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卷 第五章 議事堂劍拔弩張,徐鳳年決意南下

就連徐鳳年都不清楚,夜幕中,一隊隊人馬會不約而同地依次進入州城大門。

幽州有北涼步軍主帥燕文鸞、副帥陳雲垂、刺史胡魁、將軍皇甫枰、幽騎主將鬱鸞刀等人,一大幫人。

陵州有經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將軍韓嶗山,副將汪植、黃小快等人,還是一大幫人。

流州除瞭已經在府上的陳亮錫、楊光鬥兩人,還有龍象軍副將李陌藩、流州將軍寇江淮,依舊是一大幫人。

涼州關外關內,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騎軍大統領袁左宗為首,那就更多瞭,更是一大幫人。

北涼道文臣武將,在這個除夕夜,不知為何陸續趕到清涼山王府大門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門口外頭,臉色異常沉重。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腳門外的陣容,無異於逼宮瞭。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裡,就意味著連同二姐和褚祿山在內,都不答應。

徐鳳年站在那把椅子附近,轉身望向大門口。

褚祿山第一個出現在大門口,但是沒有急著抬腳跨過門檻。

徐鳳年收起思緒,嗓音沙啞輕聲道:“都進來吧。”

因為走入大堂的人數實在太多,不得不臨時添加瞭十多把椅子。

徐鳳年等到所有人身後都擺放有椅子,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驍坐的椅子上。

徐鳳年伸手往下壓瞭壓,所有人都坐下,徐龍象也挑瞭把椅子坐在一側。

那股磅礴氣勢,完全不輸給曹長卿、鄧太阿、拓跋菩薩等所有武道頂尖宗師。

徐鳳年沒有惱火,隻是有些疲憊。

坐在徐龍象、袁左宗、齊當國三人身邊的褚祿山,低著頭,好像不敢正視徐鳳年。

之所以出現今夜的局面,他和徐渭熊兩人都可謂是“罪魁禍首”,否則誰敢如此行事?

徐鳳年正襟危坐,雙手插在袖子裡。一如徐驍當年。

清涼山徐傢,男子在議事大堂守歲,女子其實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瞭徐渭熊的小院。雖然與梧桐院一般鋪設瞭堪稱遮奢的地龍,可是自涼莽大戰以後,無論是梧桐院還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瞭。姑姑趙玉臺哪怕面對徐渭熊,也始終戴上面甲,正在低頭彎腰撥弄著炭火,火光映照著那副面甲,熠熠生輝。陸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脫的王初冬素來不喜講究坐姿的太師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時幹脆把腦袋擱在徐渭熊膝蓋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著這位弟媳的發絲,動作輕柔,王初冬便越發打瞌睡瞭。賈傢嘉和徐嬰坐在特意去掉門檻的門口那邊,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各自雙手收放讓人眼花繚亂,卻悄無聲息。屋裡屋外,隻聽到偶爾炭火崩裂的細微聲響,顯得安靜而祥和。

趙玉臺輕輕撥動灰燼遮掩瞭一下炭火,免得讓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擺滾燙。她終於打破沉默,輕聲嘆息道:“不該這麼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傢人,就算明知勸不動,事先打聲招呼也好。”

徐渭熊視線低斂,凝視著炭灰下若隱若現的火光,柔聲道:“姑姑,他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從小就是死犟脾氣,認準的事,哪怕是娘親責罰他,他也不會轉彎。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師瞭,他如果一氣之下獨自離開涼州,誰攔得住?難道我還能讓袁左宗領著大雪龍騎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觀也罷,目前北涼屈指可數能夠攔上一攔的大宗師,又是性情中人,更不會阻攔,說不定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別看我們打贏瞭北莽,說到底,爹就留給我們隻此一副傢當,哪裡經得起他隨意揮霍?”

徐渭熊臉色晦暗不明,盡量語氣平淡道:“為何我放出話去,所有北涼權勢人物在今天這個除夕夜趕到咱們傢?自然有人是出於私心,生怕北涼因此身陷西楚旋渦無法自拔,折損瞭兵馬,牽一發動全身,指不定就會導致北涼失守,那麼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瞭水漂,日後就算離陽朝廷肯招安收納,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光陰可以讓他們在官場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於公心,隻是為瞭北涼,為瞭北涼邊軍而來,不惜為此以下犯上。”

屋內除瞭徐渭熊的話語聲,便死寂沉靜。

徐渭熊不知不覺加重瞭語氣:“也許他能夠拍著胸脯,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北涼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穩,是他徐鳳年親手打造出來的局面,虎頭城外,葫蘆口外,青蒼城外,西域千裡,他都去過,都拼過命,所以他有資格任性一次。”

趙玉臺抬起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徐渭熊面容淒苦,搖頭道:“不是的啊!”

雖然冰冷面甲遮住瞭那張猙獰恐怖的容顏,但趙玉臺明顯有瞭幾分怒氣,沉聲道:“就因為他姓徐,是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

徐渭熊跟趙玉臺對視,眼神堅毅:“他是徐傢的嫡長子!更是關系著北涼兩百多萬戶人傢生死的北涼王,也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他既然當年選擇給自己增加擔子,自己要去習武,那他就應當像我們爹那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們爹更理所應當地直面拓跋菩薩,直面北莽百萬大軍!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給堵死的,是他讓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別人!”

趙玉臺欲言又止,唯有嘆息。原來這才是她當年極其不願徐鳳年習武的真相。練武練成瞭絕世高手,一旦成瞭沙場萬人敵,那麼涼莽大戰期間,有什麼理由隻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若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藩王,不是大宗師徐鳳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親身陷陣廝殺。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騎馬上陣,總歸隻會死在很多人之後,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涼的時候,她就可以強行帶著他離開西北,遠走高飛?面對這樣苦心孤詣的女子,趙玉臺生氣不起來。

徐渭熊突然拍瞭拍王初冬的小腦袋,毅然決然道:“我要去給議事堂那邊再添一爐炭火。”

王初冬揉瞭揉眼睛,不明就裡。

趙玉臺苦澀道:“還要做什麼?難道還不夠嗎?”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腦袋後,冷聲道:“虎頭城劉寄奴、龍象軍王靈寶、臥弓城朱穆和高士慶,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瞭,我要去議事堂為他們添椅子!我就是要徐鳳年親眼看著一把把空落落的椅子!”

陸丞燕突然說道:“我去。”

徐渭熊笑瞭,彎曲手指在她額頭上敲瞭一下:“傻啊,這種事你怎麼能做?這個惡人誰都能做,唯獨你陸丞燕不能。”

趙玉臺也點頭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斷趙玉臺接下來要說的話:“姑姑,我去!”

趙玉臺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沒瞭徐渭熊的屋子,無人說話。約莫兩炷香工夫後,徐渭熊推著輪椅回到門口,臉色蒼白。

趙玉臺起身走過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發火瞭?姑姑這就去教訓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趙玉臺的袖子,淒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瞭,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在大堂內為那些武將英烈添設座椅瞭。姑姑,我是不是錯瞭?”

趙玉臺蹲下身,幫她擦去滿臉淚水,柔聲道:“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內,陸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嬰一左一右盤腿坐在門口當兩尊門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開口道:“男人的事,娘兒們別摻和。打天下守天下,關我們屁事。”

大概是跟賈傢嘉相處久瞭,徐嬰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議事堂內,在座諸人,無一不是梟雄,無一不是英雄,無一不是豪傑,無一不是名士。

褚祿山、燕文鸞、李功德、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周康、齊當國、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韓嶗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陳亮錫、李翰林、黃裳、楊光鬥、石符、樂典、洪驃、黃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長穗、辛飲馬、韋殺青、田培芳、胡恭烈、韋石灰、焦武夷、常遂、許煌……

北涼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將陣容之雄壯,足以讓一統中原的離陽朝廷也汗顏。

被年輕藩王視為半步武聖的徐偃兵站在門外,靠著廊柱,雙手抱胸,斜眼看著夜色。

有位風塵仆仆從幽州一座書院趕來的老人,不知為何趕路的時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馬匹有八條腿,進瞭王府後反而不著急瞭,優哉遊哉,借著明朗月色和連綿不絕的大紅燈籠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閣。襦衫老人身邊跟著一位氣質冷艷的女子,正是上陰學宮韓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師妹——晉寶室,她不同於已經在北涼道官場按部就班的師兄弟,既不願去梧桐院“寄人籬下”,又不適合在官場作為,就去瞭書院,一邊幫老人處理雜務,一邊潛心學問。而老人則是年輕藩王嘴裡的那個臭棋簍子,跟徐驍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兩的那位“國手”,當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陰學宮的王祭酒,士子赴涼的牽頭人。如果,隻說如果,北涼徐傢真的裂土稱帝,那麼這個老人其實才是頭一號的從龍之臣,其意義之大,猶勝春秋戰火中趙長陵投奔徐驍。但是很出人意料,於北涼立下滔天大功的年邁讀書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師之一,更是早年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掰過手腕的當世第一流名士,公開身份大搖大擺赴涼以後,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規模遠遜青鹿山書院的小山頭,做起瞭默默無聞的教書匠。

王祭酒來到聽潮閣的寬闊臺基上,仰頭望著這座高樓,先是微笑,然後是整個嘴角都咧開,最後就隻差沒有哈哈大笑瞭。

晉寶室好奇問道:“先生為何如此開懷?”

老人嘿嘿壞笑道:“沒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閨女,想不想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跟這個老人已經相當熟稔的晉寶室沒好氣道:“先生不妨獨樂樂。”

這位王祭酒的學問絲毫不用質疑,堪稱當世屈指可數,恩師韓谷子、中書令齊陽龍、國子監姚白峰,恐怕就這三人能夠與眼前老人坐而論道瞭。隻不過這個早年在上陰學宮深居簡出的老先生,到瞭北涼後就徹底露出為老不尊的狐貍尾巴瞭。晉寶室在書院幫忙的時候,沒少被老先生調侃打趣,總喜歡說些極其隱晦的葷話,若不是好歹還算隻動嘴皮子不動手,晉寶室很難保證自己不動手打人。讀書人壞起來,那真是一肚子壞水,尤其是王祭酒這樣飽讀詩書的老狐貍。晉寶室這段時日真是水深火熱,幾乎都快覺得自己不算黃花閨女,而是那種可以跟無賴漢子葷腥拌嘴的成熟婦人瞭。

老人可不管晉寶室想不想聽,已經竹筒倒豆子自顧自說起來瞭:“哈哈,以前咱們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飽瞭撐的沒事幹,嗯,就是那種白天沒鳥事晚上鳥沒事的傢夥……唉,閨女,你別扭頭不聽啊,行行行,說正經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編派清涼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親眼見親耳聞似的,真說起來,我當年就是被挑起瞭好奇心,信瞭那幫老王八蛋的鬼話,那才厚著臉皮去求著渭熊那丫頭當弟子,想著有個由頭跑到這北涼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覺而已,閨女你千萬別想歪啊!等我屁顛屁顛跑來北涼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進瞭王府,結果呢?結果我他娘的等瞭半天!其間被徐瘸子丟瞭無數個大老爺們兒都懂的眼神,可從頭到尾,說好的你們徐傢選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說那個淫靡無度的北涼世子喜好嫵媚婦人,以至宴席上偶見座間有婦人姿色甚艷,問旁人‘此為誰’,欲騎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沒有這些,不是說聽潮閣內暗藏有無數西域番僧傳授的演揲兒法嗎?搜羅瞭成百上千本的旁門左道的房中術嗎?那兔崽子也真是壞水得厲害,徐驍沒眼力見兒,倒是那小子給看穿瞭,私下跟我說聽潮閣真有寶貝,等我從一樓找到頂樓,翻箱倒櫃找瞭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瞭頂樓,老子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說到這裡,唾沫四濺的老人,那叫一個義憤填膺、捶胸頓足。

晉寶室頓時覺得天高月明、神清氣爽瞭,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間平靜下來,好像這一刻,才是那個世人誤以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陰學宮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瞭指高樓最高處:“就是在那裡,我見到瞭一個讀書人,一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個活著比死瞭要累多瞭的可憐人。”

晉寶室跟著老人一起抬頭,輕聲感慨道:“李義山。”

王祭酒沉聲緩緩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義山才是春秋第一謀士。”

晉寶室納悶道:“就算不是黃龍士,那也還有元本溪、納蘭右慈啊,何況哪怕是同為徐傢謀士的趙長陵,一直都被認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華學識,尤其是格局,依舊勝過綽號‘毒士’的李義山。”

老人彎起腰,像是在憋著什麼。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轉過頭說道:“我怕說‘放屁’兩個字,閨女你又不樂意聽,就打算真的放個屁給你聽。”

晉寶室無言以對。

老人直起腰桿,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玉佩頓時支離破碎。

老人望向晉寶室,笑問道:“懂瞭沒?”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指瞭指地上的凌亂碎玉:“趙長陵他啊,超脫不瞭一個時代的視野,算不得最頭等的謀士。納蘭右慈也是如此。至於黃龍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瞭,卻攏不起來,但是李義山可以。摔玉容易,補玉何其難?”

晉寶室陷入沉思。

老人嘀咕道:“幸好砸碎瞭,要不然就丟臉丟大瞭。不過這塊玉很值錢啊,回頭一定要跟徐鳳年討要幾塊。”

晉寶室無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揮,豪邁道:“行瞭,在這裡醞釀半天,借著這座聽潮閣和‘李義山’三個字,總算把膽氣補足,這就去議事堂給徐鳳年撐腰!”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嗓音在兩人背後響起:“撐什麼腰?”

這一刻,被同門師兄弟譽為“雙腳武庫”的晉寶室,瞬間汗毛倒豎。

如蛇遇蛟的晉寶室僵硬轉頭,然後很不合時宜地愣在當場。

不通武藝的王祭酒後知後覺地轉身,脫口而出道:“真俊的……娘兒們?爺們兒?”

兩人視野中,一襲白袍,腰佩雙刀。

如果說在議事堂添加椅子是火上澆油,是年輕藩王作繭自縛,那麼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帶著幾名退出邊軍的老帥來到議事堂,就是雪上加霜。不但原騎軍副帥尉鐵山和原步軍副帥劉元季到瞭,連林鬥房都來瞭。後者不光在涼州邊關大閱時動手揍瞭想要為鐘洪武打抱不平的劉元季,更早還跟錦鷓鴣周康一同出現在為世子殿下送行的隊伍中。這位徐傢老卒當年差點跟徐驍成瞭親傢,所以林鬥房在北涼雖然退隱多年,但是在兩朝北涼鐵騎共主的心目中,顯然是極為特殊的存在,遠非尋常北涼大將可以媲美。議事堂本就人頭攢動,又給劉寄奴、王靈寶這些英烈添瞭椅子,故而當林鬥房一行人落座後,寂寥多年的議事堂在今夜已經有些人滿為患。此時此刻,議事堂內擺放瞭將近六十把椅子,北涼騎步兩軍主將副將、三州刺史將軍、地方實權校尉、清涼山文臣謀士,齊聚一堂。山雨欲來風滿樓。

林鬥房落座後,環視四周,有些年輕的生面孔,更多還是熟稔瞭半輩子的老面孔。老人神情復雜,看當下架勢,雙方還沒有捅破那層窗紙,自己來得不算太晚。說是雙方,其實歸根結底,就是徐鳳年跟整個北涼而已。這名曾經為徐傢出生入死的老卒眼神恍惚,遙想當年,打贏瞭西壘壁戰役後,大將軍也面臨過類似場景。以趙長陵為首,力主與那個有瞭狡兔死走狗烹跡象的離陽趙室劃江而治,此時還坐在議事堂內的燕文鸞就屬於那撥人之一,還有已經不在北涼的徐璞、吳起,已經死瞭的鐘洪武,也都是。當然,林鬥房本人更是位列其中。隻不過新老涼王先後兩人先後兩次,相似又不相同,畢竟那時候大將軍身邊還有一個李義山,除瞭心思深沉的陳芝豹,其餘五位戰功顯赫的義子都堅定不移站在瞭大將軍身後。而今天的年輕藩王,好像真的已經身陷眾叛親離的境地。

林鬥房不露聲色地瞥瞭眼那隻錦鷓鴣,據說這次在拒北城周康被迫交出一部分兵權,已經跟王爺有瞭嫌隙。林鬥房視線轉移到北涼都護褚祿山和騎軍主帥袁左宗那邊,褚祿山低頭看著腳尖好似在數螞蟻,袁白熊在閉目養神,兩人身邊同為大將軍義子的齊當國挺直腰桿,雙拳緊握,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這名虎背熊腰的陷陣猛將顯得有幾分滑稽可笑。林鬥房視線掃過即將卸任涼州刺史的田培芳,這位北涼道名義上的文官第三把交椅,大概是如羔羊立於豺狼虎豹之間,很是坐立不安。林鬥房悄悄嘆瞭口氣,這次在除夕夜集體覲見王爺,他很早就得到消息,是尚在邊軍手握大權的陳雲垂跟他打瞭聲招呼,沒有細說什麼,隻說北涼排得上號的傢夥都會去王府,隻問他老林要不要湊熱鬧。林鬥房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麼舒心事,本來不想來蹚渾水,隻是臨瞭還是憋不住,生怕大將軍好不容易攢下的傢業,一夜之間就分崩離析。林鬥房最後喊上瞭換命兄弟劉三兒和老成持重的尉鐵山,希望不管發生什麼,好歹有他們三個老頭子豁出臉皮性命當和事佬,總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奇怪的是當他們來到王府門外,袁南亭就在那邊等候多時,說是燕文鸞和褚祿山捎句話給他們三老,要他們靜觀其變,不用著急表態。火急火燎趕到涼州的林鬥房當時就湧起一股無名怒火,隻不過礙於袁南亭當初也是為世子殿下送行的老卒之一,這才忍住沒有當場朝他發火。

大堂內沒有“君臣相宜”的喧鬧攀談,那幫文武官員各自也沒有客套寒暄,林鬥房和尉鐵山、劉元季都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此時此地,無聲勝有聲。可想而知,年輕藩王身上的壓力有多大。劉元季性子糙,大大咧咧慣瞭,轉頭對坐在身邊的何仲忽小聲問道:“老何,你們到底是想鬧哪樣啊?給我劉三兒透個底,省得渾身不自在,這刀子擱在脖子上要抹不抹的,也太難受瞭些。”

近年來一直身體抱恙的老帥猶豫瞭一下,壓低嗓音平靜道:“北莽蠻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大軍壓境,王爺要在這種時候領著一支騎軍精銳南下中原……”

劉元季立馬瞪眼道:“咋的,咱們終於要幹離陽那幫白眼狼瞭?!好事啊,算我一個!我也不想著復出以後繼續當步軍副統領,能給個將軍當當,手底下有個兩三萬步卒就湊合瞭。先打西蜀還是河州?不過說好瞭,我要當先鋒大將……”

何仲忽沒好氣地瞥瞭眼這個老莽夫。當年劉元季從關外返回傢鄉,老將立即就把三個為非作歹的兒子揍得半死,差點就要親自跑到清涼山負荊請罪,還是大將軍寫信給劉元季,這才罷休。不過老將很快就親自把三個兒子押送到燕文鸞軍中,說是幽州哪兒容易死人就往哪兒丟,死瞭算數,傢裡反正還有五個孫子。不過更有趣的是燕文鸞對劉元季撂下一句,讓劉三兒氣得差點七竅生煙,燕文鸞很不客氣地當著老人的面說幽州步卒不收垃圾。為此兩名老人差點絕交,最後還是陳雲垂幫著劉元季三個兒子投軍。

林鬥房輕聲問道:“何老帥,怎麼回事?”

何仲忽滿臉無奈道:“知不知道西楚女帝薑姒?”

林鬥房點瞭點頭:“此事沸沸揚揚,我在鄉野都聽說瞭。傳言這名女子是大將軍救下的,一直秘密收養在王府,後來被曹長卿奪走瞭,這才有西楚復國那檔子事。”

林鬥房說到這裡,皺瞭皺眉頭:“難不成……”

何仲忽嘆瞭口氣,壓低嗓音說道:“你猜對瞭,王爺這是要一怒為紅顏啊。如果是擱在以往,涼莽大戰沒有迫在眉睫,別說七八千精騎,就是兩三萬騎軍,去中原也就去中原瞭,有藩王靖難的旗號,而且也不是真要造反,北涼也不擔心朝廷說三道四。退一步講,趙傢真要為此在漕運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難北涼,我們反而可以順勢讓朝廷騎虎難下。但是現在的局勢,北莽已經輸紅瞭眼,估計那位老婦人都快得失心瘋瞭,咱們拒北城還未建成,關外部署也未徹底完成……唉,林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林鬥房默不作聲。

劉元季有些堵心。跟讀書人那樣講道理他不擅長,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所以這個當年罵世子殿下最兇的老人,望向那個坐在主位並且身邊空著一把椅子的年輕人,撓瞭撓頭,心亂如麻。燕文鸞,在大將軍李義山、陳芝豹這些主心骨死的死走的走後,唯一能夠在北涼軍中堂而皇之豎起大旗的邊軍大將,環顧一圈,終於率先打破讓所有人都感到難堪的沉默,抬頭正視年輕藩王,沉聲問道:“我燕文鸞,北涼步軍主帥!新近聽說王爺打算親領鳳字營和抽調萬餘精銳鐵騎,南下廣陵道?敢問王爺此舉所欲為何?敢問此舉是否會貽誤關外戰機?”

主位上的年輕人,彎腰輕輕撥瞭撥炭火,起身直腰。林鬥房心思急轉,趕在年輕藩王開口說話之前,也顧不得什麼越俎代庖,匆忙說道:“燕帥,北莽戰死三十萬人,作為糧草供應的橋頭堡,南朝已是不堪重負,很難在短時間內整頓完畢。這次北莽蠻子打仗,不同於以往的遊牧民族來去如風,打得很‘中原’,越是如此,越傷元氣,我相信在三個月內戰事都不太可能發生。既然如此,以我北涼鐵騎的推進速度,去中原廣陵道,來回一趟,不會影響大局。”

燕文鸞看都不看林鬥房,隻是冷笑道:“你說三個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個老娘兒們和南院大王董卓就不會趁著北涼群龍無首,令數支精銳兵馬先行南下?”

林鬥房看著年輕藩王,說道:“王爺不必親自去往廣陵道。”

不等燕文鸞那邊有所回應,徐鳳年已經搖頭道:“如果北涼出兵廣陵,我肯定會親自領軍。”

林鬥房一陣頭大,這該怎麼談?

徐鳳年突然笑瞭:“我是說如果出兵的話,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應……”

就在此時,一個襦衫老人氣喘籲籲跑到議事堂門口,一腳跨過門檻,然後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隻腳瞭,就這麼古怪地一腳在屋內一腳在屋外。他穩瞭穩心緒,漲紅瞭臉,提高嗓門憤怒道:“堂堂北涼鐵騎甲天下,怎麼打贏瞭仗,膽子反而小瞭?!抽調個一萬騎軍去中原又如何?別說一萬,我看就算兩三萬也沒事。咋瞭,沒有北涼王親自幫你們坐鎮邊關,你們這幫官老爺就不曉得如何把守北涼大門瞭?!燕文鸞,你麾下步卒獨步天下,守幽州,需要王爺片刻不離地站在你身後,是要王爺幫你出謀劃策還是端茶送水怎麼的?何仲忽、周康、顧大祖,你們守涼州關外,難道需要王爺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陣殺敵,否則就打不贏北莽蠻子啦?”

這位老人越說越氣,伸手指瞭指位置最靠前的幾人,有點像是在指著鼻子罵娘:“褚祿山、袁左宗、齊當國!你們三個,別忘瞭是為瞭什麼才能坐在這裡!”

老人轉頭望向流州那撥文武,嗤笑道:“至於你們流州官嘛,還真是有理由哭著喊著不讓王爺離開北涼。嘿,要不是王爺親自領著兵馬趕去青蒼城,你們還真守不住李義山一手造就的流州。”

流州刺史楊光鬥差一點就要起身跳腳罵人,結果被臉色同樣陰沉的陳亮錫一把拉住。

門外廊道的晉寶室沒有露面,聽到王祭酒的發飆後,有些發自肺腑地敬佩,不說道理不道理,光憑這份舌戰群雄的魄力,就足夠老人整個後半輩子都有資格吹牛瞭。雖說中原讀書人也喜歡罵北涼武夫,可誰有膽子當著北涼武將的面罵人?但王祭酒這可是一口氣幾乎把北涼文武都罵遍瞭,也難怪剛才老人要先拉著自己去聽潮閣,敢情是他給自己壯膽去瞭。這段時日的書信來往,師兄弟們都提及瞭顧大祖當時在涼州關外的事跡,事實證明即便是聲名顯赫的春秋老將,昔年的南唐砥柱第一人,到瞭北涼後,即便已經是步軍副帥,在惹惱瞭本土武將勢力後一樣要吃不瞭兜著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任步軍主帥,原本顧大祖和陳雲垂是五五之間,如今即便不是陳雲垂接替燕文鸞,哪怕任由年輕一輩的武將擔任,反正都絕對不會是顧大祖瞭。這從側面說明在北涼邊軍中,武將勢力是何等根深蒂固,就算是年輕藩王力排眾議把失瞭軍心的顧大祖推上瞭步軍主帥的位置,估計顧大祖本人也坐不穩。

如此一來,王祭酒這段日子在書院的韜光養晦,等於是徹底白搭瞭。

應該是破罐子破摔,老人不再有半點先前的畏縮,叉腰怒目道:“大將軍一走,個個都牛氣瞭啊,都敢拉幫結派來徐傢耀武揚威瞭!我就不信瞭,在座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是心向著王爺的。徐北枳!陳亮錫!李翰林!都給我站起來,說句公道話!”

結果不光是徐北枳和陳亮錫兩位謀士,就連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李翰林,也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王祭酒愣在當場,突然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如同潑婦罵街,撕心裂肺道:“憑啥我們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一次,就一次,難道都不行嗎?!燕文鸞你們這幫老王八蛋啊!你們這麼大把歲數,憑啥欺負一個連三十歲都沒到的年輕人!”

滿堂默然。

王祭酒滿眼血絲,怒極而笑,高高抬起一隻手掌,哈哈笑道:“自永徽初那場離陽大軍無功而返以來,十多年來,大雪龍騎軍第一次深入北莽腹地,你們知道為啥嗎?!”

王祭酒緩緩站起身,始終高高舉起那隻手,老人像是一掌狠狠按在墻壁上,大聲道:“當時徐驍站在墻邊,一巴掌拍在涼莽形勢圖上,跟我說一句話,徐驍說,他的兒子在那裡!”

老人怒視議事堂眾人:“徐驍還問我,這個出兵理由,夠不夠?!”

老人猛然提起另外一隻手,又是一按:“那麼,現在的徐傢一傢之主,告訴你們有個人在廣陵道,他徐鳳年一樣非救不可,這個理由,夠不夠?!”

隻是短暫的面面相覷後,燕文鸞依然板著臉悶悶出聲道:“不夠!”

油鹽不進。

王祭酒爬起身,張牙舞爪道:“我揍不死你這老烏龜!”

隻是老人突然像是被貼瞭一張定身符,身體後仰,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總算等到瞭。

門外斜靠廊柱的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一直強行壓抑下滿腔怒氣的武人,準備出手瞭。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就不跟人動嘴皮子。

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如今的陵州將軍,就是他今夜第一個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瞭一下,因為不遠處緩緩走來一襲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這個身世晦暗的年輕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陳漁動人同時又比徐鳳年還要英俊的傢夥。

早年與世子殿下相逢於江湖,曾經在聽潮閣翻書,後來也曾借刀給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兒臉。

他與晉寶室擦肩而過,走在王祭酒身後,站在大門口,神情冷漠道:“徐鳳年,是不是男人?是個男人就去廣陵道,我陪你。”

徐鳳年沒有起身,輕聲問道:“我不帶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裝聾作啞的北涼都護褚祿山,艱難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對那位“世子殿下”搖頭道:“我褚祿山第一個不答應!”

燕文鸞也跟著起身:“我燕文鸞不答應!”

徐北枳和陳亮錫幾乎同時起身,異口同聲,皆是不答應。

幾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應。

其中有袁左宗、齊當國這樣的徐驍義子,有李翰林這樣的兄弟,有顧大祖、黃裳這樣被徐鳳年親自帶到北涼給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許煌、洪驃等被徐鳳年寄予厚望的青壯武將。

都不答應。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望著那位白狐兒臉,笑臉牽強。

白狐兒臉一言不發,隻是摘下腰間雙刀中的繡冬,高高拋給徐鳳年,平靜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兒臉身邊,雙手環胸,隻是對年輕藩王點瞭點頭。

徐鳳年下意識伸手接過那柄並不陌生的繡冬刀,然後眼前光線一暗,原來是黃蠻兒站在瞭他身前,擋在所有人面前,以拳擊掌,冰冷道:“誰攔我哥誰死!”

徐鳳年輕輕拍瞭拍黃蠻兒的肩膀,後者轉頭,徐鳳年柔聲道:“坐回去。”

徐龍象搖頭。

徐鳳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龍象嘶吼道:“不!”

白狐兒臉瞇起那雙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將推刀出鞘。

徐鳳年坐回位置,把繡冬刀擱在膝蓋上,再度彎腰拎起火鉗,嘴唇微動。

一陣細微的刺刺聲響,在寂靜無聲的議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爐火。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徐鳳年!”

饒是徐偃兵也殺氣騰騰瞭,望向韓嶗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槍。明年清明節,大不瞭我徐偃兵幫你敬酒便是。”

不知為何,徐偃兵看到這個傢夥竟然眨瞭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見表情的徐鳳年低頭黯然說瞭句我去去就來,然後一閃而逝,不到一炷香工夫,年輕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這期間,年輕人去瞭一趟沒瞭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頭第一次貼上瞭一副春聯,貼上瞭一個春字。他沒有親自張貼,而是讓王生和餘地龍兩個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想著接她回到清涼山後,看她會不會有一點點驚喜。

看來是要失信於人瞭。

徐鳳年揉瞭一把臉頰,抬起頭。

中原處處有守歲,西楚京城內更是爆竹聲聲辭舊歲。在一片歡慶氣氛中,皇宮內一名身穿龍袍的年輕女子獨自坐在禦書房內,腳邊有一隻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爐,從暮色時分燒到此時,正好炭火適宜,暖而不燙。這位鳳儀天下的西楚女帝沒有什麼睡意,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身軀蜷縮,下巴抵在雙手上。手腕上系著一隻小葫蘆,其中有鳴聲顫顫,輕靈悅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蟲自是生死兩匆匆,可是大楚皇宮很早就有一個傳統,由內務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蟈蟈等蟲,豢養以熱炕上的繡籠瓦盆,覆土澆水,產卵後等到入冬時才堪堪成蟲,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鳴響亮,與爆竹聲相得益彰。薑姒此時手上的小葫蘆內就裝有幾隻長壽有方的小蟲,張翅細鳴,不絕於耳。葫蘆諧音“福祿”,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的記載,在民間又有可以盡收天地間陰邪之氣的說法,所以大楚皇宮內的歷代皇後,都會在每年春天親自種植下葫蘆苗,每當盛夏葫蘆棚子綠意蔥蔥,金秋摘下,由內務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壺,再由皇帝賜予有功大臣。薑姒抬起手臂,看著那隻泛黃的小巧葫蘆,不是想著大楚薑氏的傳統,而是想起瞭當年那座山上的那塊菜圃那片綠意,每天勞作後蹲在那兒,親眼看著那份綠意越來越濃鬱,那種滿心歡喜,她從不曾與外人提起過,哪怕是對棋待詔叔叔和羊皮裘老頭兒,她也沒有分享過這份快樂。因為她自從記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瞭西楚皇帝的龍椅,還是覺得這輩子其實隻有那塊小菜圃,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什麼大楚江山,什麼西壘壁戰場,什麼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終親近不起來。

往武當山上搬書,後來給某人讀書賺錢,再後來跟李淳罡練字練劍,最後穿上這身天底下最雍容華貴的衣服……

薑姒嘆瞭口氣,把小葫蘆貼在耳邊,聽著裡面的嘶鳴,怎麼都聽不出半點喜慶,她沒來由有些惆悵。

看著這間點燃紅燭不顯陰沉的大屋子,雖說屋外就有宮女站著,但薑姒還是有些怕。她從小就膽子很小,這輩子隻做過兩件壯舉: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殺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練劍瞭。至於當中原歷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實沒什麼感觸。傢這個字眼,她思來想去,到頭來很懊惱地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處,竟然是那間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讓人牙齒打戰的破敗屋子,最像個傢。那時候,每到除夕,都會有個年齡相仿的可惡傢夥,跟在她最害怕的那個老人身後,大搖大擺去張貼春聯。有一次那個少年還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瞇瞇問她想不想在她房楹兩側也掛上春聯,她當然嘴上說不想,但她知道卻不願意承認,她想啊。滿城爆竹聲愈演愈烈,薑姒站起身來到窗口,知道馬上就是新舊交替的時刻瞭。

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薑姒笑著轉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詔叔叔,看著這位慈祥長輩,她就會心安幾分。

曹長卿輕輕關門,門外的宮女對此視而不見,這位被譽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個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實連現在的皇帝陛下都無法相提並論,對曹長卿這位帝師的敬佩,西楚從上到下,人人發自肺腑。

曹長卿蹲在火爐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說以這位儒聖的陸地神仙修為,早已寒暑不侵。

薑姒坐回小板凳,笑臉燦爛。

曹長卿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該是報喜來的,但是有件事,想著還是先跟陛下說清楚,前不久剛剛得到消息,北涼那邊很多大將會在這幾天,在議事堂齊聚。”

年輕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們這麼早就去拜新年瞭?”

曹長卿哭笑不得,有些感傷道:“在我原先的預料中,他要出兵廣陵道,北莽攔不住,因為不適宜倉促出兵南下,離陽更攔不住,因為兩人出任靖安道經略使、節度使,理虧在前。那麼唯一能夠攔阻的人物,就隻剩下北涼內部。本以為有褚祿山、袁左宗和陳亮錫、徐北枳這兩撥人幫著他說話,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看來我仍是低估瞭北涼的凝聚力,低估瞭北涼文武對北莽的求勝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鳳年還會執意出兵,最少也會孤身南下,但是現在……”

薑姒低下頭,嗯瞭一聲,輕聲道:“沒關系,我沒想著他會來。”

曹長卿沉默許久,嗓音沙啞道:“陛下,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不能來。這件事,當真怪不得徐鳳年。”

薑姒怔怔望著爐火,沒有作聲。

曹長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們北涼何時出兵廣陵道,我便何時北上。現在隻好另做打算瞭。”

心不在焉的薑姒顯然沒有留心這位棋待詔叔叔是說“我”,而不是領軍揮師北上。

曹長卿用鉗子去撥弄炭火讓爐子稍稍暖和些的時候,輕聲道:“是我錯瞭,當年不該以傢國大義逼迫陛下回到這裡的。”

薑姒搖瞭搖頭。

曹長卿突然間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怒意:“徐鳳年不曾讓北涼失望寒心,你們北涼,何至於此?!與我曹長卿又有何異?!”

薑姒抬起頭,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模樣,笑著摘下小葫蘆,遞給曹長卿:“棋待詔叔叔,你聽。”

兩鬢霜白的儒士,沒有去接過那隻小葫蘆,雙拳緊握,滿臉痛苦地閉上眼睛。

窗外,新年剛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

天上有雪紛紛落,落盡人間不成歌。

但是身處北涼的徐鳳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兒臉,廣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長卿,不提以往,隻說在這個除夕夜,好像都忘瞭,北涼從不是離陽!

所以接下來那一幕,讓晉寶室畢生難忘,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隻見褚祿山向前踏出一步,轉身面朝主位,抱拳低頭朗聲道:“北涼王領萬餘抽調出來的騎軍南下也好,單槍匹馬趕赴廣陵道也罷,我褚祿山第二個不答應!”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動作與褚祿山如出一轍:“王爺身邊沒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當然不答應!”

燕文鸞冷哼一聲,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沒有大雪龍騎踏入中原,如何能彰顯我北涼軍威,我燕文鸞如何能夠點頭答應!”

徐北枳懶洋洋道:“堂堂北涼王,手握三十萬鐵騎,就領著從各地抽調出來的狗屁‘精銳’去中原?我北涼丟不起這個臉,徐北枳如何能答應?”

宋洞明隨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這個副經略使名不副實,這也就罷瞭,難道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鐵騎,也要被人小瞧瞭?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應啊!”

李翰林扯著嗓子道:“年哥兒,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妝少瞭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應!”

白煜在等一聲聲不答應之後,最後由他來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個在徐傢長大的女子,我北涼鐵騎自然不答應!我相信劉寄奴、王靈寶他們這幫大老爺們兒,也都不會答應!”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瞭指年輕藩王身邊的那把空椅子:“哪怕你徐鳳年能答應,但是大將軍,第一個不答應!”

徐鳳年一臉茫然。

所有人心有靈犀地哄然大笑開來。

大夥兒串通一氣,演戲到現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臉燦爛,與褚祿山相視一笑,這場戲,他們兩個算是始作俑者。

北涼,關外三十萬鐵騎,關內參差百萬戶,都欠他們北涼王一個驚喜!

徐鳳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聲罵瞭一句王八蛋。

這一刻,所有人異口同聲道:“大將軍,請坐!”

王祭酒看著滿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激動得渾身顫抖,想起瞭某個年輕人的口頭禪,喃喃道:“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那一刻,徐鳳年不論是與拓跋菩薩轉戰千裡,還是下馬嵬一人戰兩人,或者是欽天監殺人,這一生從未如此豪氣,隻見年輕藩王大袖一揮,率先坐在那把椅子上,朗聲道:“坐!”

因為河州毗鄰北涼道,在那個人屠封王就藩北涼後,就像一個受氣二十餘年的小媳婦,如今小媳婦換瞭夫傢,似乎總算覺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門說話瞭。所以兩淮節度使蔡楠親自率領麾下大軍,在幽州河州邊境上佈陣,打定主意這一次要攔下那支擅自離開藩王轄境的鐵騎。由於上次八百鳳字營暢通無阻地過境,彈劾他這位離陽邊關大將的奏折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對於八百白馬義從,自己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這次聲勢浩大的一萬鐵騎,如果再次長驅直入,讓其直奔中原,別說離陽廟堂的言官不肯罷休,恐怕連趙傢天子也要質疑他這位邊疆大吏的忠心。何況這次出兵攔阻,經略使韓林也點瞭頭,甚至這名在地方上位極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於將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親自來到蔡楠大軍中,要陪著他蔡楠一起攔上一攔,顯然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經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險,也要擺出誓死不避北涼鋒芒的姿態。

邊境上,大將蔡楠身披重甲,持矛遠眺。

蔡楠身邊的經略使韓林眼神復雜,多年不曾騎乘大馬的正二品官員,根本顧不得兩腿火辣辣疼痛,滿臉焦慮。當聽說北涼調動那支關外騎軍後,韓林和蔡楠同樣震怒震驚之餘,又有一些微妙區別。蔡楠是覺得那個桀驁不馴的年輕藩王終於要造反瞭,而暗中其實與清涼山有隱蔽聯絡的韓林則是覺得徐鳳年得失心瘋瞭。在京城官場向來溫文爾雅的韓林,在兩日之前的書房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宿沒有睡,除瞭給朝廷遞交能夠直達天子書案的密折,以詩文淡雅、公文簡要著稱於廟堂文壇的經略使大人,還寫瞭一封略顯絮叨的傢書。當時韓林就明白,所謂傢書,其實與遺書無異瞭,無論徐鳳年瘋沒瘋,隻要自己擋住去路,先前那點可憐的香火情便經不起推敲,一刀子的推敲都經不起。可是他韓林又如何能不來到這裡?長輩子女親族,整個傢族都在太安城,都在天子腳下,在趙傢的屋簷下,滿門榮辱系掛於一身,他韓林是不能不在此地啊。

韓林作為京城裡走出來的清流文官,對蔡楠這種在京官眼中久在地方泥塘裡廝混的“土鱉”,雖不會憎惡反感,但也的確談不上親近,故而這次外放,韓林跟蔡楠打交道僅是蜻蜓點水,除去那場兩淮高官傾巢出動的接風洗塵,韓林沒有跟蔡楠有任何私下的會晤,這不僅僅是害怕朝廷會疑心一道文武領袖官員相互勾連,在韓林心底,比起渾身沙礫氣息的大老粗蔡楠,那名曾荒誕不羈的年輕藩王,要和風流二字沾邊許多。隻是今天和蔡楠並駕齊驅,約莫是有瞭幾分大難臨頭卻生死與共的感覺,韓林發現蔡楠此人,未必真如京城官場所說的那般不堪。

似乎才短短二十年,離陽就從尊武貶文變成瞭崇文抑武啊。

蔡楠轉頭笑問道:“韓大人,漢王就沒有個說法?”

韓林苦笑道:“我在正月初二那天專程拜訪過漢王府,親眼看到漢王臥榻不起,面無血色,數次掙紮起身都跌回床榻。”

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蔡楠嘖嘖笑道:“有如此忠心報國的邊關藩王,真是兩淮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韓林勸慰道:“蔡將軍,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蔡楠哈哈笑道:“人之將死,還不許牢騷幾句?”

韓林望著白茫茫大地,嘆氣道:“早知如此,便該與蔡將軍痛飲幾杯,風雪夜會好友,想來劣酒也能喝出醇酒的滋味。”

韓林發現節度使大人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一頭霧水問道:“有何不妥?”

蔡楠突然輕聲道:“並無不妥,隻希望今日以後,蔡傢婦孺老幼,韓大人能夠照拂一二。”

韓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開口詢問,冷不丁眼前一黑就昏厥過去。

蔡楠看著以刀鞘擊中韓林後腦勺的那名嫡系親衛,等到親衛從馬背躍起坐在經略使大人身後,扶住瞭後仰的韓林,蔡楠這才說道:“帶韓林返回府邸。”

那名歲數也已不小的親衛欲言又止。

蔡楠笑道:“老宋,當年我在徐驍帶著一萬鐵騎南下巡邊的時候,身為主將帶頭下跪,害得你們也在朝廷那邊抬不起頭,我知曉你們這幫老兄弟心裡頭都有怨氣,前兩年每次登門拜年,我蔡楠傢的椅子都跟有釘子似的,你們很快就走人瞭,這沒啥。”

蔡楠沒有轉頭,隻是揚起馬鞭指瞭指幽州方向:“這次正好,我隻想告訴你們這幫老兄弟,不是徐驍帶著一萬鐵騎我蔡楠就瞭,不是的,是我蔡楠作為沙場武人,打心眼敬佩那位大將軍,不光是我,咱們顧大將軍其實也一樣佩服。所以這一次換成瞭徐鳳年領著一萬北涼騎軍,同樣是北涼王,更同樣是那一萬大雪龍騎軍,我當然不會再當孫子。老宋,老兄弟中數你老宋傢開枝散葉最多,也最靠著你端飯碗,這次你就別陪著我們,再說今年清明沒幾個月瞭,到時候一大幫老兄弟都沒個活著的熟人捎好酒去,不像話。”

那名跟隨蔡楠也跟隨顧劍棠南征北戰瞭半輩子的魁梧親衛,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蔡楠厲聲道:“趕緊滾!”

親衛低著頭撥轉馬頭,狠狠揚鞭策馬而去,身後傳來蔡楠的調侃言語:“記得清明時分,你這隻連顧將軍都聽說過的鐵公雞別再摳摳搜搜,要帶好酒!”

親衛沒有轉身,隻是突然嘶吼道:“不帶!老子就帶兩文銀子一壺的破酒給你們,到時候將軍有本事就帶著兄弟們從地底下爬上來!”

背對親衛那一騎兩人的蔡楠,輕輕吐出一口氣,收斂瞭笑意。

祥符三年開春以來,綿綿不休的大雪紛飛,天上如此,今日遠處的地上亦是如此。

大雪龍騎軍,來瞭。

北涼鐵騎甲天下,大雪龍騎甲北涼。

蔡楠怒喝道:“擊鼓!”

早在白馬義從離開州城之際,城頭之上,北涼文武都共同送行,更遠處那一萬鐵騎早已瞞天過海地從關外悄然進入關內,在城外一處駐地等候多時,隻等第二代北涼王一聲令下,時隔將近二十年,再度馳騁中原。

震動天下的徐傢鐵騎,春秋戰事之中,兵鋒所指勢如破竹,一路從北打到南,再從南回北,這一次又要馬蹄南下瞭。

其實這次徐北枳和褚祿山起頭的串聯,並非毫無阻力,包括何仲忽、陳雲垂、顧大祖三名分量極重的老將,就都不願意看到北涼軍在這個時候突入中原,但是袁左宗和燕文鸞共同點頭,起到瞭一錘定音的作用,尤其是燕文鸞出人意料地堅定表態,成功說服瞭一大幫子功勛老將。

碩大臃腫如小山的北涼都護褚祿山,站在身材瘦弱的燕文鸞身邊,外人怎麼看都覺著別扭。

褚祿山輕輕跺著腳,捧手呵氣,低頭笑瞇瞇道:“真沒想到燕老將軍也會點頭,本來以為都要我親自跑幽州一趟的,一想到這種鬼天氣要從懷陽關跑去霞光城,當時真是有點虛啊。”

老態盡顯的幹瘦老人沒好氣道:“當時都護大人領著八千曳落河鐵騎去阻攔董卓私軍,就不嫌馬背顛簸掉秋膘啦?”

褚祿山嘿嘿笑道:“出風頭的好事和做惡人的壞事,哪能一般計較。”

燕文鸞撇瞭撇嘴,對於惡名昭彰的褚祿山,北涼本土的老派武將,幾乎就沒有喜歡這個胖子的。

北涼武將的跋扈蠻橫,不說褚祿山,還有如李陌藩、曹小蛟之流,其實都一脈相承,打仗死戰沒二話,可就為人品行而言,對老百姓來說,當真稱得上好人?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這其實是大將軍徐驍留給新涼王徐鳳年的一個難解死結。北涼境內終究已是承平十多年,將種門戶多如牛毛,做出多少惡事歹事?遠的不說,就說此時站在高墻之上的原步軍副帥劉元季,老人的三個兒子,就殺瞭多少良傢子?如果不是林鬥房這個退出軍伍多年的至交好友,在關外那場風波中連打帶罵教訓瞭一頓劉元季,恐怕老統領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裡,誤以為三個兒子隻是沒出息瞭一些。其實燕文鸞這些相對作風剛正的老人,對於那些袍澤後代年輕子弟的烏煙瘴氣,也並非沒有腹誹怨言,隻是當年大將軍在世的時候總覺得虧欠瞭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從沒有痛下殺手的念頭,而且新涼王早年也是吊兒郎當的無賴模樣,大將軍就更要“將心比心”瞭。

燕文鸞開門見山道:“除夕夜這件事,做得挺漂亮,可既便如此,我燕文鸞對你褚祿山還是喜歡不起來。”

褚祿山搓著手轉頭笑道:“燕老將軍啊,你又不是啥美人,一個糟老頭子喜歡我的話,也沒啥值得高興的嘛。”

燕文鸞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擁擠的城頭之上,附近無人的顧大祖顯得格外鶴立雞群,錦鷓鴣周康猶豫瞭一下,還是離開林鬥房等人,獨自走到顧大祖身邊,不過兩人之間還是隔著一個身位。

顧大祖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周康猶豫瞭幾次,到底還是沒有憤懣離去,語氣略顯生硬,譏諷道:“顧副統領,你老人傢不是一向很硬氣嗎?事先明擺著也是不樂意王爺領軍南下中原的,怎麼昨夜心甘情願當啞巴瞭?”

顧大祖微笑道:“周大人,那麼你想聽什麼理由?是不是要我承認自己察言觀色,做瞭墻頭草才開心?”

周康也直截瞭當,點頭道:“要是你這麼說,我下瞭城頭就去找酒喝。”

顧大祖平淡道:“那就要讓周大人失望瞭,之所以沒有攔阻王爺,雖然沒啥大義凜然的說頭,卻也沒有齷齪不堪的心思,我顧大祖為人處世,已經不需要在北涼證明什麼。”

那位錦鷓鴣歪頭,伸手掏瞭掏耳朵,嗤笑道:“這話,才像顧副統領該說的話,可惜啊,王爺已經出城瞭。”

顧大祖自言自語道:“哪個老頭子沒有年輕過?誰沒有一兩個求而不得的心儀女子?我顧大祖就有一位,隻不過當年錯過瞭,所以活到瞭今天這把歲數,還是不知道當年是跟她真的不合適,還是隻因為膽小怯弱才失之交臂。你周大人是出瞭名地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想必是不會懂的。”

周康沉默瞭很久,重重呵出一口霧氣,小聲道:“老夫老妻瞭,自當相敬如賓,其實年少時,也曾有過一場幹柴烈火。”

顧大祖感慨道:“好歹處過,那就比我強瞭。”

周康突然轉頭扯開嗓子喊道:“林鬥房!據說你老人傢當年不是跟某位南唐公主私奔過嗎?咱們顧統領說瞭,其實他愛慕過那位公主,聽顧統領的口氣,早年兩人還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要不然你們兩位嘮嘮嗑?”

林鬥房瞪眼道:“啥?!姓顧的,你給我說清楚!”

劉元季立馬樂瞭,跟尉鐵山擠眉弄眼:“這下子有好戲看嘍。”

顧大祖蒙瞭。

等顧大祖回過神,坑害他的錦鷓鴣已經腳底抹油隻見遠處一個背影瞭。

看到林鬥房氣勢洶洶地一路小跑過來,顧大祖二話不說地也一溜煙跑下城頭,喊道:“姓周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不姓顧!”

等到兩人都跑遠,林鬥房停下腳步,開懷大笑。

林鬥房又不傻,哪裡真會相信周康的胡說八道。

鬱鸞刀站在胡魁身邊,類似已經卸任和即將卸任刺史一職的徐北枳、田培芳,胡魁他這個幽州刺史也很快要讓出位置。不同於徐北枳的出於大局和田培芳的順水推舟,胡魁始終就志不在為官,視線一直投放在關外沙場,幽州不但他胡魁如此,就連將軍皇甫枰好像也開始蠢蠢欲動,像是想要把屁股挪到霞光城那邊去。而且這次胡魁連同老帥陳雲垂一起趕來涼州,老人言語之中也透露瞭些蛛絲馬跡,幽州步卒的確需要一位正值當打之年的青壯武將。陳雲垂雖然沒有把話說透,但顯然老人是希望他胡魁來擔任幽州步軍第三號人物,更希望胡魁能夠借此機會跟王爺開一次口,別被皇甫枰搶占先機。但是到最後,胡魁還是沒有開口,為此老人今天就沒給他半點好臉色。

如今的北涼邊軍依舊有大小山頭,但已經不如早年那般涇渭分明,隨著第一場涼莽大戰落幕,又有一些順其自然的微妙變化。比如陳亮錫跟整支龍象軍就頗為投緣,也比較受何仲忽、周康等諸位老將的器重,認為這個年輕人是少有的鐵骨錚錚的讀書人,便是不做文官做儒將也做得。而徐北枳則和陵州將軍韓嶗山、副將汪植等人比較親近,可以說整個陵州系軍方,都樂意把徐北枳當成自己的娘傢人。而在幽州真正發跡起傢的鬱鸞刀,和胡魁最說得來,對於王爺心腹皇甫枰的結交,反而很不上心。

就在兩人不遠處,站著並肩而立的皇甫枰和寇江淮,雖然如今都是一州將軍,但無論出身還是口碑,都有著天壤之別。

皇甫枰其實也不明白,為何寇江淮願意靠近自己這個出瞭名的官場“孤傢寡人”。

寇江淮笑瞇瞇趴在箭垛上,一語道破天機:“皇甫將軍,北涼邊軍能人無數,不過我覺得還是咱倆最像,不但敢賭,而且不是小打小鬧,要賭就賭大的。”

皇甫枰搖頭道:“我一個江湖莽夫出身,傾傢蕩產能有幾文錢,比不得原本就有望在西楚封侯拜相的寇將軍。”

寇江淮也搖頭道:“我傾傢蕩產掏出一千兩黃金,願意把一千兩黃金拍在賭桌上,你明天就要餓死瞭,兜裡隻有十文錢,一樣把十文錢都放在賭桌上,賭癮大小其實是一樣的。”

皇甫枰說瞭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也許賭癮不分高低,隻是不知道寇江淮的賭品如何?”

寇江淮扭頭看著這個在北涼毀譽參半的幽州將軍,笑問道:“咋的,將軍是在替王爺擔心我今天做瞭兩姓傢奴,明天就有可能投奔北莽做三姓傢奴?”

皇甫枰臉色如常:“寇將軍,我可沒有這麼說,也不敢這麼說。”

寇江淮一笑置之,問道:“聽說皇甫將軍的故事後,我很好奇你為何會當真對徐鳳年死心塌地,能不能說道說道?”

皇甫枰皮笑肉不笑道:“寇將軍,我這個人說話不中聽,別見怪,咱倆啊,感情沒到那份上,不過如果有機會哪天一起上陣殺敵,再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也不遲。”

寇江淮笑道:“怎麼,皇甫將軍要去流州龍象軍裡擔任副將?”

不等皇甫枰回話,寇江淮已經自問自答道:“幽州將軍和龍象軍副將,官職上算是平調,隻不過在北涼,涼州邊軍裡騎軍看不起步軍,涼州邊關步軍又看不起幽州軍,幽州軍反過來看不起連像樣邊境都沒有的陵州軍,龍象軍作為從邊關涼州騎軍中抽調出去的精銳,龍象軍的實權副將,當然不是束手束腳的幽州將軍可以相提並論,那麼我就先在這裡祝賀皇甫將軍高升瞭,看來要聽見皇甫將軍的肺腑之言,不用等太久。”

皇甫枰不露痕跡地瞥瞭一眼胡魁,嘴角勾起:“寇將軍果然機敏過人。”

寇江淮笑瞇瞇道:“這話我愛聽,很久沒聽人當面稱贊瞭。”

皇甫枰點頭道:“事先說好,等我到瞭流州履職,也許寇將軍想不聽都難瞭。”

寇江淮哈哈笑道:“放馬過來便是。”

突然,正跟皇甫枰臭味相投相談甚歡的寇江淮聽到有人喊他,是那個被他視為稱得上生平宿敵的鬱鸞刀。相比在廣陵道寇江淮對謝西陲的不冷不熱,同樣是豪閥子弟出身的鬱鸞刀,同樣是年幼成名的當世俊彥,寇江淮看鬱鸞刀就很不順眼,想必後者對他也差不多,一山不容二虎,應該就是說他寇江淮和鬱鸞刀。隻不過兩人之爭,隻會在暗處,從不在面上,聽到鬱鸞刀的喊話,寇江淮笑著轉頭問道:“鬱將軍有何貴幹?”

說話的不是鬱鸞刀,而是胡魁,後者走近幾步,輕聲問道:“寇江淮,有關西楚接下來北上南下和西進三策,我思量許久,都不敢妄下斷言,畢竟不是西楚人,加上遠離中原十多年,遠不如寇將軍你對西楚局勢的掌握,不知能否解惑一二?”

寇江淮沒有絲毫猶豫不決,幹脆利落道:“如果西楚是我當傢做主,自然是北上,跟盧升象死磕到底。說句題外話,我一直猜測曹長卿跟兩遼顧劍棠甚至北莽王遂,達成瞭某種共識。換成謝西陲坐曹長卿的位置,那估計就是南渡廣陵江,竭盡全力打敗已經有吳重軒叛出的南疆大軍,然後爭取劃江而治。若是連廣陵江也守不住,那就一退再退,退到那瘴氣橫生的十萬大山中去,等到北莽離陽打得半死不活,再找機會跑出來今天撿點芝麻明天啃點西瓜皮,就這麼可憐巴巴地積少成多。但說到底,最後能不能成事,已經不靠人,隻能靠命瞭。至於說曹長卿本人如何想,我想不出來,也懶得想。反正我總覺得這個大官子,已經瘋瞭。”

胡魁是那種天生為沙場而生的武人,被寇江淮挑起瞭癮頭,下意識就開始在垛口上指指點點:“西楚如今已是被包瞭餃子,東邊是鳩占鵲巢的宋笠,南邊是剛剛親自出馬的燕剌王趙炳,以及站在這位老藩王身後的納蘭右慈,西邊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麾下從南疆脫離出去的十萬精銳,不容小覷,何況現在做瞭離陽的兵部尚書,糧草兵餉都有瞭極大傾斜,連同靖安王趙珣,經略使溫太乙和節度使馬忠賢,都如同成瞭西線吳重軒的戶部官員,至於北線,盧升象開始像最早的春秋戰事,不按規矩打仗瞭,又有陳芝豹和那一萬神出鬼沒的西蜀步卒呼應,故而西楚的北線最為吃痛。寇將軍,若是依你之見,往北走,該如何打?是先找陳芝豹的步軍還是尋覓盧升象的騎軍?若是以謝西陲的揮師南下來論,豈不是正中離陽朝廷驅虎吞狼的下懷……”

說瞭半天,等到胡魁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張猛翻白眼的年輕臉孔,很快自嘲一笑,胡魁就不再熱臉貼冷屁股瞭。

寇江淮沒心沒肺地笑道:“胡大人啊胡大人,我一個在你們北涼藏頭藏尾的大楚子民,如今都不關心廣陵道戰事瞭,你胡大人操哪門子的心?”

胡魁也沒有生氣,坦然笑道:“寇將軍,想來是我咸吃蘿卜淡操心瞭。”

鬱鸞刀皺著眉頭。

寇江淮一挑眉毛,丟給鬱鸞刀一個挑釁的眼神。

在北涼,文臣之中有宋洞明和白煜,又有徐北枳和陳亮錫,似乎如今武將中又多瞭一對冤傢,寇江淮和鬱鸞刀。

祥符三年開春,也許中原各地那些爆竹聲後,傢門口碎紅滿地的滿堂紅還未來得及清掃幹凈。

一萬大雪龍騎軍下江南。

除瞭八百鳳字營,還有那吳傢百騎百劍。

有袁左宗、鬱鸞刀、洪驃、洪書文。

有北涼王徐鳳年。

清涼山王府,今天清晨,走出一個年輕女子,走入一個老人,兩位都跟徐傢有很深的淵源。

老人叫王林泉,是早年老涼王身邊名副其實的馬前卒,甚至和林鬥房這撥人都很熟悉,所以這次他的女兒沒能當上北涼正妃,還兼著拒北城副監造一職的老人就告病在傢。

此時王林泉正和獨生女王初冬在聽潮湖邊散步,看著那個仍然無憂無慮的女兒,老人既是寬心也有憂慮。寬心的是女兒應該不曾在這裡受氣,憂慮的是以後身份終究變瞭,天底下再好相處的婆傢,日子久瞭,難免沒有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自己女兒這般單純,如何能夠跟人鉤心鬥角,如何做那爭寵的事情?何況王林泉對那個同出青州的陸姓女子向來不喜,而且很早就對清談名士陸東疆之流嗤之以鼻。說實話,王林泉的確從未對在北涼怨聲載道的陸傢有過半點落井下石,但王林泉也知道其實那個女婿,希望自己能夠跟陸傢融洽相處,甚至是在有些事情上幫扶陸傢一把。可王林泉他自認從來不是什麼聖賢完人,不做壞人,也做不來幫對手就等於坑自己的善舉,所幸年輕藩王想歸想,從未開口強求他王林泉做什麼,所以王林泉也就樂得裝傻,冷眼旁觀那陸傢丟人現眼的瞎蹦躂。

王林泉停下腳步,眼角餘光迅速打量瞭一下四周,這才輕聲說道:“閨女啊,很快就嫁人瞭,爹娘不想你受瞭委屈就跑回娘傢,離娘傢再近也不行的,隻不過……不過如果真的受瞭很大的委屈,還是要跟爹娘說一聲的,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那是混賬話,別當真。”

聽著爹自相矛盾的言語,王初冬咧嘴笑瞭。

王林泉趕忙提醒道:“我的親閨女喲,你娘跟你說過多少次瞭,要笑不露齒呀。”

王初冬做瞭個活潑俏皮的鬼臉。

王林泉無奈道:“總是長不大,爹娘如何能放心你嫁人。”

王初冬笑瞇瞇道:“爹舍不得,那我就不嫁人瞭。”

王林泉抬起手作勢要打,可他這個當年在青州就出瞭名寵溺女兒的父親,哪裡真舍得,別說打瞭,說句重話都不舍得。

王初冬雙手扭在身後,抬頭柔聲道:“爹,其實我知道,就算陸姐姐不做正妃,也輪不到我,應該是西楚那個姓薑的女子,王爺真正最放不下的女子是她,隻不過她不適合做北涼王妃罷瞭。所以陸姐姐也很不容易。爹,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氣,其實我不生氣,也沒有不開心,王爺每次回到清涼山,都會抽空向女兒問那本《頭場雪》裡頭的種種伏線呢,還說以後等他真正空閑下來,一定親自盯著我寫一本有關他三次遊歷江湖的演義小說,說怎麼大俠怎麼寫,我就跟王爺說,把他寫得俠義心腸和蕩氣回腸都沒問題,但是他喜歡的江湖女俠一定要姓王,而且一定要國色天香,王爺也答應瞭。”

王林泉無言以對。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懂瞭。

王初冬瞇眼笑成月牙兒:“爹,有空就跟那位陸先生多喝酒喝茶唄,爹你以前不是最愛附庸風雅嗎,跟享譽文林的陸擘窠同席而坐,傳出去多有面子,是吧?”

王林泉板著臉道:“人傢的門檻多高,你爹上瞭年紀,跨不過去。”

王初冬搖晃著王林泉的手臂。

王林泉臉色有些沉重:“是王爺跟你授意的?要我主動跟陸傢示好?”

王初冬搖瞭搖頭,認真道:“爹,不是。”

王林泉看著女兒的眼睛,凝視片刻,終於點頭道:“我相信自己的閨女,也相信大將軍的兒子。”

王初冬皺著鼻子道:“錯啦錯啦,相信咱們北涼的王爺,當然也是相信你的女婿!”

王林泉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道:“爹聽你的便是。”

王初冬突然小心翼翼說道:“爹,以後真的能跟陸傢當作親戚相處嗎?不遠不近的那種,稍稍錦上添花的那種?”

王林泉嘆息一聲,揉著自己女兒的腦袋:“知道瞭,爹會上心的,嘿,爹怕就怕自己好心好意,那位陸擘窠不領情不說,還誤以為爹居心叵測啊。罷瞭罷瞭,其實爹也知道跟陸傢交好,歸根結底,還是讓自己閨女在這裡更好做人一些,隻是以前總覺得心窩裡堵著一口氣,是爹小心眼瞭。”

王初冬低下頭:“爹,是女兒讓你受委屈瞭才對。”

王林泉開心地笑道:“傻閨女,除非是那些當真半點不懂事的女子,否則天底下就沒有讓爹受氣的女兒。誰說閨女長大後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傢就不是嘛!爹很高興,真的!”

王初冬笑臉燦爛。

王林泉低聲道:“閨女,你娘說得對,女子之間,不爭便是大爭。”

王初冬笑著,像極瞭一隻在深山野林中剛剛修煉成精的小狐貍:“爹,你說啥,女兒沒聽到哦。”

王林泉哈哈大笑,沒有再說什麼。

張燈結彩的陸府,迎來一位屬於情理之中但絕對是意料之外的稀客。

輕車簡從的陸丞燕,板上釘釘的未來北涼正妃。

府上外姓下人對於這位女子跟陸傢那種幾乎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淡漠關系,諱莫如深,便是那些眼高於頂的陸姓子弟,如今也不將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子視為自傢人瞭,一個個既怕且怨,心情復雜。

祥符元年,陸傢在北涼還算風光,祥符二年就比較難熬瞭,隻不過入秋後就有瞭轉機,到瞭今年才開春,就有件天大的喜事臨門。

對於陸丞燕的省親一般的重返傢門,如今腰桿比去年硬瞭許多的陸傢人,其實都有些陰陽怪氣的碎言碎語:喲,你不是揚言再不管咱們陸傢死活瞭嗎?怎麼,剛聽說你爹馬上就要成為涼州刺史瞭,這就想起還有這麼個娘傢瞭?也不知害臊,正月初就屁顛屁顛趕來給你爹拜年瞭?難道說是你在清涼山,其實遠沒有外界所謂的那麼如魚得水?陸丞燕在卑躬屈膝的陸傢老管事的帶領下,直奔陸東疆的小院。

這個時分,陸東疆果然正在院中以掃帚蘸水寫大字。

春風得意的陸氏當代傢主看到女兒出現在院門口,並沒有立即放下那把特制的掃帚,等到小水桶徹底見底,這才將掃帚遞給一名身段婀娜的年輕丫鬟,然後接過手巾擦瞭擦手,悠悠然轉身,微笑道:“丞燕,來瞭啊。”

陸東疆對這個被陸氏老供奉器重的女兒,其實心思比起尋常陸氏子弟還要復雜。

這個從小就不跟他這個父親如何親近的女兒,身上有著太多老傢主陸費墀的烙印。

甚至之前很多人都相信,如果陸丞燕不是女兒身,陸氏傢主的座位根本輪不到陸東疆來坐。

陸東疆知道這絕非荒誕言語,那一夜在青州傢門口,如果陸丞燕不是女兒,而是他的兒子,那麼自己也就絕對接不過老祖宗手中那隻不起眼的竹編燈籠。

陸東疆比誰都希望陸傢能夠在北涼飛黃騰達,比誰都希望老祖宗若是泉下有知,會慶幸當初是將燈籠交到自己的手上!

陸丞燕面無表情道:“知道為何陸傢能出一位刺史大人嗎?”

陸東疆愣瞭一下,冷笑道:“就算有萬般理由,至少肯定不會是丞燕你吹枕頭風的緣故。”

陸丞燕扯瞭扯嘴角:“遍觀當下的北涼道刺史別駕,流州楊光鬥、陳亮錫,陵州常遂、宋巖,至於幽州,別駕一職空懸已兩年,唯有刺史胡魁。”

陸東疆胸有成竹地接話笑道:“如今相比其餘三州品秩高出一階的涼州,別駕同樣空懸已久,而涼州刺史田培芳也好,副經略使宋洞明也罷,都和你爹關系不錯,雖無任何觥籌交錯,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陸丞燕盯著這個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喊一聲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著悲哀,問道:“陸傢知不知道,有瞭一個官至從二品的涼州刺史以後,一退再退的徐傢,就要開始跟陸傢講道理,而不再是處處念人情瞭?那麼你知不知道,你此舉等於是一人獨占瞭陸傢整整兩代人的氣數?”

陸東疆怒道:“陸丞燕,別忘瞭我是你爹!”

陸丞燕淒涼苦笑道:“陸東疆,如果我真忘瞭,我來這裡做什麼?你難道一點都想不到,我之所以與陸傢不惜絕交,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隻是為瞭讓他心裡對陸傢多一份愧疚嗎?你以為他不清楚我陸丞燕的這點私心嗎?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裝不知道啊!你難道真的以為田培芳那隻老狐貍,宋洞明那樣足以支撐一國朝政的棟梁大材,會因為你陸東疆寫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當成經世濟民之人?是你傻還是他們傻啊?偌大一個陸傢,就沒有一個不是睜眼瞎的人物嗎?”

不知是怒,還是怕,或是悔,陸東疆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這個越發陌生的女子:“陸丞燕,你混賬!你給我滾出陸傢!”

陸丞燕竟然笑瞭:“你放心,我會滾的,隻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從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掛像,我怕他老人傢每天看著這麼個傢,會死不瞑目。”

陸東疆瞪眼怒極:“你敢?!”

陸丞燕瞇起眼,冷淡道:“陸東疆,從我陸丞燕今天決定來這裡,就已經不再把自己當作陸傢人瞭,就隻是徐傢的媳婦瞭,所以你如果還想當涼州刺史,就給我閉嘴!”

陸丞燕重復道:“給我閉嘴,聽到瞭嗎?”

陸東疆臉色鐵青,隻是不知為何,始終說不出一個字的狠話。

小院中,這對父女不遠處那個陸東疆從胭脂郡新納而得的俏麗丫鬟,已經嚇得半死瞭,恨不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這一天,當臉色平靜的陸丞燕捧著一卷畫軸離開陸傢時,無人相送。

陸丞燕坐入車廂,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畫像,低下頭,嘴巴咬住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不願讓那個真實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漁的馬夫聽到。

突然,馬車非但沒有立即駛向清涼山,在陸丞燕出門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臨時起意要為未來王妃充當馬夫的大管事,輕輕敲瞭敲車簾。

陸丞燕壓抑住抽泣聲,輕聲問道:“宋管事,怎麼瞭?”

宋漁隔著車簾,說道:“王爺在離傢之前,叮囑過小人,在王妃回娘傢又返回清涼山的時候,就交給王妃一隻小錦囊。”

車簾輕輕掀起一角,宋漁遞過一隻小心珍藏的精致錦囊。

陸丞燕滿頭霧水地打開錦囊,裡頭隻有一頁紙,寫有一句話。

陸丞燕號啕大哭。

這個依循八字據說與年輕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運女子,這個曾經悄然點燃換命燈以她命換他命的傻女人,這個在老祖宗死後獨力承擔傢族命運的堅強女人,這個能夠親口讓親爹閉嘴的瘋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所顧忌。

那張紙上,字跡熟悉,一絲不茍,寫著“別哭,這輩子都是一傢人”。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