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卷 第三章 徐北枳大發怨氣,曹長卿放下心結

北涼關外平地起雄城,而這座剛剛被正式命名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幾分平地起高樓的氣象,出現瞭一座規模不大的集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酒樓、茶肆、客棧、當鋪、賭坊,應有盡有,有商賈小販來此尋覓生意,有士子遠遊邊境,有江湖人呼朋喚友到此一遊,有人在此說書,也有些女子做著見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關新城的叫法,議論紛紛,外鄉豪客們都覺得“拒北城”這個說法不夠勁道,不如那個原本呼聲極高的“殺蠻城”來得幹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涼為官就任的書院士子,則普遍認為“京觀城”更為妥帖。雖說煞氣稍重,但是大概在這西北待瞭一年多,入鄉隨俗,赴涼士子們也開始被涼人風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隱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濁酒瞭。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動工的拒北城,無論是戰略意義還是象征意義,都可以說是北涼的重中之重。相繼有小道消息傳出,不但都護府要在年末從懷陽關遷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涼州別駕也將在此建造官衙,成為兼具涼州軍政大權的“關外刺史”。隻不過拒北城如此重要,駐紮新城周邊的精銳邊軍依然是北嚴南松的格局,這一點從集市上沒有任何遊騎巡視就能夠看出,起先赴涼士子對此疑惑不解,經由本地商人解釋後才釋然,原來關外廝殺鏖戰,關內平靜安逸,北涼已經有二十餘年瞭。

臨近正午時分,烈日當空,徐鳳年獨自走在這座綽號“小雀鎮”的集市上,身邊沒有白馬義從護衛,甚至連徐偃兵都沒有陪同。集市居民多是外鄉人,除去涼州城百姓和燕文鸞這撥北涼老人,其實真正熟悉新涼王相貌的北涼普通人並不多,數萬虎頭城將士都熟悉,可惜連同主將劉寄奴在內,都戰死瞭。跟徐鳳年作為袍澤的幽州萬騎也熟悉,但是第二場葫蘆口戰役,死傷過半,除瞭鬱鸞刀,更不會出現在這裡。

此時徐鳳年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是欽天監之戰的後遺癥,祁嘉節的劍氣原本經過軒轅青鋒“轉嫁”調理後,已經被壓抑在三處竅穴,這也是徐鳳年能夠與鄧太阿、曹長卿酣暢戰於下馬嵬驛館的前提,如今洪水決堤一般在體內肆意遊走,如大軍過境、鐵騎踏地,徐鳳年體內如有陣陣擂鼓悶雷聲,如果換成擅長內視的道教入聖大真人,恐怕就要對長生一事徹底絕望。

徐鳳年挑瞭一棟人聲鼎沸的酒樓落座。三次江湖,首尾兩次都過著斤斤計較的日子,知道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的道理,習慣瞭有錢在手心不慌。他掂量瞭一下錢囊,要瞭一壺酒兩碗飯三樣菜,在臨窗的位置坐著,摘下涼刀穿上便服,就像是個遠遊邊關的尋常士子。酒樓不大,生意卻好,越來越多的食客擁入,就有人打起瞭拼桌吃飯的意圖,店小二一臉為難跑來跟徐鳳年說瞭,徐鳳年笑著點頭說沒事,但是要求兩壺綠蟻酒按一壺的價錢來算,店小二在心裡一合計,這買賣還是有賺頭,就自作主張地幫著酒樓老板答應下來。跟徐鳳年拼桌的有五個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氣質迥異,豪俠與書生,也不知是怎麼湊一堆的。豪俠的豪,顯而易見,就像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佩劍的劍鞘是用金子打造的,而書生的書香氣,文巾襦衫不說,還各有一把紫檀灑金折扇,扇墜質地都是千金難買的奇楠。隻不過徐鳳年的眼光何其老辣,一人奇楠扇墜是蜜結、一人是下品的鐵結,那麼兩人傢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瞭,顯然後者是在打腫臉充胖子。一張桌子四條長凳,兩名豪客和兩名士子並肩坐在徐鳳年左右,唯獨那名年輕秀美的女子單獨坐在徐鳳年對面。人靠衣裝佛靠金,大概是都沒有把穿著樸素的徐鳳年當根蔥,言談無忌。女子是江南口音,軟軟糯糯,言語不多,但是並不附和男子,兩位大俠氣很足的男子一個薊州口音一個遼東腔,讀書人則是分別來自中原青州和東南劍州。

這四個男人既聊天下局勢也聊江湖趣聞,言語中對離陽朝廷毀譽參半,覺得京城廟堂上各部衙門主官的走馬觀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氣象,可惜盧升象這幫南征武將不爭氣,才使得廣陵道叛軍趁勢坐大,但是無一例外,對整個離陽王朝的國勢趨於鼎盛並無懷疑。一來北涼打贏瞭北莽,西北門戶穩如磐石,再者顧劍棠的兩遼邊軍終於主動出擊,打出瞭一連串鼓舞人心的勝仗,在這之前,兩位喜歡跟北涼鐵騎一較高下的趙姓藩王,燕剌王趙炳和廣陵王趙毅麾下精銳都讓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國顧劍棠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讓朝野上下如釋重負,原來我們離陽,不是除瞭北涼邊軍就無人能與北莽蠻子掰手腕。其中說到兩遼和替天子巡守邊關的兵部侍郎許拱,那名來自中原的讀書人“雲淡風輕”地說到自己父輩與許侍郎關系莫逆,早年是同窗,後來更是同僚,龍驤將軍入京赴任之時,他父輩數人都在送行隊伍之中,而且至今仍有書信往來。聽到這裡,原本還時不時瞄幾眼徐鳳年的女子,突然間就重新高高在上起來瞭。

徐鳳年吃飯細嚼慢咽,可也就兩碗飯三個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好在手邊還有一壺綠蟻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開酒壺倒瞭杯酒。其實不光是他這一桌在高談闊論,酒樓內十有八九都是在指點江山,吃著二三兩銀子一桌的菜肴酒水,操著太安城皇宮或是北涼清涼山王府的心。徐鳳年微笑著聽著周圍的沸沸揚揚,舉起酒杯,轉頭望著窗外的大好艷陽天。不知何時,那名手持鐵結奇楠雕彌勒扇墜的劍州讀書人,說到瞭那個素未謀面的新涼王,不知是喝高瞭,還是有意要在心儀女子面前故作驚人語,言語之間就有些沖,痛飲一杯後便嗤笑道:“誰都知道那位老涼王嫡長子,早年世子殿下當得很混賬,紈絝混賬瞭十來年,惡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涼王去世前讓他參與北涼關外的那場閱武,顯然這就是在給世襲罔替北涼王爵鋪路瞭。如今北涼市井小民都說新涼王當年以世子兼任陵州將軍的時候,把那個解甲歸田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給狠狠收拾瞭一頓,大快人心,事實當真是如此?”

貌美女子好奇問道:“宋公子,此話何解?”

年輕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與過河拆橋罷瞭,說到底還不是老涼王唯恐自己兒子不能服眾,所以暗中授意坐鎮陵州官場的李功德,要收拾鐘洪武來殺雞儆猴?否則以徐鳳年當時的身份人望,真敢挑釁積威深重的堂堂北涼騎軍主帥?誰不知道大將軍鐘洪武在邊軍中門生無數,不但如此,富裕甲北涼的陵州都被笑稱為鐘傢的後院,北涼先迫使鐘洪武離開邊軍,再將這個老軍頭拿下,隨後在北涼行伍改制中,不動邊軍隻動境內駐軍,一氣呵成,若說不是老涼王生前的佈局,誰信?”

自稱與許侍郎有世交之誼的年輕人笑著點頭道:“應該說是殺‘老’虎儆猛虎,鐘洪武不在其位,如虎無牙,老涼王拿他來給長子‘祭旗’,再合適不過。同樣是北涼邊軍的大將,同樣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鸞,因為當時手裡還握有幽州軍權,老涼王動瞭沒?那個世子殿下敢動嗎?事實是徐鳳年在繼位之前,根本就沒有去幽州!為何選擇陵州?因為比起武將放屁都比文官說話管用的幽州,這裡的文官能與將種門戶分庭抗衡,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的經略使的官身,如何敢不為徐傢效死?準確說來,宋兄所謂的三件事一氣呵成,真正的伏筆,是李功德這位當時兼領陵州刺史的經略使,如果我是鐘洪武,早就該心生警惕瞭。”

那兩個豪俠說江湖說武林可以誇誇其談,可說到這官場、這廟堂那就蒙瞭,但是聽著就很殺機四伏的樣子。兩人相視一笑,文弱讀書人手裡的筆桿子,何嘗不是手中刀?

姓宋的讀書人深以為然,繼續冷嘲熱諷道:“且不管徐鳳年的大宗師身份是真是假,咱們隻說那幽州萬騎出現在葫蘆口外,如今北涼人都說此舉有徐驍之風,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萬人敵的驍勇猛將,他徐鳳年作為藩王,此舉果真妥當?難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關外,這北涼就根本不用守瞭?老涼王和麾下三十萬鐵騎,二十年死守西北大門,就是為瞭讓他徐鳳年意氣用事來給自己增添幾句美名的?”

說到這裡,年輕讀書人哈哈大笑:“北涼都說大將軍徐驍從不懼天下罵名,都說徐驍曾言離陽罵人的口水能裝滿幾千隻大缸,給他用幾輩子的洗腳水都夠瞭。現在看來,徐驍不怕罵名興許是真,可他的兒子,想要史書留名,而且必須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啊!”

另外那個年輕士子啪一聲嫻熟地打開折扇:“新涼王新北涼,拒收聖旨的壯舉,那可是贏得瞭無數北涼民心,厲害!隻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還是陳亮錫的謀劃,要我看,如果不是陵州徐北枳的大力買糧,和陳亮錫在流州青蒼城的運籌帷幄,北涼即便有號稱三十萬鐵騎的邊軍,也擋不下北莽百萬大軍。”

讀書人,自然是親近讀書人的。當然前提是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沒有直接的名利沖突,否則讀書人禍害讀書人,更殺人不見血。

徐鳳年緩緩喝著酒。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很淺顯,他能有今天,當上北涼王,是靠父親徐驍和李義山,守住關外,是靠徐北枳和陳亮錫。而他本人,就是在北涼瞎逛,謀取名聲,騙取民心。

徐鳳年其實沒有半點生氣,反而有些開心。

好歹這兩個外鄉士子,承認瞭徐傢兩代人守住瞭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劍的豪俠壓低嗓音,小心翼翼說道:“兩位公子,隔墻有耳,聽說這北涼的拂水房諜子,那可是一等一地耳朵靈光。”

姓宋的劍州士子大笑道:“無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證明瞭那徐鳳年的氣度,不足以擔當鎮守西北重地的權勢藩王!”

徐鳳年頓時對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諜子在這座小鎮上不少,而且人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這個傢夥來瞭這麼一句,看似放蕩不羈,其實等於給自己貼瞭一張護身符,若是那個沽名釣譽的“徐鳳年”知曉此事,聞信後也應該是一笑置之才對,說不定還要千金買馬,以此來收買人心,給赴涼士子一個交代。徐鳳年嘆瞭口氣,低頭喝瞭口酒。雖然這桌人很江湖,但是他沒來由想起瞭春神湖畔,有個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輕人。他叫賀鑄,與北涼徐傢有仇,但是為瞭報恩賈傢嘉,仍是身負重傷前往快雪山莊向徐鳳年報信,最後死在瞭山莊裡。

千金一諾輕生死。

徐鳳年無比敬重這樣的人,內心深處,將這個人、這種人,擺在瞭僅次於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劍神鄧太阿之上。

不在於你是誰,而在於你做瞭什麼。

不是你做瞭什麼壯舉,而是設身處地,你隻要做瞭什麼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鳳年就會由衷敬佩你,若能同桌,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當年第二次遊歷江湖,有個叫呂錢塘的劍客扈從,死前對徐鳳年罵瞭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意思很簡單,如果你不是北涼世子,不是徐驍的兒子,不是聽潮閣有想要的秘籍,老子會為你拼命?

所以徐鳳年按照呂錢塘遺願將骨灰撒在廣陵江的時候,依舊心懷愧疚。

所以徐鳳年對那個因為胸脯豐滿而羞於與人切磋的女俠,那個願意在他和溫華落魄時也流露善意的女子,始終覺得她是真正的女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瞭一輩子,所以大雪坪劍來,是為綠袍兒,廣陵江畔破甲,是為昔年那個風采冠絕天下的青衫劍客,隻為兩人無憾。死前萬裡借劍,是為瞭親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老黃的江湖很小,他的死在武帝城城頭,是為瞭喜歡吃劍的師父隋斜谷,向自己師父證明他有個還不錯的徒弟。更多是為瞭那個讓他願意稱呼一聲公子的年輕人,那個一起走過江湖的年輕人。一起顛沛流離六千裡,缺門牙背劍匣的老人,才不把徐鳳年當成世子殿下,而像是自己的晚輩。

溫華折劍離開江湖的時候,一定是把徐鳳年隻當成徐鳳年,隻是那個與他稱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為有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鳳年才會在倒馬關將佩刀借給那個憧憬江湖的稚童,才會在北莽為青竹娘一怒殺人,才會對鴨頭綠那對魔頭夫婦並無恨意。

所以這些人漸漸不在江湖的時候,徐鳳年成為瞭武評四大宗師之一,反而對江湖無所謂瞭。

徐鳳年對這個世界,對這個江湖,始終心懷善意。

就像樓外的日頭,太平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禍首。可當入冬,日頭不會因為夏天時分人們的憎惡,就不會到來,而是依舊讓人感到暖意。

徐鳳年喝完瞭最後一杯酒,輕輕放下酒杯,由於是拼桌,隨著那邊的大酒大肉不斷端上,他的菜盤碗碟都被擠壓在一起,顯得可憐兮兮,鳩占鵲巢莫過於此。

好像是生怕這個礙眼的傢夥垂涎美貌,還要覥著臉跟店夥計多要一壺酒,所以當徐鳳年放下酒杯的時候,四名男子都投來不怎麼客氣的視線。

徐鳳年笑瞭笑,就要識趣地結賬離開。

因為那個不知何事找到這裡的徐北枳,其實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後。他先前拒絕瞭徐鳳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經站瞭兩杯酒的工夫瞭,每當聽到那兩名讀書人對徐鳳年冷嘲熱諷的時候,就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徐鳳年對這個自己親手從北莽拐騙到北涼的年輕謀士,其實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陳亮錫的徐陳之爭,在師父李義山在世時就埋下瞭伏筆,對於兩塊璞玉的雕琢,李義山也為徐鳳年錦囊相授,提出過獨到見解:“徐北枳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傢氣度,也需從細處小心雕琢,祛除負傲,方能慢慢見天香國色,漸入佳境。”“陳亮錫恰似貧傢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瞭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這些年來,徐鳳年嘗試著將陳亮錫“帶在身邊”,先是讓其主持北涼鹽鐵,後來更是讓陳亮錫負責北涼地方軍政改制,反而將徐北枳丟瞭出去,遠離清涼山,在陵州官場慢慢攀爬,直到涼莽大戰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鐘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晉升。如今兩人走勢剛好顛倒,陳亮錫遠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處清涼山王府,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從明面上看,徐北枳當過陵州刺史,是務實的封疆大吏,如今升任北涼道轉運使,雖是略顯務虛瞭,卻像離陽的州郡主官入京擔任六部尚書,若是能夠再經歷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調中樞,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首輔次輔瞭。反觀陳亮錫,鹽鐵、漕運、軍政三事,兩敗一成,官職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蒼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別駕,連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比不上,好像被徐北枳遠遠拋在身後,但事實上北涼境內受益於改制的那些實權武將,如汪植、黃小快、焦武夷之流,對陳亮錫這個幕後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蒼城之戰,更把陳亮錫推到一個超然的地位,北涼官場和赴涼士子,就對陳亮錫的投筆從戎極為推崇。一個暫時還未被朝廷承認的從二品轉運使,一個眾望所歸且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流州別駕,一個“躲在”北涼後院的刺史,以及接下來繼續與賦稅糧草打交道的轉運使,一個親耳聽過北莽馬蹄、親眼見過北莽鐵甲的流州中堅文官,兩者未來成就的高下,是不會以官品高低來判斷的。

在徐鳳年的內心深處,擁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隻是因為自己需要世襲罔替安穩過渡,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則徐北枳更應該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楊光鬥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個原本應該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來馬上就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徐鳳年仍是需要徐北枳遠離戰場,為北涼邊軍贏得一個穩固的後方。這樣一座沒有硝煙的沙場,老百姓註定看不見,甚至連北涼官場也會忽略。自然而然,遠不如身處邊境第一線的陳亮錫大放異彩,璀璨奪目。

在徐鳳年起身喊來店夥計的時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瞭,上前幾步,笑瞇瞇拍瞭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錯愕轉頭的時候,問道:“敢問芳名?”

兩名遠道而來的外鄉士子都對這個登徒子怒目相視,來自遼東的豪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間佩劍,沉聲道:“小子,我勸你把狗爪子從陸姑娘肩頭拿開!”

四人隻見那個年輕人悻悻然縮回手,但是緊接著他便抬起雙手,重重擊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鐵甲的北涼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樓,大堂頓時鴉雀無聲。而這名武將,一看就不是尋常士卒,說不定是個邊軍都尉那都小瞭。

徐北枳像極瞭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那隻“狗爪子”又放在瞭女子肩頭,另外那隻手指瞭指身後,笑道:“怎麼,不服?!”

那名滿身殺氣的魁梧武將站在徐北枳身後,雖然氣勢驚人,但是眼神無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個陵州實權校尉,就成瞭那種幫著自傢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關鍵是這還當著北涼王的面啊!

正在掏錢結賬的徐鳳年有些頭痛,店夥計趕緊拿瞭酒水錢就跑路瞭。

遼東豪俠立即松開劍柄,雖未說著向人低頭的言語,但顯然已經想著息事寧人瞭。

徐北枳突然轉頭望向那個薊州好漢,上前兩步,一巴掌拍在那傢夥的腦袋上,罵罵咧咧道:“聽口音是薊州那邊的?薊州是吧?老子差點就要去你們薊州當經略使瞭!幹你娘的薊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涼鐵騎還真就要跟河州薊州“借糧”瞭,而且是一路推進到京畿西部。這口怨氣,徐鳳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師,徐北枳出氣不得,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湊合的機會瞭。

那個薊州大俠真是欲哭無淚,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剛才正忙著收拾那條油膩雞腿,想給陸姑娘拍馬屁都已經錯過瞭,根本就沒來得及朝你瞪眼啊,你憑啥沖我發火啊。

除瞭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聞風而動,如此一來,徐北枳的“仗勢欺人”就越發明顯瞭。

徐鳳年起身繞過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輕聲說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揮開徐鳳年的手,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讓!你什麼時候把對北莽的氣魄分出一絲一毫,離陽朝廷也不敢讓溫太乙和馬忠賢去靖安道接手漕運!我徐北枳在陵州,被說成‘買米刺史’,如今到瞭清涼山,成瞭轉運使,還是個買糧官!這沒有關系,但是我們北涼鐵騎,有關系!”

已經積攢瞭無數怨氣的徐北枳終於怒極,一拳砸在徐鳳年胸口:“離陽要天下少死人,我北涼答應!但是離陽要我北涼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個不答應!”

一口一個溫太乙、馬忠賢,再加上那個“我徐北枳”,不僅僅是剛剛就漕運一事調侃北涼的兩名讀書人嚇得噤若寒蟬,整座酒樓的人都大氣不敢喘一下。

徐鳳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個心灰意懶的遲暮老人,意態闌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終歸能夠讓朝廷不缺一石糧草進入北涼,你這個北涼王其實已經做得很好瞭。”

徐北枳望著這個年輕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轉頭,對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當北涼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隻是為瞭這個叫徐鳳年的王八蛋玩意兒,就那麼慷慨赴戰死在關外?!”

沒喝酒卻像發酒瘋的徐北枳環視四周:“老子要是徐鳳年他這個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們這幫連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傢夥瞭!關外以南,是我北涼!別忘瞭,北涼以南,就是你們中原!”

徐鳳年搖頭,開口說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著這個傢夥,低聲苦澀道:“我憋屈。”

徐鳳年笑瞭,從酒桌上拎起一壺還未打開的酒,摟過徐北枳肩頭:“行瞭,請你喝酒。”

徐鳳年不由分說帶著徐北枳離開,不忘轉頭對那個應該找錢給徐鳳年卻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夥計打趣道:“少收這桌客人一壺酒錢,剛好兩清瞭。”

跟隨在徐北枳身後充任扈從的實權校尉,正是北涼舊將王石渠之子汪植,劍門關一役後負責陵州與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臘子口,如今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之一。在鳳字營脫穎而出的洪書文現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職,足可見汪植在年輕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聲音,拂水房聽得到,徐鳳年也就聽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涼想要成為山頭,就需要推到軍頭的位置上,最不濟也要跟邊軍以及兵權沾邊才行,否則任你做到李功德這樣的經略使,在北涼也發不出足夠分量的聲音。在徐鳳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鐘洪武橫眉瞪眼?不敢的,甚至連鐘洪武的部將也不敢。而北涼的山頭,除瞭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名副其實的老將,其餘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為手裡有兵權,而官品要高出半階的涼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當下的陳亮錫其實也算,因為他跟龍象軍有近水樓臺的優勢,青蒼城一戰,與流州將軍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隨著他離開陵州進入王府,先前與徐北枳關系很好的汪植這撥青壯武將,就會有些心思,所以這次北涼巨頭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離開臘子口北出關外,除瞭汪植本人想要為徐北枳鼓吹造勢,何嘗沒有陵州將軍韓嶗山的暗中授意,何嘗不是對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個陵州軍伍體系的一次“出聲”?

徐北枳是如此,事實上幾乎所有邊軍將領,人人都是如此身不由己。左騎軍統領周康為何對於分兵一事那般堅決抗拒?當真是錦鷓鴣自己貪圖權勢?自然不是這麼簡單。周康在地方上擁有眾多將種門庭的支持,很多時候周康需要考慮他們的利益關系,隻要身為騎軍副帥的周康還想在邊軍中更進一步,無疑就需要給背後那些人吃定心丸。隻不過徐鳳年過於強勢,在城頭上當著所有人打瞭他一個措手不及,錦鷓鴣不得不低頭而已。所以下瞭城頭,同樣被劃走兵馬的右騎軍何仲忽就喊瞭周康一起喝酒,對於這些動作,徐鳳年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隻要錦鷓鴣不做出過激舉措,也就算瞭,沒理由剝瞭人傢的兵權,還不許別人牢騷幾句。

名義上的北涼邊軍第一人褚祿山,這次留在懷陽關都護府,從頭到尾沒有露面,何嘗不是這個惡人連他褚祿山都想做做不得?與其徒勞無功還惹人厭惡,幹脆就閉門修清凈瞭。

離陽先帝趙惇殺張巨鹿,那麼有一天,萬一真的打敗瞭北莽,徐鳳年會不會也要在徐北枳、陳亮錫和某些大局之間做取舍?與此同理,徐北枳、陳亮錫一樣在北涼王和某些理想夢想之間做出抉擇?

也許不會,也許會。這個“也許”,就已經很讓人不輕松不舒心瞭。

啃饅頭的老百姓,鐘鳴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愜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愜意的重量,從無大小之別。

逍遙江湖的神仙眷侶,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窮鄉僻壤的白頭偕老,愛情或許各有壯闊平緩之分,但相互之間的感情其實並無多寡之別。

徐鳳年和徐北枳走到一堵並不高的集市外圍墻垛上,汪植很識趣地沒有跟上。

徐鳳年蹲在小矮墻上,吃著剛從攤販那邊買來的烤馕,買瞭兩個,徐北枳不領情,他就兩個疊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鳳年含混不清問道:“橘子,怎麼突然發那麼大火?除瞭我,還有誰惹到你瞭?”

徐北枳緩緩道:“這個天下惹到我瞭,你又是唾面自幹的窩囊德行,我當然不開心。”

徐鳳年吃馕吃得腮幫鼓鼓,轉頭讒媚笑道:“其實我也不開心,有可能是臉皮太厚,你看不出來。”

徐北枳沒有轉頭:“如果有朝一日,北涼打下瞭北莽,奪得天下,我不去中原,會回北莽。”

徐鳳年驚訝啊瞭一聲:“那就真可惜瞭,我跟你說,以前大姐為瞭騙我去江南,總說那裡的水土好,養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水靈小娘子,我當時不信,後來自己跑去一看,還真是哎。要不是咱們北涼好歹有個胭脂郡的女子撐臉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樂意當離陽官,也該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頭看著日頭,瞇眼道:“不去瞭,這輩子從北往南走,走到北涼陵州已經夠南邊的瞭。”

徐鳳年用肩膀靠瞭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沒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傢姑娘又不同意,我幫你搶。”

徐北枳轉頭看瞭眼這個沒正形的年輕王爺,鄭重其事道:“如果你當皇帝,不要讓陳亮錫當首輔,對你們都好。”

徐鳳年愣瞭一下,笑道:“放心,我不當皇帝。”

徐北枳又說道:“那也不要讓陳亮錫當離陽的第二個張巨鹿。”

徐鳳年拍胸脯道:“真打贏瞭北莽,沒有瞭後顧之憂,我要誰死誰不死,沒你想的那麼困難。”

徐北枳搖頭道:“張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陳亮錫,不適合廟堂中樞,他做官隻做到一州刺史,最多時遠離京城的一道經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夠有含飴弄孫的一天。”

徐鳳年點瞭點頭:“以後有機會我會把話帶到,但至於陳亮錫自己怎麼想,我不會攔,估計也攔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鳳年納悶道:“幹啥?”

徐北枳瞪眼道:“馕!”

徐鳳年掰扯下剩餘烤馕的一半遞給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瞭抹嘴:“柿子,我不開心,還能拿你撒氣,那你不開心,怎麼辦?”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蠻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閉上眼睛,用手拍打膝蓋。

徐鳳年跟著拍子,吹起瞭口哨。

一個柿子,一個橘子。

伴隨著柿子的輕靈口哨聲,橘子突然朗聲道:“君隻見,君隻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柿子跟著朗聲笑道:“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隻見,君隻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墻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隻見,君隻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瑯瑯書聲出破廬!”

“君隻見,君隻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傢傢戶戶皆縞素!”

……

許多年後,清涼山北涼王府,早已變成瞭北涼道經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獨立於風雪夜,望著街道盡頭。

被譽為離陽新朝邊臣第一人的陳姓老人,守著身後這棟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經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瞭。

為此他在去年秋末還拒絕瞭離陽登基新帝的招徠,拒絕成為新朝首輔。

因此,他等於是自己將那個“文正”謚號拒之門外。

離陽朝野上下盡知,這位崛起於北涼官場然後就再沒離開過北涼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涼之前便有“死當謚文正”的遠大志向。

他在昨日剛剛辭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人,霜發與風雪同色。

就在視線模糊的老人以為等不到人的時候,一駕馬車悠然而至。

老人顫顫巍巍走下階梯。

馬車上走下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人。

遠道而來的老人,身子骨顯然不如那棟大宅子的陳姓老人,姓徐的他披著厚重裘衣,需要那個與他同樣姓徐的車夫的攙扶才能走到陳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臺階,轉身望向街道大雪紛飛。

隔著中間那個最無老態的人,擔任瞭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窩的北涼道經略使陳亮錫,微微身體前傾,轉頭望向另外的那個老傢夥,輕聲沙啞笑道:“我幫王爺守住瞭北涼道和這清涼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個老態龍鐘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氣力冷哼一聲:“你贏瞭……你贏瞭,行瞭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雖然年齡相仿,但是看上去卻僅是四十不惑出頭些的歲數,他一左一右握住陳亮錫和徐北枳的手,輕聲笑道:“別爭瞭。”

離陽皇帝換瞭換,年號換瞭換,但是三位老人,徐鳳年、徐北枳、陳亮錫,隻在今夜,看瞭一場北涼大雪。

原本在離陽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廟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瞭,可是短短三個月後,就彌漫著一股哀鴻遍野的氛圍,如果不是老太師孫希濟始終不悲不喜,曹長卿也依舊未曾有從謝西陲手中接過兵權的跡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亂成一鍋粥瞭。不過對於坐龍椅穿龍袍的女帝薑姒來說,是看著一群紅光滿面的臣子,還是一幫愁眉不展的官員,沒什麼差別,甚至她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譏諷。早先大楚在廣陵江上以弱勝強,打得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之後更是成功偷襲南疆大軍的糧草重地,當時叫囂得最厲害的一種議論,就是類似“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後”的正統腔調,如今大楚皇帝陛下,雖說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後”才符合禮制不是?於是與謝西陲並稱大楚雙璧的宋茂林,這位和新涼王一起被譽為“北徐南宋”的宋閥嫡長孫,呼聲最高。也許是宋茂林實在太過出彩,以至連老太師孫希濟都暗示過遠離朝堂的曹長卿,不妨答應這門婚事,不但有利於大楚薑氏社稷的穩固,而且年輕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隨著南疆頭號大將軍吳重軒與藩王趙炳分道揚鑣,以離陽兵部尚書和征南大將軍雙重身份重返廣陵道,盧升象也終於展露春秋名將該有的獠牙,同樣在太安城走過一遭的宋笠搶過廣陵王趙毅手中的全部兵權,尤其是陳芝豹和蜀地精銳的投入戰場,大楚戰線全面收縮,從捷報頻頻轉入被動守勢,廟堂上那種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熱,被當頭澆瞭一盆冷水,大多數公卿貴胄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這種時候,先前有意磨礪大楚年輕將領的曹長卿,終於從廣陵江水師抽身離開,以大楚主帥兼任尚書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當時薑姒登基稱帝,曹長卿仍是大楚水師統領的官身,官職甚至要比三位老將軍低半階,僅與擔任東線主將的弟子謝西陲相同,不過是從二品。沒有曹長卿坐鎮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有瞭曹長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沒有帶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頓時烏雲散去,重見天日。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瞭薑姒的確無法復國,但是如果少瞭曹長卿之前的四處奔走,也許就會是無力更無心復國的可悲局面瞭。

今日退朝後,沒來得及參加早朝的曹長卿前往皇宮復命,換上一身嶄新朝服,在司禮監太監的領路下穿廊過道,在禦書房外安靜等人通稟陛下等待覲見,事事遵循君臣之禮。司禮監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長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別說是在禦書房接見,應該在京城外相迎才對。這意味著陛下與以往敬重如自傢長輩的尚書令大人之間,極有可能有瞭心結。這可絕非國之幸事啊。面無表情的曹長卿等在階下,心中苦笑。他當然清楚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頭:生氣瞭,而且很生氣,因為老太師當時力薦宋茂林,自己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她如何能不慪氣?沒拿那柄大涼龍雀劍削他曹長卿,就算很給自己這位棋待詔叔叔面子瞭。

曹長卿在那名憂心忡忡的年邁宦官彎腰掩門後,沒有出聲,站在原地。大楚皇宮的禦書房極為寬敞,雖然許多擺設房內的珍貴重器都被廣陵王趙毅貪墨瞭去,但是大楚底蘊何其深厚,復國初期,禦書房的皇傢氣派,就已經不輸當年。曹長卿抬頭望去,隻見那名年輕女子身穿正黃龍袍,低頭提筆在貢品宣紙上練字,沒有用那支寓意國祚綿延的禦筆“千年青”。曹長卿稍稍挪開視線,看到瞭那隻篆刻有“金甌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禮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會在此明窗開筆,用那桿“千年青”在盛滿屠蘇酒的杯中蘸滿,寫下“天下太平”“國壽長春”的吉祥語,贈給文武大臣。在這之前,她曾經對他流露出一些為難忐忑,說她的字寫得不漂亮,悄悄提議要不然就請棋待詔叔叔代筆吧。曹長卿當然沒點頭,隻是安慰她寫歸寫,少寫幾幅便是,到時候隻送給知根知底的孫老太師寥寥幾人,不丟臉的。她這才勉為其難應承下來,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悶悶不樂。曹長卿聽說登基之後,為瞭新年春節那一天的提筆,今年秋冬她沒少練字,反正肯定比練劍要勤快百倍。據說已經寫滿瞭一小簍筐的紙箋,也不丟棄,就那麼日積月累著,宮女太監都不許動。

曹長卿看著寬大桌案後,看著那抹略顯纖細瘦弱的亮眼金黃,眼神恍惚,似乎記起瞭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場景。曹長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經無人稱呼薑泥的大楚女帝,賭氣地不看曹長卿,氣呼呼說道:“我還在生氣,最起碼還要寫三十個字才能消氣,棋待詔叔叔你等著吧。”

曹長卿哭笑不得,搬瞭把椅子坐臨窗位置。椅子傾斜相對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風景,眼角餘光也能瞥見那個穿瞭龍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頭。但是就算曹長卿,也想不到如今的薑姒每日朝會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份越來越濃重的君王氣度,就連孫希濟老太師都暗暗點頭,不僅不失儀,甚至連他這個在兩大王朝廟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陰的老頭子,拋開女子身份不去計較,也挑不出半點瑕疵。她的君臣奏對,從起先的略顯拘謹到現在的嫻熟如意,一日千裡,簡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孫希濟私下對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練劍境界神速,做一國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絲不茍寫瞭十幾個字,薑姒偷偷瞥瞭眼正襟危坐的曹長卿,撇瞭撇嘴,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跟棋待詔叔叔較勁不合適,便輕輕放下筆,冷哼道:“寫完瞭!”

曹長卿忍住笑意,輕聲道:“還有十一個字呢,我不急。”

薑姒瞪眼道:“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氣瞭,我這趟入京,就是給陛下當出氣筒的,畢竟老太師上瞭歲數,陛下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薑姒示威似的重新抓起毛筆,點瞭點:“要不是當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個姓宋的傢夥揍成豬頭。”

曹長卿忍俊不禁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瞭晉蘭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瞭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薑姒重重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瞭一下,還是嘆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薑姒一拳輕輕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瞭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嘍?!”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瞭,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麼,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所以他曹長卿這回其實被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瞭。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錯瞭?

自己已經錯過瞭,為何如今讓他們也錯過?

皈依佛法的劉松濤以生死相勸,儒傢衍聖公以情理相勸,甚至整個中原的硝煙四起,都沒有勸服他大楚曹長卿“放下”。

薑姒小心翼翼問道:“棋待詔叔叔,你生氣啦?”

曹長卿收斂瞭思緒,搖頭柔聲道:“棋待詔叔叔就算跟整個天下的人生氣,甚至跟大楚生氣,卻唯獨不會跟陛下生氣。”

薑姒老氣橫秋地唉瞭一聲:“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我爹娘,但我覺得吧,娘親如果能早些認識棋待詔叔叔的話……”

曹長卿,被譽為“天下一石風流獨占八鬥”“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臉一紅,咳嗽幾聲,趕緊打斷薑姒接下去要說的話,然後佯怒道:“陛下!”

薑姒促狹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詔叔叔,否則就沒有我薑泥瞭嘛。”

不知為何,她自稱薑泥,而不是無論復國成敗都會註定載入史冊的“薑姒”。

曹長卿黑著臉惱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記一句話!這句話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讓我帶給陛下的!”

薑姒趕緊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棋待詔叔叔,國事要緊,你說!”

曹長卿板著臉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這位西楚女帝以驚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煙跑到門口,也不顧忌是否失去君王威儀,親自打開門吩咐道:“給尚書令大人端壺春神湖貢茶來。”

沒過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長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蓋扇動茶香。

曹長卿閉上眼睛,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記瞭那件“正經事”。他根本不用睜眼看,都曉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著臉,卻豎起瞭耳朵。

曹長卿嘴角翹起,喝瞭口茶後:“陛下,騙你的。微臣在太安城隻是打瞭一架,沒聽到什麼話。”

薑姒哦瞭一聲,假裝不在意,看著桌案上那張宣紙的字,怒氣沖沖,殺氣騰騰。

密密麻麻的宣紙上,其實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

曹長卿突然問道:“陛下,聽說現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軍應該主力南下,不惜和燕剌王趙炳與虎謀皮,聯手與離陽劃江而治?中策是向西開拓疆土,下策才是與盧升象大軍死戰?”

薑姒心不在焉地嗯瞭一聲。

曹長卿冷笑道:“迂腐書生的紙上談兵!”

薑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瞭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傢主,最後見面的那個色瞇瞇的老頭兒,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瞭點頭。

薑姒猶豫瞭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麼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系過顧劍棠?!”

曹長卿沉默不語,卻笑瞭。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離陽新帝趙篆,絕不遜色。

薑姒低下頭,咬著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剌王趙炳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自去說這個道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瞭徐驍,你趙傢一樣書生救國而不得!”

曹長卿放低聲音:“可我曹長卿真想要跟這個天下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許久過後,曹長卿轉過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動蕩,有無數蠱惑人心的讖語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皇後……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薑姒撇過頭,惡狠狠道:“不是的!”

禦書房內寂靜無聲。

薑姒猛然發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瞭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問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薑姒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一身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麼堅持擋住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瞇瞇問道:“‘刺死你’,禦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薑姒幹脆彎腰趴在桌案宣紙上,抬起腦袋:“看錯瞭看錯瞭,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使瞭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餘下空閑的那隻手揉瞭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棋待詔叔叔老瞭,不光眼神不好,記憶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瞭,大致意思就是說很快他就會親自帶著北涼鐵騎來廣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應,那他就搶,把你塞麻袋裡扛回去。離陽、西楚、天下什麼的,他徐鳳年才懶得管。”

她目瞪口呆,隻是眨瞭眨眼眸。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還是眨眼睛。

曹長卿好像喃喃自語,假裝有些惱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鄧太阿兩個打他一個,都沒能打贏,那就明擺著是攔不住的嘛,我這個棋待詔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麼辦?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薑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她下意識笑著回答道:“黃瓜涼拌,才好吃!”

曹長卿輕聲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如,是個讀書讀傻瞭的孬種罷瞭。但是北涼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瞭,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更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松。

薑姒泫然欲泣,如聞至親長輩臨終遺言。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瞭。

兩國之戰,像先前大楚與離陽,有西壘壁的大軍對峙,如今北涼與北莽,一樣有三十萬鐵騎對峙百萬大軍。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離陽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璽二年,那時候,顧劍棠獨自站在帳內,一宿沉默,最後隻自言自語一句話:曹長卿誤我二十年。

而北莽邊境上的王遂,獨自痛飲,哈哈大笑,“解氣解氣!這才算我輩癡情種的真風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有西楚曹長卿,一人攻城。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