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卷 第十章 湖邊亭風波起伏,樊白奴與虎謀皮

一輛馬車在涼州城郊外停下,懸刀佩玉的年輕公子哥走下馬車,手裡拎著一壺剛剛買來的綠蟻酒。舉目望去,三三兩兩的柿子樹錯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黃色墜在枝頭,勉強讓貧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與“豐收”二字沾上點邊。年輕人緩緩前行,時不時望向那些或近或遠的熟悉柿樹。記得當年經常溜出城逛蕩此地,百無聊賴,還給那些柿子樹取瞭好多綽號昵稱。半裡地外那棵枝丫略顯張牙舞爪的,叫“掛甲”,若是在暮色裡瞧見,還有些嚇人。與這一棵相依為命的矮小柿樹,幾年沒見,已經拔高幾分,粗略看去,倒是更加碩果累累,滿身金黃,很喜氣,當年他給它取的綽號,正是“小黃袍”。年輕人沿著一條幹涸見底的小溪繼續向前,最終來到一棟並無土墻環繞的茅舍前,屋後長著幾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蒼榆。

屋子已無主人。

年輕人走到一塊樹墩子前,蹲下身彎腰用袖口抹去塵土,然後坐在上頭,環視四周。他把綠蟻酒輕輕擱在袍子上,扯開嗓子喊道:“瞎子老許,給你帶酒來瞭。”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時候,肯定會有個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來,從他手裡接過酒壺,動作嫻熟地揭開泥封,低頭使勁一嗅,然後那張滄桑老臉上就會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裡的柿子樹。不過老頭子跟自己分著喝酒的時候,也總會得瞭便宜還賣乖地教訓他,手頭有幾分閑錢的時候,可不能隨意糟踐瞭,再小的銅錢,一顆顆都得攢著,那才能娶到媳婦。天大地大,娶媳婦生娃這樁事,最大。那會兒老許總是心心念念說咱們北涼幽州那邊,有個叫胭脂郡的地兒,婆姨最是水靈,你徐小子如果能討個胭脂郡的小娘當媳婦,到時候捎個消息過來,我老許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傢蹭那桌喜酒喝。

記得那一次,老頭子說完這些話後,小心翼翼問自己,喝喜酒這麼大的好事,有他這麼個老瞎子登門做客,會不會嫌棄丟人,如果徐小子你傢裡長輩和親傢會嫌棄,那他老許就不湊這個熱鬧瞭,回頭弄兩壺價格過得去的綠蟻酒就行。

經常給老頭子帶去綠蟻酒或是偷來雞鴨的年輕人,當時拍著胸脯說他傢數他說話最管用,等他辦喜酒的時候如果老許不去,就跟老許急,還說一定要老許坐在主桌上。

當時老人隻覺得那個經常陪自己嘮嗑的年輕人,就是個北涼市井常見的小夥子,年輕時候跟他一樣都是雙腳不落地的那種人,飄來蕩去,不安分,所以聽說要請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興歸高興,倒也沒多想,更不會把那個口氣極大的年輕人跟那座清涼山聯系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瞭不是?那時候的年輕人總是在閑聊裡透出對北涼以外的憧憬,想著做一個行俠仗義的江湖遊俠,用最好的劍,喝最烈的酒,找個江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還要好看的那種。老人總是跟年輕人唱反調,用過來人的語氣告訴他,心千萬別那麼大,中原再好,終歸不是傢。當時年輕人也感慨,說這道理他也懂,傢裡教他讀書識字的師父就說過一句,“年輕人離傢十年不算久,上瞭年紀的人,那就是出門一步即遠行”。老人聽瞭以後,笑著說你傢教書先生是有真學問的,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半桶水的徒弟?

有些時候兩人坐在一起,聊著聊著,上瞭歲數的瞎子老許就會坐在旁邊的樹墩子上,雙手拄著那根拐杖,曬著太陽偷偷打瞌睡。

也許,在很多年前,西壘壁戰場上,有個老字營的年輕士卒,腿沒有瘸,眼也沒有瞎,卻也像這般光景,會在太陽底下打盹,隻不過手中的拐杖換成瞭鐵矛,也許不遠處就有一桿徐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如今已經是祥符三年的入秋,瞎子老許早就死瞭,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那些碎碎絮叨瞭。

老人沒有活到喝到年輕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輕人也曾經答應過老人,老人死後,會親自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輕人沒有做到。

當時他遠在江南。

他沒有去瞎子老許的墳頭,隻是把那壺綠蟻酒輕輕倒在樹墩子前的地面上,彎腰倒酒的時候輕聲道:“老許,酒是賣酒西施那兒偷偷買來的。如今世道不太平,馬上又要打仗瞭,咱們北涼開始禁止民間私自釀酒,所以這壺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熟人,鋪子還未必敢賣給我。老板娘的女兒如今抽條得水靈靈的,女大十八變,真是沒錯。聽說那丫頭如今相中瞭一位年輕的外鄉士子,正在她傢附近的私塾教書,我先前買酒的時候,老板娘還打趣來著,說我去晚瞭,她閨女其實等瞭好幾年。你看看,我當年果然沒跟你吹牛吧,我就說那丫頭眼光好,否則也挑不中我……”

有些遺憾,就像一條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獨自嗚咽,細細悠悠,撓心撓肺。

他把酒壺留在樹墩子上,起身離開。

馬車返回清涼山。

如今北涼王府有兩處地方名動天下:梧桐院被戲稱為“鳳閣”,而半山腰處宋洞明主持的副經略使官邸,則被稱為“龍門”。

在他剛回到清涼山後,一名龍門官員就火急火燎趕來,跟他稟報說是副經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當他看到宋洞明親自站在那片低矮官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壞,但肯定都不是小事情,否則以這位昔年離陽儲相之一的沉穩,絕不至於這樣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洞明等到他走近後,一起轉身走入居中那間官邸,語氣略顯急促道:“四個消息湊一起瞭,分別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關,都要王爺權衡。”

徐鳳年笑道:“那就先說流州那邊的消息。”

宋洞明點頭道:“最靠近西域的鳳翔軍鎮那邊傳來一封緊急諜報,曹嵬和謝西陲擅自更改瞭都護府既定策略,選擇主動出擊,想要在密雲山口內一鼓作氣吃掉種檀部騎軍!”

徐鳳年臉色如常,說道:“應該是爛陀山僧兵沒有跟隨種檀騎軍一起動身。”

宋洞明憂心忡忡道:“即便如此,雙方兵力依舊差距不大,這麼硬碰硬換命,豈不是違背瞭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密雲山口一役,我們沒能全殲種檀部騎軍,那這場仗才會沒有意義,甚至可以直接說因為他們的貪功冒進,導致整個流州陷入極大被動。但是既然連謝西陲都願意陪著曹嵬涉險而動,我相信他們的眼光。”

宋洞明嘆瞭口氣,苦笑道:“這兩個傢夥真是不讓人省心。”

徐鳳年笑道:“萬一打贏瞭,也許會有意外驚喜。”

宋洞明心中瞭然:“倒也是,如果種檀部騎軍全軍覆沒,也許爛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瞭。”

徐鳳年問道:“中原那邊有什麼消息?是溫太乙、馬忠賢兩人終於不再在漕糧一事上下絆子?”

宋洞明笑道:“這算不得什麼緊要消息。”

徐鳳年有些訝異:“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局勢變動?”

宋洞明和徐鳳年在議事堂分別落座後,這位已經得到離陽朝廷吏部點頭承認的北涼道副經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趙珣,剛剛投靠瞭兩位叛亂藩王。”

徐鳳年愣在當場。

宋洞明嗤笑道:“待價而沽,這一手真漂亮,我估計這位審時度勢的藩王,把自己賣出瞭一個天價啊。”

徐鳳年感到荒誕不經,皺眉道:“難不成趙炳、陳芝豹兩個要把趙珣推出來當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爺一語中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陳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詔,那麼現如今整個廣陵江以南地帶,徹底連枝同氣,離陽半壁江山,就已經盡入三藩之手。

這種時候,率先起兵且實力最為雄厚的燕剌王趙炳看似最有資格登基稱帝,與離陽正統劃江而治。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趙炳最不適合早早把蟒袍換成龍袍,不管宋玉樹在那封昭告書裡把離陽皇帝說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趙炳不適合當出頭鳥,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姓人陳芝豹更不適合,那麼靖安王趙珣就成瞭勉為其難的人選。趙衡、趙珣父子這一支趙室,在尚未吞並中原的離陽王朝裡,其實遠比趙惇、趙篆這一支更符合正統身份。老靖安王趙衡在奪嫡失敗被“發配”青州後,之所以那麼積怨深重,並非沒有緣由,但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沒有幾名官員知曉早年那樁秘辛。在趙篆的爺爺尚未登基之前,因為同輩的醇親王膝下無子,宗人府就提議將趙衡過繼給醇親王一脈,隻不過趙篆爺爺的登基過程,比起兒子趙惇更加撲朔迷離,總之到最後趙衡的身份,變成瞭恐怕連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筆糊塗賬。但如果這個時候拿出來舊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謂恰到好處。

對於趙珣的一步登天,徐鳳年倒沒有什麼酸意,隻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個世襲罔替前後兩次被自己丟入春神湖的可憐傢夥,還真給他坐龍椅穿龍袍瞭?

徐鳳年收回思緒:“中原再亂也就是那樣瞭。對瞭,太安城那邊又有什麼動靜?”

宋洞明習慣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腰間懸佩的一枚玉墜,笑道:“印綬監幾個掌權太監都出動瞭,正在趕往咱們北涼的驛路上,領著新鮮出爐的一大堆聖旨、誥敕。”

徐鳳年納悶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裡需要三四個印綬監宦官齊齊出馬。其中最主要的是你的大柱國頭銜,還有對劉寄奴、王靈寶等北涼邊軍將領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劉寄奴為一等伯爵,賜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給陸丞燕、王初冬兩位未來王府精心準備的誥婦身份。印綬監那撥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較慢,大概是想要等著你的親事,以便求個三喜臨門的彩頭吧。由此可見,這回太安城的誠意,比起前兩次實在是雲泥之別。”

徐鳳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安靜望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觸,是離陽廟堂上盧升象一飛沖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官場有多麼遊刃有餘,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場想象中那麼志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涼王徐驍的惡謚,老首輔張巨鹿的抄傢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陽皇帝,各自身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寬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處的鮮血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成為趙篆之後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洞明總算明白瞭,在離陽官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陽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離陽和中原,為趙傢當官易,為百姓做事則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是皇帝,也會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兒治理漕運和胥吏,也許本身即是先帝趙惇想做之事,可是圍繞在趙室身邊積淀百年的復雜勢力,或是新近躋身廟堂的掌權新貴,各有所求,各懷私心,就像一張糾葛極深的大網,鋪天蓋地,覆蓋在中原版圖之上。在這張大網之上,又摻雜各種難以想象的復雜形勢:皇權相權之爭,黨派之爭,文武之爭,士族寒族之爭,南北地域之爭,京城地方之爭,君子小人之爭,每一座衙門內又有高下座椅之爭,衙門與衙門之間又有內外之爭。

所以宋洞明越來越認可北涼。

在這裡,做事情相對簡單。

但是與此同時,宋洞明也清楚,這種可貴的簡單,如果將來北涼徐傢不再僅限於北涼道四州之地,一樣會迅速變質。

例如他與白煜之間,陸王兩傢“外戚”之間,徐北枳、陳亮錫這些年輕人與邊軍老將之間,黃裳這些清望卓著之人與皇甫枰、李陌藩這些惡名昭彰之輩之間,北涼騎軍與步軍之間,各支精銳邊軍之間,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會出現在徐鳳年與“眾人”之間。

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耳畔驀地響起一個嗓音:“宋大人,北莽那邊什麼事情?”

宋洞明回過神,笑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從薊州入關,輾轉到瞭我們幽州,向皇甫枰自報名號,最後在潼關騎軍的‘護送’下,大概在兩天後就要到達清涼山。”

徐鳳年驚奇道:“她來做什麼?”

宋洞明搖頭道:“我也猜不出。不過她身邊帶瞭幾名扈從,皆是北庭王帳的怯薛衛。”

徐鳳年自嘲道:“北涼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鬧瞭。”

宋洞明神采奕奕,鋒芒畢露,攤開手掌,然後攥緊:“天下歸屬,盡在我北涼一念之間。”

徐鳳年沒來由笑著說瞭一句:“這種話,徐驍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聽。”

宋洞明笑問道:“難道王爺不喜歡?”

徐鳳年微笑坦誠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被拍馬屁的人。”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驍功成名就之後,在他漸漸衰老後,也許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聽到自己兒子說過他的一句好話吧。

好像一句也沒有。

一支五百人的潼關精騎護送一駕馬車來到涼州城外,親自領軍的校尉辛飲馬並沒有與當地駐軍碰頭,而是涼州城拂水房的兩名頭目過來接手,然後帶領那輛馬車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將楊慎杏坐鎮的副節度使府邸。

馬車上走下一名頭戴冪籬帷帽的婀娜女子,隻不過比起中原一帶被文人雅士改稱為“淺露”的閨秀之物,女子的這頂竹簷帷帽顯得粗糙不堪。她身邊跟隨的三名健壯扈從,氣息沉穩,顧盼自雄如虎狼,發飾古怪不似北涼人氏。好在此時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外的這條街道空無一人,否則難免惹人遐想。

距離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壯漢在打量瞭府邸樣式後,與她竊竊私語詢問瞭幾句,得到答案後滿臉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聲訓斥,那名魁梧漢子顯然仍是有些不滿,嘀嘀咕咕,沒個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對此頗為神色無奈。怯薛侍衛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達官顯貴的嫡系子弟出身,身邊這位更是不同尋常。

她對於那名年輕藩王將見面地點放在這裡,其實也有幾分好奇。在西京的朱魍諜報上顯示,離陽大將軍楊慎杏在北涼道的日子並不好受,暫時掛在老將名下的府邸本不該承接此等軍機要務才對,隻不過既然清涼山那邊已經如此安排,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她也隻能被迫接受。事實上她預料中的最糟糕局面,極有可能是她連涼州城的輪廓都沒有見到,一行四人就悄無聲息地暴斃在途中。現在年輕藩王肯露面,就已算不錯的結果。她對清涼山和北涼鐵騎的熟悉程度,遠不是身邊三名心高氣傲的怯薛衛能夠媲美的,這三人恐怕這輩子隻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遺民打過交道,對於那支北涼邊軍的認知,也隻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諜報的紙面上。

為他們領路之人,是一位神態和氣的中年男子,衣著得體,不顯得豪奢,卻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身邊,還跟著位正值妙齡的婢女,臉龐秀氣,卻是豐乳、蜂腰、肥臀和大長腿的誘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許就會像極瞭一匹胭脂烈馬。連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瞭眼這名府上丫鬟,更別提她身邊的怯薛侍衛,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熱,咽瞭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幾步,伸手就要去觸碰那婢女的纖細腰肢。帷帽女子來不及阻擋,隻不過魁梧怯薛衛也沒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時轉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輕輕握住。漢子使勁掙紮瞭一下,竟然動彈不得,頓時如臨大敵,眼中再無半點輕視,隻是不管如何加重力道,始終掙脫不開那名更像讀書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沒有正視那名怯薛侍衛,而是看著帷帽女子,笑瞇瞇道:“這兒可不是你們北莽,從來沒有贈送美妾侍女的風俗,若有能耐讓女子一見鐘情,那才是真本事,如果沒有,這位姑娘你就老老實實約束好身邊的人,否則咱們北涼這二十年來,對北莽是怎麼個待客之道,相信你們並不陌生。”

說完這些話,中年人不動聲色地松開五指,那名面紅耳赤的魁梧漢子措手不及,一個踉蹌向後倒去,另一名年輕怯薛衛悄然向前踏出幾步,伸手扶瞭一把,他這才站穩。

丟瞭臉面的北莽漢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間那柄唯有王帳宗室方可懸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對此無動於衷,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和顏悅色,瞥瞭眼那個看似隻長肌肉不長腦子的北莽壯漢,微笑道:“如果是想以此試探我們王爺的底線,那我這個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勸諸位一句瞭:此舉沒意義,也沒意思。”

魁梧漢子頓時收斂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華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與此同時,握刀手腕上的瘀青瞬間消失不見。

顯而易見,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這名先前故意狼狽不堪的怯薛衛也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帷帽女子淡然問道:“這位先生應該並非這座副節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點頭道:“我在清涼山當差,做點雜務,迎來送往。”

她頓時恍然大悟,語氣裡多瞭些尊敬,笑問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兩代人都侍奉北涼徐傢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繼續領路前行,然後與認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並肩而行,笑道:“不承想郡主也聽說過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鸞郡主,有著草原馬上鼓第一手的美譽,而樊白奴當年與前任北涼都護陳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涼廣為流傳。

她輕聲道:“蜀王曾經在閑聊時多次提起過宋先生的父親。”

清涼山大管傢宋漁皺瞭皺眉頭,沒有答話。

如今北涼,甚至大概連許多進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諜子死士,都不瞭解當年那個印象中一年到頭咳嗽不斷的老管事,其實跟聽潮閣李義山和當今褚祿山一樣,都是拂水房的創始人。湖底老魁當初之所以會被禁錮在聽潮湖底下,是敵不過劍九黃的緣故,可是劍九黃為何會留在清涼山當馬夫,就又是一樁早已淹沒在拂水房密檔深處的秘事瞭。徐驍封王就藩北涼之後,無數中原遺民和江湖草莽多如過江之鯽,紛紛前往清涼山向徐傢報仇,如果說當時手段盡出也殺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為徐驍當時身邊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對王繡師弟擔任貼身扈從,那麼那時候經常逛蕩北涼三州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身邊明面上的仆從扈從,若說跟同樣不務正業的北涼將種子弟爭風吃醋還算湊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頂尖刺客,可就不夠看瞭,為何徐鳳年依舊能夠活蹦亂跳到世襲罔替?

當時的梧桐院管事宋漁,這個言語和煦、脾氣溫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著給無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錢結賬,為那些入瞭主人法眼的遊俠兒贈送黃金白銀匾額,像是隻會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當的無害傢夥,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兒臉看遍聽潮湖武庫秘籍之前,其實還有一人率先完成這項壯舉,這個人就是宋漁。雖然因為年少時曾經身受重創,落下難以根治的病根,導致至今隻有二品小宗師的體魄,但是無論眼界之高,還是博采眾傢之長後的種種指玄境秘術,宋漁可謂當之無愧的清涼山徐鳳年之後第二人。

當樊白奴被宋漁領到一處湖邊亭附近,幾乎第一眼就認出瞭那名年輕藩王。

亭子裡的座位並無主客之別和高下之分,年輕藩王身邊圍坐著一位風度翩翩的白衣書生、一個身材高大的威嚴老人,以及面貌與老人有六七分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後,年輕藩王緩緩起身,走到臺階頂部,面帶微笑,迎接這位悄然潛入涼州的敵國郡主。

不知為何,樊白奴看到這一幕後,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對這個姓徐的年輕人更加憎惡。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也許是此人迫使陳芝豹離開瞭北涼,也許是此人是徐驍嫡長子的身份,也許是那場葫蘆口慘烈戰役傳入北莽王帳的後遺癥,也許是前不久剛剛聽到的洪敬巖死訊。

樊白奴迅速壓下心頭的厭惡情緒,盡量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畢竟在徐鳳年這種武評大宗師面前稍稍流露出一點異樣,就會被抓住端倪。

雖然四個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擺有一張小巧精致的黃花梨幾案,整套茶具一應俱全,想必這也算是北涼的待客之道——對待沙場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嬈的貌美女婢跟隨樊白奴一起走上臺階,眉眼低順,腳步輕靈,坐在瞭幾案一側,動作嫻熟地開始煮茶。

隨著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天潢貴胄身份的春秋遺民,為北莽權貴帶去一股春風化雨的中原文雅氣象,飲茶便是其中一事。在這之前,北莽對於中原的飲茶印象,無非就是放茶葉和倒茶水兩個動作,如今倒是連七禁十二宜這般比大奉時期還要越發講究的繁縟規矩,都成為定例瞭,而且有模有樣。

徐鳳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視而坐,為她介紹其餘幾人的身份,分別是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現任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暫任薊州副將的楊慎杏之子楊虎臣,最後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鸞郡主盡管暢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時候,徐鳳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衛,收回視線對她緩緩說道:“如果本王沒有記錯,那種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監制出爐,總計不過十六把,除去王帳庫藏的幾把,整個北莽也就賜下九把。黃宋濮、柳珪和楊元贊都獲得過,最近兩把,好像是董卓當上南院大王和種檀升任夏捺缽之後被賜予。亭外之人能夠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懸佩多年的舊物,本王相信身份怎麼都不會低於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嘗一嘗咱們北涼的綠蟻?”

樊白奴眼中閃過一抹訝異,正要開口說話,結果這位年輕藩王下句話差點讓她憤然起身。

“之所以知曉此刀來歷,與博聞強識無關,隻不過一來聽潮閣早就有這款刀的實樣,好像正是早年徐驍在草原上,從一位耶律王爺的腰間親手摘下的,去年楊元贊在葫蘆口又留下瞭一柄。”

她冷笑道:“王爺自然是戰功顯赫,不輸父輩,隻不過無須用這款戰刀來提醒外人。”

徐鳳年搖頭笑道:“郡主多想瞭,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揚威,就不會在這裡接見你們四人瞭,你們既然從幽州而來,我讓你們直奔葫蘆口豈不是更加簡單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鳳年視而不見,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時候,平淡道:“千裡迢迢來到涼州城,郡主離席後再想坐下,可就沒先前那麼容易瞭。”

她微微一笑,轉頭對那名隱藏身份的挎刀怯薛衛用北莽言語說瞭一句,後者大踏步走向涼亭,她也隨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瞭當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鳳年並沒有太多意外,嗯瞭一聲:“那麼他到底開出瞭多大的價格,來買你們北莽皇帝的寶座?”

樊白奴搖頭道:“王爺這句話說得就有失偏頗瞭,將來北莽龍椅誰來坐,王爺今日做出的決定,確實會有不小影響,但還不至於到達王爺言下之意的那種地步。”

徐鳳年笑道:“不至於?那麼郡主冒著殺頭的風險來北涼做什麼,喝西北風?”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煮茶的婢女,分壺完畢,本該奉茶,隻是不敢打擾雙方,顯得有些為難。

徐鳳年適時解圍道:“郡主,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嘗一嘗,不過涼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別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將就著喝。”

樊白奴伸出三指接過那七分滿的茶杯,低頭喝瞭一口。

她的腰肢始終挺直。她當然是一位動人的尤物,渾身上下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氣息。而這種能夠拒常人於千裡之外的氣息,恰恰正中某一類上位者的下懷。相信幾乎所有男人,在這位郡主和那名婢女之間選擇,都會選擇前者。隻不過徐鳳年的眼神始終清澈,對於那名站在青鸞郡主身後的怯薛衛按刀而立的俯視打量,也沒有理會。

徐鳳年在她輕輕放下茶杯後說道:“本王原先以為是耶律東床的授意,畢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鄧茂的陪同下專程去武當山跟我見過一面。當時他也開過一個價,當初洪敬巖的柔然鐵騎能夠保持完整建制地離開葫蘆口,一來當然是他識趣地避而不戰,二來也是那樁買賣裡提到瞭柔然鐵騎的事情,加上我們的目標主要是楊元贊的主力大軍,也不願意在柔然鐵騎身上浪費兵力。本王如此坦誠相見,而郡主身後又站著一位比耶律東床更有來頭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來的報價,本王覺得怎麼都不應該低於耶律東床才對。”

這個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稱石破天驚。

耶律東床有野心並不奇怪,但他無法無天地在第一場涼莽大戰尚未塵埃落定之際,就早早跟北涼王面對面做買賣,這如果被草原王帳那邊證實無誤,本就貌合神離的兩個姓氏之間,必然會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腥風血雨。

以至於徐鳳年接下來那句玩笑話,讓她沒有感覺到半點可笑,反而遍體生寒。

“比如本王當年還是那個遊手好閑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誤以為是江湖高手的遊俠,很是仰慕,他們若是收銀子收得少瞭,本王非但不會高興,還要生氣,覺得是瞧不起那個‘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這次你們太子殿下派郡主來北涼,‘銀子’一定要帶夠啊。”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第一次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或者說是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個年輕人,不過沒有急於開口。

突然,徐鳳年抬頭望向亭外那兩名面無表情的普通怯薛衛:“咦?有殺氣啊。”

青鸞郡主先是一愣,然後神情劇變,立即轉頭望去。

但是在滿亭人物的註視下,兩名怯薛衛都是一臉茫然。

剎那之間,亭內有人拔刀出鞘。一刀之下,威勢不弱於顧劍棠的方寸雷。

出於徐鳳年的視線緣故,湖邊亭內外都跟著盯住瞭那兩名怯薛衛,以至於亭中懸佩禦賜金刀的那名魁梧漢子暴起發難,連坐在此人身後的樊白奴都來不及流露出半點驚懼表情。

形勢變化,實在太快瞭。

而那一刀的氣勢又過於凌厲,就像草原上寒冬時節驟然而至的一場濃烈風雪。

亭內外如有仙人施展瞭定身術。

從龍虎山下山再於清涼山上山的白蓮先生,依舊習慣性笑瞇著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裡還提著一杯喝瞭小半的綠蟻酒,白瓷杯中漣漪清淺。

身體微微前傾的楊慎杏、楊虎臣父子,也將註意力放在亭外那對年輕怯薛衛身上,這對沙場猛將,真可謂虎視眈眈,更有一番沙場猛將獨有的威嚴。

而北莽青鸞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頭回望的姿勢,傾斜的肩頭圓潤而誘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頭留心炭火,怕壞瞭那份火候,搖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臉龐上,無形中為她增添瞭幾分光彩。

事實上,那名行兇的亭中怯薛衛從抽刀出鞘便悄無聲息,到一刀劈下之時仍是不顯鋒芒,所以這一刀本不該在臨近年輕藩王的頭顱時,瞬間綻放出那樣的雄渾氣勢。就像兩軍對壘,騎軍對撞,自然是在鑿陣之前就已經是馬蹄如雷,怎會如春風細雨一般?

可是這一刀,偏偏做到瞭。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為清涼山看門人的大管事宋漁,身負種種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銳,也慢瞭一步才回過神。隻見他立足之地濺起一陣細微塵土,這位也許是世間二品小宗師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撲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為何宋漁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紋絲不動,也不再理會亭內那邊的情況,陰森眼神在兩名年輕怯薛衛身上緩緩遊移,如蛇看鼠。

這次私下會晤,照理說是作為地頭蛇的北涼方面,給這幾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馬威才對。比如演義小說裡經常出現的擲杯為號,屏風後頭的數百刀斧手便會蜂擁而上,要麼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騰油鍋,主人擺出持筷狀。不料年輕藩王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倒是北莽這邊率先發難。

這撥不過寥寥四人的北莽蠻子,明知自己面對之人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在與北莽南朝還隔著那支北涼鐵騎的徐傢地盤上,依舊悍然出手,僅憑這份氣魄膽識,就相當可歌可泣。

白蓮先生的視線依舊投向亭外,杯中酒,漣漪劇烈,他輕輕嘆息一聲。

等到青鸞郡主再度回頭的時候,沒有看到人頭落地鮮血四濺的場景。她隻看到與自己擁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衛副統領,保持著舉刀劈下的姿勢,整個人充斥著力量氣息,就像一頭剛剛從雲端呼嘯而下的雄鷹,雙爪猛然鉤住木架子。

與之對比,是閑淡寫意的年輕藩王,右手雙指持杯,緩緩抬起,舉起酒杯後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輕藩王的左手,高高舉起,四指自然彎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瞭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的刀鋒。

這勢如破竹的一刀,在觸及年輕藩王的手指後,便無法繼續向前推進哪怕是纖毫距離。也許能夠證明先前這一刀確實氣勢如虹,是年輕藩王身邊那名煮茶婢女向後飄拂的青絲。微微蕩漾起伏不定的青絲,宛如池塘裡的蓮花。

揮出這生平最具武學真意的一刀後,勇武冠絕草原怯薛衛的這名副統領,臉色灰白,眼神絕望,嘴唇微微顫抖。

徐鳳年擋住北莽皇室禦賜寶刀的那根手指,輕輕一晃,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脫手而出,砰一聲,迅猛釘入湖邊亭的一根梁柱上。

這名心懷死志卻也自認成功機會極大的怯薛衛高手,顧不得年輕藩王聽不聽得懂北莽言語,顫聲道:“你不是已經被拓跋菩薩成功重傷瞭嗎?之後在懷陽關,你又跟陳芝豹打瞭一場,為何此時半點傷勢都沒有?!”

樊白奴雙手死死握拳擱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膚上出現一條條清晰青筋,抬頭怒斥道:“耶律蒼狼!你瘋瞭?!為何要擅自刺殺北涼王?!”

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衛失魂落魄,對郡主近乎氣急敗壞的高聲訓斥,始終置若罔聞,喃喃自語著“這不可能”,一遍遍重復。

他這一刀,自信一步跨過瞭天象境界的門檻,如果是對上位於武道巔峰時期的徐鳳年,當然如同貽笑大方的兒戲之舉,可諜報上清清楚楚顯示當下的年輕藩王,慘淡處境即便不能說成是命懸一線,可那份天人體魄幾乎支離破碎。純粹就身體而言,別說鑄就不敗金身的佛門大金剛,恐怕連尋常躋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還不如。就像那些走瞭登天捷徑的道門真人,看似玄通秘術層出不窮,其實在武道一途步步腳踏實地的純粹武夫面前,不堪一擊。

在這位怯薛衛副統領形跡敗露後,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輕怯薛衛終於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煎熬,頓時眼眶通紅,怒吼一聲,隨後他明目張膽地拔刀,非但沒有氣勢可言,反而給人一種悲涼感覺。隻是不等年輕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漁從側面一腳狠狠踹在腰間。當場斃命的屍體橫飛出去,竟然給旁觀者一種柳絮飄蕩的畫面感。

接下來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僅剩的怯薛衛。

宋漁的眼神陰冷,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眼神冷冽,讀書讀壞瞭眼睛的白蓮先生,仿佛是有自知之明,幹脆就沒有徒勞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驚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討一杯茶喝喝。

年輕怯薛衛一臉欲哭無淚的可憐模樣。

異象橫生。

依舊不在亭外,而在亭內,就在距離年輕藩王極近的咫尺之間。

徐鳳年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記狠辣至極的手刀。

那條露出蜀繡袖口一截的胳膊,纖細而漂亮,充滿象牙色的圓潤光澤,隻是當她手掌為刀,則是殺機重重。

若是被這一記看似沒有煙火氣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開頭顱來得更加輕巧愜意。

一臉茫然的青鸞郡主怔怔看到那名於人無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婉約眉眼間的餘韻,甚至還殘留著先前遭遇變故後刻意偽裝出來的淡淡驚懼。

婢女手腕一擰,手刀橫抹向年輕藩王的喉嚨。

下一刻,徐鳳年雙手握住瞭兩條胳膊,同時擋住瞭兩記手刀。

一記手刀來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而另外一條胳膊的主人,恐怕連對清涼山知根知底的宋漁都沒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臉匪夷所思。不知何時自己身邊站著一名少女,她一腳踩在幾案上,而她的手刀距離側身而坐的婢女的太陽穴,大概真的隻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沒有去看暗藏殺機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頭,對那位身材還帶著少女稚氣的小姑娘無奈笑道:“當著這麼多貴客,你來一手血濺四方的畫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瞭一聲,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後躍起,一隻手抓住湖邊亭的屋簷,一個輕盈翻身後便消失不見。

徐鳳年這才轉頭對那名婢女說道:“你跟公主墳那位小念頭半面妝,是什麼關系?”

這位其實相貌很耐看的年輕婢女,眼神依舊溫溫婉婉,沒有半點尋常江湖殺手的那種陰鷙暴戾。她視線偏轉,看到年輕藩王握住自己的那隻手,五指指尖處,滲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鮮血。

她重新揚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輕藩王眉間,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開天眼。

她用聽上去最地道純正的江南道軟糯嗓音輕輕笑道:“王爺好手段。”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滲出與徐鳳年指尖同樣漆黑的血絲,臉龐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神采,緩緩閉上眼睛。

徐鳳年松開她的手臂後,扶住她的肩頭,讓她側趴在那張黃花梨幾案上。

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懶睡去。

徐鳳年頂替這名煮茶婢女,給白煜遞去一杯香氣縈繞的春神湖茶。

白蓮先生接過茶杯,又是一聲嘆息,一飲而盡,喝茶如喝酒。

怯薛衛副統領冷眼旁觀這一切。極有可能真實身份是公主墳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時,他始終沒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時他一臉豪氣笑意,絕無跪地求饒的跡象,朗聲道:“王爺,我這條命,是你親自拿去還是讓人代勞?”

徐鳳年伸手擺出一個請坐的手勢,用帶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這回是真的奇怪瞭。你耶律蒼狼所在的傢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統自居,與耶律虹材、耶律東床這對爺孫的傢族,不是向來互相視為寇仇嗎?你們恨那三朝顧命的耶律虹材辜負瞭先帝,而且你這次既然能夠坐在這裡,分明算是你們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為何這次會幫著他們轉頭捅太子一刀?”

臉色陰晴不定的耶律蒼狼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坐下,疑惑道:“王爺為何會認為我與耶律虹材他們結盟?刺殺王爺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難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鳳年答非所問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兩年時間不曾出刀瞭?”

耶律蒼狼點瞭點頭。

徐鳳年嘴角翹起:“而且本王還知道這種重意不重力的偏門練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訴你的。”

耶律蒼狼微微張開嘴巴,顯而易見,又被這位能掐會算的年輕藩王說中瞭。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當年本王遊歷離陽江湖的時候,經常當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騙。”

耶律蒼狼嘴角抽搐。

徐鳳年舉杯小嘬瞭一口綠蟻酒,瞇起那雙丹鳳眸子,愈顯雙眸狹長,笑問道:“不信?”

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衛副統領沒有說話,將信將疑。

徐鳳年哈哈大笑,伸手指瞭指自己:“其實很簡單,你這種刀法的老祖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也許無人留意到,若是說起對於天下大勢於事無補的江湖事,這位年輕藩王,似乎會隨心所欲很多。

耶律蒼狼啞然失笑。原來如此。

他所在傢族與軍神拓跋菩薩親近,在草原上下眾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結為異姓兄弟。

耶律蒼狼重重呼出一口氣,笑問道:“王爺還沒有告訴我,如何知曉我此次南下其實是耶律東床的意思?”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本王也是現在才知曉。”

耶律蒼狼神情一滯,憋屈得滿腔血氣翻湧。

耶律蒼狼突然笑瞭笑,拱手抱拳沉聲道:“這次貿然行刺王爺,與耶律東床無關,隻是在下遠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爺當世第一人的名聲,實在忍不住才會鬥膽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於明年初那場怯薛衛大統領位置之爭,所以還望王爺海涵!相信王爺理解我這種武癡的想法,如果因為這件小事,讓兩位王爺有瞭誤會,耽擱瞭兩位王爺分食天下的宏圖霸業,耶律蒼狼萬死難辭其咎!”

徐鳳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蒼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輕藩王其中深意的時候,這名魁梧漢子突然艱難轉過頭,看向那個在他眼中無足輕重的女子。

什麼樊白奴,什麼北莽馬上鼓第一手,原本隻要他做成瞭這樁生意,世上就再無青鸞郡主瞭,她隻會成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難道那個窩囊廢太子殿下,有膽子說個不字?真惹惱瞭他耶律蒼狼,等到將來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後,連那位在棋劍樂府以“寒姑”奪魁兩字詞牌名的太子妃,也一並搶瞭收入囊中!

隻是這一刻,怯薛衛副統領耶律蒼狼,分明已是將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瞭他粗壯的脖子。

而那位雙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擊得手後,迅猛拔出。

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耶律蒼狼一手使勁捂住鮮血泉湧的脖子,一手顫抖指向這個比自己還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輕輕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蒼狼,凝視著幾案對面的年輕藩王:“王爺,現在你我可以繼續原先的話題瞭!我依舊為太子殿下與王爺做那筆買賣,而且現在,王爺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瞭!”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指瞭指耶律蒼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屍體:“說句不好聽的,他能夠出現在這裡,能夠為耶律東床說話做事,那麼不管耶律東床是不是真的對本王有過殺心,都意味著本王與你們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點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設身處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著嘴唇,滲出猩紅血跡也不自知。

年輕藩王的這個問題,並不愚蠢的北莽郡主,無言以對。

在座諸人無一人是傻瓜,她不願也不屑說那些違心言語。

哪怕耶律東床確實一開始就存有借刀殺人一舉兩得的險惡心思,但是比起連身邊心腹都被死敵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合適的生意夥伴。

畢竟這筆生意,不是簡單的幾百萬幾千萬黃金白銀,不是幾十幾百頂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萬人的兵權,而是關系到北涼、北莽和離陽這一地兩國——真正意義上的整個天下。

不是那種心性、實權、手腕甚至氣數缺一不可的梟雄,摻和其中,就隻能是個笑話。

遍觀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資格逐鹿天下!

事實上她現在坐在這裡,就已經是個天大的笑話瞭。

耶律蒼狼的那一刀,還有煮茶婢女的出手行刺,何嘗不是耶律東床那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在向整個北涼和徐鳳年彰顯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權勢?

至於她,一顆被大人物們玩弄於股掌的棋子,憑什麼與眼前姓徐的年輕人平起平坐?

她扯動嘴角,笑意苦澀。

這些年她一直堅信讓整個北莽吃足苦頭的北涼鐵騎,是當年陳芝豹雙手奉送給這個年輕人的,是那位白衣兵聖居高臨下的施舍。現在她看著這個從頭到尾都談笑風生的年輕人,心底的這個隱蔽念頭,沒有之前那麼堅定不移。

就在此時,一個比亭中北莽郡主處境更尷尬的可憐傢夥,有瞭些動靜。

宋漁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這名唯一還能站著的怯薛衛身邊,後者雙手高高舉起,盡可能遠離腰間的那柄戰刀,以此來表露自己的老實本分。

當他對上北涼王的視線,年輕怯薛衛咽瞭口唾沫,顫聲道:“太子殿下讓我捎句話給王爺。”

徐鳳年點瞭點頭。

然後那個怯薛衛說瞭句莫名其妙的話,亭中白蓮先生聽到後歪瞭歪腦袋,笑望向年輕藩王。至於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

那句話的確很荒誕,也很跌份兒。

“殿下要問王爺,王爺的那座梧桐院內,到底是梧桐樹多些,還是紫竹多些?”

雖說當今北莽無論北庭還是南朝,很多人都對徐鳳年這位新涼王充滿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濟也算名義上北莽第二號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對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興趣,仍是十分……無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餘,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為此次南行的領頭人,除瞭她對北涼最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傢族對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說視為奇貨可居的緣故。

壯著膽子說完這句話後,年輕怯薛衛就跟上陣廝殺瞭一天一夜差不多,兩腿發軟,渾身無力。

徐鳳年愣瞭愣,然後笑道:“你轉告你們太子殿下一句,就說有機會的話,本王請他親自來梧桐院數一數。”

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還能活著回到北莽的話,一定要告訴所有熟人。

那位年紀輕輕的徐傢藩王,跟他父親人屠一樣,氣勢實在太驚人瞭。

不愧是與草原軍神拓跋菩薩齊名的武道宗師,不愧是讓大將軍楊元贊都含恨戰死於葫蘆口的北涼王!

對於處於弱勢的敵人,他們草原兒郎一向不心慈手軟,但是對於真正認可的強者,也從不吝嗇自己的敬意。

傢族長輩曾經對他說過,我們草原與離陽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邊的讀書人,隻要是他們心中的對手,就從不會心存敬意,但不妨礙他們寄人籬下的時候使勁搖尾乞憐。但是我們草原男兒不一樣,我們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離失所,不管身後追逐著怎樣的強大敵人,都是狼行千裡!

這位骨子裡流淌著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輕人,敬畏的同時,也有幾分興奮。

草原最為尊貴的怯薛衛軍中,誰沒點皇親國戚的關系,人人眼高於頂,可又有誰像我這般,親眼見識過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

如果不是擔心被當場斬殺,年輕怯薛衛都想要向前走上幾步瞭。

湖邊亭中,原本已經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壓抑不住言語中的激動:“王爺?!”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道:“本王沒有答應要與你們太子結盟,隻不過我可以再給他一個機會,前提是他必須拿得出比耶律東床更有誠意的東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滿滿道:“沒有問題!至於我手頭上的東西,王爺先看幾眼?相信王爺一定不會失望。”

徐鳳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經很不‘失望’瞭。郡主你先不用急,讓宋管事領著你,去楊將軍的府邸找一處靜雅院子暫時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透徹的,何況本王也需要與人反復權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頂帷帽,離開這座說不定以後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過一個時辰不到的工夫,同樣是與看似溫文爾雅的宋漁並肩而行,這一次北莽青鸞郡主的心態,天壤之別。

宋漁依舊沒有什麼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溫煦,在將這位郡主領到一處小院後,宋漁就轉身告辭離開。

她輕輕推開屋門,那名年輕怯薛衛則站在臺階下,正要挪步前往側屋。

她突然問道:“殿下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隻剩下他一人還活著的怯薛衛猶豫瞭一下,大概是打心底裡將這位郡主當成瞭患難之交,這才逾越規矩地回答道:“郡主,屬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這並非屬下托詞,說實話這趟北涼之行,屬下私下揣摩瞭這句話無數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她沒有再說什麼,推開門,關上門,摘下帷帽,背靠屋門,幾乎癱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邊亭裡,陰謀陽謀,層層疊疊,撲朔迷離。

她到底隻是一個遠離北莽朝廷中樞的女子,在耶律蒼狼出手之後,她整個人就處於心弦無比緊繃的狀態,能夠不動聲色地支撐到這間屋子,實屬不易。

不知為何,這一刻,青鸞郡主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張張臉龐。

首先是那對爺孫。

瘦子耶律東床那張一開口說話就露出滿嘴雪亮牙齒的黝黑臉龐。

還有他爺爺耶律虹材那張溝壑縱橫的笑臉。老人對誰都喜歡笑臉相向,笑的時候,就會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黃牙。

然後是她念念不忘的一張英俊臉龐,是那位記憶中無論何時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後是臨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囑自己務必小心謹慎時,那張佈滿亢奮與旺盛鬥志的蒼白臉龐。

她急劇呼吸,大口喘氣,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知不覺,她恍恍惚惚想起瞭湖邊亭裡那張臉龐。

她睜開眼睛,咬牙切齒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蒼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裡,才叫一個痛快!”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節度使楊慎杏繞過幾案,瞥瞭眼那具趴在幾案上的女子死士屍體,抱拳低頭語氣沉重道:“王爺,我楊慎杏有不可推脫的失察之罪,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徐鳳年擺手笑道:“不關老將軍的事情。歸根結底,她起初能夠進入這座宅子,本就是我們涼州養鷹、拂水兩房的責任,隻不過兩位大頭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祿山那邊,估計那傢夥皮厚也不怕我罵幾句,所以啊,我與老將軍其實都是最無辜的。”

楊慎杏不願抬頭。

楊虎臣先是以薊州副將身份巡視轄境西邊地帶,然後在北涼養鷹房諜子接應下秘密進入涼州,此時這位獨臂將軍開口說道:“爹,王爺是怎樣的人,我們心知肚明,你老人傢就別惺惺作態瞭。”

被自己兒子說成“惺惺作態”的春秋老將,頓時抬頭對楊虎臣吹胡子瞪眼,滿臉怒氣。

楊虎臣自然是避其鋒芒,趕緊舉起酒杯與身邊白蓮先生的茶杯碰瞭一下。

亭子裡和墜入湖裡的怯薛衛屍體,還有那具公主墳女死士的屍體,很快都被府上幾位手腳伶俐的護院丫鬟處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嬌體柔的年輕丫鬟,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屍體的動作,就跟抱走一匹幾斤重的綢緞差不多輕松。

楊慎杏坐回原位,對此視而不見。

至於那名婢女是北涼養鷹房還是拂水房的諜子,至於除瞭她之外這座府邸還有幾人悄悄蟄伏,沙場廝殺瞭半輩子又宦海沉浮瞭半輩子的老人,一點都不感興趣,也毫無別扭的感覺。恰恰相反,節度使府邸有她這種人紮根,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入侯門深似海。

世間哪一座高門府邸之後,不是如此?

楊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綠蟻酒已經沒有剩下,徐鳳年就直接做起瞭煮茶小廝的勾當,竟是比起先前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遜色,這讓楊虎臣看得嘖嘖稱奇。

徐鳳年給楊慎杏分去茶水的時候,笑道:“老將軍有話直說,徐楊兩傢如今是榮辱與共的盟友瞭,白蓮先生算是見證人。”

楊慎杏會心一笑:“那我就直說瞭。僅就今日情形來看,那個這麼多年碌碌無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個扶得起來的傢夥,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扶龍之臣,想必焦頭爛額的日子少不瞭。”

徐鳳年自嘲道:“我早年還不如這位太子殿下呢,那會兒我這個世子殿下,身邊好像連個誠心幫襯的‘扶龍之臣’都沒有。”

楊慎杏臉色難免有些尷尬。

極少看到父親在外人面前吃癟的楊虎臣,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徐鳳年悠悠然喝瞭口春神湖茶,柔聲道:“當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處境相似,但其實是大為不同的,我幸運太多太多瞭。”

楊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瞭然,說道:“確實如此!”

楊虎臣也收斂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隻聽說義山先生的‘毒士’之稱,粗淺視為徐傢一介幕僚,並不清楚先生在兵傢之事上的卓絕造詣!”

白煜也是輕輕點頭,抬起頭望向亭外湖水,瞇眼笑道:“義山先生,我亦是心向往之。”

徐鳳年看著微微晃動的爐火,沒有說話。

他站起身走出幾步,從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彎腰從地上撿起刀鞘,緩緩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瞭收藏天下武學秘籍的聽潮閣。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師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該有多好。我一定會為你去爭坐那張椅子,蟒袍換龍袍。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