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十章 徐鳳年做客武當,莽皇室謀皮北涼

北涼的江湖從未如此熱鬧過。

當初在軒轅青鋒的推波助瀾之下,本就有許多武林豪傑滿懷熱血往邊關北行,而就在此時,武當山傳出要舉辦新一屆佛道爭辯的消息,這就給許多原本不太想摻和涼莽大戰的江湖人有瞭個臺階好下:咱們不蹚渾水,但稍稍繞道去那武當山瞧瞧熱鬧而已,總不至於就惹惱你離陽朝廷吧?人人皆知那八十一峰朝大頂的風景極為壯觀,何況呂祖和那騎鶴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都在此修道,去沾沾仙氣也好。一時間,擁入幽涼兩州的外鄉人多如過江之鯽,而作為北涼地頭蛇的魚龍幫,在幫主劉妮蓉的親自操持下,幫眾不但主動負責為江湖朋友帶路,承擔一切衣食住行的開銷,而且若是有人嫌與人同行不夠爽利,那麼隻要憑借路引在魚龍幫各郡分舵掛個名,就可以拿到一筆沉甸甸的車馬費,至於是否真的前往武當山,是拿去青樓買醉瞭還是半途大魚大肉瞭,財大氣粗的魚龍幫也不會真的計較,這無形中也讓魚龍幫在中原江湖的地位提升不少。魚龍幫的頂尖高手不多是不假,可擋不住人傢富可敵國啊,混江湖想要混得愜意,還不就是靠拳頭硬和腰包鼓兩樣?否則你以為自己是玉樹臨風的北涼王啊,聽說他老人傢那可是習武前僅靠一張臉,就能讓不下十個早年向清涼山尋仇的女俠一見鐘情的,從此心甘情願在王府那座梧桐院中被金屋藏嬌……一隻手就數得過來的武道大宗師,桃花劍神鄧太阿太過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官子曹長卿畢竟年紀不小瞭,拓跋菩薩更是個天生就不討喜的北莽蠻子,那麼風華正茂而又壯舉不斷的徐鳳年,就成瞭離陽江湖人茶餘飯後最是津津有味的談資。許多新赴北涼的武林豪傑和綠林好漢更是大開眼界,大小青樓是個花魁就說自己為徐鳳年暖過被窩,涼州路邊隨便一個算命先生就敢說自己當年給咱們王爺測過字卜過卦,酒肆茶樓也紛紛吆喝北涼王對自傢的招牌貨那叫一個贊不絕口,尤其是那些售賣胭脂水粉的鋪子,更是信誓旦旦揚言徐鳳年在他們那兒給紅顏知己買過東西,最讓少俠和公子哥感到悲憤的在於這明擺著是店傢糊弄人的欺人胡話,可隨行的女俠仙子們就跟鬼迷心竅似的,在那些鋪子裡買瞭一大堆貴死人不償命的瓶瓶罐罐,關鍵在於花錢如流水的真正冤大頭,正是他們這些護花的大老爺們啊。

在北涼江湖喧囂之際,恰好遇上北涼軋柳風俗最盛的時候。北涼富傢子弟都會在郊野或演武場走馬騎射,於樹枝上懸掛任意一物,挽弓將其射落,謂之軋柳。當那些外地江湖漢子看到許多北涼婦人也是弓馬嫻熟的模樣後,難免有些心驚,以前隻聽說北涼民風彪悍,現在才確定所言非虛。而這些北涼軋柳男女多半又在臂上綁縛白麻絲,一問才知原來是北涼百姓在脫去喪服後的一月之內,都要綁麻祭奠逝世親人,這跟中原傢族在夏中時節臂系五彩絲縷以求辟鬼祛病有些相似。這同時也讓人心驚,難道北涼果真在涼州邊關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戰死瞭那麼多人?為何之前在中原傢鄉隻聽說北涼邊軍面對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要麼是不戰而退,要麼就是一觸即潰?倒是聽說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和他女婿袁庭山的薊北防線,雙雙捷報連連。進入北涼之後,親眼所見,除去騎射軋柳的北涼子弟讓人自慚形穢,那些從北涼境內駐軍抽調出來的巡城遊騎則是讓人感到敬畏。這些據說戰力要遠遠遜色於邊關鐵騎的境內騎軍,如果真拎出去跟眾人傢鄉所謂的精銳兵馬打一場,那還不是猶如一品境界的頂尖高手碾壓二品小宗師?

大多數外地江湖人在開始登山或是臨近武當的時候,又聽到瞭兩個極具傳奇色彩的新消息:北涼王徐鳳年在繼上一次率領幽州萬騎戰於葫蘆口外,這一次又於虎頭城外單身陷陣,殺得北莽南院大王董卓一退再退。而那個惡名昭彰的北涼都護褚祿山,則親率八千騎軍,由懷陽關奔赴流州東北邊境,大破三萬董傢私軍。大惡人誰都討厭,可如果這個惡人是自傢人,其實想一想也是挺能讓人感到安心的。褚祿山這個令小兒止啼的大魔頭,放在北涼邊關那是再合適不過瞭,既不禍害中原,還能讓北莽蠻子糟心。這麼看來,徐鳳年當瞭北涼王,別的功績不去說,光是能夠降伏褚胖子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涼州關外,就已經是一樁天大功德瞭。

徐鳳年為瞭這場原本應該在兩年前龍虎山斬魔臺舉辦的佛道之爭,在見過褚祿山和那支傷亡慘重的鐵血騎軍後,特地從懷陽關趕到這涼幽交界處。他當然不是為瞭來武當山出風頭,而是拂水房諜報說有兩撥人要來此地湊熱鬧。一方是跟隨洛陽進入離陽的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他們似乎在進入幽州境內後便不再刻意隱藏行蹤。另一方更加古怪,是一對堪稱世間獨一份的夫婦,比呼延大觀那兩口子更讓徐鳳年重視,因為那個男人是白衣僧人李當心,是如今被封山門的兩禪寺名義上的住持方丈,更是某位很早就立志要當女俠的小姑娘的親爹。

白衣僧人的到來,很大程度上讓小蓮花峰的佛道之辯變得名正言順,否則由於武當掌教李玉斧並不在山上,與佛傢進行辯論的道教中人,是個連許多北涼人都沒聽過名字的道士,是宋知命的弟子,傳聞此人才剛剛在小柱峰築觀修行。武當八十一峰,不是峰峰都有道人道觀,絕大多數山峰都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武當山如今總計開峰不過十二座山,其中大小蓮花峰最為著名,號稱“天下內功出玉柱”的玉柱峰也名氣不小,由此可見,那個叫韓桂的開峰道士能夠被視為足以獨當一面,想來應該還是有些道行的,加上青山觀從清涼山出資築造到後來的北涼王贈送珍藏典籍,小柱峰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水漲船高。武當山作為跟龍虎山分居南北遙遙鬥法數百年的道教祖庭之一,最高輩分的那幾個神仙,王重樓最早仙逝,修為通玄的洪洗象不知為何要自行兵解轉世,劍癡王小屏攔路王仙芝,壯烈戰死於廣陵江畔,活瞭兩個甲子還要多的宋知命也死瞭,如今就隻剩下掌律真人陳繇,以及那個自嘲“修不得仙,隻好修力”的俞興瑞,後者也是當年慧眼識珠把李玉斧從東海帶上武當的人。與李玉斧和韓桂一輩的武當道人,有二十餘人,接下來的清、寧、靈、貞四代道士,就多瞭,尤其是靈字輩和貞字輩,不同於龍虎山的江河日下,沉寂百年的武當山香火越發鼎盛,貞字輩道士如今多達六百多人,這還是在武當山不願濫收弟子的前提下。

上山燒香,往常不論是相對富饒的陵州百姓還是薊河兩州的香客,都由風景最為旖旎也是路途最好走的南神道登山。徐鳳年揀選瞭北神道上山,不承想他仍是小看瞭佛道之爭的巨大號召力,除去那七八百號江湖人,北涼三州的有錢人大多乘車騎馬而至,甚至連淮南道和江南道都來瞭不少人,燒香觀戰兩不誤。武當北神道的山路本就不寬,更不湊巧的是今天從清晨時分起就下起瞭淅瀝小雨,雨水天氣不至於阻路,可道路泥濘就讓人遭罪瞭,加上前行之人的不斷踩踏,小二十裡崎嶇山路,比走上五十裡官道驛路還要累人。

徐鳳年這次到武當山沒有扈從跟隨,為瞭趕時間,甚至都沒有騎馬,而是揀選僻靜路徑一路如鳥飛掠,所以顯得尤為風塵仆仆。他身穿青衫,左右腰間懸掛瞭兩柄刀,一柄是從江斧丁手上“奪人所愛”的過河卒,一柄是普通的制式涼刀。

晌午時分,徐鳳年在北神道入山口子上的一棟簡陋酒樓略作歇腳,酒樓名字也有意思,叫“過村店”,大概是提醒遠道而來的香客們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瞭吧。酒樓內早已人滿為患,盡是希冀著趕早上山盡快登上武當主峰的遊客,徐鳳年隻能跟十多人一起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躲雨,想要吃口熱飯喝口熱酒就得乖乖排隊候著。徐鳳年要瞭一壺茶,茶水打著武當“道茶”的旗號,巴掌大小的一壺茶就敢獅子大開口,要價二十五文錢!徐鳳年一手拿壺一手拿杯,沒幾口就喝光瞭,再跟酒樓夥計添水,又得掏五文錢。顯然不光是徐鳳年覺得給宰得不輕,身邊那些香客也頗多埋怨,幾個年紀輕脾氣大的甚至對武當都起瞭惡感,說那一葉知秋,山下如此,山上的武當道士想來也是這般滿身銅臭市儈。聽他們口音,都是外鄉人,一些個經常去山上燒香的北涼本地香客都皺起瞭眉頭,有位老人笑著好言勸說瞭幾句,說到瞭山上燒香連那香火香燭都是武當贈送的,不收香客一文錢,當然之後願意給多少香火錢,幾文也好,幾兩也罷,無非是量力而行。老人還說他自年少起每年都要來此燒香三四次,還真沒碰到一個主動要他掏錢的武當道人。

老人這一開口,許多對武當山心懷好奇的外地人就有瞭興致,其中有人詢問老人是否見過武當掌教李玉斧,老人哈哈大笑道:“見過,怎麼沒有見過,不但李掌教,從那位一指斷江的王老掌教再到騎鶴下江南的洪掌教,我這老兒都見過,尤其是洪掌教,當年還給我解過簽呢。這可不是我誇海口,其實啊,見過這幾位的香客多瞭去,你們今日上山,一樣有可能碰到陳真人或是俞真人替你們解簽,可惜聽說李掌教下山遠遊去瞭。”

“那麼你們北涼王當年曾經在武當山習武,也是真的?”

“當然,老兒我親口問過兩位熟悉多年的清字輩真人,千真萬確。都說咱們王爺很早以前就與洪掌教相交莫逆,在山上一人練武一人修道,相互砥礪,那關系真是一等一的好。”

有位外地小姑娘羞赧問道:“老伯,那你們北涼王當真有外界傳聞的那麼風流倜儻嗎?”

“這豈能有假?!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相貌自是沒的說!哈哈,這位小姑娘,你也不用羞,咱們北涼這地兒想要嫁給王爺的女子,茫茫多啊。”

老人說到這裡,伸手指瞭指正坐在不遠處喝茶的徐鳳年,跟那位小姑娘打趣笑道:“瞅瞅,咱們王爺包管與這位公子一般俊。”

徐鳳年轉頭報以無奈一笑。

年輕女子滿臉通紅。

徐鳳年喝瞭一口茶,輕輕望向遠方。就像小柱峰韓桂所在的道觀,青山觀,觀青山,一個人身處何地,心境也會不同。身在沙場,屍骨累累,容不得你不悲愴。而若是身在山林,難免能夠生出幾分野逸心境。親身經歷過那場虎頭城攻守戰,再去迎接從流州邊境返回的褚祿山和三千騎軍,以及那五千具屍體,徐鳳年哪怕已經遠離虎頭城懷陽關,徹底遠離戰鼓馬蹄聲,但耳邊卻好像始終有廝殺聲。越是身臨祥和安寧之地,徐鳳年越是難以釋懷,腦海中就像有一幅畫面:北涼馬頭朝北!矛頭朝北!刀鋒朝北!三十萬邊關將士,為瞭他們身後的這塊貧瘠土地,不惜以死阻擋北莽鐵蹄。

劉寄奴在分別之時,說無須愧疚,虎頭城六萬餘人,不是為你徐鳳年而戰,是為北涼而死。隻不過你徐鳳年值得我們放心托付性命而已,讓我們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但是徐鳳年就真的能夠不去愧疚?

做不到的。

簷下眾人看到遠處走來兩個男子,一個身材敦實一個身材矮小,因為並不惹眼,也就一瞥而過,並未上心。徐鳳年緩緩起身,喊來夥計還瞭茶壺茶杯,然後站在臺階邊緣,恰好站在瞭頭頂有雨無雨的那條界線上。當他做出這個看似無心之舉的動作後,兩位遠方來客也放慢瞭腳步,隻不過對於酒樓屋簷下等著吃飯的香客而言,這種不入一品境不解其玄妙的巔峰對峙,是察覺不到絲毫的。

徐鳳年的身後,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養神的養神,渾然不知一股驚濤駭浪洶湧而至,如潮打城頭。

兩人雖然放緩前行速度,但是依舊向酒樓走來,看似步伐如同常人,其實一人根本就是腳不沾地,沒有觸及半點泥濘,更年輕一人則如負千斤重物,一腳踩下,連整個鞋面都沒入黃色泥濘中。

看到他們沒有停步的意圖,徐鳳年瞇起眼,右手按在過河卒的刀柄上,作勢要抬腳踏出臺階。

中年男人率先停下腳步,身旁年輕男子本想繼續前行,卻被同伴突然伸手攔住。

年輕人一臉憤憤然,死死盯著那個傢夥,用略顯蹩腳生澀的中原官話嘀咕道:“當自己跟王老怪和拓跋菩薩都打過架,就瞭不起啊?”

緊接著神色桀驁的年輕人嘆息一聲:“得,是挺瞭不起的。”

他扯開嗓子喊道:“喂!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

徐鳳年看著這個別說相比北地高大男兒,就是在離陽廣陵江以南男子中也屬於矮小的年輕人。其真實身份是耶律東床,正兒八經的北莽天潢貴胄。簡單來說,如果那個傀儡太子哪天死瞭,那麼這傢夥跟慕容龍水一樣,是最有希望成為北莽下一任皇帝的皇室成員。當初因為賈傢嘉,徐鳳年跟慕容龍水和那位朱魍頭領老蛾玩過一場貓抓老鼠的遊戲,她是個頗為有趣的娘們兒。耶律東床不知為何會大搖大擺跟在洛陽身邊去瞭逐鹿山,至於北莽高手名次與洪敬巖相差不多的斷矛鄧茂,應該就是這個北莽先帝親侄子的貼身扈從瞭。準確說來,這是徐鳳年跟耶律東床第二次見面,那是高樹露在“封山”四百年後醒來,徐鳳年出竅神遊,與之天人相見,當時跟在洛陽身邊跑腿的耶律東床跟徐鳳年算是勉強有過一面之緣。

徐鳳年笑瞭笑,收回腳步,重新坐回小凳子。鄧茂和耶律東床這才得以跨上臺階來到簷下。不是說鄧茂沒這個本事,隻不過既然沒有死戰之心,鄧茂也不是那種沒事找事的人物。至於耶律東床,對上如今的徐鳳年,後者想要讓他一步都靠近不瞭酒樓,那他這個北莽王室子弟還真沒有這份能耐。耶律東床鞋底板狠狠蹭著臺階角,刮去厚厚一層泥土,這才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身邊。鄧茂沒有坐下,因為酒樓隻能騰出一張空餘凳子。

耶律東床壓低聲音問道:“真跟拓跋菩薩大打出手瞭?結果咋樣?我想聽真話。”

徐鳳年對這個自來熟的傢夥說道:“徐嬰還好嗎?”

耶律東床愣瞭愣:“徐嬰?誰啊?”

徐鳳年終於有瞭幾分笑意,輕聲道:“就是洛陽身邊喜歡穿大紅袍子的女子。”

耶律東床哦瞭一聲:“她啊,就那樣唄,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後來失心瘋自削一面,如今瞧著倒是跟尋常女子差不多瞭,但沒事兒她還是喜歡自個兒在那裡瞎轉悠,那大紅袍子轉啊轉,能一口氣轉小半個時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耶律東床一驚一乍道:“怎麼,你竟然好這一口?!”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隻是淡然問道:“你不怕死在這裡?”

耶律東床翻瞭個白眼。

下一刻,耶律東床大氣都不敢喘瞭。

簷下眾人都沒有意識到下一瞬間,那個佩雙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搖晃瞭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經離開簷下淋瞭一回雨水然後又返回簷下站定,隻是奇怪怎麼不知不覺這個背對酒樓的男子就面朝他們瞭。

徐鳳年輕聲道:“沒有下一次瞭。”

耶律東床苦笑道:“以前隻聽說你挺風趣的,不像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啊。看來這人啊隻要成瞭高手,架子也就大瞭。”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有一天你換個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瞭。”

耶律東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瞭還是糊塗裝明白:“懂瞭。”

徐鳳年招招手跟店夥計要一壺茶三隻杯子,精明的夥計瞥瞭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個子,板著臉不答應,說得買兩壺茶才行,不過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條小板凳。徐鳳年笑著答應,直接從錢袋裡捏出瞭一粒碎銀子,約莫六十文錢瞭,何況這世道從來都是銀貴銅賤,夥計這才咧嘴一笑,這哥們兒,上道!稍後鄧茂好不容易有瞭坐下的機會。這個真相要是傳到江湖上,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頭號牛氣的爺們瞭,跟北涼王徐鳳年討價還價,白眼瞭耶律東床,打賞瞭鄧茂一條凳子!徐鳳年給左右兩側的北莽男子各自倒瞭一杯茶,問道:“來北涼有事?”

耶律東床沒有賣關子:“洛陽讓我告訴你,除瞭曹長卿跟那位幫離陽皇帝說項的衍聖公沒談攏之外,還有什麼三年之約作罷。”

耶律東床喝瞭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繼續說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見一見你,想知道你我有沒有可能一起做點事情。”

徐鳳年有些失神,望著屋簷外的淺淡雨幕,深呼吸一口氣後平靜道:“說說看。”

耶律東床自嘲道:“在我傢,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親戚這些年死瞭不少,當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與那位……嗯,就是隨我嬸嬸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個肥妞慕容龍水。所以說實話,我還是有機會的,哪怕不大,可終歸有。我之所以偷跑出來,實不相瞞,就是避著那個東山再起的棋劍樂府扛把子。沒辦法,那老頭兒當初其實就是被我爺爺趕到你們離陽的,他這趟殺瞭個回馬槍,當然不會隻是不給我好臉色看那麼簡單,老傢夥對我那個哥哥比較看重,原因嘛,看傢護院都是找條狗,卻不會找頭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涼莽對峙不死不休的局面,歸根結底就是兩個人的主意,老傢夥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拿出點誠意好不好。”

耶律東床打瞭個哈哈,嗓音更輕,緩緩道:“最不濟我就知道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中,有六個是堅決反對的,而赫連武威這幾個則是涼莽大戰屬於可打可不打,不好說他們是墻頭草,反正就是隨大流。當然,我很早就父母雙亡,但我爺爺仍然健在,雖然不是什麼大將軍持節令,可他老人傢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將軍加一位持節令吧?”

徐鳳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內幕,搖頭道:“還不止。”

耶律東床轉頭凝視著這個年輕藩王的側臉,問道:“這筆買賣,做不做?”

徐鳳年反問道:“你除瞭要我北涼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氣勢,還需要做什麼?”

耶律東床一臉傻呵呵笑道:“首先,拓跋菩薩得由你來殺。其次,你還要在戰場上盡量保住洪敬巖柔然鐵騎的主力。”

徐鳳年譏諷道:“你真該去戰場上看看,否則就不至於說得這麼輕巧兒戲瞭。”

耶律東床笑道:“換作別人,我根本不會提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會坐在這裡,喝著二十文錢一壺的……好茶。”

徐鳳年問道:“就那麼想當皇帝?”

耶律東床反問道:“你不想?”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耶律東床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最終隻是說道:“我隻能答應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東床一拍大腿:“這就夠瞭!”

耶律東床把茶杯放在腳邊,彎腰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應你一件事:半個南朝,就當我耶律東床還給你的茶錢瞭。等到涼莽雙方都事瞭,而且若是你將來還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條東線都借給你用三年,幫你壓制離陽的兩遼邊軍三年。”

徐鳳年目送兩人遠去。

人走茶涼。

耶律東床和鄧茂在走出十幾裡路後,耶律東床問道:“你說他會答應嗎?”

鄧茂面無表情道:“為什麼不答應?除瞭洪敬巖的柔然鐵騎一事,其餘都是他徐鳳年想做也該做的分內事。隻要董卓和太平令還聯手執掌朝政,涼莽就是一個死結死局,而他徐鳳年的北涼勝算太小瞭。”

耶律東床雙手交錯抱著後腦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隻能陪著我賭上一把,也隻能幫我一把。與其跟我百萬大軍毫無勝算地死磕到底,還不如竭盡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碼會相對比較輕松,隻要迫使這兩個傢夥一鼓作氣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於為我贏得瞭機會,到時候,就看我耶律東床的本事和氣數瞭。”

鄧茂猶豫瞭一下,問道:“你如果真成事瞭?”

南北共分天下?

那個矮子咧嘴無聲而笑,透露出耶律這個姓氏二十年不曾有過的猙獰血腥。

而在那棟酒樓屋簷下,徐鳳年扯瞭扯嘴角。

徐鳳年起身走下臺階,開始步入那條武當山北神道。

那樣的人當上瞭北莽皇帝又能如何?

小雨漸停,日頭漸高,徐鳳年開始登山,途經真龍觀、娘子坡和黃猴嶺,再過虎跳崗至雷公澗,就算走過瞭一半山路。徐鳳年在那雷公澗又看到好幾撥香客,大多坐在溪澗旁的石頭上休憩,吞咽著隨身攜帶的點心吃食,畢竟山路泥濘,最是能吃人的氣力。幾撥人中那些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顯得極為疲憊,幾名年輕女子正在輕輕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埋怨這條神道的風光可跟武當山的名頭相差太大瞭,就說先前那幾座寒酸道觀狹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裝下神仙人物的地兒,那些個山中真人也毫無仙風道骨可言,至於事先聽說武當山山如蓮峰如筍的動人畫面,更是影子也沒瞅見。他們這一路行來,沿途風景不好說窮山惡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實在是不搭邊啊。

徐鳳年挑瞭個相對僻靜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參天,綠蔭森森,雖然沒有任何出格舉止,腰佩雙刀的他其實頗為惹眼,尤其是識貨的本地人,當看到那柄北涼刀後,眼神就多瞭幾分復雜意味。如今北涼道境內私佩涼刀者,不論傢世,一律緝捕下獄,那麼徐鳳年就被當成瞭行伍中人。這其實也正常,武當蓮花峰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辯論,北涼軍方當然會安插得力人手盯著事態,以防疏漏。

徐鳳年突然抬頭望去,看到一對熟人聯袂走來,是曾經與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論道的青山觀觀主韓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士。徐鳳年趕忙起身相迎。對於這個被王重樓、洪洗象先後兩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鳳年很有好感,認為是那當之無愧的山上人。韓桂潛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鳳年的藩王身份,當得掌律真人陳繇或是俞興瑞趕到山腳親自迎接,但仍是讓低瞭一輩的道人韓桂負責此事,這大概就是武當山的獨到妙處瞭,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怠慢,相反還能會心一笑。若是跟兩位年邁真人一起登山,禮是到瞭,可除瞭山路越長越是詞窮的客套寒暄,還能聊什麼?那得多無趣。韓桂見到徐鳳年後,笑著打瞭個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沒有大煞風景地喊破身份,徐鳳年輕輕抱拳還禮。年紀不大但輩分可不低的小道士清心,沒能見到那個當初在山上經常一起玩耍的餘地龍,臉上滿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掌教王重樓和那幾位師弟輩分最高,接下來是當今掌教李玉斧和韓桂這一輩道人,隨後就以道傢聖人典籍中的這段話來排定輩分,清寧靈貞四字四輩,因此山上的貞字輩道士,哪怕年紀不小瞭,見著青山觀的小道士清心,一樣需要喊上一聲太師伯祖或是太師叔祖。如果下山遠遊,這個與武當掌教嫡傳弟子餘福輩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稱小神仙瞭。

韓桂坐在徐鳳年身邊,微笑道:“兩禪寺白衣僧人已經由南神道登山,而龍虎山天師府的當代天師趙凝神,與青蓮先生白煜也在趕來的路上。”

徐鳳年有些訝異地說道:“趙凝神竟然都肯捧場,不遠千裡跑來咱們北涼?我跟這位羽衣卿相可是過節不小。”

韓桂從不曾下山遊歷過,一直在山上潛心學問不問世事,也就沒聽過春神湖上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戰。他對於那位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跟年輕藩王有何矛盾,並不感興趣,跳過這個話題,輕聲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結伴而行,會在今晚黃昏時分登山入住。”

徐鳳年點頭笑道:“諜報有提到過這件事,也真難為這幫風雅名士瞭,要在咱們北涼喝足半旬西北風。”

徐鳳年當然清楚能讓這幫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主動跑來北涼,曾經作為離陽儲相之一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七十九歲高齡才致仕還鄉、之後舉傢前來武當燒香的官場大佬嚴松,和先前帶領一群弟子遊歷邊關的韓谷子,這三人功不可沒。如果沒有他們牽頭,即便有那士子赴涼書生救國的景象,也絕對打動不瞭這幫生長於中原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的清貴讀書人。

異象橫生!徐鳳年瞬間就從溪澗這一岸在水面上倒滑到瞭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凌厲偷襲,徐鳳年仍是連抽刀的意圖都沒有。隻覺得耳邊有一陣大風肆虐而過的小道士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師父身邊多瞭個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紀不大,長得好看極瞭,可就是臉色太冷,比起當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嘗過自己燒的飯菜,臉色還要難看無數倍。小道士看到這個古怪姐姐瞇起那雙眼眸後,長長的,像山上的竹葉那般修長。

溪澗附近那些魚龍混雜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聲喝彩,視野中,被那個佩刀年輕人驚皺的水面漣漪漸漸消散,一男一女兩岸對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師氣度,怎麼看兩人之間都是大有故事可講的。這頓時讓山路走得百無聊賴的香客們精神一振,恨不得兩位打得山崩地裂才過癮,當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門,報上江湖綽號,說一說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後再生死相向大戰一場,那麼這一趟武當之旅也就真沒白來瞭。

事實上主動退讓的徐鳳年笑問道:“你不是回徽山瞭嗎?”

今日不穿紫衣而著素白的冷艷女子冷笑道:“不斷利滾利下去,我太晚收賬,就算是你也未必還得起。”

大概是覺得這對男女實在年輕且面生,就算武道修為不錯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麼不打瞭,打好瞭,打漂亮嘍,咱立馬回頭就去江湖上幫你們二位說些揚名的好話!”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趕緊的,兩位可莫要光動嘴皮子不動手……”

道士韓桂輕輕嘆息,隻盼著徐鳳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來,不要殃及池魚。所以這個時候他牽起徒弟往人堆裡走去,看似避難,實則幫人擋災。

這時候已經有自詡江湖中人的傢夥議論紛紛,給江湖門外漢解釋其中的門道,說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歸根結底,都是在皮、肉、筋、骨、體、氣、神七字之上打轉,層層遞進,隻有到瞭二品小宗師境界,才能摸到氣的門檻,例如世間劍客躋身二品,才可以勉強駕馭氣機脫手馭劍。看那位腰佩雙刀的俊俏公子哥給人擊退,由溪水之上滑到瞭對岸,但是小腿卻不曾浸透,這顯然有實打實四品境界乃至於三品氣象的范疇瞭,想來以他的年紀,在一州一郡內算個當之無愧的武林新秀翹楚。

徐鳳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過咱們還得做一筆小買賣,你隻要幫我找到某個人,到時候地點時間隨你挑,而且勝負你說瞭算。”

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點瞭點頭。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就這麼想要那個名頭?”

徐鳳年無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於天賦根骨,成為大天象境界已經是她的武道極致。而這個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歷程可謂驚心動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陰毒秘術吞並他人氣機化為己用,勉強躋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鳳年先前用聽潮閣秘藏的數國玉璽幫忙鎮壓紊亂氣機,她極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殞。之後迅速跨過指玄進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創她的體魄卻最終拳下留人,何嘗不是救她一命,否則就算獲得趙黃巢和劉松濤的分別饋贈,她也難以逃過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說,她軒轅青鋒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稱他徐鳳年之後第一人,也正因為如此,徐鳳年對待這個執念極重的女子,向來很好說話,在北涼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當山遇上也是主動避其鋒芒,要知道先前鄧茂和耶律東床可就沒有這份待遇。準確說來,徐鳳年跟她軒轅青鋒,談不上什麼男女情愛,徐鳳年也許是出自某些同病相憐,而她大概是因為心中積鬱的那口怨氣,這才讓兩個離陽登頂武道最快的男女顯得糾纏不休。

徐鳳年雖說很早就知道軒轅青鋒的勝負心很重,但是她已經身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為何還要爭奪那個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仍是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聲大雨點小的這場鬧劇,讓諸多看客都感到無趣。世事皆如此,不給希望都無妨,給瞭希望又讓人失望最可惡,許多脾氣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聲冷嘲熱諷,小聲惡言相向。不知為何已經很久不曾以紫衣現世的軒轅青鋒,斜瞥瞭眼這群聒噪不止的看客,僅是一瞥,就讓眾人噤若寒蟬。徐鳳年有些忍俊不禁,看著那些偷偷縮脖子的傢夥,心想自己當年浪蕩江湖旁觀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俠仙子,大概也就是這麼個光景瞭。隨後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在韓桂、清心師徒的領路下繼續登山,先後過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來便是武當主山大蓮花峰瞭。軒轅青鋒一路無言,到瞭蓮花峰山腳,她終於開口說道:“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鄧太阿的倒持太阿,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遞出的最後那式走劍,黃鎮圖的第九劍六千裡,劍氣近黃青的十六觀生佛,柳蒿師的雷池,在登上峰頂之前,你一一說給我聽。”

看到徐鳳年皺著眉頭,軒轅青鋒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說的招式,也可以換一招相差不多的頂替,或者……你自創的招式也行。”

聽著那一大串名字,小道士清心隻覺得天雷滾滾,太嚇人瞭。隻覺得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是想集百傢之長熔於一爐?你真對陸地神仙不死心?趙黃巢當年就沒有提醒過你,你的情況跟我弟弟黃蠻兒有些相似?事不過三,讓你僥幸躲過瞭指玄、天象兩層境界的遺禍,如果仍是執意躋身陸地神仙,你就不怕曇花一現?”

軒轅青鋒漠然道:“這是我的事情。”

從頭到尾這位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兒啊。

徐鳳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實上我一時半會也根本教不瞭你,也不能擅作主張把桃花劍神的倒持劍傳授給你,至於老黃的劍九你就更別想瞭,不過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劍和柳蒿師的雷池都沒問題,黃青的十六觀劍尖坐佛也不難,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說一說拓跋菩薩獨特的氣機運轉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寶鼎的兩種壓箱底招式,如果你學得夠快,我還有不少好東西,盡管拿去。”

這次輪到軒轅青鋒感到匪夷所思瞭,她轉頭凝視著這個有些反常的傢夥,那雙眼眸像是在說我漫天要價也就罷瞭,你竟然連坐地還錢都省瞭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找一個或者幾個徒弟,也需要對他們傾囊相授,就算是盡量別讓這點江湖香火斷瞭。”

隨後四人上山,韓桂有意帶著小道士清心走在前面,拉開一大段距離。徐鳳年果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軒轅青鋒講解那些世間頂尖武學的精髓所在。軒轅青鋒一一記下,偶有不解處,也會毫不猶豫地刨根問底,更會在精妙處直接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細細思量過後才讓他繼續講述。這段山路,徐鳳年就像個博聞強識的教書先生,而軒轅青鋒就是個很用心去死記硬背的稱職弟子。

在大蓮花峰後山臨近山巔僅一裡餘路的白龍背,站在遠處的韓桂轉頭發現那兩人已經停下腳步,接下來一幕,更是讓這位極有可能是下任武當掌教的年輕道人咋舌:徐鳳年與那女子分別時,前者不輕不重踹瞭後者的屁股一腳,後者顯然已是惱羞成怒,整座白龍背頓時殺機重重,但不知年輕藩王說瞭句什麼話,女子愣瞭愣,竟是就此作罷,下山而去。

小道士清心立即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自己以後若是也能闖蕩江湖,一定要有那北涼王一半的風采。

三人再度登山時,饒是韓桂也忍不住好奇問道:“王爺與那女子是舊識?”

徐鳳年笑著點頭,柔聲道:“是認識有些年頭的仇傢瞭,而踹她一腳,是有個人的……夢想吧。”

清字輩的小道士很認真地想瞭想,想著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艷模樣和倨傲氣韻,毫不覺得那人夢想就幼稚瞭,嘿嘿笑道:“王爺,那一腳踹得很威風八面,我喜歡!”

韓桂揉瞭揉眉心,頭疼。

極遠處,傳來一聲冷哼。

嚇得小道士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徐鳳年揉瞭揉小道士的腦袋,幸災樂禍道:“你慘嘍,二十年內,千萬別下山去江湖瞭。”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厲害?”

徐鳳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說厲害不厲害?”

小道士苦著臉道:“難怪小師叔祖總說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時,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飄搖,從山頂大步走來,一副要跟徐鳳年拼命的架勢。

白衣僧人氣勢洶洶而來,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難免有些心虛。天底下任何一個當爹的,誰不會惱火竟敢坑蒙拐騙自己閨女的王八蛋?當年李東西離傢出走偷溜出兩禪寺行走江湖,懷揣著小二百兩銀子,估計是她爹在寺中講經說法積攢好多年的傢當瞭,結果一遇上他們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窮得叮當響,估計這位女俠回傢後說漏瞭嘴,給白衣僧人記恨上瞭?徐鳳年理虧,隻好強顏歡笑,打定主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後其實還跟著一位婦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塗抹脂粉稍稍厚重瞭些,原來李東西當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臉上掛半斤胭脂,那是有傢學淵源的啊。白衣僧人風風火火來到徐鳳年身前,指著徐鳳年的鼻子就興師問罪道:“我閨女東西和我徒弟南北呢,聽說你小子早先嫌多兩張嘴吃飯,就把他們趕去西蜀南詔瞭,這就是你們清涼山的待客之道?回頭讓我瞅見閨女要是瘦瞭幾斤,你信不信我去你們傢門口罵街去?”

來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婦人先是對徐鳳年展顏一笑,然後扯瞭扯李當心的僧袍,小聲碎碎念道:“什麼我不我的,得自稱貧僧。東西回山後跟你說多少遍瞭,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氣度風范,東西不總說當年跟她一起遊歷江湖的劍客,叫什麼來著,老黃?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當心,你再看看你,像話嗎?”

白衣僧人顯然還在氣頭上,冷哼一聲,隻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貧僧去清涼山撒潑打滾去?貧僧今兒也就是沒帶那把磨瞭無數遍的刀……”

婦人應該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許多人情世故,咳嗽一聲,打斷白衣僧人的威脅言辭,扭頭對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王爺,別聽這光頭瞎說,根本沒啥刀不刀的,其實就是咱們寺裡老住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兒,東西她爹就是掛念那顆老光頭……哦不對,是掛念他師父,所以呢,時不時拿出來磨磨刀,怕生銹嘍。老方丈沒留下什麼東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剛經》,和那口每日勞作歸來後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經書還好說,拿瞭就拿瞭,那口缸就沉瞭些,隻得放在寺裡不去動瞭,否則咱們東西將來的嫁妝也能多一樣物件……”

白衣僧人無奈道:“哪有把水缸當女兒嫁妝的道理。”

婦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制壺?值錢著呢!”

徐鳳年微笑附和道:“對啊,我曾經見過江南盧傢的禮部盧老尚書就用過一盞名壺,正是早年去兩禪寺燒香時,變著法兒跟老方丈討要瞭十幾斤泥制成的。”

婦人頓時眉開眼笑,看待這位沒啥架子的年輕藩王越發順眼瞭:“對對對,可不是!”

然後她對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說話,莫傷和氣!”

李當心摸瞭摸自己的光頭,一物降一物,媳婦發話,比聖旨管用。

韓桂這時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話,稽首行禮道:“貧道小柱峰青山觀韓桂,對無禪僧人神往已久。”

李當心看著這個佛道之爭前名聲不顯的武當道士,比起對待徐鳳年,就多瞭幾分笑臉,瀟灑還禮道:“韓真人有禮瞭,此次蓮花峰三場辯論,你我二人在最後一日的第三場,到時候還望韓真人嘴下留情啊。”

韓桂笑道:“貧道委實當不得真人的稱呼,無禪僧人喊一聲韓道人即可。”

李當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證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貧僧還是喊你韓真人比較好,若是王重樓在此,貧僧倒是不妨喊一聲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真得尊稱一聲洪道人瞭。”

韓桂笑而不語。

李當心瞥瞭眼韓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斂瞭鋒芒,輕聲感慨道:“你們武當跟龍虎山確實不太一樣,若是那幫黃紫貴人聽到這話,不要說希字輩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輩的,這會兒也該火冒三丈不清凈瞭。”

韓桂平靜道:“非是武當道士相較龍虎山天師府心境清凈更長,隻不過兩山修習道路不同,但終歸殊途同歸,貧道師父和王掌教就對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極為尊敬,數次邀請老真人來我武當論道,老真人每次隻要途經北涼,也從不因門戶不同而拒絕。貧道就兩次親耳旁聽趙老真人說那三教合一,獲益匪淺。”

白衣僧人笑問道:“如果貧僧沒有記錯,正是你們武當呂祖首倡三教合一?那麼試問到底是誰的一?”

韓桂不作思量便脫口而出道:“呂祖曾言道同器殊,這是三教合一的根柢所在。以貧道淺見,不知其是,卻略知其非。就是這個一,未必在參禪到深處無禪可參的無禪高僧手裡,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滅佛盛道的武當山上,一樣未必在那些飽讀詩書最擅清談的登山讀書人口中。”

李當心再次摸著自己的光頭,眼神中似乎頗多欣賞,點瞭點頭,歉聲道:“貧僧三次無禮試探,韓真人別怪罪。”

韓桂笑道:“無妨無妨。”

一行人結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韓桂隨意聊著武當風土人情,既無佛教機鋒也無道傢玄機,如同他鄉遇故知,言語都是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鳳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瞭?一個男人,遇上搶自己媳婦的,那是二話不說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搶自己閨女的,砍不砍,除瞭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關鍵,再就是得看閨女她娘親的態度瞭。此時那位李東西的娘親或者說是南北小和尚的師娘,對徐鳳年則極為和顏悅色,雖說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瞭一個對自己閨女有那麼點想法的晚輩年輕人,談不上會多麼刻意熱絡,但肯定不會拉下臉對待。婦人也是心大得無邊無際,一開始還有些端著姿態,畢竟眼前年輕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號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嘮嘮叨叨傢長裡短起來,埋怨到瞭北涼境內,花起錢來真是厲害,尤其是李東西從北涼回去後捎瞭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瞭,結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鋪子一看,那價格真是死貴死貴的。

說到這裡,婦人就很是感謝瞭徐鳳年幾句,說東西那閨女當年不知輕重,離開清涼山王府的時候一口氣就收瞭那麼多昂貴禮物,然後婦人就自顧自笑起來,坦言如今要她還錢那是絕對還不上的,這趟走得急也沒帶回禮,傢裡那些積蓄早就給她敗光瞭。聽著婦人毫不忌諱自揭其短的絮叨,徐鳳年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豎起耳朵偷聽兩邊動靜的小道士清心就奇瞭怪瞭,師父一個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譽為“肉身菩薩”的白衣僧人談得攏就已經夠奇怪的,這位堂堂北涼王也能跟那婦人說得來?

白衣僧人李當心是蓮花峰爭論最重要的人物,作為當代兩禪寺住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執牛耳者,而徐鳳年也是武當頭等貴客,故而這一行人就直奔山頂的武當主觀紫陽宮落腳。武當原本倒是沒有這般給人劃出三六九等的習慣,隻不過很快武當山就發現他們不講究,登山訪客卻是最講究介意瞭,是從客人嘴中得知,原來隸屬於武當山道教的九宮三十六觀,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瞭座次之分高低之別,能夠在九宮下榻那是最能彰顯官場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躋身三十六觀中的上八觀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隨著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撥江南、淮南兩道世族名士的到來,許多遠離主峰的下八觀也人滿為患,以至於不得不閉門謝客。

就在徐鳳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腳由紫陽宮後門走入的時候,有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火急火燎跑到韓桂身前,哭喪著臉小聲道:“師叔祖師叔祖,山上新來瞭一批貴客,掌律真人親自陪同他們遊覽瞭咱們主峰,客人們也不似尋常提出諸多要求的外鄉人,沒有非要在山上落腳休息,說是在山腳小鎮客棧訂好瞭房間,可掌律真人親口發話瞭,說這幾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們就是變也變得出三四間雅靜廂房來。我師父和幾位師叔都急死瞭,好不容易在紫陽宮才找出兩間來,再多可就真辦不到瞭,臨近山頂的神霄觀太虛觀也都為難,說連柴房也騰出來給客人住瞭,那麼咱們總沒有讓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鳳年當年在山上練刀,跟清寧兩輩的道士大多打過照面,他又是過目不忘的,就笑問道:“寧和小道長,誰啊,這麼大的面子?”

當初小道士曾經在山門口陪著那位騎牛的太師叔祖一起迎接過眼前人,自然知曉徐鳳年的身份,趕忙行禮道:“回稟王爺,聽清風師叔說是上陰學宮韓先生的學生。”

徐鳳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過一份來自流州青蒼城的諜報,說是韓老先生繼續西行爛陀山,但是聽說武當山要舉辦佛道之爭後,就讓數位弟子返回涼州,與那位獨去薊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當山會合,老人隻帶著孫女韓國秀和那幾名護送之人繼續遠遊。徐鳳年當時隻敢奢望韓谷子弟子之中能有一個留在北涼,如果是兵法大傢許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灑脫的縱橫士司馬燦也不錯。現在聽到這個消息,徐鳳年感到有些遺憾,如果僅是一兩人來到武當山,多半是板上釘釘要為北涼效力瞭,可連常遂都來瞭,恐怕就意味著一個也不會留在北涼瞭。徐鳳年心中嘆息一聲,笑道:“寧和小道長,你去跟你師父說一聲,就說把本王那間屋子讓給這群客人,本王猜那間屋子住兩三人總是不難。”

小道士哪敢接下這話。

韓桂柔聲道:“寧和,就依照王爺的吩咐如此行事好瞭。還有,把我和清心的屋子也讓給客人……”

不等韓桂說完,小道士就大聲道:“師叔祖,這怎麼行?小柱峰青山觀和蓮花峰離著可有十多裡山路呢!清心……清心師叔每次來蓮花峰找我們玩……不對不對,是來蓮花峰幫師叔祖借閱書籍,都累得不行……”

寧字輩的小道士越說嗓音越低,韓桂的徒弟清心小道士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完蛋瞭,這次回到青山觀少不得要罰抄十遍典籍瞭。

白衣僧人轉頭對自己媳婦嘖嘖說道:“瞧瞧人傢山上的晚輩,多向著自己的長輩,跟笨南北一塊玩的那幾個小光頭,可都成天想著在咱們傢騙吃騙喝。”

婦人笑道:“錯啦,分明都是沖著咱們閨女去的。平日裡我在寺中路上見著的小和尚多邋遢,可每次去咱們傢,哪次不是穿上剛清洗幹凈的整潔僧袍?”

白衣僧人勃然大怒:“還有這回事?!”

婦人白眼道:“你才知道?”

白衣僧人憤憤道:“那幾顆小光頭就是欠敲打,還有笨南北更是笨,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麼?!”

婦人沒好氣道:“敲吧敲吧,敲出一個個頓悟才好,省得由你來當這個不拿錢隻發錢的住持。”

最終,韓桂和小道士去一位掌律真人陳繇的清字輩弟子那裡借住,而徐鳳年就去當年練刀的半山洗象池茅屋住一晚。下山之前,徐鳳年先把白衣僧人送到瞭下榻房間,韓桂則率先告辭離去。此時武當山上人人忙得焦頭爛額,韓桂除去負責把徐鳳年接入紫陽宮外,其實手頭還有一大堆事務要忙。其實山上各個輩分的道士都心知肚明,韓桂未來是要擔當大任的,畢竟連老掌教王重樓也說過韓桂道心最穩,甚至連洪洗象也半真半假開玩笑說山上多桂樹的小柱峰,最適合名字中帶桂字的韓桂去修行悟道。而如今武當山碩果僅存的陳繇、俞興瑞兩位最高輩分真人,對韓桂這個與世無爭的晚輩也極為看重。

徐鳳年送到門檻外,白衣僧人推門後突然轉身問道:“見過貧僧的師伯瞭?”

徐鳳年愣瞭一下才醒悟,是在說西域小爛陀山下的雞湯和尚,老和尚正是龍樹聖僧的師兄,點頭道:“我能與拓跋菩薩戰而不死……”

李當心擺瞭擺手:“人都死瞭,好話說給誰聽。”

徐鳳年默然,無言以對。

白衣僧人嘆氣一聲,感傷道:“不過話說回來,師伯能落下心中蓮,也虧得是你出現。當年我獨身西行萬裡,是師伯放心不下,本意是去瞭西域那一處接我返回兩禪寺,不承想那一次停步,就停瞭二十來年。貧僧的頓悟之說,何嘗不是受惠於師伯的心得。行瞭,一事歸一事,閨女一事,還沒完。不過師伯能落蓮花,我得謝你一聲。”

李當心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雙手合十,輕輕還禮。

當徐鳳年走後,白衣僧人關上門,婦人坐在椅子上揉著小腿肚子,笑道:“閨女呢,隻有一個,南北笨歸笨,到底早就是一傢人瞭。唉,我要是有兩個閨女就好瞭。”

李當心嘀咕道:“就算有兩個閨女,我也不樂意當這小子的老丈人!見到一次就拿掃帚趕一次!”

婦人破天荒沒有針鋒相對,柔聲道:“先前跟這孩子閑聊瞭一路,我聊起瞭咱們傢東西玩心太重,他陪我聊著聊著,也順口說瞭句無心之言,挺有意思的,大意是說他小時候才是真正的頑劣不堪,年少時總會嫌棄長輩如此這般那樣的種種管束,結果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長大瞭,猛然發現犯錯瞭都沒人罵上一句,反而懷念小時候瞭。”

白衣僧人靠著椅背,摸著光頭。

不知為何,也有些懷念自己小時候給師父在耳邊叨叨叨的場景瞭。

徐鳳年在走出紫陽宮前,一名拂水房諜子頭目和一位轄境位於武當山附近的校尉一同露面,兩人都是身穿與普通香客無異的便服,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向王爺稟報情況,這讓徐鳳年挺像個攜帶傢仆豪奴出遊的貴公子。今日紫陽宮內無寒門,多是與華蓋郡乃至整座北涼官場關系深厚的外鄉人,人人非富即貴,要不然就是許煌、司馬燦這些底氣足以傲視王侯的“江湖散人”。據說連河州刺史的大公子和薊州刺史的千金都聯袂登山瞭,卻仍是不得入住紫陽宮,而隻能在神霄觀內。

徐鳳年聽過瞭兩人言簡意賅且畢恭畢敬的匯報,也無什麼發號施令,臨近洗象池,就讓他們忙自己的事情去。交談不多,不過那兩人仍是倍感榮幸,不論是城府深沉的大諜子,還是以性情穩重著稱的實權校尉,相視一笑,都是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這種發自肺腑的與有榮焉,是其他官場那種跟官場大佬湊近瞭混個熟臉的心態,其實有著天壤之別。徐鳳年故地重遊,才發現當年寂靜無人的洗象池是這般熱鬧非凡,堪稱比肩接踵,一問才知道似乎是有兩人要在池中那巨石之上比武,規則很簡單,誰從石上落入池水就算誰輸。徐鳳年實在是擠不到池邊去,就隻能在離著洗象池還有五十步的地方站著。人流中還有許多胸前掛著隻竹箱的小販來往穿梭叫賣吆喝,嘴上嚷著“看高手過招,豈能不飲咱們北涼的綠蟻酒”,要不然就是“買酒兩壺,贈送北涼王在武當山習武語錄一部”。池中巨石上兩位高手大戰正酣,徐鳳年耳邊都是轟然叫好聲,放眼望去,隻有當兩位高手高高躍起時才看得見兩人身影,一刀一劍,刀光劍影,交相輝映,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翩若驚鴻瞭吧。

徐鳳年不知怎麼就來瞭興致,跟某個小販買瞭些瓜子紅棗,跟大多數看客那樣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聽著身邊看客一驚一乍的招式講解,不免有些自嘲。瞧瞧別人打鬥是何等氣派,看客如雲,喝彩聲震天響,比起自己跟拓跋菩薩當時最終一戰的那小巷交鋒,可要威風多瞭啊。也對,好像這才是自己年少時夢寐以求的那個江湖嘛。徐鳳年慢悠悠嗑著瓜子,聽著耳邊都不收他半顆銅錢的友情介紹,很是愜意。根據身邊那些小道消息最是靈通的耳報神講述,徐鳳年得知正在酣暢淋漓一展身手的兩位年輕俠士,在江湖上可都不是什麼無名小輩,徽山大雪坪選出的新天下十人,其中那位佩名劍“五束素”的江湖俊彥,正是其中一位宗師的嫡傳弟子的至交好友。關系有點遠?是尋常阿貓阿狗就能跟天下新十大高手的親傳弟子沾親帶故的嗎?而用刀的北涼當地年輕人,那就更有來頭瞭,據說是連北涼王徐鳳年也愛惜其才,甚至親口指點過兩式三招刀法的。

聽到這個,徐鳳年比起先前聽到東西姑娘曾經自稱一眼就看穿瞭老黃的高手身份,更加忍不住齜牙咧嘴。就在徐鳳年當下有些憂鬱的時候,人流被強行擠開,徐鳳年轉頭看去,是並肩而行的兩名男子,皆是神情肅穆,一人懷抱長劍,一人雙手負後,像是要即將參加一場爭奪天下十人名頭的巔峰大戰,徐鳳年隻得跟隨身旁眾人一起給兩大高手讓路,原來是在巨石那兩位少俠大戰落幕後,就要輪到這兩位江湖分量更重的武林大俠登臺比試瞭。一位江湖人稱“江南梅雨劍”,一位江湖綽號“中原神龍”,聽聽,能有這樣讓人肅然起敬的綽號,還會不是大俠?

徐鳳年給兩位大俠讓路的同時,心想自己好像至今還沒啥拿得出手的綽號啊,是有點不像話,當年四人一起落魄寒酸地闖蕩江湖,且不說那個給自己取瞭一大串綽號的女俠李東西,其餘兩個可都是有的。徐鳳年唉聲嘆氣,嗑著瓜子,不光是當下憂鬱,襠下都有些憂鬱瞭。

徐鳳年突然轉過身,看到一幫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許煌,總是笑臉燦爛的司馬燦,相貌辟邪的劉端懋,神色冷清的晉寶室,還有個滿身酒氣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一柄長劍,應該就是那位享譽離陽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瞭。許煌低聲笑道:“在紫陽宮偶遇韓道長,聽說王爺到瞭山上,又鳩占鵲巢瞭一次,怎麼都該找到王爺說聲謝謝。”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禮的對話,結果給常遂的勾肩搭背破壞殆盡,要知道這傢夥直接就勾搭上瞭徐鳳年的肩頭,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薊北走瞭一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鸞麾下的步卒戰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騎軍,也不是離陽別地騎軍能夠望其項背的。本來呢,是估摸著咱們傢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臉放行,我到時候就也好找個借口,說自個兒水土不服在你們北涼上吐下瀉,得休養個三四年,不承想先生這次出手闊綽得很,連許煌這幾個也一口氣丟給瞭北涼,如此正好,我們師兄弟們幾個仍是湊一堆,可惜我費盡心機卻弄巧成拙,薊州一別,應該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後一面瞭,早知道就該跟著走到流州青蒼城。徐鳳年,以後咱們可就是要跟你廝混瞭,要不然借此機會,商量個事,幫許煌討要個將軍當當?醜話說前頭,雜號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涼州邊關的實權將軍,流州、幽州兩地也可以,以我許師弟的滿腹韜略,統率領軍個萬把人,肯定綽綽有餘。司馬燦這小子,倒是能留在涼州刺史府當個四五品的官,若是你氣魄再大些,幹脆就塞給宋洞明做幫手,就是要千萬小心這小子勾引你們清涼山的俏麗丫鬟,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褲襠裡的鳥。至於師弟劉端懋和師妹晉寶室,倒是不用著急,真沒有官帽子給他們的話,那就隨便找個地兒磨礪一年半載……”

許煌一臉無奈,司馬燦的燦爛笑臉變得牽強,劉端懋幹脆撇過頭,隻當不認識這個師兄。晉寶室偷瞥著徐鳳年,眼神復雜。

投桃報李,既然韓老先生如此大手筆,心中驚喜至極的徐鳳年也不是什麼小傢子氣的人,當場展露出一位藩王雷厲風行的一面,沉聲道:“許先生可以先去懷陽關都護府,我會親筆一封書信給褚祿山。北涼邊關軍務一向章法嚴謹,實不相瞞,我徐鳳年暫時也不敢保證許先生一定就可以立即當上涼州一軍主將,但定不會讓許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涼山,輔佐副經略使宋洞明,當然,若是嫌棄給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涼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鐵佑郡任職,刺史府那邊如今有個功曹位置空懸,陵州鐵佑郡則是剛剛空出一個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馬先生自己如何權衡瞭。而劉先生,我希望能夠去陵州幫助刺史徐北枳,也許一開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劉先生的學識和徐北枳的眼光,劉先生都能迅速脫穎而出。至於晉小姐,真的是暫時沒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麼樣都會給晉小姐一個滿意的答復。”

當徐鳳年說完這番話,別說司馬燦和劉端懋面面相覷,便是許煌也大吃一驚,晉寶室則緊抿著嘴唇,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舊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懶洋洋拎起酒葫蘆灌瞭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諸位能留在北涼,我徐鳳年當然歡迎至極,而且我二姐也一定會很高興。”

常遂輕聲嘆息道:“那麼除瞭與徐傢有上輩恩怨的大師兄,還有那個不得不跟你站在對立面的小師弟,先生座下總計八個弟子,當下六人都在北涼共事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聚散無常,我們六人,已經算是幸運的瞭。”

最後那句話,常遂顯然是對身邊猶有心結未解的師弟劉端懋說的,八人之中,當年劉端懋和皇子趙楷私交最好。

劉端懋置若罔聞。

接下來常遂提議聚一聚,大夥兒一起嘗嘗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綠蟻酒,徐鳳年就掏光銀子跟小販買瞭十多瓶酒,然後領著他們去瞭不遠處的茅屋。屋子雖無人居住,但常年都有人打掃,故而並不顯絲毫頹敗,甚至連屋後的那塊小菜圃也是綠意盎然。徐鳳年熟門熟路從屋內搬出竹椅竹凳,還特地搬出瞭一張本來用作堆放書籍的桌子。茅屋距離洗象池不遠,但兩處一動一靜反差鮮明,這跟武當山的有意為之有著莫大關系。一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圍桌而坐,常遂已經自顧自痛飲起來,許煌和劉端懋並肩而坐,晉寶室跟常遂相對而坐,坐在瞭徐鳳年斜對面。

自然而然,許煌就跟徐鳳年說起瞭那場廣陵水戰。當時在流州境內相逢,對於其實不過是一場屬於廣陵水師的內戰,兩人各執己見,果然如韓老先生所言,兩人各對一半。許煌猜中瞭一半,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戰事,而徐鳳年猜中瞭西楚勝出的結局。對於接下來的廣陵態勢,徐鳳年跟許煌又有爭執,曾經數次走遍舊西楚國境的兵法大傢許煌,堅信接下來離陽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圍之勢,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勢不可當的南疆十萬精銳,唯有此舉才能真正為西楚贏得戰略縱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帶站穩腳跟,真正發揮出廣陵江的天險之利。雖說如此一來,仍是難逃被盧升象和燕剌王南北夾擊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一隅之地,隻能註定被離陽朝廷一點一點蠶食兵力,形勢仍是會好上許多。

徐鳳年為此專門從屋內翻找出一份廣陵道的堪輿形勢圖,緩緩攤開在桌面上。許煌一手持酒杯,一手“指點江山”,娓娓道來:“山水畫講勢,武人過招,也講氣勢。那麼西楚的國勢,就在謝西陲西線戰敗,楊慎杏、閻震春兩員春秋老將,寇江淮在東線大放光彩和曹長卿一戰而定廣陵江之後,幾乎達到瞭頂點。但是……”

許煌往自己隻剩一半酒的杯中倒滿瞭酒,又指瞭指手邊的酒瓶:“西楚國勢再盛,終究是一杯酒而已,而離陽之勢,則是大如酒瓶。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傷亡不小,閻震春的騎軍一戰盡沒,甚至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全軍覆沒,瓶中酒水,仍是比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這還僅是我們紙上談兵,說那兵力多寡而已,離陽真正的大勢,在於新帝登基後,離陽民心,依舊穩固,甚至可以說是越發穩固。永徽祥符交替,遠沒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動蕩不安,所以離陽西楚之戰,前者可以一戰功成,後者卻是一敗皆休!”

許煌伸出手指先後點瞭點廣陵江北岸的一處重鎮,和南岸劍州的一處關隘,沉聲道:“若我是那曹長卿,就在老將吳重軒率領南疆大軍半數渡江之際,派遣一員敢打硬仗的悍將帶一萬精軍南下到此,掐斷退路,再讓一員老成持重善於防守的將領死守西線門戶,讓南疆十萬大軍想戰戰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鳳年微微俯身看著地圖,皺眉輕聲道:“我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提到過吳重軒這名老將,認為此人治軍領軍都遠在楊慎杏和閻震春之上,麾下猛將也不在少數,長途跋涉異地作戰,吳重軒不會不盯著自己的後方。”

許煌瞥瞭眼身邊蹺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馬燦,後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吳重軒和他身邊那撥悍將,都是打老瞭仗的經驗豐富之輩,不會如此疏忽,但是呢,兵書上俗話說千裡不運糧,這是南疆大軍潛在的不小隱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吳重軒等人可以解決的,那就是再熱血再激昂的沙場之爭,從來都是廟堂之爭無聲無息的漣漪。自離陽先帝起,就信不過燕剌王趙炳,當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說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萬虎狼之師的藩?吳重軒要是輕而易舉打下瞭西楚,太安城那幫官老爺就不怕人傢十幾二十萬南蠻子,沒事做瞭,就順勢一口氣跑到他們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啊?”

司馬燦忍不住偷偷從桌面上重新抓起一把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含混不清道:“北涼漕運受困,南疆十萬大軍又何嘗真的舒坦瞭。所以這場仗啊,吳重軒萬一能打趴下曹長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這期間朝廷肯定也要動手動腳的,就跟當初閻震春不得不‘心領神會’涉險冒進是一個道理。打成僵局,離陽朝廷最開心,打輸瞭,就等著被南征主帥盧升象就地整編收納吧,一兵一卒都別想回到南疆瞭,說不定連吳重軒都要進京為官。棠溪劍仙盧白頡不是剛剛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被貶謫當瞭經略使嘛,吳重軒就不心動?不想跟那個尚且根基不穩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鐵霜爭一爭?你小唐年紀輕,軍功也不咋的,名氣更沒我大,憑啥子跟我老吳搶位置嘛……再說瞭,太安城不都說不想當首輔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當兵部尚書的將軍也不是好將軍啊……”

晉寶室在桌底下一腳重重踩在這傢夥的腳背上,司馬燦明擺著是飽受摧殘的過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終於沒那麼玩世不恭:“雖然說離陽趙室朝廷行事霸道,一邊隔岸觀火看著涼莽大戰,一邊還要親身陷陣跟西楚叛逆過招,還要處心積慮跟老一輩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馬燦不得不說,離陽先帝真是個手腕厲害的君王。遍觀史書,如果不談邊功一事,那麼怎麼都該排進前五。別的不說,隻說削藩大勢之下,我們不妨掰手指頭算一算。北涼這邊不去說,那淮南王趙英,自己跑去沙場上戰死瞭,對吧?膠東王趙睢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守著東北門戶,沒錯吧?世襲罔替靖安王的趙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窩子,在自己腦門上刻下一個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說啊,一部春秋史書,是各國將軍你方唱罷我登場,什麼皇帝什麼文官都一邊涼快去,一頁頁都在寫‘武夫救國’四個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則換成瞭‘文人治國’四個字,張巨鹿領銜,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群策群力,真是好一個氣象萬千啊。哪怕一千年後,隻要是個讀書人,都會為這段熠熠生輝的歷史感到自豪。”

司馬燦突然一個停頓,環顧四周,如同那賣關子抖包袱的說書先生,喝瞭口酒:“那麼,問題來瞭!為何表面上看是離陽越拖贏面越大,北莽越耗著贏面越小,先帝卻仍是執意要讓廣陵道燃起硝煙,繼而讓北莽認為有機可乘,在這個時候大舉南侵呢?兩線作戰,就不怕再厚實的傢底也給揮霍一空嗎?”

常遂樂不可支,拎著酒葫蘆指瞭指這個師弟:“以後你小子在北涼混不出頭,就去酒樓當說書的,師兄我跟你搭臺,晉師妹收銀子。”

徐鳳年笑著給出答案:“天下精銳兵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經是極致,接下去隻會每況愈下,積弊漸重。而我北涼鐵騎,起始於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瞭。太安城一怕我北涼邊軍隨著時間推移,面對北莽不堪一戰,二怕我徐鳳年徹底坐穩座位握緊權柄之後,心懷不軌。很簡單的例子,我爹當年若是扯一嗓子說要跟趙傢劃江而治,軍中將士最少要立即離去小半,軍心渙散。可如果換成永徽末年,在北涼已經根深蒂固的徐驍再提這一茬,三十萬鐵騎,都是紮根的北涼老人瞭,走不瞭多少人。等我徐鳳年真正掌權個四五年,把邊軍大將都攏在手中,對太安城向來沒好感的北涼,不說矛頭直指離陽,在西北邊陲自立一國,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一個人之常情!”

司馬燦嬉皮笑臉問道:“王爺,真沒有想過這事兒?”

徐鳳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常遂終於開口說正經事,醉眼蒙矓道:“說到天下各路兵馬,能稱之為雄兵的,其實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漢禁衛軍的薊南步卒,已經給楊慎杏糟蹋瞭。閻震春的騎軍原本是離陽一等一的精銳騎軍,可惜瞭,老將也是死得憋屈,非戰之過。現在剩下來的其實屈指可數。新任淮南道經略使的蔡楠,原本六萬兵馬擴充到瞭八萬,戰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書唐鐵霜一手打造出來的遼東朵顏精騎,不俗,遼西藩王趙睢的黑水鐵騎也不錯,吳重軒的南疆‘大甲’,號稱能與燕文鸞的幽州步卒一較高下,燕剌王趙炳本人親領的四萬無鋒軍,一向藏藏掖掖,空有名頭,不曉得真實戰力。至於水師,好好的一支廣陵水師被一分為二,就不用提瞭。青州水師早就給青黨官員侵蝕得一塌糊塗,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夠天下無敵。數來數去,真正能夠保持足足三十年鋒芒不減的兵馬,也就隻有你們北涼邊軍瞭。”

常遂站起身,緩緩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險和城池是絕對擋不住北莽鐵蹄的,所以我要站在這裡,站在唯一可以在人數上占劣勢還可不退半步的北涼邊軍中,略盡綿薄之力,為中原擋上一擋。”

常遂仰頭喝盡大半葫蘆酒:“幽州葫蘆口,兩城數百堡寨,北莽馬蹄推進之時,隻有在北涼守軍死絕之後!”

常遂喃喃自語道:“不曾親臨邊關時,醉酒後寫那邊塞詩,總覺得大氣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戰邊關,一點都不是書生想象中的那豪氣幹雲。”

常遂朗聲道:“何必為死人寫詩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遺言!”

司馬燦輕聲道:“二師兄是真醉瞭。”

許煌猛然起身,高高舉起一杯酒,望向徐鳳年,說道:“為幽州葫蘆口!為涼州虎頭城!為流州青蒼城!敬王爺一杯!”

司馬燦,劉端懋,還有晉寶室也都起身舉杯。

徐鳳年起身後輕聲道:“我當不起這杯敬酒,你們就當敬那二十年無愧中原的北涼一杯吧。”

接下來喝酒就無拘無束瞭,真正做到瞭放開手腳。其間晉寶室兩次去洗象池那邊跟小販買酒,司馬燦到最後喝到瞭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卻是用那誰都聽不懂的傢鄉方言哼唱的,許煌也難逃一劫,這位最重風儀的美髯公喝得滿髯都是酒水,就連飲酒最少的晉寶室也喝得臉頰緋紅。這讓喝酒最多但卻始終清醒著的徐鳳年有些尷尬,一次把司馬燦從桌底下拉出來後,抬頭看到那個眼眸笑意盈盈的女子,徐鳳年赧顏道:“就我一人沒醉,是挺煞風景的。”

酩酊大醉的許煌瞇眼笑著,已是舌頭打結:“聽先生說大將軍在那封王之前,某次進京封賞,散朝後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擊一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說我徐驍手裡隻有六七百人馬的時候,在你眼中連個屁都不是!在我手裡有六七千人馬的時候,能不能見你,得看你心情。等我手裡頭有六七萬大軍的時候,你面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後仍要罵我是個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後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萬兵權,滅瞭六個國傢,光是皇帝就宰瞭四個,如何?我今兒喊你一聲老哥,可你敢答應嗎……哈哈,大將軍啊大將軍,我許煌作為晚輩武人,也希望能如你一般馳騁沙場,快意恩仇!”

徐鳳年看到晉寶室投來詢問的視線,低聲無奈道:“這是離陽官員以訛傳訛,根本沒這回事,要是真有,徐驍早就跟我吹噓幾百遍瞭。”

常遂也發酒瘋:“大將軍的確瞭不得,可那憑借書生一己之力輔佐大將軍,最終幫助北涼以一地戰北莽一國的李義山,又何曾遜色半分?!可惜就是李義山已經死瞭,否則我常遂便是給李大先生當個小小書童,又如何?能與先生說春秋,何其快哉!”

劉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顧,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給搖晃灑瞭,仍是在那裡喃喃自語:“酒杯呢,酒杯哪裡去瞭?”

司馬燦一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嗎,我方才在桌底下見著瞭!”

僅是半醉的晉寶室伸手撫額,這些個師兄弟,就不能略微有點讀書人的矜持嗎?往常在上陰學宮也就罷瞭,怎麼到瞭人生地不熟的北涼更加放浪形骸瞭。

徐鳳年笑道:“看來還是我們北涼的綠蟻酒,最厲害。”

黃昏中,到最後常遂幾個到底還是沒有讓徐鳳年送行上山,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去往紫陽宮,倒是常遂還不忘死皮賴臉跟徐鳳年要走瞭那柄北涼刀。晉寶室笑著拆臺道:“師兄肯定沒真醉,否則他每次喝高瞭都是送人東西,萬萬沒有跟人要東西的習慣。”

常遂瞪眼道:“師兄命都不要瞭,要把刀怎麼瞭?”然後馬上醉醺醺自顧自念叨道,“劍氣沖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氣沖鬥牛。徐鳳年,你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眾人皆醉你獨醒的道理,不行,明兒再找你喝一場,今天是我的師弟師妹們拖後腿的緣故……”

晉寶室沒好氣道:“行瞭行瞭,明天師兄你能跟武當山借來酒錢再說。”

徐鳳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瞭。”

晉寶室點頭道歉道:“見笑瞭,師兄他們一般不這樣。”

徐鳳年搖頭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涼水土也隻適合這樣的人。”

晉寶室不知為何悄然放緩腳步,轉頭問道:“當真如邊境傳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陣前讓棋府劍府樂府分別擺下‘棋盤’、‘劍圓’和‘坐立’三座大陣,還讓那提兵山百餘位昆侖奴操控那威勢等同於仙人一劍的床弩,甚至連道德宗的符籙大陣‘一線天’和公主墳的敦煌飛天也都用上瞭?就隻為瞭阻擋你繼續破陣前行兩百步?”

徐鳳年笑道:“被你事後這麼一說,才發現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不過其實當時突陣的時候,也沒覺得如何,何況當時我身後還有吳傢劍士數十騎護駕。”

晉寶室低聲道:“這樣啊。”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女子輕輕轉身,嗓音輕靈:“以身觀身,以傢觀傢,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一觀一觀都觀盡,悠然自得逍遙遊。”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陷入沉思。

暮色來臨,徐鳳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殘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內,然後去屋後看瞭眼菜圃,接著又在屋前蹲瞭會兒,這才回到屋子,點燃一盞油燈,隨手揀選瞭一本當年從武庫搬來的武學秘籍慢慢翻閱。深夜,徐鳳年放下書,走到屋外。

在澹臺平靜那些練氣士眼中,太安城,王氣濃鬱。襄樊城,鬼氣森森。江南道,清逸蕭蕭。

北涼男兒作不出邊塞詩,北涼女子也從無那閨怨。

死則死矣。

徐鳳年抬頭望向夜空。

一將功成萬骨枯,徐驍欠給春秋的,我來還就是。徐驍戎馬一生,身為武將,隻能殺人,談不上對錯。但是他在中原殺瞭多少人,我這個當兒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鳳年欠三十萬鐵騎和北涼百姓的,可能這輩子都還不起。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