可能在這座距離北涼千裡之遙的塞外孤城揮霍整整一個月時間,但是在山腳徐鳳年遇上瞭一位手持小轉經筒虔誠禮佛的傴僂老嫗,閑聊後老人將那隻普普通通的轉經筒贈送給徐鳳年。徐鳳年事後回想起來,老婦有一句無心之言如同大鐘轟鳴在他心中回蕩。她當時說轉動經筒不能太快,並不是轉動次數越多積攢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氣和,穩穩當當。徐鳳年清楚那個老人隻是西域最尋常的禮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覺。

徐鳳年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苦澀,難道真要熬著性子等到四月初八?涼州虎頭城大戰正酣,流州也是風雨欲來,幽州葫蘆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這個北涼王就算不能在北涼都護府親自調兵遣將,也覺得需要自己站在那裡,能夠親眼看到硝煙,能夠親耳聽到戰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動轉經筒也就罷瞭,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進入後,又有四五萬悍不畏死且驍勇善戰的僧兵,便能由求敗變成求勝,那麼,在涼莽西線首當其沖的黃蠻兒總能多出幾分安穩來。這就是徐鳳年此次在拓跋菩薩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瞭。澹臺平靜當時大為惱火,也正是來源於此。

徐鳳年當時斬殺北莽真龍,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嘗願意親自涉險跑去葫蘆口外?可是北涼鐵騎不同於其他邊陲兵馬,整個天下都知道這些鐵騎姓徐,北涼邊軍也是這般認知,可是徐鳳年世襲罔替瞭王爵,真要讓三十萬鐵甲心服口服,何其艱辛?軍伍與江湖是兩個世界,不是他徐鳳年成瞭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就擁有瞭對千軍萬馬頤指氣使的本錢。徐驍當年不過是勉強小宗師的武道境界,為何獨獨隻有他能夠服眾?為何顧劍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師,可他的心腹蔡楠領著麾下數萬大軍見著瞭披甲持矛的徐驍,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冒著在離陽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風險,仍是心悅誠服地向徐驍跪下行禮,掉過頭來請徐驍校閱大軍?理由很簡單,徐驍單槍匹馬殺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驍虎出遼東後,屠掉瞭多少座大城,坑殺瞭多少萬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沒有什麼“不義春秋”“中原陸沉”的多愁善感,任你是那些亡國後再度為趙傢披甲的將士,仇恨之餘,內心深處對徐驍也會有不可言說的敬服。

徐鳳年又何嘗不知道那小爛陀的轉經筒未必能夠轉動,可他依然得老老實實站在這裡內心糾結。

太安城那張雕龍大椅,誰都能坐,他徐鳳年不能坐。清涼山那張虎皮大椅,誰都不能坐,隻有他徐鳳年能坐。這甚至不是徐鳳年武道境界超凡入聖高至天人就可以改變的。人活一世,必有牽掛,極難做成那自瞭漢。很少說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驍,曾經說過人來世上走這一遭,就是吃苦頭還債來的。還完瞭債,臨瞭之時,若是傢有節餘,那就已是一個男人天大的能耐瞭。以前徐鳳年總是對此感觸不深,隻是後來當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將種門庭的跋扈行事後,心痛之餘其實也有心安。瞧瞧,這就是當初跟著徐驍一起打天下的傢夥們的子孫後代!徐驍這輩子始終沒有愧對你們父輩的舍生忘死,所以才有你們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涼這等貧瘠邊陲,徐驍還是讓你們卸甲後在陵州這塞外江南過上瞭不輸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鳳年對鐘洪武的恨,真正的殺意,不在那位懷化大將軍瞧不起他這個二世祖,而在於把離開邊關作威作福視為天經地義的鐘洪武,禍害得連帶整個陵州將種都忘記瞭徐驍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著樓外繁華街道,徐鳳年自嘲道:“運去英雄不自由嗎?”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酒樓夥計來問他要不要點些吃食,若是嫌麻煩不願去樓下,酒樓可以送來屋內。夥計還直白詢問需不需要額外吃些極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說不但有草原烈馬,連那會彈小曲兒的江南瘦馬也不缺,就是價錢貴些,一次得二十兩銀子,至於之後能否過夜以及價錢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瞭。徐鳳年都笑著婉拒瞭,隻要瞭一份晚飯吃食。那夥計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貨色,當場就翻瞭個白眼,悻悻然走瞭,埋怨著那個暫時還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車夫眼力見兒也太差瞭,找來這麼一頭滿身瘦肉沒幾兩的兩腳羊,這能有幾個銅錢的分潤?

之後徐鳳年吃著下瞭蒙汗藥的菜肴,來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樓夥計磨蹭瞭半天,也沒等到徐鳳年一頭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瞭紮手的點子,這在他們這類開瞭很多年頭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兒。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酒樓自有一兩位雙手染血的鎮店之寶,如果真遇上瞭軟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認栽。能夠紮根西域的漢子,在這種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臉,萬一給人踩在瞭地上,自己同樣也撿得起來。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臉上有疤的中年漢子推門而入,四五個喜好湊熱鬧的酒樓夥計就聚在走廊拐角處,在那裡坐莊的坐莊下註的下註,賭那個俊哥兒到底能熬多久。有個賭性重的好像是輸瞭好多次,這次博個大的,一口氣用所有碎銀子押那年輕公子哥能安然無恙。坐莊的正是先前去房內送吃食的夥計,笑納瞭那三四兩銀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攏瞭。不料銀子還沒焐熱,就要倒貼回去七八兩。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氣的酒樓盧爺才進去就走出瞭,坐莊的酒樓夥計頓時扯住這位大爺的袖子,苦兮兮問道:“盧爺你莫不是相中瞭那俊哥兒的皮囊,才給人傢放水瞭?小的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瞭。”

那滿身積年匪氣之中又殘留有幾分軍伍銳士氣焰的漢子聞言後勃然大怒,一腳把這個火上澆油的兔崽子踹得整個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瞭點巧勁,不過也要那店夥計一陣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魚一般大口喘氣,說不出一個字來。漢子壓低聲音怒道:“放你娘的水,你老娘要是在屋子裡,老子能讓她十天半個月下不瞭床!”

那酒樓夥計哪裡敢反駁什麼,忍著痛小聲呻吟著。比起那一腳,這類臟言葷話反倒是輕得不能再輕瞭,在西域這點算得瞭什麼?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已。哪怕是他們這些二三十歲在這座城裡土生土長的市井底層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早個二十年,多少流難至此的男女,實在是沒法子憑本事活下去瞭,不知有多少金枝玉葉就在光線昏暗的私窯裡“待客”瞭,而給她們把門望風招徠生意的男子,說不定就是她們的爹,甚至是當傢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瞭歲數的老漢,如今曬著日頭等死的時候,總喜歡拿捏著架勢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上大同小異的這麼一段:“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呀,可真是生晚瞭時候!咱們正值龍精虎猛的歲數,就遇上瞭好年歲,那些從東邊來的娘子,不論是十幾二十歲的,便是三十好幾四十歲的,也比你們如今在街上瞧見的女子都要水靈太多太多瞭。她們的皮膚啊,摸著就真跟上等綢緞似的。雖說她們總扭扭捏捏,喜歡讓人熄瞭油燈再做那事兒,否則就要加錢,但這也不算個啥事,因為等你真壓上瞭她們的身子,就曉得那份快活嘍!這等艷福,你們這幫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瞭。”

那漢子沒有搭理這幫眼窩子淺到裝不下半碗水的年輕無賴,徑直離開,就算離遠瞭那間屋子,仍是心有餘悸。他有句話沒那臉皮說出口,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僅僅是給那人瞥瞭一眼,差點就邁不開步子,若非那人笑瞭笑,沒有繼續“刁難”,他就已經打起退堂鼓高高豎起降旗瞭。可當他好似使足吃奶的力氣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浹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漢,卻根本就不敢坐下,隻是輕輕抱拳,說瞭句“叨擾公子”,等到那公子點頭一笑,他這才有那精氣神去挪步轉身,否則恐怕就要跟一根木頭那樣在那兒杵著等死瞭。

這漢子站在二樓樓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納悶。他盧大義年紀輕輕就已是春秋某個亡國的一條軍中好漢,這麼多年身手把式都沒有丟掉,甚至到瞭這座古代西域都護府,還靠著際遇跟在此隱姓埋名的江湖前輩學瞭好些獨門絕學,多少次蹚在血水裡的驚險廝殺,如今更是摸著瞭小宗師的門檻。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雖說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樣,可好歹是上瞭榜的人物,難不成真如那個垂垂老矣的師父所說,西域這地兒閉門造車出來的所謂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統江湖差瞭十萬八千裡?盧大義十九歲就跟隨恩主逃亡到瞭西域,以往又是軍中銳士,對故國故鄉早也淡瞭心思,至於那離陽王朝的江湖,更是從未涉入,總覺得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國都瞭,能夠在這裡出人頭地,打拼出一番事業,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遜色,也差得不多。堅信內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麼天下武評宗師,也總該有兩三人可以有資格上榜。隻是今日跟那個年輕人不過打瞭個照面,盧大義就猛然驚醒自己井底之蛙瞭。

那個世傢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真的有一種“勢”。常年不茍言笑的師父以前唯有偶爾喝著小酒喝出瞭興致,才會瞇著眼跟他說起這種雲遮霧繞的玄妙境界。還說高手過招,跟醫傢聖手的望聞問切是差不多的門道。望之氣勢興衰不過是第一步,聽之言語中氣高低的第二步,接下來才是互報名號來頭,來確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後才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時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慘淡結局瞭。盧大義對此原本不當回事,在西域待久瞭,習慣瞭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習慣瞭逃不出一個“錢”字的暗殺截殺和搏殺廝殺,哪會管你是什麼宗門幫派的?隻要斷人錢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挨上一刀。在西域這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飯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當回事。既然連生死都顧不得,還管你是不是過江龍、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盧大義珍惜來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終於有瞭成為一方宗師的希望,今日吃癟後早就拉攏上幾十條好漢去堵住房門瞭。若是還吃虧,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幾位對脾氣的榜上高手。萬一外城不行,終歸還有內城那些終年養氣的頂尖菩薩。西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內訌不去說,可要說外人想來此拉屎撒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風喚雨,都得乖乖交錢!這二十年來,盧大義見過的過江龍給這座大城折騰得剝皮抽筋還少嗎?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號極其紮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傷在稚童袖中刀然後死在幾百號人群毆中的。盧大義想瞭想,終於還是忍下瞭心頭浮起的殺機,招手喊來一個信得過的店夥計,讓那孩子去跟酒樓掌櫃打聲招呼,說乙等房戊字房那個年輕人不能動。

那個十六七歲就已經殺過人的少年難得看到盧爺如此臉色陰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傳遞“軍情”,不忘回頭瞥瞭眼盧爺走下樓梯的偉岸背影。在少年心中,這般好像坐在屍骨堆裡豪飲醇酒消受美婦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瞭。別的不說,盧爺去上等窯子喝花酒,平日裡看他們這幫愣頭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兒們,在收盧爺銀子時總是會打個大大的折扣,甚至給盧爺白睡瞭身子也沒怨氣,據說少不瞭慵懶靠在床榻上丟下一句“盧爺再來”。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運氣好被盧爺帶著去開眼界。雖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瞭一夜,連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兒也沒敢摸一下,天亮盧爺推開屋門後,他是親耳聽到那個姐姐用一種能讓人酥瞭骨頭的語氣,懶洋洋油膩膩來瞭這麼一句。打那以後,少年成天就想著這輩子怎麼也要有盧爺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閉眼去死!

密密麻麻擁簇著十幾萬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瞭,何況是比起北涼更加荒無人煙的遼闊西域?你總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鳳年吃過飯後,夜幕降臨,就趴在窗臺上眺望滿城燈火的夜景。此城從無宵禁一說,西域排得上號的富貴人傢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種天大地大我自逍遙的本色。北涼自然不會對這麼一個邊陲重地當真不聞不問。自師父李義山起,就不滿足於在北涼本土三州束手束腳。按照當時的謀劃,不光是青城山的數千伏兵,連同流州流民在內的西域,甚至還有那西蜀和南詔,都應該成為狼煙四起後的戰略縱深。如此一來,北涼鐵騎冠絕天下的野戰實力,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詔出兵餉,西域則連同北涼三州作為徐傢鐵騎策馬馳騁的縱深,那才是最佳的戰略構想,這也是徐鳳年師父李義山真正的滿腹錦繡。隻可惜,哪怕徐鳳年在鐵門關一役成功截殺瞭皇子趙楷和那頭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著,他徐鳳年最終仍是沒能幫助師父完成這個夙願。但是徐鳳年總不能就此泄氣,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有瞭曹嵬的那支暗渡西域的奇軍偏師,為此也付出瞭一萬幽州騎軍差點全部戰死葫蘆口外的代價。相比之下,徐鳳年讓初見於春神湖上之後接納於京城下馬嵬驛館的落魄老書生劉文豹潛伏在此城,甚至給瞭他一個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隱蔽身份,負責在北涼和曹嵬騎軍之間居中調度,也就不算什麼瞭。徐鳳年暫時不想去跟混入內城但尚未站穩腳跟的劉文豹碰頭。今時不同往日瞭,據拂水社說,如今天下可是有許多書桌上都開始放有他徐鳳年的畫像瞭?徐鳳年笑瞭笑,摸著臉上的那張生根面皮。襄樊城那邊的消息不算好,從清涼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應該是假戲真做瞭,在陸詡一事上跟北涼有唱反調的跡象,但總歸還沒敢明著跟北涼撕破臉,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地跟拂水社打交道,也還算恭謹小心。天高皇帝遠,人心似水起瞭漣漪反復,徐鳳年對此也沒有太多的惱羞成怒。沒辦法,小時候總聽娘親說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難得太平,徐鳳年也懶得去跟一個身世可憐的南疆女子較勁。老天爺和離陽趙室還有北莽大軍,跟他徐鳳年較勁是一回事,徐鳳年自認還沒慘到需要跟女子撒氣的境地。不過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薊州姓韓的,膽敢臨陣倒戈,那就蹚過瞭北涼的底線,跟那暗中聯絡北莽太平令和春捺缽的馬賊頭目宋貂兒就是一個惡劣性質瞭。當下徐鳳年很多事情是很難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說殺一個底子不幹凈的離陽忠烈之後,徐鳳年半點心軟都欠奉。

月初時分,夜色中,天掛月牙兒。

徐鳳年睡不著,就幹脆拎瞭兩壺烈酒坐在這棟酒樓屋頂上,遠望內城中央。山頂有轉經筒的小爛陀那邊的夜景格外絢爛,圍繞著這座小山,處處張燈結彩,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貴氣象。徐鳳年沒來由記起當日跟謝觀應那番言語交鋒,這個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讀書人的確不是隻會說些大而不當言辭的人。謝觀應說到一件事的確戳中瞭徐鳳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驍出遼東後縱橫馳騁半輩子,那場馬踏春秋真正的功績,就是一舉搗爛瞭“國雖破,傢還在”的豪閥根基,打破瞭“太平時,士族與君王共治天下;亂世時,換君王不換傢主”的老規矩。春秋多慘劇,也多內幕秘辛,為離陽馬前卒的徐驍能夠擊敗泱泱大楚,這裡頭豈會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言的東西?當時徐驍完成西壘壁圍剿大勢後,有多少世族門閥厚著臉皮做起瞭兩邊押註的墻頭草?否則西楚哪來那麼多事後搖身一變成為滿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權重臣子?至於南唐貴族門第私通離陽南征主帥顧劍棠,為瞭一傢富貴綿延而自己打開一國之門,那就更是不可計數瞭。這些見不得光的內幕,隻能跟隨大勢顛沛流離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也許隻有百年千年後,這段蒙塵往事才會被後世史傢在浩瀚文牘中欲語還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書總是那新朝史傢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塗抹胭脂和潑灑污水。

他徐鳳年不出意外的話,肯定屬於後一種命運。

對於千百年後的史書上的墨朱兩色寫是非,是遺臭萬年還是名垂千古,徐鳳年不去想,也管不著,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嶼洞天對那個不知姓名的年邁采石匠有感而發,隻說他會盡力的。徐鳳年如今不是什麼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麼大秦皇帝轉世瞭,他就隻是徐驍的兒子。中原史傢可以罵他徐鳳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門戶,但不能讓短短幾十年後的史書就開始罵發軔於遼東的北涼徐傢是什麼兩姓傢奴。既然徐驍走瞭,那麼徐鳳年就不能讓活著在世時睡不安穩的爹,連死後都要睡得不安穩。說到底,徐鳳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這麼一份私心。給徐驍在史書上留下一個過得去的名聲,為爹娘和大姐二姐還有黃蠻兒積攢陰德福氣。

徐鳳年喝瞭口酒,抬起袖子擦瞭擦嘴角,卻沒有放下,輕聲微笑道:“徐驍,你這個當爹的從來不知道跟兒女索取什麼,也沒想著我們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這麼個沒怎麼盡過孝的兒子,以前光顧著跟你對著幹瞭,小氣吝嗇到喊你一聲爹都沒幾次,生怕喊瞭爹就委屈瞭我娘。這以後啊,你就別管瞭,當然,你也管不著瞭。後世總歸有人念起你徐驍時,讀史讀到我們徐傢之時,會有人不隨大溜地由衷說一句:遼東徐傢,虎嘯百年,死不倒架!”

有一對依稀可見身材曼妙的黑衣蒙面人,趴在另一側屋簷瓦上,探出腦袋看著那個背影,竊竊私語。其中一人揭開頭巾,伸手扇瞭扇已經捂出汗的臉頰,吐瞭吐舌頭,皺著眉頭抱怨道:“姐,那傢夥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這都坐那兒發呆快兩個時辰瞭,到時候壞瞭咱們大事怎麼辦?要不然我去一腳把他踹下屋頂?”

另外一個面目遮掩得嚴嚴實實的人搖瞭搖頭,沒有說話。

“姐,那酒挺香呢,瞅著還剩下大半壺,我可真饞瞭。”

說話之人被報以一個瞪眼後,便有些幽怨委屈,壓低嗓音嘀嘀咕咕:“內城那姓董的老色坯果真是北莽安插在這裡的大諜子,宋爺爺和黃老師傅他們拼著性命把他一路勾引過來,前頭已經有好些頂尖高手坐鎮負責刺殺,我們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嘛,難道真要咱們上陣廝殺?董老兒可是內城前三的高手高高手,就算這老壞蛋打斷瞭一手一腳逃到這裡,也隻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咱們瞭吧?我的好姐姐,何苦來哉?就算要我送死,也要讓我醉醺醺走在黃泉路上,才能不怕那牛頭馬面嘛。”

另外那女子委實給這等晦氣言語說惱瞭,一把解下蒙面絲巾,怒色道:“咒自己做什麼?!死丫頭,你吃飽瞭撐的?!”

闖禍的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纖細青蔥手指,點瞭點那個背影。發火的女子趕忙噤聲,舉目望去,有些惋惜。不走運摻和在這場災難裡頭,多半是難以見到明天的日頭瞭。你既然有這種閑情逸致,可偌大一座城,哪裡賞月不是賞月,非要來這棟黑店酒樓的屋頂傷春悲秋,不是遭瞭無妄之災是什麼?她輕輕嘆息,在這座城裡,若是死幾個籍籍無名的小卒子就要惋惜,再鐵石心腸的人,肝腸也早就斷得不能再斷瞭。這些年見瞭太多太多的死人,心腸柔軟如她也有些麻木。她背轉過身,安靜躺在冰冷瓦片上,開始閉目養神。內城那姓董的老匹夫難怪能夠在短短十來年就攏起那麼大一份傢底,精騎五六百人。綽號“青鴉”,在城內專職刺襲的殺手死士大半都是他們董傢豢養的鷹犬。原來真實身份是北莽姑塞州很有分量的諜子頭目。一向好好先生的宋爺爺如何能夠不氣極起殺心?宋爺爺雖然將北涼那個徐傢視若仇寇,可對待北莽蠻子也向來深惡痛絕,否則當年就不是留在西域而是跟著大股人流繼續擁入北莽南朝瞭。柳伯伯他們經常開玩笑說以宋爺爺的身手和聲望,要是真去瞭西京,少不瞭一個乙字大族的顯貴身份。七年前,她們還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隻知道宋爺爺跟董傢殺手做瞭筆買賣,花瞭所有積蓄聘請他們去北涼一個叫清涼山的地方,殺一個姓徐的離陽世傢子。宋爺爺當時也同行瞭,隻是不知為何,回來後就沉寂瞭好幾年。外城酒鬼老宋的說法也就是那時候傳開來的,而妹妹總說她的嗜酒和酒量都是給宋爺爺的滿身酒氣熏出來的,可不是她饞嘴貪杯。這次如果不是宋爺爺執意要跟內城巨擘董傢掰手腕,其實柳伯伯他們都不樂意打破這份忍辱負重辛苦經營十多年才贏來的平靜生活。董傢殺手是世上真正的刺客,這一點沒有誰懷疑,曾經有董傢二流實力刺客用長達半年的時間,硬生生耗死瞭外城榜上有名卻與他有私人恩怨的一流高手。聽說那高手戰死之前,就已經快被逼瘋瞭。而董傢培養殺手的種種行徑,外人光是聽上幾句就會毛骨悚然,董傢刺客殺人的手法更是層出不窮。今夜的收官,起因是董傢老賊身邊多瞭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她去年遠遠看過一眼,是不是柳伯伯所謂天生異象的橫向“雙瞳”,她看不真切,但是那個年輕人粗略瞧著確實極有風雅,自己身邊的同胞妹妹就變著法兒時常提起他,雖然每次都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皮肉的小母老虎架勢,可她與妹妹心有靈犀,如何不曉得那個絕不該升起的可怕苗頭?世間女子,哪有提及一個男子時眼神會格外有神?

她猛然睜開眼睛,握住腰間那柄尤為狹長的佩刀,弓起後背,蓄勢待發。她妹妹僅是比她慢瞭半拍,也握住瞭劍柄。年幼時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姐妹,長大後也是難以辨認,有時連柳伯伯他們都能蒙騙過去,隻是性情卻是天壤之別。她練刀,妹妹則練劍,她喜靜妹妹則好動,所以習武一途,雖然是妹妹天賦更高,但是各自師父點評起來,卻是她更能殺敵。高居外城高手榜第六的宋爺爺和第十二的黃老師傅,都說她們如今有臨近三品武夫的本事瞭,以後有望成為什麼二品小宗師。這座城裡沒有什麼三品二品,也沒有小宗師大宗師的說法,她們姐妹自打記事起就對著這座城市,隻當是長輩勉勵後輩的新鮮言語。

她突然瞪大眼眸,差一點就流下眼淚。

一個袖大如鳥翼的高大身影疾如奔雷,以勢如破竹的囂張氣焰掠過一座座屋頂,在不遠處略作停頓,一招就將她們極為熟悉的長輩從屋頂打落,然後長掠而來,笑聲響雷炸響在她們耳畔:“宋酒鬼、黃跛子也敢暗殺老夫?老夫可是這西域地面上三千殺手的老祖宗!今夜老夫破例不做那老本行,就光明正大一路殺來,好讓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知曉何謂以卵擊石!對瞭,那號稱‘西域雙璧’的小娘皮藏在何處?快快現身,好教你們知曉老當益壯。什麼仇人不仇人,領教過老夫調教女子的水磨功夫,要讓你們一個月內就主動喊老夫一聲相公!”

隨著那沙啞嗓音的響徹夜空,她們清晰感受到更遠處有鐵騎馬蹄聲穿過街道的震動,而在視野中,有不下百個如同蝙蝠的身影跟隨那個魁梧老人撲殺而來。

她握緊刀柄,臉色蒼白。宋爺爺不是說今夜行刺斷然不會驚動董傢殺手和董傢騎卒嗎?況且內城外城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董傢如此傾巢出動,分明越瞭雷池壞瞭規矩,就不怕明日內城外城盤根錯節的勢力同仇敵愾群起而攻之嗎?對外城而言是龐然大物的董傢在內城別說一傢獨大,其實世人皆知其勢力還不如“閻王司馬”和“財神李”兩傢,甚至新近在內城崛起的一股勢力,都有將近年殺手生意越來越清淡的董傢取而代之的跡象。

那個撲殺而來的魁梧老人自然看到瞭那棟酒樓上躺著“裝死”的一個礙眼身影,大笑不止,世上還有這等束手待斃的傻子?

他前撲勢頭不停,踏出一腳,眼看就要落在那自作聰明的傢夥腦袋上,保管要踩出個稀巴爛。

自知難逃一死的握刀黑衣女子也不知怎麼的,在這個自身都難保的危殆關頭,大概是經常惹來長輩不滿的菩薩心腸作祟,躍過瞭屋脊,順著向下傾斜的屋頂一路奔去。在那個董傢老賊就要一腳踏上那陌生人的腦袋前,一個急停,扯住不知何時醺醉過去年輕酒鬼的衣領,拉著他猛然後滑出去,引來那人後背下的瓦片一陣嘩啦作響,在這夜空之中,顯得格外刺耳。尤其是當她一氣力竭不得不停在高聳屋脊附近時,眼角餘光看到那傢夥手中還不忘握著隻酒壺,她恨不得把這個要酒不要命的王八蛋丟給董傢老匹夫算瞭。

一腳踏空的董傢老人毫不動怒,若是他有心要殺那年輕男子,憑借那小娘的稀松身手如何能夠虎口拔牙?老人隻不過終於逮著瞭這對西域雙璧,心情大好,樂得貓耍耗子多逗樂一會兒。如同許多外人所說,這座城的規矩很重,哪怕他有北莽西京的大力支持也不過是做瞭內城三姓氏之一,西楚遺民的司馬傢和還有個南唐遺老主事的李傢,始終壓他董傢一頭。隻不過今夜以後,閻王司馬真去見瞭閻王,那麼就不再是什麼三足鼎立,而是兩雄對峙瓜分內外城瞭。至於什麼宋酒鬼、黃跛子,那都是這場格局動蕩的小小藥引子,蒙蔽司馬傢的障眼法而已。這個結局,他兢兢業業瞭十來年也沒做成,不得不承認都要歸功於那個在北莽身世煊赫的年輕人。無論是年輕人的背景還是他的身手,他董鐵翎不管在這座城睥睨群雄多少年,都隻能忍著脾氣低眉順眼給那人打下手當幫閑。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人傢有個好爹?他董鐵翎難不成去把自己老爹從棺材裡刨出來跟人叫板?當然,要是那樣做能有那年輕人的氣象,他董鐵翎還真不介意把他老子的屍骨挖出來。在西域這座城住久瞭,他早已習慣瞭這裡的六親不認。就比如他現在盯著那雙風華正茂的妙人兒,老人雖然認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但他卻知道,正是其中一個和她那個溫文爾雅名士風流的柳伯伯,一起出賣瞭所有人。也怪不得她什麼,誰讓她瞎瞭眼看上瞭那位老子在北莽王庭畫灰議事都有一席之地的年輕富貴子,更蒙瞭心以為能跟情郎比翼雙飛?至於那姓柳的,就更不值得一驚一乍瞭,早在六年前就識趣投靠瞭他們北莽朱魍,否則他董鐵翎會看得起他?又怎會跟他同享內城那麼多尤物花魁做那床榻上的“連襟”?

老人眼神淫邪地在她們身上掃過,陰森森笑道:“敢問哪位叫晏燕啊?哦,對瞭,是燕子的燕,不是大雁的雁。你的那位情郎讓老夫捎句話給你,他對不住你的一往情深,無顏見你,就讓我伺候你們姐妹瞭。”

老人桀桀笑道:“當然,後邊半句是老夫加上的,不過你那位情郎也就是這麼個意思瞭。”

已經拔出狹長戰刀的女子緩緩轉過頭,怔怔看著那個臉色如遭雷擊棄瞭手中長劍的妹妹。她這個姐姐晏雁,悲痛欲絕,已經根本罵不出什麼狠話,隻是哭腔哽咽道:“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啊……”

老人很享受這種至親反目的好戲,真正是從頭到腳酣暢淋漓,好似享用過瞭這對宛若壁畫上聯袂天女的西域雙璧,所以大局已定的老人不著急擄走她們,返回內城那座富麗堂皇程度足可比擬中原王侯的府邸。到瞭董鐵翎這個歲數,其男女之事的道行豈是那些毛手毛腳的愣頭青能夠媲美的?要知道董鐵翎可是自詡為床榻之上的陸地神仙,多少貞潔烈婦初始尋死覓活,然後欲仙欲死,最終舍瞭所有羞恥之心做他這個古稀老人的玩物?

眼神呆滯的晏燕癡癡望向姐姐晏雁,竟然笑瞭,輕輕搖頭道:“姐姐,不會的,王郎不會負我的。王郎答應會娶我,也會為姐姐你尋一個世上最出彩的男子嫁瞭。他還說會帶我們離開這個每天都在殺人和死人的地方,會帶我們一起去看那江南的小橋流水,太安城的月光,西北涼州的風沙,廣陵江的潮水,東海武帝城的旭日……姐姐,我這就帶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會點頭的。”

姐姐晏雁淒慘一笑,語氣冰冷:“晏燕,你真的瘋瞭,從看到那個人後,你就已經瘋瞭。”

晏燕臉色猙獰,大聲喊道:“我沒有!”

董鐵翎看著這一幕,真是賞心悅目啊,伸出大拇指抹瞭抹嘴角,瞇眼笑道:“晏燕也好,晏雁也罷,都別急,我董鐵翎有的是法子讓你們快活起來,姐妹二人全然不用這般尋死覓活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那等天上神仙也要艷羨垂涎的美事。你們才不到二十歲,老夫喜新不假,卻也不厭舊,尋常男子不知四十歲女子的滋味,老夫卻是甘之如飴,你們最不濟也還有二十多年的福氣。”

在這種一方快意至極一方悲苦至極的時候,響起瞭一個不合時宜至極、略帶幾分笑意卻透著清冷的悅耳嗓音:“你就是董鐵翎?那你知不知道中原有個叫軒轅青鋒的女子,終有一天要來西域虐殺你?”

董鐵翎愣瞭一下,雖然西域殺手祖宗出身的老人一直暗中留心這個年輕酒鬼,但是仔細打量以及刺探氣機脈絡之後,斷定此人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卒,否則難不成此人年紀輕輕就是一品境界高手瞭?腳下這座西域雄城,丟掉西域都護府的名頭後,兩百多年的漫長歷史,走過路過的不去說,爛陀山的和尚不去說,常年居住在此的武道大宗師,也不足雙手之數,如今更是鳳毛麟角。隻有內城富可敵國的李財神身邊鬼鬼祟祟藏著一位,根據他的揣測,應該是離陽趙勾某位在西域圖謀大事不惜隱姓埋名的大頭目。若不是此人推波助瀾,李傢也不會違背規矩選擇袖手旁觀,任由那位北莽年輕人幫著他董傢對付司馬傢。董鐵翎不是城中那些出於各自原因關起門來裝聾作啞一盤散沙的中原遺民,更不是那些一輩子沒走出過西域的無知百姓,離陽江湖上風頭正盛的紫衣女子,董鐵翎自然有所耳聞。至於眼前年輕人為何搬出那位貨真價實的高手來,董鐵翎就當作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幼稚伎倆瞭,試圖來嚇唬他這個殺人如麻的西域魔頭。老人對那西域雙璧很有耐心,不好男風的老人對那個死到臨頭的英俊酒鬼可就沒啥耐心瞭,殺意濃鬱,嘿嘿冷笑道:“咋的,那中原的武林盟主跟你很熟?小子,老夫把話撂在這裡,若你是她軒轅青鋒的姘頭,老夫就讓你做我內城董傢的第一等座上賓……”

說到這裡,老人笑容不減,驟然間舌綻春雷般吼道:“可惜你不是啊!”

董鐵翎是實打實內城第三的高手,是西域人心目中所向無敵的存在,怒喝之下,老人大袖翻滾,氣機瘋狂外泄,尋常人在“棒喝”之下,當場肝膽欲裂都不誇張。像那晏雁、晏燕這對姐妹花就給震懾得一陣踉蹌,氣血翻湧,尤其是本就失瞭魂魄的妹妹,直接就七竅滲出血絲,慘淡至極。晏雁稍微好些,如臨大敵,早早守住心神,仍有拼死一戰的決心,但也不好過,差點就握不住刀柄。

唯獨那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年輕人,仍是坐在當時給晏雁拉扯過去的那個位置上,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董鐵翎不愧是無數次從死人堆裡站著的那個贏傢,毫不猶豫就一個風馳電掣的兇猛前沖。

晏雁鬼使神差又一次扯住那酒鬼的衣領,想著好歹將他拋出屋頂再說,至於他會不會摔斷腿腳會不會被董傢殺手圍剿,她想著總好過眼睜睜看著他給董老賊一掌拍爛頭顱吧。隻不過接下來的事態超出她的想象力,她既沒能把那傢夥丟下酒樓去,而滿城人都敬畏如無敵神明的董鐵翎在假裝前沖之後,就跑瞭,瞬間就無影無蹤瞭。就這麼無緣無故地跑瞭?晏雁瞪大眼眸,環顧四周,確定董鐵翎當真消失後,她還是不敢相信,就像她妹妹晏燕始終不敢相信情郎會辜負背叛她一樣。

晏雁雖然隻見識過宋爺爺和黃老師傅點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過招即便不是什麼你來我往大戰個八百回合,可也絕不至於像董老賊這般虛張聲勢吼一聲就腳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鳳年提著酒壺站起身,望向那個失魂落魄的妹妹,問道:“你那個讓你生死相許的情郎,除瞭他姓王,還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嗎?”

晏燕失心瘋一般又笑瞭:“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諱?”

也不見徐鳳年有什麼動作,這個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輕女子就在空中打瞭個轉,然後結結實實摔落在樓外街道上,大概是徹底昏死過去瞭,再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握緊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雁,眼神復雜,感慨良多,一時間有些無言,既想起瞭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對境遇淒涼的姐弟,也想起瞭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污納垢,更想起瞭顛沛流離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徐鳳年嘆瞭口氣,望向大概離著自己得有半裡外的一座屋頂。也算西域一方梟雄的董鐵翎雖然知道瞭幾分利害輕重,卻不肯就此罷休,對危險極有嗅覺的老狐貍開始對心腹發號施令,應該是想拿屋頂近百董傢殺手和街上陸續趕到的一股股董傢精騎來試試水的深淺。對於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顯邊功的重鎮,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騎軍,徐鳳年一直印象很淡,隻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涼山的殺手和刺客都拿此地當作歇腳喘氣的地方。至於軒轅青鋒說要虐殺色中餓鬼的董鐵翎,還真不是徐鳳年沒話找話。那個娘兒們當初還沒有跟他、跟北涼貌合神離,的確無意間提起過這一茬,不過那時候她還有求於他徐鳳年,更沒有成為什麼武林盟主,恐怕當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躋身大天象境界。對於腳下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鮮活起來,是曹嵬騎軍悄然奔赴西域後,尤其是在上陰學宮落魄到年老仍不敢還鄉的酸儒劉文豹進入此城,以前隻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鬧的拂水房也隨之開始加大滲透力度,徐鳳年才在案頭諜報上知曉瞭一些事情。比如在這裡隱藏有幾名後隋皇室的晏氏遺孤,隻不過比起西蜀獨苗的太子蘇酥,兄妹三人的血統遜色許多,就算那幫後隋餘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計自己都沒那個臉皮拿那三個孩子說事。西域雖大,曹嵬騎軍置身其中並不惹眼,但徐鳳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為瞭吸引西域的視線,徐鳳年遙控西域做足瞭一連串好戲。先是讓那位曾經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薩大張旗鼓返回爛陀山,然後讓劉文豹在此城興風作浪,還在西域放出話去,說是王仙芝的那個徒弟要在此稱王稱霸,在大漠黃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頭陣的董傢殺手掠過鄰近屋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地一刀斬下。徐鳳年也沒有怎麼在此地一鳴驚人的想法,更不願意就這麼暴露實力,畢竟要在城中長住。於是有模有樣跟那殺手過起招來,雙方打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轟殺那名殺手,其餘董傢殺手畢竟不是董鐵翎這種二品小宗師,眼看有殺人立功的希望,雖然直覺告訴他們沒那麼簡單,但還是前仆後繼奔殺過來。徐鳳年來者不拒,然後跌宕起伏很有懸念地一個一個宰掉,其間更有街上的董傢騎卒不分敵我地射殺屋頂兩人,也都給那廝“驚險萬分”看似差之毫厘地堪堪躲過。這場景看得那董鐵翎幾乎氣得吐出幾口老血來。見多瞭假扮頂尖高手的貨色,哪來這麼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陰險王八蛋?等到瞭折瞭四十幾條人命後,老人終於肉疼起來,也不願畫蛇添足壞瞭那王姓年輕人親手佈局的西域大業,咬著牙一聲令下,在今夜外城戰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傢兒郎頓時快速撤退。當他轉身背對那座屋頂向內城掠去的瞬間,突然一陣背脊發涼。老人似乎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年輕酒鬼的眼神,董鐵翎萬分確定,此人就算不是離陽年輕一輩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為肯定也差不遠瞭。

就當董鐵翎以為脫離險境的時候,身邊就有人與他並肩而行,用再地道純正不過的姑塞州腔調對他說道:“帶句話給你的那個幕後主子,還想接著玩的話,我鐵木迭兒在北涼境內倒是新練出幾劍。”

董鐵翎絲毫不敢放緩腳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復見那人身影。

晏雁隻覺得眼前一花,眨瞭眨眼後,那個本以為是借酒澆愁的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輕人,仍是紋絲不動站在她眼前。

然後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剎那間就換瞭一副略顯生硬古板的臉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陽間,隻是隨著他手指在臉上輕輕推抹過去,很快就像個“活人”瞭。

晏雁嚇得後退幾步。

徐鳳年當初在舒羞制造臉皮的過程中也學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兩種境界,差瞭許多火候,不過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麼難事。

徐鳳年也不介意在這個女子面前泄露這點不痛不癢的根腳,不過要是她那個妹妹在場,徐鳳年也會多個心眼,笑著看向見到鬼似的她,柔聲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屍瞭?想來你們兩人暫時也沒瞭安全的去處,在董傢讓人來辨認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頂,念在你兩次豁出性命‘救我’的分上,我總歸會在天亮前周全你們姐妹二人的性命。至於天亮以後怎麼辦,是留在城內等死,還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們的事情瞭。”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瞭眼徐鳳年的影子,看來真的不是遊蕩人間的孤魂野鬼,這才如釋重負,輕輕躍下屋頂,抱回妹妹。她盤膝而坐,動作輕柔地抱著妹妹,慢慢地,終於忍不住咬著嘴唇抽泣起來。低斂的眼眸,本就水靈,此時越發水霧蒸騰,她既有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憤恨和痛苦,也有為至親之人而憐惜和淒苦。

而她驀然察覺到那個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遠處,一口一口輕輕喝著酒。

然後這棟酒樓正對著的街道上,清輝灑落的月色下,遙遙出現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瞭極點的七八騎扈從,眾星拱月一般護衛著一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

晏雁頓時怒極,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殺瞭那個讓妹妹墜入深淵的魔頭。比起那個更換臉皮的“酒鬼”,街上那個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歹毒厲鬼!

徐鳳年輕聲道:“借劍一用。”

不等晏雁答話,妹妹晏燕那柄佩劍就離鞘飛到瞭那人手中,他橫劍在膝。

隻聽街道上那人在兩百步外就停馬,抬頭朗聲問道:“鐵木迭兒,敢問那位大樂府先生如何瞭?”

徐鳳年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劍柄。

大風過邊城,嗚咽角聲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聲,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徐鳳年看著那隊人馬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承想還能在這裡遇上熟人。

正是當年北莽境內那個隨意出手就是一塊六蛇遊壁玉佩的闊綽青年——棋劍樂府的年輕俊彥王維學。但是另外一個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瞭——北莽糧草重地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獨子。這傢夥竟然來西域攪動渾水瞭?徐鳳年臉色陰沉起來。如果說是王維學擔心棋劍樂府前輩的安危,或者說是想要在涼莽戰事中撈取偏門功績,才在這座城中翻雲覆雨,徐鳳年並不擔心什麼;可如果說是曹嵬騎軍被北莽諜子無意間發現瞭蛛絲馬跡,那徐鳳年就隻能違背跟澹臺平靜的約定瞭。

徐鳳年伸出手指隨意一抹劍身,長劍飛回晏燕身邊的劍鞘。他輕聲問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麼時候到的城內?”

晏雁穩瞭穩心神,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去年開春,至於他什麼時候進入城中,我就不知道瞭。”

徐鳳年松瞭口氣,事情總算沒到最壞的地步。那時候曹嵬騎軍尚未動身趕赴西域,至於王維學這個北莽大腿極其粗壯的二世祖有沒有察覺到那支騎軍的動向,應該同樣是奔著西域僧兵來的。徐鳳年對爛陀山不陌生,那裡山頭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當時在自己眼前說得上話的枯槁老僧,有幾個顯得沒那麼有佛氣,倒是有幾分火氣,現在就知道為何瞭。他徐鳳年可以親自去山上為西域畫一張大餅,那麼北莽自然也能先見之明地秘密拆臺,甚至畫一張更大的餅給爛陀山。起哄抬價誰不會?隻要能讓北涼吃癟,想來北莽是很樂意讓爛陀山去待價而沽的,大不瞭就讓這檔子事拖著耗著,對於北莽來說不會有什麼損失。

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瞭那個王維學,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傢連根拔起?大不瞭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跋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戰千裡好瞭。

徐鳳年閉上眼睛,權衡利弊。

晏雁沉默瞭許久,終於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鳳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處八面玲瓏的女子,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麼冷瞭場。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後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淡前景,就覺呼吸都艱辛困難起來,隻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鳳年眺望遠方,沒來由地有些感慨,略帶自嘲地柔聲道:“我以前認識一個離開傢門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她吃瞭很多苦頭,還告訴她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她也倔強,最後我幫瞭點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她是好事是壞事。”

徐鳳年轉頭微笑道:“你放心好瞭,我改變主意瞭,隻要我在城內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瞭你們這些真正的女俠,哪怕高手如雲,那也該是多無趣啊。”

然後徐鳳年苦澀道:“這個江湖,已經沒有很多老人瞭。”

晏雁凝視著他,眼神清澈。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怎麼,覺得我跟那董老色坯是一路貨色,其實是垂涎你們姐妹的美色?差別隻是那老不修喜歡用強,我喜歡玩彎彎腸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認,被姑娘你看穿瞭。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還不趕緊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帶著雨,別有風情,輕聲搖頭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後仰躺下:“說說城裡的事情吧,你揀選有趣的說好瞭,比如那座小爛陀山。”

她嗯瞭一聲,嗓音輕靈起來,臉上悲苦神色淡瞭幾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種歡喜,而是徹底認命的那種。她身邊這個都不知道姓什麼的人,她知道他沒有醃臢心思,但更知道他隻是這座城或者說她們生長地方的一個過客。但是她仍然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瞭:“公子可能已經聽說山上有座從來沒有誰能夠轉動的轉經筒,但也許還不清楚其實山腳有個外號雞湯禪師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們西域人,是個念中原禪法的外來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問禪,老和尚必定先請吃一罐香噴噴的雞湯,他自己不喝,看著別人喝,然後給人說些質樸道理,所以才有這麼一個綽號。”

徐鳳年輕聲道:“中原有一脈禪宗的確有這托缽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稱乞兒,隻求一個真字。一缽千傢飯,獨身萬裡遊,最後這個老和尚到瞭這西域,煮起瞭雞湯給人喝?不過我很好奇,那煮湯的雞,是誰殺的?”

她愣瞭一下,無奈道:“這我怎會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徐鳳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沒什麼佛性啊,就算真見著瞭雞湯和尚,也少不瞭被棒喝一聲‘癡兒’,說不定連雞湯也喝不上一口。”

她無言以對。

徐鳳年笑著補救道:“那有沒有名人逸事傳到你們所在的外城?”

她點頭道:“當然。聽人說很多年前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馬賊大搖大擺進瞭內城,喝上瞭老和尚的雞湯,就問他這種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說當然,隻要放下屠刀便可。那個靠殺人起傢的馬賊就笑瞭,說他殺人從不用刀,嫌麻煩,都是雙手錘殺敵人的,有個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麼說?他說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麼樣?很多年後那個馬賊果真帶著一把刀回到山腳,當著老和尚的面丟掉那把刀,哭著說他想放下瞭。後來那個年過半百的馬賊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瞭頭發,又放下刀,從此以後他就在老和尚身邊當瞭和尚,一心向佛。”

徐鳳年輕聲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確實是真的放下瞭。”

似懂非懂的她訝異道:“公子你還真信這事啊,其實連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的傢夥沒有說話,於是她就接著說道:“還聽說那個雞湯老和尚喜歡唱一支《蓮花落》的曲子,曲子本來沒有名字,隻不過百餘唱詞,有半數都是‘蓮花落’三字,內城外城才給安上一個《蓮花落》的曲名。然後就有人去喝瞭雞湯,問老和尚他既然修禪幾十年瞭,那蓮花落沒落呢?老和尚就很遺憾地告訴那位似乎存心刁難的訪客,說他自己心中蓮花未落啊,不過等到哪天終於落下瞭,他也就能修成正果瞭,然後也就不再煮雞湯嘍。新近傳到外城的趣事是,有個外鄉人硬闖入內城到瞭山腳,也不喝那雞湯,隻問老和尚是不是與他師父一般,是那什麼世間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顧自說著,沒有察覺到那位公子聽到後來,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她更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屋頂又多瞭一個雙手空空的男子。

徐鳳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後那個當時棄劍背屍遠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現在才知道你真是聰明,我師父勝過瞭他,你又勝過瞭我師父。本該接下來就得輪到你被新人鎮壓,所以你寧肯不當天下第一人,幹脆就舍棄瞭自身氣數,隻當那位置更加安穩的四大宗師之一。”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有一點說錯瞭。當年你師父沒有贏他,我也一樣沒有勝過你師父。他們兩人,隻是對自己身處的江湖,或者說我們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無所牽掛而已。事實就如你所想,不說境界高低,僅論戰力強弱,你師父便是對上五百年前的呂祖,也可一戰。哪怕武評九人,加在一起聯手廝殺,你師父一樣是想殺誰就殺誰,這才是真正的武夫極致。至於你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瞭,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薩蠻,找我報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訥男子,武帝城樓荒沉聲道:“我要帶走那個叫餘地龍的孩子。”

徐鳳年搖頭道:“就算我肯,他也不會跟著你走的。再者,與其靠人,不如靠己。”

樓荒沉默片刻後,平靜道:“我贏不瞭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隻能等著我死瞭。至於是在這西域還是去北涼,都隨你。你隻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這座城內住下的樓荒,身形一閃而逝。

徐鳳年沉默不語。

百年江湖,隻有同處一個年代但卻先後登頂的兩個人,能算是獨立山巔,四顧無人。

李淳罡是自覺輸瞭,王仙芝是自認贏瞭。所以李淳罡是灑脫下山,王仙芝卻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後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不會再有的大風流。

但是,江湖大風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卻不可無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後都是如此。

此時此刻,至今猶然不知,以後更不會知曉自己是那天潢貴胄卻隻能流離市井的晏雁,下意識撫摸著妹妹的發絲,好奇問道:“公子,你也是來這裡尋仇的嗎?”

徐鳳年瞥瞭她一眼,搖頭笑道:“我的仇傢不在這裡,不過你們這裡確實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傢的人。說不定你的某個長輩,就是如此。”

晏雁沒有當真,隻是淒苦道:“本該安享晚年的宋爺爺他們,都死瞭。最該死的那個長輩,反而以後會過得很好。”

徐鳳年笑瞭笑:“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瞭,其實卻跟睡死瞭差不多。”

晏雁沒有低頭,沒有去看那個醒瞭卻裝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淚水浸透。

徐鳳年也不去看那個剛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樓的癡情女子:“晏雁,你帶著她,還是離開這裡吧,走出去看一看。繞過兵荒馬亂的北涼,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著廣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後北下南疆,最後等到什麼時候這天下不打仗瞭,再去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麼時候覺得真正對不住那些老人瞭,再回來這裡,上個墳敬個酒磕個頭。”

晏雁坐在那裡,重重點頭:“謝過公子!可惜小女子無以回報!”

徐鳳年看著她,笑容溫柔道:“可以回報的,以後你若是不小心成瞭無數江湖俊彥仰慕的女俠仙子瞭,你就提上這麼一句,說當初勸你走這趟江湖的,是個姓徐的北涼蠻子。要是能再多說一句,說那個傢夥比你們這些人都要英俊多瞭,就真的圓滿瞭。”

晏雁頓時啞口無言,臉微微紅。

她懷裡那個惹下滔天大禍的妹妹,眼神冰冷地望著這個言語時而肅穆時而輕佻的陌生男子。對她而言,如今世間男子皆是負心漢,皆可殺!

但是當她看到徐鳳年一抬手,立馬就縮頭躲在姐姐懷中。

情郎的負心,是心疼。而這個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鳳年譏笑道:“就知道跟你這種娘兒們說道理是說不通的,隻記打不記好。不過沒良心也有沒良心的好處,以後到瞭離陽江湖上,幫你姐姐多長幾個心眼。初出茅廬的時候,把人往最壞處想,算不得什麼好事,但終歸不是壞事。”

她們姐妹倆也不知這個應該是姓徐的北涼男子做瞭什麼,那個看上去不茍言笑但極有威嚴的中年漢子去而復還。

樓荒眉頭緊皺。

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你和於新郎、林鴉幾個人,其實跟她們兩個人一樣,出城時才算真正走進江湖。你們要是一輩子都留在東海那座城裡,也就一輩子難有大成就。”

若是換作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說這句話,已經躋身宗師境界的樓荒都會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評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從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口中說出來,即便萬般不情願,樓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幾分。

樓荒沒有搖頭點頭,看瞭眼那雙可憐人,率先輕輕躍下屋頂,落在街道上也沒有動靜。晏雁松開妹妹,對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測的那位年輕公子哥,深深施瞭一個萬福,紅著眼睛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晏燕眼神復雜地看瞭看姐姐,又瞥瞭瞥那個昨夜隻看到一個背影的酒鬼,先於姐姐一躍而下,走到樓荒身邊停下身形。

不知不覺,晦明交替,天快亮瞭。

晏雁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什麼道別的言辭,隻在街道上轉頭遠望那個依舊站在屋頂的修長身影。

晏燕憤憤然低聲道:“長得那麼平庸,有什麼好看的!”

晏雁沒有理會妹妹,回過頭後,長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她覺得從今日今時起,無論她走出去千裡萬裡,都走不出那個屋頂瞭。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頭,看到那個好像有些孤單的背影,朝他們三人遙遙擺瞭擺手。

樓荒板著臉緩緩前行。

腦中浮現出前不久山腳那個老和尚說漏嘴的一句讖語。

遼東猛虎,嘯殺中原。西北天狼,獨臥大崗。

但是老和尚當時對著他樓荒身前那罐涼透瞭也沒人喝的雞湯,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說瞭一句:“涼瞭。”

樓荒實在是惱怒這老和尚黏黏糊糊的打機鋒,忍不住就反問瞭一句:“裝神弄鬼!涼瞭便涼瞭,不知道拿去熱一熱?!”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時地利皆是不如人和……這就對瞭!”

樓荒在出城後,幾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時回望瞭一眼城頭。

三人都不知道,城內有個老和尚正在托缽而奔,滿缽香氣。

他直奔那棟酒樓,一躍而上,沖到徐鳳年身前,大聲笑問道:“曹長卿不願拿起,你徐鳳年可願拿起?”

徐鳳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問道:“拿得起?”

這個托缽乞遊萬裡的雞湯和尚笑得半點都不似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賊眉鼠眼:“拿瞭再說唄!”

隻是當徐鳳年鄭重其事接過那隻佛缽後,老和尚便猛然盤腿坐下,面朝東方,背朝西面。

老僧雙手合十,如得解脫,如得自在,如見如來。低頭輕輕念道:“龍樹師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蓮花落矣。”

小爛陀山上,無人推動,那座巨大轉經筒自行旋轉,筒壁天女靈動而搖,一遍遍傳出六字真言,響徹西域,遍及北涼。

佛雲,若在山頂轉動經輪,所居方圓一帶可得吉祥圓滿。

若一地君主轉動經輪,百姓皆能消業除障。

老僧閉上眼,安詳圓寂,臨終言:“善哉。”

剎那之間,天地間零零落落的氣運蜂擁匯聚而起,如掛條條大虹,又如天開蓮花,同時湧入那隻手上缽。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