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雨傘下

勞裡和艾美夫妻倆在天鵝絨地毯上安然踱步,為幸福的未來籌劃,把這個傢料理得井然有序。與此同時,巴爾先生和喬走在泥濘的路上和潮濕的田野中,享受著一種不同的散步情趣。

“傍晚時,我總是要散步的。不知道為什麼要放棄這個習慣,隻是因為常碰巧遇到教授嗎?”兩三次路遇教授後,喬自言自語道。盡管梅格傢有兩條道可走,可是不管她走哪條,肯定會遇上他,無論來去都是這樣。他總是走得很快,而且似乎不到走到相當近,就看不見她,仿佛他的近視眼使他到那一刻才認出走近的女士。然後,要是喬去梅格傢,他總有些東西給兩個孩子;要是她面朝傢的方向,他便隻是散步過來看看小河的,正打算回去呢,他擔心他的頻繁來訪會使他們厭煩。

在這種情況下,除瞭有禮貌地和他打招呼,邀請他進傢,喬還能做什麼呢?就算她真的厭煩他的來訪,她也會掩飾得天衣無縫。她留意晚餐應該有咖啡喝,“因為弗裡德裡克——我是指巴爾先生——不喜歡喝茶”。

到瞭第二個星期,每個人都完全知道瞭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可是,大傢都試圖做出對喬臉色的變化全然不察的樣子。他們從不問她為什麼一邊做活一邊唱歌,一天要梳三遍頭,為什麼傍晚散步臉紅起來。巴爾教授一邊和爸爸談哲學,一邊給女兒上愛情課。似乎沒有誰對此有絲毫的懷疑。

喬現在已是六神無主,不能保持昔日莊重的常態瞭。她試圖對自己的感情采取斷然措施,可她做不到,愈加心浮氣躁。過去她多次強烈宣佈要獨立,而現在,她非常害怕因為自食其言而讓人笑話。她特別怕勞裡會笑話她,幸好有人管著他,他的言行舉止倒沒有什麼出格或者值得非議之處。公開場合他從不稱巴爾先生為“極好的老頭兒”,也不以任何方式暗示喬大有變化。看到教授的帽子幾乎是每天晚上都出現在馬奇傢客廳的桌子上,他也沒有一點兒大驚小怪的表示。他心中欣喜不已,祈盼那個時候來臨,他好送給喬一隻饋贈盤,上面畫有一個莽漢和一根破權杖,就像是枚盾形紋章,那再合適不過瞭。

兩個星期以來,教授真像情人那樣很有規律地來往不停。後來又整整三天沒有露面,音信杳然。這使得大傢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喬開始有些憂心忡忡,然後——哎呀,愛情!——窩火透瞭。

“我敢說,他反感我瞭。和來時一樣突然回傢去瞭。當然,也沒什麼。可是我倒認為,他本應該像個紳士那樣來向我們道別的。”一個陰天的下午,她失望地看著大門,自言自語道,一邊穿戴著準備像往常那樣出去散步。

“你最好帶上那把小雨傘,親愛的。看來要下雨。”媽媽說。她註意到喬戴上瞭新帽子,但是沒提帽子的事。

“是的,媽咪。你要買什麼嗎?我要進城買些稿紙。”喬回答。她在鏡子前拉開下巴上的帽結,不讓媽媽看自己的正臉。

“要的,我要買些斜紋亞麻佈、一盒九號針,還要兩碼淡紫色絲帶。你穿上厚靴子瞭嗎?外套裡面可穿瞭些暖和的衣服?”

“我想是穿瞭。”喬心不在焉地回答。

“要是你碰巧遇上巴爾先生,就帶他回傢來喝茶。我還真想見到那親切可愛的人呢。”

這句話喬聽見瞭,但卻沒作回答。她隻親瞭媽媽一下,便迅速走開瞭。她盡管傷心,還是帶著感激的喜悅想到:“她對我多好啊!那些沒有媽媽幫助渡過難關的姑娘們可怎麼辦啊?”

先生們往往聚集在事務室、銀行和批發商品貯藏室。賣綢緞呢絨的商店不和上述地方位於一處,喬卻發現自己不覺走到瞭那些地方。她一件差事也沒幹,沿路閑逛,好像在等著什麼人。她帶著非常不適合女性的興趣瀏覽著這個櫥窗裡的機器儀表,那個櫥窗裡的羊毛樣品。她打翻瞭貨桶,幾乎被下卸的貨包壓倒。忙碌著的男人們沒禮貌地亂推她,他們的神情好像是在奇怪“她究竟為什麼到瞭這裡”。她臉上感到瞭一滴雨點,這把她的思緒從受挫的希望拉回到毀瞭的絲帶。雨點繼續下落,她作為女人又作為情人的細心柔腸讓她感覺到瞭雨點。雖然挽救破碎的心為時已晚,但也許還能挽救她的帽子。現在她記起瞭那把小雨傘。倉促上路時她忘瞭帶上它。可是後悔無益。沒什麼好做的,要麼去借一把傘,要麼任由雨淋。她抬頭看瞭看陰霾的天氣,低頭看看已經弄上點點黑斑的紅色帽結,又朝前看看泥濘的街道,然後躊躇地回頭久久看著一傢骯臟的貨棧,貨棧門上寫著“霍夫曼斯瓦茲聯營公司”。喬帶著苛刻的自責神情自言自語道——

“我活該如此!我有什麼理由要穿戴上我最好的衣帽,跑到這裡來賣俏,希望見到教授?喬,我為你感到羞恥!不,不能去那裡借傘,也不能向他的朋友打聽他在哪裡。就在雨中跋涉,辦你的事吧。假如你因淋雨患重傷風而死,並且淋毀瞭帽子,也一點兒不冤枉。就這麼辦吧!”

這樣想著,她猛地沖往街對面,差點被一輛駛過來的馬車軋死。她一下撞進一個威嚴的老先生懷裡,老先生有些生氣,說道:“對不起,小姐。”喬有點膽怯瞭,她站直身,用手帕蓋住那註定要遭殃的絲帶,把誘惑置於腦後,慌不擇路地走著。她腳踝越來越濕,頭頂上行人的雨傘撞來撞去。一把有些舊的藍傘在她沒有保護的帽子上定住不動瞭,一下子吸引瞭她的註意力。她抬起頭來,看到巴爾先生正朝下看著她。

“我想知道那個意志堅強的女士是誰,她那麼勇敢地在這許多馬車前奔走,這麼快地在爛泥路上穿行。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我的朋友?”

“我在買東西。”

巴爾先生笑瞭。他的眼光從街道一邊的泡菜坊掃到另一邊的皮革批發商行。但是他隻禮貌地說道:“你沒有傘,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幫你拿東西嗎?”

“可以,謝謝。”

喬的面頰像她的絲帶一般紅瞭,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她的,可是她不在乎。一會兒她便發現自己和她的教授在手挽手走。她感到太陽似乎破雲而出,光芒耀眼,世界又恢復瞭正常。這個正在涉水走著的婦人幸福透頂。

“我們還以為你已經走瞭呢。”喬急急地說道,她知道他正看著她。她的帽子夠大,能藏住她的臉。她擔心她的臉泄露出高興的神情,使他認為她缺乏少女氣。

“你們對我那麼好,你相信我竟會不辭而別?”他帶著那種責備語氣問。她感到好像那個暗示侮辱瞭他,由衷地答道——

“不,我不相信。我知道你在忙自己的事。可是我們非常想見你——特別是爸爸媽媽。”

“那你呢?”

“見到你我總是高興的,先生。”

喬急切地想保持聲音平穩,結果話說得非常冷靜,句末那個無情的小單音節似乎使教授掃興。他的笑容消失瞭,嚴肅地說道——

“謝謝你。我走前會再去一次。”

“那麼,你要走?”

“我這裡沒事瞭,已經結束瞭。”

“想必事情辦妥瞭?”喬說。教授的簡短回答裡有著失望的痛楚。

“我可以這樣想,因為我找到瞭一條路,可以掙得面包,大大幫助我的Jünglings。”

“請告訴我!我想知道一切——孩子們的事。”喬急切地說。

“你太客氣瞭,我樂意告訴你。朋友們為我在大學謀到個職位,我將在那裡像在傢那樣教書,掙得足夠的錢為弗朗茲和埃米爾鋪平道路。我為這事感到高興,該不該這樣?”

“你真的該高興。你能做你喜歡的事,我們又能常見到你,還有孩子們,這太妙瞭!”喬叫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瞭滿意的神色,卻拉著孩子們作幌子。

“噢!可是,我擔心我們不會常見的,大學在西部。”

“那麼遠啊!”喬放下裙裾,任其聽命瞭,好像她不在乎她的衣服和她自己有什麼遭遇。

巴爾先生能讀幾種語言,可是還不曾學過讀懂婦女。他自以為相當瞭解喬,所以,那天喬的聲音、臉色和態度相互矛盾,使他大為驚訝,她接二連三地頻頻顯出矛盾,半個小時內心境變換瞭五六次。遇到他時她看上去驚喜,雖然不由得讓人懷疑她是為那個采買的目的而來。當他把胳膊伸給她時,她挽上胳膊的表情充滿喜悅。可是當他問及她是否想他時,她的回答是那樣正式,讓人掃興,以致絕望籠罩瞭他。獲悉他的好運,她幾乎拍起手來,那完全是為孩子們高興嗎?然後,聽說瞭他的目的地,她又說:“那麼遠啊!”她絕望的語調將他舉到瞭希望的頂峰。可是,轉眼間她又使他掉落下來。她像完全沉浸在差事中那樣說——

“我采購東西的地方到瞭。你進來嗎?要不瞭多長時間。”

喬很為她的采購能力自豪。她特別想麻利、敏捷地完成差事,給她的同伴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由於她心緒不寧,結果事事別扭。她打翻瞭針盒,忘瞭要買的亞麻佈是“斜紋的”,還找錯瞭零錢。她在印花佈櫃臺要買淡紫色絲帶,自己弄得糊裡糊塗。巴爾先生站在一旁,看著她紅著臉,犯著錯。看著看著,他自己的困惑似乎減輕瞭,因為他開始看出,在有的場合,女人們像夢一樣,要反過來解讀。

他們出來時,他將包裹夾在胳膊下,臉色開朗起來。他踩著水坑走著,好像這一切總的來說他很欣賞。

“我們要不要為兩個孩子‘采購’點什麼?要是我今晚去你們那個快樂之傢,做最後一次拜訪,來一個告別宴會,你說好嗎?”他停在一個擺滿水果和鮮花的櫥窗前問道。

“我們買什麼呢?”喬問。她忽視瞭他問話的前一部分,走進店裡裝作愉快的樣子聞著水果和鮮花的混合香味。

“他們吃不吃橘子和無花果?”巴爾先生帶著父親般的神氣問。

“有多少吃多少。”

“你喜歡吃堅果嗎?”

“像松鼠一樣喜歡。”

“葡萄漢堡包,是的,我們將用這些東西為祖國幹杯,好嗎?”

喬覺得這有些奢侈,皺起瞭眉頭。她問他為什麼不買一草簍棗子、一罐葡萄幹、一袋扁桃,然後就此打住。於是,巴爾先生沒收瞭她的錢包,拿出瞭他自己的。他買瞭幾磅葡萄、一盆粉紅色雛菊,還有一瓶漂亮的蜂蜜,說它漂亮是從盛它的小頸大瓶來看的。就這樣采購完畢。他的口袋被些小球形物品撐得變瞭形。他把花交給喬拿著,自己撐開那把雨傘,兩個人繼續行路。

“馬奇小姐,我有件大事要求你。”他們在濕地裡走瞭半個街區後,教授開瞭口。

“說吧,先生。”喬的心跳得那麼響,她擔心他會聽見。

“雖然在下雨,我還是得鬥膽相求,因為我隻剩下這麼短時間瞭。”

“是的,先生。”喬突然捏瞭下花盆,差點將花盆弄碎。

“我想為我的蒂娜買件小衣服,可是我太笨,自己去買不好。能請你幫忙參謀一下嗎?”

“好的,先生。”喬突然感到鎮定冷靜下來,仿佛跨進瞭冰箱。

“還要為蒂娜的母親買條披肩。她那麼窮,丈夫又是那樣的一個拖累。對瞭,對瞭,帶給那小母親一條暖和的披肩將會有幫助的。”

“我樂意效勞,巴爾先生。”接著喬對自己說,“我很快就要在他心中消失瞭,而他卻每分鐘越來越可愛瞭。”然後,她帶著思想上受到的打擊,十足熱心地為他參謀起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巴爾先生把一切都交給她辦瞭。於是,她為蒂娜選瞭一件漂亮的長外衣,然後要店員拿出披肩來看。店員是個結過婚的人,他放下架子,對這對人產生瞭興趣,他們似乎是在為他們的傢庭采購。

“你夫人也許更喜歡這一條,這披肩質量上乘,顏色也很好,非常高雅、時髦。”說著他將一條柔軟的灰色披肩抖開,披在瞭喬的肩上。

“這條合你意嗎,巴爾先生?”她將背轉向他問道,她深深感激這個使她藏起臉的機會。

“非常合意,我們就買這一條。”教授回答。他一邊付錢一邊暗笑著。而喬繼續搜查著一個個櫃臺,像個改不瞭的到處找便宜貨的人。

“現在我們該回傢瞭吧?”他問,好像這話在他聽來非常悅耳。

“是的,不早瞭,而且我這麼累。”喬的聲音不知不覺感傷起來,因為,現在太陽就像剛才出來時那樣,突然鉆進去瞭。她第一次發現,她的雙腳冰冷,頭也作痛,她的心比腳更冷,心中的疼痛比頭疼更甚。巴爾先生就要離開她瞭。他喜歡她,隻是作為朋友,這一切都是個錯誤,結束得越早越好。她腦中這樣想著,便叫住瞭一輛駛近的公共馬車。她叫車的手勢是那樣倉促,使得雛菊飛出瞭花盆,糟糕地毀壞瞭。

“這不是我們要乘的馬車。”教授說。他揮手讓滿載乘客的馬車開走,俯身去拾那些可憐的小花們。

“請原諒。我沒看清車牌。沒關系,我能走,我習慣在泥地裡跋涉。”喬回答說。她使勁眨著眼,因為她寧肯去死也不願公開地擦眼睛。

雖然她扭轉瞭頭,巴爾先生還是看到瞭她面頰上的淚滴。這情景顯然大大感動瞭他。他突然俯下身來,意味深長地問道:“我最親愛的,你為什麼哭瞭?”

喬若不是初涉愛河,會說她不是在哭,而是鼻子有點不適,淌清鼻涕,或者扯個別的適時的女人傢小謊。可是她沒那樣說,而是遏制不住地抽泣著,有損尊嚴地回答:“因為你要走瞭。”

“Ach,mein Gott,那太好瞭。”巴爾先生叫瞭起來。他顧不上雨傘和物品,費勁地拍起手來。“喬,除瞭許多的愛,我沒什麼可以給你的瞭。我來是看看你可在乎我的愛。我等待著能確信這一點,我和你的關系超出朋友,是不是這樣?你能為老弗裡茨在心中留個小位置嗎?”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

“哦,好的!”喬說。他非常滿足瞭。她雙手抱住瞭他的胳膊,臉上的表情清楚地顯示出,即使沒有瞭那把舊傘的遮蔽,能和他並肩穿越人生,也是她無上的幸福。

這種求婚方式當然困難,因為,即便巴爾先生願意下跪,地上的爛泥也使他不能這麼做。用比喻的說法,他也不能伸手給喬向她求婚,因為他雙手都拿著東西。更不用說在光天化日之下忘情地表達愛慕之心,盡管他差一點就這樣做瞭。所以,唯一能表達他狂喜心情的方式便是看著她,那是種容光煥發的表情。實際上,他胡子上閃著的亮晶晶的淚光裡似乎有著小彩虹。假若他不是那樣深愛著喬,我想,當時他不可能那樣的。她看上去絕非窈窕淑女,她的裙子處於悲慘的境地,膠靴上泥巴一直濺到腳脖子,帽子也一塌糊塗。幸好,在巴爾先生眼中,她是世上活著的女人中最美麗的。而她也發現他比以前更“像朱庇特”瞭,雖然他的帽邊差不多卷曲瞭,小溪從那上面流向他的雙肩(因為他把傘全給喬遮雨瞭),而且他手套的每一個指頭都需要縫補。

路人也許會以為他倆是一對沒有惡意的神經病,因為,他們完全忘瞭叫車,忘瞭漸濃的暮色與霧,從容不迫地信步走著。他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們,他們沉浸在幸福的時光裡,這種時光極少來臨,一生隻有這一次。這個神奇的時刻給老人青春,給醜人美貌,給窮人財富,讓人類預先嘗到天堂的滋味。教授看上去像是征服瞭一個王國。他幸福之至,塵世賜予他的沒有比這更多的瞭。喬在他身邊沉重地跋涉著,她感到好像她的位置一直就該在這裡,納悶她以前怎麼會選擇別的命運。當然,是她先開口說話——我是說,這可以理解,因為,她先激動地說:“哦,好的!”隨後又動情地說話,這不太一致,也不值得報道。

“弗裡德裡克,你為什麼不——”

“哦,天哪,她叫我那個名字,明娜死後還沒有誰那樣叫過我!”教授叫著。他在一個水坑裡停下,懷著滿心歡喜與感激看著她。

“我總是在心裡這樣叫你——我忘瞭,但是,除非你喜歡,我不會這樣叫瞭。”

“喜歡?我說不上那有多麼甜蜜。你也說‘卿’,我得說,你們的語言幾乎和我的一樣美麗。”

“‘卿’是不是有點感情用事?”喬問,她暗自認為那是個可愛的單音節。

“感情用事?是的,感謝上帝,我們德國人信奉感情用事,這使我們保持年輕。你們英語中的‘你’那麼冷淡,說‘卿’,最親愛的,它對我意味深長。”巴爾先生懇求道。他更像個談情說愛的學生,而不是嚴肅的教授。

“那麼,好吧。卿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這些?”喬羞怯地問道。

“現在我讓你洞悉瞭我所有的心思,我也非常高興這麼做,因為從此以後卿得照拂它。明白瞭嗎?我的喬——啊,那可愛、有趣的小名字——那天在紐約和你道別時,我就想對你說些什麼。可是,我以為那漂亮的朋友和你訂瞭婚,所以沒說什麼。假如我那時說瞭,卿會回答‘好的’嗎?”

“我不知道。恐怕我不會這樣說。那時我一點心思也沒有。”

“哦!我不相信。它睡著瞭,直到那可愛的王子穿過樹林,將它弄醒。啊,是的。‘Die erste Liebe ist die beste’,可是我不應那樣期盼。”

“是的,初戀確實最珍貴,所以你就知足吧,因為我從來沒有別的戀愛。特迪隻是個男孩,我很快就打消瞭他的幻想。”喬說。她急於糾正教授的錯誤。

“好!那我就滿足瞭。我確信你給瞭我全部的愛。我等待瞭那麼長時間,卿會發現,我變自私瞭,教授夫人。”

“我喜歡那個稱呼。”喬叫著,為她的新名字高興,“現在告訴你,正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是什麼使你終於來到這裡的?”

“是這個。”巴爾先生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揉皺瞭的小紙片。

喬打開瞭紙片,神情非常羞怯,因為那是她向一傢詩歌報投的稿件之一,這個報社付稿費,所以她偶爾還嘗試投稿。

“那怎麼使你來的呢?”她問。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偶然發現的。我從那些名字和縮寫的署名知道瞭它。詩中有一小節似乎在召喚我。讀一讀找到它吧。我看著你別踩到水裡。”

喬服從瞭。她匆匆瀏覽著詩行。她的詩命名為——

在閣樓上

四隻小箱排成排,

塵土使之褪色,歲月使之損壞,

很久以前把它們做成又填塞,

昔日小主人而今都向青春邁。

四把小鑰匙並排掛,

褪色絲帶曾經漂亮又鮮艷,

滿心歡喜系上綢絲帶,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個下雨天。

四個小名字分刻在箱蓋,

由幼稚的手兒刻出來,

箱子底下存放著

快樂的往事

嬉戲於斯,童稚相無猜,

傾聽悅耳之節拍,

擊打在屋頂上,

那是夏雨嗒嗒地落下來。

“梅格”刻在第一隻箱,光滑又明白。

我深情往裡看,

細心疊放,巧手如裁,

收藏豐贍,

把和平的生活記載——

饋贈聽話的男孩與女孩。

一件婚禮服,一紙婚姻書。

一隻袖珍鞋,一綹嬰兒發。

第一隻箱子裡沒有玩具足可誇,

它們被取走,

雖舊復可嘉,

另有小梅格玩著它。

我心知,哦,快樂的小媽媽!

你當聽見,妙曼搖籃曲,

節拍輕柔如夏雨。

“喬”的名字刻在下一隻,漫漶又潦草,

箱內亂糟糟,

破損的教科書,無頭的玩偶,

不再說話的飛鳥與走獸;

還有來自童話世界的泥土,

曾有年輕的腳丫上面走。

未來夢已遠,

往事尚依稀;

詩稿僅存半,故事沒邊際,

冷冷熱熱,信件也少正經意,

任性的孩子寫日記,

而今斑駁青春期;

此身孤寂,

仔細聽,如泣如訴悲涼意——

“我當被愛,愛情寧有期?”

聲聲滴落夏雨季。

我的貝思!這隻箱蓋刻有你的名,

潔凈無纖塵,

熱淚常滌洗,

纖手愛撫勤。

死神認你作聖徒,

神性超然絕凡塵。

無邊哀情中我們默然拾掇,

神龕中你遺物如聖——

銀鈴不再搖響,

你的小帽,臨終猶戴頭頂,

還有永寂的凱瑟琳,依然美麗,

與門上的天使為鄰;

監獄般的痛苦,

囚不住你無悲的歌聲,

永遠地溫柔輕盈,

與夏雨相和相應。

最後一隻箱蓋熠熠閃光——

傳說成真不再是夢想,

那是一個勇敢騎士的盾牌,

“艾美”,字跡瓦藍、金黃。

箱中放著她的束發帶,

還有舞會之後的舞鞋,

小心放置的花兒已經枯萎,

扇子曾為之效力;

情人節花哨卡片,餘熾猶燃,

林林總總,每一件都曾分享,

一個女孩的擔心、嬌羞與希望,

記錄下少女的心路輝煌。

如今出水芙蓉嬌美萬狀,

聽!婚禮鐘聲銀鈴般回響蕩漾,

歡樂的節拍,

如夏雨清澈滴響。

四隻小箱排成排,

塵土使之褪色,歲月使之損壞,

禍福使得她們明白,

去愛,去勞作,在她們風華年代。

姐妹四人,暫有離分,

未曾相失,隻有一個先行。

不朽的愛之神力,

使他與姐妹更親更近。

哦,箱中的物品,

請求上帝賜予靈光,

賜予她們幸福安康,

更美更善更久長,

生命的華章經久奏響,

如旋律令心潮激蕩,

心靈在飛翔歡唱,

永久沐浴著雨後艷陽。

J.M.

“那是首很蹩腳的詩,但我是有感而作的。那一天,我感到非常孤獨,靠在裝破佈的袋子上大哭瞭一場。我絕沒有想到它能講述故事。”喬說著,把教授珍藏這許久的詩撕碎瞭。

“讓它去吧,它已完成瞭使命。等我讀完她記錄小秘密的褐皮書,我會讀到她的新作的。”教授笑著說。他註視著紙片在風中飛散。“是的,”他誠摯地補充道,“我讀瞭那首詩,心裡想,她有痛苦,她感到孤獨,她將在真正的愛情中找到安慰。我心中充滿瞭愛,充滿瞭對她的愛,難道我不應該去對她說:‘假如這愛不是太微不足道,以上帝的名義,接受它吧,我也希望能接受愛。’”

“所以你就來查明它是不是微不足道,結果發現那是我需要的寶貴東西。”喬低聲說。

“雖然你那樣客氣地歡迎我,但開始時我沒有勇氣那樣想。可是不久我就開始希望。然後我就對自己說:‘即便為愛而死我也要得到!’我會那麼做的!”巴爾先生叫道。他挑戰似的點著頭,仿佛籠罩他們的薄霧便是障礙,要他去克服或者勇敢地將之摧毀。

喬想,那太美妙瞭。她決心無愧於她的騎士,雖然他並沒有衣著華麗,騎著戰馬昂然前行。

“什麼事讓你離開這麼久?”過瞭一會兒,她問道。她發現,問一些機密問題,得到愉快的回答,這多麼悅人,所以她保持不瞭安靜。

“讓我離開實屬不易。但是,我沒有勇氣將你從那麼幸福的傢裡帶走,直到我能有希望為你提供一個幸福之傢。那要經過很長時間,也許還得努力工作。我除瞭一點點學問,沒有財產。我怎能要求你為我這麼個又窮又老的人放棄那麼多東西呢?”

“你窮我樂意。我忍受不瞭一個有錢的丈夫。”喬決然說道。然後她用更柔和的聲調補充道:“別害怕貧窮,我早就嘗盡瞭貧窮的滋味,貧窮不再能使我恐懼。為我所愛的人們工作我感到幸福。別說你自己老瞭——四十正當年。即便你七十歲,我也不由得愛你!”

教授被深深打動瞭,要是他能拿出他的手帕,他早就拿出來瞭。可是他雙手抓著東西沒法拿,於是喬為他擦去瞭眼淚。她接過去一兩件東西,一邊笑著說——

“我也許是好勝,可是現在誰也不能說我越出本分瞭,因為女人的特殊使命便是為人擦眼淚,忍辱負重。我要承受我那一份,弗裡德裡克,我要幫著掙錢養傢。這一點你得拿定主意,否則我絕不去那兒。”她堅定地補充道。同時,他試圖拿回物品。

“我們會看到我們的未來的。喬,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好嗎?我得離開獨自去工作。我必須先幫助我的孩子們,因為,即便是為瞭你,我也不能對明娜失信。你能原諒我嗎?能幸福地希望、等待著嗎?”

“是的,我知道我能,因為我們相互愛著,那其餘的一切便都無足輕重瞭。我也有我的責任和工作。即使是為瞭你而忽視它們,我也不會快活。所以沒必要慌忙或焦躁。你可以在西部盡你的責任,我在這裡幹我的。我們倆都幸福地做著最好的打算,把將來交由上帝安排。”

“哦,卿予我這麼大的希望與勇氣。我除瞭一顆盛滿愛的心和一雙空手,沒有別的可以給你瞭。”教授叫道,他完全不能自持瞭。

喬從來、從來就學不會規矩。他們站在臺階上,他說出那些話,喬隻是將雙手放進他的手裡,溫柔地低語道:“現在不空瞭。”然後,她俯身在雨傘下親吻瞭她的弗裡德裡克。這真算是出格瞭。可是,即使那群棲息在樹籬上的拖尾巴麻雀是人類,她也會那樣做,因為她真的忘乎所以瞭。除瞭她自己的幸福,她完全顧不瞭其他的事瞭。這是他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盡管這一刻是以非常簡單的形式出現的。暗夜、風暴、孤獨已經過去,迎候他們的是傢庭的光明、溫暖與寧靜。喬高興地說著“歡迎你回傢”,將她的心上人領進屋,關上瞭門。

《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