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思劫(中)

應淵君慢慢大好起來,有時候也會自己摸著黑四處走走。

顏淡甚欣慰。她的真身,總算不必再繼續禿下去瞭。要知道,他們這一族,每回開花都要等好幾百年,禿瞭這一回就意味在今後漫長的年歲中就必須是光禿禿的。顏淡不能容忍,這實在太可笑瞭。

其實應淵君在搬到地涯之後,中間還是發作過一回。

她那時在外面整理東西,一聽見椅子桌子翻倒的動靜連忙趕過去。應淵身上仙氣耀眼,捆仙鎖幾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氣給震斷瞭。顏淡很是遲疑,自己要是貿然靠近過去,會不會死啊?

聽說之前應淵君火毒發作的時候,能一袖子把陸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現在雖然很擔心他,可是最後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還是會覺得很虧心的。

顏淡打定主意,蹲在不遠處全神貫註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地問:“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應淵身上的仙氣突然暗瞭一暗,隔瞭片刻方才有氣無力地回應:“什麼?”

顏淡將腦中記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開口道來:“我給你說那個盤古氏開天辟地的故事好瞭,盤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稱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時候,天地間好似一隻雞蛋,天和地是連在一處的。”

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是個人都知道,不過顏淡的師尊是十分瞭不起的人物,平日隻會同他們講道講禪,哪裡會說故事?而現在這個場面,若是說一說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實太古怪瞭。

“盤古先神醒來後做的頭一件事,便是用斧頭把天地劈開。那時連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後隻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頭來。盤古先神分開瞭天地,覺得很累就睡著瞭,他的軀體和凡間連為一體,便是山川,血脈化為瞭河流,眼睛變成瞭日月。”顏淡頓瞭頓,又道,“可是我覺得,這裡面最無辜的便是連接天地的怪石,它們守著天地,最後卻不得不沉到地底,永遠不見天日。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那些怪石曾經是盡己所能支撐著天地,縱然醜怪瞭些,可那份心卻是真心實意的。”

應淵忍不住輕笑:“胡說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瞭好一陣才道:“依你這樣說,浮黎上神倒成瞭棒打鴛鴦的壞人瞭?”

顏淡微微笑著:“老故事偶爾也要換個方式瞧瞧嘛。”

應淵慢慢睜開眼,看向瞭她的方向,盡管他已經看不見瞭,可顏淡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仔細端詳一般,無由地有些緊張。

“上回你說,現在蓮花正開瞭,我想去看看。”

顏淡張口結舌。現在早已過瞭花期,她上一回也隻是隨口答應的。這個時候隻餘瞭一池殘荷,哪裡來的蓮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強點瞭點頭:“你若是要看,其實也不難。”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顏淡手中捧著那隻瑞獸沉香爐,默默地看著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經慢慢地想明白瞭,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到底是怎麼瞭。

其實說透瞭,也不過是惱人的事情罷瞭。

來來去去,還是逃不過那一個字。

應淵君站在窗邊,微微仰起頭,很快便聽見身後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伸手在窗邊摸索著,不太靈便地轉身:“顏淡?”

顏淡走近瞭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來我是覺得瑤池那邊的蓮花開得更好,可惜不能夠帶你去那裡,還好地涯這邊也有蓮池,雖然不算繁茂……”微風輕拂,掛在窗格上的風鈴又開始叮當作響,和她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

應淵輕輕笑著搖頭:“能聞到香味就夠瞭。”他將雙手交握著擱在窗格上面,低聲道:“現在想起來,覺得你說得對。縱然我看不到,還可以去聽,去觸碰,用心去感覺,並不一定要親眼看見才算。”

“這蓮池裡的蓮花大多是淡紅色的,隻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覺得蓮花就是要開瞭紅艷艷一片才好看,白色的,還是太素淡——呃?”顏淡正說到興頭上,突然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掠過她的眉眼。

“讓我摸摸你的臉,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模樣。”修長的手指仔細摸索瞭半晌,嘴角勾起一絲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見,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來,然後……”

顏淡心中一動。

他說得這麼篤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實就算永遠看不見也沒有關系,她一樣會陪著他說話解悶的。

她會做他的眼睛。

如此過去幾日,應淵君一直待在房間裡,有時在想事,有時就是坐著。

顏淡卻在地涯的書庫裡翻出瞭一本關於他們四葉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讀完,便看到瞭最關鍵的部分。四葉菡萏是從上古時候至今最為珍貴的可入藥的種族,菡萏之心可醫治不治之疾。

顏淡呆瞭呆,許久才把厚重的書冊合上,擺回書架最頂上。如果要醫治好應淵君的眼睛,豈不是要把她燉瞭吃?到底是應淵帝君重要還是她這一株修為不高的菡萏重要,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長於醫術的凌華元君想來也不會不知道的,幸好他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經橫屍在地瞭。

這位素未謀面的凌華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這個想法持續不久,立刻被應淵君一句話給打碎瞭。

“我自是知道四葉菡萏之心可以醫治我的眼睛,凌華元君當初也提過,但我沒答應。”他微微皺瞭皺眉,“如果一雙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來換,我寧可像現在這樣。”

顏淡出瞭一身冷汗。她當初報瞭芷昔的名字雖然讓她掛瞭祗仙子的仙階,卻差點害死她。如果那時應淵答應,那麼會剜心的隻怕就是芷昔瞭。她差一點就要鑄成大錯。

應淵見她沒吭聲,緩下語氣:“其實看不看得見我已經不在乎瞭,這件事你以後莫要再提起,也別和別人說。”

顏淡被一股難得的正義感從頭燒到腳,很是憤怒:“這凌華元君太不像話瞭,身為上仙凈想著草菅人命!”

應淵微微奇怪:“元君也隻是隨口提起而已,再說這又不是要你怎樣,你這麼生氣做什麼?”

顏淡語塞。她覺得還是不要把實情告訴他的好。

地涯宮在天庭的盡頭,平日便鮮少有人跡至。

顏淡許久沒有同那些仙童們一道磕牙,便是偶然瞧見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停下來擠在一起說閑話,可見她還是有升為上仙的可能的。

她回到地涯後面的屋子,隻見應淵坐在那裡,不知從哪裡找來瞭小刀和檀木,摸索著刻著什麼:“你在刻什麼?”

“是木人,那是凡間的東西,”應淵君笑瞭笑,“我從前下凡辦事,看到有些手藝人刻過。那時候大約還和你現下一般年紀,覺得很有趣。”

凡間?

顏淡從記事開始,便一直待在天庭,凡間與她,當真是十分遙遠的地方:“凡間是怎樣的?”

“說不好,每個人的感覺大抵都不同。我原先掌管凡間王朝變迭,那麼看到的就是百姓江山。凡間,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凡人的壽命隻有短短百年。有些凡人過得很是苦悶,而有些則很是快樂,和天庭不太一樣。”

顏淡支著腮,看著他慢慢在木頭上刻著,那塊檀木漸漸現出人形,雖然粗糙瞭些,卻看得出這是一個微微笑得憨厚的木人:“你刻得倒是很好啊……”他現在完全看不見,雕刻東西隻能憑借感覺。

“那時候我在凡間待得無聊,便和街角的一個師傅學的。那位師傅的雙眼……也是看不見的。”

顏淡頓覺失言,磕磕巴巴地問:“那、那這個木人可不可以給我?”

應淵微微一笑,將木人遞到她手上:“當然可以瞭。”

顏淡握著笑得憨厚的木人,忍不住問:“那別的東西你會不會刻?”

應淵抬起眼,嘴角微微一彎:“你說出來聽聽,說不定我會。”

“沉香爐呢?”

他微微一怔。

顏淡也覺得自己是過分瞭,立刻道:“其實我隻是隨口問問,你就當沒聽過。”

應淵屈起手指抵瞭一下額,還是笑:“好啊。”他頓瞭頓,又道瞭一句:“其實我早就想問瞭,你似乎很喜歡沉香?”

“做人便是要有些喜好的,再說我就這一個喜好,這點和白練靈君的癖好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應淵像是想起白練靈君那種花瓣彩綢翩飛的排場,嘴角微微一抽:“白練靈君那排場是有點……”

顏淡拿起一邊的一本冊子,權作折扇在對方的下巴上一挑,學著白練靈君的語調:“你這小仙模樣不差,要不要隨本君回府?你跟瞭本君,定不會吃虧的——他那時這樣同我說,雞皮疙瘩都掉一地瞭,好惡心。”

應淵伸手拿下她的手上的冊子,微微失笑:“那你喜歡怎樣的?我此生隻要你一個,別的都不會招惹,這樣?”

顏淡猛地退開兩步,正撞在後面的椅子上,心驚膽戰地抖著聲音:“你你你……”

“我怎樣?”

顏淡摸摸臉頰,回答:“你這句話一說出口,保準有仙子寧可犯天條也要隨你碧落黃泉。”

應淵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瞭一陣,緩緩站起身:“我現在這個樣子,別說碧落黃泉,隻要沒被立刻嚇走就不錯瞭。”他想瞭想,還是淡淡道:“顏淡,還好你沒害怕。”

顏淡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現在這個模樣,的確隻能隱約找回當初的幾絲影子,可她從來沒有害怕過,好似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模樣的。這世上美好的容顏有千千萬萬,可應淵隻有一個,就算他的容貌毀瞭,那種風姿還是不會損傷半分。

《沉香如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