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已經是下午瞭,南麗還在臥室裡睡覺,因為昨晚值夜班。

迷迷糊糊中,她被超超的哭聲吵醒瞭。她起來,往客廳裡一看,原來是老公夏君山跟兒子超超在下圍棋,超超“嗚嗚”地哭著,估計是在悔棋。

南麗對老公嘟噥道,你就不能讓他一下嗎,他這麼小。

不讓。夏君山瞟瞭一眼睡眼惺松的老婆,臉神像一個大小孩,還沉浸在棋境裡。

南麗覺得好笑,對這父子倆說,玩玩的啊,別當真瞭。

哪想到,夏君山告訴她這是在培養超超的抗挫力。

夏君山說,我就是要讓他從小受受打擊,接受輸的感覺。

超超見媽媽出來瞭,就覺得更加委屈瞭,“哇哇”大哭起來。

南麗以為老公在開玩笑,說,呵,沒見過這樣培訓受挫感的。

她向兒子走過去,超超也已經離開棋盤,抹著眼淚,向媽媽挪過來。

南麗伸手摟住兒子,哄他說,我們還小,大人下過小孩不算。

夏君山把頭轉過來,像一個頂真的大小孩,對兒子說,可以認輸,再比過,不帶悔棋。

他對南麗解釋道,不能讓他的,這是我的訓練方式。

他說,知道嗎,我這是用下棋的方式擊打小孩的意志,把他的神經往大條裡練,反復捶打。

夏君山一邊把棋盤上的黑白子收起來,一邊說,以後上學瞭哪怕別人搶跑,他心理上也能扛住,抗挫,不慌不忙。

雖然超超在哭,南麗還是忍不住笑瞭,對老公說,什麼鬼啊,為對付個補課,什麼狠招啊?

她問,用圍棋練寶寶的神經?圍棋不是練智商的嗎?

超超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知道爸爸不讓步的神情是針對自己的,他就繼續嚎啕。

南麗一把抱起超超,對老公說,省省吧,才這麼點大,折磨他這點小心臟幹嗎?我可舍不得他哭。

夏君山說,我要訓練瞭,你又舍不得瞭。

她說,算你有文化、懂心理學,咱乖寶可受不瞭。

她抱起兒子,親他,說,別哭瞭,乖寶能跟大人下棋就已經贏瞭,媽媽帶你去接姐姐。

姐姐歡歡正在“考能”上奧數課,南麗牽著超超穿過馬路,來到華海商務大樓。

離下課的時間還早瞭一點,南麗就帶著超超在樓下的大廳裡玩。

樓下也有不少在等孩子下課的傢長,有人指著超超,對南麗開玩笑,嗨,這麼小,就帶來學瞭?

“考能”裡還真有針對幼兒園中班、大班小朋友的課程班。

哪能啊。南麗對他們笑道,他也太小瞭,我可舍不得。

是的,還太小瞭,誰舍得。一群人就笑著看超超,光線略暗的大廳裡,這小男孩在補課的人群中奔來奔去,還不懂事,一張剛才在傢哭泣過的小臉,現在倒是笑嘻嘻的表情。這樣子誰都不會舍得把他關在這兒的樓上,那些課室裡。

但再不舍得,看如今這態勢,再過兩年上小學瞭,也還是要來的,如果要占坑,明年大班可能就得來瞭。他們在對南麗說。

他們還說,上周“考能”小學一年級課程班網上報名,瘋狂哪,單位裡幾個姐妹一早就開始為小孩刷瞭,刷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瞭還沒報上,刷得手機都要刷破瞭,人都抓狂瞭,還沒報上,後悔沒在幼兒園就來占坑……

南麗心裡的憂愁,就在這幽暗的大廳裡升起來。她想,是的,沒有完瞭,歡歡還沒定局,超超就又上場瞭。南麗往樓梯上看過去,一群小孩背著書包正在下來,人影綽綽中,她清晰地感覺到瞭疲倦和畏懼,是的,就像一條連綿的路,歡歡小學之後,還有超超小學,歡歡初中之後,還有超超初中,歡歡高中之後,還有超超高中,然後高考……日日月月年年,無法瞭結,這一輪下來,哪怕歇定瞭,但再隔幾年,又得像媽媽趙姨一樣上場,幫女兒、兒子帶他們的小孩來補課瞭。

讀這點書真的不容易,越來越不容易瞭。南麗聽見身邊有人也在嘆息,她還聽見一位媽媽在廊柱旁打電話,聲音響亮,應該是在開導留在傢裡的另一個小孩吧:“沒在做作業?又在看電視?媽媽不在你身旁,你就又在玩瞭,你總是玩,就想玩玩玩,你知道媽媽爸爸不可能管你一世陪你一輩子的,哪天爸爸媽媽‘撲嗒’地死瞭,看你怎麼辦……”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虎媽”吧?

這“虎媽”痛心疾首的聲音,穿透嘈雜的大廳,有板有眼,宛若話劇裡的臺詞,讓南麗無限唏噓,也可能,別人看我們還就是話劇裡的人,演著演著就是這麼一出瞭。

這時,南麗聽見歡歡在叫自己,回過頭去,見歡歡牽著超超的小手,在向她走過來,這一瞬間,這兩張小臉,在她憂愁的視線裡,讓她如此憐憫,它們是她在這世上的珍寶,她心裡湧起強烈的不舍,她想,還有什麼辦法嗎?

她想,我舍不得瞭,真的舍不得瞭。

“舍不得他們,就得舍得自己。”其實,自那次“星光少年”評選風波後,南麗心裡就有如此轉念。

是的,萬事能量守恒,你舍不得小孩,就得豁出去你自己。

事實上,就南麗的利落性格,這些日子以來她也確實有在換算,甚至有個別方案已浮在面前,讓她猶豫。

而這一刻,在這黃昏時分的“補課樓”裡,她終於對自己做出決斷:就這樣,大人自己上。

於是,當南麗帶著兩小孩回到傢時,夏君山發現她神色有些詭異,是那種像想說什麼但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個晚上,等小孩入睡後,南麗終於對夏君山說,你知道雅德中學嗎?歡歡去那兒讀初中怎麼樣?

夏君山當然知道雅德中學。

如今受老婆影響,耳聞目染中,夏君山對全市各傢初中的名次排位已相當瞭解瞭。

這雅德中學,是全市公辦初中的頭牌,比藍天中學更勝一籌,在如今民辦初中狂飆突進的浪潮中,公辦初中裡也唯有它能有所抗衡,它的中考“重高率”,每年位居全市第五名左右(當然前四名均為“翰林”等民辦中學),對於公辦中學而言,這是令人目眩的佳績。

如果能去雅德中學,當然好,因為它公辦,所以不用各種“面談”“校考”和奧數“杯賽”成績。

夏君山瞪大眼睛,問老婆,怎麼去?咱歡歡又不是那邊的學區。

南麗咧嘴一笑,說,我爸的房子不就在那邊嗎?

沒錯,她爸南建龍的房子確實就在那兒,與雅德中學一墻之隔。

可是,她爸與她媽趙姨都已離婚二十年瞭。

她爸如今是與後任妻子蔡菊英住在那兒。這親爸後媽平時與南麗一傢很少往來。

夏君山看老婆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就問,你想把我們的戶口轉到你爸傢去?

南麗點頭,說,是的。

夏君山想瞭一下,告訴她,轉過去也沒用,所謂學區,要求的是孩子戶口本、孩子父母房產證統一,那邊的房子是你爸的,房產證上的名字就是孩子外公的,不是我們的,所以無法統一。

南麗顯然已考慮過瞭。她一字一句,表情冷靜地說,讓我爸把房子轉到我名上。

他能肯嗎?夏君山瞪大眼睛,說,即使他肯,他現在的老婆會肯嗎?

南麗臉上浮著說不清表情的笑,這讓夏君山感覺她像是在說夢話。

他說,除非我們把我們的房子轉給他,交換,倒是一個辦法。

南麗說,搞這麼麻煩幹嗎?我們隻是眼前借用個名頭而已,再說,我們自己的這個房子,超超讀小學要用的,這是風帆小學的學區房,不能轉給他們,否則超超兩年後去哪兒上學?

看老婆想得這麼美,夏君山傻眼瞭。

他說,那你爸現在的老婆不會肯的,絕對不肯,她會擔心她的風險。

南麗撇瞭撇嘴,說,我又不是騙取他的房子,隻是借用一下名頭。

夏君山搖頭,心想,蔡菊英比南建龍小瞭12歲,換瞭是你,沒準你還擔心得出人命瞭——如今這房價漲得可是比命還貴哪,這房產證轉成別人的名字,萬一以後這人不肯轉回給自己瞭,再萬一哪天老頭子先走瞭,那自己不就被掃地出門瞭嗎?有口都說不清。

燈下,南麗的笑容看上去有些飄忽,有些不真實,她好像沒覺得自己想得太美,她已經在規劃路徑瞭。

她對老公說,把我爸的房子轉到我名上,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是贈送。她說,這需通過公證,有法律效應的,所以這會比較有問題,那老太婆會嚇死的,以為他真送我瞭,隻要我耍心眼,她就拿不回去瞭,這是要嚇死她瞭,另外呢,我也總不能等事一辦完就又立馬贈還他,這贈來贈去地辦公證,畢竟不是兒戲,所以這不行。

他支棱著眼睛,問,還有什麼辦法?

她說,買,以買的形式轉到我的名下。

她的額頭在燈下閃爍著光亮,很智慧的樣子。

她向他解釋:也就是說,我們“買”我爸的房,當然這不是真的買,但我們出錢,雖不是市面上的價格,但多少夠一個意思,這樣他老婆也會放心一點,因為好歹有錢是捏在她手上的,我想這樣應該可行,而等歡歡入學的事辦成後,我再“賣”還給他們。

夏君山看著天花板,想不出結果會如何。

南麗說,說真話,我作為他女兒,那房子也是有我的份的,蔡菊英如果現在好說,以後分財產時,我也會對她好說的。

夏君山心裡嘆瞭一口氣,她這麼會算瞭,是給逼的,這要命的“小升初”。

他突然想到瞭一個問題,說,我們買不瞭,我們名下已有兩套房瞭。

是的,除瞭現在花苑新村這一套,趙姨住的楊灣新村那套56平方米的小房子也是南麗買的。1992年趙姨與南建龍離婚後,趙姨帶著尚是初中生的南麗借住化工廠宿舍,一住多年,直到南麗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的第三年貸款買瞭那個小套,母女倆才有瞭自傢的空間,那個小套的房主是南麗,所以如今南麗這個傢的名下就有兩套房,根據本城的限購令,沒法再買第三套瞭。

對於老公的這個問題,南麗顯然是想過瞭,她直直看著夏君山,似笑非笑道,可以買的,隻要我們離婚。

離婚?

夏君山瞪大眼睛,心想,媽蛋,假離婚,電視劇情怎麼落到瞭我們頭上?這是真的嗎?

這有點瘋狂吧?他說。

是有點。南麗說,但離婚後,這套留在你名下,你我就成各有一套瞭,就又可以買房瞭,我就可以“買”我爸的房子瞭。

南麗用手指點瞭一下天花板,說,另外,你和超超得留在這兒,兩年後超超得用這房子讀風帆小學。

夏君山一下子沒領悟過來,問,我和超超留在這兒?

南麗說,女兒隨我,兒子隨你,這樣分階段地解決各階段需求。

夏君山問,你是說辦“離婚”時兒子判給我、女兒判給你,分別入戶?

這麼說著,真像是在離婚談判瞭。

夏君山搖晃著腦袋,聲音驟然提高好幾度,說,靠,這力度也太猛瞭點吧,你這是真的嗎?

南麗憐憫地看著他臉上的迷糊樣,說,還有假的?我這是舍不得小孩。?

她對老公解釋,即使歡歡像她班上的趙琳、顏子悠那樣猛拼奧數,最後也未必能進翰林中學、桃李中學、新崗中學,因為牛娃太多,小孩累死,所以我是真心舍不得。

夏君山有些發怔。這個深夜,這些言語恍若夢境。

南麗伸手拍瞭拍老公的臉頰,說,我們應該高興,人傢即使豁出去想走這條路,也沒這條路好走,雖然我爸這些年對於我,基本接近空氣,但現在我幸虧有他在,幸虧他這些年一直住在那兒,住在我中學時代最憎恨的那個空間裡。

她對老公說,現在我都無所謂臉面去找他和他現在的老婆商量這事,你還有啥好畏畏縮縮的呢?反正不是真的,買房和離婚都是假的,讀書才是真的。

夏君山看著她,懷疑自己是在夢裡,這真的是自己的老婆南麗嗎?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