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二章 大宗師巔峰廝殺,勝負手變換繁急

燕剌王趙炳麾下對外宣傳不過十萬大軍,卻是擁有實打實的二十餘萬兵馬,堪稱將軍的武夫沒有一百也沒有八十。其中步軍大將張定遠和顧鷹,一個擅長揚長避短和以長擊短,用兵靈活;一個善於突擊,最喜好打硬仗死仗。還有原州將軍葉秀峰號稱“南疆王明陽”,以精於守城名動離陽南方。鶴州將軍梁越,擅奔襲,拿步卒當騎軍使喚。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桀驁難馴的武將,隻不過風頭和鋒芒一直為北涼鐵騎所遮掩。這些人在離陽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數,也許加起來都不如一個褚祿山或是燕文鸞,不過有一個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頭號大將吳重軒。老將軍不但統領南疆北邊半數兵馬,而且手中還握有南疆唯一的騎軍,當時世子殿下趙鑄帶著那幾千騎軍趕赴廣陵道勤王平叛,準確說來是跟吳重軒借去一部分兵馬。吳重軒與納蘭右慈一起成為趙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納蘭右慈深受燕剌王近乎盲目的信賴,在外統兵的吳重軒就相形見絀許多。三個兒子裡嫡長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轄境內,隻有一個庶出的兒子跟在這個老人身側,也未從軍,吃喝嫖賭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頭人物。傳聞有一次趁著他老子巡視北方邊境的機會,帶著一百餘精銳私軍扈從偷溜去南方耀武揚威,結果給世子殿下打得滿地找牙,這也就罷瞭,這哥們兒被打蒙瞭以後也不知誰給出的餿主意,竟然光著膀子跑去王府撒潑打滾。平息過後,內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隻清楚燕剌王那個在北方擔任軍伍要職的三子趙瑜被召回瞭南方,反正打那以後,吳重軒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鎮守南疆北部。

一隊二十餘人的騎隊停馬揚鞭於廣陵江南岸,看著滾滾江水東逝,就像天底下最壯觀的一條白練在隨風起伏。這些騎士年齡懸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氣極其惹眼。居中的幾騎更是有種久居上位凝聚出來的渾厚氣勢,又以那位腰桿挺直的白發老人最引人註目。老人緊握那根虎骨做桿虎皮做芯的馬鞭,瞇起眼,視線躍過江面,直直望向北岸。老人身邊兩位中年武將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時間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鬱兩人名聲比張定遠、顧鷹等人要稍遜一籌,但真要在沙場上分高下,老人不覺得他們就會輸。而且唐李兩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門世族,擁有復雜的聯姻,這意味著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嚴重約束的燕剌王,具備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緣。

唐河是個相貌粗獷的糙漢子,滿臉絡腮胡沒那工夫和心思打理,幾縷胡須打結在一起。他彎腰摸著戰馬肌肉結實的背脊,抱怨道:“趙毅和趙珣這兩個藩王是事先說好瞭不成,怎的都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願幫我們渡江,借口說是要勝瞭曹長卿的水師,才好保證咱們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將第一人的吳重軒,淡然道:“這道理也說得過去,十萬兵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長卿擺明瞭已經收縮戰線,集中屯兵白蘆湖,那咱們去龍門渡讓青州水師護著過江不就成瞭,難道他趙毅水師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要不然咱們從廣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長卿的戰船總不能爬到岸上繞過趙毅水師再跳入江中,來阻截咱們吧?這幫龜孫子,就是不樂意看到咱們南疆精兵順利過江。”

吳重軒搖頭道:“這是京城那邊的意思,你以為趙毅和趙珣能做主?”

唐河滿臉譏諷,放聲笑道:“當藩王當成這副德行,也算本事瞭。”

吳重軒向來是不茍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馬生涯,無論大勝還是慘敗,他從來都是無悲無喜的架勢,也就成瞭兵書上所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的絕佳例子。吳重軒陷入沉思,比起身邊這些大多沙場驍勇卻並不熟諳廟堂的部將,作為主帥,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雜,這次自己領軍北上,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在正事之餘,老人還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顧武帝城一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作為交換,那人許諾他不但會擔任南疆大軍的北征主將,在北渡廣陵後還會有一場潑天富貴在等著他吳重軒。吳重軒對於此事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因為那人揭穿瞭他吳重軒成名道路上的幕後推手——黃三甲。關於這件秘事,別說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吳重軒就連白頭偕老的枕邊人都沒有告知。

這時候又有一支騎隊疾馳而至,唐河、李春鬱等人舉目望去,臉色都有些古怪。吳重軒一夾馬腹,驅馬前去,在馬背上對那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輕輕抱拳:“末將見過世子殿下。”

這個隻帶瞭五六騎扈從的年輕人,正是燕剌王世子趙鑄。相比吳重軒一夥人的鐵甲錚錚,趙鑄身穿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見的戰刀,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出門遊歷的公子哥。而他身旁除瞭兩騎出自藩王府邸的貼身侍衛外,還有幾個南疆外人,一男兩女。男人裝束奇怪至極,那顆光頭上有著和尚戒疤,卻穿著一襲道袍。年歲稍長的女子極為美艷動人,三十歲出頭的美婦模樣,若非她身上氣勢極重,讓人望而生畏,恐怕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在這狼煙四起的廣陵江畔,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瞭。年輕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顏不算如何驚艷,卻也自有一股獨到風采。唐河、李春鬱這些將領對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評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瞭: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宮半闕和拳法大宗師林鴉,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至於這兩人為何依附瞭世子殿下,他們也懶得深思。不管世子趙鑄跟他們北地將領的恩主吳重軒有何矛盾沖突,幅員遼闊的整個南疆,都會由衷贊嘆,世子殿下年少從軍,在那蠻瘴之地差不多殺瞭個十進十出,築起的大小京觀不計其數,在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無比自豪,喜歡對外人說上一句,我們這裡出瞭一個天底下最文武雙全的藩王世子。

趙鑄笑臉燦爛,回瞭一個抱拳:“辛苦上將軍瞭。”

吳重軒扯瞭扯嘴角,大概這就算是笑瞭。

趙鑄轉頭眺望江面,輕聲問道:“趙珣和趙毅兩邊是怎麼個動靜?”

趙鑄終究是名義上的北征主帥,吳重軒僅是作為副帥,輔佐這個廣陵之行讓離陽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聞言沉聲道:“青州水師沿江一路東下,在廣陵江與武帛湖隘口、龍渡口和白蘆湖西端竹筏磯等要地層層分兵扼守,以阻歸路,而且青州水師的分兵頗有章法,無損主力水師的戰力,那趙珣身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至於趙毅那半支廣陵水師,在水面廣闊的白蘆湖上,大型戰船更能發揮威勢。如今連舟佈陣,猶如陸上鐵騎連營,曹長卿的西楚水師本就兵少船小,遇上這種陣勢,不但正面突擊不易,仰攻困難,而且連原本船小靈活的優勢也消失殆盡。”

趙鑄點瞭點頭,看似隨口問道:“暮春時節,白蘆湖往年這個時候是怎麼個天氣,怎麼個風向?”

吳重軒愣瞭一下,不但是這個從未親身參與過大型水軍作戰的老將,其餘將領也給難倒瞭。

曾經手扛大鼎去砸隋斜谷那入城緩慢一劍的女子武道宗師林鴉展顏笑道:“春雪樓那幫常年就住在廣陵江畔的謀士,又不都是酒囊飯袋,會考慮這些的。”

趙鑄感慨道:“那麼現在就看曹長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倒瞭。”

宮半闕摸瞭摸自己的光頭:“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都到瞭,還有東越劍池的柴青山也不會缺席,據說連徽山那姓軒轅的女子也會助陣。加上傾巢出動的趙勾,殺掉曹長卿不用想,但要說阻擋一二,不是什麼難事。”

吳重軒那支騎隊告辭離去,趙鑄依然久久停馬江畔,晃瞭晃腦袋,低頭看去,他腰間那柄佩刀用細繩系瞭一隻破舊錢囊。

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語道:“如果有一天,江山歸我趙鑄,江湖歸你徐鳳年,那也不枉我們兄弟二人相識於丹銅關。”

他伸手握住那隻親自縫縫補補很多次的佈袋子,咬牙沉聲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麼天大的難事,可都別死啊,我這輩子就隻認你這麼一個兄弟!千萬別逞英雄,大不瞭你來我這裡,要知道當年那個窮得口袋裡一聲叮當都響不起來的小乞兒,今兒比誰都有錢瞭!”

北蠻見錦繡綢緞,不信有蟲食樹吐絲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氈帳容納千人。天下人不至廣陵江,則不信水上有大舟兩萬斛。

在白蘆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偉樓船形單影隻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頭方向,是往西楚水師大軍而去。

一桿薑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有一位絕美女子背負紫色劍匣,站在三樓欄桿處,衣袂飄飄乎如仙人。

湖面遼闊,突然遙遙出現一葉扁舟,越來越靠近,直到與樓船相隔數十丈處才齊頭並進。

一襲白衣坐在舟頭,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吊著一隻酒壺。

身後站著一位大袖紅袍的撐篙人。

背劍女子和白衣女子幾乎同時對視瞭一眼,僅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這場相逢,竟是間隔瞭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陽收回視線,仰頭喝瞭口酒,懶洋洋微笑道:“這麼多年瞭,還是一如既往覺得討厭啊。”

那邊,薑泥伸手按住劍匣,這才讓呼之欲出的匣中劍止住長鳴。

屹立於黃沙千裡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訥長臂如猿的矮小漢子在長劍即將出城之時,不再壓抑體內那股充沛到瞭駭人境地的渾厚氣機,頓時身形暴漲,這才算恢復他的正常體態。

長劍一線奔赴而來。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劍的劍尖上,手腕一擰。

那條直線上的千餘把“飛劍”為之全部飛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墻而掠出的長劍在一陣旋轉後,硬是在城墻等人高處炸開一個大如簍筐的孔洞。

下一瞬,就隻見身形前撲的拓跋菩薩一掌拍在城墻上。

滿城轟動,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劍,悉數寸寸碎裂,還留在城內同氣相連的七十劍,也給拓跋菩薩一掌震爛。

走在城內寂寥街上的徐鳳年一揮袖,長劍變換如仙人手中鎮壓世間陰物的雷鞭,紫電縈繞,長鞭在內城墻上一陣猛烈劃抹切割,其氣刀切豆腐一般透過城墻,激射拓跋菩薩。

這個多年以來出手次數寥寥無幾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蠻橫撞開瞭城墻。入城後,一手扯住那條看似長鞭形狀實則劍意精髓的罡氣,將其撕碎,另外一隻手隨手拍出,那塊崩裂後還來不及落地的城墻碎石一閃而逝。徐鳳年雙指並攏,輕輕勾勒,紫氣沒有絲毫衰落的長鞭迅速彎曲縮回,將那塊破空而來的巨石攪爛。一鞭之下,連長街都給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下一刻拓跋菩薩左腳踩在“劍尖”頂端,整條“劍身”開始扶搖晃動。

徐鳳年輕念一個“散”字。

剩餘七百多把飛劍如得靈犀人性,“自行其是”,一陣眼花繚亂的瘋狂飛舞,動後是靜。

七百劍凌空而停,構造出一座半圓大陣,七百劍尖直指地面上的拓跋菩薩。

這一停不過是轉瞬而已。

劍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間。

那陣陣噼裡啪啦的劇烈聲響,宛如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一把油紙傘面上。

街道上,塵土飛揚。

徐鳳年一腳結結實實踹在瞭拓跋菩薩的胸口,讓他從哪裡入城就從哪裡出城。

隻是拓跋菩薩以一種比出城速度快上無數的速度,再度沖入城,一拳轟在徐鳳年抬臂格擋的右手肘上。

然後徐鳳年的右拳和拓跋菩薩的左拳同時撞擊在一起。

兩人不過是各自後退兩步。

但是他們左右兩側的那些高低建築,全部塌陷。

而兩人腳邊附近的街道上,或筆直或傾斜插滿瞭那些落地之劍。

拓跋菩薩在跟徐鳳年又一次對撞一拳各自後退後,皺瞭皺眉頭。

因為他發現那七百柄長劍竟是同時沒入地面,消失不見。

徐鳳年練刀習武以來,一路行來的兩個江湖,這些年中與人對敵死戰,多是借用他人招式,少有自創招式。

今天,徐鳳年不但要賭一回勝負一場生死,更要借此機會,讓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卻是另一種境界的巔峰!

先前,天下一劍。

之後,地上一劍。

在徐鳳年後退三步後,一條飛劍匯聚而成的滾滾地龍破土而出,直撲拓跋菩薩。

其勢之壯,其力之大,其氣之長,根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線劍所能媲美的。

拓跋菩薩竟然被硬生生撞出城去。

這一劍之後,徐鳳年的心境也隨之水漲船高幾分。

他瀟灑走出城,那份寫意風流,可惜無人看到。

若是一輩子眼高於頂的羊皮裘老頭兒還在世,也要叫一聲好、喝一聲彩吧。

若是老黃還在,肯定會咧嘴笑,一如既往缺著門牙,伸出大拇指。

如果某個挎木劍與他徐鳳年一起闖蕩過江湖的遊俠兒也能看見,多半會嘴上說著有什麼瞭不得的不服氣言語,在心底卻是比誰都更開心吧?

徐鳳年輕輕看瞭眼遠方。

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這個隻有自己,有些孤單的江湖。

拓跋菩薩被那地龍翻滾一劍撞出城外,徐鳳年也隨之出城暫時占據主動,恰似一場涼莽攻守戰,拓跋菩薩攻城,徐鳳年守城。

最終徐鳳年還是忘瞭拎上兩壺酒。

城中千餘劍,在再次將拓跋菩薩撞出城後,隻剩下百餘把,在徐鳳年身邊如同兩條蛇咬尾,呈現出兩個平行的圓圈,拓跋菩薩想要近身廝殺,就要先越過這兩道水流洶湧的“護城河”。拓跋菩薩身形站定後,沒有急於找回場子,視線隨著那兩個劍圓輕輕轉動。他拍瞭拍胸口塵土,片刻之後,一腳向前踏出。與此同時,其中與徐鳳年等腰高的那條劍河瞬間擴張出去,但是徐鳳年卻是望向頭頂,與胸口齊平的第二條劍河隨之傾斜,擋在徐鳳年身前。下一刻,拓跋菩薩身影果真出現在徐鳳年頭頂,五指張開,精準握住劍氣激流中的一把充當陣眼的關鍵長劍。當這條長河劍陣為之稍稍凝滯的瞬間,拓跋菩薩順勢一劍刺下!

徐鳳年一手負後,身前一手輕輕抖袖,四十多把飛劍劍身上浮現出縷縷紅絲,像是爬滿細如針線的赤蛇。在拓跋菩薩陷陣且破陣後握劍刺下的時候,徐鳳年輕輕向右橫移兩步,以氣駕馭四十多柄飛劍縈繞到拓跋菩薩身後,然後伸出身後那隻手,躲過瞭那當頭一刺,一掌按在雙腳尚未落地的拓跋菩薩胸口,手掌往後一推,把拓跋菩薩推出去十多丈遠。在此期間,拓跋菩薩的後背不斷撞擊在四十多劍的鋒銳劍尖之上,飛劍碎裂聲響震動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纏繞於劍身上的紅蛇更是化作齏粉。

對戰以來占盡先機的徐鳳年臉上沒有半點自得之色,視野中,接連三次被擊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經用近似硬扛的姿態接下一線劍、地上劍和最後那一記推掌帶來的五十餘劍尖吐鋒芒,這便意味著自己先後三次劍氣都未能絲毫破開此人的罡氣。當然,徐鳳年也遠沒有到傾力而為的階段,雙方都像是在下著謹慎內斂的“試應手”,既然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隻不過尋常武夫打擂臺相互試探,雙方都喜歡繞來繞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作為四大大宗師之一,這種程度的小試牛刀,想必足可稱為驚世駭俗瞭。

拓跋菩薩還握著那把不知是城內哪位劍客的佩劍,低頭望去,劍身上猶有紅絲縈繞飛旋,既是徐鳳年留下的浮遊劍氣,也是當初離陽韓貂寺指玄殺天象的獨門絕學。拓跋菩薩握劍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於長劍的細微赤蛇發出一陣顫動,瞬間灰飛煙滅。拓跋菩薩沒有直接震斷長劍,而是輕輕拋還給徐鳳年。這個無言的動作,自負至極:你徐鳳年跟離陽兩輩劍神李淳罡和鄧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劍意劍術兩途都堪稱當世巔峰之一,那你就盡情施展好瞭,我拓跋菩薩都接著便是。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兩條劍河散去,百餘劍落在兩人四周遠處,剛好在地面上插出一個大圓,仿佛是一座雷池。

徐鳳年身前隻剩下那把拓跋菩薩拋擲過來的長劍,懸停在肩頭一側,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扯瞭扯嘴角,終於不再是以氣馭劍,總算值得你親手握住劍柄瞭嗎?好大的架子啊。

徐鳳年笑瞭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長劍,但沒有做出情理之中該有的任何起劍勢,而是握劍之時就已出劍。

劍氣迸發,氣貫長虹。

粗如蛟龍大腰的一抹劍氣直沖拓跋菩薩面門。後者五指張開,輕描淡寫拍在氣勢洶洶的劍虹之上,渾厚劍氣在他身前炸開,絢爛無比。剎那之間,拓跋菩薩雙腳紮根大地,身軀向右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立位置的心臟處一閃而逝,在百丈外綻開一聲雷鳴轟響。原來是徐鳳年丟出瞭那把長劍,人即弓,劍做箭。當時徐鳳年奔赴青蒼城以西跟劍氣近黃青廝殺前,柳珪大軍曾經用床弩大巨矢阻截那道東來紫氣,其矢號稱具有“劍仙一劍”的滔天威勢。年少讀書時看到詩論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勢,得其勢不如得其韻,故有“以形寫神,方可氣韻生動”一說。徐鳳年自然未至儒聖境界,但是在遇見軒轅敬城、曹長卿和謝觀應後,他早就明白瞭一個道理:書中不隻自有顏如玉、黃金屋、千鐘粟,更是書中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薩躲避那一“箭”的時候,徐鳳年前往雷池邊緣,迅速從地面上拔出一劍,掄臂畫出一個半圓,又是丟出一劍激射拓跋菩薩。一箭之力,距離那陸地神仙一劍,雖然氣韻和勁力都稍遜一籌,可是架不住徐鳳年“出劍”快而頻繁啊!不去管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薩是否躲閃,徐鳳年隻管像個秋收莊稼的勤懇老農,一把把劍拔出,手臂拉出一個半圓,一根根箭激射而出。徐鳳年知根知底,這等隻是粗坯子的仙人飛劍,別奢望什麼千裡取頭顱,對付拓跋菩薩,想要造成一定殺傷力,不能超出八十丈,而拓跋菩薩所在雷池圓心位置,剛好在這個射程之內。拓跋菩薩既然擺出瞭心甘情願當箭靶子的姿態,徐鳳年可一點都不介意讓這傢夥陰溝裡翻船,鬧得灰頭土臉。

百餘仙人劍,串成連珠箭。

拓跋菩薩果然沒有刻意脫離雷池,在躲過瞭六十多把地仙一劍後,大概是泥菩薩也有瞭幾分火氣,之後三十多把快如電光的飛劍竟是大多都給他一拳拳砸爛,隻是最後兩劍僅是被他砸偏,而徐鳳年也一口氣用光瞭所有“箭矢”。兩人位置大致不變,徐鳳年依舊背對城池,拓跋菩薩依然面朝城門。徐鳳年丟劍的那隻右臂輕輕顫抖,但是他沒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跟拓跋菩薩不約而同地換上一口氣,但是兩者煥發新氣的時機雖然一模一樣,可拓跋菩薩仍是快上那不易察覺的一線。看似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在武評大宗師的搏殺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別!

當武人躋身天象境界後,如架大梯,共鳴天地,又如江河連海,照理說隻要有換氣的機會,氣機便可源源不斷從天地之間汲取,這便是古書上“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說的真正隱晦緣由。但是同為天象境或者甚至天象之上的對戰,哪怕可以換氣,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聖,但終究仍是凡胎肉體的七尺之軀,體內積蓄畢竟有限,損耗往往依舊多於補充,這也是為何徐鳳年要用吳傢劍塚“心之所向,劍之所至”的秘術飛劍作為此戰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氣來換取拓跋菩薩的氣機和體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劍加上第四次握劍造就的百餘仙人劍,拓跋菩薩的第一口氣新舊交替的速度,仍舊要快於他。

徐鳳年迅速抬臂橫肘擋在額頭,下一刻,整個人就倒撞向城墻。

他沒有後背撞靠在高大城墻上,在撞飛過程中轉變姿態,雙腳“落地”,在觸及墻面後疾速彎曲,以此卸掉那股蠻橫勁道。

徐鳳年就那麼蹲在墻上,腳下是一張龜裂如蛛網的墻面。

徐鳳年沒有就此退縮,雙腿猛然繃直,彈射向迎面而來的拓跋菩薩。

然後徐鳳年就被拓跋菩薩一拳砸回城墻,整個人都嵌入墻壁。

這座西域雄偉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結果頭頂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沒個停歇,饒是飽經過風霜,也難免命懸一線瞭。好在那兩個世間武夫極致的罪魁禍首總算放過它,出城去瞭。但這陣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已經驚醒瞭滿城人,許多不怕死的好事者都循著聲響動靜趕到瞭城頭附近,隻是當膽子最大的那撥人試圖登上城墻就近觀看時,就給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氣機撞翻在地,武藝不精內力不濟的四五人,渾身綻開鮮血,當場斃命,倒在血泊中。其餘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傢夥,隻恨爹娘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顧不得擦拭從七竅源源不斷淌出的猩紅血跡,屁滾尿流地逃回城內,隻想著距離城頭那鬼門關越遠越好。這夥人滿臉血污地跑在夜幕中的街道上,有如一隻隻夜遊厲鬼,嚇得後邊的好事之徒也趕緊打消那湊熱鬧的念頭。

隨後這些狼狽傢夥忽然聽到頭頂一聲呼嘯馳過,罡風裹挾之下,他們全部都雙腳離地飄蕩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麼容易看戲的,就算想要隔岸觀火拍手叫個好,也得看有沒有那份運氣。

原來是徐鳳年凹陷入墻體後,又給乘勝追擊的拓跋菩薩徹底砸出那座深厚墻壁。

拓跋菩薩入城後,放緩腳步。

你北涼要為中原鎮守城門,那就乖乖鎖在門內,還敢出城作戰?真當北莽百萬大軍是吃素的?

難道你徐鳳年真當我拓跋菩薩是菩薩心腸?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跋菩薩從不是什麼江湖人,何須計較你徐鳳年能否給江湖延續生氣?

拓跋菩薩望向遠方,終於開口,沉聲問道:“千劍已經用完,是繼續借劍,還是換刀再來?若是你能用出顧劍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齊練華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換上一口氣。”

顯而易見,拓跋菩薩是要拿離陽武林集大成者的徐鳳年,來會一會整個離陽江湖,所以才會如此耐著性子接招挨打。

徐鳳年在外城內城交界處的城門口停下身形,不僅雙袖,整件袍子都納風雨而鼓蕩,肆意飄搖,似乎是以此抵消掉瞭拓跋菩薩的拳罡,未曾傷及體魄。

拓跋菩薩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內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動,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勞,耳畔依舊響如撞鐘。

一抹白光從爛陀山狂奔而來,在城外剛好聽到拓跋菩薩這番話,正是六珠菩薩的她臉色蒼白。她一路行來,一刻都不敢耽擱,竟是隻換瞭兩口氣。此時猛然站定,一把劍從手中高高拋出。她本想交到那個西域夜幕上亮如螢火大星的年輕男人手中,隻是她已是強弩之末,一劍丟出後根本駕馭不住,沒能丟到徐鳳年身邊,而是軌跡扭曲地釘入徐鳳年身後的內城墻頭之上。至於手上另外那把刀,臉色雪白的她暫時是絕對丟擲不出去瞭。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把鑄造於大奉王朝的古劍“放聲”,怔怔出神。

沒來由想起瞭年少時在梧桐院聽過的蟬鳴,以及後來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聽到的蟬鳴,還有最後一次在師父李義山生前,他拎酒去聽潮閣時聽到的蟬鳴。

秋風肅殺,高高枝頭,寒蟬淒切。

一層境界,世人嫌之嘈雜。

二層境界,世人謂之悲傷。

三層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聲,給人間!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和自己在一棵樹下咧嘴笑著說瞭一句豪言壯語。

如果有一天當你在江湖上,聽說有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瞭!

徐鳳年沒有取下那柄名劍“放聲”,而是高聲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劍,請高高舉起!”

城中有個叫司馬鐵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傢族庫房,其中就有幾柄年幼時練劍用過的狹長木劍,她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後,下意識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劍,高高舉起,也不管那個人是否聽得到,扯開嗓子喊道:“這裡!這裡!”

下一刻,木劍如得生命靈性,破開屋頂,脫手飛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親沒有騙我,原來真的是你啊!”

然後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當時瞧著真的不英俊啊。”

徐鳳年握住那把木劍,向拓跋菩薩走去。

人間多惆悵,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劍!

徐鳳年滿臉笑意。

兄弟,你轉身離開的江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這一夜這一刻,滿城隻聽到一句話:“拓跋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這一劍,請你出城!”

他們沒聽說過什麼溫華,甚至不知道離陽江湖,但是北涼王徐鳳年和北莽軍神拓跋菩薩的兩個大名卻肯定如雷貫耳。

那麼如果徐鳳年真的一劍迫使拓跋菩薩退出城,那個叫溫華的劍客,應該挺瞭不得的吧?

面對拓跋菩薩,徐鳳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劍,輕輕抖瞭一個劍花。這個不知被天下多少劍客用濫的架勢,便是未出茅廬,而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鋒的雛鳥劍士也能擺出。但是拓跋菩薩的臉色,比起面對先前氣勢如虹的壯觀四劍都要來得凝重。徐鳳年左腳向前踩出半步,右腳隨後踏出一步,然後左腳跨出常人兩步距離,右腳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類推。徐鳳年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已是形同當空長掠,這曾經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當年襲殺白衣洛陽的入城勢,隻不過木劍還是那把木劍,沒有蘊含任何高深的劍意,更沒有吐露出什麼縱橫八荒的劍氣。

巋然不動的拓跋菩薩難免流露出幾分費解神情。他當然不會認為徐鳳年是在做無謂的虛張聲勢,此人離那戰至油盡燈枯的境地還差十萬八千裡,所以當徐鳳年以單手拖劍的姿態奔赴到拓跋菩薩身前一丈時——這也是今夜大戰後揚長避短處處吝嗇氣機的徐鳳年,頭一回主動貼身搏殺——拓跋菩薩退瞭,往後倒掠數十丈,視線不在徐鳳年身上,反而盯住瞭那把始終被徐鳳年如同騎將拖槍持在手中的簡陋木劍。拓跋菩薩在等徐鳳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劍”,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無懈可擊的圓滿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隻不過王老怪體魄之強意氣之盛,都曾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簡單一拳捶敗所有敵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麼花哨招式,就是擺明車馬碾壓他人。拓跋菩薩不覺得元氣大傷的徐鳳年擁有這份本錢,否則他就不會在相逢一戰後有那麼多算計。拓跋菩薩有信心隻要徐鳳年那一劍遞出,自己就能破解,區別隻在於需要花掉幾分氣力。如今離陽、北莽兩個江湖,能夠讓拓跋菩薩不得不避其鋒芒的劍,就隻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的術劍。

徐鳳年哪怕把種種劍招融會貫通,化腐朽為神奇,以至臻於劍道巔峰,但終究沒有徹底走到李淳罡曾經站過、鄧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於說千年以來第一人的呂洞玄,徐鳳年要是達到這等神通造化,拓跋菩薩就根本不用來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瞭。拓跋菩薩閑庭信步,任由徐鳳年拖劍欺身而近,他則一退再退,但是拓跋菩薩的底線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門之前,隻要徐鳳年不出劍,他就不出手,徐鳳年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拓跋菩薩耐心等著對手自己揭曉。

在此期間,拓跋菩薩依舊在關註那柄木劍的動靜。拓跋菩薩不是不可以在徐鳳年撂下話後就立即悍然出擊,但徐鳳年握劍後的那種神態愈是不像高手,愈是像個學藝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腳劍客,拓跋菩薩自然就越發好奇,甚至徐鳳年接連跨出十六次步伐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那把木劍有絲毫崢嶸顯露的宗師氣象。如此一來,拓跋菩薩更是忍不住偷閑思量,難不成這一劍當真是從頭到尾的花架子?隻是為瞭幫助那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客揚名西域繼而天下傳聞而已?還是說徐鳳年在玩弄什麼手中有劍心中無劍的無聊把戲?能讓拓跋菩薩耐著性子不出手,是因為他要為將來自己與鄧太阿之間不可避免的第二場大戰做鋪墊,徐鳳年用劍越多,拓跋菩薩的勝算就越大。在北莽,劍道凋零青黃不接,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心比天高的劍氣近如何能喂飽拓跋菩薩的胃口?

距離出城,拓跋菩薩還有兩次後退的機會,但徐鳳年仍是沒有出劍的意圖,這讓拓跋菩薩隱約有瞭分怒氣,難不成你徐鳳年就靠一把連劍鞘都沒有的破木劍,把我嚇退出城?於是拓跋菩薩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腳腳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擰,踏碎石板,左腳向前猛然跨出,在腳底板觸及地面之前,拓跋菩薩身前整條街道就轟然塌陷,等到左腳踩下和右拳揮出,主街兩側的建築房屋,如大風吹拂麥田,萬千麥穗不堪重負,紛紛向同一個方向傾倒。

這股雄渾罡風遍佈主街,掀起無數碎石,疾撲徐鳳年。

徐鳳年好似頂風而行的羈旅遠遊客子,既然躲不過大風,那就硬著頭皮穿風而過。

一步一掠後,他身上那件完好無損的袍子哪怕有無數浮遊赤蛇遮擋,也開始出現絲絲裂縫,兩鬢青絲更是紊亂飛揚,連一側臉頰都被撲面的拳罡瞬間割裂出一條條細微血槽。

拓跋菩薩心頭一凜,這傢夥竟然硬扛拳罡也要縮短那一步距離,隻為給那一劍蓄勢?在最後雙方都隻有一步之隔中分出勝負?

甚至野心更大,之前種種如同一位小本買賣生意人的摳門算計,都是障眼法,其實一直在埋伏筆,要這一劍直接分出生死?

先前有兩劍分出瞭“天下”“地上”,後來是眼花繚亂的地仙百劍,分出瞭內外遠近。

這至今還沒有跡象的不動死寂一劍,難不成是要分出個生死才罷休?

一般而言,世間至理,總歸逃不掉“中正平和”四個字,若是再簡略一些,大概就是儒傢推崇的中庸瞭。佛傢無我,道教無為,大抵也有這般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這一刻,這劍尖扭轉但還是沒有劍氣綻放的一把木劍,拓跋菩薩看出瞭復雜洶湧的意氣。

不甘,積鬱,憤懣,悲慨。

我心中有大不平!

徐鳳年輕描淡寫抬起那把木劍,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沒什麼道理可講。連人帶劍,人隨劍走,就那麼萬分不符常理地直直撞去!

這木劍一劍,道盡一種江湖意味。

毅然決絕。

像是瘋瞭的眼紅賭徒拿出瞭一輩子的積蓄,一擲千金,要跟老天爺一把定勝負。

很多年前,有個富貴子弟滿懷雄心壯志地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點都算不上優哉遊哉,既沒遇到過衣袂飄飄的仙子,也沒碰到俠肝義膽的大俠,隻算在如同一座爛泥潭的底層江湖裡摸爬滾打,一日三餐都成問題。那趟江湖行,嗆水得一塌糊塗。然後遇到瞭個同病相憐的木劍遊俠兒,可謂不打不相識。偷瓜時遇到瞭同行,起先雙方都給嚇瞭個半死,之後就這麼結伴而行。他仗著早年在傢中積攢下來的見識,總喜歡拿一些書上看過或是別人嘴中聽說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個滿肚子小心眼的寒酸遊俠,看似語重心長其實心存促狹地告訴那個總喜歡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劍的傢夥,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劍客都看重佩劍,但那種看重,歸根結底還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鋒延伸出來的劍意,哪有一流劍客重視劍重過本人的?那傢夥如果實在反駁不過,就隻會拿一句“那是別人的劍,管不著,又不是我的”來搪塞。若是真給逼急瞭,就惱羞成怒握住木劍,威脅說真以為老子行走江湖沒有幾手壓箱底的絕技?他往往會挑釁說有本事就來啊來啊,到頭來,他也肯定會被那傢夥提著木劍追殺得雞飛狗跳,什麼猴子摘桃、黑虎掏心,怎麼下流怎麼來,其實也就是拿木劍嚇唬人而已。真正讓他惱火的是幾次五臟廟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暢淋漓”,那傢夥就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說要練一套新悟出的絕世劍法給他瞅瞅,隻要他不把稱贊人的話說得口幹舌燥,那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停下練劍的。那次一起走江湖,總之就是在比武招親的擂臺上那傢夥興沖沖跑上去然後給人灰溜溜打下來,事後他不但得在哄笑聲和白眼中背著這哥們兒離場,還得負責給這傢夥當一回練劍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整旗鼓,繼續意氣昂然接著去別的地方吃癟。那傢夥有這樣那樣太多太多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見鐘情的“姑涼”,總是要讓他假扮伴讀書童,總是要謊稱那匹瘦不拉幾的劣馬是自己的坐騎。若是他跟村婦討得瞭幾碗水解渴,那喉嚨冒煙的傢夥可沒有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覺悟,相反說不定還會過河拆橋,在他拼著出賣色相被那些村婦收碗的同時摸手揩油的時候,大聲嚷一句“屋裡男人死瞭沒有啊,沒死的話就趕緊出來看野漢子偷你傢婆娘啦”,好幾次他們都差點給成群結隊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堵在村裡往死裡揍。每次被心儀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後,這傢夥就會丟瞭魂魄躺在地上挺屍,那傢夥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這個看客是真的倍感心累。一兩次也就得瞭,怎麼十七八次下來也不知道長記性?你他娘的用草繩系著把木劍掛在腰間然後每次蹲在水邊,自己給陶醉瞭之後,還非要問我和老黃到底帥不帥,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們翻著白眼無奈點頭,就真當自己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瞭啊?那些半路相逢讓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著喊著嫁給你瞭啊?如今這世道傢境稍微好些的小娘子多火眼金睛,你以為騎著那匹劣馬在那邊捋頭發抖衣襟,人傢就看不到你那雙破敗草鞋腳拇趾都露出來的慘淡情景瞭?那些女子一個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辨認出你口袋裡有幾顆銅板瞭。

    後來他們遇到瞭一個大戶,一個喜歡自稱女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著闊綽瞭一段時間,一行人總算吃上瞭正經酒樓的飯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感慨說身上有酒氣,嘴邊有油葷,這才是一位大俠應該過的痛快日子。後來小姑娘揮霍光瞭銀子,一行人的日子又開始緊巴巴拮據起來。本以為你要失落很久,不承想你就是啃著從村莊曬谷場順手牽羊來的泛酸豆幹,也說吃出瞭久違的肉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場離別,先是跟小姑娘離別,難得你說瞭幾句正經言語,還把偷偷攢下的半袋子銅錢都一股腦送給瞭她。結果裝完瞭爺們兒,事後當晚心疼得一宿沒睡著。調侃問你不然幹脆就要回來好瞭,結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劍就是一頓削,最後才蹲在地上苦兮兮長籲短嘆,說那是兩回事。把小姑娘當朋友,有多少傢當都願意給,是一回事。豪邁敗光瞭傢當,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瞭。一件事兩種心情,不矛盾。最後兩人也要分別,那一夜在破廟石階上坐著,籍籍無名的遊俠兒懷抱著那柄木劍,說當下沒有半點積蓄瞭,就隻有那把木劍瞭,就算是兄弟,劍也不能送,因為以後還得靠它混飯吃,混出個出人頭地,混出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還信誓旦旦說以後混出名堂後,那兩年欠下的,以後保管會還上,他溫華沒有欠人的習慣。他打趣說不用還,也不奢望嘛。沒上過私塾沒讀過書的那傢夥還是那套說辭,親兄弟明算賬,你小年給瞭不求回報,但我溫華不會真的就嘻嘻哈哈當成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是兩回事。

那一次落魄至極的江湖,老黃一點都不高手,李東西那小姑娘做夢都想著自己成為女俠,你溫華更是半吊子都稱不上的劍客。

但是很多年後,徐鳳年才發現那就像一壇子老酒,喝光之後,餘味一直在。

那個充滿窮酸潦倒市井氣的江湖,比他徐鳳年年少時渴望遐想那種飛簷走壁踏雪無痕、月黑風高殺人夜、高手喜歡邀戰於高樓之巔、仙人飛劍取頭顱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懷念許多許多。

拓跋菩薩臉色變幻不定,這一劍,徐鳳年是在為什麼收官?

拓跋菩薩冷哼一聲,退出城外。

他本想在徐鳳年這無理一劍的氣勢由頂峰衰退後,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勢當場還以顏色。

那一刻,會是真正生死一線。

但是拓跋菩薩愣在當場,不是因為徐鳳年留有後手,那一劍氣勢依舊節節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劍到頭來真的隻有氣韻,而無半分劍氣。

徐鳳年抱劍站定,大笑不止。

溫華,你看到沒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劍,就這麼輕輕松松把拓跋菩薩這樣的高手打出瞭城外。

徐鳳年將那柄木劍插入地面,雙臂抬起,古劍“放聲”和名刀“氣韻”分別從內城城頭和外城六珠菩薩手上飛掠而至,被他輕輕握住。

徐鳳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轉頭看瞭眼那把木劍,輕聲笑道:“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瞭。”

大漠黃沙,轉戰千裡。

橫貫西域,如巨劍將西方天地一斬為二的那條山脈,有萬祖之山的美譽,天下龍脈盡源於此。在一處貫穿西域南北的險峻埡口,兩側山高數十仞,懸崖絕壁,路徑崎嶇幽深,這條山脈縫隙是連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隊商旅艱難行走其間,駝鈴陣陣。商人穿緊腰胡服,腳蹬結實皮靴,夾雜有一些頭戴帷帽遮面的婦人,身材亦是健壯高大。在中原有傳言,西域喜好把女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畜使喚。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論男女,每人腰佩彎刀,一些膂力出眾的男子在後駝峰附近還懸掛有一隻獨特的甲囊,囊內裹制造粗糙的精鐵鎖子甲,遇到馬賊匪寇便可以駝代馬,披甲作戰,以備不測。駝隊突然被遠方傳來一連串如同地面悶雷的聲響驚動,商隊驟然停止,人人臉色劇變,誤以為撞上瞭在埡口守株待兔然後洶湧奔至的大隊馬賊。五十餘人同時抽刀,青壯男子更是火速從甲囊中拿出鐵甲披掛上。但其實誰都清楚,真遇上瞭能夠造就此等聲勢的馬賊,以他們的可憐戰力撐死也僅是讓對方搭上幾條人命,可是在沒有王法長達兩百多年時光的混亂西域,隻要有駿馬有弓刀,還愁沒人賣命?就在駱駝尚未齊整列陣的時候,有人眼尖,抬頭看到瞭驚恐一幕:一抹身影在高高峭壁上“奔跑”而來,像一頭向地面狩獵覓食的雄鷹斜著疾速墜落,落在瞭眾人眼前,雙腳及地後依著慣性向前小走瞭七八步,距離駝隊不過十步之隔。商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有人下意識咽瞭咽唾沫。隻見眼前從天而降的傢夥有著一副迥異於西域人的相貌,年輕而英俊,很幹凈。年輕男子背後負有一柄白鞘長劍,腰間懸掛一把刀,嘴唇幹澀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後,伸出手抬臂做瞭個仰頭喝水的姿勢,然後用西域通用的言語笑問道:“有水嗎?”

駝隊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個帷帽婦人毫不猶豫摘下一隻還剩下點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拋給那個如同山中精怪的傢夥。

佩刀負劍的年輕人致謝一聲,快步躍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後,向後望瞭一眼,咧嘴笑瞭笑,凌空一踩,身形轉折,轟撞向峭壁,然後微微彎腰,借勢前沖,繼續如同來時那般“飛簷走壁”起來。奔跑途中,舉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飲而盡後,隨手朝後拋去,卻恰好落在那帷帽婦人的頭頂。就在婦人伸手去接水囊的瞬間,駝隊前方大風驟起,又有人從天而降,如同一顆天外飛石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勁風拂面,所有駱駝都向後退出幾步,那隻水囊與婦人失之交臂,輕輕摔在沙地上。不等眾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見他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許多年後,西域廣為流傳一個“仙人借水”的傳聞。

山脈以南數百裡,臨近黃昏,兩股縱橫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據勢力,為瞭一名艷名遠播的女子大打出手,雙方共有戰馬兩千多匹,廝殺於那座著稱西域的翡翠湖畔。據說稍顯劣勢的一方在有個北涼年輕藩王聲名大振後,希冀著用族內那名尤物女子跟鐵騎冠絕天下的北涼換取鐵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稱霸西域南境。七百騎士傾巢出動,要護送那名女子趕赴北涼。然後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戰一個多時辰後,那股追殺勢力才知道那女子早已繞道潛行趕往北涼。騎隊惱羞成怒,發誓要殺得那個奸猾部族隻剩下那女子一人——沒瞭能夠馬背作戰的男子,到時候看他們如何崛起於大漠。就在雙方要從馬背沖鋒殺到下馬作戰的疲憊時刻,整個戰場都被一道身形撕裂成兩半,頓時人仰馬翻,被割開的陣線不分敵我,人人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望向那個闖入戰場的傢夥。隻看到那人雙膝彎曲,一手握住劍柄,一手雙指撐在劍尖,橫劍在胸,那把長劍在他身前彎出一個半圓弧度,塵埃落定後,長劍始終保持那個詭譎弧度,沒有恢復平直。

又有一個魁梧身影穿過那條沙場縫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身一抹,那股沖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氣機灌註,最終形成一顆紫電縈繞哧哧作響的雷球。年輕男子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雀躍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現在身前五十步時,風塵仆仆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毛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成名的“倒持勢”風范,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豐神。

拓跋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伸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然後一記鞭腿掃向徐鳳年的脖頸。當徐鳳年手中劍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跋菩薩就知道這傢夥又耍瞭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鳳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松手棄劍的徐鳳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腿。以拓跋菩薩為圓心,徐鳳年被這一腿帶動繞瞭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出圓外。看上去拓跋菩薩占盡上風,隻是當拓跋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鳳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大放光明,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鳳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拔刀,在身體前沖中,半寸半寸地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亂光芒也隨之收斂,如水凝冰,猶如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復雜,不過是徐鳳年進退間的轉瞬工夫。好整以暇的拓跋菩薩瞇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鳳年大概應該在十步後的抽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瞭嗎?

至於那顆一掌拍開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跋菩薩根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動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輾轉,慢,太慢瞭。天下武功,隻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鳳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欺身而近,果真如拓跋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鋒芒畢露。但拓跋菩薩有一點猜錯瞭,方寸雷不綻放於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歸鞘。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是拓跋菩薩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體魄,也不敢完全硬扛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身體順勢側向移開。徐鳳年直面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餘人被罡風沖擊,剎那間都如同為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跋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氣機流轉六百裡,迎接徐鳳年真正殺招的後手。果不其然,徐鳳年的方寸雷是歸鞘,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逶迤山脈朝拓跋菩薩撲殺而去。拓跋菩薩這“一氣”起始一炷香前,氣最壯於先前一拳撞彎徐鳳年橫在胸口的“放聲”劍,將徐鳳年撞入這座戰場,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地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餘。力求一拳建功的拓跋菩薩不遺餘力,彎曲手臂做提捶勢,不但砸散瞭白虹,甚至砸在瞭那柄狹刀上。徐鳳年試圖耗盡拓跋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跋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鳳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鳳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鳳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新氣。但是徐鳳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跋菩薩那麼孤註一擲,選擇瞭留有餘地,任由拓跋菩薩的小半拳罡透過刀身,轟在胸口。徐鳳年身體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撩出一大抔黃沙,身體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跋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泄氣的舊氣,盡數消散,緊接著嘴唇微動,輕輕一氣呵出,準確說來是試圖一氣呵成,呵成一氣。

拓跋菩薩面露冷笑,他哪裡會給徐鳳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鳳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跋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捶中,比起徐鳳年氣勢巔峰時扛下自己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傢夥吐出一大碗鮮血。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復,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術,便是返璞歸真,在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文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瞭,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原因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什麼鴻溝,真正難以跨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陽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於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拼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跋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身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捶向徐鳳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跋菩薩驚愕地發現徐鳳年那把脫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在徐鳳年倒退後換氣時,好似被無形氣機牽動,自行歸鞘瞭。與此同時,那顆被拓跋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紫雷,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沖到自己背後。

徐鳳年嘴角滲出血絲,默念道:“還鄉。”

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隻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捂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減輕不瞭那陣如尖針刺破耳膜的劇烈疼痛感。

拓跋菩薩背後如同綻開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跋菩薩顯然仍是小覷瞭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背如遭撞鐘,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軀前傾,像個駝背,這才堪堪卸掉那股勁道。

拓跋菩薩悄悄咽下湧到喉嚨的那口鮮血,面無表情,望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因為見識到新招而感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瞭下風而惱羞成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體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鳳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稱為尋常武道宗師的壓箱底絕學,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喘息換氣。拓跋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鳳年總能在身處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巔峰廝殺,互為砥礪最高武道的磨石。

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於壯闊雪海。

負劍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遠處,隨意抓起一捧雪,胡亂擦拭臉頰,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楂子,猶豫瞭一下,幹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氣韻狹刀,歪著頭,拿雪亮刀鋒刮起瞭胡子。不同於開始那四五天的且戰且退,從前天深夜那場搏殺開始,他和拓跋菩薩的局面就扭轉過來。一天兩夜,交手六次,拓跋菩薩主動退卻瞭四次,也跟先前廝殺的慢騰騰你來我往不同,現在雙方都是一擊不中就會有一人選擇撤退,不求酣戰,力求一擊致命。

雞湯和尚贈送那隻佛缽後,徐鳳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跋菩薩,就是要借用拓跋菩薩的凌厲攻勢,來錘煉鍛造他吸納氣數後的那柄“劍坯子”。拓跋菩薩和徐鳳年各有所得,但顯然徐鳳年更加具備後發制人的跡象。徐鳳年在上一次拓跋菩薩的埋伏不成後,已經追殺瞭兩百多裡,直到兩人先後登上這座雄偉雪峰。

在一場場生死之爭中,兩人形成瞭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並不刻意隱藏全部氣機,總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讓追殺一方去刨根問底。

拓跋菩薩就明確無誤地告訴徐鳳年他會在這座雪峰上等著,至於會是在何時何地施與毫無征兆的殺招,就得徐鳳年憑借本事和賭運去全盤接納瞭。

徐鳳年刮完瞭胡楂子,放刀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讓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嚨。

徐鳳年站直腰桿,一手繞到背後正瞭正那把劍,一手按住刀柄,舉頭望去。

驀然間,大雪滾落,規模愈來愈壯大。

分明是拓跋菩薩以人力造就瞭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

徐鳳年肯定拓跋菩薩會隱藏在大雪之中。

他閉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則緊緊抵住狹刀的護手上,做出推刀出鞘的動作。

大雪從山頂如洪流崩落山脊,然後在徐鳳年兩側分流而過。

徐鳳年如那中流砥柱,巋然不動。

一根灌註充沛氣機的寒冰長槍,快如驚虹,刺向徐鳳年心口。

徐鳳年推出鞘中狹刀,與那根長槍和握槍的拓跋菩薩在電光石火之間擦肩而過。

徐鳳年的肩頭被撕下一塊血肉,但是徐鳳年身側的空中也留下瞭一串猩紅血線。

徐鳳年轉過身,生死一線,沒有心有餘悸,隻是有些遺憾:如果拓跋菩薩選擇在這一刻分出勝負,徐鳳年有把握以一時重傷的代價,砍掉對手一條胳膊。

但是拓跋菩薩鬼使神差舍棄瞭這個戰場,寧肯徐鳳年手中的“氣韻”在他後背割出一條血槽。

雪崩過後,徐鳳年盤膝坐地,大口喘氣,相信拓跋菩薩也會在山腳那邊療傷。

現在兩人已經不爭奪那換氣的快慢,而是速戰速決,隻爭一招定生死。

徐鳳年懶洋洋躺在雪地裡,望著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啊。”

有大河切割峽谷,穿越這條綿延三千裡的浩大山鏈,最終在南詔境內奔流入海。

徐鳳年在河畔飲水時被拓跋菩薩一指戳中額頭,撞入大河河底。

而他的十柄出袖飛劍,有其中六柄,都隻差一寸半寸,就都隻差那一點點距離,就可以分別釘入拓跋菩薩的太陽穴、眼眶和心窩。

拓跋菩薩在河面上瘋狂出拳,死死盯住無法躍出水面的徐鳳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試圖將徐鳳年震死悶死在江底。

拓跋菩薩就這麼在河面上“走”瞭整整一百二十裡水路。

最終,強行逆轉氣機的拓跋菩薩不但雙臂頹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淌出瞭觸目驚心的鮮血。

當徐鳳年像是一具屍體浮出水面的時候,雙臂已經不能動彈的拓跋菩薩隻能一腳踏下。

明知道腳下會踩中一柄徐鳳年僅憑心意駕馭的飛劍,會被飛劍刺穿腳背,拓跋菩薩仍是沒有半點猶豫。

徐鳳年被一腳踏在胸膛,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濘中。

不知為何,拓跋菩薩既沒能找到徐鳳年的屍體,也沒能找到徐鳳年的殘留氣機。

這位年輕藩王就像是從人間蒸發瞭。

就在沿河尋找一夜無果的拓跋菩薩打算反身前往涼莽邊境,然後在那個天亮時分,拓跋菩薩看到瞭那個死活不肯去閻王爺那裡乖乖報到的年輕人,從河岸那一邊水中緩緩走出。

他背後那柄長劍已經不知所終。

他用嘴咬住刀鞘,雙手持刀。

兩人都沒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遊緩慢行走。

徐鳳年在休養生息,拓跋菩薩在擴大勝算。

將近一旬的追逐廝殺,雙方奔走轉戰數千裡,在一個西域極為罕見的大雨滂沱的昏暗夜幕中,終於迎來瞭最後一戰。

簡單至極的對撞,就像是涼莽騎軍的沖鋒,沒有任何花哨。

徐鳳年雙手持刀刺入瞭拓跋菩薩腹部。

拓跋菩薩在後退途中,一拳一拳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

最終,徐鳳年先是一手松開手中刀,然後單手五指握刀,接著是兩指夾刀,最後隻能是一指推刀。

當徐鳳年徹底松開那把刀後,腹部被捅出一個通透的拓跋菩薩向後重重摔去。

披頭散發的徐鳳年則是直挺挺向後倒去。

拓跋菩薩躺在泥濘中,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握不住刀柄,就直接握住刀鋒,從腹部拔出,另一隻手肘撐地,這才艱難坐起身。

徐鳳年依舊紋絲不動。

拓跋菩薩如釋重負,笑瞭笑,咯著血,看瞭眼手中刀:“可惜瞭。”

然後他猛然抬頭,目瞪口呆,臉上滿是苦澀。

一劍驟然飛至,劃破雨幕。

正是那柄“放聲”!

直到這一刻,拓跋菩薩才醒悟那把消失的劍,其實就是在苦苦等待這一刻,等他拓跋菩薩看似勝出一線的關鍵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間地點都不能有任何偏差。為瞭設置這個陷阱,那個人必須先冒天大風險,分神去“牽掛”於那柄“遠在天邊”的飛劍,在出刀拼命之前就要先行牽引飛劍,然後精準殺死務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據說當年離陽那隻人貓就是這麼死的啊。

拓跋菩薩輕輕嘆息,原本隻要給他半炷香的恢復時間,他就能輕松收拾掉那個年輕人。

拓跋菩薩沒有太多後悔,隻是有些遺憾,有些憋屈。

來得及嗎?

來不及瞭。

沒想到拓跋菩薩還有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天?

拓跋菩薩閉上眼睛。

突然,一名滿頭霜雪的老人站在瞭拓跋菩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剛好擋住瞭那柄飛劍。

無法取人頭顱的飛劍像是在哀鳴。

淒苦至極。

躺在泥濘中的徐鳳年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大致猜出瞭此人的身份——北莽朱魍的締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為瞭阻擋徐偃兵和澹臺平靜,讓老夫先先行一步趕到此地,可是付出瞭六十多位高手的代價!以後的北莽江湖,稱不上江湖嘍。”

老人看似不溫不火的寒暄客套,身手其實沒有絲毫停頓,在破去那柄飛劍後,大雨之中,直奔徐鳳年。隻聽他哈哈大笑:“你徐鳳年可算雖敗猶榮,況且隻是輸給瞭天命而已,徐驍多半不會怨你。”

此時此刻,徐鳳年隻感覺到耳邊濺起一陣水花。

他不知道,一隻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附近,一位禦劍六千裡終於趕到此地的年輕女子,不看徐鳳年一眼,隻是沉聲道:“不許死!”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