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有一張很爛的底牌,卻想放手一搏

“我送你去。”

他氣喘籲籲地站在我面前,在我沒開口前,又說瞭第二句:“你確定要這副樣子回去見奶奶?”

我低頭看瞭一眼自己的黑色蕾絲裙,銀色尖頭高跟鞋,還有那隻小到隻能塞一個手機、一隻口紅的手袋,才恍然大悟,需要回傢先收拾下。

曾東向我揮瞭揮車鑰匙:“胡容說,你肯定很難叫到車。她把鑰匙給我瞭。”

“所以,是她讓你送我?”

“不,是我出來時,她叫住我,給瞭我鑰匙。”

不知道該感激胡容,還是該感激曾東,實際上我變得像個木頭人,由幾根線扯著坐進副駕駛座,又由幾根線扯著回到自己傢。

“我在下面等你。”曾東坐在駕駛室,朝我揮瞭下手。

他為什麼又變成瞭我們初見時的那副樣子?一張單純得沒有任何陰影的臉,一招一式沒有任何負擔的舉手投足。在公寓裡隨便收拾瞭兩三天的衣服,換瞭黑色便鞋,從晾衣架上拿下洗瞭好幾天的白T,黑色七分褲,一身肅穆。

剛上車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沒說話,車裡隻有導航單調的聲音:“在前方調頭,上內環高架路”“在滬閔高架路上繼續前行,進入G15高速”。

經過高速收費口時,曾東忽然冒瞭一句:“你穿這樣好看,黑色蕾絲不適合你。”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奶奶快死瞭,你跟我聊穿什麼好看?”

隔瞭一會兒,他又問我:“跟奶奶感情很好?”

“不,關系很一般。”一開口就沒停下來。

我奶奶,是傢裡最重男輕女的一個人,當年我媽習慣性流產,接連流瞭兩個男孩,好不容易生下我時,據說她一句話沒說,板著臉從醫院回傢瞭。我媽坐月子,隻給瞭一包紅糖。我媽老說,她那時候想吃一碗銀耳,兩塊八分錢一包,可是沒錢買,吃不上,等我快滿月的時候,外婆來看,才算瞭瞭心願。

“知道我奶奶為什麼這麼生氣嗎?

“我爸是她唯一一個兒子,卻生出瞭我,又趕上計劃生育,我一出生,就預示著一件事,嗯,我們陳傢,絕後瞭。

“她喜歡男孩,喜歡我姑姑的兒子,小時候我們一起洗澡,明明是我奶奶催我們,快點把衣服脫下來,等我脫完,她看著我說,你怎麼這麼不知羞恥?

“原來女孩做什麼事情都要先想到羞恥兩個字。

“那時候我大概五六歲,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詞記得這麼深。不知道這種敏感多疑,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

“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壞,比不過表姐張小菲,偶爾也能拿個班級第一。我奶奶跟我弟弟說,你啊,明明很聰明,就是不如你姐用功,她肯定沒你聰明。

“真的,現在想起來很可笑。可當時真是委屈得想哭,原來拿個班級第一,也不如我弟弟聰明。

“因為我奶奶這一層看不起,我媽沒事就要擺出一副悲痛的臉色,大講特講,你可要爭氣啊,你生出來的時候……光是她沒吃到銀耳的事,我就聽過不下三十遍,她忙著上夜班,回來看我一個人在房間哭,我奶奶無動於衷地看著電視,再來三十遍。

“她反反復復地嘮叨著,你要爭口氣,你要贏,你要讓別人看得起。

“好久以前看到一段話,說每個女人的夢想,都是住在粉紅色的房間裡,放著大大的浴缸,裡面全是彩色泡泡,然後像公主一樣被男人求婚,穿上白色婚紗……

“我心想,扯淡吧,從小到大,唯一的夢想,都是贏,誰要做這種嬌滴滴的小公主。

“後來才知道,因為小時候沒被寵過,所以長大變成一塊硬石頭,從內到外,都是可笑的自尊。

“曾東,上次你罵得對,剩下的部分我再幫你補上,我的確隻看上瞭你的年輕、你的有錢。我追你,隻是為瞭顯示,我配得上這樣的男人,你讓我看起來,在三十歲的時候,沒有那麼慘烈。

“你拒絕我,也是對的,我們不屬於一個世界。僅僅因為你跟我約會,我開始費盡心機,想穿得更體面,變得更漂亮。想賺錢,想升職,想別人看到我們不會詫異,這個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男朋友?

“人人都喜歡說,愛讓人變得更美好。其實不對,那不過就是虛假的表面,是浮在苦咖啡上的一層奶泡。真實是沒過多久,我會覺得累,覺得你不夠愛我,覺得無論如何,隻有跟我結婚才能證明你的愛是真的。

“可怕嗎?裝出一副不想結婚的女人的樣子,其實隻是怕被拒絕。

“以前我特別討厭我媽,因為這輩子都沒發財過幸福過。她老是喜歡預設最壞的結局,不管我表現得怎麼樣,她都覺得,我配不上那種幸福,隻有平庸是保險的。

“年輕的時候不懂,為什麼隨便夢想個什麼事情,想當作傢,想去間隔年,想留學,她都告訴我,這事傢裡不可能。後來懂瞭,我們這種普通傢庭,根本承受不起任何一個失敗的結果。

“我努力地想要不普通,好多年後知道,普通,根本就是一種不可改變的命運。”

我轉過身,看著曾東,他好看的側臉平靜得像一汪沒有任何波瀾的池水,沒有任何表情。

該死,不該說這麼多,我到底在想什麼?揭開自己的傷疤讓他憐憫?

車在不太平整的高速路面上以勻速前行,像黑夜中一隻流螢,深不可測的黑暗瞬間吞沒它經過的痕跡。

“經歷過生離死別嗎?”他突兀地開瞭口。

“沒有。這恐怕是第一次。”

“那年我母親尿毒癥晚期,在國內換瞭個腎,沒好轉。我堅持讓她來英國治療,想給她最好的。我母親這輩子除瞭埋頭賺錢,其實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很諷刺,她一生花錢最多的地方,是醫院。後來醫生找我談話,說,‘曾,沒有必要讓她這麼痛苦,上帝有上帝的安排。’

“你有普通的命運,我有不普通,但絕對不想經歷的命運。

“我媽沒昏迷前,說待在傢裡挺好的,說你其實不該讓我來,說薇薇最近怎麼不來瞭呢?薇薇是我前妻,就是你說的那種從小到大都像公主一樣活著的女人。

“我的的確確顧不上她,我媽要死瞭,我想完成她最後一個願望,回傢。聯系航空公司,聯系國內醫院,像瘋瞭一樣,隻要別人說不,我會不停地發火、哀求,覺得你們非這麼做不可,其實是對死亡這件事情無能為力。整個人跟甩出去的鋼球一樣,毀滅瞭身邊所有的東西。

“最後飛機上拆瞭兩排座椅,給我媽訂制瞭一個特別座位,整整十二個小時,跟我媽不停說著,再堅持一下,馬上到傢瞭。再堅持一會兒……”

聽到這兒,我抬起手,忍不住輕輕摸瞭一下他的後腦勺。

他沉默瞭一會兒,說:“我媽挺瞭不起的,真的堅持到瞭傢,才閉上眼睛。

“陳蘇,記得你跟我說,年輕人在春天無緣無故死去嗎?我媽走的時候是二月,春天來的時候,我感覺原來的那個我,的的確確,已經從地球上消失瞭,無影無蹤。”

“對不起,我收回上回那番話。上回在西餐廳,我真的不該說那些。我沒經歷過死亡,對不起。”

這個星球上的生離死別多得實在有點擁擠,以至於我把曾東母親的死,冷漠地處理成瞭最尋常的一種離別。忘瞭他那個時候那麼年輕,就失去瞭唯一一個無條件愛他的女人。

他吸瞭吸鼻子,忽然露出一種尷尬的笑容:“我離婚不僅僅是因為前妻去買包,真實原因是當時我的經濟狀況很糟糕,所有的錢都花在瞭我媽的病上,完全不計任何後果。我父親,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做生意的人,我媽生病的時候搞瞭兩項投資,都虧得一塌糊塗。

“陳蘇,你老是覺得富二代的生活很輕飄飄對不對?可當人失去天生就有的東西時,簡直跟截肢一樣痛苦。”

“你的意思是?”

“我傢已經破產瞭,不,比破產更糟,我父親名下有兩千萬的負債。對一個女人坦白自己很窮,真的,還不如坦白說自己得瞭不治之癥。”

“等等,拒絕我,是因為你很窮?”

“上海灘怎麼會有一個富二代沒有自己的車?”

“可我不介意你窮啊。”

“你真的不介意跟我一起背上兩千萬負債?”

我沉默瞭。

車裡的鐘指向時間,凌晨1點18分,一輛名牌轎車裡,坐著兩個破碎的人。本以為碎片可以拼在一起,互相安慰,其實不能,他不能徹底理解我的,我也不能徹底理解他的。

“下雨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親我?”

他沒回答,前行兩公裡後,車拐進瞭一傢服務站。我以為要加油,曾東解開安全帶,捧住瞭我的臉,吻從額頭降落到嘴唇,最後不管不顧地親起來,應接不暇。

原來是真的。

那股暖烘烘的青草味彌漫在四周,完全不可控制。

在這個吻裡,我們忘記瞭一切,忘記瞭各自背負的現實,忘記瞭還有兩百公裡的路要趕,忘記瞭我們中間無數的不可能。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