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請閻主任

一幢雄偉的灰色大樓。

如果不是有人指點,你很不容易猜到這是一所學校。

“博喻學校,本市四大名校裡排行第一。從小學一直到高考軍事化管理,升學率連著好幾年全市冠軍。最瞭不起的是,本市第一個全省狀元就是出自這裡。”小孟介紹道。三人站在校門前,仰著頭朝裡看。

學校大樓沒有任何設計感,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正面像一張沒有表情的長臉,一個個小窗口是這臉上規則排列的麻子。大樓被高高的圍墻環繞著,高墻都是實心的,沒用欄桿也沒開窗,墻頭是一排玻璃碴子。圍墻唯一的缺口處是學校的大門,大門也很樸素,唯一的裝飾是一左一右兩個保安。

這兩個保安一個胖一個瘦,一個黑一個白,雖然形象迥異,但是風格相當一致。他們對學校的熱愛都像春天一樣,對教導主任的尊敬都像夏天一樣,對違紀的學生都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一代一代的學生都叫他們“黑熊和白狼”。

一個衣著邋遢、神情怪異的年輕男人在學校門口探頭探腦好奇地看。“這瘋子,又來瞭!去去去!”黑熊一臉不耐煩,把瘋子轟走瞭。

突然,從校園裡傳來尖銳的汽笛聲。校會時間到瞭。

全體學生和教職工肅立在操場上。學生隊列非常整齊,無論橫看豎看斜著看,都是一條筆直的線。將近兩千人竟鴉雀無聲。

馨予、小孟和馬皓文沿著操場邊向教學樓走去,受到這氣氛的感染,不由輕手輕腳起來,說話聲音也微弱下去。

“我們倆先去找閻主任。記住,千萬別亂走動,更別亂講話!”馨予壓低聲音,不放心地叮囑馬皓文。說完,拉著小孟匆匆走瞭。

教學樓的墻上貼著巨大而醒目的海報,上方用標準宋體字寫著:“大紅榜”和“黑名單”。大紅榜上是各種比賽優勝者的名字,後面附有他們所得的獎項,各種“第一”“特等”都被加粗加黑標瞭出來;黑名單上則羅列著違紀違規學生的名字,“馬飛”這兩個字頻頻出現。

馬皓文皺起眉頭,看四下無人,從地上拾起粉筆頭,把馬飛的名字一一塗抹掉。

“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滿。

馬皓文回頭,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正嚴厲地看著他。嚴厲的表情在她年輕的臉上顯得有些滑稽。她有鼓鼓的臉頰和高高紮起的辮子,眼睛非常活潑,卻故意穿著深藍色的西裝套裙,前兜還插著一支鋼筆,像女孩偷穿瞭媽媽的衣服,有種造作的老氣橫秋。

馬皓文悄悄扔掉粉筆頭,顧左右而作無辜狀。女老師白他一眼,走瞭。

操場邊的大喇叭突然雷鳴般地響瞭:“好,同學們現在一起看沙坑。”沙坑旁站著個中年人,個頭不高,身材健壯。他上身著藍色運動背心,下身穿一條白色運動褲,腳蹬軍用解放牌膠鞋。

他先做瞭個擴胸運動,然後扭動手腕腳腕,接著向兩手掌心吐瞭口唾沫,輕松躍上雙杠。

在全場所有人的註視下,中年人各種翻飛,矯健和靈活的程度與他的年齡身材完全不符。一套動作結束,中年人輕快地跳下雙杠,環顧四周。

早已見慣此項表演的觀眾們報以默然無聲,隻有馬皓文一個人由衷地鼓起掌來。掌聲在操場上方空落落地回響,其他人全都側目而視。馬皓文尷尬地把手放下瞭。

“有請閻主任講話。”大喇叭又響瞭起來。

結束瞭熱身活動的中年人緩步上臺,目光傲然掃過整個操場。

他,就是一生傳奇的閻主任。

博喻學校流傳一句名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閻要訓話。”閻主任就像太陽一樣,溫暖地照耀著學校裡的每一個角落。

每間教室都有屬於他的專屬位置,那就是每間教室後門中央與人眼平齊的位置開的一個小洞。閻主任的眼睛會隨機出現在這些小洞的後面,密切關註教室內的動態,學生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同學們管這個位置親切地叫做——“閻公洞”。

在閻主任的詞典裡沒有“休假”這個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吃住都在學校裡。中午,食堂蜿蜒的打飯隊伍裡,常常會突兀地出現閻主任嚴肅的身影。

每當有大師傅試圖討好他,給他多打一份肉時,閻主任總會先冷冷地上下打量一番,接著厲聲問道:“多打的這是討好我?”

沒等驚魂甫定的大師傅給出任何回答,他已經回身把肉直接倒進後面一個學生的飯盆裡:“這些肉給孩子們吃!”然後在同學們驚恐的註視下掀翻整個菜盆,把拍馬屁的大師傅開除掉。

閻主任認為他成功的秘訣在於和學生打成一片。當然,任何一次較量,他必須是贏傢。

在操場上,他敢於跟任何年齡段的學生一起打球,狀態十分勇猛。與其他球員的區別是,他嘴裡還一直叼著哨子。無論防守還是進攻,學生們隻要動作一大,他的哨聲必然響起:“犯規!犯規!犯規!這球算進!”

他為自己三步上籃的技術深感驕傲,即使在大部分學生看來,該技術的唯一看點在於上籃之後,閻主任狠狠握拳給自己加油的動作。

閻主任既做行政管理,又親自代課。據說,他一生親手抓到的犯錯誤的學生,可以鋪滿整個操場;他一生親手刻的卷子,可以繞地球一周半……

每天深夜,學生宿舍樓的樓道裡總會神出鬼沒地顯現一道黑影,伴隨著一束手電光。沒有人知道他會突然出現在哪座寂靜的架子床旁,用一隻大手猛地掀開被子,活捉躲在裡面打著手電看小說的學生。

沒有人知道他每晚計劃抓多少個違紀學生,有時候他心情特別好,會一次又一次地掀開被子查房,然後把逮住的學生領到他辦公室罰站。

他本人則戴上老花鏡,一邊享受著罰站學生的瑟瑟發抖,一邊腰桿筆直地在辦公桌前手刻卷子。等到全部刻好,天色已蒙蒙發亮,剛好可以把小山一樣的試卷讓學生帶回教室早自習。

每天黃昏晚自習的時候,操場的雙杠上總會出現一個憂鬱而驕傲的身影……學生啊、教師啊,都是博喻的匆匆過客。隻有他,是這裡的國王。

臺上的閻主任接過話筒講道:“十五歲的時候,你覺得你的人生很長,然後你虛度光陰,到五十歲的時候,你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今年五十歲。剛剛的動作,十五歲的時候我一個都做不瞭。如果誰不服氣,先去雙杠上做一套同樣的再說!”

觀眾們仍然報以沉默。馬皓文瞇起眼睛,覺得十分有趣。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張考卷,傢長把你們交給我,就是希望我幫你們最終交出一份標準答案!但你們,總是讓我失望!”閻主任從主席臺下面抽出一本書,高高地舉起,書皮上印著四個大字——《笑傲江湖》。

“這是我在某位同學枕頭下發現的。誰的,自己舉手?”

閻主任目光銳利地掃視臺下的學生:“都笑傲江湖瞭怎麼還這麼沒種?我數十個數,咱們請這位大俠主動站出來。十、九、八、七……”氣氛緊張起來,學生們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有的學生漲紅瞭臉,有的學生低下瞭頭,有的學生翻起瞭白眼。馬皓文微微搖頭,對閻主任的提問方式頗有些不以為然。

“四、三、二、一……多遺憾,這位同學不願意拯救自己的靈魂。對瞭,好像這上面寫瞭他的名字呢。我看看……又是你!”閻主任突然一個精確的弧線狠狠把書砸到馬飛臉上,“初一六班的這位令狐沖同學,讓大傢瞻仰你的廬山真面目吧?”

剛才那個穿西裝套裙的年輕女老師驚訝地捂住瞭嘴巴,表情十分關切。馬皓文順著女老師的目光,發現人群中懶洋洋地走出一個男孩。

這小子!長這麼高瞭……馬皓文驚喜地看著馬飛走上主席臺,馨予和小孟也從不遠處趕瞭過來。

馬飛並不知道今天來瞭新的觀眾。

自從上瞭中學,他常常走上主席臺接受全校師生的檢閱。剛開始他覺得很丟臉,就像他第一次拿到畫滿紅叉的試卷,走到哪裡都覺得抬不起頭,跟誰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可是慢慢的,紅彤彤的試卷越來越多,上臺挨訓的次數越來越多,馬飛逐漸無所謂瞭。

生活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意義。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也不知道不待在這裡還能幹什麼。他也許不喜歡這裡,可是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喜歡這個詞甚至有點奢侈,他身邊沒有人使用它。

他感到他對自己的人生毫無發言權。

馬飛看著閻主任鐵青的臉,心裡掠過一絲挑釁的快感。

上周閻主任的課,他一開始打算聽來著,可是實在像聽天書一樣,一句都聽不懂;後來他就畫畫去瞭,畫著畫著趴在本子上睡著瞭。

結果被閻主任抓瞭現行,向全班展示他的畫作:“像你這種學生,以後走上社會怎麼辦?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你能。”馬飛半睡半醒之間,也不知怎麼就冒出來那麼一句,全班哄堂大笑,閻主任氣得夠嗆。

馬飛的目光越過閻主任的臉,看向他身後的窗外。

“希望今天訓話時間能短點。多麼好的天啊!”他心裡想。他要出去亂跑一陣,從校門口一直跑到後頭的山坡上……大門口那瘋子跑得可真快,他要跟他比一比!哪怕遇到壞小子,他也能突出重圍。多麼好的陽光!枕著書包在麥田裡睡一覺一定舒服極瞭……

“由於屢教不改,校方決定正式開除馬飛同學的學籍。傢長是不是已經到瞭?”閻主任的聲音突然高瞭起來,馬飛從沉思中猛然驚醒。

他夢遊般地向臺下望去。他先看見班主任小高老師鼓鼓的臉頰,那雙活潑的眼睛露出難以接受的表情。接著,他看見遠處的媽媽和孟叔叔,兩人都憤怒地漲紅瞭臉,責怪地用手指著他。最後,他看到瞭媽媽身邊的那個人。

那個黝黑結實的男人舉起右手,用食指點瞭點自己的腦袋,微笑瞭。

本來一臉滿不在乎的馬飛傻眼瞭。

如果世界上還有比當眾出醜更可悲的事,那就是當眾出醜的時候自己最在乎的人也不幸在場。馬飛做夢也沒有想到,和朝思暮想的爸爸再次見面是以如此尷尬的方式。

《銀河補習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