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回

列車在樓房中間奔跑,

中途經過我的高中校園。

它看起來有些荒蕪瞭,

但它看起來又是俏皮的,好像一個不懂裝扮,

隻憑本質在倦怠的十六歲的少年。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棟灰色的建築會讓我產生這樣唐突的想象。

大學時代讀王小波的情書集,他多麼不害臊地喊著“愛”啊“愛”。高中時是日劇告訴瞭我真命天子並非一個形容詞,他們甚至比樓下那個對著面粉打噴嚏的早點小販離我更近。再早一點兒,對瞭,那年全城都在觀看《泰坦尼克號》,羅絲和傑克,是的,他們躲在那輛冒著熱氣的轎車裡,像兩個正在發酵的饅頭,依然單純的我,不敢正視不敢聲張——隻留在心裡細細回味那枚映在玻璃上的汗手印罷瞭。

那麼最早最早的時候,作為劃開整個混沌世界的第一板斧,是我揣著剛剛從幼兒園畢業的學識在河邊橋下撞見有對情侶正在熱吻途中。我恍惚記得自己身邊還有個小夥伴,於是我們就像兩隻聒噪亢奮又大驚小怪的鴨子,一如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那段著名的場景,我扒著她的肩膀,她扒著一堆雜草,化身正在守候伏擊的戰士,不時互相交換一個越王夠賤的微笑。

我懷念那段無憂無慮雜草叢生的橋下時光,因為目前圍繞在我身邊的氣氛是,老媽翻兩頁報紙便蹦出一句“夏雨和袁泉也結婚啦”。此話一出,我必須躲開她的視線,帶著空無一物的膀胱和大腸去廁所避避風頭。想當年她多麼反感夏雨那臉猢猻長相,但眼下卻沿用那套比憲法還要鐵的戒律,但凡結婚的便都是清白好人無罪釋放,隻要單身的便劃入社會敗類,理當直接送上電椅,世界在烤香陣陣中恢復瞭清凈和有序。

我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自己的眼角,檢驗時光是否在哪裡已經留下瞭危險的端倪,隻等日後用褶皺在此落地生根。與此同時門外的電視裡傳來楊千嬅派發囍字傳單的消息。

“初一暑假那會兒吧,放學後常常和鄰居小孩玩過傢傢,就是那種找條毛毯系在腰上扮演希茜公主,然後幻想這個也愛我,那個也愛我,為瞭我江山社稷都可拋,殺人放火也甘願,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起因就是我的回眸一笑。”當章聿溫習她的童年時,她臉上那沉醉的表情卻絕不是源於公主王子的傳說,“直到有天傍晚,我們不小心翻到她父母藏在衣櫃角落裡的幾本黃色小說。”

“……後來呢?”

“沒什麼後來呀,我們嚇個半死,扔回去後還哇哇亂叫瞭半天。誒,那時候才多小嘛,天真爛漫。”章聿莞爾一笑。雖然她現在尺度全開,所有成人網站應該把她作為吉祥物對待。我和她每次的聊天聚會最後都會在生理衛生的教室中道別。打開她的開心網主頁頁面,前幾條轉帖分別是兩性經典和杜蕾斯廣告。

她漫不經心地在櫃臺前試著一雙打折皮鞋:“我們小時候又談不上網絡時代信息社會,多半還是靠這些淳樸的民間手抄本開竅的吧。雖然眼下想想文筆真夠爛的,整本有一半全是‘啊——’呀‘啊——’呀的叫喚。”

我沉默片刻,餘光掠過一旁不知臉上是喜是悲的櫃臺服務員,用手指碰碰她的袖管:“這雙鞋子是我的?”

“噢……”她活瞭過來,“對,小姐你的,37碼,你試試看。”

“你媽找你呢。”章聿從我遞交給她的提包裡拿出正在振個不停的手機。

“你在傢,還是你不在傢?”老媽的聲音聽著很是焦慮。

“在外面呢。說什麼?”

“周六的事,還記得嗎?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呀,你這個人——”

我不耐煩地打斷她:“你直說是什麼事吧。”

“周六有客人要過來吃飯,我一個插隊下鄉時的朋友,還有她的傢人一塊兒來。所以你記得穿好一點兒,上次有件白色大衣我看不錯,把你襯得挺有味道。”她語氣裡故作鎮定,好像真是站在時尚立場對我進行關心,但我當即便識破瞭,所謂朋友的傢人,必然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等飯菜上齊,就開始兩方擂臺上的真人博弈:“你兒子在哪兒工作”“你女兒打哪兒畢業”“我兒子最擅長琴棋書畫”“我女兒最擅長吃喝嫖賭”……總之,我會看到如同黃道婆一樣精通紡織的母親,把我當成棉線似的往死裡搓。

“怎麼?又要接客?”章聿問我。

“唔,嗯。”

“就當增長見識唄。對瞭,我跟你說過上次去南京,我媽原來是拖著我去相親的麼?”

“沒啊。”

“哦,說是當地一個頗有傢底的小開,還留過洋什麼的,讓我還頗懷幾分期待。結果你知道麼,在那次飯局上,我就坐在他旁邊,冷眼看他啃瞭四十分鐘的一隻鴨屁股。是真的,我發誓。我雖然不清楚他在留洋期間到底遭遇過什麼,但最後我差點兒吼出來:‘你放過它吧!它隻是一隻鴨屁股啊!’吃完那頓飯回來,我三天沒有勇氣上廁所,一解褲帶就感覺陰風陣陣。”

“這種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給你的十八禁回憶錄吧。”我迫不得已打斷她,順便掃瞭一眼身邊的落地鏡。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邊,我就像城市裡那座緊挨著植物園的火葬場。出於公司的明文規定,像我這類女性職員往往穿著保守,夏天時一件無袖背心都會招致上級的批評,好像公司的品質僅僅維系在我們的腋下,即便我們生產的絕非除毛產品。而身為領導階層的汪嵐時常充當紅臉,一度招致許多新進女職員的暗中咒罵,她們用最刻薄的詞語,妄圖折損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氣勢。可連我也聽不過耳的字眼兒,汪嵐仍能做到心平氣和,她像爬過鋸齒的那朵頂端的花。“我本來就是老女人瞭麼,她們說得沒錯。”她打著電腦,抬頭看我一眼,“既然我沒有在二十歲前被車撞死而永葆青春,那麼年齡增長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輕描淡寫地吞下澀口的果實,仿佛它們進入體內就不會帶來抽搐的陣痛。倘若我有天當瞭國傢領導人,一定會發行印有汪嵐頭像的紙幣。

周末時分,在老媽的短信轟炸下——你必須相信母親們與生俱來的統治者權威,哪怕我偶爾厭煩抗拒,但母愛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溫暖的圍巾,它們隨時可以攪在車輪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極樂——於是我仍然回傢挑選瞭一套稍微暖色系,不會令對方每每回想起我時便忍不住面對遺體三鞠躬的米黃風衣,包括在跳進駕駛座前朝嘴上抹瞭點兒唇膏。

老媽歡喜地開瞭房門,她的聲調愉悅極瞭,笑容百分之兩百地盡力,沒有半點兒出於應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飾內心正在沸騰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來積極得可怕,一把拉著我的手對落座的客人介紹:“我女兒回來瞭。”她接著轉向我:“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個大隊裡的,好不容易我們聯系上瞭,十幾年沒聚瞭啊。”然後話頭一折直奔主題,“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註冊會計師,上個月剛剛回國。”她果然在手上無意識地施力,是個“推”的動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隻和對方一來一回做個微笑的拉鋸,隨即火速地閃進瞭廁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蹤而至:“怎樣?是‘oh my God^0^’,還是‘oh my God=_=’?”

“是drop dead。對,讓我被馬桶沖走吧。”我飛快地回復,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綾或是鶴頂紅,工業酒精也湊合:“我媽瘋瞭,介紹給我一個沒幾年就可以享受公交車免票的‘長者’!”或許事實沒有那麼誇張,但面對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齡四舍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臨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別繼續占著廁所瞭,長者們腎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夠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後合的模樣。但我沒法像她那樣歡快地作壁上觀,門外還有一頓跨越時光的午餐在等著我,那位爸爸級別的弟弟先生在等著我。

我隻能姑且希望他骨質疏松導致落座時折瞭腰椎被送醫。

當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並不知道老媽有天回傢把門關得那麼重,她氣呼呼得像個渴望火星的炸藥包。在老爸還沒出現時,她隻能發狠似的削著廚房裡的幾顆土豆,她把土豆刨成瞭一個個赤裸的瘦子,那些脫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數地坦白瞭她下刀時的心情多麼憤怒。總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換完拖鞋,老媽已經迫不及待地講:“你說街道辦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裡和她沒什麼糾葛的,沒想到她卻時時刻刻把我看成競爭對手一樣。你知道嗎,她那天居然和七樓的小張打聽起如曦的事來。”老媽撐著灶臺的瓷磚,偽裝的冷靜終究跟不上語氣裡大踏步升級的怒火,她決心公示自己的不滿:“小張還幫著我誇瞭如曦幾句,說她很能幹,買瞭房和車,對父母又孝順。可你知道老胡怎麼說嗎?”倘若我在現場,也許會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老媽卻被大大戳中死穴瞭吧,她鐵青著臉,她真的生氣瞭:“‘快三十歲的人還沒結婚,說出來總歸不好聽的’,還說‘聽說她女兒的性格脾氣很古怪誒’,你說說,關她什麼事瞭?用得著她瞎猜?她是聽誰說的?奇怪瞭,她講得出來嗎?誰誰誰會這麼告訴她?算她女兒嫁得早,就瞭不起瞭?她就得意瞭?莫名其妙!我的女兒用得著她來指手畫腳?我女兒比她傢那個優秀不知道幾倍,她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說三道四?”

可惜我並不知道還有這段傢常的小風波,沒準兒也是和父母分居的優點,我可以盡情過“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廳喝星巴克,與朋友們談論好萊塢明星最新添置的行頭,而將那些從傳統世俗中誕生的話頭統統扔給父母去承受,讓他們在一桌由豆漿和饅頭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詞句就沉默。

所以也難怪,老媽坐在桌子一角,對我冷淡的態度不滿到瞭極點。我的臉色幾乎是坐跳樓機下墜,到最後連視線也不打那位“表弟”身上經過,我將眼睛指向酒櫃的玻璃門,從搖曳的鬼影上分辨新聞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媽還試圖用各種威嚇與指責的眼神點醒我,直到看清我無法接受她的托付,她雀躍的希望是紮紮實實撞上墻的紙飛機,它一頭栽倒在那裡,不給任何轉機。

客人與我們道別,房門剛剛合攏的剎那,老媽像終於從演出中結束的一面鼓那樣,整個陰沉下來,她不對我說話,徑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過半分鐘,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讓她必須申訴什麼。

“你這個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瞭。隨便你。你以後是死是活我都不會管。你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瞭,我以後絕不插手。我也想通瞭,有什麼大不瞭,我和你爸爸相依為命就是,你也沒什麼可指望的,你本來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還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滅吧。”

我站在凳子旁邊,甚至要動點兒腦筋去閱讀她幾近詛咒的控訴:“……你還說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紹來什麼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狀況還是你搞不清楚狀況?”

“什麼人?誰搞不清楚狀況?對方好不容易上門一次,你那副臉色擺給誰看?你是不懂什麼叫待人處世麼?你不考慮別人也考慮一下我的面子好嗎!”

“那你考慮過我嗎?到底是你相親還是我相親啊?憑什麼我反而該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說我就擺臉色給人看怎麼瞭?就他那年紀,你知道還能看他幾次?”

“你就信口開河好瞭,他不過四十六罷瞭!有很老嗎?”

我的血壓直線上升,它們快要發出火車出站時尖銳的鳴笛聲瞭:“四十六還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時候他沒準兒都跟人上床瞭!你把我當什麼?一副假牙?隻能塞給那些掉光瞭牙齒的傢夥?”

“我當你是個快三十瞭還沒有對象的老姑娘!”老媽終於失控瞭,她將手裡的抹佈絞得像殺父仇人,“你還在這裡挑得起勁?好不容易有個人能夠樂意來見你一面,起碼是個註冊會計師,年薪六十多萬,你還不滿?你還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還是個問題呢!”

“……你在說什麼呀!”我渾身發抖。

“我說錯瞭嗎?人會老的!人會老的你明白嗎?一過三十就更困難瞭你明白嗎?”

“過三十又怎麼瞭?這個社會上多少人過瞭三十照樣過得好好的!”

“你就嘴硬吧,你就剩著好瞭!”

“這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別管我!”

“誰想要管你!”

“你說的!”

“我說的!”

“那就好!”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激烈地找著什麼,抓到離自己最近的一盒牙簽,幹脆利落地把它砸向地面。它們在大理石上洋洋地撒出一片花瓣的形狀,拙劣卻也恰當地渲染瞭場面中的自暴自棄。“不結婚會死嗎?不結婚會被判刑嗎?也隻有你這種人,不歧視會死是吧?我讓你覺得難堪是吧?我讓你渾身不自在是吧?那你放心好瞭,我會保證你將來一定斷子絕孫的!你放心啊,交給我好瞭!”

老媽不由分說就從廚房沖出來,她揚起手臂要將下一幕直接扇進高潮。我自然不會傻傻地坐以待斃,迅速地抓過提包和外套,用甩門的動作負責地震下瞭一些石灰,並在下樓時苦於沒有背景音樂響起來完成自己的電視劇女主角狀態,一口氣扯掉兩枚風衣紐扣。

情緒在那時得到轉折,代替怒火的是突如其來的壓抑,它們仿佛已經候場多時,早已醞釀瞭充沛的感染力,所以在登臺的瞬間,幾乎讓我頭暈目眩起來。我被氣哭瞭,下樓的緩慢腳步如同在探索一種有毒的植物。

我無法原諒老媽的說法,覺得她的話語冷酷而殘忍,那是怒火的來源,但事實證明她所說的內容有我無法反駁的頑固性,這帶來瞭隨後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鬱。盡管根據報道,在城市的人均壽命已經達到瞭七十六歲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還趕不上肚臍眼兒的位置,頂多算條露股低腰褲,但始終有個畫在此處的終點線,宣告瞭原來隨後四十幾年不過是一項無足輕重卻漫長的收尾工作。這種畸形的比例雖然被我堅定否決,卻正如老媽所代表的社會常識,我難以駁倒它們,唯有不斷鼓吹自己的信心。可悲的是我那些自信在別人看來無非是仰仗於“嘴硬”的負隅頑抗,仿佛我其實心虛,我其實非常擔憂和害怕。我的“不信東風喚不回”最終仍會在他們的“零丁洋裡嘆零丁”裡沉沒凍結。

我人生頭一次相親發生在二十六歲。在那之前我和章聿是同一陣線的情侶去死團團員,忠於團章的行為之一就是在各大相親網站上尋找充滿造物主失誤的應征照片,將它們存成數十枚QQ表情,傳達語言所不能表述的驚人笑點。我們的娛樂當然是惡毒的,有時也無所顧忌地直接拆穿:“這樣的人也能找到對象嗎?”因為無關痛癢,我們的惡毒才來得更加真切。

“所以他們才上相親網啊。”

“真夠勵志的,‘感動中國’居然沒有提名嗎?”我和章聿投入地聊,笑得沒有半點兒心虛,也是因為我們真切地認為這些勵志的舉動不可能與自己有瓜葛,我們是不會把自己像商品那樣陳列在網絡上,讓無數人在背後指摘的。

“有時候還真羨慕他們那麼堅強呀。”

“你得瞭吧,你嘴邊的假笑沒有掉下來砸斷你的腳趾嗎?”章聿雖然在電腦那頭,但她說得一點兒沒錯。

我們的愛情應該新鮮得多,應該出現在書上,那些描寫著既脆弱又荒謬的愛情的文字,寫一個又高又瘦的少年,在隔著海的島嶼那邊,不害臊地扯著嗓子喊“我愛你”。

而第一次相親隨後就來瞭,並且來得異常平和,像走在路上,兩個綠燈後我就自然而然地站在瞭這裡。老媽說舊同事裡有人想要為我牽線,對方是個挺優秀的男生,“認識下沒有關系吧”,她那會兒用這種口吻,似乎是當真沒有那麼急迫,失去瞭她的壓力,我的逆角沒有出現的理由。我去瞭,一張桌子,上下左右,加上老媽和介紹人構成的麻將組合,當然她們隻在最初稍坐瞭十分鐘便起身離開,將隨後的時間交給瞭我們。

我喝掉瞭一杯橙汁,和對方走到商場底層的大門前道別,他用手撓著頭頂不比古琴弦更多幾根的頭發,說“下次聯系,到傢給我發個短信”。

我說“好”,轉身便關瞭手機。

那時我還沒有買車,就坐地鐵回傢——準確地說是輕軌。車裡人不多,位置還有空餘。列車在樓房中間奔跑,中途經過我的高中校園。它看起來有些荒蕪瞭,但它看起來又是俏皮的,好像一個不懂裝扮,隻憑本質在倦怠的十六歲的少年。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棟灰色的建築會讓我產生這樣唐突的想象。

……其實是知道的吧。其實我很清楚才對。我很清楚自己用實則關瞭一扇門的姿態開瞭一扇窗,迎著我的眼睛吹來的風,很幹凈,沒有沙塵,但它充滿瞭放棄與失望的氣味,已經足夠在眼角熏出一些懊悔的潮濕來。

那次大吵之後,我和老媽陷入冷戰,幸好加長護翼立體凹槽的工作總是以天使的形象出來救人於側漏滲漏。遠在資本主義世界的集團老總即將來到前線慰問我們這些敢死隊隊員,導致公司裡人人都忙得肝火上升,混亂狀況如同城管來襲前的地鐵出口,連年近五十的副總經理也在下巴上爆出兩三顆年輕真好的青春痘。

“我快死瞭,我剛才坐在會議室裡,聽見的每個字都是被拆分成聲母和韻母。我已經兩天沒睡啦。咖啡對我來說就是白開水,下次隻能試著沖煤灰瞭。”我瘋狂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桌對面的汪嵐將我的開腔忽略成自言自語,她握著幾頁文檔紙,不時拿筆塗塗畫畫。

“今天要交的嗎?”我稍稍提高嗓門兒。

“嗯?啊,是。”她抬起頭,果然帶著兩枚確鑿的黑眼圈。

“你又要加班麼?”

“不會瞭,得去醫院看望我姐。”

“她怎麼瞭嗎?”

“哦,不是生病,她剛生完孩子,我還沒去看過呢。”

“男孩女孩?”

“是女孩……等下……嗯,應該是女孩吧。”她朝我擠瞭個有些尷尬的笑,補充解釋道,“最近實在有些忙暈頭瞭。不過這話不能讓我姐聽見,她一定會罵我。”

“你姐比你大幾歲?”

“九歲。我媽去世得早,所以我姐就跟我媽一樣瞭。雖然她屬兔子,但她是‘兔子急瞭也咬人’裡的那隻兔子,又狠又準。”汪嵐伸著兩臂向上舉,在身體裡拽出不堪其擾的“咔嚓”一聲,“所以麻煩也在這裡。因為是姐,所以她的話我總不肯聽,總以為‘你憑什麼管我’。我們簡直從沒停過爭吵。”

“但我這種獨生子女還羨慕你呢,如果我傢也有個姐姐,我媽的火力也不會全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瞭,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汪嵐帶著她瞭熟於心的某種微笑朝我看瞭幾秒,使我看出她就在那幾秒裡輕快地否決瞭我。她當然也有與傢人相處的摩擦、與我大同小異的束縛或壓力,表達方式不同但本質上她也會被那種勢必的言論劃傷。而她隻挑選瞭一件事講給我聽。

“我取消結婚那陣子,最初是瞞著她的。我姐那時候還懷著第一胎,四個半月的樣子,但她在隨後的體檢裡查出孩子有缺陷,生下來的話有三成可能會先天失聰。我姐那時就打電話把我找去,她也想聽取我的意見。結果我沒有一絲猶豫,直接回答她‘沒有必要生’‘引產拿掉吧’。後來是從姐夫那裡知道,當時在場的姐夫和其他人,都覺得,他們願賭一賭,隻有我最‘無情’——‘無情’是我姐日後評價的,而她當時握著電話就哭瞭,她哭得幾乎暈過去。”

我簡直要羞愧起來,為自己先前還在擅自揣度的汪嵐過的是與我大同小異的生活而羞愧起來。“……那她是怎麼決定的?”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沒有聽取我的意見,可孩子還是因為我姐一次跌跤而流產瞭。但我明白我姐早就不會原諒我瞭吧。她永遠記著我當時說的話,記得非常非常深——尤其後來她得知那是我被退婚的時候,當然這件事上她是安慰我的,她也去找那個人對質過,陪我哭,來給我煮飯喂水。不過有天我和她為瞭去不去相親的事爭吵起來,那個瞬間她突然扔出一句‘你現在已經心理變態瞭,你要去治病’。”汪嵐將臉上的表情維持在淡然的框架裡,好像它們就不會液體般溢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圍,“她說我早就心理變態瞭,‘所以你那時要我殺死自己的孩子’‘你見不得我什麼都有瞭’。我突然意識到,有些罪孽真是永遠也消不掉的。”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裡,汪嵐是如同《C程序設計語言》或者《對沖基金風雲錄》,頂不濟也是部《2002版交通法規》之類的著作,倘若想從中找到半個“爾康”或“紫薇”、“疼痛”或“凜冽”的多情字詞,隻會被羞辱得很難堪。但她在我面前低下瞭眼睛,將自己像一艘拋瞭錨的船那樣停留在灰色的海中央。

“這個你別放在心上啦,我媽還說過更難聽的……”我幹巴巴地想要喚回什麼。

“可不是放不放在心上的問題。因為我覺得自己是有些心理變態誒。”

“哈……別搞笑啦。”

“你上一次談戀愛是多久前?”汪嵐冷不丁地問我。

“誒?……大概四五年瞭。”

“還不算遠。”

“……會麼……”我可是被章聿稱為連接吻都忘瞭該用嘴唇的人。

“我都快記不得戀愛是怎麼回事瞭。你瞭解麼?我的意思是,哪怕我看見不錯的人、優秀的人,但已經沒有以前的沖動瞭,我會欣賞敬佩,但沒有心動,或許最初的確懷有好感,但它生長不下去,它就停留在那兒,那個一丁點兒的地方。什麼是戀愛呢?這個問題是不是很傻?或許我能問出這個問題,便早已說明我確實完蛋瞭?”汪嵐舉起桌上的鋼筆握在手裡,隻露出頂端一彎金色的蓋頂,“那個功能像是消失瞭一樣。像一個電波頻率,接收不到瞭就是接收不到瞭,發送它的外星人坐著飛船走瞭。你說,這是不是說明,也許我確實出問題瞭?”

我身體很僵硬,汪嵐手上那抹微小的金色令我無法愉快起來:“……也許你隻是還沒碰到真正合適的人。”

“可能吧。”她垂下肩膀,做瞭一個與無謂的聲調背道而馳的動作,“我姐以前也這麼說過,還有我父親,包括像你這樣的朋友,很多人都這麼說,所以聽的次數多瞭,這話就不像事實,更像走投無路式的安慰瞭。我很明白,別人是找不到更有說服力、更有證據的言論,才把這最後一張牌反復地打。”

“……”我長長地吸瞭一口氣,卻還是找不到可以扭轉局勢的回答。

早在《泰坦尼克號》問世的時候,大眾紛紛被劇中跨越瞭階級和身材差異的愛情所打動。歷經半年的持續上映,大約有幾億人都記住瞭凱特·溫絲萊特的胸形,而十年過去,所有曾經哭紅瞭眼的年輕人走出浪漫的黑暗大廳,迎接他們的是現實社會的七月烈日,毒花花曬得人一身食用鹽。

我理解汪嵐所說的那番陌生,我必須承認自己也感受著那份日漸可怕的健忘癥正像病毒一樣吞噬著溫熱的細胞,它們要被變質成硬的、黑色的部分。我會失去每一次被打動時的蠢樣,上身汽化,下身液化,像根遭遇事故實驗失敗的不幸的香蕉;我會失去過往所有那些日劇也好電影也好,或者小說漫畫等,它們在我內心引起連鎖反應,最後讓我在飯桌上地鐵裡旁若無人地突然樂著,一臉“咱們老百姓,真呀麼真高興”的病入膏肓;我會失去曾經被它深深打動的文字,好比一度滾瓜爛熟的王小波的名篇,他描寫戀愛中的自己,是個傻乎乎的卻無限可愛的少年,“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你要多出去走動走動呀。”章聿的世界裡,男人們都是會從天而落的餡餅,“猥瑣男們都知道去網上下載毛片,自尋出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你比喻瞭……”沒錯,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和汪嵐壓根兒屬於同一級別的淒慘: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誒對啦,說到這個,我交瞭個男友。”話筒那頭突然蹦出一句。

“是麼?”可我並不吃驚。

“之前在QQ群裡認識的,搭瞭幾句感覺還不錯。”

“見過面瞭嗎?”

“剛吃完飯回來,除瞭他喝啤酒時嗆瞭一口讓我稍感反胃之外,別的還行吧。”

“好啦,祝你成功。”我習慣性看眼墻上的掛歷。

如果說常人的戀愛是馬拉松,怎樣也要折騰個百八十裡,那麼章聿的戀愛就是遊泳,並且為蝶式,並且五十米,世界紀錄保持在二十三秒之內,比“不要離開,馬上回來”的廣告插播更加簡短。經常我登機前她還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飛機降落後便收到她的短信匯報剛剛認領瞭新一任男友,而兩個星期過去,燦爛在機場迎接通道盡頭的,仍舊是章聿單身女的快樂笑容,正和身旁操著毛主席口音的大叔熱絡地聊天。

她一邊幫我將行李扔進後備箱,一邊訴說自己是如何遭遇前男友的背叛:“他居然有腳臭。”

“……你以為你的腳有多香?”

“但不妨礙我嫌棄別人的臭啊。”

我被她的邏輯折服。事實上,這絕非章聿歷史上最莫名的分手理由,“他居然兩次約會都穿同一條牛仔褲”“他原來是金牛座,我最討厭金牛”“他的聊天字體顏色太娘”“他脖子上有個黑肉球,你說倘若大一點兒就算瞭,偏偏那麼丁點兒小,就跟不知誰彈瞭坨鼻屎在那兒一樣”。

“可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人呢?”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

“說不上來,感覺對瞭就行。”

“能和你對上感覺的人種,大概早在白鰭豚之前就滅絕瞭。”

“你不覺得白鰭豚光溜溜的也挺惡心的麼?就跟全身裹著個避孕套似的。”

“……我說你呀!快向國傢保護動物道歉!”

然而章聿相信“廣播種,精收糧”的方針,她擁有不屈不撓的意志,永遠不會被那些花樣百出的敵人擊退。她宛如全副武裝的鬥士,誓將企圖瓦解她、折損她的病毒全數摧毀。時常我陪伴章聿穿梭於各個服裝專櫃前,看她津津有味地挑選著新款的皮包或外套,轉過頭來征詢“這個怎樣,下次約會時穿”。那一刻,她在我眼裡像隻隻能生活在卡通世界裡的貓那樣,快樂毛躁,能不知疲倦地在一百集、兩百集、三百集裡追逐那個怎麼也抓不住的老鼠——我願意認可那仍然是部讓人愉快和輕松的動畫片。

到瞭下一個周末,我面臨該不該回傢拜見父母的難題。八成老媽也同我一樣,怨氣雖然消瞭,但治標不治本,我們就像是傢奄奄一息的鞭炮廠,再也承受不起零星火花來做客。有鑒於此,我給老爸打去電話說明由於上級前來視察,這周便不回傢吃飯瞭。

“一點兒時間也抽不出瞭麼?”

“嗯,忙得都快失憶瞭。”

“我還特地買瞭你愛吃的螃蟹呢。”

“算瞭,沒什麼,你和媽吃瞭就行。”

“好吧。哦,我聽她說瞭,你和她大吵一架。”因為與朋友出門,那次老爸並不在場,“我在這裡偷偷跟你講哦,其實這回我也不那麼贊同她的做法。”

我得到大力支持,來瞭勁:“就是啊!你說她是不是瘋瞭?她開什麼玩笑?我沒見過其他做媽的這麼殘忍,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你是不是以前在插隊落戶的時候和當地某個傣族姑娘好過?你告訴我真相吧,我能承受住!”

老爸哈哈笑一陣:“是嗎?那我回頭查一查去。不過反過來,你也要理解你老媽。她真的病急亂投醫,是為瞭你考慮。”

“……我不需要!”

“呵,你說歸說,但心裡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你的婚姻是傢裡眼下最大的事,我和你媽可能真的說不管就不管瞭?”

“那也用不著什麼人都往我身上扯啊!我就是氣她那副恨不得拿我打個三折,放在菜市場去叫賣的樣子。她把我當什麼瞭?”

老爸在那頭輕輕笑起來:“你們娘兒倆啊。”隨後他變換瞭口氣,話語間滿是憐惜,“可是你聽我說,也許一天天過去後,你會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法談戀愛瞭。想要和以前那樣——年輕人式的浪漫的戀愛——會變得越來越難。”

大學時代我並沒有結交男友,偶爾有一兩個也隻在曖昧過後迅速完結。但大學校園裡數量最多的不是梧桐樹,而是隨處可見的戀人們。

有一天我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這個看起來跟微縮版羅馬競技場似的地方,臺階有三層樓那麼高,一圈橢圓形的紅色跑道在我腳下,聚集瞭不少人在踢足球或嬉戲玩耍。很快,我的視線裡,一個人影從跑道上飛奔而出,幾秒後他撞上站在草地那頭的一個姑娘——我幾乎能聽到從那個擁抱中發出的“嘭”一聲。我幾乎能聽到這個溫情而動人的聲音。

大概有幾分鐘,我凝視著他們,並攏的膝蓋中間夾著那本王小波的書,他寫的每字每句宛如從印刷中站出瞭身體,一個個發著刺眼卻鮮美的光,它們仿佛自己是天使,可以隻管說令人害羞的話:“你不在我眼前時,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霧沉沉、陰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邊的一個島上,我就喊:‘愛!愛呵!’好像聽見瞭你的回答:‘愛。’以前騎士們在交戰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戰號。我既然是愁容騎士,哪能沒有戰號呢?我就傻氣地喊一聲:‘愛,愛呵。’你喜歡傻氣的人嗎?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那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可那竟然是十年前的事瞭,十年後,時間已經無可爭議地把關鍵字一個個抹去,留在我腦海裡的,滿是空白的橫線,一條條,一條條,蠶食瞭我曾經百般迷戀的世界裡,最豐盛的那一些:“我____你____我又_____我呢。”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