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傢務經驗

像大多數別的年輕主婦一樣,梅格帶著當個模范管傢的決心,開始瞭她的婚姻生活。應該讓約翰感到傢像伊甸園,看到妻子笑臉常開,日子過得豪華舒適,若是衣服上的紐扣掉瞭,就及時釘上,絕不讓他察覺。梅格對傢務傾註瞭無數的愛心、精力與誠心,因此,盡管遇到瞭一些困難,她必然還是會成功。她的伊甸園並不寧靜,因為小婦人過分急於討丈夫歡心。她像個真正的馬大,忙忙碌碌,為傢事拖累著。有時,她累得甚至笑不出來——吃瞭美味佳肴,約翰反弄得消化不良,忘恩負義地要求吃清淡飯菜。至於紐扣,她不久就學會驚嘆它們又掉到哪兒去瞭,然後搖頭說男人粗心,威脅要讓他自己釘,看看他釘的扣子是否更能經得住他笨手笨腳的急扯亂拽。

他們非常幸福,即便後來發現光有愛情不能過活。梅格隔著平常的咖啡壺向丈夫微笑。約翰發現妻子姿色未減。梅格也能從日常的分別中領略到浪漫柔情。丈夫吻過她便柔聲輕問:“親愛的,晚餐要小牛肉還是羊肉?”小屋不再是華居,而成瞭過日子的處所,年輕的夫婦不久就認識到這是好的變化。開始,他們做著過傢傢的遊戲,孩子般地嬉戲著。後來,約翰作為一傢之主感到肩膀上責任重大,穩步經起商來。梅格脫下麻紗披肩,系上大圍裙,像前面說的那樣,不加考慮,幹勁十足地投入傢務中。

趁著對烹調的熱衷,她讀完瞭科尼利厄斯夫人的《菜譜》,耐心細致地解決烹飪疑難,好像那是數學作業。有時,成功瞭她便邀請全傢人過來幫忙吃掉豐盛的宴席,失敗瞭便私下派洛蒂將食物送給小赫梅爾們去吃,以掩人耳目。晚間和約翰一起結算傢庭收支,常使她的烹調熱情一度止歇,接下來過一陣節儉日子,那可憐的人兒隻能吃到面包佈丁、大雜燴,喝再加熱的咖啡,這令她大傷腦筋,盡管她堅毅的忍受力值得稱道。可是不久,梅格不僅沒找到持傢的“中庸之道”,又為傢庭財產添瞭件年輕夫婦非有不可的東西——傢用醃壇。

帶著主婦燃燒的熱情,為瞭貯藏室存滿傢制食品,梅格著手醃制栗果凍。她讓約翰訂購一打左右的小壇子,另外買些糖,因為他們自傢的醋栗已經成熟,需要立即處理。約翰堅信“我的妻無所不能”,自然也為她的技藝自豪,決意滿足妻子的願望,讓他們唯一的果實以最悅人的形態貯存起來預備冬用。於是,四打可愛的小壇子、半桶糖給運回來瞭,還帶回個小男孩幫她摘醋栗。年輕的主婦將漂亮的頭發束進一頂小帽裡,袖子挽到胳膊,系上條格子花圍裙,開始瞭工作。她這條圍裙雖說有圍嘴,看上去還挺俏。她對成功深信不疑,難道不是見過罕娜做過上百次嗎?開始,那一排壇子著實使她吃瞭一驚,不過約翰非常喜歡吃果凍,櫥子頂層放一排可愛的小壇子,看上去也不錯。因此,梅格打算把所有的壇子都裝滿。她花瞭一整天時間,摘呀,煮呀,濾呀,忙著制她的果凍。她竭盡瞭全力,向科尼利厄斯夫人的書本討教,絞盡腦汁想回憶起她沒做好的地方罕娜是怎麼做的。她重復再重復,重新加糖,重新過濾,然而,那討厭的東西就是“不結凍”。

她真想就這樣系著圍裙跑回傢求媽媽幫忙。可是她和約翰曾商定絕不讓他們小傢的煩惱、試驗和爭吵去煩擾傢人。爭吵一詞當時使他們發笑,好像這個詞包含的意思荒唐可笑。他們履行瞭決議,盡量自己解決問題,也沒人幹預他們,因為這個計劃是由馬奇太太提議的。梅格隻好在那個酷熱的夏日,與不好對付的蜜餞孤軍奮戰。到瞭五點,她坐在亂七八糟的廚房裡,絞著一雙弄臟瞭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梅格剛開始令人興奮異常的新生活時,總說:“隻要他高興,我丈夫什麼時候都可以帶朋友回傢,我會隨時準備好,不會忙亂,不會責怪他,也不會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會看到一個整潔的屋子、一個愉快的妻子,以及一頓豐盛的晚餐。約翰,親愛的,別等著我批準,想請誰就請誰。他們肯定能得到我的歡迎。”

的確,那是多麼誘人!聽到這麼說,約翰得意揚揚,有這樣優秀的妻子真是福氣。然而,盡管他們經常有客人,可是客人們從來沒有不期而至,到目前為止,梅格根本就沒有機會表現。現實世界總是有這種情況發生,而且不可避免,我們隻能驚詫、懊惱,並盡力忍受。

一年有那麼多天,約翰偏偏選中那一天出人意料地帶瞭一個朋友回傢。若不是因為他全忘瞭果凍的事,實在不可原諒。約翰慶幸早晨訂購瞭一些美食,並且確信這時已經做好瞭。他沉浸在美妙的期待中:飯菜可口,嬌妻跑上前來迎接夫君。帶著年輕主人兼丈夫的滿足感,他伴隨朋友走向自己的宅第。

他來到鴿房,大失所望。前門通常是好客地敞開著,現在不僅關著,而且鎖上瞭。臺階上昨日踩上去的污泥猶在,客廳的窗戶緊閉,窗簾拉著,遊廊裡見不著他身穿白衣、頭戴迷人小蝴蝶結、手裡做著針線活的漂亮妻子,也見不著眼睛明亮的女主人羞怯地笑迎客人。沒有那回事,除瞭一個粗野小子在醋栗叢下睡覺,屋裡沒一個人影。

“恐怕出瞭什麼事,斯科特,到花園裡來,我得去看看佈魯克太太。”約翰被寂靜冷落的氣氛弄得驚慌起來。

隨著一股刺鼻的燒焦的糖味,他匆匆繞過屋子。斯科特先生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滿臉疑惑。他小心翼翼地和約翰保持一定距離。突然,佈魯克消失瞭,斯科特遠遠停住瞭腳步,但他既能看見也能聽見。作為一個單身漢,他十分欣賞眼前的景象。

廚房裡籠罩著混亂與絕望。一種類似果凍的東西從一個壇子滴到另一個壇子。一個壇子躺在地上,還有一個在爐上歡快地燒著。具有條頓民族冷淡氣質的洛蒂正平靜地吃著面包,喝著醋栗酒,因為那果凍還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液體狀,而佈魯克太太正用圍裙捂著頭,坐在那裡沮喪地抽泣。

“我最親愛的姑娘,出瞭什麼事?”約翰沖進去叫瞭起來。他看到瞭妻子燙傷的手,方才知道她的痛苦。真是糟糕的景象。他又想到花園裡的客人,不由得暗自驚惶。

“噢,約翰,我真是太累瞭,又熱又躁又急。我一直在弄這果凍,最後筋疲力盡。你得幫我一把,不然我就要死瞭!”說著,疲倦至極的主婦一下撲進他的懷裡,給瞭他一個甜蜜的歡迎。這個歡迎很實在,因為她的圍裙和地板都受過瞭洗禮。

“親愛的,啥事讓你煩心?發生瞭什麼可怕的事?”約翰焦急地問道,一邊溫柔地吻著小帽頂。小帽子已經歪到一邊瞭。

“是的。”梅格絕望地抽泣著。

“那麼,快快告訴我,別哭瞭,再壞的事兒我都能承受,快說出來,我的愛。”

“那個——那果凍不結凍,我不知道咋辦。”

約翰·佈魯克大笑起來,他以後再也沒敢這麼笑過。它給瞭可憐的梅格痛苦的最後一擊,好嘲弄的斯科特聽見這開心的笑聲也忍不住笑瞭起來。

“就這些?把它們都扔到窗外,別再煩心瞭,你想要果凍我給你買上幾誇脫。看在老天的分上,別這樣激動瞭,我帶瞭傑克·斯科特來吃晚飯,而且——”

約翰沒說下去,因為梅格一把推開瞭他,拍著手做瞭個悲慘的手勢,坐進瞭椅子,用混合著憤怒、責備、沮喪的語調高聲叫道——

“帶人來吃飯,到處亂七八糟!約翰·佈魯克,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噓,他就在花園裡!我把這倒黴的果凍給忘瞭,可現在沒法子瞭。”約翰焦急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你應該傳個話回來,或者早上和我說一聲,你本該記住我有多忙。”梅格負氣地接著說道。惹惱瞭的斑鳩也會啄人的。

“早上我還不知道呢,況且也沒時間傳話回來,我是在出去的路上碰到他的。我從未想過要你批準,因為你總說我可以隨時帶人來。我以前從沒試過。我死也不會再這麼做瞭!”約翰委屈地補瞭一句。

“我倒是希望你不這麼做!立刻把他帶走,我不見他,也沒有晚飯。”

“好吧,我喜歡這樣!我送回來的牛肉和蔬菜在哪兒?你答應做的佈丁又在哪兒?”約翰叫著,沖向食品櫃。

“我什麼也沒時間做,我打算上媽媽那兒去吃的,對不起,可是我太忙瞭。”梅格的眼淚又來瞭。

約翰脾氣溫和,但畢竟是個人。工作瞭長長的一天回到傢,又累又餓,充滿希望,可看到的卻是亂七八糟的屋子、空蕩蕩的桌子,再加上一個焦躁的妻子,這可不利於身心的休息。然而,他還是控制住瞭情緒,要不是又觸及那倒運的字眼,這場風暴就會平息瞭。

“我承認,是有點麻煩,可是,如果你願意助一臂之力,我們會克服困難招待好客人,還是會很開心的。別哭瞭,親愛的,加點兒勁,為我們做些吃的。給我們吃冷肉、面包、奶酪,我們不會要果凍的。”

他想開個善意的玩笑,可那個字眼決定瞭他的命運。梅格認為,暗示她悲慘的失敗太殘酷瞭。他這樣一說,梅格忍無可忍瞭。

“你自己想辦法解決麻煩吧,我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不能為任何人‘加勁’瞭,這就等於用骨頭、粗制面包和奶酪招待客人,我們傢不能有這種事情,把那個斯科特帶到媽媽那兒去,對他說我不在傢,病瞭,死瞭——隨你怎麼說。我不要見他,你們倆盡可以笑話我,笑話我的果凍,想怎麼笑就怎麼笑。在這裡你們什麼也別想吃到。”梅格一口氣說完這些具有挑釁味兒的話,扔掉圍裙,匆匆撤離陣地,回到臥室獨自傷心去瞭。

那兩個人做瞭些什麼,她無從知曉,隻是斯科特先生並未給“帶到媽媽那兒去”。他們走後,梅格從樓上下來,發現杯盤狼藉,使她不寒而栗。洛蒂報告他們吃瞭“很多東西,大笑著,主人讓她扔掉所有的甜玩意兒,把壇子收起來”。

梅格真想去告訴媽媽,可是,對自己錯誤的羞恥感,以及對約翰的忠心阻止她這麼做。“約翰是有些殘酷,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簡單地收拾瞭一下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下來等待約翰來求她原諒。

不幸的是,約翰沒來。他沒這樣看待這件事,和斯科特在一起時他將之視為玩笑,盡可能原諒他的小妻子。他這個主人當得熱情周到,結果,他的朋友很欣賞這個即席晚餐,答應以後再來。約翰其實很生氣,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他認為是梅格使他陷入瞭麻煩,然後在他需要幫助時丟棄瞭他。“讓人隨時隨地帶人回傢,相信她的話這樣做吧,又發起怒來,責怪人,將人傢丟於危難中不顧,讓別人嘲笑、可憐。這樣不公平,不!確實不公平!梅格得明白這一點。”吃飯時,他怒火中燒。可是送走斯科特,踱步回傢時,他內心的風暴已經平息,一陣溫情襲上心頭。“可憐的小東西!她盡心盡意想讓我高興,那樣做讓她難堪。當然,是她錯瞭,可是她太年輕,我得耐心些,教教她。”他希望她沒有回娘傢——他討厭閑話和別人的幹涉。有那麼一會兒,一想到這些他又來瞭氣,接著,又擔心梅格會哭壞身子,心就軟瞭下來。他加快瞭步子,決心平靜地、友好地、堅定地,相當堅定地向她指出,她身為妻子錯在哪裡。

梅格同樣決心“平靜地、友好地,但是堅定地”向他指出做丈夫的職責。她很想跑過來迎接他,請求原諒,讓丈夫親她,安慰她,她肯定他會這麼做的。可是,她當然沒有這麼做。她坐在搖椅裡看到約翰過來,便一邊搖著,一邊做針線,嘴裡自然地哼著小調,好像一個坐在華麗客廳裡的闊太太。

約翰沒看到一個溫柔、悲傷的尼俄柏,有點失望。但是,自尊心要求對方先致歉,他便沒有表態,而是悠閑地邁步進屋,坐進沙發,說瞭句最貼切不過的話:“我們要重新開始,親愛的。”

“不反對。”梅格的答話同樣鎮定。

佈魯克先生又提瞭些大傢感興趣的話題,都讓佈魯克太太一瓢冷水澆滅瞭。談話興趣減弱瞭。約翰走到一扇窗戶前,打開報紙,仿佛把自己包瞭進去。梅格走到另一扇窗前,做起針線,仿佛她拖鞋上的新玫瑰花結在生活必需品之列。誰也不說話,兩個人看上去“平靜而堅定”,但卻感到非常不舒服。

“天哪!”梅格想著,“真像媽媽說的,結瞭婚的日子真難過,真的既需要愛情,又需要巨大的耐心。”“媽媽”一詞又讓她聯想起很早以前母親給她的其他建議,她接受時又是懷疑又是抗議。

“約翰是個好人,可也有他的缺點。你得學會發現它們,容忍它們,記住你自己也有缺點。他個性很強,但絕不會固執己見,你隻需友善地和他講道理,不要急躁地反對他。他處事頂真,尤其講求事實,這種性格不壞,盡管你說他‘愛小題大做’。梅格,千萬別在言語行動上欺騙他,他會給你應有的信任和你所需要的支持。他有脾氣,但不像我們那樣——一陣火發完,然後煙消雲散——他那種沉寂的怒火極少發作,可是勢頭兇猛,一旦點燃,很難撲滅。小心點,要非常小心,不要引火燒身。太平幸福的生活取決於你對他的尊重、註意,假如你們倆都犯瞭錯,你要首先請求原諒,提防不要慪氣、誤解、說氣話,這些往往會導致更大的痛苦與悔恨。”

梅格坐在夕陽下做著針線,回想著媽媽的這些話,尤其是後半部分。這是他們第一次產生嚴重分歧。她回憶起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現在聽起來又愚蠢,又不友好,她的怒氣也是那樣孩子氣。想到可憐的約翰回傢後碰上這麼個場面,她心軟瞭。她含著眼淚瞥瞭他一眼,可是他沒有感覺。她放下針線活站起身來,想著:“我來第一個說‘原諒我’。”可是他似乎沒聽見。她慢慢地穿過屋子,自尊心難咽這口氣呀。她站到他身旁,可是他頭也不轉。有一刻她感到自己好像真沒法這樣做,隨後又想:“這是開始,我盡我的責任,這樣就沒有什麼可怪自己的瞭。”於是,她俯下身,輕輕地在丈夫額上吻瞭吻。當然,一切都解決瞭,這悔悟的吻勝過千言萬語,約翰馬上將她摟在膝上,溫柔地說:

“笑話那些可憐的果凍小壇子太不好瞭,原諒我,親愛的,我再也不瞭。”

然而,他還是笑話瞭,嘖嘖,是的,笑瞭上百回。梅格也笑瞭,兩個人笑說那是他們做過的最甜的果凍。因為,那個小小的傢用醃壇保住瞭傢庭的和平。

這件事過後,梅格特意邀請斯科特先生吃飯,為他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不讓他感覺女主婦忙得疲憊不堪。在這種時候,她表現得歡樂、優雅,一切進行得順利、稱心。斯科特先生說約翰這傢夥真幸福,回傢時一路上搖著頭感嘆單身漢的日子太苦。

到瞭秋天,梅格又有瞭新的考驗。莎莉·莫法特和她恢復瞭友誼,常跑到小屋來閑談,或者,邀請“那可憐的人兒”去大房子玩。這使人愉快,因為在天氣陰暗的日子,梅格常感到孤獨。傢人都很忙,約翰到夜裡才回來,她自己除瞭做針線、讀書,或者出去逛逛,沒多少事可做。結果梅格自然而然地養成瞭和她的朋友閑談、閑逛的習慣。她看到莎莉的一些好東西,渴望也能擁有它們,並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可憐。莎莉很友好,常提出送給她一些她想要的小玩意兒,可是梅格謝絕瞭,她知道這樣做約翰會不高興。後來,這個傻乎乎的小婦人做瞭件讓約翰更不高興的事。

她知道丈夫的收入,喜歡這種感覺:丈夫不僅將自己的幸福交付於她,而且將一些男人更看重的東西——錢,也交給瞭她。她知道錢放在哪兒,可以隨意去拿。他隻要求她將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記個賬,每月交一次賬單,記住她是個窮人的妻子。到目前為止,她幹得不錯,精打細算,小賬本記得清清楚楚,每月都毫不擔心地拿給他看。然而,那個秋天,蟒蛇溜進瞭梅格的伊甸園,像誘惑許多現代夏娃一樣誘惑瞭她,不是用蘋果,而是用衣服。梅格不願被人可憐,也不願因之顧影自憐。這使她惱火,但她又羞於承認這一點,所以時不時買些可愛的玩意兒,這樣莎莉就不會認為她得節約,她以此自慰。買過這些東西後她總是感到不道德,因為這些可愛的玩意兒極少是必需品。可是它們花的錢很少,不值得擔心。就這樣,不知不覺這些小玩意兒增多瞭。遊覽商店時,她也不再是被動的旁觀者瞭。

然而,小玩意兒花費的錢還是超出瞭人們的想象。月底結賬時支出總數使她嚇壞瞭。那個月約翰事忙,將賬單丟給瞭她。第二個月約翰不在傢。第三個月約翰做瞭次季度大結算,那一次梅格永遠都忘不瞭。就在這次結算前幾天,梅格做瞭件可怕的事,這件事重重壓在心頭,讓她良心不安。莎莉一直在買綢衣,梅格渴望有一件新的——隻要件淡色的、端莊的、舞會時能穿的。她的黑綢衣太普通瞭,晚上穿的薄綢隻適合女孩子穿。每逢過新年,馬奇姑婆總是給姐妹們每人二十五美元作為禮物。這隻要等一個月,而這裡有一段可愛的紫羅蘭色絲綢佈賣,她有買它的錢,隻要她敢拿。約翰總是說他的錢也就是她的。可是,不光要花掉還未到手的二十五美元,還要從傢庭資金裡再抽出二十五美元來,約翰會認為這樣做對嗎?這是個問題。莎莉慫恿她買,提出借錢給她。她的好意誘惑瞭梅格,使她失去瞭自制力。在那受誘的關頭,那商販舉起瞭可愛的、熠熠生輝的綢佈卷,說道:“賣得便宜,我保證,夫人。”她答道:“我買。”這樣,料子扯瞭,錢付瞭,莎莉歡躍起來,梅格也笑著,好像這沒有什麼瞭不起,然後她坐車離開,心裡感到像偷瞭什麼東西,警察在後面追著她。

她回到傢中,將那可愛的絲綢展開,想以此減輕那一陣陣悔恨的痛苦。可是,這段料子看上去不如先前那麼光鮮瞭,而且也不適合她瞭。畢竟,“五十美元”這幾個字像一個圖案刻在佈料的每一道條紋上。她收起佈料,腦中卻揮之不去,不像一件新衣服那樣想起來使她愉快,卻像個擺脫不瞭的蠢頭蠢腦的幽靈,令人恐懼。那天晚上,當約翰拿出賬本時,梅格的心往下一沉,結婚以來第一次害怕起丈夫來。那雙和善的棕色眼睛看上去似乎會變得嚴厲,盡管他情緒非常好。她想象他已經發覺她幹的事,隻是不打算讓她知道。傢庭開支賬單都付清瞭,賬本理齊瞭。約翰稱贊瞭她,又準備打開他們稱之為“銀行”的舊筆記本,梅格知道那裡已經沒有多少錢瞭,便按住他的手,緊張地說——

“你還沒看過我自己的開銷賬單呢。”

約翰從來就沒要看過,但她總是堅持讓他看。他看到女人們要的古怪東西時,驚詫不已,她欣賞這種神情。她讓他猜“滾邊”是什麼東西,逼問他“抱緊我”是幹什麼用的,或者引他驚嘆,三個玫瑰花蕾、一塊絲絨,再加兩條細繩組成的東西竟能成為一頂帽子,而且值五六美元。那天晚上,他一如往常,瞧起來很樂於檢查她的開銷數字,假裝被她的揮霍所嚇倒,因為他為他節儉的妻子感到特別自豪。

小賬本慢慢地拿出來,放在他面前。梅格借口為他撫平額頭上疲倦的皺紋站到瞭他椅子的後面。她站在那裡說起來,越說越發慌——

“約翰,親愛的,我不好意思讓你看賬本,因為我最近揮霍過度。你知道,我常出門,我得有些東西,莎莉建議我買,我就買瞭。我新年得到的錢將補上一半的開銷。我買過便後悔瞭,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做錯事瞭。”

約翰笑瞭起來,將她摟到身邊,溫和地說:“別走開去躲著我,就算你買瞭雙擠腳的靴子我也不會揍你的。我為我妻子的腳感到相當自豪,要是靴子不錯,就是花瞭八九美元也別在乎。”

那是她最近花錢買的一件“玩意兒”,約翰一邊說著,眼睛落在它上面。“哦,他看到那該死的五十美元會怎麼說呢?”梅格思忖著,有些膽戰。

“比靴子還糟,是綢衣。”她帶著絕望後的鎮定說著,想結束最壞的事情。

“唔,親愛的,像曼塔裡尼先生說的,‘該死的總數’是多少?”

這可不像約翰說的話,梅格心中明白。他抬頭直視著她,在這之前,她總能隨時坦率地正視他的目光。她翻開賬本,同時轉過頭來,指著那一筆數字,不算那五十美元,數字已經夠大的瞭,再加上它,更十分觸目驚心。好一陣子,屋裡寂靜無聲,然後約翰慢慢說道——梅格能感到約翰在努力克制著自己,不顯出不快來——

“哦,我搞不清五十美元買件衣服是不是貴瞭,而且還要花錢買現時流行的裙飾、小玩意兒才能做成成衣。”

“還沒有做,沒裝飾呢。”梅格囁嚅著說。她突然想起料子做成衣服還得花錢,有些不知所措瞭。

“二十五碼絲綢包裝一個小婦人似乎太多瞭,但是我毫不懷疑我妻子穿上它會和內德·莫法特的妻子一樣漂亮。”約翰冷冰冰地說。

“我知道你生氣瞭,約翰,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是有意浪費你的錢,我看莎莉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不能買她便可憐我,我受不瞭。我試圖知足,可是太難瞭。我厭倦瞭貧困。”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她以為他沒聽見,可是他聽見瞭,並被深深地刺痛瞭。為瞭梅格的緣故,他放棄瞭許多享樂。她話一出口,恨不能咬掉舌頭。約翰推開賬本站起來,聲音微微發顫地說道:“我就擔心這個。我盡力吧,梅格。”

即便他責罵她,甚至揍她,也不會像這幾句話那樣使她這樣傷心。她跑過來緊緊抱住他,帶著悔恨的淚水哭叫著:“哦,約翰,我親愛的人兒,你那麼寬厚、勤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太邪惡、太虛偽、太忘恩負義瞭。我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哦,我怎能那樣說!”

約翰非常寬厚,當即原諒瞭她,沒說一句責備的話。可是,梅格知道他是不會很快忘記她的所作所為的,盡管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她曾經保證無論如何都會愛他,可是,她作為他的妻子,不在乎地花瞭他的錢後,卻指責他貧窮,太可怕瞭!最糟糕的是,打那以後約翰變得沉默起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隻是在鎮上待的時間更長瞭,晚上也出去工作,留下梅格一個人哭著入眠。一個星期的悔恨幾乎把梅格弄病瞭。她又發現約翰取消瞭他新大衣的訂貨,這使她陷於絕望,那種景象讓人看著心酸。她吃驚地問起約翰為什麼改變主意,約翰僅僅說瞭句:“我買不起,親愛的。”

梅格沒再說什麼。幾分鐘後,約翰發現她在大廳裡將臉埋在那件舊大衣裡,哭得心都要碎瞭。

那天夜裡,他們進行瞭一次長談。梅格懂得瞭丈夫雖窮卻更值得愛。因為,似乎是貧窮將他造就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貧窮給瞭他奮鬥的力量與勇氣,教會他帶著溫柔的耐心,去容忍他熱愛的人們所犯的過失,撫慰他們自然的渴求。

第二天,梅格收起自尊心,來到莎莉傢,告訴瞭她實情,請她幫忙買下那段絲綢。好脾氣的莫法特太太欣然應允,並考慮周到地答應不馬上將料子當作禮物送回給她。然後,梅格買回瞭大衣。約翰回來時,她穿上大衣,詢問約翰可喜歡她的新絲袍。可以想象,約翰是怎樣回答、怎樣接受這個禮物,隨後又發生瞭些什麼美妙的事情。約翰回傢早瞭,梅格不再閑逛瞭。早上,大衣被幸福之至的丈夫穿上,晚上,被忠心耿耿的小婦人脫下。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瞭。到瞭仲夏,梅格有瞭新的經歷——女人一生中印象最深、最充滿柔情的經歷。

一個星期六,勞裡滿臉激動地溜進鴿屋的廚房,受到瞭一陣鐃鈸的歡迎。因為罕娜一手拿著平底鍋,一手拿著鍋蓋,雙手一拍,發出瞭響聲。

“小媽媽怎麼樣?人都在哪兒?我回傢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勞裡低聲問。

“那寶貝幸福得像女王,她們都在樓上瞧著呢。我們這裡不想刮噥(龍)卷風,你去客廳吧,我去叫她們下來見你。”罕娜含混不清地回答,興奮地咯咯笑著走開瞭。

不一會兒,喬出現瞭,自豪地捧著一個放在大枕頭上的法蘭絨包裹。她表情嚴肅,眼睛閃著亮光,語調裡夾著克制某種感情的奇怪成分。

“閉上眼睛,伸開胳膊。”她誘他說。

勞裡慌張地退到屋角,將手背到身後懇求:“不,謝謝,我寧願不抱,我會抱掉下來,或者弄碎的,肯定會的。”

“那你就見不到你的小侄兒。”喬堅決地說,轉過身像是要走開。

“我抱,我抱,弄壞瞭你得負責。”於是,勞裡服從喬的命令,英勇地閉上瞭雙眼,同時,一樣東西放進瞭他的臂彎。緊接著,喬、艾美、馬奇太太和罕娜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使他睜開瞭眼睛,發現手裡捧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嬰孩。

難怪她們笑。他臉上的表情滑稽,貴格教徒也會給逗笑的。他滿臉驚愕地站在那兒,盯著那兩個尚無意識的小東西,又轉過來盯著歡鬧的觀眾,就這麼看來看去。喬坐到地上,尖聲大笑起來。

“雙胞胎,天哪!”過瞭一會兒他才說出這麼一句。然後他轉向婦人們,帶著令人發笑的虔誠請求道:“快把他們抱走,隨便誰,我要笑瞭,我會把他們笑掉下來的。”

約翰救瞭他的寶寶們。他一手抱著一個,走來走去,好像已經入瞭門,掌握瞭照料嬰孩的訣竅。而勞裡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瞭。

“這是本季最有趣的笑話,是不是?我不讓她們告訴你,一心想讓你大吃一驚。我想我已經做到瞭。”喬喘過氣來說道。

“我一輩子也沒這麼吃驚過,太好玩瞭。都是男孩嗎?給他們取什麼名字?我再看一眼。喬,扶著我。這確實讓我吃驚,我受不瞭。”勞裡回答道。他看著兩個寶寶,那神情就像一隻紐芬蘭大狗仁慈地看著一對小貓咪。

“一男一女,瞧他們多漂亮!”自豪的爸爸說。他對兩個蠕動著的紅色小東西微笑著,仿佛他們是未長羽毛的天使。

“這是我見過的孩子中最出眾的。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勞裡彎下腰細看著神童們。

“艾美給男孩系瞭條藍絲帶,女孩系瞭條紅絲帶,法國的方式。這樣你就能分清瞭。除此之外,一個有雙藍眼睛,另一個有雙棕色眼睛,親親他們,特迪叔叔。”喬調皮地說。

“恐怕他們不喜歡親。”勞裡開口說。在這種事上,他總是非常靦腆。

“他們肯定喜歡。現在他們已經習慣讓人親瞭。現在就親吧,先生!”喬命令道,她擔心他讓別人代勞。

勞裡苦笑著臉依命行事。他小心翼翼地在每個小臉蛋上啄瞭一口,又引起一陣笑聲,孩子們也給嚇哭瞭。

“瞧,我知道他們不喜歡親!這是個男孩,看他在亂踢,小拳頭打出去蠻像回事。好吧,小佈魯克,去攻擊和你一般大的人,好嗎?”小傢夥的小拳頭亂揮,戳到勞裡的臉上,勞裡高興地叫起來。

“給他起名叫約翰·勞倫斯,女孩隨她的媽媽和奶奶,叫瑪格麗特。我們叫她黛西,這樣就不會有兩個梅格瞭。我想,除非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名字,我們就叫這個男子漢傑克吧。”艾美帶著姨娘的那種興致說道。

“叫他德米約翰,簡稱德米。”勞裡說。

“黛西和德米——正適合!我就知道勞裡能起好名字。”喬拍起手來。

特迪那次起的名字當然好。因為,直到本書的最後一章,兩個嬰孩都一直叫“黛西”和“德米”。

《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