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

在唐德再次住院的一周,他應該實現瞭世界和平的心願。

我辭掉胡容介紹的工作,專心致志地做回瞭老本行。是的,沒辦法賺更多的錢,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心靈雞湯老是寫什麼你不逼自己一把,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優秀。經過一陣猛努力之後,我發現人根本不可能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那隻會讓我覺得對世界萬念俱灰人生意義蕩然無存,不知道茍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意義。

天氣完全變冷,再也不能偶爾穿著短袖在午後的雁蕩路上假裝自己是外國人,不懼寒冬。

人人在風裡抱住自己,需要像一個勇士一樣活著。秋冬天跟奮鬥無關,隻跟安逸生活有關。

張小菲居然交瞭一個男朋友。她的人生像開掛一樣,去上海影城看電影,那片超級難停車的區域她當然沒有一點點機會,她隨口問瞭路過的一個男人,哪裡有停車位?男人指著路為她耐心講解一遍,看她雲裡霧裡,說,跟我走。

車停下來,男人朝她揮瞭揮手,剛想走的時候,張小菲從車上下來,心懷感激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好嗎?”

表姐坦坦蕩蕩邀請男人一起喝一杯的樣子,一定很有魅力。

胡容要出發去美國,她給自己休足二十天長假,問我去不去。

我總覺得不應該兩個女人像一對情侶一樣出去玩,這樣會失去任何機會。

我留在上海,準備本本分分,過完這一年最後的歲月。

年初許下的願望,年末忽然覺得,並沒有非實現不可的意思。

買一件大衣,找一個男人,這都算什麼事呢?

我母親打電話來,說:“陳蘇,別太累,你爸爸那個廠,拆遷瞭。”

我父親是個失敗的商人,別人開廠狂賺錢,他幾乎賠掉瞭所有傢底,差點還要去賣我那套房子。誰能想到呢,峰回路轉,我傢獲得瞭一筆賠償款。

對寸土寸金的上海來說,這點錢根本買不瞭一個像樣的房子。

可對我來說,心情像放飛一般,忽然間,沒有瞭傢累。母親嘮嘮叨叨,那些錢可以去還掉貸款,還可以去買輛好點的車。

“媽,你這回對我說的是實話吧?別傢裡拆遷賠瞭幾千萬你不告訴我。”

我媽在電話那頭不耐煩起來:“要是能發這種財,我早就環球旅行去瞭。”

哦,原來我媽,也是有理想的人啊。

在電話中千叮萬囑:別去搞理財,都是騙錢的。別去做非法集資,都會跑路的。別去投股票,都是騙散戶的。別去買保健品,都是騙老人的。

我媽更加不耐煩瞭:“你當你媽是傻瓜嗎?知道瞭,這錢等著你結婚用。”

她忽然又神神秘秘說:“前兩天有個騙子打電話給我呢。一開口就是:媽,我被人打瞭!”

我心情一緊張:“你不會信瞭吧?”

我媽咯咯咯笑起來:“傻瓜,是個男的,我一聽就想,我隻有一個女兒,你被打死也沒關系啊。然後把電話掛啦。”

真奇怪,我母親一貫情緒緊張,有瞭安身立命的本錢後,居然會跟我說笑話瞭。

送唐德去醫院的路上,他問我:“這個男人怎麼不還手?”

我把曾東的圍巾包在身上,真的,即便在車上,還是覺得冷極瞭。

答案是唯一的:因為上海這種地方,鬧市街道,他跟你打起來,馬上就會有好事者錄像,搞不好會上本地熱搜。為瞭我,他覺得不值得這麼聲張吧。他隻想偷偷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想上海的兩千萬人知道。

唐德不說話瞭,隻開始哎呀哎呀喊痛。他把衛衣掀起來,白紗佈下,滲出一點血。

接下來一陣手忙腳亂,護士說你怎麼弄成這樣?現在這邊床位沒有瞭,排不進去,你換傢醫院吧。

我把唐德的箱子忘在瞭出租車上,兩人像陀螺一樣轉著。

終於安頓下來後,唐德躺在病床上說:“沒想到英雄救美代價這麼大。”

我剛想嘲諷他一句,他問我:“還痛不痛?”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痛嗎?像赤身被遊街,比痛更大的,是羞辱之心。

在他那一個耳光甩過來的時候,曾經我放在腦子裡寄存好的每一個美好畫面,忽然間像被石頭砸到的玻璃鏡面一樣,碎得非常徹底。

他在路燈下叫我,他賴在我傢不肯走,他用浴巾裹住自己像隻剛爬出來的小動物,我們手牽手在黎明的海灘漫步,清晨的曙光是暖色,海水是冷色。

他買給我的一夜間綻放的荷花,他背著我在黑夜中飛奔。

統統碎瞭。

一場電影結束,一本小說合上,一個美夢醒來。

疼的,才是真的。

唐德叫瞭一下我的名字:陳蘇。

“上海太糟瞭。”

躺在病床上的老同學忽然冒出這句話,讓我完全無法捉摸。

唐德滔滔不絕:“上海不行啊,不,所有大城市,都是一副狗屁樣。你得意的時候人人給你笑臉看,你失意的時候,這幫孫子恨不得把你遊街示眾,是這樣吧?你被人抽個耳光,旁邊一群人恨不得我們三個人打起來。太他媽操蛋瞭。不就是他媽情情愛愛的事,你愛他他不愛你,你不愛他他非愛你,糾纏在這種生活中,跟他媽廚房裡爬來爬去的蟑螂也沒什麼區別。”

“蟑螂?我嗎?”

“對不起,但是我的確是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城市生活沒有一點意義,想回非洲,想開著吉普車奔馳在草原上,他媽的,愛就在一起,不喜歡就滾蛋,哪那麼多反反復復分手復合糾纏不清。”

他不再看我,看著天花板說:“奔馳在草原上的感覺,可奇妙瞭,好像天地之間,隻有一個我,但這個我,又非常渺小,比起眼前所有的一切,我跟一隻飛過的禿鷹、一隻在地上爬的螞蟻根本沒什麼區別。可是在這裡就不一樣,你被人打,你居然第一反應是:我到底做錯瞭什麼?這不是一個正常反應,你不應該反思自己。陳蘇,你沒有動物的本能瞭。”

“啊?”我再一次張大瞭嘴巴,但也的確無法反駁,這一耳光太莫名其妙,我甚至想把曾東從黑名單拉出來,好好問他一句,總要給個理由吧。

唐德的話才頓時讓我明白,我不過是又一次鉆進瞭牛角尖。

好久以前,也差點被一個男人打過。大學畢業後交的男朋友,那時住在遠離市中心的城鄉接合部,都說窮人會有真感情,其實不是,窮人隻有很寶貴的自尊心,男友賺著兩三千的工資,大大咧咧說錢都花在你身上瞭,用意是突顯,你看我對你多好,你也該加倍回報我。

然後呢,他看到我手機裡,有一條男同事發來的短信,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貧寒的男友,躺在沙發上,茶幾擺滿他買的花生瓜子,懶洋洋地問我:“這個男人是誰?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我含糊答瞭幾句,他暴怒地站起來砸瞭手機:“我告訴你你別犯賤。”

他不能失去我,因為他自認為在我身上投入瞭所有。

據說有些女人會因為男人這麼緊張自己很開心,感受到被愛的力量,我當時隻是倉皇出逃,從出租屋逃出來,聽到背後什麼東西在墻上碎裂的聲音。

拉扯中,手臂被他掐得很紫,直到分手很久後才消失。看到曾東打我的瞬間,我立刻回憶出瞭那種眼神:小男孩才會有的憤怒,缺乏理智。

是的,他還年輕呢,他不懂,女人的愛沒有一生一世,或許他懂,他隻是在母親去世後,一直在找一個無論他如何過分地在外面遊蕩,都可以包容他的女人。

三十歲,就活該成為這種姐姐或者媽媽一樣的女朋友嗎?

唐德說要給我一個冒昧的人生建議:“你離開上海一段時間吧。”

“啊?”

“換個地方,重新激活一下。城市嘛,也像談戀愛一樣,天天住在同一個地方,會膩的,會有慣性思維,換個地方,回來再看,才會覺得,相見如故。”

我打算說個笑話活躍下氣氛:“你每次這麼嚴肅地跟我說話,我都以為你要跟我表白瞭呢。”

哈哈哈,唐德笑瞭一聲,又唉唉叫起來:“疼,好疼。”

“英雄救美就夠瞭,再向美人求愛顯得當場占便宜似的,我怎麼可能是這種人?你說是不是,這不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嗎?”

“哈哈哈。”

唐德讓我趕緊回去,晚上不要開門,有人敲門就打報警電話。

“明天你不用來陪我,我媽會過來。大恩大德,以後有緣再報吧。”

“好。”

很想摸摸唐德的腦袋,跟他在一起,完完全全沒有任何負擔。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