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卷 第五章 顧劍棠挑戰白衣,徐鳳年盟約蘇酥

大蓮花峰幽靜處的那棟嶄新茅屋前,從未如此熱鬧過。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給人感覺卻是異常協調,胸口那串掛珠色澤昏暗,顯然與中原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貴賤有天壤之別。

自萬裡西行歸來,他便並無持珠佩珠,隻有這麼一串桃木材質的佛珠。這串掛珠算是他與媳婦的定情之物,她在贈送之後其實不是沒有悔意,因為後來聽說好像桃木是道教極為推崇的材質,能夠禳惡辟邪,隻是在佛門裡頭,桃木佛珠,實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當心,除瞭睡覺前將這串佛珠懸掛在墻上外,平時從不離身。佛門有“靜慮離妄念,持珠當心上”的說法,他俗名又叫李當心,故而當年白衣入京,離陽老皇帝禦賜瞭一串價值連城的七寶掛珠,被他隨手丟入瞭箱子。有瞭李東西這個閨女後,就被他媳婦隔三岔五摘下十幾顆珠子,編制成環,戴在閨女頭頂。喜歡在兩禪寺滿山瘋跑的小丫頭,哪裡曉得那些珠子的貴重,很快就會散亂丟失,好在這一傢三口,誰也不會心疼。

此時白衣僧人對面,坐著來自兩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剛剛升任涼州刺史的白煜,同為龍虎山外姓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武當小柱峰青山觀的韓桂。

不遠處,李東西,吳南北,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餘福,韓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湊在一起蹲著,在聽李東西講述她那些蕩氣回腸的江湖履歷。

白衣僧人的媳婦已經午睡瞭,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攜手登門後,她斜靠屋門,嘖嘖道:“人多勢眾,來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還是有些憂心,說道:“那我就不準備茶水瞭,讓他們口幹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隨便找個借口進屋子喝水嗎?”

“好的。”

“那會不會失瞭禮數啊?”

“不會。”

“對瞭,萬一真吵不過他們,動手的時候,千萬記得打人別打臉,白白落下話柄,記住瞭沒?”

“……”

“怎麼,難道打不過?那就算瞭,和和氣氣聊天吧。哈,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嘛。”

“打得過。”

“哦。也要記得別打得太誇張,咱們閨女還想在山上多玩幾天呢。”

“曉得瞭。”

此時白衣僧人面對道教三人,相談甚歡,因為根本就沒有涉及佛道根柢之爭。

他問道:“李掌教在小蓮花峰閉黃庭關?”

作為武當近二十年來唯一“開峰”的道士,一向與人無爭的韓桂並未遮掩此事,點頭道:“掌教師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輕輕摩挲著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東南,四瀆俱流巽位,未嘗不是有始有終之意。”

韓桂一身素潔道袍,頭戴洞玄巾,有些感傷。看書看傷瞭眼睛的白煜習慣性瞇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齊仙俠仰頭望向大蓮花峰頂的滾滾雲海,滿懷感慨。

白衣僧人笑問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夭。是不是曹長卿進入大楚棋待詔後說的?”

白煜搖頭道:“實為曹長卿授業恩師李密所言,曹長卿能夠由儒傢聖人轉入霸道,這句話恐怕正是點睛之語。”

白衣僧人輕輕捻動佛珠:“如果說花好、月圓、人壽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樂願望,那麼心意順遂,念頭暢然,就是你們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態憊懶的白煜揉瞭揉眼睛,笑問道:“怎麼,要吵架瞭?可是這兒連一杯茶也沒有啊。”

白衣僧人輕聲道:“媳婦不讓準備茶水,貧僧可不敢擅作主張。至於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視線越過眾人頭頂,望向不遠處,高聲道:“徒兒,來來來,跟咱們白蓮先生說說佛法。”

不承想年輕和尚微微抬起那顆小光頭,不情不願道:“師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讓我走,我還要給師娘去玉清觀那邊買胭脂呢。師娘說那邊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這些天販賣的蜀葵花胭脂很是價廉物美,據說還有江南吳越煙柳坊特制的綿燕支,去晚瞭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還好意思說那綿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賣五兩銀子?!如果不是你跟師娘說起,她又豈會心心念念一晚上,昨夜說夢話,都是綿燕支綿燕支!”

年輕和尚理直氣壯道:“徒兒隻是覺得那種胭脂的確好啊,山腳逃暑鎮的那些便宜歸便宜,可香氣也太嗆鼻瞭些,雖然盒子更大,可師父昨天又不是沒瞧見,因為覺著價錢不貴,師娘便撲瞭那麼多在臉上,吃飯時一低頭,就撲簌撲簌往飯碗裡掉,可瘆人啦。師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膽戰心驚,偏偏還要跟師娘說什麼‘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間罕見’,然後師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瞭……”

白衣僧人咳嗽幾聲。

白煜隻覺得十多年前龍虎山那場佛道之爭,如果這位兩禪寺的中年僧人沒有缺席,恐怕就沒有自己力挽狂瀾的份瞭。

青山觀觀主韓桂眼觀鼻鼻觀心,一個道士卻似老僧入定。

齊仙俠好像偷偷揉瞭揉眉心。

突然,屋內屋外兩個嗓音同時響起,充滿驚喜:“煙柳工坊的綿燕支?!”

屋內,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婦,屋外,則是李東西。後者更是猛然起身,飛快跑向屋子,大聲喊道:“娘!爹新近在經書箱子底下藏瞭四五兩銀子,他藏銀子的時候,給我偷瞧見瞭!爹讓我守口如瓶來著,可我是誰啊,是娘的親閨女啊!”

茅屋內頓時噼裡啪啦,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翻箱倒櫃的急促聲響。

白衣僧人抬頭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曉其中緣由,肯定要驚嘆真是寶相莊嚴如佛祖悲憫世間苦。

一大一小兩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時候,白衣僧人摸著光頭站起身,關懷道:“這大太陽的,要不要撐把傘?”

他媳婦想瞭想,大手一揮,氣概豪邁道:“綿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貨定然不多,萬一錯過咋辦?”

李東西已經開始發號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內取傘,然後快些跟上咱們!清心和餘福,武當山是你們地盤,有沒有近些去玉清觀的小路?有的話就前頭帶路!”

如今對女俠李東西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殺去玉清觀,白衣僧人猶然不忘望著他們背影提醒道:“小路難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隨便找瞭個話題:“聽聞白蓮先生有‘三怕兩喜’?”

白煜點頭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凝神問問題。有兩喜:讀書到快目處,說話到會心處。”

白衣僧人疑惑道:“趙凝神?”

白煜有些感傷道:“本名趙靜思,是老掌教的獨子,性情尤為質樸沉凝,下山後數次歷經磨難,因禍得福,如今其心幾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瞭一聲:“是不是那個在春神湖上,請下天師府祖師下凡的年輕道士,結果給徐鳳年搬來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爛?”

白煜苦笑無言。

白衣僧人似乎對年輕藩王成見頗深,氣呼呼道:“打架就打架,還要裝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傢找長輩出馬有何兩樣?尤其是那徐鳳年,更不像話,仗勢欺人,不成體統!”

如今算是北涼“徐傢傢臣”的白煜識趣地閉嘴不語。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傢閨女就從不跑到貧僧跟前訴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頭哭著跑回去找他們師父?”

韓桂會心一笑,似乎是想起瞭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瞭掌教李玉斧帶回山上的小道童餘福。

方外之人,未必無情。

就在此時,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齊仙俠猛然站起身,轉身望去,如臨大敵。

白衣僧人依舊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緩緩捻動佛珠。

一名雙鬢微霜的男子出現在眾人視野,兩手空空。

隻見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後,我近二十年又悟出兩刀,想要與兩人討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隻好來此叨擾。”

李當心緩緩起身,淡然道:“趁貧僧媳婦不在,趕緊出手。不過事先說好,切磋也罷,論生死也好,可別毀瞭茅屋,否則貧僧真會生氣。”

聽到白衣僧人這番不留情面的言語後,他笑道:“我隻管出刀,至於你生氣與否,我不管。”

李當心一笑置之,雙手輕輕合十,以禮相待。

烏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謂超拔流俗。

齊仙俠拉著白煜走向茅屋簷下,韓桂緊隨其後。

他們三人當然猜出瞭來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這無疑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頭。

就像每當世人提及春秋劍甲李淳罡,必然繞不開木馬牛,還有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不說離陽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無人不知曉那位兵部老尚書的成名絕學,方寸雷。

正是憑借此招,為離陽趙室平定瞭東越、南唐兩國的武將顧劍棠,戰勝瞭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傢毛舒朗,以此奠定瞭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顧劍棠之於刀,如李淳罡之於劍,王繡之於槍。

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武道地位,無數江湖人夢寐以求。

隻是顧劍棠最為難堪的地方,在於站在瞭世間用刀之人的頂點,歷屆的武評名次始終不出彩,別說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樣一騎絕塵,恐怕連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的是在刀劍之爭中,無論是老劍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無論是修為境界還是純粹戰力,離陽都公認為新老兩代劍道魁首都甩開瞭顧劍棠很大一段距離。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際,那時候的江湖,王仙芝、鄧太阿和曹長卿,便被譽為“唯三人卓然於世”,其餘七人,顯然淪為瞭陪太子讀書的角色。包括顧劍棠在內的七人席位,對整個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躋身最拔尖十人之後,則可有可無。

用劍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陸地神仙境界後,揚言顧劍棠與李淳罡的差距,還隔著一個顧劍棠!

這二十年來,長久執掌太安城顧廬權柄的顧劍棠,從來沒有與人切磋,之後以大柱國頭銜總領兩遼軍政,更是深居簡出。

隻有那次西楚曹長卿攜帶薑姒闖入京城,本來都已經將心愛佩刀轉贈女婿袁庭山的顧劍棠,才稍稍嶄露崢嶸。

顧劍棠似乎對武榜名次的高低從不在意,對刀劍之爭更是提不起興趣。

王仙芝有自稱天下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的霸氣,曹長卿有三過皇城如過廊的風流壯舉,鄧太阿有騎驢看山河的恣意逍遙。

以至於最近這些年裡頭,新涼王徐鳳年橫空出世,大雪坪軒轅青鋒異軍突起,魔頭洛陽更是接連震動北莽、離陽兩朝。

顧劍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舊江湖潮漲潮落,無動於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對這位在廟堂上位極人臣的刀法大宗師,始終仰慕不起來。

但就是這麼一位隻願意置身於江湖之外的一國砥柱,在今日登上武當山,找到瞭白衣僧人李當心,好像還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剛不壞。

除去執著於劍道,齊仙俠一向清心寡欲,對於顧劍棠的登門拜訪,曾經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棄舊有劍道的小天師,其實並不關心這場巔峰大戰的勝負,也就更不會指手畫腳,或是故作驚嘆。

韓桂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心誠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視為至交好友,此時有些憂心,生怕聲勢鬧大瞭,武當無法收拾殘局,給年輕藩王增添沒必要的煩惱。

人生唯有“三怕兩喜”的白蓮先生,對於打打殺殺就更沒興趣瞭,搬瞭條小板凳坐在屋簷下,怔怔發呆,已是神遊萬裡。如今兩位藩王聯手攪得中原大地動蕩不安,朝廷原本答應交給北涼道的漕糧,說不定就要節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體負責漕糧事務的常遂,已是密信清涼山,要求動用魚龍幫勢力,以此竭力滲透襄陽城至陵州的廣陵江漕運,萬不得已,還需要魚龍混雜的兩萬幫眾以鮮血開道,為北涼邊關鐵騎贏得那數百萬石的沾血漕糧。

以至於三人,都不曾在意顧大將軍為何沒有攜帶佩刀。

顧劍棠的符刀南華,與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符劍神荼,並稱於世。

顧劍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體魄,青衫儒雅,則是南人氣度。

顧劍棠,劍棠。

他卻用刀。

戰勝毛舒朗後,他位於江湖聲望的巔峰,也被贊嘆為刀法聖人。

綽號有沒有取錯不好說,名字好像是真取錯瞭。

顧劍棠一手負後,一手緩緩抬起。

白衣僧人李當心由雙手合十,變作單掌行禮,視線低斂,默念一聲。

“阿彌陀佛。”

真是峰回路轉,許多別處江湖人士聽聞軒轅紫衣不但在武當山露面,而且曾經在洗象池附近的攤子,一口氣求瞭四支姻緣簽,徐鳳年所在的攤子立即就生意興隆起來。雖說瞧見徐鳳年隻是個年輕後生,而非印象中那種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不過本就是湊個熱鬧圖個樂和,大多不吝銅錢,加上這名模樣英俊的解簽先生也確實能說會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簽,都能被他說得舌燦蓮花,天花亂墜,逐漸不隻是江湖草莽和綠林好漢願意掏錢,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遊人也開始信以為真。尤其是當一位外鄉女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緣簽後,更是讓人躍躍欲試,因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簽“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不但是僅次於頭簽的好簽,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頭場雪》。世人皆有勝負心,至今為止,那支最為吉利的簽王尚未被人搖中,自然讓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對搖簽斷姻緣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觀眾人,也紛紛一試手氣。隻可惜奇瞭怪哉,一個多時辰百來號人物都搖簽解簽完畢,仍是無人從竹筒搖出那支簽王,這般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景,徹底讓人生出一舉奪魁的爭勝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傢夥幹脆再度搖簽。眾人隻見那名年輕解簽先生的武當定神湯是喝瞭一碗又一碗,銅錢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面上的大小銅錢,堪稱堆積成山,極為壯觀。

賺錢賺得盆滿缽滿的年輕藩王,在給一位搖瞭三次姻緣簽的壯碩漢子解簽後,伸手覆住簽筒,突然高聲道:“收攤瞭收攤瞭!今日不宜再解姻緣!”

那個滿臉憤懣的漢子背後,一名苦等瞭將近半個時辰的年輕人頓時跳腳罵道:“姓徐的!你玩我?!”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開始收攏銅錢。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要敢走,就別怪我蘇酥揭你的老底!”

徐鳳年抬頭斜瞥瞭眼這位舊西蜀流亡在外的太子殿下:“斷人財路,小心踩到狗屎。再說瞭,你小子給得起解簽錢嗎?”

蘇酥冷笑道:“一萬,夠不夠?!”

徐鳳年停下收攏銅錢的動作。蘇酥的言下之意,整座武當山,大概就隻有他這位北涼王聽得懂。一萬,那就是來自蜀詔之地的一萬兵源。

所以徐鳳年笑問道:“你說話能作數?”

站在蘇酥身後的齊姓鑄劍師輕聲道:“是老夫子的意思。”

徐鳳年笑瞇瞇並攏雙指:“這個數,我才幫你解簽。”

蘇酥滿臉怒意,身體前傾,雙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壓低嗓音沉聲道:“你當我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

徐鳳年這次豎起三根手指:“沒誠意!我加價瞭。”

蘇酥黑著臉,氣喘籲籲。

背負琴匣的目盲琴師薛宋官嘴角翹起,悄悄扯瞭扯蘇酥的袖子。蘇酥冷哼一聲,雙臂環胸,破罐子破摔。

徐鳳年收回手的同時,也收起瞭那份玩世不恭,眼神驀然冷冽起來,仰頭望著這三位北莽舊人:“有些虧,我吃過一次就夠瞭。念在往日情分,我奉勸一句,千萬別學當初那些左右逢源的春秋豪閥,我們徐傢怎麼跟他們打交道的,趙定秀老夫子肯定比你更清楚。”

蘇酥滿臉通紅,竟是氣得渾身發抖,羞憤至極。

熟悉內幕的薛宋官微微嘆息,然後輕輕握住他的手。

蘇酥竟是隱約間眼眶濕潤,握緊她那隻手,撇過頭,不知是不願看到年輕藩王那張臉,還是不敢。

當初逃亡至北莽陋巷市井,老夫子幾乎已經絕瞭西蜀復國的心思,之所以死灰復燃,並且下定決心重返中原,都是這位年輕藩王的功勞,甚至連他們早期的順風順水,很大程度上都歸功於北涼埋在蜀詔兩地的各種死士棋子。但是陳芝豹封王就藩於西蜀,不但截斷瞭北涼與他們的聯系,更迫使西蜀真正的主心骨趙定秀改弦易轍。說好聽點,是他們審時度勢;說難聽點,就是過河拆橋瞭。最開始老夫子甚至做瞭最壞的打算,著手準備迎接北涼尤其是拂水、養鷹兩房的震怒報復,隻是不知為何,給他們背後捅瞭一刀的年輕藩王對此好似渾然不覺,這無疑讓飽受儒傢仁義熏陶的老夫子深感愧疚,這才有瞭蘇酥三人的赴涼之行。畢竟如今那位曾經將蜀詔兩地版圖玩弄於股掌的白衣兵聖,已是身在離陽廣陵道,為逐鹿中原運籌帷幄,藩王轄境的精銳兵力大多出蜀東奔,如此一來,就給瞭老夫子亡羊補牢或者說是重新押註的機會。

齊姓鑄劍師摘下劍匣,輕輕放在桌上:“老夫子在臨行前與我說過,兩萬已是底線,再加上這把‘滿甲雪’當個添頭。”

徐鳳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積鬱已久。

對於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蘇氏的老夫子,徐鳳年確有怨氣。如果不是他們趕赴蜀詔豎起復國大旗,許多北涼暗中埋藏在那裡的棋子就不會那麼快浮出水面,哪怕留著不用,也遠比現在的尷尬形勢好。如果不是當初陳芝豹沒有徹底跟北涼撕破臉皮,那些曾經耗費北涼無數精力財力的間諜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師父李義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離陽朝廷在未來的涼莽戰事中打定主意拖後腿,北涼就會直截瞭當地鋒指蜀詔,以此作為北涼後繼糧草兵源的戰略大後方,故而對於蜀詔兩地的持續滲透,北涼稱得上不遺餘力,遠比中原更為重視。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業業的某位勤勉管事,傳道授業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於市井的販夫走卒,青樓勾欄取媚恩客的豐韻花魁,甚至是蜀詔軍伍中的實權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萬步說,蜀詔和北涼由於被陳芝豹攔腰斬斷,就算徐傢鐵騎最後不曾守住北涼,以至於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後都無法建功,但最不濟,那些人,能夠僅是帶著一種不為人知的遺憾,慢慢老死於蜀詔兩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遊魂野鬼,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陳芝豹知曉他們的身份,甚至恐怕連離陽趙勾都開始悄悄錄檔,隻等將來便於秋後算賬。

對於蘇酥,徐鳳年談不上如何記恨,這個年輕人本就是連甩手掌櫃都算不上的牽線傀儡,大勢之下,更是隻能隨波逐流。在蜀詔兩地蘇酥拉著目盲琴師假扮少俠魔頭,混跡江湖肆意遊蕩,未嘗不是一種類似借酒澆愁的情緒。而對眼前這位曾經贈送自己新劍“春秋”的齊姓鑄劍師,徐鳳年隻有敬佩。

說到底,徐鳳年憤怒於趙定秀的臨陣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時候,君王一言可興邦也可亡國,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武將一言更是決勝負定生死。

兵者,國之大事。

絕非戲言。

也許心思單純的蘇酥隻是愧疚於他和老夫子的背信棄義,根本就想不到那些紮根蜀詔多年的北涼死士,想不到更深層次的涼莽大戰格局。這個出身天潢貴胄的年輕人,畢竟從他懂事起就隻知道,自己是個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遺民,隻知道老夫子是個迂腐嚴厲的不得志老書生,齊叔叔無非是個力氣大些的打鐵匠。什麼鐘鳴鼎食,什麼君王社稷,什麼西蜀皇叔死戰城門,什麼西蜀與國共同赴死之臣冠絕春秋,除瞭襁褓之中包裹幼兒的那幅金黃紋龍蜀錦,他沒有穿過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昂。

蘇酥偷偷抽瞭抽鼻子,盡顯其性情軟弱,毫無梟雄心性可言。

他隻憧憬江湖,並不喜歡那種陌生的廟堂官場。

亡國後蘇氏舊臣見到自己的那種熱淚盈眶,那種跪拜大禮,非但不會讓這個心無大志的年輕人感到欣喜,他隻會覺得千斤重擔壓在瞭肩頭。

私底下,他曾經對心儀的目盲女琴師自嘲說道:百無一用是蘇酥。

不知何時,沒有和蘇酥三人一起來此的韋淼和苗女,這對夫婦已經站在齊姓鑄劍師身後,無形中隔開人流。尤其是當服飾絢爛紮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地擰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後,人群裡隻是來武當山燒香的善男信女就開始鳥獸散,一些自負武藝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沒有遠去,但也隔著些距離謹慎地冷眼旁觀。

韋淼上前幾步,開門見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話給你們雙方:過境無礙。”

徐鳳年發現齊姓鑄劍師皺瞭皺眉頭,心中瞭然,便問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時候遞給你的,春雪樓變故之前,還是之後?”

韋淼漠然道:“我不會說,這也不重要。”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名聲名遠播的南詔第一大宗師,望向齊姓鑄劍師:“也替我捎句話給陸老夫子:北涼與蜀詔的關系,不比北涼與中原別地,一旦我們守不住拒北城,蜀詔註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鐵騎,所以兩萬人是最少,而且必須是精銳,否則到瞭我們北涼隻會幫倒忙,也隻能是送死。”

齊姓鑄劍師點瞭點頭。

塵埃落定,蘇酥剛要轉身離去,就聽到年輕藩王笑問道:“砸瞭這麼多本錢,稱得上天底下最貴的一支姻緣簽瞭,不試試手氣?”

蘇酥仍是執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轉頭望去,她雖閉眼,卻顯然滿臉希冀著。

蘇酥頓時心一軟,板著臉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陣劇烈搖晃,終於搖出一支竹簽。

徐鳳年伸手拿起竹簽,瞥瞭眼,然後流露出憐憫神色。

蘇酥的心情瞬間跌入谷底。

經過先前那場深受內傷的風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輕人再無半點玩世不恭的風采,又紅瞭眼睛。

徐鳳年嘆瞭口氣。

蘇酥轉頭對目盲女琴師擠出一個笑臉:“走吧,這簽不靈。”

薛宋官微笑點頭。

徐鳳年挑瞭一下眉頭:“不靈?!”

蘇酥連鬥嘴的精氣神都沒瞭,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隻聽背後傳來一句:“第三十九簽,‘意中人,人中意’,上簽。哦,原來是不靈啊。”

蘇酥如遭雷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就要搶奪徐鳳年手中的那支姻緣簽。

徐鳳年持簽的手臂高高躲過:“先給錢,一百文!”

蘇酥怒目相向:“還收錢?!”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拇指食指輕輕捻動:“錢愛給不給,簽愛看不看。”

薛宋官笑瞭笑,默默掏出一隻織工錦繡的秀氣錢囊,就要給錢。

蘇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著徐鳳年,咬牙切齒道:“真是好簽?”

徐鳳年懶洋洋地撂下一句話:“愛信不信。”

就連性情木訥的齊姓鑄劍師都有些於心不忍,咱們太子殿下遇上瞭這位年輕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給瞭一百文,不過她伸出手攤開手掌。

簽,無論好壞,她都要收藏。

與此同時,當世指玄境造詣僅次於桃花劍神鄧太阿的目盲琴師,氣勢勃發。

她不給這位年輕藩王半點機會去更換竹簽。

簽,無論上下,她都要真實的那一支。

徐鳳年笑著遞出竹簽,蘇酥搶先抓在手中,然後愕然。

徐鳳年唉瞭一聲。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閃而逝。

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蘇酥立即醒悟過來,氣急敗壞道:“姓徐的!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鳳年哈哈大笑:“念錯瞭念錯瞭,是第八十一簽,比上簽還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簽!”

薛宋官猛然抬頭,面對蘇酥,她滿臉匪夷所思。

蘇酥狠狠抱住她,帶著哭腔,道:“是真的好簽,真的!”

徐鳳年優哉遊哉地搖頭晃腦道:“八十一簽,‘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掙脫開蘇酥的懷抱,側過身,竟是破天荒臉頰緋紅,然後向年輕藩王鄭重其事地施瞭個萬福。

也許是感激他在此擺攤解簽,讓蘇酥搖出瞭這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好簽。

也許是慶幸於當年他沒有死於那場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殺,讓自己認識瞭蘇酥。

也許是感恩他在最後關頭的挽留,無異於幫蘇酥解開瞭心中死結。

徐鳳年擺瞭擺手,打趣道:“薛姑娘,說句心裡話,這隻酥餅真配不上你。他搖簽,當然會是大吉大利的好簽,可薛宋官你卻是實打實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換成是你來搖簽的話,我敢斷言,肯定是下簽。”

蘇酥早就給徐鳳年折騰得不剩半點精氣神,就連那句“放你娘的狗屁”也聽著綿軟無力。

徐鳳年痛打落水狗:“酥餅,既然是好簽,就再給一百文,多喜慶的事兒,這點小錢節省不得。”

蘇酥二話不說,牽著薛宋官就走。

雖是僅次於老夫子趙定秀的扶龍之臣,可齊姓鑄劍師到瞭蜀詔,卻從不摻和軍政事務,他向徐鳳年抱拳告別,徐鳳年同樣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於江湖,那就別於江湖。

隻有江湖,沒有廟堂。

春秋之後,有兩場宗師之戰,最讓離陽江湖心生神往。

一場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戰於東海之上。

一場是新涼王徐鳳年、桃花劍神鄧太阿和大官子曹長卿,三人亂戰於太安城。

至於拓跋菩薩與鄧太阿之戰,或是徐鳳年和拓跋菩薩轉戰西域千裡,由於旁觀者不多,遠不如前者更加聲勢浩蕩。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顯寂寞瞭。隻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種喜歡鼓弄唇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後,江湖多半都不會聽說這場巔峰的矛盾之爭。

不過對戰雙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間至譽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數兵力權柄的國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虛名。

顧劍棠啞然失笑,突然收回手掌,搖瞭搖頭,欲言又止。

白煜瞇著眼睛,瞧不真切,低聲好奇問道:“怎麼還不打?”

齊仙俠淡然道:“打完瞭。”

白煜愣瞭愣:“怎麼,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還要快瞭?”

齊仙俠身形筆直站在屋簷下,從他這個方向,雖然隻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齊仙俠依然能夠憑借那件雪白袈裟的細微顫動,看見快若奔雷,隻是被李當心強行壓下罷瞭。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個世界隻是白煜、韓桂看不清楚,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瞭。

簡而言之,顧劍棠看似輕描淡寫甚至仿佛沒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換成另外一人來扛,身處雄山之腳,那便要被開山摧峰,身處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數十裡。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掛珠緩緩安靜下來。

就在此時,大蓮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的峰頂轟然碎裂,聲響沉重如雷。

顧劍棠無奈道:“李當心,這不合適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貧僧在上山之後,看道士們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學瞭那四兩撥千斤。”

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覺悟。

顧劍棠冷哼一聲。

白衣僧人猶豫瞭一下,臉色認真道:“力大氣莊,與王仙芝的一力降十會,有異曲同工之妙,換作王仙芝來扛,你也能讓他受傷,當然想要憑此勝過王仙芝,仍是不現實。”

顧劍棠平靜問道:“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當然,最關鍵的是你此招能損人氣數,若是給你接連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會將你這一刀,取巧撥至後頭那座山峰。”

顧劍棠自傲道:“我能連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你以為自己有姓徐的從高樹露那裡繼承來的天人體魄,並且同時身兼氣機流轉生生不息的武當大黃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顧劍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瞭摸自己的光頭:“你還真不信!當世真正知曉王仙芝厲害的人,屈指可數。李淳罡,徐鳳年,最多加上一個洪洗象,其他連鄧太阿、曹長卿都無法理解透徹,畢竟那兩人不曾與王仙芝真正有過生死之爭。還有,貧僧哪怕不用那武當拳法精髓,站著不動讓你砍十二刀,貧僧身形依舊能夠不動如山。隻是不久以後要親自出馬做件事,沒辦法在這裡折損氣力而已。”

顧劍棠默然無言。

白衣僧人嘆息道:“顧劍棠,你若是能夠心無旁騖地執著於刀,未嘗沒有機會去爭那天下第一人。”

顧劍棠恢復常色,笑道:“刀在顧某人看來,隻能是沙場殺人的兇器,用來爭奪江湖名頭,太糟蹋它瞭。”

劍在江湖得風流,刀在沙場飲飽血。

這興許就是大將軍顧劍棠心底的真實認知。

顧劍棠最後問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誰能破你金剛體魄?”

白衣僧人摸瞭摸自己的腦袋,伸出三根手指:“鄧太阿的太阿劍。”

顧劍棠點瞭點頭,他已經猜到瞭。

白衣僧人繼續道:“貧僧媳婦的鼾聲。”

顧劍棠深吸一口氣,不打招呼就直接走瞭。

第三人,他已經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猶然叨叨叨說道:“再就是貧僧女兒手裡的小木槌,喜歡拿她爹這顆腦袋當木魚敲。閨女不曉得心疼爹,當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韓桂相視一笑。

天下難事,到瞭白衣僧人李當心面前,好像都不難啊。

韓桂突然臉色苦澀道:“先生,那座損毀山峰?”

白衣僧人轉頭笑瞇瞇道:“找姓徐的要錢修繕去!”

韓桂想瞭想:“倒也是個好法子。”

作為涼州刺史,白煜連忙擺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們北涼如今銀子不多瞭!”

在顧劍棠離去沒多久,去購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預料更早返回。

後頭小道童清心、餘福兩個孩子偷著樂。

前頭三人,李東西扯著吳南北的耳朵,李當心媳婦扯著自己閨女的耳朵。

婦人懊惱氣憤道:“李子,你還是娘的親閨女嗎?要不是你拉著笨南北聽你說江湖,耽擱瞭時間,否則他早些去玉清觀,能買不著煙柳坊的綿燕支?!”

李東西扯著笨南北的耳朵,氣咻咻道:“都怪你!什麼煙柳坊綿燕支都是你說的!也不曉得早些說!”

吳南北委屈道:“師娘,李子,我一開始就沒想到師父私藏瞭銀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雙手合十,抬頭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飯吃。”

此時,在場眾人,無人得知白衣僧人李當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實串起一百零八顆桃木珠子的繩線,既因為常年磨損,更因為顧劍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煙。

雖無繩線,但是佛珠依舊成串,竟是李當心用一氣呵成。

世事無常。

當心如常。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內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肅穆的年邁道人快步跨過門檻,看到一襲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瞭定神,放緩腳步,並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涼男子還要高出寸餘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顏年輕的女子,面容隱約流光溢彩,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寶相莊嚴,宛如菩薩降世。

年邁道人本是來此接手敲磬功課,雖然他在武當山上輩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數十載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親。方才臨近大殿之時,察覺到瞭她的異樣氣機,老道士心知肚明,準確說來是她率先發現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絲馬跡。

老道士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一名虔誠信士正在蒲團上三跪九叩,雖是身子骨孱弱至極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禮節卻一絲不茍。

老道士對此已經最為熟悉不過。年少時便被師父黃滿山帶上山修行,與王重樓、宋知命他們做瞭師兄弟,如今年近百歲的高齡,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燒香已有將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為長生,為解憂,為無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們武當山為何要斷瞭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當掌律真人陳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師兄,現任掌教李玉斧的師伯,他灑然笑道:“澹臺宗主,貧道隻曉得這座山上的條條框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算清楚,可要是問貧道長生之術,或是更大一些的問題,就真是問道於盲瞭。如果你早些登山,貧道的師父、師兄、小師弟,他們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個十幾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臺平靜收回視線,抬頭望向那尊氣勢威嚴的真武大帝塑像:“是很難想明白,還是不想明白?春秋為何覆滅,中原為何陸沉?是因為一小撮豪閥阻斷瞭整個天下的上升道路。顯而易見,如果當今離陽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廟堂,趙室氣數一樣無法長久。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道理何其淺顯。”

老真人笑瞭笑,點頭道:“澹臺宗師說得不錯。”

澹臺平靜又問道:“難道武當山野心之大,大到瞭要讓整個人間成為藩鎮割據的地步?”

老真人反問道:“澹臺宗主眼中,人間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頭?”

澹臺平靜又有些無禮地伸出手指,點瞭點那尊塑像:“難道不是?那為何這尊塑像能夠高坐俯視,讓人心甘情願地低頭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並不惱火這位昔年南方煉氣士領袖的大不敬舉止,搖頭道:“還是貧道先前那句話,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貧道鬥膽也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像山下官場或是市井,與人求情,總歸是要捎帶些見面禮,與人說話總歸是嗓音小幾分的。事是這般事,理是這般理,可這並不意味著被求之人就能夠肆意作為。”

原本並不健談的老真人竟是打開瞭話匣子,言語稍稍沉重幾分:“聽聞天上仙人,擅長垂釣人間氣數,人之壽命,國之國祚,皆在掌控之中。若僅是天道無情,故而不以人惡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長壽,其實也無妨,可隻是設身處地,想到連自己的姻緣、壽命、福祿等諸多命數,都盡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貧道師父曾經與我們六位師兄弟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願為命途多舛而奮發,不願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願事事皆有死板定數。雖然我們道士身為山上方外之人,卻不可忘記仍是世間之人,世間生,世間死。”

從呂祖到黃滿山,再到陳繇這一輩的王重樓、宋知命、俞興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長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陳繇。

有些是可以卻不願,如王重樓、俞興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陳繇突然哈哈大笑,轉頭直視這位據說已經躋身天人境界的陸地神仙,毫無懼意:“人間百年,飛升又能有幾人?屈指可數的人物之中,又有誰不曾是謫仙人下凡?怎麼,澹臺宗師要為誰做說客?貧道隻知道,讓澹臺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絕對不會是這尊真武大帝。”

澹臺平靜皺瞭皺眉頭。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北涼王徐鳳年和你們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謫仙人,又為何偏偏他們要在這一世大逆不道?!”

陳繇滿臉天經地義的神色,笑呵呵道:“貧道一個隻管武當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臺平靜臉色冷漠:“好一個武當山!不愧是呂祖道場!”

陳繇依舊微笑道:“過獎。”

澹臺平靜轉身望去,雙眸雪白。

俞興瑞站在大殿門檻之外,但她卻是直接望向大蓮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蓮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趕來的俞興瑞如釋重負。陳繇緩緩走向這位師弟,以不茍言笑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難得打趣道:“俞師弟,趕緊擦把汗。”

俞興瑞擔憂問道:“就這麼放她離去?”

陳繇豁達道:“其實她願意在這個時候現身,就表明她暫時沒有動殺心。你想啊,王爺在山上,鄧太阿在,李當心在,還有那麼多大宗師在場,誰敢在這裡撒野,她畢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

俞興瑞點頭道:“也對。”

陳繇突然問道:“真想好瞭?”

俞興瑞沉聲道:“與你們不太一樣,我俞興瑞終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

陳繇不合禮儀地拍瞭拍俞興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韓桂,還有……那餘福,都很好。”

俞興瑞遺憾道:“隻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師弟開竅的那天瞭。”

陳繇點瞭點頭:“師兄也差不多。”

“師兄,能不能跟你說件事?”

“你說。”

“小師弟如今才多大點孩子,正是貪睡的歲數,哪有你這樣每天天不亮就跑去敲門的長輩?”

“師弟啊,你是咱們山上的掌律道士,還是師兄我啊?”

“……”

“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小師弟偶爾貪嘴,在給人解簽的時候偷買些糖葫蘆之類的吃食,師兄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那麼火眼金睛?那麼點大的娃兒,好幾次挑燈罰抄經書,我瞧著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頭悄悄候著。”

“哦。師兄差點忘瞭,小師弟如今名義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們仨香火情旺著呢。”

“師兄這話就有些酸味瞭不是?哈哈,沒法子沒法子,師弟我收瞭個好徒弟。”

“師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該在經樓當值嗎,怎麼有工夫在這裡跟師兄閑聊啊?晚上把《道教義樞》抄一遍吧。”

“師兄!那你此時還本該在敲磬瞭呢!”

“哈哈,沒法子啊,師兄掌管武當山戒律嘛。”

“……”

解簽攤子前,蘇酥三人已經遠去,韋淼仍然留在遠處,那名早為人婦的妖嬈苗女興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長凳上,望向已經開始收攤子的年輕藩王,用蹩腳的中原官腔說道:“小俊哥兒,也給姐姐解支簽嗎?”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瞭,還求什麼姻緣?”

她大大咧咧道:“麼得法子嗎,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沒啥心思,就想看看當年是不是嫁虧瞭。”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韋淼咧嘴笑笑,身為男人,而且是當今江湖屈指可數的武道大宗師,脾氣真是好得一塌糊塗。

徐鳳年看著這對夫婦,斬釘截鐵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簽!”

苗女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作罷。

韋淼離去時轉頭深深望瞭徐鳳年一眼。

徐鳳年自然不會連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簽也沒打算要,當然,小山一般的銅錢,一顆都不能少!

這可是他將功補過的救命錢啊。

就在此時,徐鳳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釵佈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行來,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諳武學,可那股仿佛沾染天傢氣焰的獨到氣勢,一覽無餘。

她手臂挽著一隻佈袋,裝滿瞭剛剛從樹上采摘下來的金黃柿子。

徐鳳年有些頭疼。

她在武當山,顧劍棠則剛上山,其實誰見著瞭誰都不合時宜。

一位是已經在朝廷史書上病死宮中的公主,一位是對離陽趙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國。

正是隋珠公主趙風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經收攤的長凳上,與他相對而坐。

徐鳳年坐回原位,無奈道:“你怎麼也來瞭。”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搖出那支頭簽。”

徐鳳年正要說話,她已經繼續說道:“藏在哪兒瞭,還不拿出來,否則我如何能夠搖出?”

徐鳳年毫不難為情地抖瞭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簽。

她譏笑道:“真會做生意,以後哪怕當不成北涼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樣腰纏萬貫。”

徐鳳年呵呵兩聲:“是該說你烏鴉嘴呢,還是說借你吉言?”

她冷著臉道:“簽筒!”

頤氣指使,不輸當年。

徐鳳年認錢不認人:“你有一百文?”

她從佈袋中拿起一顆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鳳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為這位昔年離陽公主殿下的蠻橫。

而是趙風雅身後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現。

隻不過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趙風雅轉頭瞧瞭一眼道:“喲,喜歡飛來飛去抖摟威風的女劍仙來啦。”

薑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不知為何,哪怕當過瞭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劍仙,薑泥對於這個曾經毀去她菜圃的罪魁禍首,本該是落難鳳凰不如雞的趙風雅,仍是底氣不足。

論打架,當年初次相逢,約莫是弓馬熟諳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小勝一籌,如今薑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兒八百個趙風雅瞭,可越是如此,薑泥就越沒有打架的念頭。

論罵架,大概以前現在還有將來,薑泥都不是趙風雅的對手。

趙風雅跋扈道:“先來後到,我先搖簽!”

薑泥撇瞭撇嘴,愣是沒敢出言針鋒相對。

徐鳳年嘆瞭口氣,放下那隻竹筒。

趙風雅抬頭說道:“搖簽的時候,別動手腳!”

徐鳳年翻瞭白眼,揮瞭揮手掌,示意趙風雅趕緊搖簽。

趙風雅一手拿起竹筒,隨意轉動瞭幾圈,輕輕甩出一支竹簽,隨手拿起,漫不經心地一瞥,然後嘴角翹起,一邊轉頭看著分明比她緊張許多的薑泥,一邊重重拍下竹簽。

她起身離去,竟是很不厚道地連那顆柿子都一並拿走瞭。

等到趙風雅轉身,薑泥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簽。

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上,震驚,委屈,幽怨,傷心,一一浮現。

到最後便是泫然欲泣。

一頭霧水的徐鳳年俯身瞥去。

徐鳳年有些理解蘇酥的心情瞭。

真是一報還一報!

此時被薑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簽,先前趙風雅那般隨手搖出的那支簽。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復何求?”

頭簽!

徐鳳年伸手狠狠按住額頭,無話可說。

得嘞,千辛萬苦費盡唾沫弄來的那些銅錢,算是徹底白掙瞭。

徐鳳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生怕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小泥人,也來一個“隨手”。

她隻要隨手一抬,茅屋那邊的紫檀劍匣可就要飛出一把大涼龍雀瞭!

徐鳳年忍不住唉聲嘆氣,有些心酸。

她燙手一般飛快將那支姻緣簽丟回竹筒,然後轉頭抹瞭把臉,再次轉頭,既不看徐鳳年,也不看簽筒,隻是盯著那堆積成山的銅錢,輕聲問道:“都是你下午掙的?”

哀莫大於心死的徐鳳年點瞭點頭。

她的語氣驀然輕快起來:“有多少?”

徐鳳年柔聲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銀子,得有小一百兩吧。”

她立即兩眼放光,原本陰雨晦暗的臉龐,光彩照人。

她抬起頭,試探性地問道:“都是我的?”

徐鳳年忍住笑意道:“當然啊。”

徐鳳年站起身,趁熱打鐵遞給薑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大佈袋:“你幫忙兜住錢,會有些沉。”

她小雞啄米般使勁點頭,連忙起身繞過桌子,站到他身邊,彎腰用雙手拉開佈袋後,眼神無比認真,而且滿臉期待銅錢落袋為安!

徐鳳年橫肘在桌面上,掃錢入袋。

桌上銅錢擠銅錢,袋中銅錢敲銅錢,皆是嘩啦啦作響。

她一開始笑得還有些矜持含蓄,到後來就毫不遮掩瞭。

他手上動作不停歇,隻是偷偷轉頭凝視她的側臉,看著那個酒窩。

喜歡之人喜歡,世間第一歡喜事。

她目不轉睛,感慨著笑道:“真的很沉!”

徐鳳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時候,我來拎袋子。”

她使勁點頭道:“嗯!”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