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一話

從老林確診阿爾茲海默那天開始, 林朝夕就知道,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但認為“一切都沒什麼大不瞭”,她還沒辦法做到這麼豁達。

所以她花瞭點時間讓自己冷靜, 雖然當時她的思維幾乎已經和所處環境脫節, 純用本能在對周圍環境做出一切反應。

野營流程是燒烤,湖邊紮營夜宿一宿,以及第二天的爬山活動。

林朝夕被安排瞭一個三人帳篷。

和她同帳篷的姑娘帶她到帳篷外,她彎腰爬進去,姑娘站在帳篷外。

她身上的男士戶外衣很明顯,姑娘盯著看瞭一會兒,說:“等你們好久, 燒烤都快涼瞭,我帶你去吃東西吧?”

林朝夕把外套脫下來,露出裡面濡濕的t恤:“我換下衣服就去, 剛才下山的時候雨太大瞭, 全濕瞭。”

她的解釋讓女孩神情放松下來:“那好吧, 我先過去,你等下來。”

對方離開,並很體貼的幫她拉上帳篷拉鏈。

空間內瞬間暗下, 陰霾覆蓋。

林朝夕就這麼盤腿坐瞭一會兒,隨後從膝蓋上那件衣服口袋裡拿出紙條。

她看著上面的內容, 隻有短短兩行字,卻讓她感到莫大的恐慌。

她把手機緊緊握在手裡,把屏幕點亮又看著它暗下, 如此循環往復,卻最終,沒有敲下任何字符。

——

林朝夕一夜未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早早都醒來。

按照日程,今天的主要任務是爬山。

學生們精神抖擻,因為昨日他們突遇暴雨,反而導致其他人對這趟南山寺之旅更加期待。

大傢背著大包小包,帶好戶外衣、沖鋒衫,手裡拿著昨天剩下的烤饅頭和玉米,

林朝夕站在露營地門口,說:“註意安全。”

“徒兒你真的不去嗎?”老王同學假裝擔憂地問。

“我不去啦,有心理陰影瞭。”

“我們也有心理陰影!”老王和阿光突然喊道,“我們也可以不去嗎?”

“不行啦、不行。”林朝夕推著他們,把他們往外趕,“你們又沒進山遇到暴雨,快去感受下大自然的召喚。”

解然微笑著伸手,一邊勾住一個,把兩人往營地外拖:“辛苦林同學照看營地瞭。”

裴之沖她點點頭:“註意安全。”

林朝夕笑瞭笑,朝他們揮手。

——

目送大部隊浩浩蕩蕩進山,湖邊營地頓時變得空空蕩蕩。昨夜篝火還冒著些微青煙,遠處湖水波光粼粼。

林朝夕花瞭點功夫,才找到一個很舒服的位置。她盤腿坐在湖邊大石上,開始看昨天大巴上裴之所提點的答辯要點。

她有時會在本子上寫一些想法,有時又跟著裴之總結出的流程,思考可能會被問道的刁鉆問題,和他們該進行的回答。

走神的時候,她也會拿起手機,看看微信群裡大傢爬山的進展。

今日天氣很好,山中風和日麗,昨天暴漲的溪澗又平息下來,靜謐流淌。

林朝夕看到一張老王脫鞋踩水的照片。當時阿光正在下遊想嘗嘗溪水,總之下一張照片就是兩個打做一團。

陽光從山林密匝的葉片間篩下,有時林朝夕也會看到裴之入鏡。他目光清亮明朗,柔和的光斑落在他臉上。

大約2個多小時候過後,整支隊伍摸到南山寺門口。

微信群裡開始刷山頂照片,南山寺前有兩顆參天銀杏,蒼翠樹冠傾覆如蓋,寧靜宏偉。

她轉瞭圈筆,在石頭上伸瞭個懶腰,放下筆記本,開始認真看照片。

和古剎前兩株參天銀杏相比,寺院本身顯得並不起眼。

院墻暗黃,磚瓦陳舊,

或許是門口有松鼠閑逛,也可能是院門口僧人看向鏡頭的笑意太和善寧靜,整座寺院仿佛完全獨立於整個空間,是真正的方外之地。

她跟著照片,和他們一起進入寺院。

學生們謹遵拍照規定,進入寺院後,隻拍山、樹、簷角的鳥和山巔的雲。

她看瞭一會短視頻裡拍尾的錦鯉,裴之正扶著池塘邊的欄桿,恰好入鏡。

她退回微信對話界面,點開瞭和裴之的對話框。上一條記錄,還是花卷走前他們一起約飯那次。

林朝夕敲下幾個字——有空聊聊嗎?

湖邊白浪拍岸,泡沫柔軟,林朝夕等瞭一會兒,低頭看回復,手機卻突然振動。

來電顯示“裴之”兩個字讓她有那麼一刻手忙腳亂,不過按下接聽鍵後,她又突然平靜下來。

“早。”裴之說。

林朝夕握著手機,非常直男地說道:“其實不早瞭,快中午瞭。”

“山裡樹多,霧還沒散,看上去還像早上。”裴之說。

“咳。”她清瞭清嗓子,“湖邊太陽很大。”

“抹防曬霜瞭嗎?”

裴之聲音溫和,仿佛猜到她的意圖,所以故意開些小玩笑,想讓她別那麼緊張。

林朝夕原本鼓足的勇氣突然散去,隻剩下說不清的酸楚。

她換瞭個姿勢握手機,湖風拂過她的頭發,她伸手把那些頭發別到耳後,緩緩開口:“沒有,我忘瞭。”

電話裡傳來很細微的風聲,裴之應該在走。他離略顯喧鬧的人群越來越遠,也在等她說話。

林朝夕:“接下來我要說的內容,無論什麼時候你覺得聽不下去,或者難以接受,都可以直接掛斷電話。”她深深吸瞭口氣,“真的,在我這裡都沒有關系,你不用在意。”

電話那頭,裴之還是在走路,林朝夕甚至覺得他或許連腳步停滯的瞬間都沒有。

“你昨天說過,想上來點長明燈?”裴之很敏銳,他問,“現在,你因為有些可能令我尷尬的問題想問我,為瞭給我選擇不回答和以後不再理你的機會,所以沒有跟上來?”

“是。”

“謝謝,我明白瞭。”裴之說,“你可以問,沒有問題。”

林朝夕:“昨天下雨的時候,你把外套借給我。但是很抱歉,因為這個原因,我意外看到你身上有一些陳年舊傷。我記得你是學mma的,身上有淤青很正常,可是那些是刀傷啊,而且不像是手術留下的。”

“是刀傷。”裴之說,“也確實不是因為手術。”

電話那頭的人如此冷靜如常,林朝夕深深吸瞭口氣,隻覺得難過:“我知道,我現在其實是打著關心你的名義,試圖探聽你的隱私,這很不恰當,甚至顯得拙劣。但我想瞭一夜,還是很想問兩個問題:你到底怎麼瞭,現在還好嗎?”

“你看到那張紙條瞭?”裴之忽然問道。

“是的,我也看到瞭衣服裡那張紙條,非常、非常對不起。”林朝夕沒有找任何出於意外的理由。

電話那頭又靜瞭靜。

林朝夕已經做好裴之掛斷電話的準備,但卻聽到裴之的聲音響起:“難怪你會這樣。”他說,“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其實不用這麼嚴肅,那也隻是一種準備,很抱歉嚇到你。”

林朝夕不知道該說什麼,湖水煙波浩渺,裴之居然反過來在安慰她。

“我不太明白。”林朝夕說。

裴之頓瞭頓,突然意識到什麼:“你沒打紙條上的電話?”

“我沒有。”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不撥電話?你可能直接得到答案,並能在事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雖然這麼說太肉麻瞭,但我很關心你,看到瞭的話,就不能裝作不知道啊。”裴之很難得這麼犀利,林朝夕隻能認真回答,“而且我其實拿著手機猶豫很久,但如果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去打聽你的隱私,很顯然沒有在尊重你。”

“我明白瞭。”裴之語氣很淡,並沒有松瞭口氣的意思,他整理道,“你很關心我,看到紙條後非常擔心,卻出於尊重考慮,必須親口問我。在深思熟慮後,你選擇瞭電話這種方式。一旦我對你的問題感到難堪,我可以直接掛斷電話。你用這種方法,表現一種讓我眼不見為凈的決心?”

“是的,如果你掛電話瞭,我就直接買大巴票回傢,保證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電話那頭又靜瞭靜,裴之好像也怔住瞭。

過瞭會兒,他才說:“就這麼走,你是不是有點慫?”

“你別這麼一針見血……”林朝夕有點想哭。

裴之近乎無奈地笑瞭,他語氣非常溫柔:“老實講,在我這裡你的小心翼翼沒太大必要,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過去很久,問我也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在瞭解瞭你的想法後,我隻能說,非常感謝。”

林朝夕覺得裴之應該走到空曠處,她聽風聲還有很細而清脆的鳥鳴。

她沉默一會兒,在開口前,裴之又適時打斷瞭她要說的話。

他自顧自敘述,非常平靜:“我剛才說,那張紙條是一種準備,因為我有傢族精神病史。紙條上的第一個電話,來自永川市慈濟醫院。它是一所專門的腦科醫院,同時治療很多精神和心理方面的疾病,我曾經的心理醫生現在在那裡任職。而你紙條上的第二個電話,就是他的私人手機號碼。”

林朝夕翻開腿上的筆記本,在某一頁中,夾著一張被雨水濡濕字條,字跡模糊卻又格外冷靜,紙條上的兩個號碼已經有瞭答案。

“我之所以去尋求心理醫生幫助,是因為我曾經有過短自殘行為。青春期的時候,我也有沒辦法處理好的心理沖突,我身上的刀傷,來源於此。”

裴之越冷靜,林朝夕就越難過:“為……為什麼?”

“因為我的母親去世瞭。”

四周湖風驟冷,她瞬間眼眶紅透。過瞭一會兒,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顫抖。

“怎麼會這樣?”

“乳腺癌。”裴之答,“我剛才說過,我有傢族精神病史,所以我的母親一直反對我學習數學,認為這個領域的問題會致使我出現精神分裂癥狀,和我父親一樣。”

“她的看法是錯的。”

“是啊。”裴之的聲音略有些懷念意味,“但那時她在生病,並要求我再也不能碰數學,我答應瞭。她去世後,曾經對她的承諾給我帶來瞭巨大的心理壓力,讓我很痛苦。每次看完數學相關內容,我必須通過自殘,才能減輕心中的罪惡感,在身上劃兩刀,又沒人能發現,那樣能讓我舒服一點。”

裴之聲音很淡,讓人幾乎體會不到任何痛苦,可林朝夕卻難受得無以加復。

“什麼時候……的事情?”

“初三那年暑假。”

諸多不可說與不能說,一下有瞭答案。

那天,裴之坐在食堂裡,對她說必須回去。她沒有多做挽留,甚至連現在這樣對話都沒有。

她非常非常後悔。

“對不起。”她聲音低到幾不可聞,“真的對不起……”

“不用這樣,你沒有對不起我,而自始至終,我對不起的人,也隻有我自己。”

裴之的聲音冷靜而清醒:“你說的很對,我母親的看法是錯誤的。我把她的錯誤看法強加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備受煎熬,也不正確。”

他停頓瞭下,很難得帶瞭點無奈的語氣:“不過那個時候傢裡沒什麼人管我,所以我花瞭點時間,才意識到不能這麼下去。”

“然後呢?”

“然後,我去瞭醫院,找瞭專業的精神科醫生。進入正式治療程序後,我才逐漸意識到,雖然我以為自己足夠冷靜,能擺脫母親的影響,但她長期的焦慮障礙狀還是導致我嚴重的心理問題。”

“焦慮障礙?”

“是的,也是某種類型的精神疾病。所以她才會過分地、沒有理由地擔憂我會因數學而產生精神分裂。”裴之近乎自嘲地笑瞭笑,“甚至連我的心理醫生都說,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癥和嚴重的焦慮障礙者的基因結合,才能生出我這樣的異類。”

“不,你很瞭不起。”林朝夕說。

“應該說,專業很瞭不起。”裴之說,“在醫生幫助下,我逐漸認識到,在內心深處,我其實認可我母親的看法。我很害怕我會和我的父親一樣失去理智,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所以我努力用各種方式來確保自己清醒,包括來找他尋求幫助,也包括所有的自殘行為。這一切的本質,都是畏懼。”

裴之坦然地作著自我總結,林朝夕卻久久無言。

電話那頭腳步聲漸止,裴之似乎推開瞭一扇門。

木門吱呀,林朝夕仿佛聽到有人在說“你來瞭”。

她不知道裴之做瞭什麼動作,但大概是行禮和致意。

“所以你看到的那張紙條,是當時治療手段的一種,它幫助我克服我心中的恐懼。”裴之的聲音很輕,也因此顯得愈加溫柔,“而在痊愈後,我還保留這樣紙條,因為它更多算是種提醒。就算未來某天我可能真的罹患精神疾病,但我也已經做好準備,所以,沒什麼可怕的。”

裴之無比坦然。

林朝夕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中擺放的紙條上——如您發現我有異常情況,請撥打:021-56823xx 或189765434xx。

林朝夕想,她所問的兩個問題,都已經得到瞭極其坦誠而真摯的回答。

——事情就是這樣,而我現在已經沒事瞭。

她捂住口唇,淚水滴到手背,順著指縫滲到唇角,既苦且澀。

“你有什麼願望嗎?”裴之頓瞭頓,忽然這麼問她。

“我?”

“你昨天好像很想來供一盞長明燈,但現在因為我的原因,你沒能來,所以我很樂意代勞。”裴之頓瞭頓,“而且不巧我也認識一些人,不用報十裡村王美娟的名字,也可以打折。”

“我微信轉賬給你?”

“不用這麼見外。”

“怎麼許願啊?”

“方便的話告,訴我你的願望,我替你寫完,壓在長明燈下。”

“那麻煩你替我許個願吧。”林朝夕說。

“許願好像沒辦法代勞。”

“不用這麼見外。”林朝夕低低地笑瞭起來。

裴之似乎認可瞭她的說法。

電話裡傳來很簡短的對話聲,交錢,付款、提筆,供燈……

隨後是長時間的安靜。

“好瞭嗎?”過瞭一會兒,林朝夕忍不住問道。

“好瞭。”

“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樣的?”她問。

裴之沒有回答,隻有一張照片順著網絡而來。

照片中有半室搖曳燭火,木窗外是巍峨青山,她仿佛能看到長風浩蕩,滿天光明。

林朝夕沒辦法想象,一個16歲的少年,是如何在母親過世後,抱著極大的毅力,帶著渾身傷口去努力尋求幫助。

她也不清楚,一個人究竟要做多麼深入的自我剖析,才能真正認識到自己內心最脆弱處,並在若幹年後,用這樣平靜的方式,講給另一個人聽。

她甚至可能永遠也搞不清,裴之究竟付出多大努力,才能變成現在這樣的人。

他極其清醒絕不彷徨,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他要做什麼,並且,他也永遠做好瞭迎接噩運的準備。

在掛斷電話前一刻,林朝夕聽到裴之說——“這裡很美,你該來看看。”

《天才基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