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卷 第二章 北安鎮群雄畢至,小酒樓風波驟起

以京師太安城為中心的離陽驛路,是當之無愧的官道大路,曾經被老兵部衙門譽為國之血脈,更將一統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為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陸地神仙,精血之雄壯,可謂冠絕古今。

涼州青馬驛由於已經臨近州城,設置在一座繁華小鎮的鬧市。由於此處是進出涼州城的必經之地,不但驛館規模頗大,還擁有北涼道眾多驛館裡唯一的遊苑,驛夫多達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駐紮有一支輕騎為主的駐軍,據說年輕藩王的親衛扈從白馬義從,早年半數兵源便是來自這支騎軍,戰力自然不容小覷,例如如今已經在北涼軍中步步登天的瘋子洪書文,便出身這支不顯山不露水的行伍。

這些年始終牢牢把持北涼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馬驛,興之所至揮毫潑墨,留下一幅“別有洞天”的墨寶,隻是不知是驛館太過珍視的緣故,還是那四個字太過“鐵畫銀鉤”的關系,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裝裱懸掛。青馬驛所在的北安鎮,也是異常繁華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來有塞外江南之譽,北安鎮則有小陵州之稱,足可見這座涼州大鎮的與眾不同。最近幾年隨著年輕藩王的強勢崛起,北安鎮更多瞭許多聞訊而來的中原草莽,魚龍混雜,一同擁入北涼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鎮的本土居民也就習以為常。

而作為涼州城鎮裡少數不設夜禁的地方,北安鎮更是一處名副其實的銷金窟。就像毗鄰的兩座酒樓青樓,就聯袂打出“不登兩樓,枉來北涼”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兩塊金字招牌,口氣大得很。酒樓說自己擁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輸朝廷貢品,而青樓則自稱他們的姑娘,不輸帝王傢的選秀宮女,許多不信邪的外鄉江湖人士抱著砸場子的心態紛紛登樓,結果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豎著進橫著出,都把自己喝趴下瞭,或是趴在瞭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來,北安鎮的兩樓就越發聲名鵲起,響徹北涼道和兩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樓花魁與求學於青鹿洞書院的赴涼士子出現私奔的鬧劇,照理說應該勃然大怒的青樓非但沒有棒打鴛鴦,反而主動燒毀那名花魁女子的賣身契,甚至資助那名讀書人千兩白銀購置百卷書籍。這樁成人之美的風流美談,震動北涼士林文壇,連中原江南一帶都有所耳聞,以至於一位文壇名士大佬當眾嘖嘖稱奇,親口誇贊那北涼市井處處有俠氣。若是擱在三四年前,敢為北涼說一兩句好話,恐怕這位文壇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淪為過街老鼠,連累傢族一起被千夫所指,隻是如今,雖說附和寥寥,卻也絕對沒有誰會當真較勁。

等到印綬監三名蟒服太監從龍駒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鎮,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馬驛那邊唯恐出現意外,不得不出動二十餘京畿精騎出鎮遠行迎接,一旦找尋不到蹤跡,青馬驛肯定就要跳過當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裡外的那支駐軍瞭,畢竟這夥送旨宦官象征著離陽趙室的天傢顏面。

徒步進入北安鎮的劉公公一行人已是饑腸轆轆,於是經過那座格外人聲鼎沸的酒樓,聞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濃鬱酒味,難免都有些意動。劉公公自覺有些對不住兩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著說大夥兒去酒樓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氣勢凜然不似閹人的馬公公比較謹慎,雖未拒絕,仍是建議最好回青馬驛換一身尋常服飾。體型臃腫卻能夠在皇宮內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宋公公本想說多大點事啊,難道這北涼王府的眼皮子底下還能有刺客行兇不成?隻是既然印綬監“大掌櫃的”劉公公點瞭頭,這位到瞭北涼道轄境就沒怎麼順氣過的宋公公,也隻能悄悄把話咽回肚子。

回到青馬驛一番洗漱更衣過後,三名大太監身邊僅有那位姓錢的禦林軍統領跟隨,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樓”的那棟酒樓。因為隔壁就是北安鎮最負盛名的勾欄,依稀可聞那些軟糯誘惑的鶯歌笑語,這讓劉公公沒來由一陣啞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傳入京城那邊,多半會以訛傳訛變成印綬監的太監上青樓?那就是天大的笑話瞭。酒樓有三層,雖是深夜,一樓大堂依然人滿為患,二樓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長察言觀色的酒樓夥計就給四人領到視野最佳的頂樓雅間。說是雅間,其實就是用繡工精致的大幅落地屏風隔斷而已。宋公公落座後,舒舒服服癱靠在剖開後木心天然呈現葫蘆狀的黃花梨木椅背上,輕聲笑道:“這兒格局倒是跟咱們那邊的坊市有些相像。”

換過衣衫更像一位關外大漢的馬公公環視四周,還算滿意,相比底下兩層都要安靜素雅許多,瞇眼點瞭點頭。

劉公公跟那位肩頭搭有一塊棉巾的酒樓年輕夥計和顏悅色道:“薊州老窖,江南杏花釀,熟花大酒,各來兩壺,至於菜肴點心,你們酒樓看著辦即可。”

年輕夥計笑逐顏開,弓著腰溜須拍馬道:“這位老爺可真是行傢,當得‘酒仙’的稱號嘍!尋常客人到瞭咱們酒樓,出手闊綽是不假,可多是揀選西蜀貢酒劍南春燒來喝。在小的看來,那酒好是好,論醇厚餘味其實比不得熟花,論入喉燒烈,更是遠遠不如咱們北涼地道的綠蟻。對瞭,四位爺,小的多嘴一句,咱們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到瞭這裡,隻要客官想喝綠蟻酒,一律不收銀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問道:“就算喝十壇八壇的也不要錢?真不怕喝窮瞭你們酒樓?又如果有人到瞭你們酒樓隻喝綠蟻酒,你們這個規矩還作數?”

一提起這茬,原本諂媚彎腰的年輕夥計頓時自豪道:“作數,怎麼不作數!來者是客嘛!咱們掌櫃早就發話瞭,肯喝以及能喝咱們北涼綠蟻酒的好漢,喝垮瞭他這份營生算不得什麼,就當跟豪傑們交瞭回朋友。掌櫃的為此還特地立下個規矩,誰要能一口氣喝掉六壺本樓的招牌綠蟻酒,別說一桌子酒席的銀子都免瞭,便是想去隔壁那棟樓睡一晚,咱們酒樓也一並幫著掏腰包!”

劉公公微笑道:“這般開門做生意的酒樓,還真是少見,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雙手扶著古色古香入手舒適的椅沿,打量著那個伶牙俐齒的年輕夥計,說道:“看來你們掌櫃的雖然滿身銅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兒咱傢……今兒爺心情不錯,就給你們掌櫃一面兒,讓他來給我身邊這位劉老爺敬一杯酒。實話告訴你,這份面子,錯過瞭可就這輩子都撈不著瞭。”

年輕夥計聽著這個胖子的滿嘴中原官腔,看著他們擺出的比郡守老爺還要大的架子陣勢,腹誹不已,不過臉上沒流露出絲毫,討饒道:“這位爺,真是對不住瞭,咱們大掌櫃不是咱們北安鎮上的人物,就連小的也沒見著過一眼,不湊巧,管事的二掌櫃,剛好在隔壁那地兒有桌推不掉的飯局。不過幾位爺放寬心,就沖你們點的六壺酒,隻要二掌櫃回瞭酒樓,小的立馬去他跟前知會一聲,怎麼也不會讓二掌櫃錯過瞭四位老爺。”

又沒能稱心隨意的宋公公已經有幾分不悅神色,正要發作,眼角餘光瞥見劉公公從錢囊中掏出一塊分量不輕的銀子,沒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徑直拋給酒樓夥計,而是擱在桌面上,緩緩向前推去,笑道:“賞你的,別嫌少。”

年輕夥計本就對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觀感最好,就像慈眉善目的富傢翁,也像是書香門第裡走出來的上瞭年紀的讀書人,對誰都和和氣氣的,這在兜裡有錢沒錢都是大爺的酒樓,很少見。

年輕夥計猶豫瞭一下,就聽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聲道:“讓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輕夥計小心翼翼收起銀子離去,劉公公小聲問道:“如何?”

在太安城禦林軍中和刑部衙門都聲名顯著的錢統領輕聲道:“沒有異樣,一路看過來,這棟酒樓夥計都是不曾習武的尋常人,隻不過這三樓有幾桌……很不簡單。”

劉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壞處想,這裡離著青馬驛不過半炷香路程,騎軍策馬而來更是轉瞬即至,何況相信暗中盯梢的北涼諜子也不會是些無用擺設,咱們喝咱們的,不用多心。”

謹小慎微的馬公公還有些隱憂,心比天寬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錢老弟,稍後你可要嘗嘗咱傢鄉那邊的熟花大酒,那種滋味,我啊,可是惦念瞭半輩子!”

享譽朝野的六壺好酒很快就拿上來,得瞭賞銀的年輕夥計,更是自作主張跟酒樓多拎瞭兩壇上等綠蟻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雲淡風輕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和萬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場都走過的禦林軍錢統領要有更多計較,他肩上終究擔著三位印綬監大佬的安危。往小瞭說,任何一位有資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瞭紕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場也就到瞭盡頭;往大瞭說,真出現彈壓不下的風波,他姓錢的加上整個傢族甚至是背後的恩主也要吃不瞭兜著走。所以看似臨時起意的一場喝酒,這位腰間懸佩有一把皇傢禦賜錯金刀的統領,一直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比如登上三樓後,每個雅間四面雖有屏風遮掩視線,可屏風之間仍有足夠間隙。臨近樓梯的那兩桌,不出奇,瞧著就是尋常酒客,席上都有滿身風塵味的妙齡美人作陪,顯然是從隔壁青樓請來的勾欄女子。而他們這一桌的左右以及對面,三桌客人,卻是藏龍臥虎。掌印劉公公左首邊隔著蜀繡屏風的那一桌,坐著四人,人人氣息綿長,一位年輕女子姿色出眾,尤其是她桌對面那位舉杯喝酒時也一手始終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氣韻雄渾,哪怕當時自己隻是驚鴻一瞥而去,這名當時背對他的刀客也瞬間有瞭微妙回應,雖未轉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隻手顯然由摩挲刀柄變成瞭五指緊握,所以錢統領為防節外生枝,就幹脆放棄瞭對其餘兩位男子的審視打量。

而劉公公右首邊那座玉石山海圖屏風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齡懸殊極大,兵器各異,都大大方方擱置在桌面上或是懸掛在木架上,像是幾個江湖盟友門派的結伴出行,多半是為宗門內的年輕子弟積攢聲望經驗,這在中原江湖上屢見不鮮,言語之間也多是閑談江湖趣聞,此時就在說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跡,說到瞭那樁時下沸沸揚揚的傳說,去年冬末一個風雪夜,軒轅青鋒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觀雪悟長生,這讓錢統領如釋重負。

真正讓他感到棘手的還是劉公公對面的那一桌,這也是錢統領選擇坐在劉公公對面的真正原因。隔著兩座屏風,二十步外,酒桌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種錢統領再熟悉不過的沙場氣息。而僅是看到一個陰沉側臉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氣勢極為冷冽兇狠,她無形中散發出來的草莽氣息,與尋常江湖門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後者出手往往是切磋,隻為名聲,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隻為殺人。

酒至半酣,又有兩撥人幾乎同時登樓。先到一撥真是無巧不成書,正是飛掠龍駒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俠女俠,隻是不知為何人人神色復雜,既有敬畏也有興奮,好似白天見鬼瞭差不多。奇怪的是這些年輕人也都更換瞭一身衣衫,難道喝個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負小宗師修為的錢統領掂量過他們的實力,雖然感到有些古怪,卻也未深思。他雖然自知這輩子躋身一品金剛境界比較艱難,可是在二品小宗師之中,尤其是面對那些沙場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師,不敢說世間同等境界之中無敵手,但隻要是捉對廝殺,他十分自信活下來的人,隻會是自己。要知道當年連那位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傢顧劍棠,都曾對他這個小小禦林軍都尉的刀法頗為欣賞,如果不是當時正好被朝廷擢升為副統領,也許他就要跟隨顧大柱國一起前往兩遼重返邊關沙場。

至於第二撥人,三男兩女,為首的年輕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的江湖少俠做派,入不得錢統領的眼,但是接下來四人,一位比一位讓他感到心驚膽戰。那位“少俠”身邊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後背負劍匣的木訥中年人,劍氣極重,可這還是在他已經刻意壓抑的前提之下!他身後夫妻模樣的男女並肩而行,少婦無比紮眼,身段豐腴妖嬈,且穿著五彩絢爛的紮染衣裳,雙手雙腳都分別系掛有一串小巧玲瓏的銀質鈴鐺,人未露面鈴聲先至,腰間歪歪斜斜掛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極高的錢統領一眼就看出這分明是西南十萬大山裡的苗人裝束,而她就那麼挽住身邊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滿毫不掩飾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的漢子是世上頭等豪傑。在她襯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也顯得鶴立雞群起來,身穿麻佈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小腿上裹有綁腿白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錢統領已經吊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差點就要當場脫口而出瞭。

沒到半杯酒的工夫,又有一名眾星拱月的年輕女子來到二樓,她身後跟隨四名扈從身份的人物。

錢統領收回視線後臉色鐵青。什麼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濟也是二品小宗師起步的頂尖高手擔任供奉?

如此一來,小小一座酒樓,冷不丁就成瞭高手多如路邊狗的局面。

饒是見慣瞭大風大浪的錢統領,也開始大汗淋漓。

劉公公平靜問道:“有麻煩?”

錢統領苦笑道:“不一定,但隻要起瞭沖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煩,也許緊急調動一兩千騎也無法擺平。”

劉公公擺擺手,一笑置之:“隻要這裡是北涼,就夠瞭。”

那一刻,錢統領才真正對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刮目相看。

而在魚龍齊聚導致波詭雲譎的酒樓外頭,一名佩刀牽馬的年輕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腳步。他這一停步,也就讓青樓門口拉客的老鴇看清瞭他的模樣。老鴇立即眼前一亮,她身邊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餓虎撲羊,把那位還卷著袖管的落魄俊哥兒給生吞活剝就地正法瞭。

怔怔出神的年輕人似乎沒有聽到渾身脂粉氣的老鴇在說什麼,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樓拽。他隻是想起瞭很多年前,他跟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他們三個,一起喝花酒的光景。那時候從來都是李翰林出錢,從他那個北涼官場公認一毛不拔鐵公雞的老爹那邊偷來的銀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瞭隔天就要趕赴刑場的架勢。那時候被取瞭個“嚴吃雞”綽號的嚴池集總是放不開手腳,身邊不管如何依紅偎綠,從頭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而孔武癡那個傻大個,每次上青樓都是救苦救難去的,一進門就撂下那句口頭禪:樓裡哪位姑娘最長時間沒能接客瞭,我就點她!所以每次有孔武癡在,酒桌上必然是一座青樓內最漂亮女子和最難看女子同時出現的荒誕場景。

年輕公子終於回過神,笑問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給錢?”

那位胸脯亂顫的老鴇樂不可支回答道:“這位公子真是愛說笑話,就算王爺來瞭也得給銀子哪!”

已經被拖曳瞭幾步的公子哥停下身形,依舊一手牽馬,苦著臉道:“那我就不進樓瞭。”

上瞭歲數的青樓婦人嫵媚瞪瞭一眼:“公子可不老實,敢在這會兒佩這種刀走在大街上,會沒銀子?我可以先答應公子,就算身上沒帶一顆銅板兒,也沒事,欠著!”

就在年輕公子哥仿佛天人交戰的關鍵時刻,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突兀出現在他們身側,竭力掩飾他言語中的激動,壓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號十六,有要事稟報。”

年輕人點瞭點頭,不動聲色地掙脫開三位青樓女子的手臂,對她們歉然一笑,然後牽馬前行。

年輕人轉頭望向那個眼神炙熱的拂水房精銳諜子:“有突發狀況?”

後者沉聲道:“剛剛發現有人意圖刺殺印綬監三位宦官,如果不是發現王爺的行蹤,屬下臨時擅作主張,此時屬下本該已經動用青馬驛秘密兵符,調動那支駐軍入城。”

說到這裡,這名在北涼拂水房已算地位不低的諜子低頭道:“請王爺恕罪!”

年輕人打趣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來的,跟褚祿山一個德行,請什麼罪,請功還差不多。”

那名專門負責北安鎮大小情報的拂水房諜子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後,趕忙向這位牽馬而行的年輕人有條不紊地詳細匯報形勢。

年輕人正是年輕藩王徐鳳年,他聽過之後,點瞭點頭:“這件事情接下來你們就不用插手瞭,本王會自行處理。”

就在那名諜子準備領命轉身離去的時候,徐鳳年沉聲道:“辛苦瞭。”

拂水房諜子愣瞭愣,欲言又止,但最終仍是沒有說話,咧嘴一笑,然後默默離去。

徐鳳年牽馬緩緩走向那棟酒樓。

一位年輕少俠踉踉蹌蹌越過屏風,正要扯開嗓子跟酒樓夥計多要幾壺劍南春燒,突然像是給人用繩子勒緊脖子,呆若木雞,死死望向那名離他不過七八步遠的女子。

江湖兒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見一位陸地神仙靠什麼?隻能靠祖墳冒青煙!

那麼一天之內,在破天荒遇見瞭陸地神仙之後又能遇到名動天下的仙子,靠什麼?大概就隻能希冀著老祖宗從棺材裡爬出來曬太陽瞭吧?

但是這位前不久才被神仙一腳踹入龍駒河的少俠,真的瞧見瞭那位江湖公認的仙子——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幫主,北涼江湖的執牛耳者,劉妮蓉!

他狠狠揉瞭揉眼睛,然後瞬間漲紅著臉,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腳下就是一座雷池,隻是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問道:“敢問可是劉幫主?”

如果老天爺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盡量把舌頭捋直瞭再開口。

原本要去會見一撥遠方貴客的年輕女子聞聲後停下腳步,臉色平淡,問道:“有事?”

在傢鄉江湖也算風雲人物的年輕少俠脫口而出道:“沒事!”

她一笑置之,轉頭離去。

滿腹懊惱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過到底是酒壯人膽,他略微提高嗓音,癡癡望著那個曼妙背影顫聲喊道:“劉幫主,在下霸陵郡宋觀想,師從浩然樓樓主青蚨劍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經繞過屏風進入雅間,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他已經沒有那份膽識氣魄死皮賴臉地跟上去。也許年齡相仿的男女之間,隻有一座不過丈餘高的蜀繡屏風,但是這位霸陵郡浩然樓的高徒,心知肚明,他與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間,實則有著天地之別,猶如陰陽相隔。

離陽由永徽年號變更為祥符之後,離陽的江湖也出現一道界限清晰的分水嶺,除去那位無形中為兩代江湖承前啟後的新涼王,新舊江湖極為分明。包括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劍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黃龍士、人貓韓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東越劍池宋念卿等等在內一大撥前輩宗師,都已逝去。隨著桃花劍神鄧太阿的淡出視野以及大官子曹長卿的戰死太安城外,更是為永徽江湖蓋棺定論。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氣象,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號令中原群雄的徽山紫衣,是以她領銜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聖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金錯刀莊、江南道笳鼓臺、幽燕山莊這些新一代鼎盛幫派,是那位在劍道上突飛猛進、以一己之力將二流宗門送入十大幫派之列的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是南疆龍宮林紅猿、笳鼓臺柳渾閑這樣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年輕仙子。

如今的江湖,喜新而不念舊,老人與年輕人說起天下劍術出一姓的吳傢劍塚,後者會說太白劍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謫仙人肯定一人一劍,就能踏平那啥玩意兒的吳傢劍塚。老人與年輕人說起武帝城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後者也許就會說也就是那姓王的老頭子幸虧死得早,否則等到太白劍宗謫仙人和金錯刀莊女子莊主這些武學天才再練個幾年刀劍,到時候膽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傢夥臉皮夠厚。

唯獨提起那個手握三十萬鐵騎的新涼王,少有質疑。

相信那位年輕藩王如果還有機會再去離陽走一趟江湖,肯定會感到陌生。

這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東三年河西。

劉妮蓉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搭訕早已麻木,一開始她還會鄭重其事去應酬,信奉父親那一輩老江湖所謂的待人以誠,與誰相處都發自肺腑地平起平坐,隻是吃過一次苦頭後,她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放棄父輩們的那套金科玉律。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過一面之緣的中原宗門俊彥,竟然對外宣稱與她這位魚龍幫幫主一見鐘情,以至於整個北涼江湖沸沸揚揚,事後不等她反應過來,幫內兩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殺人,將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直接懸掛在陵州魚龍幫總部的校武場旗幟上,而那個因言獲罪的江湖俊彥所在宗門,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送瞭一封密信到魚龍幫,滿篇請罪的小心措辭。從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練武一百年兩百年都登不上武評,但隻要幫眾人數傲視離陽的魚龍幫存世一天,她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權勢人物之一。這跟她姓什麼無關,如今的江湖便是這般勢利眼,她自知姿色遠遠稱不上傾國傾城,不說陳漁、薑泥這些登榜《胭脂評》的人間尤物,也不說那位容貌跟隨著武道境界攀升而脫胎換骨的徽山紫衣軒轅青鋒,就是相比一同被譽為離陽四大仙子的其他三人龍宮林紅猿、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和笳鼓臺柳渾閑,劉妮蓉也自認無論相貌氣韻都差瞭一大截。如今事務繁忙的她偶爾脫身得閑,也會胡思亂想,覺得那些看似豪氣幹雲肝膽相照的江湖男子,他們仰慕心儀的劉妮蓉,隻是她的身份罷瞭,哪怕她再醜上幾分,哪怕性格暴戾喜怒無常,也一樣會有無數人爭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來越懷念當年那個因為走投無路才去走鏢北莽的自己,那個什麼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雛兒。

劉妮蓉繞過屏風後,很快收起那份神遊萬裡的可笑思緒,看著在座四位遠道而來的南疆貴客,她作為當之無愧的地頭蛇,仍是沒有著急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擱瞭兩天,讓林宮主久等。”

距離這位魚龍幫幫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讓禦林軍錢統領極為忌憚的刀客。雖說在劉妮蓉登樓之時就已經察覺到她身後的四股悠長氣息,等到劉妮蓉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這名刀客卻依然置若罔聞,繼續喝酒吃肉,不過倒是松開瞭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來表態自己並非惡客臨門,至於劉妮蓉能否領會又是否領情,這位年已古稀卻滿頭黑發的老人其實根本無所謂,他的確也有資格不在乎。

因為他是毛舒朗。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刀法巨匠,同時又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十三甲那個燦爛時代的老人,他在巔峰時期,曾與李淳罡並稱為“北李南毛”,隻可惜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場大戰皆是告負。刀劍之爭,輸給瞭李淳罡,那場大戰也被很多老輩江湖人視為刀劍的氣數之爭。後來顧劍棠嶄露崢嶸,一路南下挑戰毛舒朗,這場天下刀法第一人之爭,毛舒朗雖然體魄不曾遭受重創,但是原本趨於圓滿的無垢心境卻支離破碎,從此開始徹底封刀。這二十年來一位位後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進,而他毛舒朗卻是如同在泥濘中向前艱辛爬行一般,從當年那個武力冠絕南疆的年輕天才刀客,淪為一個連沙場武夫王銅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廢物,老人始終沒有與江湖說一個字。

被劉妮蓉稱呼為林紅猿的女子嫣然一笑,緩緩起身說道:“劉幫主太客氣瞭,魚龍幫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幾萬人,不像我龍宮,撐死瞭也就三百號人,想找點事情做都難,劉幫主能夠從百忙中抽身見我們一面,林紅猿已經是感恩戴德瞭。”

繼毛舒朗之後被公認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笑意略顯無奈,顯然知道林紅猿這個心高氣傲的閨女,始終對魚龍幫幫主劉妮蓉看不上眼,聽說上次跟隨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域圍剿六尊魔頭,林紅猿就已經多次在公開場合對劉妮蓉表露出針鋒相對的端倪,至於到底為何如此,這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女子心思,隱約知道些內幕的程白霜當然不願意摻和,何況於情於理,他也要護犢子護著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林紅猿。

倒是作為南疆龍宮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皺眉沉聲道:“宮主,不要耽誤大事。我們此次北涼之行照理說本該前往陵州,先行見過劉幫主,是宮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親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閹人,怎可反過來怪罪劉幫主?”

林紅猿瞥瞭眼劉妮蓉,笑瞇瞇道:“嵇叔叔,劉幫主豈會跟我一般見識。”

劉妮蓉身後四名這些年陸續進入魚龍幫擔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畢竟廟堂上講究主辱臣死,江湖上也同樣講究打人別打臉。林紅猿多次綿裡藏針地挖苦幫主劉妮蓉,魚龍幫的高手早就心懷不滿,再者魚龍幫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撥人也都憋著一口惡氣,因為江湖上雖然敬畏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卻認為魚龍幫事實上拿不出手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龍宮就有老宮主和嵇六安兩大高手坐鎮,更不要說徽山大雪坪有黃放佛這樣的天象境宗師,太白劍宗擁有那一位驚才絕艷的劍道天才就足以服眾,笳鼓臺也有四方聖人之一的樂聖,金錯刀莊的女莊主同樣是一人就能夠力挽狂瀾,而幽燕山莊雖說也沒有頂尖宗師震懾江湖,卻因為龍巖劍爐的重新鑄劍,與各方豪傑籠絡交好,與江湖同道的香火情,遠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魚龍幫可以相提並論,至於西蜀春帖草堂,隻要稍稍想象一下胭脂評美人謝謝身後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會有誰敢有半分小覷。說來說去,就數魚龍幫的軟肋最為致命。當初中原江湖正道領袖攜手追殺六位膽敢從大雪坪偷竊秘籍的六位邪魔,在那場蕩氣回腸的大戰中,也鬧出過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話,其中就有先前新評為江湖十位俊彥之一的竇長風,在他與魚龍幫幫眾起瞭沖突後,撂下瞭一句事後傳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們魚龍幫人多瞭不起啊?

所以當林紅猿當著劉妮蓉的面“稱贊”魚龍幫幾萬人,雖然劉妮蓉神色淡然,但身後已經有一位正值壯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劉妮蓉已經試圖攔阻,後者仍是不管不顧走到桌邊,一隻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聽說龍宮有個叫嵇六安的劍道宗師,劍術超群,相當瞭不得啊!連那個被咱們王爺一巴掌拍死的王銅山都誇口,說是能算半個高手?”

左右腰間各懸佩有一柄劍中重器的嵇六安驟然瞇眼:“在下便是‘半個高手’的嵇六安。”

魁梧漢子盯著嵇六安,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就是你啊,來者是客,那我‘開碑手’趙山洪就敬你一杯酒!”

隻見他輕輕一按桌面,桌子紋絲不動,可嵇六安身前那隻還有半杯綠蟻的酒杯卻砰然碎裂,碎片並不向四方濺射,隻是同時摔落在酒杯原先位置的一寸之內。

那半杯綠蟻酒,竟是依舊凝聚不散。

這一手下馬威,很有餘味。

林紅猿對此完全視而不見,斜看劉妮蓉的眼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似乎在說你劉妮蓉這個幫主果然是個花瓶擺設,連一名原本應該成為嫡系心腹的供奉都駕馭不住。

對於林紅猿見縫插針的無聲挑釁,劉妮蓉依然面無表情。

相貌清雅如同一位年邁儒士的程白霜看到這一幕後,對看似一副泥菩薩沒火氣脾性的劉妮蓉悄悄高看一眼。

嵇六安笑道:“既然是敬酒,那嵇某人推托不得,就喝瞭這一杯。”

嵇六安伸出並攏雙指,在桌沿上輕輕一叩,那些碎片瞬間懸空合攏,重新凝聚成一隻完好無損的嶄新酒杯。

嵇六安輕輕拎起酒杯,微微抬手,然後一飲而盡。

隨意放下酒杯後,嵇六安笑道:“喝過瞭敬酒,倒是有些想喝罰酒瞭。”

在進入魚龍幫成為供奉之前,開碑手趙山洪曾經穩坐薊州黑道第一高手十年之久,如果不是當時擔任薊州將軍的袁庭山那條瘋狗,把他辛苦積攢下來的傢業連同兩百多號人人弓馬嫻熟不輸遼東精騎的兄弟在一夜之間掃蕩而空,過瞭十多年土皇帝愜意生活的趙山洪又豈會像條喪傢之犬隻能逃入北涼?雖說這一年來安分守己許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山洪在魚龍幫內是出瞭名的桀驁難馴,雖然在多達三十餘人的供奉客卿中座位並不靠前,但隨著他跟另外幾名實力相當且脾氣相近的實權人物在魚龍幫內儼然自立山頭,就越發氣焰囂張,否則趙山洪也不會在龍宮這些外人面前無視劉妮蓉的攔阻。

趙山洪獰笑道:“敬酒隻是意思意思,罰酒嗎,可就沒那麼容易下嘴瞭!”

劉妮蓉終於轉頭冷聲道:“趙山洪!”

趙山洪全然不理睬這位名義上的魚龍幫幫主,隻是輕輕擰轉手腕,盯住嵇六安。

就在這個時候,劉妮蓉四名扈從中最為年輕的一人,做出瞭一個魚龍幫、龍宮雙方都絕對意想不到的舉動——站在開碑手趙山洪身後的他一拳迅猛擊中前者的後腰眼。巨大的寸勁,幾乎剎那間就貫穿瞭趙山洪的腰部。

趙山洪雖然屬於窮兇極惡之輩,但確實是少見的武學天才,早年不過是憑借一本極為不入流的拳譜,硬生生將外傢拳練至爐火純青,後來因緣際會,得到半本殘缺的龍虎山失傳心法,轉入道傢吐納養身,內外兼修,因此資質卓然的趙洪山雖說受限於先天根骨,武道境界止步於二品小宗師,但也可以被視為大半金剛小半指玄的二品境怪胎,戰力極為不俗。所以身後那名年輕供奉毫無征兆的暴起出手,趙山洪憑借本能猛然繃緊後背,幾乎在那一拳擊中他後腰眼的同時,趙山洪就開始向前迅速踩出幅度極小的三小步。但即便如此竭盡所能卸去那股磅礴勁道,身材魁梧的趙山洪仍是搖晃瞭幾下。他彎腰拉開一把椅子,順勢坐下,給自己倒瞭一杯酒,準確說來是半杯,在低頭喝酒的時候先吐出那口瘀血,悄然吐入酒杯後連鮮血帶酒一起咽下肚子。

不得不說趙山洪一貫對別人心狠手辣,對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趙山洪抹嘴轉頭,雙眼赤紅,咬牙切齒道:“到底還是自傢人貼心,讓我喝瞭一杯好酒!”

那名年輕供奉平淡道:“回去再請你喝幾杯,管夠。”

劉妮蓉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逝,印象中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供奉在魚龍幫從不拉幫結派,是寥寥無幾的孤傢寡人之一,所以聲勢遠不如喜歡抱團的趙山洪之流。如今魚龍幫內山頭林立,像身後兩位老者就是她的心腹,隻不過所謂的心腹,也僅是相對今日之前一直保持冷眼旁觀姿態的年輕供奉或是開碑手趙山洪而言,否則兩位老人也不會在趙山洪得寸進尺的時候袖手旁觀。不過大體上在一些幫內事務上,兩位老人都能附和劉妮蓉這個幫主。而包括趙山洪在內的三座山頭,各有四五名供奉客卿同氣連枝,經常會跟劉妮蓉掰手腕。剩下來又有兩撥人各自結盟,人數不多,可勢力頗大。一撥私下被稱作“涼刀系”,跟陵州當地的將種門庭關系莫逆;另外一撥人則被調侃為“文官系”,先前唯原陵州別駕宋巖馬首是瞻,在宋巖離任高升幽州後,如今與新任陵州刺史常遂打得火熱。

魚龍幫魚龍幫,當真是魚龍混雜,劉妮蓉父親當年取的這個幫派名字,一語成讖。

不過魚龍幫因為有過前車之鑒,在前些年曾經整肅過一大幫實權人物,趙山洪這些豺狼梟雄之流多少還是有些心存忌憚,不敢與劉妮蓉撕破臉皮。雖說如今魚龍幫掌權角色都可以斷定,劉妮蓉跟那位年輕藩王肯定沒有那種掰扯不清的關系,但是用膝蓋想一想也知道偌大一個接近三萬幫眾的魚龍幫,別說是龍晴郡官府,恐怕陵州刺史府邸和清涼山都有人專門盯著,這才是趙山洪這些人沒膽子為所欲為的根源所在。一旦惹惱瞭連離陽朝廷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清涼山,不說那位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親自出馬,也不用調動什麼北涼境內騎軍,隻要拂水房或是養鷹房殺過來,都不用傾巢出動,拎出一百名精銳即可,相信魚龍幫隻會眨眼間便分崩離析,板上釘釘的樹倒猢猻散,然後就各回各傢各找各媽去吧,當然前提是沒被那些諜子死士列入必殺名單。

歸根結底,魚龍幫就如中原所說,缺少一位能夠力壓群雄的定海神針。其實魚龍幫內不是沒有聰明人暗自揣測,為何清涼山不直截瞭當找個人物,來頂替修為平平、手腕更是不夠強硬冷血的劉妮蓉,否則那個人隻需要亮明來自清涼山的身份,哪怕是個比劉妮蓉還扶不起的廢物,可誰敢不乖乖俯首聽命?別說什麼下絆子穿小鞋,搖尾乞憐還來不及。

這一點,其實劉妮蓉也想不明白。她一開始認為是那個人希望北涼出現一個易於掌控的地下王朝,可是隨著魚龍幫的蒸蒸日上,那個人卻始終沒有收回這份本就是他栽培出來的莊稼,所以劉妮蓉根本不清楚那個人的心思。放長線釣大魚?可這都要打第二場涼莽大戰瞭,清涼山從頭到尾都沒有強行征用魚龍幫青壯的跡象,難道還奢望北莽馬蹄踏破拒北城後,魚龍幫能夠死守北涼道?

劉妮蓉有些心灰意冷——對這個與她年少時所憧憬的江湖很不一樣的江湖。

徐鳳年將馬匹交給酒樓夥計後,沒有直奔三樓,而是在二樓挑瞭個剛剛空出來的臨窗位置,點瞭兩份燜斷鱔和醬汁鯉魚,聽說綠蟻酒不要錢後,便要瞭兩壺。

北安鎮如此熱鬧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也算情理之中。今年秋冬之際會有一場武當論武,這無疑吸引瞭眾多江湖草莽武林豪傑,明眼人都曉得顯然北涼道是要幫助武當山力壓龍虎山一頭。至於這個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出自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手筆。武當碩果僅存的兩位老人陳繇和俞興瑞其實不是沒有分歧,陳繇並不想如此招搖過市,如今山上晝夜不熄的鼎盛香火就已經讓這位老人忙碌得焦頭爛額,隻不過任俠豪邁的俞興瑞執意要辦,陳繇也隻好順從這個脾氣剛烈的師弟。說到底,讓陳繇退步的理由,不是清涼山的暗示,也不是拗不過教出瞭現任掌教李玉斧這麼一個好徒弟的俞興瑞,而是山門牌坊上的那四個字。

武當當興。

而李玉斧的一句話也讓陳繇徹底安心:山上無人時,我修清凈;山上人海時,我也修得清凈。

比起先前徽山紫衣引來江湖正道浩浩蕩蕩趕赴西域,這一次武當論武也許聲勢更大。大雪坪真正的話事人黃放佛,早已對中原江湖經放出風聲,屆時所有徽山客卿將會一同前往武當,而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幾乎同時點頭,龍宮和笳鼓臺緊隨其後,太白劍宗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謫仙人,更是揚言要與武當掌教李玉斧於紫虛宮論道,更要與北涼王徐鳳年於小蓮花峰頂論武!

如此一來,加上北涼本地的魚龍幫,離陽十大幫派宗門,就已經有七個明確參加武當論武。東越劍池和金錯刀莊則一直保持緘默,剩下一個春帖草堂,由於北涼、西蜀交惡是朝野上下路人皆知的事情,想必那位蟬聯兩次胭脂評的謝謝,斷然不會湊這個隻會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熱鬧。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一騎絕塵,獨占三魁,其餘九人幾乎人人動身,包括笳鼓臺樂聖在內的四方聖人也有三人會蒞臨武當山,江湖十大散仙和十大公子至少有大半肯定要在這場盛會現身。

根基不穩的快雪山莊、幽燕山莊、太白劍宗、笳鼓臺的確還需要拋頭露面,尤其是僅靠一人扛起大梁的太白劍宗,最需要向離陽江湖證明自己,而那位被譽為江湖百年位列劍道造詣第三人的年輕宗主,在向那位年輕藩王發出堪稱驚世駭俗的豪壯戰帖後,為太白劍宗贏得無數喝彩聲。據說一些無比仰慕這位謫仙人的江湖知名女俠仙子,都已經紛紛公開為他鼓氣助威,大致措辭如出一轍,無非就算這次論武失敗,以你絕世的劍道根骨和一日千裡的境界攀升,最多十年就能夠將那位年輕藩王從武評大宗師的寶座上拽下來。

徐鳳年剛剛要舉杯喝一口綠蟻酒,就看到酒樓夥計低頭哈腰地領著兩人走來,不用滿臉為難的夥計開口,徐鳳年就笑道:“拼桌是吧,沒問題。”

落座兩人,老人相貌平平,對徐鳳年笑瞭笑,然後坐在徐鳳年對面。另外那名女子頭戴帷帽身穿黑衣,腰間懸佩瞭兩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橫刀,不分左右,而是在右腰一側交錯疊放,刀身比起尋常佩刀都要更長。

女子坐在老人和徐鳳年之間面對窗外的一側長凳上,摘下帷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面容。

她的姿色算不得如何禍國殃民,但絕對當得起“不俗”二字,真能夠讓旁觀者見之忘俗,屬於那種你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的容貌,氣勢尤為凌厲,又不至於給人盛氣凌人的感覺。

徐鳳年笑道:“還真是好人有好報。”

年紀不大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後沒有絲毫異樣神情,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

她不是斜視這位有登徒子嫌疑的陌生人,而是轉過頭,正大光明地直視那個人,等她看過那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後,微微一笑:“謝謝。”

她與他,都擁有清澈的眼神。

老人哈哈一笑,相比應該是他孫女的年輕女子,他顯然要更為健談:“相逢即是有緣,這位公子,聽口音你是涼州當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祖籍遼東錦州,不過我傢很早就在北涼定居瞭。”

老人開懷道:“老朽姓童,勉強算是個半吊子的江湖人,你喊我童老哥就行,若是不嫌吃虧,叫一聲童老伯也可。”

徐鳳年笑道:“還是喊童老哥吧,喊童老伯總覺著見外瞭,輩分差太多,說話不得勁。對瞭,我姓徐。”

老人使勁點頭道:“這話對胃口,等會兒老哥我要多吃兩碗飯。”

老人很快皺著臉嘆息道:“不承想在你們北涼開銷這般厲害,這才幾天工夫,就已經快要兜裡見底瞭啊,要不然老頭子我早就去三樓喝酒吃肉瞭。”

徐鳳年微笑道:“能吃飽就行。”

老人愣瞭愣,伸出大拇指道:“徐老弟這話有嚼頭,一看就是讀過書有學問的人物!”

徐鳳年啞然失笑,這麼多年瞭,還真沒幾個人稱贊過他有學問啊。當然褚祿山、李功德這些舉世皆知的“徐傢佞臣”不算,再回過頭來瞅瞅,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多真誠。

徐鳳年趕忙給老人倒瞭一杯酒,看瞭眼年輕女子,她搖瞭搖頭,徐鳳年也就沒有幫她倒酒。

老人苦著臉道:“不像我這孫女,要她學女紅就跟要她命一樣,死活要耍刀,耍著耍著連個對象都耍沒瞭,都是快三十歲的老閨女瞭,擱在咱們傢鄉那邊,這歲數別說當娘,再過幾年都能抱上孫子瞭,徐老弟,你說老哥我能不愁嗎?”

徐鳳年忍俊不禁,隻不過當著那個女子的面,他當然不好說什麼。

懸佩兩柄刀的年輕女子似乎有些無奈,對於自己爺爺這份天生的熱情勁兒,顯然她也沒法子。

老人小心翼翼瞥瞭眼自己孫女,唉聲嘆氣喝瞭口酒,輕聲道:“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啊。”

年輕女子無動於衷。

老人果真如他所說囊中羞澀,比點瞭兩個菜的徐鳳年還不如,雖說同樣是兩菜,可價錢就要差瞭一條街,好在有徐鳳年不停勸酒,老人酒興極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壺綠蟻酒下肚,就已經喝高瞭,面紅耳赤,大嗓門,唾沫四濺,偏偏還喜歡掉書袋,時不時來幾句讓聽者哭笑不得的大話空話。“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徐老弟,今兒跟你喝過酒,這趟北涼就算沒白來瞭。”“徐老弟,老哥我雖然沒本事,讀書不成,練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報應,相信救蟻得狀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榮,你信不信?”“貧賤人一無所有,臨死時脫一個厭字。富貴人無所不有,命終時擔一個戀字。此生孰勝孰負,想來那位高坐堂上翻閱生死簿的閻王爺,隻會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徐鳳年總算明白瞭,這位童老哥讀過幾天書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後語,雞頭不對鴨嘴,簡單來說就是死記硬背,不過要說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於。

老人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就隻差拉著徐鳳年劃拳猜酒瞭:“徐老弟,你別覺得老哥我喝醉瞭,我沒醉!”

徐鳳年隻得笑道:“必須的,我醉瞭童老哥也不會醉。”

年輕女子隻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夾菜,細嚼慢咽。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話說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將,西北的黃土埋皇上。你們北涼啊,這裡明明有著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卻種不出最豐收的莊稼。好在總算養育出瞭一支天下無敵的北涼鐵騎,沒委屈瞭這塊土地。”

徐鳳年跟隨老人的視線望向街上的燈火通明,默不作聲。

老人收回視線,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個江湖莽夫,沙場事不想管也管不著。徐老弟,咱們算是自傢人瞭,說句難聽話,你別往心裡去。這一路走來,對你們北涼那個什麼魚龍幫真是瞧不上,什麼十大幫派之一,蛇鼠一窩!我就不明白瞭,就像那南疆龍宮隻是燕剌王給那納蘭右慈的一座庭院罷瞭,這魚龍幫之於清涼山,又好到哪裡去瞭?無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第二座聽潮湖。嘿,兩三萬幫眾,跟清涼山飼養的那萬尾鯉魚有啥區別?當然瞭,江南道上的笳鼓臺也一個德行,據說是上柱國庾劍康嫡長孫搗鼓出來的玩意兒,天曉得那個瞧著挺不食人間煙火的柳渾閑,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頭?”

老人低頭望著杯中酒,有些感傷:“哪怕是東越劍池這般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宗門,宋念卿為何會死,柴青山又為何會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徐老弟,你還年輕,不像老哥我活瞭這麼大歲數,很多事情你大概不會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鎮武帝城或者說是坐鎮整個江湖的那幾十年裡,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即便是早年與朝廷關系最為親近深遠的龍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夠傲視公侯,更不要說兩禪寺當年還有一位能夠讓離陽老皇帝親自接駕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斷重復呢喃那句“那時候的江湖,不是這樣的”,最後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鳳年,苦澀道:“王仙芝怎麼就會輸給你們那個年輕藩王?怎麼會死?王仙芝不該死,也不能死啊。他這一死,江湖就變味瞭。”

徐鳳年之前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姓童的老人認出自己,不過很快就被否定。

言語、臉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夠掩飾得天衣無縫,可是一名武夫的體內氣機,隻要不曾躋身陸地神仙境界,在徐鳳年面前都一覽無餘。相反,徐鳳年刻意收斂氣息,就算躋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夠捕捉到蛛絲馬跡。

老人重重嘆氣一聲,咧嘴笑道:“老哥我畢竟是老江湖瞭,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簡單,否則也不敢公然懸佩一把北涼刀隨意逛蕩,如果老哥沒有猜錯,老弟你是出身涼州數得著的將種大戶吧?”

徐鳳年點頭笑道:“是數得著。”

老人嘿嘿笑道:“這些都不是個事兒,喝酒喝酒,桌上沒酒瞭,再請老哥喝一壺?”

徐鳳年立即招手喊來酒樓夥計,多要瞭兩壺綠蟻酒。酒樓夥計轉過身後翻瞭個白眼,悻悻然去取酒。他娘的你這一老一少倆窮光蛋,需要掏銀子的菜肴沒點幾份,不用花錢的綠蟻酒倒還真喝上癮瞭?

不知不覺,這對鬼使神差坐在瞭一張酒桌上稱兄道弟的哥兒倆,已經喝掉瞭五壺綠蟻酒。綠蟻酒,可是被譽為能夠燙傷喉嚨燒斷腸的烈酒,所以那位年輕女子輕聲提醒道:“爺爺,差不多瞭,這酒後勁可不小。”

老人視線渾濁,搖搖晃晃,樂呵呵道:“爺爺難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從不喝酒,不知道世間唯有醇酒最是清涼藥,要不然古人為何要說功名利祿濃於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後老人跟徐鳳年碰瞭一杯,又是哧溜一聲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舉杯晃蕩來晃蕩去,徐鳳年好不容易才碰瞭這一杯。不過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壺酒的時候已經口齒清晰許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瞭。

老人露出一個深意笑意,朝徐鳳年挑瞭挑眉頭,頭一回用上“徐公子”這個稱呼,問道:“覺得我孫女如何?”

徐鳳年無言以對。

敢情是打算亂點鴛鴦譜?

老傢夥看來是真的醉醒瞭。

年輕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

老人喟嘆道:“別緊張,我啊,人老眼不花,雖然你小子會是世上許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卻不是我孫女會喜歡的那種男子。”

老人的眼神越來越明亮,雙指扭轉酒杯,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一般年輕的那會兒,喜歡闖蕩江湖,所以有幸見過很多老傢夥。有些是好似蛟龍的大人物,劍神李淳罡,酆都綠袍兒,報春人劉因公,等等,也見過很多江湖市井裡頭的小人物,如今連我都記不得名字瞭。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的江湖人,從心底相信被今人視為迂腐可笑的老規矩,會千金一諾,願意重俠義輕生死,所以我不喜歡你們北涼的魚龍幫,也不喜歡如今的離陽江湖。現在的江湖啊,就是廟堂階下的一潭死水,就算陸地神仙再多,也無趣得很,畢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聽江湖。”

說到這裡,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孫女:“可是她喜歡就好。”

老人笑瞭笑:“要說最不喜歡,還是北涼的徐傢啊。”

徐鳳年臉色如常,低頭淺淺喝瞭一口酒。

口無遮攔的老人感傷道:“二十年前,離陽江湖不敢在徐傢鐵騎之前談風骨,就那麼一寸一寸給徐傢馬蹄踩斷瞭。如今,那個人屠好不容易去見閻王爺瞭,可是離陽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傢面前自稱高手。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瞭。當年人屠徐驍好歹是仗著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馬踏江湖,可如今,徐驍的嫡長子,他一個人就夠整個江湖喝上一大壺瞭。”

徐鳳年舉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經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猶豫瞭一下,還是倒瞭滿杯綠蟻酒,笑問道:“這是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難道跟清涼山北涼王府沾親帶故不成?”

徐鳳年瞇起眼眸,微笑道:“因為在這棟酒樓喝綠蟻酒不花錢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銀子?”

徐鳳年點頭道:“飯菜賊貴,而且一文錢不能少,唯獨綠蟻酒不要一顆銅錢。”

年輕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滯當場,猛然回神後吼道:“店小二,再拎兩壺綠蟻來!”

徐鳳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瞭。”

老人瞪著這個傢夥,氣呼呼道:“臭小子,別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輕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聲道:“樓上,有殺氣!”

徐鳳年一時間臉色古怪。

年輕女子以為這位氣息尋常的涼州公子哥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念在他陪著自己爺爺喝瞭這麼多壺綠蟻的情分上,破天荒繼續提醒道:“徐公子,三樓高手極多,最少有四五股氣機堪稱渾厚磅礴,這些足以躋身一品境界的宗師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夠照應得到你。”

徐鳳年豈會不知樓上的形勢。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目盲琴師薛宋官。

這就已經是五位瞭。

徐鳳年之所以神色異樣,是年輕女子這個“有殺氣”的說法,讓他想起瞭兩個曾經說過無數遍的口頭禪。

我胯下有殺氣。

襠下很憂鬱啊。

每逢兩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遊俠一起扯掉褲帶撒尿,都會比拼誰的“殺氣”更足。

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或是清晨醒來時分,某人低頭看一眼襠下,總會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對不住瞭,是當大哥的沒出息,再忍忍。

還記得當年那個傢夥配合自己當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銀子的時候,有次背著自己往簽筒裡丟瞭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下下簽,結果被一位長輩領著前去抽簽算姻緣的小娘抽到,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當時那位黃花閨女的相貌,真的很驚天地泣鬼神啊。

徐鳳年下意識望向窗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翹起,笑得很溫暖。

等到徐鳳年回過神的時候,三樓已經傳出巨大的轟響聲。

徐鳳年站起身,說道:“童老伯,童姑娘,三樓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詔境內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貨真價實的當世女子刀法大傢,她走的武道路數,與武帝城拳法宗師林鴉如出一轍。

那麼她右腰疊佩的雙刀,分別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武德、天寶。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讓我孫女陪你走一趟。”

徐鳳年搖頭笑道:“童老伯的好意我心領瞭,放心,我知道輕重。”

老人還要說話,突然發現孫女扯瞭扯自己的袖子,低頭望去,她搖瞭搖頭。

老人雖然不知其中玄機,仍是憂心忡忡道:“千萬小心,一有不對,打聲招呼。”

萍水相逢,可輕生死。

也許,這就是老人那一輩人的江湖。

徐鳳年剛走出去兩步,驀地轉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後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夠親耳聽到,別說五壺綠蟻酒,就是十壺二十壺,也要陪老先生喝個痛快。”

在徐鳳年走後,老人一頭霧水,納悶問道:“妮子,爺爺剛才說啥瞭?”

她一本正經道:“我忘瞭。”

腦袋難免還有些昏漲的老人晃瞭晃頭,幹脆不去想瞭,笑道:“妮子,爺爺我算是看出來瞭。”

她有些好奇。

老人認真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與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並稱為江湖雙驕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氣,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時候,老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拋出一句:“他啊,就是北涼王徐鳳年。”

她悚然大驚。

老人低頭小酌一口後,嘿嘿笑著。

傻閨女,這你也信?

天傢使者死在藩王轄境,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對此皆是心知肚明,隻是刺客的毅然決然出乎想象,刺殺地點最終放在與涼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鎮,這種選擇也太過冒失,可恰恰是這種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為刺客帶來瞭一線希望。

率先發難的刺客如禦林軍錢統領所料,正是掌印太監劉公公面對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兩座屏風。

當一道身影瞬間憑借利器破開第一座屏風,早有準備的錢統領就已經起身,拔出腰間那柄象征身份的禦賜金刀。當刺客氣勢如虹以直線路徑劈開第二座屏風,錢統領沒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極守勢,而是不進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簡,其勢卻雄壯,一刀出去,無愧於“京城斬馬刀”的綽號。

錢統領的刀法摒棄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帶水,並不以招數精細入微見長,已經蘊含幾分返璞歸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劍相似,也有術意之爭,比如劍道上被譽為氣韻並肩呂祖的李淳罡與殺人術登峰造極的鄧太阿,又如武帝城同為王仙芝徒弟的兩名劍道宗師於新郎與樓荒,分別為天下劍士指明瞭兩條劍道登頂之路,至於世間刀法大傢巨匠,當年亦有號稱通曉天下刀法的毛舒朗與僅憑兩式便後來者居上的顧劍棠,這位遠離江湖沙場久居宮禁的錢統領,顯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尋顧劍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離上殺人。

這種略有武德淺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場上最為常見,在心有靈犀點到即止的江湖上當然極為少見。如今離陽江湖四方聖人裡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讓步,出槍不留情,得勢不活人”名動天下,名槍“大雪錐”之下,少有生還者,也因此被稱為“三不瘋子”,雖然戰力在四方聖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卻最終隻能墊底,連累整座雪廬連準一流宗門都算不上,笳鼓臺樂聖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雖然同為四聖,卻恥與為伍。

果不其然,錢統領一刀斃敵,如果說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將屏風劈成兩半,那麼錢統領就是直落一刀將此人帶兵器一起從中劈開。

錢統領對於肩頭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無動於衷,迅速呼出一口濁氣,換上新氣。若是平時,錢統領想要與這名實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註定穩占上風,也絕不至於在電光石火間一刀成功殺人,隻不過錢統領的出手不留餘地,不惜以受傷換人命,與那名刺客有意蓄力兩三分以求後手,形成鮮明對比,這一來一去,造就瞭錢統領僅是身負輕傷無損戰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爭,爭勝負和爭生死,其實天壤有別。看來這個道理,對江湖沙場都不陌生的錢統領懂,不曾在戰場上廝殺磨礪的刺客則不懂。

錢統領身後,掌印太監劉公公巋然不動,繼續舉杯飲酒。

掌司太監宋公公雙手按在椅沿上,兩頰雪白肥肉顫顫巍巍,嘴唇鐵青,好像在念念有詞。

體型魁梧如同關外大漢的馬公公在錢統領出刀迎敵之時,就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腳步沉穩地來到劉公公身邊。

這位深藏不露的僉書太監在看到錢統領一刀分屍之後,並未流露出絲毫驚喜神色,相反很快出聲提醒道:“小心!”

在察覺到酒樓三樓的異樣後,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錢統領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後手,甚至連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換氣,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那名給他印象極深的陰沉女子,幾乎在男子屍體劈開的同時一掠而至,可以說是從兩半屍體中筆直而來,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血腥。

錢統領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瞭七八分的出刀“開門迎客”,依舊是斬馬開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沒有以劍橫胸阻擋刀勢,依舊是劍尖直刺錢統領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鋒的那隻纖細手臂,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殺人是如此鎮定,連被殺也是如此。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頂尖刺客。

錢統領在千鈞一發之際讓身體微斜些許,躲過瞭致命一劍,但那綠瑩瑩的劍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條血槽。

至於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經斃命於錢統領的第二刀之下。刀勁雖未像先前那般將她的身軀砍瓜切菜,卻也將她的屍體撞得倒飛出去,撞得那張酒桌崩碎炸裂,滿地狼藉。

她的屍體倒在血泊中,從眉心到腹部緩緩出現一條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她的頭顱附近,剛好位於一隻酒壇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緩緩蔓延,寂靜無聲。

死時有酒。

這場刺殺從頭到尾,從生到死,她與同伴皆是一言不發。

這種沉默,遠比殺氣沖天的搏殺更給人震懾。

據說如今那個逐漸浮出水面的割鹿樓,被武林視為天下第十一宗門,專門培養殺人如視草芥的刺客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所殺之人是什麼身份,不管是公門修行的達官顯貴,還是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頂尖高手,隻要給得起價,割鹿樓都會接下生意,哪怕出動的刺客身死,損失慘重,割鹿樓也隻會繼續派遣第二撥第三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殺人之後一律割下頭顱,以此向雇主彰顯割鹿樓的信譽。江湖盛傳早年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襄陽城外替他殺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後來殺死天象境界宗師柳蒿師的死士,都出身於割鹿樓傳說中最神秘的第九樓。隻不過真相如何,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後就變成一件千古懸案瞭,雲遮霧繞的割鹿樓不會給出答案,也沒有人敢去年輕藩王面前詢問。

斬殺兩名極有可能出自割鹿樓的刺客,錢統領臉色慘白,輕輕顫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幾大竅穴叩指輕彈,讓原本按照正常脈絡流淌的體內氣血,立即另辟蹊徑。他必須將傷口附近的那條血槽變作一塊孤立無援的死地,因為那名女子死士的劍尖淬有劇毒,一旦深入滲透骨髓,陸地神仙也難救。隻是如此一來,暫時性命無憂,錢統領也失去瞭繼續再戰的實力,唯恐刺客還有蟄伏暗處的策應之人,所以趕緊轉頭沉聲道:“三位公公,我們必須撤離此地。”

其實從第一名刺客劈開屏風,到錢統領開口說話,不過是短短幾個眨眼工夫而已。

就在此時,一聲怒喝從劉公公右首邊的屏風外傳來,一陣滄桑嗓音從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和錢統領頭頂響起,言語之間有著道不盡的酣暢快意:“太安城的閹狗!到瞭我們北涼地盤耀武揚威,還想走?!”

臃腫身軀擠得那張黃花梨木椅上的宋公公連人帶椅都向後推移,可見這位印綬監大宦官的驚懼失措。

那位脫去大紅蟒服便極有豪傑氣概的馬公公,不知何時已經繞到劉公公右側,仰頭看著飛撲而下的一人一劍,這名魁梧太監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輕聲冷笑道:“等的就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坐姿穩如泰山的劉公公瞥見那名滿頭霜雪的持劍老者後,眼神復雜,輕輕嘆息一聲,將手中那杯綠蟻酒一飲而盡。

右座屏風後頭那張酒桌剩餘的眾人,也都先後跟隨輩分最高的白發劍客一起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這邊飛來,一時間屏風之上好似蜂蝶紛飛舞,煞是好看。

這夥人除瞭原本摘下刀劍就近擱置在桌面上的幾個,其餘並未起身去懸掛刀劍的木架那邊取回兵器,這也是錢統領沒有能夠第一時間告知三位太監的原因。在錢統領眼中,這九人先前還在熱鬧聊著大雪坪軒轅紫衣一夜觀雪悟長生、四小宗師之中太白劍宗謫仙人最有望在將來獨占鰲頭,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裡能夠為幫派積累聲望就削尖瞭腦袋往哪裡湊堆?與江湖名宿攀附關系,與武林同道切磋武藝,與意氣相近者投帖結拜,這樣的江湖人物,曾經靠著一把鐵刀打天下的錢統領在十多年前就見得太多瞭。這種貨色,比起那兩位真正的死士,不可以道裡計,但錢統領心底沒來由感到一股濃重的不安,下意識握緊手中禦刀,轉頭望向那些照理說屬於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卻絕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獅子搏兔之勢撲殺而下的年邁劍客突然眼前一花,然後這位一向對自己劍術極為自信的老人,就隻覺得胸口如同大錘撞鐘,來時快去時更快,還未落地,就已經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屍體。

老者倒飛出去的屍體,與他身後一名白衣飄飄的年輕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風後,二人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後帶著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錢統領突然厲聲道:“小心屏風下方!”

原來,酒桌九人,高高越過屏風的刺客,隻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才是壓箱底的撒手鐧。

先是拋出兩條人命的誘餌作為障眼法,然後示敵以弱,最後奇正相合。

這種機關算盡的刺殺,縝密且陰毒,一環接一環,讓人防不勝防。

錢統領意識到不對勁後的看破殺機,已經可謂極快,那位一出手就盡顯凌厲無匹的馬公公的反應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優哉遊哉”從屏風後走出的第九人,實在是堪稱神出鬼沒。他的出手石破天驚,僅僅腳尖一點,身體前掠便快若滾雷,雙手向前,袖中藏短劍兩柄,因為身形前突過於迅猛,長不過五寸的短劍劍氣,竟在空中宛如留下兩條纖細卻璀璨的白虹。

所幸聽到瞭錢統領的提醒,馬公公後撤一步,那兩柄袖劍才沒有當場刺透胸膛,但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兩個鮮血窟窿。

怒極反笑的馬公公瞪大眼睛,雖負重傷,一身雄渾氣勢卻不墜分毫,五指如鉤,抓住那名刺客的腦袋,隨手一揮,將那顆頭顱上釘入五枚釘子一般的屍體摔向墻壁。

袖劍刺客死時癱坐在地,背靠墻壁。

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經看到瞭最後的戰果輝煌。

馬公公有些無奈,與錢統領一樣不得不彈指叩竅穴。袖劍有毒,當下看來並不致命,但以這些魔怔瞭一般拼命的瘋狂架勢,估計也足以致命瞭,隻是早晚之差罷瞭。

事後北安鎮青馬驛和京畿鐵騎即便把這座酒樓踏平,於局勢又有何裨益?

酒樓三樓這一局棋,牽動的有可能會是整個天下的風雲大勢。

掌印太監劉公公的正面和右首邊屏風都已經不在,那麼剩下的那一座屏風,就顯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著椅沿鬼鬼祟祟起身,倒是顯得很合情合理,遇上這種他衣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況,腳底抹油跑路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時,劉公公眉頭一皺,今夜第一次徹底放下酒杯,轉頭望去。

一個陰森森的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輕不重地響起:“敢在北涼道上肆意聚眾殺人,是當我們魚龍幫不存在嗎?”

那個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風從中而斷,原來是被他的一記手刀當中截斷。

劉妮蓉對於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那場莫名其妙的風波,沒有阻攔。

她雖然不知道這樁刺殺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閹狗”這個說法,已經讓她意識到這件事情的不同尋常。這些年作為魚龍幫明面上的魁首,與北涼各地官府少不瞭打交道,知道這次太安城興師動眾進入涼州宣旨,不管清涼山那座王府到底持何種態度,送旨大軍中那幾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監絕對不能公然暴斃,否則不說離陽趙室那個已經對三十萬北涼鐵騎做出退讓的年輕皇帝必然龍顏震怒,天下風評也一定會一邊倒地質疑北涼徐傢居心。

這些年跟各地官府打交道,雖然不勝其煩,可眼界眼光都不是幾年前的那個女子瞭。作為北涼江湖群龍之首的魚龍幫,實力再雄厚,也是在北涼道這個湖裡撲騰的蛟龍,即便不對清涼山王府俯首聽命忠心耿耿,但在這種敏感時候,面對幾步之外殺氣騰騰的局面,斷然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劉妮蓉不會阻止那名供奉的出手,甚至還清楚這種復雜晦澀的形勢,必須要快刀斬亂麻!

與劉妮蓉共坐一桌的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身為實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師,看出那幾位太安城閹人已經到瞭技窮於此的慘淡地步,就算剩餘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屬於不值一提的烏合之眾,可說不定仍然能夠在亂局裡僥幸得逞,在得到宮主林紅猿的點頭首肯後,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揮,隻見桌上五隻白瓷酒杯飛旋而至身前,滴溜溜旋轉不停,充滿靈氣的酒杯之間,輕輕撞擊的聲響異常清脆悅耳,就像五隻嘰嘰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閃而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還未能接近馬公公和錢統領的身前,就全部腦袋向後一個晃蕩,倒地不起。

五隻可憐蟲的額頭處,無一例外都是通紅一片。

沒瞭屏風遮掩視野,馬公公和錢統領得以看到那五隻酒杯,返回酒桌後微微顫抖搖晃,好似邀功一般。

馬公公瞇起眼,不動聲色。

錢統領倒提禦賜金刀,轉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謝。

原本應該就此落幕的這場血腥風波,因為某人的一個隱蔽動作,變得尤為動人心弦。

劉妮蓉臉色駭然。

就連一直表現得隔岸觀火很快樂的林紅猿也微微錯愕,俊俏臉龐上帶有幾分玩火上身的懊惱羞憤,以及那雙秋水長眸深處隱藏的忐忑不安。

如同年邁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皺緊眉頭,眉宇間浮現清晰怒意。

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國運移轉的大事,所以才會有這一瞬失神。

原來誰都沒有想到魚龍幫那位前去“救駕”的供奉,竟然對著那個剛剛戰戰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當頭拍下!

這一掌下去,以他輕描淡寫一記手刀,割開屏風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還不得輕而易舉地拍爛整顆頭顱?

一直看似低頭沉悶喝酒的毛舒朗其實已經按住刀柄,隻是突然松開瞭手指。

毛舒朗中途放棄攔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兩大宗師都沒有出手,那麼照理說,這一掌下去是鐵定要鮮血四濺瞭。

隻不過失心瘋的魚龍幫供奉的的確確是把手掌拍瞭下去,隻是卻沒能夠馬到成功而已。

因為他的胳膊斷瞭。

所以落在掌司太監宋公公腦袋上的斷手,倒像是一位傢族前輩面對晚輩稚童的親熱拍頭。

遠處一座屏風後方,一位目盲女琴師身前桌上,露出那架古樸的焦尾古琴,她尾指彎曲。

純粹對於指玄境界感悟之深,她穩居天下前三。

不服氣?

可這是某位武評大宗師的蓋棺定論。

前三,分別是早已躋身陸地神仙的鄧太阿,曾經擅長以指玄殺天象的人貓韓生宣,接下來就是這位在中原江湖毫無名氣的目盲女子——由北莽進入西蜀的女子琴師,薛宋官。

劉公公瞥瞭眼從鬼門關打瞭一個轉卻滿臉茫然的同僚,在這位掌印太監的長久凝視下,後者終於收斂起那份江湖門外漢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陰沉而自負,一切盡在不言中。

直到這一刻,馬公公才意識到這個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這眼花繚亂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及種種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彈弓在下,到底還有沒有盡頭?

馬公公心情復雜。

一個鬼哭狼嚎的嗓門驟然響起:“這這這……這到底是鬧哪樣啊!”

左右雅間之間的過道上,一位衣衫鮮亮的中年男子臉色如喪考妣:“怎麼死瞭這麼多人,我們酒樓還怎麼做生意啊!”

然而當他看到滿臉冰霜的劉妮蓉後,更像是死瞭爹娘結果又死瞭兒子一般,滿臉絕望:“大掌櫃的,你聽我解釋,這些人殺來殺去,真的跟我無關啊,這是無妄之災啊……”

馬公公瞥瞭中年男子一眼,隨即轉頭死死盯住劉妮蓉,冷笑道:“好一個魚龍幫!”

宋公公也一邊揉著脖子一邊扭頭,嘿嘿笑道:“好一個北涼魚龍幫才對。”

劉妮蓉的臉上瞬間蒼白無色。

她身邊那名年輕供奉滿眼怒意,殺氣騰騰。

開碑手趙山洪則有些幸災樂禍。

這場一團糨糊卻精彩紛呈的刺殺,劉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涼山的授意,他不關心,他隻知道這場刺殺失敗後,劉妮蓉清白不清白,都不重要瞭,在北涼道如日中天的魚龍幫,很快就要迎來一場大換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於劉妮蓉這個娘兒們還能不能活著卷鋪蓋滾蛋,估計隻能靠求香拜佛菩薩保佑瞭吧?

劉妮蓉沒有向兩位印綬監大宦官解釋什麼,隻是望向那個不斷哭爺爺告奶奶的酒樓二掌櫃:“郭玄,我隻問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沒有參與?”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魚龍幫元老人物,資歷之老,別說開碑手趙山洪,就算比起她身邊兩年前進入的年輕供奉也要勝出一籌。隻不過郭玄武力平平,但善於商賈經營,也算是走瞭條終南捷徑得以很快脫穎而出,最終成為北安鎮這棟酒樓的二掌櫃、事實上的一把手。當時在魚龍幫這種調動隻能算作發配流放,因為郭玄是幫內少數忠心於劉妮蓉的人物,跟魚龍幫的太上皇即老幫主都能隔三岔五喝個小酒。郭玄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陵州,說到底還是劉妮蓉被架空的一個縮影。之前誰都不看好無兵無將也沒幾個錢的郭玄真能夠東山再起,在北安鎮這個地方殺回魚龍幫高層謀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樓以及隔壁青樓的生意能夠如此紅火,郭玄功不可沒,原本就對此人有些愧疚的劉妮蓉,當然對魚龍幫在北安鎮的欣欣向榮樂見其成,甚至有意明年將他提拔為魚龍幫實權執事,位不高卻權重,能夠掌握魚龍幫上下的半數生意往來。

郭玄幾乎帶著哭腔委屈道:“劉幫主,我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放著日進鬥金的大好生意不做,殺人圖什麼啊?!”

城府深沉的宋公公貌似人畜無害笑道:“大掌櫃、二掌櫃,你們這是要唱白臉黑臉嗎?是不是有些晚瞭?”

酒樓外街道上,馬蹄陣陣。

那種鐵騎推進的沙場殺氣,與江湖宗師一人敵國的殺氣,截然不同,卻同樣讓江湖肝膽欲裂。

就在此時,一個帶著明顯笑意的溫醇嗓音在整座三樓響起,充滿瞭不合時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話可不能這麼說,否則今晚的綠蟻酒,就要收你們銀子瞭。”

這個聲音其實就在郭玄耳邊,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邊怎麼就多瞭個人。

本就一肚子火氣的他,感覺又給這傢夥不懷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裡還能有個好臉色,轉頭憤怒道:“收你娘的銀子,這酒樓綠蟻酒收不收錢,老子說瞭算!”

然後他看到一張英俊的年輕臉龐。

再然後看到此人雙手籠在袖中,腰間懸掛一柄北涼刀。

如今的北涼道,已經再沒有任何鮮衣怒馬的將種子弟膽敢私佩涼刀瞭。

一個都沒有。

有這份膽子的英雄好漢,要麼還在官府裡吃牢飯,要麼就是已經把牢飯吃過瞭的。

如今北涼除去關外邊軍和境內駐軍,被清涼山準許可以公然懸佩涼刀的人物,隻有兩種。

一種是軍功卓著卻已經退出行伍的武將。

一種是出身老字營的百戰老卒。

這兩種人,幾乎都是老人瞭,要不然就是正值壯年已經轉入官場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這個年輕人笑瞇瞇看瞭眼郭玄,環視四周,最後微笑道:“在北涼,都是我說瞭算。”

來酒樓一擲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個膽戰心驚。比如那位蹲在一張酒桌下抱頭痛哭的官老爺,作為一縣父母官,原本這趟是借著來北安鎮體察民情的幌子,喝個無傷大雅的花酒,準備祭五臟廟後就去隔壁青樓那邊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齡馴服一兩匹胭脂烈馬,這般老當益壯的“投筆從戎”,何其壯哉!他得知死人後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隻不過一來實在兩腿發軟走不動,二來也怕那群殺人都不帶眨下眼的兇神惡煞萬一嫌他礙眼,就直接給濫殺無辜瞭。

這張酒桌上,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繼續喝酒的,就隻有那位今年在衙門裡頭幾乎沒有立錐之地的赴涼外鄉士子瞭,身為文弱書生的他甚至緩緩移開屏風,隻為瞭視野開闊,將那處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戰場一覽無餘。什麼叫每逢大事有靜氣?大概這就是瞭。隻不過他這個盡顯名士風流的荒誕舉措,無疑引起瞭桌底下同僚和北安鎮豪紳的同仇敵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樂意束手待斃,有幾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橫空出世後,貼著靠窗墻根躡手躡腳地想要下樓,隻不過在樓梯欄桿上,站著一名身穿深紅袍子的絕色女子,如一尊菩薩巍巍然立於佛龕,不怒自威。

根本不用她開口,所有江湖豪傑就都識趣地返回原位。

有個心思靈活的傢夥悄悄打開窗戶,試圖一躍而下,結果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他瞅見窗外倒掛著一顆腦袋。

大眼瞪小眼之後,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緩緩關上窗戶,應該是生怕還留有縫隙,不忘使勁往裡拉瞭拉,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就算你是冤魂厲鬼,但別看我王健三十好幾的一條漢子,其實我還是童男之身啊,陽氣最重,你找上我,小心兩敗俱傷……”

此時此刻,氣氛微妙至極。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那邊,屏風已經被衣裳絢爛的苗人少婦虛空一手拍倒,她雙腿盤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著佩刀公子哥的那張側臉,舔瞭舔嘴唇,嘖嘖道:“真俊!”

作為她男人的那位南詔武道第一人,韋淼笑著點頭,對於妻子的離經叛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從不以為意。

天下好事萬千,以自己媳婦開心最好。

而真實身份是西蜀亡國太子的蘇酥,在又一次見到那個傢夥後,心情復雜,醋味翻湧。

僅憑這一點,他就能夠跟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當成難兄難弟。

劉妮蓉那一桌,除瞭毛舒朗隻是放下酒杯卻依舊沒有起身,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離開椅子,如今貴為南疆龍宮之主的林紅猿更是一彈而起。

更遠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間見過陸地神仙又見過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俠,好像馬上就要淚流滿面瞭。

他覺得今天這一天光陰,就已經把一輩子的江湖走完瞭,就算明天就退隱江湖娶妻生娃也無怨無悔。

好像剩下唯一還被蒙在鼓裡的酒樓二掌櫃郭玄,剛要對那個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輕人怒目相向,就立即閉上嘴巴。

因為發現那位被稱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擊,臉頰雪白肥肉顫抖得厲害,卻說不出半個字。

被嵇六安一隻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齒道:“徐鳳年!”

幾乎同時,今夜落座後就再沒有起身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終於緩緩起身,微微弓腰,謙恭卻不顯諂媚,嗓音沉穩道:“咱傢見過北涼王,先前在龍駒河渡口,是咱傢有失禮數,還望王爺海涵。”

太安城宦官,無論品秩高低,都沒有向一名異姓藩王下跪行禮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一旦手捧聖旨,照理說連皇親國戚也要跪迎聖旨才對。

隻不過面對這位西北藩王,劉公公這位坐印綬監頭把交椅的不敢如此奢望,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不會有此念頭。

以前是因為他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現在又多瞭一個隻跟他本人有關的理由,就是欽天監那場天人之戰。曾經承受離陽趙室歷代香火的一幅幅龍虎山祖師爺掛像,如今所剩無幾瞭。

後知後覺的郭玄正要將功補過,就聽到年輕藩王輕聲笑道:“二掌櫃的,行瞭,別演戲瞭。”

郭玄愣在當場。

徐鳳年看著三名太監和如臨大敵的禦林軍錢統領,收回視線後,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酒樓二掌櫃:“殺人何須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幫三腳貓也好,割鹿樓的四名刺客也罷,甚至加上蟄伏在魚龍幫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殺招,到頭來還是要靠你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們酒菜裡下的毒,對不對?”

遠處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這娃兒模樣俊,眼光也俊!”

郭玄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如釋重負,悄然挺直腰桿,轉身正視這位年輕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不愧是北涼王!不愧是人屠徐驍之子!”

連續三個“不愧”。

這個機關算盡太聰明的中年男人,他的笑聲,瘋癲而蒼涼,無比悲壯。

徐鳳年再次環視四周。已經死絕的割鹿樓刺客,那些亡瞭國的春秋遺民,站著的印綬監宦官,還有更遠一些的林紅猿那一桌。他自言自語道:“都是技術活兒。”

郭玄冷笑不已,竟是毫無懼意。

徐鳳年撇瞭撇嘴:“你重金購置或是精心調制的這種毒藥,毒性發作極為緩慢,病入膏肓後,他們應該在到達清涼山前後發作身亡。這曾是春秋南唐朝廷專門針對江湖宗師的手段,號稱可以輕松摧破金剛不敗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著刻入骨髓的恨意和快意,獰笑道:“怎麼,王爺覺得能從我嘴裡撬出解藥的配方?”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搖頭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講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滲出一絲血跡,漆黑瘆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這位苦心孤詣制造出這場刺殺的春秋遺民,呢喃道:“我郭玄象,茍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鳳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舉起手臂,要竭力拍碎頭顱以求自盡。可是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名妙齡女子,本該在江湖上享受無數年輕俊彥愛慕垂涎的美人,仰起頭望向那位年輕藩王,神情崩潰,滿臉眼淚鼻涕的可憐模樣,哭泣道:“北涼王,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為瞭報仇,我已經付出太多瞭,已經不欠傢族什麼瞭……”

女子的淒厲哭腔,在酒樓裡刺耳回蕩。

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在今夜這場前仆後繼人人爭死的廝殺中,這是唯一的哭聲。

將離陽人屠徐驍視為中原陸沉罪魁禍首的春秋八國遺民,面對山河破碎的人間慘況,有些人選擇殉國,於是有瞭西蜀京城內,樹樹白綾井井沉屍;有些人選擇逃避,這些人就形成瞭洪嘉北奔;有些人選擇躲藏,於是各大王朝覆滅之地的各大江湖門派,一夜之間多出許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許多庭院深深的富貴門戶,多出許多襁褓之中的嬰兒,許多好似因一見鐘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許多寺廟書院甚至是青樓勾欄,前者多出滿身書卷氣的老人,後者多出許多分明氣質雍容如同大傢閨秀的風月女子。

春秋戰事,離陽大將軍徐驍殺得一柄柄戰刀卷刃,殺得中原無處不狼煙,殺得曾經坐看歷朝歷代開國又亡國的春秋豪閥,皆成為過眼雲煙。

之後徐驍率領麾下鐵騎馬踏江湖,從南到北,幾乎把江湖殺瞭一個通透,可一樣殺不完那些宗門幫派中身懷國仇傢恨之人。

斬草無法除根,便是春風吹又生。

所以曾經的北涼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會死人。春秋遺民在死,拂水房也會死。

那些年偷襲清涼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最後連梧桐院朝夕相處的丫鬟也會死,那兩位世子殿下親自幫她們娶過綽號的女子,臨終之時,仍是死得雖有小愧而無大悔。

徐鳳年還清楚記得第一次驚動梧桐院的那樁刺殺,那個正值冬雪的夜幕中,他沒有穿靴子跑出屋子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座戒備森嚴的小院,入眼之處,盡是死屍,大雪被鮮血浸染,然後又被大雪鋪蓋,最終白茫茫一片。

當時腿還沒那麼瘸背也沒那麼駝的男人,一樣沒有穿上靴子,走上臺階跟少年並肩而立後,讓身披鐵甲的王府護衛將那些屍體抬走,笑道:“爹這輩子,仇傢太多瞭,數不清,也懶得去數!兒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嚇得,牙齒打戰,但仍倔強道:“怕個卵!”

當時還未滿頭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舊貂裘脫下,給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們老徐傢的種!”

少年翻瞭個大大的白眼,雙手抓緊溫暖貂裘,趕緊跑回屋內。

而那個自從媳婦去世後就沒有被兒子喊過爹的男人,轉身走下臺階,大踏步離開院子,隻是剛出院門,就再沒有豪氣可言瞭,凍得差點跳腳,瞥見緊隨身後的義子袁左宗後,二話不說就踹瞭一腳,後者茫然,男人瞪著眼睛壓低嗓門,從牙縫裡狠狠擠出兩個字:脫靴!

隻可惜,那滑稽一幕,少年看不到。

此時三樓,一聲怒喝打斷瞭女子哭腔:“閉嘴!”

女子頓時愕然,然後由撕心裂肺的哭號轉為低聲抽泣。

那個出聲的中年刺客對年輕女子厲色道:“我崇山宋傢!世代忠良,絕無讓祖輩蒙羞之子孫!”

說完這些,中年男子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神色,終於還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拍向那名女子的額頭。

二十年屈辱而活,隻為清白而死。

這就是這位宋氏男子的唯一心願。

至於傢族年輕子弟如何想,他顧不得瞭。

那名女子雖然可以鼓起勇氣向北涼王求饒,卻耗光瞭所有精神氣,此時再沒有任何勇氣抗拒傢族長輩的憤然狠手。

一直還算言語溫和的徐鳳年突然勃然大怒,下一刻就出現在地上那名男子身前,一腳踏在那個試圖大義滅親的男子腦袋上。

這名瞬間斃命的刺客倒滑出去數丈遠。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平穩體內氣機。驟然迸發的那股氣勢,尋常武人還不覺得如何壓抑,即便是林紅猿也僅是覺得些許窒息,但是像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和薛宋官這五名武道宗師,幾乎不約而同地將各自氣勢攀升至頂點,目盲女琴師甚至雙手重重按住瞭琴弦,站起身的毛舒朗則差一點直接拔刀出鞘。

徐鳳年看向劉妮蓉身邊的那名年輕供奉,點瞭點頭。

後者默然向前,打瞭一個晦澀手勢。隨著這名年輕供奉做出這個動作,三樓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隔壁青樓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頭搭著棉巾、手裡還提著一隻酒壺的年邁夥計,還有一位原本正陪著一群新結交的外鄉豪傑看熱鬧的北涼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開始清理戰場,將地上那些還活著的春秋遺民全部拎走下樓。是拖出去殺瞭一瞭百瞭,還是生不如死的嚴刑拷打,已經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看出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腦袋給驢踢過瞭。

要麼是拂水房培養的諜子,要麼是養鷹房豢養的死士,又或者兩者兼有。

酒樓是魚龍幫的,但是劉妮蓉始終都像個局外人。

徐鳳年轉頭望向印綬監三位公公,面無表情道:“中毒的事情,不用擔心。還有,你們到瞭清涼山把聖旨放下,就可以返回太安城。”

劉公公沒有說話,率先走向樓梯。

隻是經過年輕藩王身邊的時候,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眼神中充滿詢問。

徐鳳年在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打啞謎一般輕聲道:“跟他說,她很好。”

劉公公直視前方,不過微微彎瞭一下腰,這才加快步伐。

等到這夥權柄顯赫卻略顯狼狽的京城宦官下樓離去,徐鳳年走向劉妮蓉那一桌,落座前對蘇酥他們招手笑道:“酥餅,薛姑娘,還有齊大叔,來來來,都一起坐這兒來,人多熱鬧!”

身穿一襲朱紅大袍的女子自然是徐嬰,而那個先前倒掛在窗外曬月亮的女鬼,顯然就是呵呵姑娘賈傢嘉瞭。

她們兩人都是今夜才趕至北安鎮。理由很簡單,在清涼山待著,很無聊。徐渭熊也不太放心徐鳳年,就幹脆讓她倆接人來瞭。

一張酒桌最多隻能擺下九張椅子,但是現在卻有這麼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位置。

好在徐嬰和呵呵姑娘根本不稀罕坐在椅子上,兩人掠至不遠處一座幸免於難的屏風上,徐嬰站著,少女蹲著,後者使勁啃著天曉得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烤雞,三下兩下就吐瞭滿地骨頭,然後油膩的雙手在徐嬰的大紅袍子上擦瞭擦,徐嬰隻是開心一笑。

在徐鳳年率先落座之後,反而是能被在場任意一人單手撂倒一百個的蘇酥,搬瞭張椅子過來第一個坐下。

趙山洪則是第一個跪下,雙手撐在地上,對年輕藩王顫聲道:“魚龍幫趙山洪,叩見王爺!”

這位薊北黑道第一高手,是被瘋狗袁庭山收拾得像條喪傢犬,這才來到魚龍幫寄人籬下的,如果他沒有記錯,眼前這位年輕藩王,恰好曾經在太安城皇宮當著大柱國顧劍棠的面,往死裡揍過那個跋扈至極的袁瘋狗。

對於信奉拳頭就是王法的開碑手趙山洪而言,能夠跪一跪這位北涼鐵騎共主,就是他膝蓋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徐鳳年嗯瞭一聲:“起來吧。”

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魚龍幫幫主,笑問道:“怎麼不坐?難道是當上瞭大幫主,就擺譜瞭?”

原本隻想站著的劉妮蓉猶豫瞭一下,最後還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湊巧就在徐鳳年的右首邊。

那名平日裡還會對劉妮蓉倚老賣老擺擺架子的供奉老者,咽瞭咽口水,如果有塊夠硬的磚頭在手裡,他都想自己把自己拍暈瞭。

趙山洪起身後,低眉順眼地悄悄來到劉妮蓉身後,與那名同樣滿臉肅穆恭敬的老供奉並肩而立,有些同病相憐。

酒樓三樓,除瞭他們,走得幹幹凈凈。

除瞭劫後餘生的欣喜,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行走江湖,除瞭本事,見識很重要。

見識見識,見過瞭一面,就等於是認識瞭嘛。

那麼既然認識瞭既是陸地神仙又是西北藩王的徐鳳年,在江湖何處不能吹噓個七八年?

林紅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重新落座,韋淼、苗疆女子都各自搬瞭椅子過來坐下。薛宋官不管蘇酥怎麼勸,都隻是抱著古琴站在他身後,而姓齊的舊西蜀鑄劍大傢,一樣沒有坐下。

如此一來,剛好九人。

徐鳳年打開一壺綠蟻酒的泥封,隻是給靠近自己的劉妮蓉和毛舒朗各自倒瞭一杯酒,再給自己倒滿後,笑道:“我就不客氣瞭,大傢各自倒酒,都隨意。酒品如何,都是自個兒喝出來的,勸酒勸不出來,至於勸別人喝的人,酒品更是不行。”

嵇六安向年輕藩王舉杯,一飲而盡:“龍宮嵇六安,有幸見過王爺!”

程白霜也舉起酒杯:“南疆草民程白霜,這杯酒與嵇兄一樣。”

韋淼自顧自喝瞭一杯酒,沉聲道:“韋淼!”

徐鳳年各自回敬一杯。

林紅猿剛想要舉起酒杯,不知為何跟年輕藩王視線交錯後,就放棄瞭。

苗疆女子不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壺仰頭灌瞭一口大酒,直愣愣盯著徐鳳年的臉龐笑道:“你模樣這麼俊,你娘一定長得很好看!”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這位姐姐一看就是個耿直人!”

韋淼會心一笑。

唯獨蘇酥雙臂環胸,冷哼一聲。

徐鳳年斜瞥瞭眼這位相識於北莽的老朋友:“喲,酥餅,不對,如今得尊稱你一聲蘇大俠瞭,聽說在西蜀南詔江湖闖下瞭偌大名頭啊,咋的,這趟來北涼也是參加武當論武?你就不怕有你在,其他人都隻能去爭天下第二?”

蘇酥憋屈得滿臉通紅,差點當場憋出內傷,脫口而出道:“姓徐的!放你的狗屁!”

徐鳳年趕忙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驚慌道:“不愧是打遍蜀詔兩地無敵手的蘇大俠,我得喝杯酒壓壓驚。”

蘇酥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我喝你大爺!姓徐的,找削不是?!”

別說是林紅猿這撥南疆客人,就連劉妮蓉和韋淼兩夥人都有些咋舌,實在想不明白這傢夥的缺心眼,是不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這姓蘇的傢夥武功稀爛,不承想竟然渾身是膽啊。

趙山洪和供奉老者則堅信這位看似武功不入流的年輕人,一定是位真人不露相的當世頂尖高手!

徐鳳年呵呵一笑:“來削來削,我求你削!”

蘇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屁股坐下,大義凜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開碑手趙山洪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瞭。

經過蘇酥這麼一鬧,原本略顯沉悶的氛圍輕松許多。

一張酒桌,各自背景復雜,自然不好深談什麼。

徐鳳年約莫喝瞭一壺半後就說要下樓跟人打聲招呼,結束瞭這桌酒局。林紅猿與劉妮蓉因為本就有事相商才在此地碰面,就順勢留在三樓,而蘇酥一行人也沒有留下的念頭,倒是韋淼起身主動向程白霜和嵇六安敬瞭一杯酒。雙方勉強算是舊識,早先各自代表蜀王陳芝豹和燕剌王趙炳前往遼東一座小鎮,會見大柱國顧劍棠。當時三方皆是不歡而散,世事無常,誰都料不到最後恰恰是這兩位藩王聯手起兵造反瞭。天下豪傑之間,往往即便各為其主,也不耽誤惺惺相惜,何況此時都算是“一傢人”瞭,就更不會心懷芥蒂。

徐鳳年重新來到二樓,果然看到空蕩蕩的二樓,隻剩下瞭坐在原先那張臨窗酒桌的爺孫倆人。

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地返回,老人如釋重負,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雖然看似面無表情,卻也眉頭悄然舒展瞭幾分。

老人在徐鳳年坐下後,問道:“如何?”

今夜喝瞭不少酒的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不知除瞭酒氣,還有沒有鬱氣,他笑道:“沒事瞭。出門在外靠朋友,雖然樓上動靜很大,但我的朋友擺得平。”

年紀不算小的黃花閨女,卻是年紀輕輕的刀法宗師,她重新皺起眉頭,沉聲道:“方才有一人氣勢尤為雄壯,最少是天象境界巔峰高手!”

老人臉色不悅道:“肯定是那個韋淼!這傢夥投靠那位蜀王以後,底氣也就更足瞭。放著好好的江湖宗師不做,非要去官場當走狗!算我瞎瞭眼,早些年還覺得他是條響當當的漢子。”

對此徐鳳年不置一詞。

剎那之間,童山泉已起身,左手按住右腰間一柄長刀的刀柄,寶刀出鞘寸餘!

不過不知她所握之名刀,是武德還是天寶。

徐鳳年有些無奈。

三人臨近的那扇窗戶,此時正倒掛著兩顆腦袋,目不轉睛盯著他們三人。

徐鳳年揉瞭揉眉心,苦笑道:“童莊主,不要誤會,她們都是我傢裡人。”

童姓老人呆若木雞,看瞭看那位徐老弟,又看瞭看窗外那兩顆腦袋。

以童山泉不動如山的堅毅心性,都微微張開瞭嘴巴,由此可見,徐嬰和呵呵姑娘的露面形式,尤其是在這大晚上的,不太受人待見。

賈傢嘉呵呵呵瞭三聲,撇撇嘴,一閃而逝。徐嬰也依葫蘆畫瓢笑瞭三聲,跟著消失瞭。

接下來氣氛尷尬,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在這個時候蘇酥一行人走下三樓,隻聽他嘖嘖道:“喲,姓徐的,又跟陌生姑娘花前月下瞭啊,真忙啊!”

然後蘇酥提高嗓門,對童山泉一臉真誠道:“這位姑娘,千萬別搭理那個色坯,他傢裡早就有三妻四妾瞭,連孩子都能爬樹掏鳥窩瞭!”

徐鳳年氣笑道:“滾!”

蘇酥豎起大拇指朝下:“你先教我?”

徐鳳年作勢要起身,蘇酥幹脆利落地一溜煙跑瞭。

韋淼和苗疆女子要比蘇酥、薛宋官和負匣鑄劍師三人稍晚下樓,童姓老人轉過頭重重冷哼一聲,這讓原本想要跟老人打聲招呼的韋淼隻好繼續下樓,倒是那位身段妖嬈的苗疆婦人,對徐鳳年拋瞭個肆無忌憚的媚眼,還不忘伸出大拇指。

在徐鳳年登樓後就一直沒有喝酒的老人,下意識伸手去拿起酒壺,晃瞭晃,空落落的,放下酒壺後,沒好氣道:“徐公子,你給老頭子透個底,給句痛快話!”

徐鳳年認真道:“要不然我再跟老哥喝兩壺,否則我怕喝不成酒瞭。”

老人臉色陰沉道:“不喝!”

徐鳳年繼續道:“按照酒樓規矩,有人能夠一天喝掉六壺綠蟻酒的話,連飯菜都不收銀子,我再喝一壺半,就成。”

老人不愧是老江湖,立即殺伐果決道:“那就喝!”

這次換成童山泉揉瞭揉眉心。

二樓已經沒瞭招徠生意的夥計小二,所以那兩壺酒還是徐鳳年親自跑去櫃臺,好不容易翻箱倒櫃拎出來的,順手弄瞭兩碟花生米。

他兩腋夾酒壺,雙手端碟子,就隻差沒有在肩頭搭一塊棉佈白巾瞭。

童山泉當時看到他這副模樣後,低聲問道:“爺爺,這能是那個人?”

當時本就是跟孫女隨口胡謅的老人嘴角抽搐,沒說話。

喝酒歸喝酒,沉默還沉默。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隻是偶爾在桌面上指指點點。

就這麼枯燥乏味地喝掉瞭兩壺酒,老人身形搖晃地站起身,平淡道:“走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那我就不送瞭。”

老人擺擺手,大步離去。

徐鳳年看向童山泉愈行愈遠的背影,笑問道:“敢問童姑娘,哪一柄是世間名刀第六的武德?”

童山泉停下腳步,右手輕輕扶住腰間一柄長刀刀柄。

徐鳳年緩緩道:“快刀割水,刀不損鋒,水不留痕。”

童山泉說瞭之前與徐鳳年見面後同樣的一句話。

“謝謝。”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