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回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

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

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瞭的情緒慣瞭的,

神志裡總是養瞭一群生生不息的魚,

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章聿的腳背腫得很高瞭,不僅是腳背,連帶腳趾也一樣。如果說他們像嬰兒般,卻又截然不同,嬰兒們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征,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隻因為懷孕而帶來的副作用,留給她的就是“負荷”兩字。對我來說陌生得有些見外。畢竟她的青春之美不僅在長發上“閃耀新生”,往下一直武裝到瞭腳趾。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競走選手的姿態穿梭高跟鞋專櫃間,她每次脫出自己塗著糖果色指甲油的腳,我都能聽見售貨員碎裂在心裡的一聲哀號。

章聿把臉睡向裡側,頭發被紮成一束,下巴說不清是尖瞭還是圓瞭。整個人和四壁中容積的溫度合為一體,都是涼涼的悄悄的。

我走過去,把被子扯一扯蓋住她露在外的一雙腳,她旋即醒瞭,看見我時愣瞭愣,一開口我卻不知為什麼有點想哭:“……果然我就猜你會找到我的。”

“……怎麼搞的呢?手機也聯系不上。”我靠著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邊的桌頭真夠簡陋的,垮垮地搭著一條她的圍巾,連杯水也沒有,“我跑瞭三傢瞭一大圈,幸好你在這兒,不然全市的婦產科我都得轉上一遍瞭。你說這叫什麼旅行路線呢?該買點什麼紀念品回去呢?吸奶器?”

“醫院裡才沒有賣的。”她彎開兩條眉毛。

“還有力氣跟我打哈哈!”

“怪我,怪我。”

“……急什麼啊?沒事嗎?”

“沒什麼大事。”

“到底怎麼個情況呢?”

“見紅瞭,突然之間,嚇得沒辦法,隻知道趕緊跑來醫院看。醫生本來讓我回傢觀察情況,不過我還沒走出大門呢,就又見紅瞭,所以醫生讓我留下來觀察看看。”

“那結果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嗯,能確定小孩沒問題。明天就能出院。”她說得太簡短瞭,“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

“你說呢?你父母都快急死瞭!啊,我得趕緊給他們打電話通知。”

“……但你預備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這個空間的氣息脅迫瞭我。從小我就對醫院難以適應,更別提這類每分每秒都在實現著“呱呱落地”這四個字、充滿瞭“母親”色彩的擁擠的病房。

“就說我去外頭玩,讓人偷瞭包,手機和錢包都沒瞭,隻好暫時在別人那裡借宿一宿。”

“笨死瞭的故事!”

“沒關系啦,他們隻要聽到我沒事,也就安心瞭,不會再追究什麼。沒關系的。”她又輕輕地對我重復一次,總是塗著活潑指甲油的手指現在也撤下瞭所有的傲氣,單薄地刮著我的手心。

於是我實在按捺不住:“別生瞭。”我動用所有否定的詞語,“不能生的。你這樣沒有辦法‘幸福生活’的。怎麼過呢。沒可能的。太渺茫瞭。”

章聿強撐的笑容在我面前凋零下去,隨著她身體一節節萎縮起來,好像床褥上有個流沙似的洞穴正在將她一點點吸走:“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一溜來墮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個。其中一個大概是剛剛動完手術,直接讓人抱出來的,跟死掉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瞭,右手立刻垂落瞭下來。我快嚇死瞭。”她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似乎還在不斷復現先前的畫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車欄桿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瞭一腳剎車,胸口被保險帶勒得生疼。

“長痛不如短痛。”連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樸實還是無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這真的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夠負擔的。”該死那些浪漫的電影從來隻會強化描寫那些虛無的情啊愛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個敢直接把鏡頭對準產婦的臨盆下體拍個三分鐘。

“你說的我都懂啊。我什麼都明白。但沒有用。”她幾近冷淡地朝我笑瞭笑,“我昨天出門,其實是約瞭小狄……我準備好要告訴他瞭……”

“……你準備好要告訴他瞭……”我喃喃地重復一次。

“嗯,我原先等在店裡,要見他。沒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瞭。我趕緊沖到廁所。幾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塊,足足有五六公分。我敲門,拉瞭一條縫讓排隊在我後面的女孩替我先買點衛生巾去。好在她本來就帶著。後來還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著的時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還幫我去叫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來應該還在讀大學吧。我坐在那裡的時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瞭,我和他沒有緣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其實,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瞭小狄。”

“……誒?……”

“我是看見瞭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著,他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著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發又剪短瞭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瞭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樣,兩個多月瞭,什麼都維持不動,也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瞭,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麼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麼就能容忍自己那麼屈服於他呢。但不論我怎麼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麼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產,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將手放到那個代表瞭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瞭的情緒慣瞭的,神志裡總是養瞭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章聿父母發短信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著千瘡百孔的謊言,“但人沒事,不用擔心的,她很平安”,卻在“平安”之後還是忍不住加瞭兩個莫名的感嘆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傢庭——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得幾乎彎不下腰瞭,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發還是濕著的,眼睛也是瞇著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瞭,她精疲力盡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第二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瞭些基本的飲料或食物。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瞭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裡面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麼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會對嬰兒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著一袋食物,臨到付錢時又塞瞭兩卷泡泡糖到收銀員面前。

“嘿——”章聿見我拿出一根菠蘿味的放在她胸口,笑瞭起來,“真的假的。”

“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吧?”她努努嘴,“不過,都多大瞭。”

“沒所謂。多大也可以吃。我們以前還吃什麼來著,跳跳糖?果丹皮?還有那個跟耗子屎一樣的,叫什麼?”

“鹽津棗?”

“哦哦。”我們各自含著那幾乎很早就退瞭流行的糖果,說話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將下巴擱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並不明顯的腹部位置:“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說孩子嗎?……”章聿仰起頭,神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仿佛就要回到過往的羞澀中去。她鼓圓瞭嘴,吹出一個粉紅色的泡泡來,又等它們“啪”一聲爆炸。但很明顯的是,無論那是多麼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勢,但章聿的眼睛在疲勞中染成黃色,同時有一對淡弱的細紋在她的臉上劃出槳去。

我把頭鉆進被子裡去,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腦海中一陣灼熱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聲,我記得以前也曾經聽見過,雖然隔瞭很遠的距離,但是凌晨時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響的輪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裡留下幾近寂寞而浪漫的諾言——而此刻它又響起瞭,“嘟——”“嘟——”“嘟——”越來越清晰。

我一個猛子坐起身體,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向玄關。

“再不開門,菜都要涼瞭。”馬賽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頭去看墻上的鐘,轉過臉來,晃著神:“……要進來麼?”

他有些無辜地忽然笑著:“可以不進來的。”

“哦,沒……不是這個意思。”我跳著退後一步,讓出的空間裡,馬賽把手裡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後,蹲下身解著鞋帶。當我看著他露出在頸後的襯衫領,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擁抱他。

在桌子上擺瞭筷子也拿瞭盆和碗,我沒什麼成對的餐具,雖然商店裡但凡推出什麼新品,總是一隻黃色一隻藍色,一隻黑色一隻白色,連杯子勺子都要變作一雙以防它們孤單,好像在廚房裡擺一擺,過六個月就會多出一隻綠色和一隻斑馬紋的後代來。好在我沒有嚴重的選擇障礙,替我大大地節省瞭一筆。

馬賽拿著那隻我所有餐具中最簡單穩重的白瓷碗,對比之下我手裡的米黃色可以用鮮嫩得幼稚來形容。

是因為這個理由麼,我難得地覺得他今天看來與眾不同,以往總是緊緊包裹住他,讓我有所畏懼的名為年少的藤蔓此刻蕩然無存,甚至他不過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讓我手指間有些難以控制地哆嗦。

“……如果是夜宵的話,不應該是帶烤羊肉來給我才合適嗎。”開口前我先舔瞭舔幹裂的嘴唇。

“誰教你的?寬容一下吧,這個點兒可沒有地方賣,有羊肉餡的餃子算很好瞭。”

“我都不知道餃子還有羊肉餡的。”

他幹脆地樂:“真沒見識。”

我也幹脆地認:“是啊是啊。”又打開一個圓形的盒蓋,“那是什麼?生菜?”

“嗯。”

“都捂成熟菜瞭。”

“半天沒人開門啊。”

“我是……”我回神,“怎麼你就來瞭呢?”

“嗯?”他被我問得一怔。

“怎麼突然來瞭呢?”

“覺得你八成沒有睡,八成裡的又八成在玩電腦,八成裡的又八成的又八成餓得直叫。”他信心十足的藍圖八成都是錯的,但我卻挺窩心地沒有戳穿。看他用筷子往我的碗裡一顆一顆夾著餃子,於是之後馬賽說瞭什麼我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筷子拿在偏尾端的地方,比一般人的位置要高,指甲蓋上看不見什麼白月牙,那說明什麼呢,是身體很好的意思還是身體不好的意思?我一發呆就忘瞭自己已經停頓瞭動作,直到馬賽用目光把我喚醒。

“怎麼瞭嗎,累瞭?”

“不是。”我用力地搖頭,筷子尖插進餃子去,仍然冒出一些油亮的汁水來,而更快的是新鮮的香味,在轉瞬之間侵入瞭我的神思,“……怎麼你就來瞭呢?”

“誒?”他沒聽明白,“剛不是說瞭嘛——”看我這次搖頭的頻率變得既慢又凝重,即便不明真相卻也知道有什麼東西絆住瞭原先輕快的空氣,“出什麼事瞭嗎?”他伸過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麼,隻是回握的力氣無可奈何地透露瞭我的慌張。

章聿的腮幫子還鼓著一個小山丘似的圓包,那是屬於我們幼年時期的記憶,她在講話時那個山丘便不時左右地滑動著,我似乎能聞到那塊泡泡糖在她嘴裡灌滿瞭的甜味。但她用那麼甜的味道,簡單地吐出十幾個詞語給我:“喝醉瞭,其實是我故意的。我讓他送我去的旅館。”

她的聲音輕柔,似乎品味著其中獨屬自己的溫情。但我還是不可自制地打瞭個哆嗦,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認自己所處的環境。即便沒有那麼多慈悲心腸,可常識依然告訴我這是個不斷誕生生命的地方。那麼,當中又有多少個生命,是用“喝醉瞭”“故意”和“旅館”為開端,就像從河流打撈出的空罐頭一樣,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瞭……”沒有其他話可說,我隻能尷尬地苦笑著。

“你回頭可以盡管罵我。”

“我不罵你。”我看著章聿發黃的眼睛,咽下瞭後半句話。我想說“反正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聽的”,可既然連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費口舌呢。她正是堅信醉態中的自己具備更勝往日的殺傷力,外在上的,或者內心裡的。所以她咕噥的聲音無止境地誘惑下去,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從床單上抬起紅潤的臉,眼光裡的羞赧卻是完成瞭一種豪放的暗示。她就用那模糊的視野把自己也模糊地畫瞭進去。在那裡是小狄慢慢遠掉又終究近瞭的輪廓。

最初隻是平常的同學聚會,但章聿從開始就抱定瞭決心,她是一眼看到瞭今日的結果的,但心裡唯有獻上祭品般壯絕的優美。所以她喝得連自己都沒瞭數,把即將要獻給災難的身體用酒精沐浴瞭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都由進行時發展為完結時,她從喘息裡察覺眼睛周圍的水汽。她在昏昏沉沉中回想著,方才小狄把自己從KTV裡拖出來,塞給她一張卡說之前她借出的錢,現在都在這裡瞭,“密碼是你的生日”。

小狄大概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做這種思維簡單的設定,000000有什麼不行,123456有什麼不行,偏偏選擇瞭章聿的生日。

而他隨後憂心忡忡地替她打開手裡的包,替她拉開裡層拉鏈,又合回去,照顧著這個已近半失魂狀態的她。

“我會等你的!”她朝小狄的背影喊,裡面那麼吵的K房,她的聲音竟然還是略勝瞭一籌。小狄的背影不自然地定瞭定,但轉身的動作不夠艱澀,等於又給瞭章聿可乘之機。

“我以後再也不可能遇到和你相比的人瞭,我知道。”她一開口就透露瞭自己眼下有多麼“沉醉”,但她舌頭還沒硬,恰恰相反,她有一瞬仿佛回光返照式地無限伶牙俐齒,“我常常聽別人的一種說法,很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自己命中註定的人,知道他在,他一定存在,他和自己是百分百的,上帝拍胸口做保證——但是她們知道有這樣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在哪裡,怎麼才能找得到。我就想,比起她們來,我是多麼地幸運才對啊,所以,別人想求都不知道怎麼動手去求的,我就這樣眼睜睜放他走瞭,會遭天譴的吧?”她快把自己講出眼淚,但很快又笑成飽滿紅潤的蘋果:“和你分手,是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通通加起來比,都找不到比它更讓我懊悔的事。我想修正這個錯。我會等你的。”

把這段話清清楚楚地說完,用完瞭章聿所剩無幾的理性,沒多久她就在KTV裡軟成一隻小小的蝦,小狄要送她回去,被她拖住說自己忘帶鑰匙瞭回不去,就送她到一旁的賓館去吧。

當小狄找人合力把章聿抬上出租車時,她大概是以為,自己什麼都準備好瞭吧。

我在一個很長的憋氣後,重重地吸瞭口氣:“……太胡鬧瞭。”

章聿率先嘆瞭一口氣:“我再有一個月就三十瞭。你記得麼,我們以前一起看《老友記》,還沒有辦法理解,裡面每個人過三十歲生日的時候,為什麼那麼抗拒和驚慌。也真是,到現在我才理解。離得越近我越害怕。我孤單壞瞭,我甚至覺得怎樣不齒的事都可以做一做。”

“……你這個人太極端瞭。”我心裡涼涼的,“那未來的四十,五十,六十,是不是就別活瞭。”

“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

“現在我的心還沒有死,可一旦它放棄瞭,那就是真的死瞭吧。”

“……”我一瞬腦子裡開閘似的充瞭血,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又開始憤怒和不安起來,但我必須忍住,我知道自己在見證一個極大而高危的賭註,“先別說瞭……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來送你回傢……。”大概連我自己也忘記瞭,等到反應過來自己的舌頭下還壓著那顆和章聿同樣的泡泡糖,我的整個口腔已經完全被那童年時分的甜味吸幹瞭所有口水,它硬得像顆石頭。

“有個朋友,生病瞭,之前去醫院看瞭看她。”在馬賽的掌心裡,我唯有這樣避重就輕地逃避現實。

“噢,是嗎。”他毫不懷疑,“病得厲害麼。”

“倒還好。隻是我挺心疼她。”卻心疼得始終不明不白不情不願。

馬賽夾瞭一個餃子到我面前:“嗯。”

“你明天調休麼?”我一嘴羊肉地問他。

“可以晚些去吧。”

“哦是嗎。”我低下眼睛攪著碟子裡的醋,“也要註意身體。”

“你可沒有資格說我呀。”他還有開玩笑的心。

“唔唔。”

“涼瞭吧?”

“還好。”我囫圇地又吃一個。

“好像是有點涼,我去熱一下?”

“唔唔。”我頭點到第三下,發現自己好像是哭瞭。我抬手用小臂蹭瞭一下,果然有水的痕跡。然後如同開關跳到瞭上一個級別,突突突地,從我身體裡開始全速運轉的機器,拼命地擠出瞭大滴大滴的眼淚。我是掉在一個酸味的湖裡爬不出來,連腰都直不住瞭。

大傢都想要“幸福”啊。說一萬次一億次,幾乎被透支的詞語,但我們每個人都還是想要啊。到後來不擇手段,氣急敗壞,擲著那個總是不肯給我們正面的硬幣,依然心懷希望總有下一次會成真。但被甩的被甩,被騙的被騙,走一條孤懸的橋就快到頭瞭可它依舊要坍塌,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放不下的依舊放不下。

我用力地,緊緊地抓住馬賽的胸口,到最後幾乎像要把自己的味道蹭到對方身上去的犬類。

“……”他在一陣屏息後低著頭問我,“沒事嗎?”

“沒”字慣性地要應聲而出,可我咽瞭回去——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可以全神貫註地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當成可見可碰的東西,傾註到那枚名叫“幸福”的硬幣上,我用瞭所有力氣吧,以至於不知道還能怎樣用力,等待它給我一個明朗的正面。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