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錢。

顏淡揣著他黑著臉賠給自己的一錠銀子,心裡很歡快。其實那梯子已經舊瞭,絕對不值一錢銀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賠瞭這麼多。顏淡掂瞭又掂,覺得大約有四五兩重。五兩銀子,那真的算很多瞭,她在戲班子裡一年也沒有這些月銀。

這種紈絝子弟真會敗傢。

顏淡跑去兌瞭碎散銀子和銅錢,買瞭些吃食帶回去請戲班子裡的人一塊吃。她一直懷恨班主太吝嗇,所以沒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們蹲在一塊吃東西便顧自走瞭。

閔琉含著素雞,含含糊糊地問:“是誰啊,竟然給瞭你這麼多銀子?”

顏淡笑嘻嘻地應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約是他傢裡錢多得用不完就用來砸我,我當然不會客氣,幫他好好用瞭。”

閔琉嚼著嘴裡的:“哦,是那個林世子啊,難怪。”

趙大叔忙道:“顏淡,你以後可要當心些,這些貴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們在一塊你會吃虧的。”

顏淡很是乖巧地說:“是,我以後就是連話都不會同他們多說的。”她可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傾國之色,林世子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才不會整日纏著她。

誰知翌日,顏淡剛出瞭臨時租來的院落,迎面便撞見瞭林未顏。林世子一身藍色官袍,衣帶翩翩,勒馬而行,見著她微微笑道:“顏姑娘,你看今日天氣晴好,實在是踏青出遊的好時節,不如我們一起去散散心?”

顏淡不由心道,踏青出遊,那也需是春天,現在明明都入夏瞭,當然是天氣晴好,一日曬下來人都要焉瞭。凡間的習俗中,還有一種是喚人的姓,然後稱姑娘公子什麼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顏淡,也多虧瞭這個“顏”字,從表面看來,和凡人實在是沒什麼差的。

林未顏勒著馬低頭看她:“你是怕日頭猛麼?城外章臺江畔樹蔭很密,不會曬的。”

顏淡委婉地開口:“林世子,你不是還要巡城麼,這樣恐怕不好吧?”

林未顏輕笑:“那有什麼,這種事不過是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

顏淡推辭道:“這不好吧,便是做給別人看也該做足樣子啊……”

林未顏突然俯下身來,一把將她抱起來掛在馬鞍上:“那我們先巡城再出遊。”他一抖馬韁,馬兒飛快地向前奔去,顏淡頭朝下掛著,隻覺得頭暈眼花,說話聲音也大瞭起來:“林未顏,你到底想怎樣?”

可嘆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裡騎馬撞墻,若是真的撞瞭,她也會一起遭殃。

隻聽林未顏頗為意氣紛發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怕什麼,我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顏淡隻覺得頭腦發脹,全身血都倒流,開始惡心想吐,連話也說不出來。

林未顏剛在章臺江畔勒住馬,顏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邊吐個瞭天昏地暗,幾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塊吐出來瞭。

林未顏走到她身邊,打開折扇替她扇著風,訝然道:“你真的有這麼難受?”

顏淡氣結,隔瞭片刻才平順瞭氣:“不難受,一點都不難受,我是吐著好玩的。”

林未顏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著說:“顏淡,你還真的和我從前見過的那些姑娘不一樣……性子,嗯,很有趣。”

顏淡轉過頭,殺氣騰騰地盯著他,緩緩道:“你想文鬥還是武鬥,要是輸瞭你以後就別再來煩我。”

他啪得合上折扇,很是為難:“這個不太好罷,我怎麼可能和一位姑娘動武?萬一磕磕碰碰傷到你瞭,這未免也太不憐香惜玉瞭。若是比文的,我是文舉殿試出身的,實在是勝之不武……”

顏淡很鬱結,敢情他擔憂的是自己勝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瞭,看見那邊的樓閣沒有,詠物賦景。”

林未顏用扇柄支著下巴,微微笑道:“我選詞牌,你隻要想得出來便算我輸,這樣好不好?”他想瞭一想,又道:“詞牌就選最高樓罷,你慢慢想,太陽落山之前想出來都算你贏。”

顏淡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謙讓啊……”

林未顏向著她微微一笑,又打開折扇慢慢搖瞭起來。

顏淡來回在江堤邊走瞭好幾趟,突然停住腳步:“那我念給你聽瞭?”林未顏揚瞭揚折扇:“請。”

“猶記霧斂,煙波澄光碧。相逢時、正年少。回首望那時明月,章臺楊柳聞羌笛。飛絮亂,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應笑我。”

“你們女孩子總是喜歡寫些情啊愁的,慕將軍傢的小姐也愛寫這些,這幾句不算好。”

顏淡抬眼望著西邊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陽,那日復一日寂寞卻艷麗的夕陽,剩下幾句便脫口而出:“又誰知、此夜登高樓。西風綿,弦歌斷。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緣生滅,韶華卻,幾時休。”

林未顏直起身,低聲道:“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麼。呵,看來我不認輸也不成瞭。不過我既不是那流雲,也不是高樓,你若是愁瞭倦瞭便來找我……”

顏淡立刻起瞭一身雞皮疙瘩,她算是長見識瞭,林世子大約是能騙到些年輕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寧下來。

起因在於林世子根本就沒有把那天答應過的事放在心上,還是時時刻刻來煩她。

“顏淡,你的名字裡有一個顏字,而我的名字裡也有,可見這是天註定的緣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傢父給的,要說緣分的話,還是兩位爹爹更有緣吧?”

“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你們南都沒有這種說法麼?”

“嗯,有啊,可你不是尋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親這種傳統美德,南都沒有嗎?”

“嗯……這個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尋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點瞭?”

“嗯,戲本子寫得不錯,還會作詩作詞,長得順眼……最要緊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讓你在我和蘭心繡坊的黃姑娘選一個,你會選誰?”

“非要選一個這麼麻煩麼,我兩個都會選。”

“如果隻能選一個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個是娶兩個也是娶,大傢在一起熱熱鬧鬧豈不是更好?”

“這就對瞭嘛,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的話,心裡就隻會記得那個人,其他人全然不會放在心上的,更不會覺得熱鬧還很好。”顏淡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還會有給凡人解釋感情由來的一天,甚是驕傲,“你隻是覺得我很有趣,和你從前見過的那些不一樣,一時圖個新奇罷瞭,你其實根本就不喜歡我。”

“你的性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確是喜歡你啊。”

“……”顏淡頭一次,很想殺人。

顏淡時刻要花費心思想怎麼躲開那位林世子,而閔琉卻時常不見人影,隔瞭好幾日,她才知道,閔琉這幾日都同那位相國公子裴洛出去遊玩瞭。

一個林未顏,一個裴洛,都是風流成性沒有半點節操。顏淡真不想看見閔琉被那些貴族公子給糟蹋瞭。趙大叔苦心勸過幾回,閔琉卻聽不進去,日日晚歸。

日子一晃,便過完瞭整個夏天,眼見著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戲班子也要回桐城去瞭。顏淡有幾回夜裡撞見閔琉在哭,其實也是的,這種事,那些貴族公子本來就不放真心進去,自己先賠瞭一顆心,傷心總難免。

顏淡看著她哭,心裡也不好受,卻隻能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東西很快就收拾妥當,他們當日就離開南都轉回桐城。閔琉一直回頭望著南都城,眼睛紅腫,形容憔悴。顏淡遞過一包剛買的玫瑰糖,微微笑著說:“你要是不回頭看的話,我請你吃糖。”

閔琉瞪著她,突然一把奪過那包玫瑰糖,把嘴裡塞瞭好幾顆,用力嚼出瞭聲。

顏淡不由心想,她這個樣子該不是在心裡想著怎麼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們到南都時,大多時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時還是徒步,結果錯過瞭宿頭,到瞭入夜時分才翻過半座山。顏淡走瞭一段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這段路像是剛才走過似的,她不想危言聳聽嚇到大傢,便一直忍著沒說。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個地方的時候,班主停住腳步:“這裡好像剛才走過。”

顏淡接過閔琉手裡提著的燈籠,朝著樹叢的地方照瞭照,隻見周遭樹林茂密,古樹參天,樹幹上還盤著密密的紫藤。閔琉緊張地抓著她的手臂,小聲問:“是不是你剛才看到什麼東西瞭?”

顏淡搖搖頭,簡單地道瞭一句:“沒有,我隻是怕這裡會有野獸。”

閔琉立刻甩開她的袖子,疾步擠到班主身邊,順便還撞瞭花涵景一下。

顏淡舉起手裡的燈籠,隻見那層薄紙上正有一隻飛蛾撲扇著翅膀、噗噗亂撞,她再次回頭看瞭看那片樹叢,樹幹上纏著的紫藤,正開著淡紫色的花兒,山野濕漉漉的空氣中湧動著淡淡馨香……

大約在漆黑山道上走瞭半個多時辰,隻聽趙大叔低聲罵瞭一句:“……又回到這裡來瞭!”

顏淡默不作聲,其實在第一回繞回原處的時候,她就已經發覺。其實這山裡難免會有些剛成形的山妖精怪,他們未必當真有惡意,有時候隻是太無聊才會向凡人開開玩笑。隻是,現在已經是第四次繞回原地瞭,這樣的玩笑未免過瞭頭。

顏淡閉瞭閉眼,靈臺瞬間清明。她卻隻聞到空氣中那股淡淡花香,沒有殺機和戾氣。

她緩下步子,仔細看著周圍,慢慢和前面的人拉開一段距離。

這很可能是鬼打墻的術法,說得白瞭,不過是一種障眼法,用幻術把兩塊不相連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過的人隻能在這兩塊地方反復繞圈。他們現在就被困住瞭。

顏淡低下身,用燈籠照著地面,慢慢往前找。隻要是障眼法就一定會有破綻,這是師父曾經說過的。就算周圍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塊地方是拼錯瞭的。

顏淡伸手在地上摸瞭摸,映著燈籠的光,手指上沾著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瞭兩步,腳下的卻又變成瞭紅土,隻隔瞭這麼幾步,土質是不會變得這麼快的,她倏然轉過身,隻覺得周圍突然變成瞭白茫茫一片,一個慘兮兮的聲音在耳邊哭著:“你的前世害死瞭我……我今生是來向你索命的……”

顏淡腳步一頓,忽覺後頸被人輕輕吹瞭一口氣,那人繼續哭道:“前世的債今生來償,還我命來……”若是換瞭別人有可能嚇得不會動瞭,可是對方卻偏偏和她扯什麼前世今生,她活到現在也不過一輩子。她聽著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到瞭左近處,飛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著那隻搗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約是隻花精,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化成人身的模樣還是個小姑娘,嘴巴張大成可以塞進一隻雞蛋的光景瞪著顏淡,隔瞭好一陣才想起要掙紮:“你抓著我幹什麼?還不快放瞭我!”

顏淡將她拎起來,很不客氣地威脅道:“你先把障眼法解開。”

那花精張瞭張嘴還要說話,顏淡順勢拎著她搖晃瞭一下,她立刻大叫起來:“我知道瞭我知道瞭,這就解開你別晃我瞭。”

顏淡松開手,蹲在一邊看她咳嗽連連,支著頤問:“你是花精麼?”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轉瞭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長相,再看我的衣裳……除瞭花精,這世上哪裡還有這麼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們族長在哪裡?帶我去見他。”顏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爺爺?為什麼?咦,我覺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樣的……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妖氣?”

顏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覺得以暴制暴實在比懷柔更有用:“你到底帶不帶我去?不帶的話,你最早是什麼樣子的,以後就是什麼樣子……”

《沉香如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