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沃德醫生給漢·亞瑟·郝姆伍德的信

9月6日

我親愛的亞瑟:

我這次帶來的消息不太好。露西今天早上又回到瞭原來的狀態。不過,也有一件由它引起的好事情。韋斯頓拉夫人自然很擔心露西,非常專業地向我咨詢瞭她的情況。我利用瞭這個機會,告訴她我過去的老師范海辛——有名的專傢——會過來和我住在一起,我會把露西連同我一起都交到他手裡。所以,我們現在可以自由地來去,而不用驚動她瞭,因為一個刺激對於她來說,都可能意味著猝死,這個,對於虛弱的露西來說,將會是一個巨大的不幸。我們所有人都陷入瞭困難,我可憐的朋友。但是,上帝保佑,我們可以渡過難關。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寫信,如果你沒有我的消息,就認為我正在等待消息吧。

你永遠的約翰·西沃德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

9月7日

當我和范海辛在利物浦大街上見面時,他對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有沒有跟我們年輕的朋友——她的愛人,說瞭什麼?”

“沒有,”我說,“我一直等到見到你,就像我在電報裡說的那樣。我隻是寫信跟他說你要來瞭,因為韋斯頓拉夫人情況不太好,還有,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通知他的。”

“好,我的朋友,”他說道,“非常對!他最好先別知道。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瞭。我希望是這樣,但是如果有必要,我會讓他知道一切的。現在,我的好朋友約翰,讓我提醒你。你去處理那個精神病人。所有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瘋病,你怎樣小心地對待你的精神病人,你就怎樣小心地對待世界上其他的精神病人。不要告訴你的精神病人你做什麼和為什麼這樣做,不要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想的。這樣,你就可以把自己知道的東西保存起來,把它們集合起來,並且得出新的線索。到目前為止,你和我都要嚴守這裡的秘密。”他摸瞭摸我的胸口和我的額頭,又摸瞭摸自己同樣的地方。“現在,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瞭。過後我會告訴你。”

“為什麼不是現在?”我問,“這會有所幫助的,我們可能會作出一些決定。”他看著我說道:“朋友,當莊稼正在生長,還沒有成熟時,它的大地母親的乳汁已經充滿瞭它的身體,陽光還沒有把它染成金黃色,這時,農夫拉著麥穗,用粗糙的雙手搓著它,吹走綠色的麥殼,對你說:‘看!這是一棵好苗,等時候到瞭它會結出好莊稼的。’”

我告訴他,我並沒有聽明白意思。作為回答他走過來,摸著我的耳朵,輕輕地揪著,就像他在以前上課的時候經常做的那樣,說道:“好農夫之所以這樣告訴你,是因為他知道,而且是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的。你不會看到哪個好農夫把莊稼挖出來看它是否在生長,那是拿耕作當兒戲的孩子,而不是那些把它視為畢生事業的人。看看你現在,約翰,我已經種上瞭莊稼,大自然也讓它快速地生長瞭,有一些承諾,我會在抽穗之前一直等待的。”他停止瞭講話,因為他顯然看到我已經明白瞭。然後他繼續嚴肅地說:“你一直是一個用心的學生,你的筆記本總是比別人記得滿。我相信好習慣總會有益處的。記住,我的朋友,知識要比記憶有用,我們不應該信任沒用的記憶。即使你現在沒有瞭這個好習慣,現在讓我告訴你,那位親愛的小姐的病有可能——記住,我說的是有可能,是一種非常吸引我們和其他人的病,其他任何一種病都不會讓它顯得沒價值的,就像你們所說的那樣。好好記錄它。沒有什麼是小事。我勸你,即使是你的懷疑和推測也要記下來,以後你就可以看看自己猜對瞭多少。我們是從失敗中學到東西的,而不是成功!”

當我描述瞭露西的癥狀和原來一樣,而且又嚴重瞭好多時,他看起來十分嚴肅,但是,什麼也沒說。他身邊還帶瞭一個包,裡面有很多工具和藥,顯然是一個有醫療技能的教授的工具,就像他在一次講座中那樣講的,是“我們有利可圖的交易的必備行頭”。

當我們出現時,韋斯頓拉夫人見瞭我們。她受驚瞭,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麼嚴重。她慈愛的本性認為,即使是死亡,也有對付自己恐懼的辦法。這時,在任何刺激都可能給她帶來致命打擊的情況下,所有的事情仍然做得井井有條,因為某種原因,而非個人的事情,甚至是露西的可怕變化,好像也沒有影響到她。這就像是貴婦人的本性在自己的外面包裹瞭一種不敏感的組織,可以保護其不受邪惡勢力的侵害,否則,一接觸就會造成傷害。如果這是一種自私,那麼,我們必須暫停把任何人定罪為利己主義;因為,這可能有比我們所知道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我用我自己的知識,思考現在這種精神疾病的形勢,為她定下瞭一個規則:她不能和露西在一起,也不能把自己的病想得比實際要嚴重。她欣然地接受瞭,如此的輕松,讓我再次看到瞭在和生命作鬥爭時,本性所顯現出的巨大力量。隨後,范海辛和我進瞭露西的房間,如果說昨天我看見她是震驚的話,那麼,今天看見她,我就是毛骨悚然瞭。

她像鬼似的,白粉一樣的蒼白,甚至是她的嘴唇和牙齦也不再有血色,她的臉瘦骨嶙峋。呼吸看上去和聽上去都很困難。范海辛的臉像大理石一樣嚴肅,他的兩條眉毛擰在瞭一起,幾乎快要在鼻子上方相遇瞭。露西無精打采地躺著,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瞭,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很沉默。然後范海辛示意我,我們輕輕地走出瞭房間。就在我們關上門的一剎那,他快速地沿著走廊走到旁邊的門,門是開著的。他很快地把我拉進去,然後關上瞭門。“我的上帝啊!”他說,“太可怕瞭。不能再耽誤時間瞭。她會因為心臟跳動需要大量的血液而死的,必須馬上輸血。你來還是我來?”

“我更年輕,也更強壯,教授。我來吧。”

“那你馬上作好準備。我把我的包拿上來,我已經準備好瞭。”

我和他一起下瞭樓,這時,大廳的門響起瞭敲門聲。當我們到瞭大廳時,女仆剛剛把門打開,亞瑟快速地進來瞭。他沖向我,急切地低聲對我說:

“約翰,我太擔心瞭。我讀瞭你的每一行字,非常痛苦。爸爸好多瞭,所以我自己跑來看看情況。這是范海辛醫生嗎?先生,非常感謝您能過來。”

教授的眼睛一開始還新奇地看著他,然後就生氣地說怎麼能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但是現在,當他註意到他強壯的身體和從他身體裡散發出來的年輕人的朝氣時,他的眼睛開始發亮。他一刻也沒有停頓,一邊拉住他的手,一邊說道:

“先生,你來得正是時候。你是我們親愛的小姐的愛人。她的身體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不,孩子,不要這樣。”因為亞瑟突然臉色蒼白,幾乎暈倒在椅子上,“你要幫助她,你比任何人能做的都要多,你的勇氣就是你最好的幫手。”

“我能做什麼?”亞瑟用嘶啞的聲音問道,“告訴我,我會做的。我的生命是她的,我寧願給她我身體裡的最後一滴血。”

教授有很強烈的幽默感,根據以前的經驗,我能從他的回答裡看出這一幽默感的痕跡。

“我年輕的先生,我要不瞭那麼多,不會是最後一滴。”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他的眼睛裡冒著火,他張開的鼻孔因為強烈的欲望而顫抖著。范海辛在他肩膀上拍瞭一下。

“來吧。”他說,“你是一個男人,我們想要的就是一個男人。你比我更合適,也比我的朋友約翰更合適。”亞瑟看起來被搞糊塗瞭,教授繼續親切地和他解釋。

“年輕的小姐情況很糟,非常糟。她需要血,如果沒有血的話,她就活不瞭瞭。我和我的朋友約翰已經商量過瞭,我們正打算進行我們稱之為輸血的補救措施,從充滿的血管向空的血管輸送血液。約翰正準備貢獻出自己的血,因為他比我更年輕和強壯。”——這時,亞瑟拿起我的手緊緊地握著——“但是現在你來瞭,你比我們都合適,不管是老的還是年輕的,我們在思考的世界裡太辛苦瞭,我們的神經不像你那麼冷靜,血液也不像你的那麼純清。”

亞瑟轉向他說道:“隻要你知道我會有多高興為她而死,你就會明白的……”他的聲音哽咽瞭。

“好孩子!”范海辛說道,“不久你就會很高興,你已經為你愛的人做瞭一切。現在保持安靜,你應該在這之前親吻她一下,然後你就必須走瞭,你要在我的示意後離開。不要跟夫人說什麼。你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麼。她不能受刺激,知道這件事的任何一點兒信息都會是致命的。來吧!”

我們都進瞭露西的房間。亞瑟根據指示,一直待在外面。露西轉過頭看著我們,但是什麼也沒說。她並沒有睡著,隻是太虛弱瞭。她的眼睛在對我們說話,情況就是這樣。

范海辛從他的包裡拿出一些東西,放在視線之外的一張小桌子上,他將麻醉劑混合好,來到床前,愉快地說:“現在,小姑娘,這裡是你的藥,把它喝下去,像一個乖孩子一樣。看,我把你扶起來,這樣你就能更容易咽下去瞭。對,做得很好。”她努力地喝下去瞭。

我很好奇,藥效要多長時間才會發揮作用。實際上,這也說明露西病得有多麼嚴重。時間好像沒有盡頭。終於,她的眼睛開始閃爍著睡意。最後,麻醉劑發揮瞭效力,她昏沉地入睡瞭。當教授滿意瞭,他就把亞瑟叫進屋裡來,吩咐他脫掉自己的衣服。他說:“你可以去給她一個小小的吻,當我到桌子那兒去的時候。約翰,來幫幫我。”這樣我們兩個都看不見他去吻露西。

范海辛把頭轉向我,說道:“他是那麼年輕和強壯,他的血很純凈,以至於我們都不用分解。”

然後,范海辛快速而準確地實施瞭輸血。隨著輸血的進行,一種像生命的東西好像回到瞭可憐的露西的臉頰,雖然亞瑟在變得蒼白,但是他臉上確實閃著喜悅的光芒。過瞭一會兒,我開始不安起來,因為失血寫在瞭亞瑟的臉上,雖然他是那麼強壯。他讓我在想露西的身體經歷瞭怎樣的一種可怕的過度勞累的過程,因為,讓亞瑟變得虛弱的血液隻能讓她恢復部分的元氣。

但是,教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那裡看著手表,一會兒看看病人,一會兒又看看亞瑟。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他輕輕地對我說:“先不要動,已經足夠瞭。你來照顧他,我看著露西。”

等一切都結束瞭,我能看出亞瑟是多麼的虛弱。我把他的傷口包紮好,帶他離開瞭房間。教授沒有回頭,好像腦後長瞭眼睛,他說:“這位勇敢的愛人,應該再得到一個吻,他現在就應該得到。”因為亞瑟已經結束瞭輸血工作,所以就調整瞭一下病人頭下的枕頭。她好像總是在自己脖子上系著一條黑色的細絲帶,上面縫著一顆他的愛人給她的舊鉆石,在亞瑟動枕頭的時候,這條絲帶被稍微向上帶瞭一下,露出瞭她脖子上的紅色印記。

亞瑟沒有註意到這個,但是我聽到瞭范海辛深深地吸瞭一口氣,這是他不自覺流露感情的表現。他當時什麼也沒說,而是轉向我,說道:“現在,把我們勇敢的愛人帶下去,給他一杯紅葡萄酒,讓他躺一會兒。然後他必須回傢休息,多吃多睡,這樣就可以把他給瞭自己愛人的血液恢復過來。他決不能留在這兒,等一下!”教授朝向亞瑟,“我知道你很擔心結果。請記住,輸血很成功。這一次你救瞭她的命,你可以回傢放松一下心情。等她醒來,我會告訴她一切的。她會因為你所做的一切而更愛你的。再見。”

等亞瑟走後,我回到房間。露西輕輕地睡著,但是她呼吸的聲音很大。我能看見被子隨著她的胸部在起伏。范海辛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條絲帶又蓋住瞭紅色印記。我輕輕地問教授:“你對她脖子上的印記怎麼看?”

“你怎麼看?”

“我還沒有檢查。”我回答道,然後開始揭開絲帶。就在表面的頸靜脈上面有兩個小孔,不大,但是也不會對身體沒有影響。沒有疾病的跡象,但是它的邊緣是白色的,還有點破損,看起來像是被咀嚼過的。我馬上想到,這個傷口,無論它是什麼,明顯可能是失血的原因。但是,這樣的念頭一出來我就放棄瞭,因為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能讓這個女孩在輸血之前那麼蒼白的失血量,是會把這整張床都染成鮮紅色的。

“怎麼樣?”范海辛說。

我說:“我想不出來。”

教授站起來瞭,“今晚,我必須回阿姆斯特丹,”他說道,“那裡有我需要的書和東西。你必須整晚都留在這裡,而且你的目光一刻都不能離開她。”

“我應該叫一個護士來嗎?”我問道。

“我們是最好的護士,你和我。你一晚上都要看著,確保她吃得飽,還有不要讓什麼東西打攪到她。你一晚上都不能睡。以後我們可以睡,你和我。我會盡早趕回來。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瞭。”

“可以開始?”我說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我們應該等等看!”他一邊匆匆地離開,一邊說道。他過瞭一會兒又回來瞭,把頭伸進屋子,豎起瞭一根指頭表示警告:“記住,你要對她負責。如果你離開瞭她,因此出瞭什麼差錯,從今以後,你都別想睡得著瞭。”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之繼續

9月8日

一整晚上都沒有睡,陪著露西。麻醉劑的藥效在快到黃昏時消退瞭,她自己醒瞭過來。她看起來和輸血之前像是兩個人。她的精神很好,快樂而活潑。但是我能看出她經過瞭極度的虛脫。當我告訴韋斯頓拉夫人,范海辛醫生叫我熬夜陪露西時,她甚至對這個想法表示輕蔑,指出她的女兒已經恢復瞭力氣,精神煥發。無論如何,我很堅定,開始準備我漫長的守夜。當她的女仆開始為她的就寢作準備時,我走進房間,同時拿著晚餐,在床邊坐下瞭。

她沒有作出任何反對,但是,每當我看著她的眼睛時,她都會感激地看著我。在經歷瞭很長一段時間後,她好像困瞭,但是她努力地搖晃自己,很顯然她不想睡著,所以我立即抓住瞭這個話題。

“你不想睡覺?”

“不,我害怕。”

“害怕睡覺?為什麼?這可是我們都渴望的恩賜。”

“唉,如果你是我的話,它就不是瞭,因為睡眠對我來說,會是恐懼的預兆。”

“恐懼的預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這就是糟糕的事情。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在睡覺時來到我身邊,直到我開始害怕這個想法。”

“但是,我親愛的姑娘,你今晚可以睡覺瞭。我會在這裡看著你,而且我保證,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嗯,我相信你!”她說。

我抓住機會,說道:“我保證,如果看到你做噩夢,我會立即叫醒你。”

“你會嗎?你真的會嗎?你對我真是太好瞭,那我就睡瞭。”幾乎在同時,她松瞭口氣,轉過身,睡著瞭。

整個晚上,我都在旁邊看著她。她一點兒也沒有動,而是一直深深地、安靜地、充滿生命和健康地睡著。她的嘴唇微微分開,胸部有規律地一起一伏。她的臉上有笑容,顯然,這是因為沒有什麼噩夢來打攪她安靜的頭腦。

一大早她的女仆來瞭,於是我把她交給她看管,自己回傢瞭。因為我擔心好多事情,我拍瞭一封很短的電報給范海辛和亞瑟,告訴他輸血的良好成果。我自己的工作多多少少被耽擱瞭,我花瞭一整天的時間來處理它們。等我有時間詢問我的食肉狂患者時,已經是天黑瞭。報告的情況很好。他在過去的一天一夜裡都非常安靜。在我吃晚飯時,一封范海辛的電報從阿姆斯特丹來瞭,建議我今晚應該去希靈漢姆,因為我最好守在她身邊。還說他今晚就出發,明早就會和我在一起。

9月9日

當我到瞭希靈漢姆時已經非常疲倦瞭。因為我幾乎兩個晚上都沒有合眼,我的腦子開始變得麻木,這說明我是用腦過度。露西沒睡,精神愉快。當她和我握手時,她敏銳地看著我說:

“今晚上你不能再熬夜瞭。你已經筋疲力盡瞭。我現在已經好瞭。真的,如果非要有人熬夜的話,應該是我熬夜陪著你。”

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爭論,隻是去吃瞭晚飯,露西和我待在一起。因為有她陪在身邊,我吃瞭一頓不錯的晚餐,喝瞭幾杯很好的紅葡萄酒。然後露西把我帶到樓上,給我看瞭她自己房間旁邊的一個房間,那裡燒著熊熊的爐火。

“現在,”她說,“你可以待在這兒。我會把這個房間的門還有我房間的門都開著,你可以躺在沙發上。我知道,如果有病人需要照看,什麼也不能讓你們這些醫生去睡覺。如果有什麼需要我會叫你的,你可以馬上過來。”

我隻能同意瞭,因為我確實很累瞭,如果太累,是不能熬夜的。於是,當她又說瞭一遍如果有需要她會叫我時,我躺在瞭沙發上,忘記瞭一切。

露西·韋斯頓拉的日記

9月9日

我今晚特別高興。我曾經那麼虛弱,能夠思考和自由的行走對我來說,都像大風過後的陽光一樣。不知為什麼,亞瑟好像特別、特別靠近我,我仿佛覺得他的存在溫暖瞭我。我猜想疾病和虛弱是自私的東西,打開瞭我們身體裡的眼睛和同情心;健康和力量給瞭愛自由,在思想和感覺中它可以隨意遊蕩。我知道我的思想在哪裡。要是亞瑟知道就好瞭!親愛的,親愛的,當你睡覺的時候,你的耳朵一定會刺痛,因為我的耳朵是醒著的。噢,昨天休息得太好瞭!我是怎麼睡的呢,那位親愛的西沃德醫生陪在我身邊看護著我。今晚我不會害怕睡覺瞭,因為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可以隨時叫他。謝謝每一個人,他們都對我這麼好。感謝上帝!晚安,亞瑟。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

9月10日

我感覺教授的手放在瞭我的頭上,瞬間我就醒過來瞭。無論如何,這是我在精神病院學到的東西之一。

“我們的病人怎麼樣?”

“很好,直到我離開她的時候,或者說她離開我的時候。”我回答道。

“來,讓我們看一看。”他說道。於是我們一起進瞭她的房間。

窗簾被關上瞭,我走過去輕輕地把它拉開,這時范海辛像貓一樣,輕輕地走到床前。

就在我打開窗簾的一剎那,早晨的陽光照射進瞭房間。我聽到教授低沉的吸氣聲,我知道這很少見,可怕的恐懼感擊中瞭我的心。當我走過去時,他向後退瞭一下,害怕得驚叫道:“天啊!”他表情痛苦,舉起手指著床,他的臉扭曲起來,變得灰白,我覺得我的膝蓋都開始顫抖瞭。

可憐的露西看起來像是昏倒在床上,比任何時候都要蒼白和沒有血色。甚至嘴唇都是白色的,牙齦都好像已經從牙齒上萎縮瞭,就像我們在因病死去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樣。

范海辛生氣地抬起瞭腳,但是他的本能和他多年的習慣制止瞭他,於是他又輕輕地放下瞭腳。

“快!”他說,“拿白蘭地來。”

我飛奔進餐廳,帶著酒瓶回來瞭。他用酒把她可憐的白色嘴唇弄濕,同時我們不斷地摩擦她的手掌、手腕和胸部。他感到瞭她的心跳,暫停瞭一會兒,說道:

“還不算太晚,還有心跳,雖然十分微弱。我們把能做的都做瞭。我們必須重新開始。現在年輕的亞瑟不在這兒瞭。這次就要全靠你瞭,約翰。”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包裡,準備輸血的器具。我脫掉衣服,卷起瞭袖子。暫時沒有麻醉劑,也不需要瞭。於是,沒有耽擱一分鐘,我們開始輸血瞭。

過瞭一段時間,當然也不覺得時間短,因為不管獻血的人是多麼的心甘情願,抽走一個人的血,仍然是一種痛苦的感覺。范海辛豎起警告的指頭,“不要動,”他說,“我害怕因為有瞭力氣,她會醒來,這樣會造成危險,非常大的危險。不過我會小心的。我會在皮下註射嗎啡的。”然後他快速而熟練地完成瞭註射。

露西的反應不算壞,因為暈厥好像在慢慢消失,轉變成由麻醉而引起的睡眠。我感到一種自豪,因為我能看到一種微弱的顏色正慢慢改變著她臉頰和嘴唇的蒼白。沒有人會知道,當一個人的血液流進一個他愛著的女人的血管裡時是什麼感覺,除非他親身經歷過。

教授嚴肅地看著我,“可以瞭。”他說。

“這就可以瞭?”我抗議道,“你從亞瑟身上抽得要多得多。”

他對此苦笑瞭一下,回答道:

“他是她的情人,她的未婚夫。你有工作,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你做更多的事情,現在這麼多就夠瞭。”

當我們停止輸血後,他開始照顧露西,而我用手指壓住自己的傷口。我躺下瞭,等著他閑下來再來照顧我,因為我感覺頭暈,還有點惡心。不久,他為我包紮好瞭傷口,讓我下樓自己去喝一杯葡萄酒。正當我離開房間的時候,他跟在我後面,小聲說道:

“記住,對這件事一個字也不要說。如果亞瑟不巧發現瞭,像上次一樣,也不要告訴他。這會嚇到他的,而且會引起他的嫉妒。這一切都不能發生!”

當我回來時,他認真地看著我,說道:“你好一點兒瞭。到那個房間去,躺在你的沙發上休息一會兒,早餐多吃一點兒,然後來找我。”

我遵照瞭他的吩咐,因為我知道它們是正確而明智的。我已經盡到瞭自己的職責,接下來的任務就是保存體力。我感覺非常虛弱,因為虛弱,忘記瞭一些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的震驚。我在沙發上睡著瞭,一直思索著露西為什麼會有如此的退步,還有她是如何失掉瞭這麼多的血,而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我想我一定在夢裡還在思考,因為,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她脖子上的那些小孔,還有它們粗糙的邊緣,雖然它們很微小。

露西一直睡到瞭日中,當她醒來時,情況還不錯,雖然不像前一天那樣好。范海辛看過她以後,就出去散瞭散步,讓我在這兒看著,嚴格地要求我不能離開她半步。我能聽見他在大廳裡,詢問最近的電報廳地點的聲音。

露西隨意地和我聊著天,似乎沒意識到發生瞭什麼事情。我盡力讓她保持開心和興致。當她的母親上來看她時,好像沒有看出來任何變化,但是感激地對我說道:

“我們欠你的太多瞭,西沃德醫生,因為你所做的一切。但是,你現在必須註意,不要讓自己疲勞過度瞭。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你需要一個妻子來服侍和照顧你,快找一位吧!”就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露西的臉紅瞭,雖然隻是片刻,因為她脆弱的血管不能承受血液一直流向頭部。當她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時,臉色又變得蒼白。我微笑著點瞭點頭,把指頭放在嘴唇上。她嘆瞭口氣,又枕在瞭枕頭上。范海辛幾小時後回來瞭,然後對我說道:“現在你回傢吧,吃好喝好。讓自己變得強壯一點兒。我今晚會待在這裡,我會熬夜陪著小姐的。你和我必須看護著這個病人,我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有嚴肅的理由。不,不要問我。你怎麼想都可以。甚至不要害怕去想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晚安。”

在大廳裡,兩名女仆朝我走過來,問我她們或是她們的其中一個,能不能熬夜陪著露西小姐。她們求我讓她們這樣做,當我說范海辛醫生希望由他自己或者我來守夜時,她們可憐兮兮地要我替她們向這位“外國的紳士”說情,我被她們的善良感動瞭。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很虛弱,也可能是因為是露西,她們顯示出瞭決心。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瞭女人的善良。我回來時正好趕上晚飯,我巡視瞭一圈,一切正常。一邊等待困意來臨,一邊把這些記入瞭日記。我要睡瞭。

9月11日

今天下午我去瞭希靈漢姆。我看見范海辛精神很好,露西也好多瞭。就在我剛剛到達後,教授收到瞭一個國外寄來的大包裹。他打開包裹,拿出一大束白色的花。

“這是給你的,露西小姐。”他說。

“給我的?啊,范海辛醫生!”

“是的,親愛的,但是這不是給你玩的,這是你的藥。”這時露西做瞭個苦臉,“不,我不會把它們當成藥來煎或者用其他讓人惡心的方式對待它們的,所以你沒必要皺起你那漂亮的小鼻子,否則我會告訴我的朋友亞瑟,他將會有怎樣的悲慘命運,當他看見自己這麼愛的一個美人的臉變得這麼難看。哈哈,我漂亮的小姐,現在不要再皺起你那漂亮的小鼻子瞭。這個東西有藥的作用,但是你是不知道原因的。我把它放在你的窗臺上,還要把它做成美麗的花環,掛在你的脖子上,這樣你就可以睡得很香。噢,是的!它們,就像荷花一樣,讓你忘記煩惱。它們聞起來就像遺忘河裡的水,又如同西班牙的征服者在佛羅裡達州尋找的青春之泉。”

他說話的時候,露西仔細觀察瞭那些花,還聞瞭聞它們。然後她把它們扔在一邊,一邊笑著,一邊厭惡地說:

“哎,教授,我相信你一定在拿我開玩笑。這些花隻是普通的大蒜花。”

讓我吃驚的是,范海辛站起來,非常嚴肅,他的鋼鐵一樣的下巴靜止不動,皺起瞭濃密的眉毛,說道:

“不要跟我鬧著玩!我從來不開玩笑!我這樣做有著嚴肅的原因,我警告你不要反對我。小心一點兒,如果不是為瞭你自己,也要為瞭別人。”當他看見可憐的露西被嚇壞瞭,就溫和下來,“哎,小姑娘,不要害怕我。我是為瞭你好才這樣做的,但是就是這些普通的花,對你也大有好處。看,我把它放在你的房間裡。我自己把它做成花環讓你來戴。不過,不要告訴那些盤根問底的人。我們必須服從,沉默就是一種服從,服從會讓你變得健康,並把你送進那些愛你的人的懷抱裡。現在安靜地坐一會兒。跟我來,約翰,你來幫我用大蒜裝飾屋子,這些大蒜都是從哈爾勒姆弄來的,我的朋友范德普爾終年在那兒的房子裡用玻璃瓶種草藥。我要不是昨天發電報,就得不到這些東西瞭。”

我們拿著這些花,走進屋子。教授的方式很奇怪,在我聽說過的任何一本藥典裡都找不到。他先是關上窗戶,插好插銷。然後,他拿上一把花,插遍整個窗框,仿佛要確保每一絲可能進入的空氣都充滿大蒜的氣味。然後他用小刷子把大蒜塗抹在門框上,上面,下面,還有兩邊,然後用同樣的方法塗抹瞭壁爐。這對於我來說很荒誕,過瞭一會兒我問道:“教授,我知道你做什麼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但是這一次把我搞糊塗瞭。幸好我們這裡沒有懷疑論者,否則他就會說,你這是在念咒語讓邪惡的靈魂遠離。”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他一邊冷靜地回答,一邊制作著花環,露西會把它戴在脖子上。

然後,我們等著露西洗漱,當她上瞭床,他走過來把那一串大蒜花戴在瞭她的脖子上。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小心一點兒,不要把它弄掉瞭,即使屋子裡很悶,今晚也不要打開門或者是窗戶。”

“我保證”,露西說道,“謝謝你們兩個對我這麼好!唉,我都做瞭什麼,可以有你們這樣的朋友?”

當我們坐著等我的馬車離開房子時,范海辛說道:“今晚,我可以安心地睡覺瞭,我也確實需要睡眠,兩個晚上的奔波,在之間的白天讀瞭很多書,接下來一天的擔心,一個晚上的守夜,眼睛都沒眨一下。明天早晨你來我這兒,我們一起來看我們漂亮的姑娘,她會因為我念的咒語而變得更強壯瞭,哈哈!”

他看起來那麼有信心,這讓我想起兩個晚上以前,我自己盲目的信心和它致命的結果,隱約感到有點恐懼。一定是因為我的虛弱,才讓我猶豫著沒有把這個告訴我的朋友。但是,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它,就像流不出來的眼淚。

《德古拉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