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卷 第八章 拒北城掛匾慶功,龍象軍重創莽騎

市井百姓,蓋房子是頭等大事,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橫梁,又是第一等大事。那麼一國州郡或是邊塞要隘,城池或是軍鎮建成之日,掛匾的寓意就等於尋常人傢的起梁,故而意義重大。

今日涼州關外這座城就到瞭掛匾的日子。沒有刻意挑選良辰吉日,而是在最後一面主城墻徹底完工之時,就一致通過決議:當日掛匾,不得延誤!並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幫北涼大佬不在乎,實在是形勢緊迫,顧不得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否則以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領銜的那撥文官,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瞭將近一整年,幾乎人人每天都要跟著將士役夫一同吃黃土喝風沙,投註瞭那麼多心血,豈會不想找個黃道吉日掛起那塊匾額?這種深厚感情,也許不比閨女出嫁來得少瞭。

這座城池的建造,可能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但規模猶勝西北第一邊城虎頭城,而且耗時更少。除去一萬大雪龍騎軍,以及“渭熊”“脂虎”兩支重騎軍九千餘騎,幾乎所有涼州邊軍都輪換參與城池建造,當然也征調瞭關內涼陵幽三州所有軍戶匠戶青壯,加上絡繹不絕自己前往涼州關外的北涼百姓,建城人數始終大致維持在十數萬左右。歷史上所謂以舉國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鎮,往往還講究節約民力不誤農時,大多是“三十日罷,速建面墻”,然後斷斷續續歷時數年才得以竣工,可北涼這次幾乎耗盡清涼山徐傢傢底的大興土木,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壯舉,僅是用以版築主墻的黃土,就挖空瞭城南龍首、虎尾兩座小山!

才清晨拂曉時分,李功德便和比鄰而居、擔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傢矩子宋長穗,一起早早起床。登上城頭後,漫步在那條寬闊的走馬道之上,不知何時體重已經清瘦瞭二十斤的經略使大人,下意識習慣地跺瞭跺腳,雙鬢霜白的老人然後得意一笑,有我鐵公雞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能有誰偷工減料?何況也絕不會有誰膽敢懈怠。這不光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情,而是一個最淺顯的道理擺在所有人面前:“此城在涼州在,此城亡關內亡!”一輩子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北涼文官領袖,雖然模樣消瘦許多,但是身子骨瞧著倒是硬朗許多,如果陵州官場文官能夠來此,看到這位李大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恐怕都要認不出來,李功德身上那種公門修行積攢大半輩子的油滑之氣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無形中散發出的那種唯有出身將種門庭才能有的豪邁氣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伸手摸著內側矮墻,嘿嘿笑道:“以往在清涼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議事堂,總是聽不明白大將軍跟那些糙漢子在說什麼,什麼走馬道啊女兒墻啊,我是到瞭這裡才恍然大悟。就像這堵女兒墻,其實早就在書籍上打過交道瞭,好些邊塞詩文裡頭都吟唱過,名‘睥睨’。女兒墻女兒墻,還是這個叫法好聽順耳,每次在這城頭走一遭,我都要想起傢裡負真那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以前吧,是翰林那傢夥讓咱這當爹娘的倍感無奈,風水輪流轉哪!如今想來,還是大將軍有先見之明,說世間父母養兒女,往往是越往後,兒子越好養活,女兒倒是越麻煩。”

宋長穗沉聲道:“老李,你也知我從不是那種喜歡誇人的人,你傢翰林,真是不錯。龍眼兒平原一戰,打得漂亮!包括北莽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在內,所有精銳斥候全軍覆沒,這一仗,委實大快人心!”

嘴唇幹裂的李功德捻須而笑:“對嘛,這種事情,就得外人來誇才舒服,我當爹的說再多也總是味道不對。說實話,老宋,你也真夠沉得住氣,我等你這些話可等瞭好一段時間瞭!都快把我憋出內傷瞭。”

宋長穗無奈道:“在這之前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半點氣力跟你說些閑話。”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詡這輩子當官頗有心得,總之成天琢磨來琢磨去,都在琢磨別人,雖說也不能說全然不做事,可如這般事必躬親,無法想象,感覺就像在短短一年裡,把我李功德一輩子欠下的官場務實都給還上瞭。”

宋長穗會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聲道:“這麼好的城墻,如果還是守不住的話,別說被北莽蠻子殺瞭,就是罵也要被我罵個半死!”

宋長穗愣瞭愣,然後環顧四周,城內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過的建城場景,號子聲此起彼伏,雖說腳下這座巨城已經可以掛匾,可依然有相當規模的工程要繼續,這位墨傢矩子輕聲笑問道:“你當真舍得罵他們?”

原本氣勢洶洶的李功德頓時氣焰全無,隻是輕聲道:“這麼多北涼邊軍兒郎……我李功德便是舍得罵兒子,也舍不得罵他們啊。”

新任涼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當山會友偷閑,但作為北涼道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某人,則片刻不得閑,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從流州青蒼城,再途經涼州西大門戶的清源軍鎮,直到掀起車簾子就能夠望見那座關外雄城的輪廓。好像徐北枳自打離開清涼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奔波勞碌。當買米刺史,在轄境各地大建糧倉,擔任一道轉運使,運籌帷幄漕運一事,中間還曾去兩淮道跟韓林私下會晤,前不久去往西域爛陀山,為流州青蒼城防線帶去兩萬僧兵,這次參加完掛匾儀式,就立即又要去往陵州,親自盯著漕糧入涼才肯放心。

他這些年居無定所,似乎不是在馬背上,就是在馬車裡,反正都顛簸。

這輛馬車外,沒有一名北涼邊軍精騎護送,照理說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對於接下來涼莽戰事的重大意義,就算派遣給他一千北涼鐵騎擔任扈從也絲毫不為過。

但正是如此,這位年輕謀士在徐傢清涼山或是在年輕藩王心目中的地位,更顯得無與倫比。

因為馬車四周僅有八十人護送。

八十騎人人負劍。

吳傢劍塚八十人!

當代劍冠吳六鼎,背負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連在劍塚都能夠惡名昭彰的魔頭竺煌,對劍道領悟之深當世無幾的赫連劍癡,張鸞泰,公孫秀水,納蘭懷瑜……

如果這還不算陣仗奢侈的話,估計天底下也沒什麼扈從能夠稱得上精銳瞭。

滿臉疲憊的徐北枳雖然困乏至極,可仍是睡不著,幾次合眼許久都睜開眼睛,幹脆就盤腿而坐,從懷中掏出那本出自李義山之手的老舊筆札,輕輕翻閱。

聽徐鳳年提起過,聽潮閣那塊金字大匾,是離陽老皇帝親筆手書。清涼山大門上那“北涼王府”四個大字,則是王妃吳素的字跡。之後如北涼關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掛匾,徐驍本意是他這個大老粗就不丟人現眼瞭,想讓李義山代勞,可是李義山不答應,人屠隻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討教寫字,到最後廢棄宣紙不知裝瞭多少籮筐,這才硬生生熬出瞭後來的“虎頭城”三字,曾經笑言我徐驍連下輩子的字都給寫完瞭。之後如青蒼城內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塊匾額,則是年輕藩王從師父李義山的遺留筆札中選取那幾個字,因為李義山之於北涼,功勞不需多說,而李義山之於流州,更是意義深遠。在聽潮閣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徐北枳和徐鳳年曾經有過一場聽上去很輕松閑適的對話。

“你就不心疼?”

“我徐鳳年是誰啊,徐驍的嫡長子!這天底下什麼好東西沒有見識過,啥時候做過那小氣人?我當年對那些外鄉遊俠兒,能寫出佳文美詩的貧寒讀書人,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從來都是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哦?那怎麼我剛才隨手拿起那幅《稚童爬甕圖》的時候,還有把那方魚腦凍‘山行’硯丟入箱子的時候,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夠扇起大風瞭?”

“我那不是提醒你動作輕一些,磕磕碰碰,傷瞭品相,就不好賣。”

“還品相?無非幾十幾百石糧草的低賤價格,談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風雅啊?”

“每樣物件相差個幾石漕糧,積少成多,也很多瞭。”

“你真不心疼?”

“不心疼。橘子,這句話你都問瞭七八遍瞭。”

“哦,不知為何,每次問你一遍,我心裡都挺暗爽的,比喝那綠蟻酒舒坦多瞭。”

“橘子,你先忙你的,我去喝綠蟻酒瞭。”

“最後問一句……”

“我真不心疼!”

“不是這個,我隻是想問,你全部傢當都這麼被我糟蹋瞭,那你娶媳婦過門的聘禮怎麼辦?”

“老規矩!黃瓜!涼拌!”

徐北枳收起那本筆札,也收起瞭思緒,掀起車窗簾子,望向那座氣勢雄偉的西北新城。

亂世裡,最不值錢的就是身外物,連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時候,還能有什麼是值錢的?

一場讓無數讀書人顛沛流離的洪嘉北奔,早已證明這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無數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都是先被人從泥濘地上、鄉野茅廁、攤販桌腳之下、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撿起,等到瞭不見狼煙的太平盛世,才重新值錢起來。

徐北枳原本不至於這麼低價販賣,隻是春雪樓變故之後,中原版圖已經有瞭亂世氣象,距離洪嘉北奔才二十來年而已,老一輩讀書人大多尚且記憶猶新,這撥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收攏東西,再便宜,能夠比大戰一起後別人白給東西恐怕都要嫌重來得實惠?所以除非是真正癡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貴書香門庭,才會在這個當口聞訊而來。他們不辭辛苦來到北涼是一件事,能不能靠臉面靠門路買到心儀物件,又是一件事,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太安城頭等勛貴公卿,願不願意給人那份面子開後門,則是第三件事。這些個個背景深厚的漕運官員,願意看在銀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從各自管轄漕河拿出漕糧,而在掂量掂量所處傢世的大腿粗細後,足不足以與靖安道副經略使溫太乙和副節度使馬忠賢掰手腕,敢不敢不怕兩位如日中天的邊疆大員記他們一筆賬,便是第四件事瞭!

但是真正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不在文物賤賣,甚至都不在漕糧入涼,而是北涼可以通過此舉順著那條廣陵道,將魚龍幫和拂水房兩股明暗勢力一直滲透到青州襄陽城!

一旦拒北城失守,涼州、流州註定蕩然無存,那麼北涼剩餘邊軍兵馬,便不至於太過手足無措,即使陳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後手對付徐傢,北涼騎軍仍是可以有一條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

既然如此,徐北枳怎麼能夠不敗傢?

隻是當初徐北枳開門見山提出這個意向後,年輕藩王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這讓他打好腹稿的滿肚子大道理都沒瞭意義。

而在徐北枳內心深處,更藏有一份不會訴之於口的隱蔽心思。

那就是隻要北涼拿下瞭第二場涼莽大戰,那麼中原逐鹿,豈能少我北涼一份?

徐北枳嘆瞭口氣,正要放下簾子,本就靠近這輛車的一騎稍稍策馬靠近,笑問道:“副節度使大人這麼心急入城?”

問話的人是納蘭懷瑜,一位性子潑辣卻心思細膩的劍塚女子劍士,畢竟是蟬聯兩次胭脂評的女子,她雖年歲不小瞭,可依然風韻不減,尤其是背劍縱馬英姿颯爽,的確是絕美的風景。

徐北枳笑問道:“納蘭懷瑜,如果我把你的佩劍賣瞭三四兩銀子,你心疼不心疼?”

納蘭懷瑜一頭霧水,隨即嫣然笑道:“心疼不心疼先不說,但我肯定把你揍得你爹娘都不認識!”

徐北枳笑道:“你還沒回答問題呢?”

納蘭懷瑜大笑道:“不心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跟王爺的關系,你敢這麼賣我的東西,我就敢去聽潮閣拿更好的東西!我這把劍也就是百來年歷史,材質也普通,值不瞭百來兩銀子,老娘我心疼個屁!”

徐北枳笑瞭笑,莫名其妙感嘆道:“我挺心疼的。”

向來言行無忌的納蘭懷瑜忍不住打趣道:“徐大人,你腦子是不是給馬車顛壞瞭?”

徐北枳突然笑意玩味道:“納蘭懷瑜,你想不想知道某人是怎麼評價你的?”

納蘭懷瑜瞇起眼,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

當然,身為吳傢劍塚的頂尖劍客之一,她比母老虎還厲害。

徐北枳放低聲音道:“看你的樣子是想聽的。那個人說啊,納蘭懷瑜一定活得很累。”

納蘭懷瑜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徐北枳瞥瞭她一眼,迅速放下簾子。

納蘭懷瑜順著他先前的那抹視線,微微低頭。

好像是自己的胸脯。

納蘭懷瑜恍然大悟,也不生氣,對著馬車大聲笑罵道:“你沒賊心,他沒賊膽!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躺在車廂內的徐北枳會心一笑,緩緩閉上眼睛。

其實那句欠揍的點評,徐鳳年當然沒說過。

不過徐北枳覺得那傢夥是會說這種話的人,自己就當是替他說瞭。

不過納蘭懷瑜的“沒賊膽”一說,很有嚼頭啊。

徐北枳想著這一茬,覺得挺有意思的。

閉目養神的徐北枳自言自語道:“西域密雲山口已經死瞭那麼多人,流州青蒼城那邊也已經開始死人,接下來就要輪到這涼州關外瞭。所以希望將來有一天,納蘭懷瑜,你能親口對他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所以你要活著……你也要活著。”

最後兩句話之間,徐北枳停頓瞭很久。

新城之外的白馬集市,說是集市,實則與陵州那邊稍大的小鎮無異。

而這座熱鬧喧騰的集市,肯定是當今天下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瞭。有披甲佩刀巡視內外的北涼邊軍,有參與西域圍剿魔頭一役後北行至此的江湖人士,有來此做生意的各色陵州商賈,有不知死活來此領略邊塞風光的中原士子,有北涼道關內三州來此參與建城的各籍百姓,有算卦解簽兼幫寫傢書的道士和尚,有滿腔熱血離傢出走來此投軍卻被拒絕的將種子弟和平民子弟,有吃飽瞭撐的來這兒渾水摸魚的浪蕩漢……甚至偶爾還能看到北涼道文官大佬三三兩兩,來此小坐休憩,喝喝綠蟻酒,就上一碟花生米一碗醬牛肉,忙裡偷閑,來去匆匆不亦快哉。有各座書院讀書人在年邁碩儒的帶領下,一撥撥來此負笈遊學。據說前不久連那位享譽中原的上陰學宮魚大傢,也帶著飽讀詩書的弟子們來此遊歷,更有小道消息說那位傢學淵源的魚大傢,與咱們王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所有人或忙碌或悠閑,但都心知肚明,當這座新城出現年輕藩王身影的那一刻起,第二場涼莽大戰,才是真正拉開瞭序幕。

千年以來,無論中原還是草原,堪稱世間數量最多的騎軍,將要一路向南,直到撞上那支戰力最強的鐵騎!

今天便是這座拒北城掛匾之日!

烈日當空。

白馬集市越來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沿著東西兩座城墻,向北簇擁而行。

然後是那些參與建城的役夫百姓都得以停下勞作,從東西大門離開城池,加入那兩條聲勢浩大的密集隊伍。

拒北城拒北城。

正門自然在北!

北涼邊軍戰刀所指,徐傢鐵騎長槍所指。

已經向北二十年!

中原百姓如何認知,離陽朝廷如何算計,我北涼鐵騎甲天下,從不屑理會。

分別以北涼都護褚祿山和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為首的眾多文武官員,都已經匯聚在拒北城正門下,架起瞭雲梯,隻等將那塊覆以北涼徐字王旗的匾額,高高升起,最終懸掛於城頭。

一萬大雪龍騎軍,如白雪翻湧在大地之上。

在袁左宗一馬當先的率領下,最先停馬於拒北城以北的遼闊空地上。

緊隨其後是兩支重騎軍,脂虎軍和渭熊軍分別停至大雪龍騎軍左右兩翼。

最後是何仲忽和周康麾下的北涼關外左右騎軍。

馬蹄雷鳴之後,是短暫的寂靜無聲。

不知是誰最先抬起頭望去,所有人都看到遙遠處的天空,一抹璀璨白虹緩緩劃破天際。

那道白虹轟然落在城頭!

等到他現身露面之後,李功德和褚祿山相視一笑,開始讓人抬起匾額。

那個年輕人等到巨大匾額懸在城門之上後,緩緩抽出腰間戰刀。

與此同時,城下騎軍,人人默然拔出北涼刀。

水深而無聲。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便是天底下最雄壯的戰鼓聲。

徐刀。

拒北。

那一幕場景,再過百年千年,亦是大風流。

城頭大閱和掛匾之後,經略使李功德便領著徐鳳年去往臨近南門的大將軍藩邸。主道貫穿南北,城內文武衙署都位於藩邸兩翼,一路上身為兩位總督城官之一的李功德滔滔不絕,說起這座邊關雄城的主城墻高度、夾城復道的長度、城頭床弩張數、箭矢甲胄庫存量等等,堪稱如數傢珍,精準得就像是在匯報自傢某某箱子放瞭多少銀子、某某櫃子擱有多少顆銅錢差不多。

經略使大人甚至連任意一面主城墻能夠承受多少架北莽投石車的集中轟砸、多少北莽士卒蟻附攻城等事宜細節,皆是能夠脫口而出,以及腳下眾人這條中軸線之上的兵力調動,一旦主城門被攻破之後如何建起第二道防禦與關鍵時刻小規模騎軍如何協防,老人都瞭然於胸。不說徐鳳年刮目相看,褚祿山和袁左宗都有些面面相覷,錦鷓鴣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等諸多將領更是個個瞪大眼睛。以前塞外江南的陵州是公認“權在鐘傢,錢在李傢”,北涼道官場都知道這隻鐵公雞為官有術且生財有道,還真沒聽說李功德做起事情來,也能這般滴水不漏!

臨近那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將軍藩邸,李功德突然笑道:“一座拒北城,用光瞭采自西蜀南詔深山老林然後在我北涼儲存多年的巨木,建城所需巨石更是幾乎將那大嶼洞天給鑿瞭個底朝天,不說這些遠的,想必諸位將軍登高南望,已經完全看不到龍首、虎尾兩座小山。從最先的關內駐軍陸續北調關外建城,再到之後大部分邊軍都輪番投身此間,關內百姓更是不計其數……”

說到這裡,老人停下言語,笑瞇瞇。

李功德這位原本在北涼武將中官聲口碑極其不堪的文官,此時此刻,那種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哪裡還有早年清涼山議事堂上那位徐傢佞臣的半點影子?

那時候,恐怕除瞭“師出同門”且當時品秩不高的褚祿山,沒有誰願意搭理一州主官的李功德,清流名士嚴傑溪自然是不屑與之為伍,就連如今已經辭官卸任原涼州刺史的田培芳,早年也始終拉不下臉與此人稱兄道弟。當初北涼決意要興建拒北城,所有人都誤以為年輕藩王並非真打算讓李功德主持大局,而是要將這位把陵州官場折騰得烏煙瘴氣的經略使大人發配關外,就此雪藏起來。一來名正言順地將其貶謫,二來好為徐北枳、陳亮錫或是常遂等嫡系心腹鋪路。殊不知李功德還真就在拒北城這裡站穩腳跟瞭,宋長穗、田培芳、王林泉,負責三個具體方向的總督副監,唯經略使大人馬首是瞻,根本就沒有架空李功德的意思。而李功德也不負眾望地很快進入角色,不得不說能夠在北涼道當上文官領頭羊的傢夥,真要務實起來,毫不含糊。用李功德私下與宋長穗閑聊時的感慨來說,便是“杜絕仕途交遊,與將士工匠同其食息,於勘探、夯土、物料、兵典、屯糧等事,皆有心得,雖然不敢謂全知,卻也算不得門外漢,終能躬自指揮,成竹在胸,不誤大事”。

李功德突然老奸巨猾地繼續說道:“王爺,今夜的慶功宴,一切開銷,清涼山可省不得啊!”

大概一輩子都沒跟李功德聊過天的步軍老帥燕文鸞破天荒接話道:“李大人這次打秋風,半點都不過分。”

徐鳳年伸手指瞭指身邊的北涼道轉運使大人,哈哈笑道:“咱們管錢的大掌櫃在這裡,他如今說話比我管用。”

徐北枳猶豫片刻,然後點頭笑道:“那好,本來我截留下來一隻箱子,大概有大奉朝畫聖隋英的兩幅字畫,一方舊南唐皇帝禦制的綠端佛手天成硯,大秦末年的一塊‘王武’玉印,零零散散十五六件,賣個五六千兩銀子還是不難的。慶功宴之後,你們拒北城就先去跟清涼山宋大人那邊挪出來一些,回頭我賣瞭這箱子物件,應該很快就能填上這個窟窿,而且還能有些富餘,到時候都交由李大人。”

徐北枳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轉頭望向年輕藩王。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

全場哄然大笑。

大概如今敢這麼明著刺咱們新涼王的,徐北枳也算天下獨一份瞭。

之後的慶功宴有三大場,武將便分為兩撥,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劉元季和林鬥房這撥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功勛老人,年紀最輕的袁左宗也參與其中,對於清涼山徐傢和北涼邊軍而言,這位袁白熊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畢竟是在兵事之上,袁左宗是唯一能夠與白衣兵聖陳芝豹拿來比較的用兵大傢。北涼雖然名將悍將極多,可是真正能夠讓陳芝豹由衷佩服的人物,大概也就隻有袁左宗瞭,陳芝豹多次坦言,袁左宗是離陽在春秋戰事中最為被低估軍功的一名大將。

北涼都護褚祿山親自領銜另外一撥,包括汪植、曹小蛟、洪新甲和洪驃在內,而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也現身宴會。

第三場是李功德、黃裳和田培芳聯袂做東的文人筵席,多是士子讀書人,多名陸氏子弟也夾雜其中。

徐鳳年一場一場喝過去,雖說都是一杯綠蟻酒一飲而盡,但其實三場下來也就小兩壺而已,主要是沒人往死裡勸酒。這也不奇怪,徐驍在世時就說過,天底下人品最糟糕的傢夥,就是那些仗著自己酒量好就喜歡勸酒的,酒這玩意兒,得自己喝高瞭才算真盡興,否則就隻能是遭罪瞭。當然瞭,徐驍話是這麼說,可隻要逮著比自己酒量差的傢夥,勸起酒來一點不含糊。逮著被勸酒的傢夥,就說你這傢夥當年打瞭多少場勝仗,得一杯杯喝過去,輸瞭多少場,我徐驍都幫你記著呢,想不被穿小鞋,今兒不喝幾杯罰酒,就說不過去瞭吧?還有誰誰聽說你傢孫子剛剛啟蒙讀書,這酒得喝。聽說你兒子跟人搶女人給打得鼻青臉腫啦?你這當爹的多憋屈,得喝酒解解愁嘛!不過徐驍雖然勸酒的本事天下無敵,可是隻要是在清涼山跟人喝酒,無論是跟多少人喝,他自己就沒有不喝醉的,可謂逢酒必吐,如此說來,酒品倒也算馬馬虎虎。

別以為見慣生死的武人喝酒便更為放肆,其實文人喝酒喝開瞭,那才叫豪邁不羈,徐鳳年就差點在酒宴上脫不瞭身。比如青鹿洞書院的山主黃裳就非要拉著他各自滿飲三大杯,然後辭官卸任一身輕的田培芳也開始落井下石,說三杯多瞭,他隻跟王爺喝兩杯就夠。如果不是徐北枳在場幫忙攔著,徐鳳年估計哪怕有七八斤綠蟻的酒量,也得乖乖趴下。最後滿身酒氣的徐鳳年和徐北枳走出這座將軍府,走在那條主道上緩緩向北。

徐北枳輕聲道:“李功德喝醉之前,跟我買瞭一件東西。”

徐鳳年有些訝異,打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瞭?咱們這位經略使大人,可是從來都隻癖好收藏金銀的,對於文玩古董一向嗤之以鼻。”

徐北枳一笑置之:“是一方小私章,既然是聽潮閣的庫藏,材質當然不俗,在我看來,一代代傳承下來,由於經常使用,所以朱墨的沁色極佳,不過這些都是其次,你知道印文是什麼嗎?”

徐鳳年啞然失笑:“這我哪裡猜得到。”

徐北枳揮瞭揮雙袖,不知是揮散酒氣還是揮去愁緒:“是‘臣心如水’四字,即廉潔自守、清白如水之意。若說是當年嚴傑溪沒有離開北涼,他來購買這方小印,甚至是名聲還算不錯的田培芳,我都不奇怪。可李功德來買這四個字,是不是滑稽瞭一些?”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

徐北枳笑問道:“那麼你再猜一猜,李功德買這四字,用瞭多少銀子?”

徐鳳年恍然道:“這次慶功宴,李功德不方便光明正大掏腰包出錢,否則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所以用瞭這個法子幫咱們清涼山墊上銀子?”

徐北枳伸出兩根手指,晃瞭晃。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兩萬兩銀子?早年天底下能夠從李功德手上摳出銀子的英雄好漢,就隻有李翰林那傢夥瞭。那時候喝花酒的錢,都是李翰林出的,隻不過每次回傢,都少不瞭他爹一頓收拾埋怨。”

徐北枳搖頭笑道:“兩百……”

徐鳳年一臉愕然:“兩百兩銀子?這個李叔叔啊!”

徐鳳年開懷大笑,也是第一次稱呼李功德為李叔叔。歸根結底,北涼徐驍徐鳳年這徐傢兩代人,和李功德李翰林這李傢兩代人,皆有很大的香火情。說句難聽的,當年嚴傑溪叛離北涼,徐驍其實本意是要稍稍刁難一番的,不至於太過分,但絕對不會讓嚴傑溪走得那麼輕巧。倒是李功德,很早離陽朝廷那邊就有消息傳出,老首輔張巨鹿曾經有意讓此人擔任戶部侍郎,統轄廣陵道和江南道賦稅一事。要知道當時李功德不過是一州刺史而已,雖與一部侍郎品秩俸祿皆同,可離陽京官從來有高一品之說,何況是近在天子眼前的實權侍郎?所以一介書生文人的嚴傑溪出走,對於離陽而言隻是意外之喜,反而是李功德的留下,算是匪夷所思。至於徐鳳年和李翰林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更不用多說。

徐北枳笑瞭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眼:“萬!”

徐鳳年以為自己聽錯瞭:“什麼?!”

徐北枳輕輕吐出一口氣,感慨道:“是兩百萬兩銀子。”

徐北枳繼續說道:“當時李功德跟我說,他這輩子勤勤懇懇積攢瞭這份偌大傢業,本來是想要讓他兒子李翰林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隻是現在用不著瞭而已。”

徐北枳轉頭望向徐鳳年,抬起手臂,握起拳頭拍瞭拍自己的胸口:“先前老人就是這麼拍胸脯跟我說,他說我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堂堂北涼白馬遊弩手的校尉!還需要他爹的銀子做什麼?”

徐北枳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座藩邸,重復瞭老人最後那句話:“我李功德這輩子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唯獨不能被我的兒子瞧不起!”

徐鳳年雙手揉瞭揉臉頰,輕聲問道:“橘子,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把李翰林從流州撤下來?”

徐北枳猛然怒道:“放屁!”

徐鳳年笑瞭,抬頭望向西邊的流州方向:“李翰林也一定會這麼說。”

流州青蒼城以北,寇江淮和徐龍象已經向黃宋濮大軍展開第二場正面阻擊戰。

趕赴流州的一千二百騎涼州白馬遊弩手,僅剩半數。

校尉李翰林麾下剩餘六百袍澤。

秋高馬肥,水草豐茂。

可是從北莽姑塞州再往南邊走,景象就顯得有些荒涼乏味瞭。

盡是黃沙。

不愧是北涼,苦寒貧瘠得連被視為最接近駱駝的莽馬都有些不適應。

不過聽說涼州關內兩隴一帶的牧場,倒是出產天下第一等大馬的風水寶地,因為恰好沾瞭個隴字,這讓北莽南朝文官武將都惦念上瞭,將其視為禁臠,能夠在西京朝堂上挺直腰桿大聲說話的幾位大人物,出征前便已經躍躍欲試地放出話去,願意用楊光鬥、陳亮錫和寇江淮等人肩膀上那些價比王侯的值錢腦袋,去換取那邊幾座牧場的歸屬權,比如名動天下的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

隻不過這趟南征,確實有些流年不利。西京前不久才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是那位憑借戰功得以榮升夏捺缽的種傢嫡長孫,成功說服瞭爛陀山那幫禿驢歸順北莽,但是等到大軍馬蹄剛剛踩入鳥不拉屎的流州邊境,就立馬傳來噩耗。先是某支橫空出世的北涼輕騎由流州邊關長驅直入,繞過君子館、瓦築等一系列重兵把守的軍鎮,直奔西京,震動朝野。然後是種檀部一萬精騎竟然給人堵死在密雲山口,種檀至今生死不明。坐鎮中路第二線的大將軍種神通,很快就向北庭王帳上瞭請罪的折子,皇帝陛下也完全沒跟種傢客氣,直接一紙調令下達中路,讓種神通的弟弟,即那位夏捺缽的叔叔種涼率領八千精騎離開駐地,趕赴姑塞州堵截那支深入腹地的北涼騎軍,名義上歸主帥黃宋濮調遣。那架勢顯然是說,流州大好格局因你種傢子孫而糜爛不堪,那就用八千種傢兒郎的命去還債。攔下瞭,既往不咎;攔不住,那就繼續拿姓種的去填。若是種涼依舊能耐不夠的話,到時候就要輪到你種神通親自出馬,涼州關外戰事就不用摻和瞭,乖乖去姑塞州境內收拾爛攤子。

洪敬巖莫名其妙地死在龍眼兒平原後,數萬柔然鐵騎群龍無首,轉瞬間就被前線各大勢力瓜分殆盡。

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各有折損的北方草原大悉剔們,差不多都已經打起小算盤:大將軍種神通倒臺後,自己能撈到多少種傢的百戰老卒。在草原上,學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南朝文人坐而論道,大夥兒都覺得渾身別扭,可坐地分贓,人人熟稔。

北莽西線大軍按部就班地向南推進,速度不快,這支兵馬在十天之前,突然遭到一萬北涼龍象騎軍的兇狠阻擊,短短半個時辰之內,黃宋濮麾下六千先鋒騎軍就那麼拋屍戰場。從短兵相接到戰事收尾再到馬虎收屍,很多志在涼州的隴關權貴都覺得還沒緩過神。

其實也不能說全無征兆,在大軍由南朝姑塞州過境進入接壤流州版圖之後,己方馬欄子就跟北涼斥候硬碰硬死磕上瞭,很快就讓獲悉真相的北莽主將紛紛跳腳罵娘。好死不死的,竟然是涼州關外的白馬遊弩手跑來這裡撒野瞭!雖說已經拔營南下遠離廟堂,可主帥黃宋濮也好,手握南朝精銳騎軍的隴關系武將也罷,對於自傢後院的動靜,都不得不去關註那裡的風吹草動,不讓虎頭城一帶見到一騎北涼遊弩手的身影,是皇帝陛下在西京朝堂上的親口旨意,結果呢?董胖子的烏鴉欄子死絕瞭,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也死幹凈瞭,甚至據說連董卓的小舅子也把性命丟在瞭龍眼兒平原,到頭來白白讓那個姓李的北涼年輕校尉一夜之間名動草原,如今更是大搖大擺來流州北部耀武揚威來瞭!

黃宋濮是打老瞭仗的沙場名宿,所以當馬欄子的傷亡諜報不斷傳入帥帳後,就已經開始收縮陣線,也放緩瞭南下推進速度,顯然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支大軍,主心骨是舊南院大王黃宋濮,更是那撥在北莽南朝無法無天慣瞭的隴關豪閥。很淺顯的道理,大軍主力正是隴關各大甲乙兩字姓氏的嫡系。黃宋濮雖然還頂著北莽十三大將軍之一的頭銜,南院大王的帽子早就摘掉瞭,也是曾經隱退過的老頭子,但歸根結底,勉強稱得上黃宋濮嫡系的兵馬,不過就是三萬餘騎,比起如今貶謫到幽州戰場的柳珪還不如。

說實話,第一場涼莽大戰,董胖子親自主持大局的中線那邊是板上釘釘的勝勢,連虎頭城都打下來瞭,北涼大將劉寄奴的屍體都用棺材送回瞭南朝,形勢一片大好,而柳珪坐鎮的流州戰場好歹算是均勢,雖說戰損不小,可畢竟連龍象軍副將王靈寶都已戰死,隻可惜幽州那邊太拖後腿,大概是楊元贊真的太老瞭,竟然淪落到全軍覆沒的境地,給人在葫蘆口裡包瞭餃子,最後隻跑掉一支柔然鐵騎,這才導致北莽滿盤皆輸。所以在心底,隴關大大小小的豪族門第,並不覺得北涼邊軍真有什麼可怕的,尤其是比涼州騎軍和幽州步卒要天生矮上一頭的流州兵馬,除瞭在第一場大戰裡傷筋動骨瞭的龍象軍,還有拿得出手的一等精銳嗎?再怎麼瞪大眼睛去找,也沒瞭。所以這些傢夥幾乎人人憋著一口惡氣,尤其是陰魂不散的涼州遊弩手,越發惹人心煩。

拂曉時分,通宵未宿的一位老人在數名精壯扈從的陪伴下,緩緩走出那座戒備森嚴的牛皮營帳,來到一處小土坡登高南望。隨行眾人中,一名衣冠博帶如中原儒士的中年男子尤為引人註目,面對虎老威猶在的老人,也沒有半分拘謹意味。老人身材高大,須發皆白,披甲佩刀,毫無腐朽老態,大抵而言,年齡相差一個輩分的他們,氣勢相當。老人正是南朝屈指可數的大將軍之一黃宋濮,而儒士模樣的男子則是在北莽軍中名聲不顯的種涼。此人在北莽江湖是一等一的梟雄巨擘,從不曾聽說有領兵打仗的履歷,這次本該率領八千傢族精騎直奔姑塞州救火,不知為何會孤身繞道至此,任由八千種傢精銳直插南朝腹部。此次出兵涉及傢族興亡,種涼似乎未免也太過太兒戲瞭。

種涼趕巧,親眼見到那六千北莽先鋒騎軍的消亡,然後就打定主意不挪窩瞭,隨軍南下一待就待瞭這麼多天。在這期間,這位差不多能夠用“碩果僅存”四字形容的北莽武道宗師,還極有閑情逸致地親自出手瞭兩次,斬殺瞭四五十騎原本已經脫離戰場的涼州遊弩手。黃宋濮當年親自調教出來的馬欄子,在南朝邊軍裡名聲不算小,隻不過比起晚輩董卓的烏鴉欄子或是同輩柳珪的黑狐欄子,還是要遜色不少。這不是說黃宋濮的治軍用兵就輸給那兩人,既然老人能夠把持西京軍政那麼多年,能夠與北院大王徐淮南共分南北,自然不會是什麼尋常人物。隻是黃宋濮在這二十年裡南院大王的身份,遠遠重於大將軍,心思不得不向廟堂傾斜,既然做瞭南朝的當傢人,自然就得為整座西京謀取利益,為隴關姓氏和官場沙場兩撥同僚下屬爭取地位,久而久之,便很難再去邊關軍中親力親為,故而這次領軍南下,黃宋濮不由得百感交集。久疏戰陣,就算兵法韜略沒如何落下,可是很多細節,確實是無法像當年那般運轉如意瞭。

如果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六千先鋒騎軍就絕不至於膽敢冒失前突,擅自與一萬龍象軍展開撞陣,但這不是真正讓老人感到疲憊的地方,而是更不為人知的一些內幕。表面上是隴關子弟桀驁難馴,貪功冒進以至出師不利,事實則是黃宋濮本意就是讓戰力不盡如人意的那支先鋒騎軍作為誘餌,誘使流州騎軍深陷泥濘,老人早已準備好一萬親軍精騎蓄勢待發,隻等戰事稍稍僵持,就能夠在關鍵時刻增援戰場,最終一錘定音,一口吃掉那一萬龍象軍。哪怕是兩萬兵馬換一萬龍象騎,黃宋濮都是大勝,無論是虛頭巴腦的氣勢還是實打實的局勢,皆是如此。

但是相較那些蕩氣回腸的野戰主力對決騎戰,黃宋濮在這場隻能夠稱為轉瞬即逝的小規模接觸戰中,就發現自己有些力有不逮瞭。第一是高估瞭隴關系先鋒騎軍的戰力,低估瞭龍象軍的沖陣之勁,以至於等到一萬親軍的投入戰場,從原本的螳螂捕蟬變成瞭純粹的救援。更加致命的是在接下來的戰局預測當中,黃宋濮認為發動此次突襲的流州騎軍主將,也存有誘敵深入的念頭,所以用兵持重的黃宋濮在稍作猶豫之後,雖然讓一萬親軍精銳展開果決追擊,但是嚴令騎將不得脫離主力五十裡,也就意味著戰功大小,隻在五十裡路程之內。最後那名騎將帶給老人一個哭笑不得的真相:追殺五十裡聽命停馬後,剩下三千餘敵騎揚長而去,除瞭遠遠遊弋在戰場之外的數十騎白馬遊弩手,這支吃瞭熊心豹子膽的龍象軍,根本就沒有任何援軍!

哪有這麼打仗的?

跟黃宋濮打過交道的北涼邊關大將,虎頭城劉寄奴也好,原先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也罷,又如何仲忽之流,可都沒這麼失心瘋!

黃宋濮憂心忡忡,舉目遠眺,皺眉不語。

一襲襦衫的北莽大魔頭種涼瞥瞭眼老將軍的神色,笑道:“黃老將軍,隻要撇開臨瑤、鳳翔兩座軍鎮所在的廣袤西域,其實流州就這麼大點的地方,北涼用兵再奇,也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折騰不起大風浪的。哪怕密雲山口一役為北涼重新增添兩萬爛陀山僧兵,依然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黃宋濮搖頭道:“流州青蒼城有清源軍鎮數支徐傢邊軍精銳遙相呼應,又有鬱鸞刀的幽州輕騎幫忙撕扯戰線,所以無論是戰略縱深還是兵力對比,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劣勢。何況……”

種涼接過話頭,笑意更濃:“怎麼,老將軍也擔心西楚雙璧謝西陲和寇江淮,兩人果真都在流州戰場為北涼出謀劃策?”

老人坦然道:“我相信當世任何一位武將,都不能輕視這兩人聯手吧?”

豐姿儀態如畫卷上山林仙人的種涼笑道:“隻要流州兵力始終沒有匯聚一處,我相信都不會是老將軍的對手。現在的三萬龍象軍相比第一場大戰,雖然人數不減,也是從涼州左右騎軍抽調過來的精銳騎卒,可戰力仍是差瞭些。至於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青壯更是七拼八湊,很難去打那種硬仗,謝西陲的殘兵更是不值一提,否則清涼山和都護府也不會把兩萬爛陀山僧兵交付給他。滿打滿算,流州本土兵力,也就是七萬,老將軍麾下卻是足足十五萬之多,且隨時能夠從南朝邊境獲增援,隻要不是一戰即潰……”

說到這裡,種涼自嘲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一來是這話有些不吉利,二來是這種觀點太過荒誕。

流州不是戰場奇特的幽州葫蘆口,而黃宋濮也不是楊元贊,再者自顧不暇的涼州邊軍,再也無法騰出那麼多奇兵投入流州戰場。

老人一笑置之,道:“隻是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人,就讓閻震春、楊慎杏這些春秋老將都吃瞭大虧,現在流州年輕人更多,這讓我這麼個老傢夥,情何以堪啊。”

種涼想起那樁秘事,由衷地感嘆道:“薑還是老的辣。”

種涼偏轉視線,望向青蒼城以西的地帶。

北莽南朝一等一的步軍精銳步跋卒,從各座軍鎮臨時抽調而出,總計三萬餘人,直撲西域。

此時大概已經攻入鳳翔、臨瑤兩鎮瞭。

北涼曹嵬和鬱鸞刀兩支騎軍,也就徹底沒瞭退路。

隻是別說北莽南朝廟堂和這支西線大軍,事實上就連清涼山和懷陽關都護府都沒有想到,本該率領兩萬僧兵趕赴青蒼城的新任流州副將謝西陲,分兵兩路,悄然入駐鳳翔、臨瑤兩鎮,以逸待勞。

而流州將軍寇江淮,此時正領著麾下一萬雜牌輕騎,以奔雷之勢向北突進,然後在黃宋濮馬欄子有可能出現的極限距離之上,驟然停馬不前。

而略作休整之後繼續強勢前沖的那支騎軍,正是徐龍象麾下三萬精騎。

流州邊軍的野戰主力,傾巢出動!

秋風肅殺。

流州將軍寇江淮高坐馬背,瞇眼向北望去。

他和徐龍象曾經向都護府立下過一份軍令狀,就是在黃宋濮大軍推進到青蒼城下之前,最少對北莽西線大軍進行三次有力度的阻擊!

十天之前的那場萬騎奔襲,其實從雙方戰損而言,看似戰果斐然的龍象軍並沒有討到什麼便宜。北莽六千先鋒騎軍也許能算南朝邊軍精銳,但是流州不同於北莽西線大軍,北涼道絕不可能再從別處抽調兵力馳援,也就是說在流州這張賭桌上,寇江淮就隻有桌面上那麼多銀子,少一顆銅錢也是少。可是北莽黃宋濮卻能夠源源不斷地從傢中取來銀子,有足夠本錢,完全能夠小賭怡情,隻要大勝一次就大功告成。所以寇江淮先前的試探,必然有其深意,那就是讓黃宋濮這位北莽功勛老將原本緊繃的心弦,越發繃緊,然後幹脆利落地直接賭一次大的,賭的就是黃宋濮一松一弛間的那份懈怠。再就是涼州遊弩手雖然精悍絕倫,但終究不可能繞過那麼多黃宋濮麾下的青草欄子,刺探到北莽營寨的具體細節,寇江淮隻能用龍象軍去靠性命獲得這份軍情。他之前已經做好被徐龍象和李陌藩厲聲拒絕的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徐龍象和李陌藩都沒有提出異議,甚至極為擅長兵事的李陌藩還親自領著一萬龍象騎前去沖陣。事後寇江淮直言不諱,以黃宋濮和隴關軍馬那般粗糙不堪的安營紮寨,三千龍象軍將士,死得不值當。

當時徐龍象蹲在那頭巨大黑虎旁邊,隻是咧瞭咧嘴,沒說什麼,渾身浴血的李陌藩倒是有些臉色陰沉,卻也沒有遷怒寇江淮這位流州將軍。

寇江淮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迅速鋪展開北莽西線大軍的營寨設置。十五萬大軍,分為五座大營,主帥黃宋濮的三萬親軍居中紮營,騎步混雜。隴關某個甲字豪閥的嫡系兵馬單獨成營,雖然隻有兩萬騎,但是戰力不俗,都算是北莽典型的老子兵,幾乎人人披甲,甚至有數百健騎更是人馬俱甲,有瞭重騎軍的雛形,關鍵是無論養護還是輜重都自行負責,無疑是一支鑿陣利器。再就是三位乙字高門聚攏而成的四萬騎軍。這三座大營位於第一線,靠後兩座大營則是從南朝邊關六七座軍鎮抽調出來的四萬兵馬,還有一座北莽近二十年才興起的輜重營。按照當初李陌藩部陷陣龍象軍瞭望所得,大致是一百二十輛廂車,總計糧草約八百石,供給戰馬的黑豆在一千四百石上下。不過由於北莽騎卒南下叩關素來自行攜帶物資,加上每次大規模行軍皆有大量母馬隨行,所以這支輜重營的存在意義,隻是在遠離南朝邊關的青蒼城城下,大軍攻城久攻不下,才會派上用場,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歷史上草原騎軍遊掠中原邊疆地帶,尤其是秋季,一向很少出現致命的補給問題,反觀國力巔峰時期的中原騎軍每次主動北進,都需要憑借舉國之力支撐起那條脆弱的補給線。真正改變這種尷尬境地的中原君主,正是一統中原的離陽老皇帝趙禮,他的兩個決定造就瞭當今中原騎軍的鼎盛:一個是以君王當守國門的理由,拒絕一大幫文臣提出遷都廣陵道的建議,繼續以老太安城作為一國之都,同時訂立下極富魄力的一項國策,即對兩遼邊軍的扶持不遺餘力,不惜用廣陵道和江南道的巨大賦稅投入離陽北邊;第二個決定正是任由功高震主的徐驍帶兵出京,封王就藩於盛產大馬的西北,讓其直面北莽!

位於離陽遼闊版圖最北方的東西兩處邊防要沖,皆有一國之最精銳騎軍重兵戍守,加上中間地帶的薊州坐擁天險,老將楊慎杏曾經培養出號稱“獨步天下”的薊南步卒,又豈會是單純為瞭跟北涼燕文鸞爭口氣那麼簡單?理由很簡單,薊州邊防,根本就已經不需要大量騎軍,所以楊慎杏就算對騎軍情有獨鐘,也隻能順勢而為。

閉目養神的寇江淮下意識用手心抵住腰間涼刀刀柄,緩緩扭轉。

按照諜報,北莽營寨粗劣至極,草草挖出三道繞營壕溝,分別位於其後的那座纖薄柵欄更是可謂風吹即倒。麻繩綁縛木桿,繩結根本談不上講究,各營之間的通道本該整潔肅穆,士卒不得擅自走動串營,可是這五座軍營之間人來人往雜亂無章,毫無規矩可言。之前李陌藩麾下數百前突精騎,曾經一路開陣至北莽中軍大營不足一百五十步,親眼看到左右兩營手忙腳亂,導致營道之上擁堵不堪,雞飛狗跳。不說比較軍律嚴苛冠絕離陽的北涼邊軍,寇江淮自認西楚軍伍也要做得比北莽更好。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北莽騎軍的戰力孱弱,恰恰相反,正因為北莽草原習慣瞭騎軍的風馳電掣,對於這種近乎累贅的中原兵事習慣,很難如中原將領那樣刻骨銘心。

換由中原任何一支大軍對峙北莽十數萬鐵蹄,誰能有心思去探究北莽騎軍安營紮寨的紕漏?隻能靠依托險隘,或是靠死守巨城,即便是敢於出城野戰,也隻能靠重甲步卒結陣拒馬,靠密集弓弩殺傷敵騎。

寇江淮如此費盡心思,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北涼鐵騎即便對上人數占優的北莽騎軍,也會敢戰,能戰,且能戰而勝之!

寇江淮猛然睜開眼睛,冷笑道:“你們草原騎軍自大奉由盛轉衰起始,便不斷叩關北邊,欺負瞭中原整整四百餘年,視大城關隘如無物,好一個來去如風!”

寇江淮身後一萬騎開始向前推進,不急不緩。

這一萬騎,極為古怪,氣勢尤為雄壯。

北莽中軍大營帥帳,黃宋濮披甲按刀而立,氣定神閑,望向帳內那十數位年齡懸殊的萬夫長。其間既有親手扶植起來的心腹,也有幾大南朝隴關豪門的話事人,還有背景簡單憑借戰功攀升到當下高位的青壯武將。

黃宋濮沉聲道:“此次流州三萬龍象軍皆已出現,大概是明知守不住青蒼城,又不甘心將涼州西大門的清源軍鎮暴露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便想要孤註一擲,倒也省事!諸位都是身經百戰,不需要本將嘮叨那些雞毛蒜皮,隻需記得一事,我們兵力占據絕對優勢,那就要好好利用起來,除去後方輜重營按兵不動,其餘四營,火速拔營之後,騎陣不可拉伸過長,務必相互策應,決不可擅自冒進。我們這趟打流州,太平令贈有四字,小輸即勝!”

黃宋濮望向眾人,然後向北一抱拳道:“諸位!我黃宋濮年近古稀,當初連南院大王也請辭而去,若非戰事不利,今日也不會出現在這裡,我此生已是無所求,但是諸位當中,年紀最長者不過五十,官品最高之人不過南朝正三品!打下流州後,功勞最大者,且不論陛下如何犒賞,我黃宋濮的大將軍頭銜,先請拿去!”

帳內所有人頓時神色激昂。

擱在中原,浩浩蕩蕩十數萬大軍的緊急調動,絕非一時半刻能夠上陣。

但是北莽騎軍不同,當那些萬夫長各自匆忙返回營地後,四座大營,巨大的號角聲悠揚響起。

隻不過因為三萬流州精騎的出現太過匪夷所思,突進速度也太過迅猛,前方三營的擺兵佈陣仍是稍顯滯後,一定程度上丟瞭些許先機。

騎軍沖鋒,那股憑借戰馬的體重和奔速帶來的巨大貫穿力,以及為騎卒手中戰刀鐵矛帶來的恐怖侵徹力,都需要相當一段距離來醞釀。

甚至更進一步,在雙方都有足夠時間來展開沖鋒的時候,一方如果能夠恰好在沖勁巔峰時展開撞陣,另外一方隻要因為用力過猛而稍顯力竭氣衰,後者都要吃大虧。

各營之間的戰力高低,此時此刻一眼可見。

黃宋濮的親軍精騎最快整頓完畢,在中路前沿依次鋪展開層層鋒線。

隴關那位甲字豪閥的嫡系兵馬緊隨其後,但是數百騎裝備堪稱重騎的頭等精銳,並未露面。

數位南朝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騎軍,紛紛亂亂,雖無怯戰懼意,但是大戰在即,這種紊亂不整的精氣神,很容易影響到戰馬的步調。

騎軍之所以是騎軍,戰馬至關重要!

對於軍紀渙散的北莽騎軍,前任北涼都護陳芝豹一直譏諷他們為“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涼,每一匹戰馬,每一把涼刀,每一根長矛,好像都灌註瞭人屠徐驍一生戎馬積攢出來的老規矩。

沙場之上,武將無論功勛多寡,無論資歷深淺,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長戟馬槊,不得擅自披掛金銀鎧甲,不得獨出於鋒線之前!

一望無垠的廣袤黃沙大地,北涼鐵騎如廣陵江一線大潮,洶湧遞進。

已經披甲上馬的黃宋濮眺望遠方,握緊手中鐵矛,輕輕松瞭口氣。

所幸還剩下四百青草欄子潑撒在外圍四周,否則一旦被這支流州騎軍再悄無聲息地向前突進三裡,恐怕他們就沒有這麼好整以暇出營列陣的機會瞭,也許就要多出數千騎的傷亡。

黃宋濮轉頭瞥瞭一眼。

現在的情形還能接受,雖然仍有些倉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騎軍很難跟上中軍和左翼,隻不過北莽騎軍向來有一個傳統:三萬騎成一軍。即戰場之上,三位萬夫長率領三萬騎軍,形成一股野戰主力後,足以應付一切緊急狀況,是戰是撤,如何戰如何撤,誰誘敵誰擾陣誰鑿陣,或是交錯殿後,以及重輕騎之間的相互掩護,都可謂爛熟於心。

若說北涼騎軍像是規矩森嚴的私塾先生,那麼草原騎軍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黃宋濮看來,兩方都已達到各自戰力的極致,戰場之上並無高下之分,隻看各自主將的應變快慢!

黃宋濮高高舉起鐵矛,一夾馬腹,怒吼道:“兒郎們,隨我大破流州,殺入涼州!”

大將軍黃宋濮一馬當先。

北莽西線大軍各營所有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絕非北涼獨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遠在天邊的中原離陽兵馬,根本不算個東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涼邊軍,才配與我北莽鐵騎一戰!

第一場涼莽大戰,以攻城戰居多,北莽也的確攻破瞭涼州虎頭城、幽州臥弓城和鸞鶴城。

涼莽雙方的騎軍主力,大概都會覺得不夠酣暢淋漓。

那麼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密雲山口開始,到現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將來的涼州關外,騎戰不停歇!

敵我雙方,轟轟烈烈,盡死馬上!

在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處於優勢的北莽鋒線自然而然更為漫長,密密麻麻如蝗蟲過境。

黃宋濮接近兩萬嫡系親騎逐漸與左右兩翼騎軍拉開兩百步。

這兩萬騎嫻熟形成十個大型橫列,橫列與橫列之間相隔頗寬,大體上四列重騎在前,五列輕騎在後,唯獨有一列輕騎緊隨第一列重騎之後。

黃宋濮麾下所謂的重騎,是北莽草原一般意義上的精銳騎軍,不是北莽那位老婦人視為國之重寶的王帳重騎,不是北涼脂虎、渭熊這種名副其實的重騎軍,而是不同於輕騎騎卒的簡陋皮甲,所披掛鎧甲多是鱗甲內墊牛皮,仿制於大奉王朝那支自詡為“甲馬皆無雙”的騎軍裝束,甲片相連如魚鱗,重於鎖子甲,一般馬弓不能透甲,這類重騎軍的戰馬偶爾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騎卒持長槍,腰佩戰刀,也會有人擱置狼牙棒於馬鞍上。

涼莽騎軍之戰已經進行瞭二十餘年,北莽並不適合以騎擊步的那種聚散不定之策,面對知根知底的北涼邊軍,佯裝撤退更是隻會弄巧成拙。

就在黃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輕騎準備加速前沖,穿過重騎縫隙向前突進之時,異象橫生。

接下來本該是黃宋濮率先以那列輕騎用性命去阻滯北涼騎軍沖勢,然後交由身後四列重騎一鼓作氣鑿穿敵方陣形!但是原本齊頭並進的流州龍象騎軍突然變陣,而且變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萬騎竟然有意無意稍稍放緩沖勢,左右兩翼則在剎那間開始向兩側收攏鋒線,迅速加厚陣形,然後不再刻意保留戰馬腳力,驟然加速,幾乎是繞過瞭黃宋濮的中路大軍,插入方向,恰好是銜接疏散、陣形薄弱的三營交接地帶,這就像是要當場斬斷黃宋濮部主力之外的兩條胳膊!

太快瞭。

早有預謀!

遭逢變故,黃宋濮沒有絲毫猶豫,繼續領軍奮勇向前,哪怕被兩股龍象軍在間隙中成功鑿穿陣形,己方僅中軍大營就留有一萬精悍步卒駐守,絕無炸營隱憂。一旦雙方撥轉馬頭再度沖鋒,隱藏在左營中的那支實力最接近王帳鐵騎的數百重騎,隻要趁機殺出,說不定就能將其中一股龍象軍徹底擊潰!

如果說左右兩股北涼騎軍的沖陣充滿瞭刁鉆氣息,那麼雙方中軍的兇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帶水的硬碰硬。

先是黃宋濮那一列輕騎加速穿過縫隙急速向前,丟擲標槍,這些輕騎皆是南朝邊軍中膂力出眾之輩,五十步內,標槍之勢,威力勝出馬弓無數!

幾乎是一個照面,三百騎龍象軍就當場墜馬而死。

但是北涼騎軍第一排鋒線依舊齊頭並進,人人臉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他軍伍如何,這個道理,徐傢將士從中原春秋一路帶到西北邊塞,已經傳承瞭足足四十來年!

這列北莽輕騎在標槍之後,或抽刀出鞘或丟套馬索,面對那一排長槍橫放如林,同樣悍不畏死。

與北涼邊軍爭生死,如何才能讓自己活下來,北莽南朝邊軍也經歷瞭整整二十年!

僅一個擦肩,近千北莽輕騎就被一槍撞死於馬背之上。

那些輕騎接下來還要面對之後的一列列龍象軍鐵槍。

這註定是十不存一的慘烈結局。

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騎軍撞陣。

沒有什麼馬弓互射,沒有半點花哨招式。

因為這一列輕騎的毅然犧牲,涼莽雙方的第一次長槍互撞,使得黃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騎軍占據先天優勢。

黃宋濮與身邊依次排開的近百騎貼身扈從,大多數都是毫無懸念地一槍撞敵下馬。

騎軍撞陣之中,落馬者必死無疑,這是邊關鐵律。

騎軍沖鋒,鐵槍開陣,極為忌諱一槍貫穿敵人身軀,即便能夠快速抽出,仍是會貽誤戰機,生死一線,容不得任何馬虎,況且兩軍相互鑿陣,可不是隻有一排鋒線,否則“鑿”之一字從何說起?

一擊斃命的同時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後的保證。

大將軍黃宋濮一手帶出的嫡系騎軍,畢竟是南朝邊軍裡數得著的頭等精銳,除去第一列輕騎的傷亡極其慘重,接下來三列重騎與流州龍象軍的互換戰損,僅是稍占下風。

悄無聲息之間,最後一列重騎已經位於最後,四列輕騎越過那列鋒線快速突進。

因為黃宋濮深知戰場之上,最後那一口氣,不能墜!

左翼一萬龍象軍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將作為錐頭,悍然開陣,位於這種陣形的前方騎軍,無一不是先鋒營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線大軍對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場交手後,更是恨得牙癢癢。

大概整座北涼邊軍,也隻有此人能夠如此特立獨行,手持一桿鐵槍,左右腰間佩劍懸刀,馬鞍兩側更是皆掛戟囊。

此人正是在北涼邊軍中驍勇善戰卻聲名狼藉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藩!

這一萬騎的突破口,正是黃宋濮部中軍與隴關甲字豪門的嫡系騎軍,大概是沒有人預料到北涼邊騎竟然會避免正面作戰的緣故,一萬騎的鑿陣,顯得勢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遊刃有餘。

另一股龍象輕騎的插入,更為輕松。幾股由南朝乙字高門匯聚而成的騎軍,匆忙出營,本就與中軍陣形存有間隙,瞬間就被一萬騎在側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給殺掉一千多騎。若說雙方萬人規模的正面撞陣,殺敵千餘,不會顯得如何出奇,甚至擱在習慣瞭不死不休的涼莽戰場上,都談不上慘烈二字。但是當下這種純粹屬於擦身而過的沖鋒陣形,兵力處於優勢的一方還會折損千人,就有些荒唐瞭,足可見北莽南朝邊軍的二等精銳,遇上曾經被譽為涼州邊軍輕騎第一的龍象軍,哪怕北莽騎軍求戰欲望強烈,毫無怯意,仍然是有心無力。

如果說龍象軍左右兩翼騎軍避重就輕的突入,已經足夠匪夷所思,那麼龍象軍在接下來的表現更是讓北莽西線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鑿開陣形後,本該各自撥轉馬頭,展開第二次沖鋒,這才是之前涼莽騎戰二十年的題中之義,但是讓北莽左右兩營騎軍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瞭: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龍象軍副將的統領下,兩萬騎軍竟是直奔北莽大營而去!

北涼鐵蹄輕而易舉踏破北莽營寨簡陋的拒馬防線,擁入大營之後,尤為熟門熟路,如在自傢門院閑逛,輕騎長驅直入,沒有絲毫滯留,兩股洪流逐漸並攏,往後方那座戰力孱弱的輜重營迅猛殺去!

相比之下,與黃宋濮中軍展開撞陣的中路龍象軍,戰損最大,鑿陣速度也最為緩慢,戰場上雙方都拋下瞭兩千多具屍體,龍象軍稍稍兩千出頭,北莽接近三千,這種互換,已經足夠堪稱壯烈。

一身鐵甲滿是血跡的黃宋濮已經停馬站在末尾處,抖落槍頭鮮血,老將軍勒馬轉身,瞪大眼睛,瞬間領會龍象軍的真正意圖,怒吼道:“完顏銀江!不用去管敵軍左右兩翼,拼死纏住這支中軍,不要讓他們流竄入營!”

北莽左右兩營騎軍本就憋屈,原本與兩股龍象輕騎錯身之後,繼續前奔,要與主帥黃宋濮大軍會合,聽到老將軍的怒吼之後,從隴關大貴族出身的完顏銀江到那些麾下萬夫長千夫長,紛紛醒悟。今天這場仗,註定跟以往不太一樣!故而也顧不得陣形,雙營騎軍先鋒急速轉身,尚未與中路龍象軍失之交臂的尾部騎軍則開始斜插過去,試圖將其一寸寸攔腰截斷,如剁長蛇!一旦某支騎軍喪失陣形,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瞭速度,陷入泥潭後,就隻能束手待斃瞭。

龍象軍的驍勇善戰毋庸置疑,可畢竟不是金剛不壞的神仙,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依舊所向披靡。

面對這種困境,中路龍象軍毫不猶豫地做出瞭壯士斷腕的舉動,位於兩翼鋒線的千餘騎,第一時間向外撒開去,無形中與居中的大股騎軍拉開大段距離,以此來拖延兩側北莽騎軍的亡命沖撞。

毅然偏移陣形的這一千騎龍象軍,是在用性命換取主力騎軍的穩固陣形。

不斷遠離主力的那外圍兩側一千騎,竭力狂奔,在龍象軍騎卒的驅使下,心有靈犀的戰馬根本不計體力。

充滿飛蛾撲火的壯麗。

不斷有龍象軍輕騎被北莽騎軍的長矛捅落馬背,然後被後邊的北莽蠻子用戰刀輕輕一抹,就挑起一顆頭顱。

有被北莽騎軍用套馬索扯落馬背後,一路拖曳,血肉模糊。

不成體系各自為戰的這支龍象軍千騎,面對源源不斷的北莽敵軍,必死無疑。

有一騎在被北莽一根長矛刺在肩頭後,搖搖欲墜的同時,仍是一槍捅爛瞭迎面敵騎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騎北莽蠻子撞落下馬,最後身體尚未墜地,就被馬術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騎軍大幅度彎腰劈下一刀,砍下瞭頭顱。

攔不住瞭。

率領主力轉身再戰的黃宋濮重重嘆息一聲。

老將沒有想到這次龍象軍真正的意圖,竟然會是那座作為糧草重地的輜重營,更沒有想到他們對自己大營的內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瞭。

龍象軍左右兩翼的突陣,中路主力的鑿陣,以及其中那一千騎龍象軍的犧牲,皆是如此。

讓這名戰功煊赫的北莽老將措手不及!

黃宋濮突然轉頭望去。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

黃宋濮對身邊一名扈從沉聲道:“傳令下去,營中步卒一律出營結陣於大營南方!命左營大軍隨我們中路一起追殺龍象軍,各自繞營而過,盡快纏住敵軍!不用貪功,若是龍象軍試圖分路撤回青蒼城,務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騎軍!還有,讓完顏銀江率軍阻截後方那一萬騎,應該是流州將軍寇江淮的騎軍,流民青壯居多,夾雜些許涼州邊軍而已,戰力不值一提。”

黃宋濮突然補充道:“對瞭,告訴完顏銀江,小心徐龍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軍之中,其餘事情不用考慮!”

與此同時,黃宋濮身邊一位披掛一副尋常鎖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將軍不放心,我去完顏銀江身邊,順便領教一下那位萬人敵徐龍象。”

黃宋濮瞥瞭眼這位種傢二當傢,點瞭點頭。在種涼一騎遠去之後,黃宋濮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並沒有絲毫氣餒,一座無關大局走勢的輜重營存亡與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蘊還經得起這種損耗,隻要中軍與左營騎軍成功截下一股龍象軍,將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數,甚至隻需要是五六千騎,這場仗就是己方小勝——真正意義上的小勝,而非太平令所謂的小輸即小勝!

為瞭保證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輜重營大開殺戒的龍象軍,黃宋濮和那支南朝隴關系二等精銳騎軍分別繞營北去。龍象軍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竄,必然要南歸青蒼,若說人人騎馬的龍象軍為瞭避開追殺,膽敢從營帳林立的軍營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尋死路瞭,隻能被兵力依然占據絕對優勢的南朝邊軍來一個甕中捉鱉。一旦完顏銀江部頭等邊軍精騎打爛那支寇江淮部援軍,就更是穩操勝券,這座大營就會是兩萬多龍象軍的墳地!

黃宋濮相信龍象軍副將李陌藩還不至於如此昏聵。

事實上闖入敵營的龍象軍動向都在黃宋濮預料之中。

三股騎軍匯流的龍象輕騎,面對北莽輜重營自然是毫無懸念地砍瓜切菜,見人馬便殺,見糧草便燒,之後便由北面出營,然後並未分兵兩路,而是保持陣形,一同沿著北莽大營左側外圍往南直下,剛好遇上兵力眾多的三萬八千多騎隴關乙字騎軍。而仍有一萬六千人的黃宋濮嫡系主力精騎,在稍稍繞出一段遠路後,也開始從後方疾馳而來。

再往南,北莽西線大軍的步卒也開始出營結陣,已經開始不斷向右方移動,堵截那支即便能夠順利鑿陣南下的北涼騎軍。

更南邊,是以兩萬餘甲字豪閥精騎對陣寇江淮部一萬北涼末等騎軍。

按照這種情形,龍象軍主力想要越過三道防線,同時還要避開黃宋濮精銳騎軍的追殺,絕對要付出慘重代價!

完顏銀江策馬前沖的時候,真是志得意滿,已經在想象不久之後自己一手拎著北涼徐龍象的頭顱,一手提著寇江淮的腦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龍椅的西京廟堂,成為王朝第一位憑借軍功封王拜侯的邊軍大將!

這位正值壯年的南朝豪閥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聲道:“北涼黃蠻兒,寇江淮!你們二人的頭顱何在?!”

流州臨瑤、鳳翔兩鎮是姓北涼徐還是北莽慕容,差一點就更換瞭城頭旗。

原本以流州副將身份兼領鳳翔鎮兵權的馬六可,本是鳳翔地頭蛇出身,迫於形勢才依附清涼山,之後便反復無常,與朱魍多有勾連,最終在去年被龍象軍副將王靈寶領兵圍剿,馬六可嫡系騎軍幾乎損失殆盡,馬六可本人則不知所終,未見屍首。在臨瑤軍鎮擔任城牧的蔡鞍山,則要安分守己許多,加上曹嵬部騎軍兩次途經臨瑤軍鎮,以及謝西陲頂替馬六可統轄兩鎮兵事,蔡鞍山便徹底閉門謝客,退出官場。

在這種情況下,本該率領兩萬爛陀山僧兵趕赴青蒼城的新任流州副將謝西陲,在過鳳翔臨近臨瑤的半途中,突然分兵,親自領半數僧兵回到鳳翔軍鎮,剩餘一萬僧兵則交予那位六珠菩薩,屯兵臨瑤軍鎮。對此那尊爛陀山女子菩薩並非沒有異議,畢竟兩萬僧兵增援青蒼是清涼山和都護府都欽定的決議,沒有年輕藩王或是褚祿山的親手軍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線!如今無論是那座爛陀山還是她本人,都已經與徐傢綁在一根繩上,她哪裡敢如此畫蛇添足,萬一貽誤戰機,一個北涼新人謝西陲大不瞭以死謝罪,可她就要連累西域萬千信徒一起陷入萬劫不復的淒慘境地。為此她和那名年輕副將產生過一場針鋒相對的爭執,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費兩萬僧兵留在遠離青蒼主戰場的兩鎮之中,有何意義?!難不成是春秋不義戰裡屢見不鮮的隔岸觀火?可你謝西陲當真以為這兩萬僧兵是你的嫡系兵馬瞭?想要擁兵自重,待價而沽?

當時謝西陲隻是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戰場變化瞬息萬變,勾連西域和北涼的臨瑤、鳳翔兩鎮,看似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無,但是在有些特殊態勢之下,極有可能成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為截斷鬱鸞刀部幽騎和曹嵬部騎軍後退路線的“險隘”,還能夠讓兵力從來不是問題的南朝邊軍,舒舒服服以兩座軍鎮作為依托,對孤懸塞外的青蒼城,鋪展開足夠廣度的進攻線。原本兩鎮不足以成為流州戰事的轉折點,但是目前有利於流州的大好形勢,反而凸顯出瞭兩鎮的潛在戰略意義,真正讓北涼謀士李義山的舊有方略發揮出瞭作用。

女子菩薩佛法精深,卻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謝西陲還是在廣陵道戰場大放異彩的年輕兵法宗師,她自認無法說服他,但是她也絕不敢將整個西域佛門的安危系於那年輕人一身。面對堅持己見的謝西陲,她隻能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他們一起帶著兩萬僧兵趕赴臨瑤軍鎮,同時讓僧兵中一位身份隱蔽卻身具佛門金剛神通的中年高僧,臨時以斥候身份火速趕赴青蒼城內的流州刺史府邸,匯報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涼山和都護府來不及回復此事,隻要刺史府邸肯點頭,她就答應謝西陲的分兵入鎮一事。

但是謝西陲直言不諱地告訴她,流州青蒼城那邊,刺史楊光鬥也好,甚至陳亮錫也罷,都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擅作主張,何況也未必來得及。

於是兩人當時就陷入僵局。

最終破局,是一頭刺破雲層停在謝西陲手臂上的神駿海東青!

流州戰事已起,涼州戰事也即將拉開序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這頭褚祿山親手熬養出來,然後這些年一直追隨年輕藩王的海東青,竟是以年紀輕輕且遠離兩座戰場的謝西陲,作為唯一聯系對象!

那一刻,她心情復雜,無言以對。

謝西陲沉聲告訴她:“此事功過,我一人當之!”

年輕人又加瞭一句:“北涼王也堅信,我流州副將謝西陲,一人可以當之!”

她這才默認瞭他的兵馬調度,兩萬體魄雄壯且悍不畏死的爛陀山僧兵,分兵入駐鳳翔、臨瑤兩鎮。

此時此刻,一襲白色袈裟卻滿頭青絲的女子菩薩站在臨瑤軍鎮的城頭,看著城外那些在數千騎軍護送下趕來攻城的北莽萬餘精銳步卒,她如釋重負。

賭對瞭。

北莽確實意圖偷襲兩鎮!

即便是她這樣的兵事外行,也清楚僅憑兩鎮之前不斷抽調出去導致愈顯薄弱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兩鎮。她對涼莽雙方邊軍一些主要精銳,還算有些大致瞭解。比如涼州關外的大雪龍騎軍和白馬遊弩手,幽州境內的燕文鸞部步卒,流州的龍象軍。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據說能夠跟幽州步軍掰手腕的步軍,以及那位董胖子的烏鴉欄子,或是已經覆滅在流州的那支羌騎,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鐵騎,等等,她都有所耳聞。

在這之外,也有一些兵馬她同樣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邊軍中比較“鶴立雞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騎軍禍害中原將近八百年之久,從未聽說過草原有過善於攻城的兵馬,從來都是要麼繞過那些雄關險隘和高城大鎮,要麼一直都是草原騎軍主動尋求中原邊軍的野戰主力,將其一舉殲滅,使得那些邊關城池都失去原有戰略意義。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樣,除瞭董卓私軍裡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邊軍在數座軍鎮裡都屯紮有一種特殊兵馬,那就是步跋卒。他們絕不同於尋常步軍,其待遇不輸於中原歷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義山曾經對這支兵馬有過這樣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為南院大王黃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澗,最能逾高超遠,輕足善走。山谷深險之處,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輸中原頭等銳士。”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瞬間眼神冷冽,隨手將一具披掛甲胄的屍體高高拋出城外,正是試圖伺機而動的臨瑤城牧蔡鞍山!

北莽顯然有備而來,早已說服蔡鞍山暗中歸順南朝,裡應外合,臨瑤軍鎮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謝西陲就告訴她,盯緊蔡鞍山,隻要有絲毫風吹草動,錯殺好過不殺!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墜地的屍體,喃喃道:“以前總覺得兵書上所謂的‘用兵如神’,都是讀書人出身的史傢胡亂吹噓,如今看來,是我井底之蛙瞭。”

那個年輕人不但預見瞭北莽意圖染指兩鎮的結果,而且通過那隻海東青,向曹嵬部騎軍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應鬱鸞刀部幽州騎軍,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滲入流州邊關的北莽邊軍!

這份膽識和魄力,真是讓身處同一陣營的她都感到悚然。

萬一萬一,事到臨頭,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將,就恰恰能夠將這個成真的萬一,原封不動還給北莽。

她不覺得這是什麼瞎貓碰到死耗子。

練武之人,有驚才絕艷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為那種不世出之英雄。

在西域三鎮北涼最偏遠的鳳翔軍鎮城頭之上,謝西陲身披甲胄,手按涼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這種裝束,這名相貌儒雅的年輕人,更多還是給人一種讀書人的感覺。

他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低聲道:“寇江淮,你早年說過總有一天,要在一場騎戰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騎軍欺負步軍!”

離陽王朝後世評價,自大奉王朝以來,堪稱儒將者,以春秋兵甲葉白夔奪魁,葉白夔之後,當屬陳芝豹。

陳芝豹之後,謝西陲,儒將第一!

三人各領風騷,並無高下之分。

可能是當時僅有謝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廟堂高位的緣故,這份蓋棺定論,並不一定能夠完全服眾。

但即便如此,謝西陲在後世兵傢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經足夠分量。

對此,遲暮之年的謝西陲隻是私下對至交好友笑言:“用兵之奇,我遠不如寇江淮。”

謝西陲,寇江淮。

大楚雙璧!

如今則是北涼雙璧。

一支人數並不占優勢的騎軍,想要一鼓作氣鑿穿間距恰當且銜接緊密的三道防線,尤其是其中兩道防線同為大規模騎軍,一般情況下,無異於癡人說夢。

如果再加上身後有將近兩萬精騎咬尾追殺,大概已經完全可以用“死地”二字來形容處境。

就是在這種極端險峻的形勢下,一路向南奔襲的龍象軍開始變陣,槍矛多半都已毀棄的先鋒騎軍稍稍收攏鋒線,以一馬當先的李陌藩為首,人人抽刀出鞘,以錐形開陣,顯然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越過乙字隴關豪閥的三萬八千騎。與此同時,大致在龍象軍陣形中段位置,拉伸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放緩戰馬奔速的萬餘青壯騎軍集中在後方,幾乎人人槍矛俱在,以正常的騎軍撞陣姿態,鋪出一排排槍矛橫出的凌厲鋒線。

前者開陣,更多是用以撕裂敵方陣形,同時最大程度阻滯北莽騎軍的速度,後者兇狠撞陣,則是更為生死相搏。

不遠不近剛好能夠咬住這支龍象軍後背的黃宋濮部騎軍,在那位北莽大將軍的親自率領下,沒有竭力前沖,而是在龍象軍變陣的同時,陣形亦是悄然變化。騎陣中間薄兩翼厚,一來他們戰損最大,加上先前繞行至大營北方截斷龍象軍北退之路,騎卒與戰馬都有些疲憊,一鼓作氣之後,便需要借此機會重新蓄勢。再者聯手南朝乙字高門的嫡系騎軍進行南北夾擊,一旦他們沖得太快,碰上穿過龍象軍陣形的己部騎軍,就會造成己方對撞的尷尬局面,反而容易相互掣肘。所以黃宋濮部騎軍如洪流遇到江心砥柱,有意讓出正北方的大片地帶,以便友軍撥馬轉身,到時候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兩支騎軍,陣形瞬間就能夠變成中腹兩翼皆厚重的絕佳情景,配合南邊那座由出營步卒構成的拒馬陣,肯定能夠對那支鋒芒一挫再挫的龍象軍造成相當可觀的殺傷。

但是北涼流州邊軍原本已經流露出全軍覆沒的跡象,在寇江淮部騎軍與完顏銀江部兩萬騎的相互鑿陣之後,形勢急轉直下!

兩萬氣勢洶洶的南朝頭等邊軍精銳,本以為是一場簡簡單單便能撈取滔天戰功的勝仗,不承想在碰撞之後,根本就是兵敗如山倒!

寇江淮和一名身披奇怪紅甲的年輕武將並駕齊驅,勢不可當!

兩騎是如此,他們身後萬騎更是如此!

若非隱藏在完顏銀江身邊的種涼出手相救,完顏銀江恐怕就要被那名身穿符將紅甲的年輕人一槍貫胸而過!

若非那名在涼莽戰場贏得萬人敵稱號的年輕人並無戀戰心思,恐怕就算種涼想要保住那位隴關貴族領頭豪閥的二號人物,也殊為不易。

但是身處戰場之中的種涼也感到心驚膽戰。

這一萬騎的戰力怎麼可能是北涼末等騎軍?!

當之無愧的龍象軍主力還差不多!

完顏銀江部兩萬精騎就像是一幅被利器撕開的綢緞,戰損極大,相互錯身之後,竟是躺下瞭三千多騎。

這種重創簡直是匪夷所思。

牽一發而動全身。

完顏銀江部精騎莫名其妙的不堪一擊,直接導致北莽西線步卒防禦陣線的人心浮動,因為隻要北面龍象軍順利南下,就會形成兩支騎軍對一支步軍南北夾擊的態勢。

這對於在草原上隻有末等男子才會淪為步卒的那座大型方陣而言,足以致命。

剎那之間,形勢互換,勝負易手!

數座隴關乙字高門集合而成的將近四萬騎軍,雖然依舊咬牙阻截南下龍象軍,但面對一支人數依舊達到兩萬五千多人的北涼騎軍,自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斬殺敵騎不下三十人的李陌藩的鐵槍早已崩斷,馬鞍兩側的四十餘枚戟囊更是短戟用盡,北莽輜重營內四十餘具屍體,無一例外頭顱上都插有一支短戟!

當作為騎陣錐頭的李陌藩率先成功殺穿敵陣時,滿甲鮮血。

這位龍象軍副將當時身後看似是兩萬五千多騎龍象軍,其實準確說來不足一萬五千騎,因為其中夾雜有戰力遠遜龍象騎軍的寇江淮部一萬人!

那一萬名膂力出眾且從始至終都在養精蓄銳的流民青壯騎軍,長槍所過之處,盡是北莽騎軍的落馬屍體。

寇江淮這一手偷梁換柱,正是這場從頭到尾都給北莽騎軍荒誕感覺的戰事,真正的關鍵所在。

事實上先前這一萬人始終跟隨在左翼兩股龍象輕騎身後,從破陣到入營,再到現在的南下,戰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戰事初期,兩翼龍象軍最早的破陣太過輕松,所以並未被北莽看破他們的身份。

於是在眼下的戰場之上,北莽大軍陷入無比尷尬的滑稽境地。

最南方的完顏銀江部騎軍給打得精氣神半點不剩,上至主將完顏銀江下至普通騎卒,人人倉皇失措。

然後是陣形尚未徹底凝聚成勢的步軍方陣,北莽南朝邊軍的頭等步卒,兩萬餘步跋卒都已抽調去奇襲鳳翔、臨瑤兩鎮,這支匆忙出營結陣的步軍,多是披掛輕質皮甲而已,畢竟不是中原歷史上那種專門針對草原騎軍的重甲步卒,而且這支步軍的初衷是用以攻打流州青蒼城,怎麼可能用來抗拒北涼騎軍的正面沖鋒?對於這種步騎之戰,北莽步軍無論是裝備還是素養,都顯得異常生澀稚嫩。以步卒身份下馬作戰,本就是北莽草原男子的軟肋,對於用不順手的步弓重弩,更是天然陌生,突然要他們站著不動面對一支北涼鐵騎的沖撞,那種別扭至極的不適,可想而知。

更北方,是已經與龍象軍擦肩而過的乙字高門部騎軍,最北方,則是讓出中腹的黃宋濮部嫡系鐵騎。

本該同氣連枝的完整防線,支離破碎。

北莽兵力依舊占優,可是涼莽雙方的士氣,天壤有別!

李陌藩舉目眺望那相隔一座北莽步軍方陣的寇江淮部騎軍,那才是貨真價實的龍象軍主力。

這位武將扯瞭扯嘴角,舉起涼刀,輕輕一旋。

他身後一萬多龍象輕騎根本就不理睬那座步軍大陣,在步陣邊緣畫弧繞行,輕松南下。

李陌藩聽到一個嗓音後,突然錯愕轉頭。

在正面撞陣後還剩下八千流民青壯的身後騎軍,有一騎竟是筆直撞向北莽步軍方陣,長槍向前,怒吼道:“流州鐵騎!願死者!隨我死!”

臉色冷漠的李陌藩放緩馬速,始終轉頭北望。

那個傢夥瘋瞭不成?

今日戰事首尾,都出於寇江淮的縝密部署,本來到目前為此,一切都在寇江淮的算計之中,可那位流州將軍可從沒有讓流民青壯主動赴死一說!

要知道這種擅作主張畫蛇添足的大膽行徑,戰後軍功全無不說,按照北涼軍律,輕則降低品秩,重則斬首示眾!

在李陌藩視野中,隻見那一騎在即將撞上北莽步軍拒馬槍之際,猛地勒緊馬韁,那匹出自纖離牧場的甲等戰馬,驟然高高躍起,越過前兩排向前傾斜的拒馬長矛,連人帶馬一撞而入!

重重墜落的戰馬鐵蹄,當場踩踏死一名北莽步卒。

不堪重負的戰馬雙膝折斷,那名流州騎卒手中鐵騎兇狠遞出,竟是一槍接連捅穿三名步卒的胸口!

落地後的流州騎卒雙手握槍,向前狂奔。

在他身後,那一條騎軍鋒線,面對正前方那座寒光閃爍的北莽拒馬陣,人馬皆無絲毫退縮,就那麼筆直撞去!

那一匹匹北涼戰馬就那麼被尖銳長槍捅死。

騎軍面對嚴陣以待的步軍方陣,想要正面開陣,前排先鋒騎軍必死,這是板上釘釘的結局,隻有這樣,才能一點點打破步軍陣形。

除瞭用騎卒和戰馬的性命去填,沒有任何捷徑可言。

八千流州騎,撞陣!

到最後,竟是無一人跟隨龍象軍繞陣南歸。

北莽步軍拒馬步陣第一排,許多長矛之上,流州人馬皆掛屍而亡!

一些長矛更是掛有兩具屍體。

步陣在這種源源不斷的撞擊之下,不得不向後退縮。

戰馬沖鋒之下的那股巨大慣性,許多拒馬槍都被崩斷,哪怕許多流州騎卒被步弓重弩射死在陣前,可是很多戰馬憑借慣性,依舊是蠻橫地撞入陣中,開始有北莽步卒被直接撞死在陣中。

這座北莽步軍方陣哪裡見識過這般不計傷亡的騎軍沖鋒,原本還算密集穩固的大陣終於瀕臨潰散。

如果這座步陣是中原版圖上那種天生就是為瞭克制草原騎軍的重甲步卒,是那種鎧甲與戰術皆登峰造極的重步陣,那麼在疊陣前提下,拒馬長矛與多排立盾疊加防禦厚度,輔以弓弩交替輪換,那麼即便這支流州騎軍以悍不畏死的姿態打亂前方陣線,可僅憑不斷倒地斃命的戰馬屍體本身,就足夠形成新的一道天然防線,與此同時,整座大陣有序後移數十步,同樣不惜以性命換取緩沖時間和戰略地帶,那麼即便大陣短時間內無法佈防到最開始的牢固程度,但對於後續沖鋒騎軍的持續殺傷力,依舊可謂驚人。

隻可惜,這裡不是密雲山口一役,北莽步軍主將也不是將拒馬戰術運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謝西陲。

此時此地,前方拒馬槍陣破碎不堪後,加上那名最先撞入陣中的流州騎卒拼死攪亂,後邊的北莽弓弩步卒就徹底茫然瞭,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更致命的還在這座血肉模糊的戰場之外。

李陌藩麾下的龍象騎軍沒有轉頭幫忙流州騎軍,而是徑直南下,沖向試圖支援步陣的完顏銀江部騎軍。

而寇江淮和徐龍象親自領軍的龍象騎主力,則毫不猶豫地向北疾馳,向步陣後方撞去。

李陌藩不再轉頭望向那座屍體累積的戰場。

那名年輕流州騎將,他並不陌生,名叫乞伏龍冠,好像是年輕藩王親自從北莽帶入北涼的幸運兒。一開始在龍象軍擔任過伍長,後來去瞭茯苓軍鎮升任都尉,第一場涼莽戰事裡的牙齒坡一役,正是這名都尉打亂瞭涼莽雙方皆想誘敵深入然後一舉殲敵的精心部署,讓北涼都護褚祿山和當時的南院大王董卓事後都哭笑不得,所以年輕人一下子名動涼州關外。戰事結束後,因為龍象軍在流州戰場上傷亡極重,同時寇江淮作為名義上的流州將軍,也需要一支自己的嫡系兵馬,乞伏龍冠就被從茯苓軍鎮抽調到流州,成為寇江淮麾下的三名騎軍校尉之一。

李陌藩忍不住心想,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個刺頭人物。

他甚至打算,這小子如果能夠僥幸活下來,多半是甭想當官瞭,要不然到時候自己厚著臉皮去跟年輕藩王求個情,好歹把這小子的命保住,再悄悄丟到自己手底下當個親軍統領?

在龍象軍主力的馳援之下,本就搖搖欲墜的北莽步陣從最早的足足將近兩萬人,十不存一!

步軍一旦被騎軍破陣,便是如此。

可是八千流州騎軍也僅剩三千騎而已。

那名渾身浴血的年輕騎將乞伏龍冠,是被殺神一般的徐龍象從屍體堆裡彎腰抓起的,兩人共乘一騎南返。

傷亡慘重的三千流州騎軍,在寇江淮親自調度的主力龍象騎軍掩護下,撥馬撤退。

完顏銀江麾下騎軍在李陌藩部龍象軍的劇烈沖擊之下,陣形被搗爛得稀稀疏疏,最終還是沒能夠與北方的黃宋濮主力大軍形成包圍圈,隻能眼睜睜看著這支流州邊軍突圍而去。

南歸途中,在白馬遊弩手回稟北莽主力並無追擊意圖後,這支流州大軍停馬暫作休整。

徐龍象、寇江淮和李陌藩三人碰頭,站在一起分別喂養各自戰馬。

李陌藩瞥瞭眼遠處聚集在一起的那股流民青壯騎軍,收回視線後,望向神情凝重的寇江淮:“這場仗,算是大勝吧?預期的北莽蠻子輜重營已經給咱們打沒瞭,至於騎軍互換,大致是以一換二,也在承受范圍之內,而且最後還一口氣把黃老兒那支攻城步軍也吃掉瞭,這筆賬怎麼算都是賺的。”

寇江淮面無表情地點瞭點頭。

李陌藩嘆瞭口氣:“你之前坦言這場仗,必然會是先死龍象軍,再死流民騎軍,除瞭阻滯黃宋濮南下步伐,還能以此來練兵,兩不耽誤,以免在最後一場戰事裡,那些流州雛兒拖龍象軍的後腿。可是給那小子一折騰,後死是後死瞭,可死得也太多瞭些,到頭來損失瞭整整七千騎。寇江淮,你接下來怎麼辦?你隻有這麼點兵馬,行不行?”

徐龍象突然說道:“撥出七千龍象騎給寇將軍。”

寇江淮搖頭道:“不用。”

徐龍象沉聲道:“七千騎劃給你後,不用還。”

寇江淮笑瞭笑,說瞭句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如果是在廣陵道,別說劃撥給我七千人,七萬人我也收,而且打死不還。但是在這裡,就算瞭。”

徐龍象想不通,也就懶得想瞭。

李陌藩會心一笑。

這位流州將軍瞇起眼:“我寇江淮有那流民出身的三千騎,足夠瞭。”

李陌藩問道:“那小子怎麼處置?我估摸著要是據實稟報給都護府,夠嗆啊!”

寇江淮淡然道:“紙是包不住火的,真要想讓乞伏龍冠活命的話,就隻能據實稟報上去。”

徐龍象猶豫瞭一下:“我跟我哥說一聲?”

寇江淮搖頭道:“沒意義。”

徐龍象默然。

在流州三千騎那裡,有個年輕武將,獨自坐在一匹戰馬的馬蹄旁邊,低著頭,不敢讓人看到他的滿臉淚水。

八千流州騎,願死者八千。

因為他,袍澤戰死五千人!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