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卷 第二章 鳳年擊殺祁嘉節,白煜留歸北涼道

當徐鳳年雙腳落在街面上時,沒瞭白衣僧人一丈凈土的佛法護持,頓時一口鮮血湧上喉嚨,給他硬生生強行咽回去。其實從徐鳳年禦劍離去到此時禦劍返回,不過小半個時辰。小鎮事態也已經穩定下來,在角鷹校尉羅洪才的五百騎和隋鐵山的拂水房死士鎮壓之下,差不多人人帶傷的王遠燃一行人已經被拘禁起來,而祁嘉節也讓殷長庚這些勛貴子弟返回客棧,他則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師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鎮內外不斷有甲士趕到,連武當山輩分最高的俞興瑞都來到小鎮邊緣,站在一堵泥墻上,雖未進入小鎮跟祁、柴兩位劍道宗師正面對峙,但這個師兄弟六人中“唯獨修力”的武當道人,明擺著是來堵他們退路的。

當宋庭鷺、單餌衣這兩個孩子看到滿身鮮血的徐鳳年時,呆若木雞。在從師父嘴中以及跟祁嘉節的對話中得知大致內幕後,少年是震驚於這個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劍,而白衣少女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差不多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瞭,那雙靈氣四溢的漂亮眼眸中隱約有淚光,雙手十指關節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

徐鳳年對羅洪才和隋鐵山揮瞭揮手,示意他們大可以退出逃暑鎮,五百角鷹輕騎和七十餘錦騎都如潮水瞬間退去,屋頂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紛紛撤掉,一氣呵成,無聲無息。這股恰恰因為沉默反而越發顯得有力的氣勢,尤其讓曾經在春雪樓當過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感到驚心。廣陵道也可謂兵馬強盛,但是那麼多支精銳之師中,除瞭藩王親衛,大概也隻有當時的橫江將軍宋笠調教出來的人馬,勉強能拎出來跟這撥北涼境內駐軍比一比。

徐鳳年沒有看到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心想應該是買完東西開始登山瞭。

徐鳳年對祁嘉節和柴青山說道:“咱們進客棧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間又掛上瞭那把長鋏的祁嘉節默不作聲。進瞭客棧一樓大堂,隻見空蕩蕩的,住客顯然早就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瞭,徐鳳年挑瞭張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節先後落座,宋庭鷺剛想要大大咧咧坐下,就被李懿白拎著後領扯回去,少年隻好老老實實站在師父身後。此時殷長庚一行人都站在瞭二樓樓梯口,但隻有離陽天官之子殷長庚獨自下樓,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亢地問道:“王爺,有我的位置嗎?”

徐鳳年把兩截斷劍輕輕放在桌上,一截長度已經遠遠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還能有口斷頭飯吃呢。”

殷長庚臉色僵硬,當他看到徐鳳年胸口那處鮮血最重的傷口,隻是瞥瞭一眼,很快就落座,眼簾低垂。

祁嘉節正襟危坐,閉目養神,柴青山則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那兩截斷劍。雖然此劍出自東越劍池的大奉劍爐,但除瞭宗門內那群年邁的鑄劍師,哪怕是他這個宗主,也從頭到尾沒能瞧上半眼。成劍之前,此劍如待字閨中的女子,但已經遠近聞名,其劍氣沖天,柴青山身在劍池,感受最深。但可惜這麼一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代名劍,才“出嫁”便夭折瞭。此時斷劍,就隻剩下鋒銳而已。

徐鳳年沒有著急開口,客棧內氣氛凝重。就在此時,那個沒有跟隨師父一起進入客棧的背劍少女,捧著一大堆剛買的衣衫鞋襪跑進來。其實不能說是買,鋪子早就關門,是她硬生生踹開大門,揀選瞭衣物再丟下一袋銀子。單餌衣怯生生道:“北涼王,你贈送我一本秘籍,我還你一套衣服,行嗎?”

徐鳳年笑瞭笑:“做買賣的話我虧大瞭,但如果是人情往來,那就無所謂瞭。單姑娘,你把衣服放在桌上好瞭,回頭我登山前會換上的。”

滿臉焦急的宋庭鷺踮起腳尖,在身材修長的師兄李懿白耳邊小聲說道:“師兄師兄,咋辦啊?師妹這個樣子,該不會就留在北涼不回咱們劍池瞭吧?”

徐鳳年不理睬這個少年的憂愁,對祁嘉節開門見山說道:“這一劍若是成功,你能助長劍道,朝廷也能安心。其實挺佩服你們的,都說天高皇帝遠,結果你們處心積慮來這麼一手,也真看得起我這個都不在江湖廝混的傢夥瞭。是有人在劍上動瞭手腳,你祁嘉節已經知道,我也不跟你們繞圈子,你祁嘉節今天就滾回太安城,十年之內不許出一劍,再幫我捎句話給你主子,我會找機會跟他聊一聊,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祁嘉節猛然睜眼。

“怎麼,沒的談的意思?”

原先一直用袖袍籠住雙手的徐鳳年,緩緩提起手臂,雙指彎曲,在那截極長斷劍上接連敲擊,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徐鳳年輕輕出聲笑道:“折柳送離人,不隻是你們中原的習俗,我們北涼也有。隻不過北涼跟你們不太一樣,這邊離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來瞭。不知道你祁嘉節到瞭北涼,會不會入鄉隨俗?”

長一丈餘的斷劍,折斷成瞭數十截。

一截截斷劍懸空升起,在桌面上輕盈轉動,如柳葉離枝,隨風而動。

祁嘉節冷哼一聲,看似發泄怒意,其實在座諸人都清楚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瞭。

“柳葉”緩緩落回桌面。

一顆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長庚如釋重負,年輕貴公子的額頭已經有汗水滲出。

但是下一刻,殷長庚隻感受到一股清風撲面,緊接著就給撞擊得向後靠去,連人帶椅子都轟然倒在地上。

整張桌子都被一人撞成兩半,柴青山轉頭望去,隻見祁嘉節被徐鳳年一隻手掐住脖子,這位祁先生整個人後背抵住客棧墻壁,雙腳離地。

祁嘉節腰間那柄長鋏僅是出鞘一半。

徐鳳年一手掐住祁嘉節的脖子,一手負後,抬頭看著這個體內氣機瞬間炸裂的京城第一劍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創的前提下,要殺你祁嘉節,真沒你想的那麼難。來而不往非禮也,回頭我就讓心中肯定對你頗多怨恨的殷公子,帶著你的腦袋返回太安城。”

隨著劍主的氣機迅速衰竭,長鋏緩緩滑落回劍鞘。

心思急轉的柴青山最終還是紋絲不動,心中喟嘆不已,這個年輕人,真是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啊。

這個年輕藩王為瞭殺祁嘉節,別看這般輕松寫意,身上剛剛有幹涸跡象的鮮血恐怕又要多出個七八兩瞭。

徐鳳年松開手,已經死絕的祁嘉節癱軟坐靠著墻壁。

二樓樓梯口的男女,趙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讓自己驚呼出聲。高士廉、韓醒言兩個都倒抽瞭一口冷氣。少年趙文蔚第一次重視這個既不聽調也不聽宣的離陽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樣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單餌衣。不同於哥哥姐姐們的震驚畏懼,這位隻在書籍上讀過邊塞詩的少年,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居高臨下第一時間打量起在座幾人的反應。看似面無表情,但是左手使勁握住椅子把手的劍道宗師柴青山;雙手微微顫抖重新扶正座椅,猶豫瞭一下才坐下的殷長庚;以及那個嘴角帶著笑意緩緩坐回位置的年輕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對姐夫殷長庚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趙文蔚,心思開始急劇轉變,以前不管爹怎麼說都聽不進去的隱秘話語,一下子都開竅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長庚隻是個太平宰相,做不成亂世首輔,我趙傢有這樣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鳳年對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剛才能忍住不出手,讓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應道:“王爺沒忍住出瞭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的徐鳳年瞥瞭一眼柴青山的兩個徒弟,說道:“柴先生收瞭兩個好弟子,東越劍池有望中興。”

雖然把這個風度翩翩卻行事狠辣的藩王視為大敵,但是宋庭鷺聽到這句話,還是不由自主挺直瞭腰桿。

廢話,被武評四大宗師中的一個親口誇獎,這要傳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鷺就一夜成名瞭!以後再離開宗門行走江湖,還不是輕輕松松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爺吉言瞭。”

徐鳳年對少年宋庭鷺笑道:“聽說你要做第二個在京城揚名的溫不勝?桌上有這幾十截柳葉飛劍,我送給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揚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無奈嘆息,這個惹禍精。這些東西,何其燙手啊。

徐鳳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斷劍,起身道:“殷公子,勞煩你領我去一趟祁嘉節的屋子,換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著徐鳳年那雙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幫王爺拿上樓。”

柴青山更無奈瞭,死丫頭,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測劍池跟北涼不清不楚嗎?

殷長庚帶著徐鳳年登樓,少女緊隨其後,樓梯口那些同伴在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鷺腦袋擱在桌上傻樂和。

李懿白打趣道:“有瞭新劍,就不擔心你師妹瞭?”

少年始終盯著那些柳葉殘劍,越看越喜歡,撇嘴道:“反正也爭不過徐鳳年,聽天由命唄。”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這個徒弟的後腦勺上:“瞧你這點出息!”

殷長庚在二樓走廊盡頭停下腳步,輕聲道:“這就是祁先生的房間瞭。”

不等徐鳳年動手,白衣少女就已經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開房門。

徐鳳年站在門口,對殷長庚說道:“如果你有膽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說一聲,蜀王陳芝豹如今有謝觀應竭力輔弼,如虎添翼,一旦給他在廣陵道樹立起威望,此人對朝廷的威脅,不在我徐鳳年之下。當然,說不說都是你殷長庚的事,況且我也強求不來。”

殷長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突然低聲道:“王爺,我能否進屋一敘?”

徐鳳年愣瞭一下,笑道:“無妨。”

俏臉微紅的背劍少女正在歡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瞭,甚至連背著的那柄劍也一並擱在桌上,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意思,此時更是端著個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長庚也跟著走進來,驚訝之後,也心眼玲瓏地不問什麼,隻對徐鳳年略帶羞赧道:“王爺,我去幫你燒一盆熱水,可能要王爺等一會兒。”

徐鳳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過這次幫忙,我可沒東西送你瞭。”

少女低頭小步走出屋子,到瞭走廊中,就開始蹦蹦跳跳瞭。

給少女這麼一打岔,殷長庚心境也平穩瞭幾分。他親自關上門,在徐鳳年坐下後,殷長庚沒有順水推舟跟著坐下,就那麼站著,正要說話的時候,發現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觸目驚心的鮮血從指縫間流淌出來,尤其是胸口那一大攤血跡,讓殷長庚忍不住懷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師,流瞭這麼多血真沒事?徐鳳年喉嚨微動,放下手掌後,輕輕呼吸一口氣,笑道:“你們那位祁大先生死前雖然沒有出劍,但是他饋贈給我的十八縷劍氣,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隻好請你長話短說瞭。”

殷長庚盡量不去聞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醞釀措辭,說道:“王爺可曾聽說坦坦翁有意要讓出門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餘光中,殷長庚看到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按在腹部,五指彎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鎮壓那些劍氣。

徐鳳年眼神玩味,點頭道:“聽說瞭,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這個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長庚搖頭沉聲道:“趙右齡對我一向看輕,這中間也有趙右齡對幼子趙文蔚期望極重的原因。事實上王爺應該心知肚明,我爹當年第一個離開張廬,比趙右齡、元虢、韓林等人都要早,正是因為他在對待北涼一事上,跟老首輔起瞭分歧……”

徐鳳年笑著打斷道:“分歧是有,不過你也別急著往張巨鹿身上潑臟水。殷茂春當年率先離開張廬,有關北涼的政見不合隻是一小部分,更多還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個能夠繼顧廬之後,能夠以文臣身份與張廬抗衡的人物。隻可惜青黨不爭氣,江南道的士子集團更是不堪,殷茂春兩次暗中拉攏都沒能成事,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還是元本溪才對。”

於是,殷長庚說不下去瞭。

言語間,徐鳳年時不時咳嗽一下。他繼續道:“讀書人果然天生就不適合面對面地談生意,幕後謀劃倒是一套一套的。行瞭,你說不出口,我替你把話說瞭。你爹跟趙右齡雖然是親傢,但一直相互看不對眼,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願意視為同道中人的官場同僚,就隻有馬上接任淮南道經略使的韓林吧?怎麼,要我北涼照顧一下志向遠大的韓大人?那麼你們的回報呢?”

殷長庚突然有些底氣不足,輕聲道:“韓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後,會立即向朝廷提議將經略使府邸搬到薊州和河州交界處……”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瞭。”

殷長庚松瞭口氣,因為再說下去,有些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語,實在是太難以啟齒瞭。

徐鳳年揮手道:“行瞭,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薊州那邊,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讓那位經略使大人放寬心。”

殷長庚欲言又止。

徐鳳年冷笑道:“該怎麼做,北涼這邊自然會權衡,總之不會讓你爹和韓林難堪。這筆買賣,肯定是你們那邊更劃算。”

殷長庚作揖道:“那長庚就靜候佳音瞭。”

殷長庚悄悄離開房間,發現不遠處站著那個端瞭一盆熱水的劍池少女。

徐鳳年當然沒那臉皮讓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服侍自己,關上屋子獨自脫去身上袍子的時候,也有些納悶,年紀越大反而臉皮越薄是怎麼個情況?一炷香工夫後,潦草包紮完畢、清清爽爽的徐鳳年,重新打開房門,少女眨巴著大眼睛,不說話。徐鳳年揉瞭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小姑娘,謝瞭啊,以後如果能等到北涼不打仗瞭,再來這兒遊歷江湖。關外風光,雖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兒的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頭發這個動作,太像慈祥的長輩瞭。

徐鳳年突然一抱拳,笑瞇著眼,學那江湖兒女大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白衣少女給嚇瞭一跳,然後笑得不行不行的,怎麼也遮掩不住,怎麼也矜持不起來。

徐鳳年大踏步離去,到瞭酒樓外,羅洪才已經在門口牽馬等候,身邊站著束手束腳的錦騎都尉范向達,還有那個負傷後、從涼州遊弩手之職退回境內任職的錦騎伍長陶牛車。

徐鳳年接過馬韁繩,上馬前望向那個身負內傷而臉色蒼白的陶伍長,伸出大拇指。

年輕藩王一騎絕塵而去。

羅洪才輕輕踹瞭一腳范向達,在翻身上馬前,又重重拍瞭一下陶牛車的肩膀,大笑道:“好樣的,這回給我長臉大發瞭!”

差點給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車,憨憨笑著。

錦騎都尉范向達悶悶不樂。

陶牛車轉頭說道:“范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夢。”

范向達給逗樂,笑罵道:“大白天做個鬼夢!”

陶牛車豪氣幹雲道:“范都尉,今兒我請你和兄弟們一起吃酒去,管夠!”

范向達訝異道:“就你那點銀錢,還都給傢裡人寄去瞭,能管夠?”

陶牛車嘿嘿笑道:“這不有范都尉你幫忙墊著嘛。”

范向達愣瞭愣,然後鬼鬼祟祟摟過麾下伍長的肩膀:“陶老哥,商量個事兒,反正今天就咱倆加上他羅校尉三個人,校尉大人這不跟著王爺去武當山瞭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說王爺是朝咱們倆豎起大拇指的?”

陶牛車一本正經道:“范都尉,借錢歸借錢,又不是不還,我陶牛車可是實誠人!”

范向達嘆瞭口氣。

陶牛車放低聲音道:“借錢不收利息,這事兒就成,咋樣?!”

范向達哈哈笑道:“沒問題!明天我再請一頓酒!”

為瞭照顧受傷的陶牛車,兩人都沒有騎馬,都尉和伍長並肩走在這逃暑鎮上,陶牛車突然眼神恍惚,輕聲說道:“我是胡刺史帶出來的最後一撥遊弩手,有些晚瞭,咱們標長都尉就都喜歡吹噓他們親眼見過大將軍,在關外那些年,把我羨慕得要死。范都尉,等王爺帶著咱們打贏瞭北莽蠻子,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輕的小夥子說一句,想當年咱們也親眼見過王爺的?就隔著這麼兩三步的距離?!”

范向達點瞭點頭,沉聲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徐鳳年和羅洪才上山的時候,俞興瑞也在。徐鳳年跟老真人討要瞭一顆丹藥,讓羅洪才回頭送給那個錦騎伍長,還叮囑說別說是他的意思。

當徐鳳年來到茅屋前時,趙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邊還有條空著的板凳,而那位白蓮先生正幫著徐鳳年搬書、翻書、曬書。

徐鳳年坐下後,跟叔叔趙丹坪同為龍虎山當代天師的趙凝神平淡道:“王爺如果要興師問罪,貧道絕不還手。”

徐鳳年冷笑道:“不還手?你還手又能怎樣?”

趙凝神眺望遠方,說道:“貧道願意在武當山上結茅修行十年。”

徐鳳年瞥瞭一眼那個忙碌的白蓮先生,笑道:“怎麼,為瞭能夠讓白蓮先生安然下山,竟然舍得連天師府的清譽都不要瞭。”

白煜緩緩起身,擦瞭擦額頭汗水,走向徐鳳年,蹲在兩人身邊,習慣性瞇眼吃力地看著這個北涼王,笑道:“王爺,讓趙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鳳年笑瞭。

這個白蓮先生,明顯比祁嘉節甚至是殷長庚都要識趣多瞭。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隻能留在北涼一年,在這一年間,我也會盡心盡力。”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五年!”

白蓮先生搖頭道:“這就不講理瞭。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鳳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給你白蓮先生一個面子,再別說少一年,少一天都沒的談瞭。”

白蓮先生還是搖頭:“四年的話,中原那邊黃花菜也涼瞭,而且北涼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爺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勢,定矣!”

徐鳳年縮回兩根手指:“三年。再討價還價,我真要揍你……哦不對,是揍趙凝神瞭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爺就揍他吧,我反正幫不上忙,看戲就行。”

徐鳳年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看在趙鑄那傢夥的分兒上,兩年。你再廢話,我連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這個讀書人哪來的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站起瞭身,身形矯健得很。這位白蓮先生作揖道:“兩年就兩年。”

徐鳳年連忙起身扶起白蓮先生,滿臉笑意道:“先生還習不習慣咱們北涼的水土啊?還有先生啥時候去清涼山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趙凝神最終還是被白煜勸說下山。白煜眼睛不好,也沒有多送。離別之際,白煜跟趙凝神說接下來修行,不妨去那惡龍被斬的地肺山結茅隱居,並且叮囑趙凝神暫時不要讓龍虎山卷入波瀾,太安城有個青詞宰相趙丹坪為天師府撐場子,離陽也不會太為難天師府。趙凝神憂心忡忡,顯然對於白蓮先生在北涼成為人質放心不下。白煜倒是無所謂,安慰瞭幾句,說那徐鳳年和北涼能否過河都兩說,拆橋還早。

在趙凝神單獨下山後,不得不又換上一身潔凈衣衫的徐鳳年出現在白煜身邊。趙凝神前往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修行一事,是他和白煜的一樁私下交易。龍虎山先後三次算計徐傢,第一次是在京城下馬嵬驛館那老槐樹下動手腳,竊取氣運;第二次是那位返璞歸真、形同稚童的老天師親自出馬,要殺他徐鳳年;這一次又是趙凝神不惜損耗本命金蓮牽引飛劍,徐鳳年豈會因為白煜留在北涼參贊政務就能一笑而過?如果不是看在黃蠻兒師父趙希摶老真人的分兒上,徐鳳年就算讓趙凝神離開北涼,也一定要這個與國同姓的黃紫貴人吃不瞭兜著走。

白煜低頭望向那條山路,輕聲道:“按照王爺的說法,地肺山不但是道門福地,更是起於北方的離陽趙室鎮壓南方江山的竅穴所在。隱居龍虎山的趙黃巢功虧一簣,先是黑龍被武當掌教李玉斧所傷,繼而連趙黃巢本人也被王爺殺掉,那麼凝神悄然進入至今仍是被朝廷封禁的地肺山,就無異於挖離陽皇室的墻根瞭。這件事,換成別人還真做不來,唯獨趙凝神最合適。一來姓趙,有近水樓臺的優勢;二來趙凝神是身具一教氣運之人;再者如今離陽北派煉氣士損失殆盡,最後那點元氣又耗在瞭東越劍池鑄劍一事中,難以察覺此事。”

徐鳳年笑道:“就隻許趙傢天子動手腳,不許我徐鳳年惡心惡心他?白煜先生頭回下山,不是覲見當今天子,而是私晤南疆世子趙鑄,見蛟而不見龍,不正是希冀著創下扶龍之功,一舉成為從龍之臣?”

白蓮先生微笑道:“但是如今我不得不受困於北涼整整兩年,即便僥幸成功,這扶蛟成龍的功勞,難免就要大打折扣瞭。王爺就沒點表示?”

徐鳳年轉頭玩味道:“先生這話就不厚道瞭,現在趙鑄處處受那南疆第一大將吳重軒的掣肘,手下勉強可以調動的兵馬,也就那最早北上平叛的兩三千騎,大半還是跟吳重軒借來的,先生這會兒留在趙鑄身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除瞭跟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還能做什麼?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我這是為先生考慮啊,等先生在北涼積攢出足夠的聲望,趙鑄到時候讓先生獨當一面,也就水到渠成瞭。”

白煜苦笑道:“這麼說來,我還得感謝王爺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笑瞇瞇道:“接下來兩年時間咱們都在一個屋簷下,說謝不謝的,多俗氣!”

兩人返回那棟茅屋的時候,白煜主動開口道:“王爺跟我說一說北涼局勢吧,我好心裡有底,省得到瞭清涼山副宋經略使大人那兒,兩眼一抹黑,給人笑話。我這雙不爭氣的眼睛,也跟瞎子差不遠瞭。”

徐鳳年有片刻的失神,沒來由記起當年青州永子巷,那個賭棋謀生的目盲棋士陸詡。此人在成功輔佐趙珣坐穩靖安王位置,以及謀劃瞭廣陵道那場千裡救援,幫趙珣贏得離陽朝野一片贊譽和朝廷的初步信任後,終於引起瞭當今天子的註意。當今天子釜底抽薪,幹脆就將他召去太安城。對於自己的挽留,陸詡沒有答應來到北涼,這不奇怪,但是陸詡坦然赴京就讓人想不通瞭。

徐鳳年收斂瞭散亂的思緒,緩緩道:“虎頭城有劉寄奴主持軍務,是我北涼天大幸事,再死守半年不成問題,不過前提是懷陽關及柳芽、茯苓三鎮不做分兵之舉。如果流州青蒼城或是幽州霞光城告急,任意一條戰線陷入險境,就極有可能導致三線都岌岌可危。到時候就不得不讓幽州角鷹校尉羅洪才,或是陵州珍珠校尉黃小快這樣的境內駐軍,火速奔赴戰場。但是在涼北那座規模還在虎頭城之上的新城建成之前,如此大規模且大范圍的長途運兵,糧草調度的壓力實在太大瞭,怕就怕疲於應付不說,到頭來還是遠水救不瞭近火的下場。所以眼下看來,雖然在戰場上我北涼穩穩占優,但是在看不見的戰場上,頂多是一個涼莽持平的局面。葫蘆口那邊,霞光作為最後一座邊關大城,燕文鸞已經給清涼山和都護府都立下瞭軍令狀,說要是霞光城在虎頭城之前被北莽攻破,那他燕文鸞就讓副帥陳雲垂提著他的腦袋送往懷陽關。”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臉色凝重道:“北莽大概也沒料到涼州、幽州會打成這麼個僵局,也在苦苦尋求破局。因此南院大王董卓前段時間讓數萬董傢私軍從虎頭城北奔赴流州。所幸給褚祿山料中,以八千騎死死拖住瞭董傢騎軍,否則流州戰局後果不堪設想。這場敵我雙方都沒有大肆宣揚的戰役,其實是涼莽開戰以來,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場。雖然各自戰損相對不多,但是隻要褚祿山八千騎沒能成功,既保存己方兵力,又不給董傢騎軍快速突入流州的機會,哪怕褚祿山用八千人全軍戰死的巨大代價,拼掉董傢兩萬騎軍,隻要給其餘一萬人滲透到流州,一旦跟柳珪大軍和拓跋菩薩的親軍會合,流州就等於沒瞭,涼州西邊大門外隻能眼睜睜任由北莽後續騎軍肆意馳騁,別說我們北涼那座新城建不起來,有瞭足夠運兵屯兵用兵的北莽,可以一鼓作氣對懷陽關展開攻勢。當然瞭,現在局勢不一樣瞭,我跟先生也就不藏著掖著瞭,那個在廣陵道聲名鵲起的寇江淮,已經是我們的新任流州將軍,順利領軍支援青蒼城。”

白煜輕聲道:“這麼看來,褚都護真是北莽那個董卓的命中克星。當年離陽、北莽第一場大戰,如果不是褚都護壞瞭董卓的好事,說不定那時候他就已經當上北莽歷史上最年輕的大將軍。如今又是褚都護親自率領八千騎,好似天降神兵,讓董卓再一次功敗垂成。”

徐鳳年點瞭點頭,玩笑道:“南褚北董兩個胖子,大概是因為咱們都護大人更胖點,所以打起架來,比較占便宜。”

白煜突然由衷感慨瞭一句:“這輩子都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能與那在北莽敵人心目中也極有威望的劉寄奴、春秋大魔頭褚祿山、北涼步軍主帥燕文鸞、舊南唐第一人顧大祖等這麼多名動天下的人並肩作戰。”

徐鳳年哈哈笑道:“習慣就好,我可能是很早就在這裡長大的緣故,不太有先生這種感觸。”

白煜呢喃道:“如果有一天在這裡待慣瞭,舍不得離開,那該怎麼辦?”

徐鳳年搖頭道:“很難。”

白煜很快就領會其中意思:北涼勝算太小瞭,不管他白煜想不想留在北涼,仍是身不由己,也許到時候他會跟很多士子書生一起逃難中原,背後就是北涼那座流血千裡、生靈塗炭的慘淡戰場。何況他白煜志在文臣鼎立的廟堂占據一席之地,而不是武人邊功的大小,方才這番言語,不過是一時意氣而已。所以他嗯瞭一聲:“倒也是。”

鄰近茅屋,白煜問道:“屋內有北涼形勢地理圖嗎?曾經天師府倒是有幾幅,不過都太過老舊粗糙,流州也不在其中。”

徐鳳年帶著這個仿佛莫名其妙就成瞭北涼幕僚的白蓮先生一同走入,翻出一幅地圖攤開在桌上。已是黃昏時分,徐鳳年特地點燃瞭一盞油燈。白煜幹脆就提著那盞銅燈趴在桌子上,開始跟徐鳳年詳細詢問北涼邊關和境內駐軍的分佈,甚至還要瞭筆墨,一問一答一說一記。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這句話對也不對。在大局上指點江山勉強可行,但不足以支撐起一時一地的具體謀略,尤其是在臥虎藏龍的北涼。若是白煜想要在邊關軍務上有所建樹,就不得不心中有數,做到胸有成竹,否則在宋洞明這種儲相之才或是李功德這種官場老狐貍面前瞎顯擺,隻能是貽笑大方,自取其辱。

徐鳳年趴在桌對面,輕聲道:“在形勢論,鼻祖顧大祖進入北涼後,徐北枳與其相談甚歡,兩人最終敲定,將北涼劃分出十四塊防禦重地。境內如角鷹校尉羅洪才由於是負責十四版圖之一的駐軍,所以同為境內校尉之一,官階品秩就要比陵州黃小快等人要高出一級。如今境內駐軍除去皇甫枰這樣的一州將軍,經過上一輪出自陳亮錫手筆的替換後,這撥新崛起、握有實權的校尉大多正值壯年,甚至有幾人還不到三十歲,從父輩起便對北涼忠心耿耿,而且對邊功抱有極大熱忱,對父輩打下的江山相對比較珍惜,所以如今各地書院出現一些議論,有的說我表面上倚重赴涼士子,給他們騰出從州到郡再到縣三級衙門的所有座椅,但其實仍有偏見,任人唯親,打心底裡註重將種血統。對於這類詰問,我認瞭,畢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北莽都打到傢門口瞭,我隻能,也隻敢提拔這些人。”

白煜擱筆後,瞇眼盯著地圖,蘸有些許墨汁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抹過,隨口問道:“新建流州的糧草,都是由陵州刺史徐北枳負責?”

徐鳳年快速思索這句問話背後的潛在含義,但是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就點頭道:“先生肯定已經聽說過徐北枳的綽號,而且現在北涼早就開始跟鄰近的幾個州大舉購糧。實不相瞞,許多明面上是怯戰逃出北涼境內的大戶人傢,其實有著拂水房諜子的隱蔽身份,在買糧一事上,立功頗多。涼幽兩州足以自給,故而流州糧草一事,還遠沒有到燃眉之急的地步。”

徐鳳年笑瞭笑:“我想好瞭,離陽朝廷真要掐死漕糧不松口,大不瞭我們北涼就明著搶糧,嗯,應該是借糧,別說有蔡楠十萬大軍駐紮的淮南道,就是陳芝豹的西蜀道,我也敢搶!”

在殷長庚牽線搭橋後,跟北涼悄悄形成默契的韓林出任淮南道經略使,是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北涼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韓林要士林清譽,要在廟堂上樹立起威武不屈、骨鯁忠臣的高大形象,北涼送給他便是,要多少給多少!至於朝野上下的罵名,徐鳳年會在意?而陳芝豹你不是要去中原火中取栗嗎?謝觀應不是喜歡耍幺蛾子嗎?徐偃兵如今就在陵州南境,跟出任陵州將軍的師弟韓嶗山在一起,沒有陳芝豹親自坐鎮,西蜀道的北門很難攔下北涼的借糧步伐,至於這中間的火候,徐鳳年相信韓嶗山。

白煜盯著相比其他三州顯得格外廣袤的流州疆域,問道:“楊元贊負責攻打北涼有天險依靠的葫蘆口,好歹給他連下瞭臥弓、鸞鶴兩城,北莽女帝心目中更值得托付重任的柳珪,在西線打流州,主力大軍卻一直按兵不動,甚至無所事事到瞭需要讓北莽請動拓跋菩薩進入流州的境地,如今更是讓董卓不得不調遣私軍趕赴流州打破僵局,這個號稱‘北莽半個徐驍’的柳珪,如此不堪?”

徐鳳年緩緩解釋道:“流州無險可依,要戰就隻能光明正大地戰,雙方都是如此。就兵力而言,柳珪大軍肯定是占絕對優勢。三萬私軍不說,瓦築、君子館四座姑塞州偏南的軍鎮也都傾巢出動,南朝那幾傢老牌隴關貴族也割肉掏出瞭三萬步卒,姑塞州持節令與柳珪交好,也掏出瞭那八千羌族輕騎,足有十萬兵馬。但是羌騎被龍象軍一口吃掉,如此一來,讓騎軍戰力本就遜色我們流州的柳珪大軍比較難受。在流州地面上,流州州城青蒼城守不守得住不重要,主力騎戰的輸贏,才是決定最終勝負的關鍵。以來自各方勢力的四萬多雜亂騎軍,對陣必要時刻可以舍棄青蒼城的三萬龍象軍,非是我北涼自負,的確柳珪是不敢輕舉妄動。”

白煜視線在流州地圖上緩緩遊移:“不敢輕舉妄動是對的,不動則已,一擊致命也是題中之義。”

徐鳳年皺眉道:“有關揣測柳珪如何出奇制勝,懷陽關都護府內已經有過多場討論。”

為瞭看清地圖,白煜手中那盞油燈不知不覺靠得太近,驀地,他右側臉頰一片火燙,他不動聲色地輕輕偏移幾分,然後點頭道:“這是當然。褚都護八千騎完成目標,寇江淮進入流州擔任將軍,龍象軍本就有王爺弟弟和李陌藩、王靈寶這樣的實力大將,加上流州刺史楊光鬥和幕僚陳亮錫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後方糧草無憂,怎麼看局面都要比涼州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要好許多。但是我覺得越是如此,柳珪就越會有所動作,說不定北莽南征三線兵力最少的柳珪能如此耐得住性子,就是在等董卓的中線和楊元贊的東線陷入不利……”

白煜又搖瞭搖頭,自顧自說道:“不對,不是說不定,而是肯定!”

徐鳳年默不作聲。

白煜抬起頭,眼神熠熠,沉聲問道:“如果柳珪能用六萬步卒皆死做誘餌,不惜代價攻打青蒼城,故意讓自己背水一戰,甚至連雜亂騎軍也都一並舍棄,僅以柳傢騎軍和拓跋菩薩帶去的精銳作為一錘定音的真正主力,三萬龍象軍能否忍著不上鉤?就算龍象軍肯忍,新入流州的寇江淮能不能忍?一旦其中一方參戰落入圈套,那麼其餘一方有沒有敢於見死不救的大局觀?!”

白煜看著徐鳳年,最後問道:“我想知道,北涼有沒有得到類似北莽女帝對西線、對柳珪震怒的諜報?有沒有類似南朝重臣極度不滿西線的龜縮,在朝堂上對柳珪群起而攻之的消息?!”

徐鳳年心頭一震。

白煜放下油燈,平淡道:“那麼王爺可以盡一切力量,馳援流州瞭。”

白煜不再說話,徐鳳年也沒有說話。

屋內寂靜無聲,除瞭偶爾燈花炸裂的幾下細微聲響。

蓮花峰盛況空前,大概是沾瞭武當山仙氣的緣故,三教九流都能在山上其樂融融。在這種背景之下,山腳逃暑鎮王遠燃一行人的返程就顯得格外淒涼,幾乎個個帶傷,尤其是他們的離境,去時比來時更有陣仗,待客熱情的角鷹校尉羅洪才派遣瞭一百騎貼身護送。在此期間,也有一件事情讓山上客人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據說中書省副官趙右齡、吏部尚書殷茂春、新任淮南道經略使韓林和燕國公的子女,在到達山腳後,甚至驚動瞭北涼王親自下山迎接,雙方十分“相見恨晚”。

兩撥世傢子截然不同的待遇,差點讓人誤以為離陽要變天瞭。直到等到一個駭人聽聞的小道消息流傳開來,說那大雪坪江湖十人中的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憑空消失瞭,沒有出現在離境隊伍中,換成瞭東越劍池柴青山。一番細細咀嚼後,眾人好不容易都回過味來,敢情這北涼王也夠陰損的,不但暗中下瞭狠手,而且存心要讓那幫大人物寢食難安啊!這話要是傳到中原,趙右齡等幾位中樞大佬還算好,畢竟都是皇帝陛下的近臣,找個機會把話講開瞭,以當今天子不遜色先帝的英明和肚量,肯定不會中瞭北涼的離間計,可是剛從刑部侍郎位置離開京城的韓林可就要遭殃瞭。淮南道那幫驕橫慣瞭的兵痞子能不揪著把柄惹是生非?

有瞭這份計較後,眾人對殷長庚這幫前程似錦的年輕俊彥都越發同情瞭。尤其是那幫江南道文人,一個個揚言絕對不會讓北涼這種粗淺伎倆得逞,隻要他們反身回到江南,一定會在文壇士林中不遺餘力為殷長庚、韓醒言等人證明清白,證明這些離陽王朝的未來棟梁在武當山下受到天大冤枉。好些清雅名士都約好瞭,在返程時要聯袂拜訪那位新上任的淮南道經略使大人,為其助威。韓侍郎在京城官場就向來以敢於諫言和清談玄妙著稱於世,萬萬不可讓此等忠臣好官在地方上受挫!大傢既然同為讀書種子,哪怕與那位韓大人素未謀面,卻是義不容辭!

白蓮先生在武當山上新近交瞭兩個朋友,就是角鷹校尉羅洪才和幽州諜子二把手隋鐵山。在跟兩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暢快言談中,獲知瞭山上山下的動靜,尤其是那些江南名士的義憤填膺。白煜對此一笑置之,同時感慨更深。不僅僅是風流雅士肚子裡打的那些小算盤,也不僅僅是徐鳳年已經親自動身前往流州,臨時接手瞭原本由北涼都護褚祿山兼任的涼州將軍一職。更多是兩者對比之下,北涼的那種習以為常的沉默,哪怕是隋鐵山說起中原文人的動向,不過是當笑話來講的,便是從邊境上死人堆滾過好幾回的校尉羅洪才,也沒在白煜面前流露出半點憤懣、積鬱。

兩人給白煜的印象就是北涼對於離陽朝廷根深蒂固的誤解,根本就不當一回事,離陽你罵我?你罵好瞭,我懶得理你。朝你動刀子?想倒是想,做卻也是不會做的,因為好像從大將軍徐驍起到新涼王徐鳳年,都習慣瞭把氣撒到北莽蠻子頭上,不樂意跟那幫讀書人一般見識。當然,如果像王遠燃這些人急著投胎跑來北涼,一臉“來打我啊”的欠揍模樣,那就簡單瞭,不打白不打嘛,而且會毫不猶豫下重手,保管打得你爹娘都不認識。

白煜住在山頂紫陽宮內一處僻靜小屋。不同於其他互為鄰居的外鄉貴客,白煜住處四周都是武當道人,是位靜字輩的道人臨時有事下山才給騰出來的地方,不少道士慕名而來拜訪白蓮先生,跟白煜請教學問,最後還是掌律真人陳繇一通教訓,才讓白煜清凈空閑下來。其實白煜本人不討厭這種往來,春蛙秋蟬,在不同處聽,可能就有著聒噪和禪味天壤之別。白煜其實知道趙凝神當時說要在武當山上“請罪”修行十年,未嘗不是好奇此山明明世俗氣息如此濃厚,同為道教祖庭,山上各個輩分的道士竟然每旬都要為人解簽、幫寫書信,為何偏偏能繼呂祖之後,尤其是最近百年,接連出現黃滿山、王重樓、洪洗象和李玉斧這樣的古怪道士,沒有一人願意飛升,香火反而壓過瞭龍虎山。

不成仙人,修什麼道?

常遂、許煌幾人聽到白蓮先生就在紫陽宮內後,也登門拜訪過白煜,大概是忌諱交淺言深,雙方都是默契地隻談風土人情不說軍國大事。倒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李東西和南北小和尚登門,給瞭白煜一個大驚喜。小姑娘是直接提著活雞活鴨進門的,也許是一路撲騰得實在累瞭,雞鴨在小姑娘進門的時候已經蔫蔫的,認命瞭。小姑娘說好像龍虎山外姓道士也能吃葷,這些雞鴨都是她在山腳逃暑鎮買的,就挑瞭兩隻最大的拿給白蓮先生補補身子。小姑娘還感謝瞭白蓮先生當年在天師府請他們喝茶,讓白煜委實哭笑不得,心想這小姑娘還真是念舊。晚飯的時候,小姑娘親自去紫陽宮灶房給白煜燉瞭一大鍋雞,南北小和尚根本沒敢上桌吃飯,蹲坐在門口那邊一聲聲念著阿彌陀佛。結果白煜還沒動幾筷子,有位婦人就在一個小道童的領路下氣勢洶洶興師問罪來瞭,身後跟著個白衣僧人。白煜連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婦人見到白蓮先生後,臉色好瞭幾分,不過仍是犯著嘀咕:這丫頭,送禮是送禮,可哪有偷拿傢裡最大隻的雞鴨送禮的傻閨女,果然是隨她爹,不曉得持傢!

白衣僧人坐下後,示意白煜繼續吃飯便是,笑道:“聽說手捧聖旨的吳傢大小真人已經在山腳瞭,暫時沒有登山的意圖,不過加上青山觀韓桂和白蓮先生你,這是欺負貧僧孤軍奮戰啊。”

白煜突然問瞭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先生可知道趙勾頭目到底是何人?”

李當心卻答非所問:“給先帝欽賜的白蓮先生喊先生,貧僧受寵若驚啊。”

待人接物一向溫和有禮的白煜破天荒咄咄逼人:“有人說是已經死在關外的楊太歲,有人說是暴斃的人貓韓生宣,也有人說是當年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

李當心直截瞭當道:“曹長卿當年去兩禪寺找過貧僧,連他這個趙勾最大的死敵,也不太清楚,曹長卿隻能猜測是那位銷聲匿跡的帝師——元本溪。不過趙勾真正做事情的五個,曹長卿碰到過三個。殺瞭一個安插在廣陵道的,其餘四人,一個早年掌握所有北地煉氣士,如今成光桿瞭,一個掌控一切掛名在刑部的銅魚繡袋的江湖人,還有一個,頂替死瞭的那個看著廣陵道的動靜,最後一個嘛,就雲遮霧罩瞭,隻聽說可能是負責針對北涼的重要棋子,至於是誰,恐怕在元本溪‘銷聲匿跡’後,誰都不知道瞭,連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李當心好奇地問道:“白蓮先生問這個作甚?”

白煜微笑道:“我要去清涼山待兩年,怕死在那裡。”

李當心皺眉道:“你猜那人就在北涼王府內?這不可能吧,有徐驍和李義山……”

白煜搖頭打斷道:“不一定是潛伏已久的人物,可能是後去之人,比如……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

李當心摸著光頭,沉吟不語。

白衣僧人笑瞭:“且不論宋洞明是不是趙勾中人,白蓮先生這一手借刀殺人,可不太好。”

沒有吃幾口飯的白煜放下筷子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有關宋洞明的身份,我僅是無端猜測而已,但是我既然打定主意在北涼活過兩年,就不得不用些不入流的手段。說實話,就算先生今日不來,我明天也會去找先生,懇請先生與我一起前往清涼山。所以東西姑娘這頓飯,白煜吃得問心有愧,若不是實在嘴饞,是連一筷子也下不去手的。”

白衣僧人自言自語道:“如果趙勾大頭目真是元本溪,那麼先被青眼相加又給拋棄的儲相宋洞明,就真有可能是趙勾中人,但與此同時,假設兩人都是趙勾人物,宋洞明也有可能就徹底死心塌地為北涼做事瞭。”

白煜點頭道:“離陽皇帝殺半寸舌元本溪,不簡單是卸磨殺驢那麼簡單,自然是忌憚元本溪手中握有的趙勾力量。先帝死後,元本溪對當今天子來說太過於難以預測瞭,比起北涼鐵騎好似遠在傢門外的鼾聲如雷,元本溪更是那臥榻之側的呼吸聲,即便很輕,卻更讓人難以安睡。楊太歲死瞭,柳蒿師死瞭,韓生宣死瞭,謝觀應走瞭,太安城內還有誰能夠制衡與先帝相處都能平起平坐的元大先生?話說回來,如果殷茂春或者某人才是元本溪最後選擇臺面上的儲相,宋洞明隻能淪為影相,哪怕宋洞明因為元本溪的死而心灰意懶,可我就怕萬一……”

李東西聽得腦袋都大瞭,幹脆就下筷如飛,不去聽這些麻煩事。婦人給南北小和尚盛瞭一碗白米飯,夾瞭些素菜堆在飯尖上,小和尚就在門口蹲著吃飯。

白衣僧人看著這個白蓮先生,笑道:“百聞不如一見。”

白煜自嘲道:“應該是讓先生失望瞭。”

李當心嘆瞭口氣,低頭看著滿桌飯菜:“北涼這就有廟堂的氣息瞭。瞧著色香味俱全,吃起來卻未必,看來當皇帝的確是沒啥滋味,難怪姓徐的那小子……”

李東西猛然一拍筷子:“爹,你跟人叨叨叨就,叨叨叨你的,可這些飯菜都是我做的!”

白衣僧人立馬讓媳婦去多拿一副碗筷,這還沒吃就伸出大拇指:“好吃!”

夕陽西下,薊州最北部橫水城正要關閉城門,城樓開始著手準備掛起大紅燈籠。正在此時,一名渾身浴血的斥候騎卒疾馳而至,負責瞭望的城頭士卒看清楚面孔後,扯開嗓子讓落下大半的城門重新升起,那名背後插有兩根箭矢的斥候一沖而入,竭力嘶吼道:“緊急敵情,北莽大軍來襲!”

沒過多久,橫水城內就點燃狼煙,為相鄰的銀鷂城示警,狼煙滾滾,竟是五萬北莽騎軍的規格。很快,橫水、銀鷂兩城以南的烽燧臺就陸續點燃狼煙,不到半個時辰,整座薊州北部都知曉瞭北莽五萬敵騎南侵的驚人消息!

橫水城新任守將是個身材臃腫的中年胖子,姓高名熒,此人自舊北漢起就是薊南望族的顯赫出身。大將軍楊慎杏的薊南步卒,相當大一部分兵源都來自薊南高氏。高熒根本來不及披甲,就在親衛扈從的簇擁下匆忙來到橫水城頭,臉色蒼白。不是高熒不想跑,而是根據斥候傳遞來的軍情,北莽先鋒騎軍已經近在咫尺,而且有大股馬欄子繞城南下率先堵截去路。

高熒牙齒打戰,真是悔青腸子瞭!本以為衛敬塘戰死後,有李傢雁堡七八千私人騎軍作為嫡系戰力的薊州將軍袁庭山,在這裡接連打瞭幾場勝仗,而且遼東邊境那邊大柱國顧劍棠也是捷報頻傳,高熒估摸著北莽蠻子既然如今打北涼都吃力,是不會分兵來薊州打秋風的,所以才先後花瞭三十萬兩銀子在袁將軍和京城那邊打通關節,靠著跟老將軍楊慎杏的那點香火情,跟一個京城世傢子搶來這個橫水守將的肥差。如今城內名義上有五千守城步卒,可是在薊州不吃空餉的將軍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隻不過如今有袁庭山盯著,吃相好瞭不少,大多隻敢吃一兩成空餉,至多三成。可高熒不是傢族長房嫡子,花瞭他所在二房三十萬兩私房錢才當上這個官的,因此橫水城真正的兵力,不足三千!而且清一色都是從薊南抽調來的油子兵。可這能怪他高熒嗎?薊北邊境盛產的弓手雖說更加弓馬嫻熟,可價錢也更貴啊。一個薊北弓手,都能頂兩個在幾年前還號稱“天下獨步”的薊南步卒瞭。薊州的老底子都給楊慎杏一股腦兒帶走,結果在廣陵道吃瞭大敗仗,如今戰力次一等的精銳薊南步卒也都給袁庭山死死把牢,高熒要在三年內撈回本錢,除瞭在橫水城做做樣子,還能有啥辦法?

高熒轉頭望向銀鷂城,那邊的守將韋寬孝也跟自己差不多的德行,他的官帽子剛買到手還沒焐熱。兩人年少時就是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當年還湊出個“薊州四公子”來著。姓韋的比自己還不如,自己好歹還不敢拿城內庫房器械動手腳,韋寬孝的銀鷂城據說都快搬空瞭,都低價私售給瞭薊北幾支強勢兵馬。前兩天請自己去銀鷂城喝花酒,韋寬孝這豬油蒙心、掉錢眼裡的王八蛋,竟然一擲千金,從州城請瞭兩位當紅花魁來陪酒。兩人在一張大床兩匹胭脂馬身上馳騁“廝殺”的時候,韋寬孝還跟他提議這事,說來錢太快瞭,五十輛裝滿弓弩甲槍的馬車一趟往返,就能有小十萬兩銀子入賬,而且保證暢通無阻。高熒當時納悶,薊州將軍袁庭山對於邊境事務一向管得挺嚴的,韋寬孝就笑罵他是豬腦子,用粗壯手指在那花魁白嫩的後背上寫瞭兩個主顧的姓氏——李、韓。

高熒瞬間就懂瞭,跟袁庭山同氣連枝的雁堡李傢,以及曾經被滿門抄斬、如今東山再起的忠烈韓傢!一個有總領兩遼軍政的大柱國作為最大靠山,一個是皇帝陛下大肆追封和破格提拔的薊州副將韓芳!高熒和韋寬孝,治軍帶兵一竅不通,但是在傢族耳濡目染,為官之道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袁庭山不管如何戰功不斷,但在邊境上做到薊州將軍差不多就是頂點瞭,否則老丈人已經統轄整個兩遼,若是女婿管著一個薊州還不夠,再來整個河州,這還得瞭?!所以這就需要薊州韓傢的那棵獨苗來制衡瞭,皇帝封賞再多,給予兵權再多,到底根基尚淺,副將韓芳在五年內都是一位值得朝廷信賴倚重的邊關武將。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高熒好像感到整座城頭都在震動。

借著最後的餘暉,在高熒視野盡頭,一條黑線從地平線上猛然出現。

高熒心如死灰,薊北防線徹底完瞭。

這位本意不過是來橫水城吃空餉的胖子,好像都還沒來得及從邊境走私中賺到什麼銀子。

高熒茫然四顧,除瞭從高傢帶來的貼身扈從,那些城頭守卒都是一些青澀稚嫩的臉龐,聽說在薊州北部隻需要在城內披甲持矛就能拿到一份不錯的軍餉,然後就都來到這橫水城瞭。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上任守將衛敬塘——老首輔張巨鹿的學生——曾經在此被迫出城與北莽騎軍作戰,八百橫水騎和四千精悍步卒,一戰皆死。更不知道更早之前,悄然過境千裡奔襲的一萬幽州騎軍就在這裡大破北莽。這座橫水城,其實一點都不太平。

許多橫水城士卒,到現在仍然抱有僥幸,天真地以為那浩浩蕩蕩的北莽騎軍隻是來耀武揚威,或者薊州將軍袁庭山很快就可以率軍一舉破敵,要麼就是大柱國顧劍棠正從遼東帶兵趕來。

王遂一口氣集結瞭北莽最東線邊軍的五萬精騎,秋捺缽大如者室韋和冬捺缽王京崇的各自一萬騎,還有三位硬著頭皮不顧兩位北莽大將軍“婉言相勸”的青壯萬夫長。五萬人馬相比漸漸從北庭草原增兵到將近三十萬的北莽東線總兵力,看上去似乎並不傷筋動骨,但是決定一場大型戰爭的走勢,人頭多少很重要,但不是絕對的。北莽新任東線主帥王遂拐走這五萬精兵,幾乎等於抽掉瞭東線一半的精氣神。

東線國境上那兩位跟柳珪、楊元贊資歷相當的大將軍,一來職權要低於王遂,二來兩人根本就管不著那三名草原悉剔出身的萬夫長,更別提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這樣的豪閥子弟瞭,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五萬人跑去薊州,這在離陽王朝自然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大如者室韋騎著一匹通體如墨的草原神駿,抬頭看著橫水城的城池輪廓,笑容猙獰,道:“咱們入城,還能吃上晚飯!”

距離展開沖鋒還有一段路程,王京崇沒有驅馬前往自己的那支萬人親軍,而是跟秋捺缽一左一右位於王遂身側,皺眉道:“諜報上說兩城守將高熒、韋寬孝都是酒囊飯袋,可要是對方拼瞭命死守,我方夜戰本就不利,加上五萬人馬都是騎軍,雖說下馬作戰也沒問題,可完全沒有攜帶攻城器械,當真能輕松拿下這兩座薊北重鎮?”

王遂嗤笑道:“帶兵打仗這種事情,除瞭註意戰場上的瞬息萬變,你們還得註意戰場以外的形勢,以後等你們有機會到瞭中原,更應該如此。王京崇,你覺得袁庭山為何會讓兩個笨蛋駐守橫水、銀鷂,真是他手中沒有閑餘兵力?退一萬步說,跟他一根線上螞蚱的李傢雁堡,私騎就有八千,騎戰尚且不弱,守城能有什麼問題?這不明擺著是給咱們讓路嘛,否則一路勝仗打下去,你以為他這個薊州將軍能當幾天?廣陵道戰事那麼不堪,一道聖旨送到薊州將軍府邸,朝廷要他去給南征主帥盧升象手下打雜,他袁庭山敢說一個不字?就算他敢,那小子的老丈人第一個就要收拾他!”

大如者室韋不耐煩道:“老子就不信高熒、韋寬孝這兩個孫子真有衛敬塘的膽識,更沒衛敬塘的能耐,拿下兩城,咱們無論是南下薊州、西去河州,還是最後退回東邊,都大有可為!主帥,你就直接下令攻城吧,橫水城這個頭功,王京崇就別跟我搶瞭!”

王遂冷笑道:“攻城?攻個屁城!你們要戰死,就給我戰死在幽州去。”

大如者室韋愕然:“那咋辦?”

王遂看著那座暮色籠罩中的邊城,說道:“告訴他們,投降不殺,不降屠城。隻給他們半個時辰考慮,再加上一句,咱們隻要城中的糧食和兵甲,至於人,隻要肯脫下甲胄,空手從橫水城滾蛋,咱們放行。”

大如者室韋嘀咕道:“沒意思。”

王遂轉頭對王京崇道:“你去跟那三個大老粗說一聲,橫水城歸你和大如者室韋,銀鷂城歸他們三個。”

王京崇點瞭點頭,正要策馬離去,隻聽到王遂淡然道:“等到兩城士卒出城南退,接下來怎麼撈取戰功,就都是你們五人的事情瞭。嗯,記住瞭,稍微留點活口傳話給那袁庭山,好讓薊州知道咱們是要一路南下的。在這之後,按照既定安排,橫水、銀鷂兩城各自留下三千兵馬守城,其餘所有人跟我奔赴河州。”

在王京崇遠去後,王遂笑瞇瞇問道:“秋捺缽大人,聽說你想著進城吃晚飯?”

眼神炙熱的大如者室韋嘿嘿道:“橫水城這兩三千人,勉強夠我和兒郎們吃上一頓瞭,吃不飽,但好歹能頂會兒餓。”

王遂面無表情,抬頭默默看著自建成起已經不知抵禦多少次草原鐵騎的橫水城。

祥符元年夏末,薊州橫水、銀鷂兩城失守,落入北莽之手。據傳北莽東線主力大軍要繞過兩遼防線,以薊州作為突破口大舉南下。

離陽朝野震動。

新任淮南道經略使韓林在赴任沒多久,就被朝廷緊急追封為館閣大學士。

淮南道節度使蔡楠被封為正二品的鎮西大將軍。

薊州將軍袁庭山被敕封為正三品的平西大將軍。

薊州副將韓芳被授予準許臨時擴充一萬兵馬的軍權。

與這道聖旨一同進入薊州的,還有一道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親自送去的口諭密旨:薊州戰事務必局限於薊北!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