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猶似故人歸

顏淡踏著雲彩,熟門熟路穿過南天門,隻見回廊下面,那頭看門的白虎正呼嚕呼嚕地打著瞌睡,一邊的守衛隻看瞭她一眼,便繼續靠在柱子邊上會周公去瞭。

想當年邪神還在,東南西北四處必定是重兵把守,絕不會有靈獸和守衛一塊打瞌睡的情狀。可見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樣,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她穿過回廊,折轉往西,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顏淡有些拿不準該如何出現在師尊面前,是先通報一聲,還是一聲不吭從天而降?雖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長相並未有太大變化,師父也不會認不出她來吧?她一路徑自走去,遙遙可見師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瞭腳步,忽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從拐角處疾步而來,險些同她撞上。顏淡止住腳步,一沖眼瞧見那人容貌,怔瞭一怔:“咦,你不是那位東海敖廣龍王傢的……”

“敖宣。”對方頓瞭一頓,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輪回道瞭麼,怎麼又上來瞭?”

顏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瞭這麼久碰見她不但一下子認出她不是芷昔,還波瀾不驚地問她怎麼又回來瞭。

“你現在這修為,也就外面守門的會把你認成祗仙子。不過你當年敢跳七世輪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現下的敖宣同當年相較,身形已拔高瞭不少,隻是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刻薄。

顏淡被損瞭兩句也沒生氣,笑瞭笑說:“我是回來見師父的。敖公子,就此別過瞭。”她才剛轉身,就聽見敖宣在身後說瞭一句:“請留步。”

顏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話陰損人也要挑著人來刺,他們從來沒有交情,現下見瞭面還會說上幾句話,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別的緣故:“可還有什麼事嗎?”

敖宣微微一笑:“是這樣的,我聽說神器地止被取出後,铘闌山境便毀瞭,想來那裡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東海水族,而我們東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實還是因為那幾顆定水珠的緣故。恰好我手邊就有一顆,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顏淡訝然:“你有這麼好心?應是有別的條件吧?”

“就是這件東西,若是要拿一顆定水珠去換,很是值得。”敖宣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遞瞭過去。

顏淡將紙接在手中,匆匆看瞭幾眼,磕磕巴巴地說:“醉歡?這、這是迷香,還是春藥?呃,不對,你要這種東西做什麼?你好歹還是仙君吧?”

敖宣面無表情,語氣平平:“你看清楚瞭麼?這是醉歡的方子,確實有催情的藥用,上面把配料記得明明白白,你按著這個來便是瞭。”

顏淡真想把這張紙丟在他臉上,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這上面說,要四葉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說配料還得著落在我身上瞭?”

敖宣默認。

“那後面的是什麼,火麒麟血?你難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頭兇猛麒麟當兒子養的嗎,你讓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瞭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瞭醉歡,便來我師尊南極仙翁那裡找我,區區定水珠本來也不算得什麼。”

顏淡記得,這個時分師尊多半是在書房裡拿著戒尺教弟子們讀書識字的,然後雞蛋裡挑骨頭也要罰幾個抄寫經書,她那時一直很是小心,但罰抄這回事從來沒有漏掉過她。

她剛剛在書房外面張望,正好和裡面邊踱步邊用一根戒尺輕輕擊打手背的威嚴仙君對視一眼,立刻脫口而出:“師、師父!”師父積威猶在,她果然對千年前罰抄過幾百遍經書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時她真的以為,她這輩子都會拿著筆在桌子前面過瞭。

師父瞧見她,先是一怔,然後一聲大喝:“你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來瞭?還不快滾進來?”

師父,你吐臟字瞭實在太失風度……

顏淡很聽話,立刻走進書房,笑嘻嘻的:“師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蓮花崽子啊,你不要欺負兔子嘛。啊,師父你看上去好像還變年輕瞭。”她看瞭看周遭,隻見書房的擺設還和當年相似,隻不過跪坐著聽從教誨的已經換瞭人。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個梳著羊角髻兒的小師弟抬起眼偷看。師父頭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師弟頭上:“回頭把今天背過的內容寫五十遍。”

顏淡立刻道:“師父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會練出一手好字來。”

他哼瞭一聲:“你也就是兩個字寫得漂亮,我教瞭這麼多弟子,就數你最沒出息。”他話音剛落,就往書房外面走:“到庭院裡坐著說話罷。”

顏淡跟著師父走到庭院裡的石桌邊上,隻見石桌上還擺著茶壺茶杯,立刻就倒瞭一杯茶,跪下將茶杯托過頭頂:“師父。”

師父又重重地哼瞭一聲,接過杯子,痛心疾首地開口:“枉費為師這樣看重你,什麼東西都教瞭你,想著你會有出息。結果什麼事不好做偏偏要跳七世輪回道?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是犯瞭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會傻乎乎地往下跳?”

顏淡低下聲音:“我知道錯瞭……”

“為師雖然平日裡對你們是嚴瞭點,可是一向是護短的,就算是應淵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難道為師還怕瞭應淵君不成?”

顏淡頓時很尷尬,師父若是知道其中內情,估計會氣得吐血。

“為師說你有當上仙的資質,就是有這回事,你你你……真是氣死為師瞭!”

“其實啊……師父,咳,我以前都沒有悟出那些什麼般若無極的禪理。我私底下偷偷翻過你放在書桌上的書,才每回都能答出難題,我真的沒什麼資質啦……”

“你當師父是老糊塗嗎?我當然知道你這點小把戲,你要是悟得出什麼天極萬物豈不是和那些賢者一般瞭,我還能當你的師父嗎?倒過來你來當師父算瞭!”

顏淡想瞭想,又道:“師父,還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從前最喜歡的那個象牙白晶盞不是大師兄打碎的,是我打碎瞭以後賴給大師兄的。我原來想用仙法把它修補起來,誰知道怎麼補都補不回原來那樣。”

“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談卓那小子做的,隻不過他也沒供出你來,這事就算瞭。”

不是談卓師兄不想說出實情,而是師父你根本沒給機會說啊。顏淡默默回想一陣,又道:“還有一件事……”

師父將手上的茶杯擱在石桌上:“還有?”

“師父你窗子上那盆花本來是結瞭很多花骨朵的,但是我弄掉瞭一些,所以最後您和南極仙翁比誰的花開得多輸掉瞭。”

“……顏淡,你不如實話實說罷,從前在我鞋底抹漿糊,在花園裡挖個洞用樹葉蓋起來害得南極仙翁摔進去,這些事都是你做的?”

顏淡連忙道:“沒有沒有,這些很明顯的都是二師兄做的。”俗話說,死貧道不死道友,現在貧道要死瞭道友也跟著一塊來吧,二師兄你自求多福。

顏淡向師父告辭,打算去最南端的地涯宮,看看能不能找出重建铘闌山境的法子。她這邊才剛一出師尊仙邸,一抬頭便瞧見一道人影,一個激靈轉身要逃,隻見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喚瞭聲:“顏淡。”

顏淡進退不得,扭過頭尷尷尬尬地開口:“唐……”轉念一想這樣叫不太對便停住瞭,剛想叫應淵,又覺得這樣更不對,最後叫瞭聲“帝座”。

那人雖然已經恢復瞭仙君的身份,可是凡人的長相卻一直沒變回來,讓她很習慣地去喊唐周這個名字。

“你還是叫我唐周罷,這樣聽得慣。”

顏淡幹巴巴地哦瞭一聲,遲疑一陣還是問瞭出來:“你可以把地止借我用一陣麼?”

唐周愣瞭一下,隨即道:“你要拿去用當然可以,隻是……”他沉吟片刻,又道:“隻是我現下靠它恢復瞭仙法,光憑地止隻怕不能把铘闌山境變回原來的樣子。”

顏淡料想這世間不會這般容易的事情,想瞭又想,眼下隻能按照敖宣說得辦。讓她拔瞭花瓣那還是小事,可是後面一樁卻很是難上加難。菩提老祖是瞭不得的人物,想來敖宣也不敢輕易得罪,才會事情著落在她身上,還真是一舉兩得。

忽聽唐周嘆瞭口氣:“顏淡?”

這一聲讓她忽然回過神來:“什麼?”

唐周甚是無奈:“我叫瞭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

顏淡望瞭他一眼,有點弄不清楚他這個態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照說他該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對。就算過瞭很久,當年的愛恨早已模糊,可做過的事始終擺在那裡,怎麼可能當作甚麼都沒發生過?

不論憎惡,寵辱不驚,她做不到。

唐周低著頭,隔瞭片刻方才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定會相幫。”

顏淡別過頭看著遠處,九重天庭上雲霧繚繞,站得遠些,便隻能瞧見那一片霧氣迷朦。這雲霧還是當年的雲霧,這宮闕還是當年的宮闕,可她卻不復當初瞭。

在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情還是償還。可若是為瞭铘闌山境,那又不一樣瞭。

她轉頭看著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幫我麼?”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皺著臉說,老祖出瞭遠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回不來。

顏淡想著她到瞭天庭已經耽擱瞭快一個時辰,凡間怕是已經翻天覆地變化瞭,若是等到十天半個月後,說不準凡間都改朝換代瞭。

隻聽唐周淡淡道瞭句:“我們是來看那頭火麒麟的,也無需等先生回來。”

顏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話該不是想說,他們看完麒麟順便還要割它一刀放放血?隻見那仙童立刻舒展開皺成一團的臉,歡天喜地:“太好瞭,帝座你來得正是時候,那頭畜……不,靈獸正鬧脾氣不肯吃東西呢,等到老祖回來看到可要罰我們瞭。”

“我小時候常和那頭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對我還是比較親近的。”唐周隨著仙童走到仙邸後面的庭院,往前望瞭一眼,輕飄飄地說,“看來這麒麟近來長大瞭不少麼。”

顏淡的眼直瞭,仙童幹巴巴地笑瞭兩聲,傾身行瞭一禮,後退兩步:“帝座,仙果就擺在這裡,您記得喂它啊……”

拴在石頭邊上的麒麟聽見人聲,突然轉過龐大的身子,銅鈴大的圓眼怒瞪瞭不速之客一會兒,一張嘴乎的一團烈焰撲面而來。顏淡連忙跳開幾步,隻見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還帶著哭腔大喊:“這畜生連青離帝君也敢燒太可怕瞭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瞭拍,那麒麟仰起頭,緩緩瞇起眼,嘴裡又吐出幾朵火焰。他將手往上移,夠到麒麟的頸又摸瞭摸,那麒麟緩緩低下身趴在地上慵懶地閉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轉頭招呼顏淡:“你也來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時候它才不會發怒。”

顏淡磨磨蹭蹭走近瞭,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它會不會咬人啊?”她雖然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上古瑞獸,可是書上卻見得多瞭,麒麟很能吃,咬到什麼就直接連骨頭帶皮啃瞭。她也就兩胳膊,不管少那一個都不願意。

麒麟惡狠狠地瞪著她不動,顏淡的手抖得越加厲害,最後還是唐周先瞧不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觸手卻格外溫潤舒適,顏淡順手在它背上摸瞭幾下,瑞獸終於閉上眼,乖乖不動瞭。

唐周錚的一聲抽出半截劍身,很是無所謂地問:“你要多少血?”

顏淡忙按住劍鞘:“隻要十幾滴,你拔劍出來做什麼?”她話音剛落,那頭瑞獸緩緩抬起頭,湊過來伸出舌頭慢慢地在她臉頰上舔瞭一圈,鼻子裡噴出幾朵小火花。顏淡頓時僵硬在那裡,隔瞭一小會兒才猛地跳起來:“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龜背竹的葉子,輕輕在麒麟腿上劃瞭一小道口子,讓麒麟血滴在葉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顏淡抬袖在臉上擦瞭又擦,憤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隻見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獸腿上的傷口上纏瞭纏,忽然長身站起,一手扳過她的下巴,緩緩低下頭去。顏淡被拂到臉上的溫熱氣息嚇到瞭,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揮過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見她臉上慍怒的表情時,忽然松開瞭手。

這記耳光幹凈利落地落在他臉上。

《沉香如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