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8年,臺南。

32號唱片行。

明明唱片行內擺放著許多古典黑膠唱片,音響裡播放著的卻是伍佰的LAST DANCE,沙啞的嗓音回蕩在空間內,配合著外頭初夏稀落的蟬鳴,讓人感覺有些昏昏欲睡。

櫃臺後方的女孩,閉起雙眼,陶醉地跟著歌曲節奏輕輕地搖晃腦袋,直到有人來到面前仍不自知。

咚咚。那人用手指輕輕地在櫃臺桌面上敲瞭敲。

女孩猛地睜開眼,發現面前站著兩個穿著與自己同一高中制服的年輕男孩,站在前方的男孩一臉饒有興味地瞧著她,後方的男孩則是在她睜開眼時,迅速轉過瞭頭。

女孩連忙低下頭,假裝看著課本,掩飾尷尬。

“同學,我剛剛說瞭一堆,你有沒有聽到?”前方的男孩笑著問。

她隻覺得耳朵發燙,根本不敢回答,也不敢抬頭看人。

“你剛剛哼的那首歌,蠻好聽的。”男孩又說,“就是現在放的這首歌,這首叫什麼?”

她的頭垂得更低瞭,意識到對方很可能是客人,她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回答:“是伍佰的LAST DANCE。”

“我想買,這張專輯在哪兒?”男孩又問。

她仍舊低著頭,伸手指向前方轉角:“轉角第一個櫃子,專輯名稱是《愛情的盡頭》。”

兩個男孩走瞭過去,沒多久又走回來,依舊是那個先開口的男孩說:“同學,找不到耶。”

“那……那就是沒貨瞭。”她總算抬起頭,看見男孩露出一臉可惜的模樣。

男孩正想說些什麼,她飛快地從櫃臺下拿出一張紙條,又掏出一支筆,對他說:“麻煩留一下名字和電話號碼,到貨之後我會聯絡你。”

男孩回過頭,朝身後的同伴揚瞭揚眉,示意他來寫,但他搖瞭搖頭。

男孩不客氣地把同伴推上前,說:“留你的資料吧!接到電話後,你自己來拿。”

同伴卻又退瞭回去,說:“又不是我要買,你留你自己的就好。”

男孩一臉受不瞭的表情,隻好轉過身,拿起紙條,迅速地在上頭寫上自己的名字與電話號碼,微笑著遞給她,說:“到貨後,一定要打給我哦!”

這是第一次有一個男孩對她這樣溫柔地微笑,她不覺心中悸動,奈何生性怕羞,不敢大方地回以微笑,隻能再次迅速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

男孩拉著同伴離去瞭。

她看著兩個大男孩嬉笑歡鬧的背影離開唱片行。

拿起字條,上頭寫的名字是:李子維。

想起男孩方才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看著字條也傻笑起來,忽然眼前一暗,一道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同學!”

她嚇瞭一跳,趕緊將字條收好,緊張地抬頭一看,居然又是他!

男孩依舊滿臉笑容,問:“不好意思,剛剛忘瞭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特地又回來,就隻是為瞭問她的名字嗎?

在人群中總是這麼不起眼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註意到她,而且還是一個長得這麼好看、笑容這麼燦爛的男孩。

“陳韻如。”她垂下頭,很小聲地回答。

“什麼?”男孩把手放在耳邊,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咬咬牙,鼓起勇氣,抬起頭,直視著男孩的臉,稍微加大音量:“我叫陳韻如。”

她清楚地看見,男孩又笑瞭。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總是灰暗的人生,第一次被陽光照進。

李子維。

從舅舅的唱片行打工回傢後,她心裡滿滿的都是這三個字。

隻要一想到李子維的笑容,她便覺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顆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坐在桌前,打開日記本,想要寫點什麼,明明胸口湧動著一陣陣難以言喻的情感在澎湃,可她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沒有辦法厘清思緒。

這一切真的太突然瞭。

最終,她合上日記本,倒在床上。

本來以為一定會睡不著,直到聽到鬧鐘鈴聲,這才發現天已經亮瞭。

昨夜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場夢。

也許,真的隻是夢吧。

經過一夜冷靜,重新回到現實的她,一如既往地起身,換好制服,離開房間來到客廳,電視仍舊開著,沙發上倒著喝得爛醉的母親,臉上的妝都還未卸掉,皮包與高跟鞋散落在沙發旁,電視上正播報著新聞,說著年底臺北地鐵中和線即將開通的消息。

臺北,明明是在同一個小島上,對陳韻如而言,卻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面對總是酒醉而歸的母親,她習以為常,上前將母親扶起,扶回房間,還未完全酒醒的母親半夢半醒地向她噴出滿嘴酒氣,笑著說:“林董,再來一杯!”

安置好母親後,她走進弟弟房間,拉瞭拉棉被,輕聲喊:“陳思源,起床瞭。”

棉被底下的人完全沒有反應。

因為早自習有考試,她的語氣不覺焦急起來:“陳思源,你快點起來!早餐我已經弄好瞭,制服也幫你燙好瞭,你趕快起床,不然又要遲到瞭!”

棉被忽然被大力扯開,陳思源一臉起床氣地對著自己姐姐怒罵:“我遲到關你什麼事啊?誰叫你幫我準備這些的?你管好自己就好瞭!”罵完,他臭著一張臉跳下床,走進浴室時還刻意用力摔上門。

她隱忍著,不發一語。

這就是她的傢人。

欠債的爸爸不知去向,媽媽是每天晚上買醉的酒傢女,弟弟是個“中二病”超嚴重的初中生,他們都隻在乎自己,沒有一個人關心她。

背著書包,離開傢門,來到公交車站牌前,正好見到公交車揚長而去,她隻好等下一班公交車,這下鐵定要遲到瞭。

拿出書包裡的隨身聽,卻發現沒電瞭,明明昨天才換過電池,難道是壞瞭嗎?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她沮喪地將隨身聽收回書包,這時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後經過她面前。

車上的騎手見到她,雙雙剎車,然後用腳慢慢倒車,回到她面前。

“陳韻如?”

她吃瞭一驚,抬起頭,居然是李子維和他的同伴!

“你怎麼還在等公交車?不怕遲到啊?”李子維問。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索性低下頭,避開兩人視線。

像是已經習慣瞭她別扭、害羞的個性,李子維笑瞭笑,停下車,從摩托車坐墊下的置物箱裡拿出另一頂安全帽遞給她,說:“我們載你去學校吧!”

她遲疑地看著那頂安全帽,好半天才小聲地說:“我們都還是高中生,騎摩托車不是違反校規嗎?”

李子維與同伴互相看瞭一眼,兩人都笑瞭。

她卻不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哪裡好笑瞭。

“我手很酸耶!你再不上車,連我們都要遲到瞭。”李子維說。

她心裡天人交戰瞭一會兒,想起今天早自習的考試,咬咬牙,伸手接過瞭安全帽,然而就在她戴上安全帽的同時,李子維忽然回頭對同伴眨瞭下眼,接著上車一踩油門,居然自己先騎走瞭!

她傻眼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同伴有些靦腆地把車推到她面前,說:“上來吧!我載你去學校。”

看見李子維的摩托車迅速遠去,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失落,但面對另一個男孩的好意,她也不好意思拒絕,便安靜地上瞭車。

她從來沒有被男生用摩托車載過,雙手緊緊地往後握住後座扶手,身子僵硬,載著她的男孩從後視鏡看到她一臉緊張,忍不住說:“你要不要扶著我的肩膀?這樣比較安全。”

她沒有回答,雙手仍是緊緊地握著後座扶手,男孩見狀,於是放慢瞭速度,與前方李子維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李子維騎到一個路口,回頭見他們兩人還在大老遠處慢悠悠地騎過來,忍不住喊:“莫俊傑,你屬烏龜哦!都要遲到瞭還騎那麼慢?”說完剛好綠燈亮起,他一踩油門,一下子又不見瞭蹤影。

莫俊傑無奈,隻好側過頭對陳韻如說:“再慢下去,我會害你遲到,所以我要加速瞭。”

“好。”她點點頭。

“你……要抓緊哦!”莫俊傑說完便開始加速,身後的女孩整個身子瞬間往前傾,雙手不由自主地抱住瞭他的腰,他忍不住心頭一喜,更加踩動油門,很快便追上瞭李子維。

一路上,莫俊傑不時地偷瞄後視鏡,嘴角帶著微笑,看著後視鏡裡的女孩。

加速的摩托車很快就騎到瞭學校附近,他們將摩托車停在偏僻的巷弄裡,陳韻如忍不住問:“為什麼要特地停在這裡?”

李子維回答:“你剛不是說瞭,騎摩托車違反校規,而且我們兩個還沒有駕照,要是被教官看到,肯定會被記大過的。”

話才說完,三人背後便傳來教官冷冷的聲音——

“知道就好!放學後通通到教官室來寫悔過書!”

教官的聲音響遍整個教官室:“悔過書寫完才準回傢!尤其是你,李子維,給我好好寫,別打混!”教官說完便暫時離開瞭。

陳韻如一聲不吭,乖乖地坐在桌前寫著悔過書,心裡難免感到懊惱。但想到李子維就在自己身邊,卻又禁不住地竊喜,她一面寫著一面不時偷偷地瞄向李子維,見他根本坐不住似的,寫瞭幾個字就開始胡亂畫起插圖,然後伸長瞭脖子偷看莫俊傑的悔過書,還說:“莫俊傑,借我看一下悔過書怎麼寫。”

莫俊傑卻故意用手圍住自己寫的內容,李子維幹脆將手上的紙揉成紙團朝他扔過去,打瞭個正著,兩個人開始玩瞭起來。陳韻如正想要制止,一群男學生走瞭過來,見到兩男一女在教官室裡,忍不住大聲開起玩笑——

“把妹把到要寫悔過書,也太誇張瞭吧?”

“所以你們到底是誰在把妹啊?”

“你自己不會看啊!明明就是三角戀愛!”

李子維和莫俊傑的臉色立刻沉瞭下來,悶悶地回到座位上。

這時兩個女學生走瞭過來,正巧是陳韻如的同班同學,當她們看到向來沒什麼存在感的陳韻如居然和兩個男生一起在教官室裡寫悔過書,都感到非常訝異,忍不住嚼起舌根——

“欸,真的是陳韻如耶……她怎麼會跟八班的一起被教官罰?”其中一個女學生低聲問。

另一個女學生回答:“你不知道嗎?那兩個八班的,今天騎摩托車載她到學校,結果被教官抓個正著!”

“真的假的?陳韻如耶!她不是和誰都不熟嗎?怎麼會跟那兩個男生那麼好?”

“人傢光是交兩個男朋友就沒有時間瞭,哪有時間理我們啊?”

兩個女學生說完後自顧自地低聲笑瞭起來,其中一個特地朝陳韻如看瞭一眼。

“砰”的一聲,李子維故意踹倒瞭一把空椅子,嚇得那兩個女學生立刻噤聲。

李子維瞪向那兩個女學生,嗆道:“八婆!有膽就繼續說啊!”

那兩個女學生不敢惹事,低頭快步離去。

那些話,陳韻如從頭到尾都聽見瞭,但她什麼都沒說,隻是低著頭,繼續寫著悔過書。

她隻想趕快離開這裡。

她不喜歡成為受矚目的焦點。

教官回來瞭。

她將寫好的悔過書交給教官,教官叮囑瞭幾句以後別再犯校規,便讓她回去。

她背著書包,仿佛怕被人看見似的,低頭快步離開學校。

然而就在她走到校門口時,身後隱隱傳來有人喊她的名字——

“……陳韻如……”

她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更加快速度,幾乎就要跑瞭起來。

“陳韻如!”身後那人追瞭上來,一把扯住她的書包帶子,“叫你還加速?你跑那麼快幹嗎?怎麼,剛剛那些人胡說八道,你就開始討厭我們,不想和我們在一起瞭是不是?”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李子維說的並不完全錯,她的確隻想逃避眾人的視線,而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這兩個人。

李子維繞到她面前,正經八百地說:“你可以討厭我,但你不能討厭莫俊傑。”

她一臉不解。

李子維露出帶著些惡作劇的笑容,指向站在她身後的莫俊傑:“因為,我不想看到我最好的朋友,被他喜歡的人討厭。”

陳韻如睜大瞭眼睛,過瞭幾秒才回過神來。

這算……告白嗎?

隻是不是李子維本人告白,而是替莫俊傑?

莫俊傑連忙走上前捂住李子維的嘴,試圖對她解釋:“不要理他,他亂講的。”

李子維拉開莫俊傑的手,說:“我亂講的嗎?最好你一點都不喜歡陳韻如。”然後他挑釁地看瞭一眼好友,反問,“如果你不喜歡她,那我可以追她嗎?”

陳韻如聞言,一雙眼瞪得更大,同時感覺心跳加速。

在那一瞬間她明白瞭自己的心意,同時也對看起來體貼、不多話的莫俊傑感到莫名的歉意。

李子維刻意走到她面前,甚至伸手環住她的肩膀,對莫俊傑說:“我想,陳韻如應該也不會介意我追她吧?”

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要從口腔裡跳瞭出來。

李子維……是認真的嗎?

“李子維!”莫俊傑果然有些火瞭,瞪著自己的好友。

李子維哈哈大笑,松開手退後幾步,對莫俊傑說:“開玩笑的啦!兄弟看上的女生,我才不會有興趣!”說完後又轉頭看著陳韻如,“今天為瞭你,我們都被記瞭一個大過,還被罰寫悔過書,你要怎麼補償我們?”

陳韻如隻覺得自己仿佛在坐雲霄飛車,剛剛才飛到天上,頃刻又墜落谷底。

原來李子維隻是在開玩笑。

不想顯示出心中那股強烈的失落,她隻是一如既往地垂下瞭頭,嘴裡喃喃念著:“莫名其妙……”

“李子維,不要再鬧瞭啦。”莫俊傑有些尷尬。

李子維不理會,對陳韻如說:“這樣好瞭,為瞭補償我,就罰莫俊傑今天送你回傢!”他拍瞭拍莫俊傑的肩膀,對他說:“好好培養感情,不要浪費我們今天被記的那一個大過啊。”然後便擺擺手,自顧自地瀟灑離去。

莫俊傑想追上去,又不忍心丟下陳韻如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發現她似乎正在說些什麼,但她站在他右邊,右耳聽不到的他不著痕跡地側過瞭頭,將左耳轉向她,問:“你剛說什麼?我沒仔細聽,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說,他這麼討厭,你怎麼受得瞭他?”陳韻如沒好氣地細聲說。

莫俊傑卻隻是笑笑,回答:“他愛耍白目又愛亂開玩笑,有時候是挺討人厭的,但是……”他看著李子維離去的背影,吐出真心話,“如果你認識他久一點,就會知道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陳韻如抬眼望向莫俊傑,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已經走出校門口的李子維的背影。

莫俊傑走在她後方,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一路上,她隻是一直低頭走路,一句話都沒說,身後的男孩也安安靜靜,仿佛要保護她似的跟在她身後。但這樣實在有些詭異,她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過頭,卻是避開與莫俊傑目光交會,小聲說:“我自己回傢就好,你不用送我,這樣很奇怪。”

莫俊傑連忙解釋:“你不要誤會,我回傢剛好也是走這條路而已,真的。”

“可是你早上不是騎車上學嗎?為什麼還要走路回傢?”她問。

“呃……你忘瞭嗎?早上已經被教官發現瞭,我怎麼敢現在就騎車回去?說不定教官正在那邊等著堵我呢!”莫俊傑匆忙間想瞭個理由。

當然,他回傢的路不是這一條。

當然,他也不是怕教官堵他。

他隻是想陪著她慢慢走回傢而已。

陳韻如似乎相信瞭他的理由,點點頭,繼續往前走,隻是這次她沒有走得那麼快瞭,莫俊傑連忙追上去,總算走在瞭她身旁。

總要找些話題吧?不然兩個人這麼走著也挺尷尬的,幸好,就在莫俊傑傷腦筋該找什麼話題時,陳韻如主動開口瞭:“你和李子維認識很久瞭嗎?”

莫俊傑點點頭:“嗯,認識超久,從小學就認識瞭。”

原來是小學同學啊,難怪感情看起來那麼好。陳韻如心想。

“那你們……”她遲疑瞭一下,“是怎麼變成這麼好的朋友的?”

“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耶。”莫俊傑故意露出為難的神情。

陳韻如以為自己說錯瞭話,連忙說:“對不起,是我的問題太奇怪瞭。”

她其實不太懂得怎麼和人相處,別說好朋友,她身邊就連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也沒有,所以當她聽到李子維那麼輕易就說出“好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心裡頭竟覺得有些羨慕,也有些好奇,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和其他人變成好朋友?

莫俊傑想瞭想,從書包裡掏出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助聽器。

陳韻如一臉疑惑地望著他。

莫俊傑說:“這是助聽器。其實剛剛我不是沒有仔細聽你說話,而是因為我沒有戴上這個。”他一面說一面指著自己的右耳,“我右邊的耳朵是完全聽不到聲音的。”

陳韻如一愣,忍不住又想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莫俊傑笑著搖瞭搖頭:“不用一直道歉啦,這又不是你的錯。”頓瞭頓,“你剛才不是問我,我和李子維是怎麼變成好朋友的嗎?就是因為它。”他低頭看著手裡的助聽器。

“從小到大,因為這東西,我不知道遭受瞭多少異樣的眼光,大傢隻要看到我戴上助聽器,不是笑我是聾子,就是用像看怪物一樣的眼光看我,要不然,就是一臉同情,好像我真的很可憐。”莫俊傑自嘲地笑瞭笑,“除瞭李子維那個臭白目。”

“他……做瞭什麼?”陳韻如好奇地問。

“小學三年級那年,我和他第一次見面,他手裡拿著冰棒,一臉羨慕地看著我耳朵上的助聽器,問我那是什麼。我說我這隻耳朵聽不到,要戴上它才聽得到聲音,他卻說酷死瞭,一直要我借給他戴,想知道如果他戴起來,會聽見什麼聲音。”

陳韻如聽著他敘述往事,想象著李子維十歲時的調皮模樣,忍不住也微笑起來。

“我還沒回答,他就把手上的冰棒折成兩半,分我一半,說是請我吃冰,要我把助聽器借他玩。然後他就戴著我的助聽器到處跑,說是要探測外星人信號,搞得其他班同學也覺得好玩,下課都跑來找我借助聽器,很快就再也沒人在乎我的右耳聽不聽得見瞭。”

莫俊傑說完後,看見陳韻如臉上的表情不再那麼防備與驚慌,心裡也松瞭口氣。

“這就是我和他變成好朋友的開始。”他說。

陳韻如點點頭,兩個人繼續緩緩地前進。

過瞭一會兒,莫俊傑開口:“你的問題,我回答瞭,現在可以換我問你嗎?”

她點點頭。

“你會介意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嗎?”他問。

她搖搖頭:“不會。”

“那從現在開始,你跟李子維一樣,都是我的好朋友瞭。”

她腳步一滯,同時心裡一暖。

是嗎?從現在開始,她有好朋友瞭。

盡管她對莫俊傑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悸動,但此刻卻感覺與他的距離拉近瞭不少,男孩的友善與體貼讓她感覺到不再那麼孤單。

仿佛他能體會她身體深處那時時占據她人生的無助與黑暗。

就這樣忽然闖入她生命裡的兩個男孩,仿佛給她的人生帶來瞭陽光。

那時,她是這麼以為的。

懷著難得的好心情回到傢裡,才踏進傢門,她就感覺到一份不尋常的沉重。

久未歸傢的父親,居然和母親一同坐在客廳沙發上,面色都很凝重。母親看到她回來瞭,立刻說:“韻如,你過來一下,爸媽有話要說。”

她心中隱隱浮現出不祥的預感,緩緩走到兩人面前,坐下,放下書包。

父親與母親兩人對看一眼,母親問父親:“你說還是我說?”

“你說吧!”父親轉過頭,看都沒有看韻如一眼。

母親轉過頭,看著她說:“韻如,我想你也長大瞭,有些事也應該能明白瞭。這些年我和你爸沒有住在一起,你應該知道原因吧?”

她面無表情,過瞭一會兒,才緩緩點頭。

母親又說:“其實很多事情,早該有個結果,我們也不想再拖下去瞭,所以我跟你爸今天決定辦離婚,可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談好小孩撫養權歸屬……”

陳韻如猛地從沙發上站起,拿起書包轉身就要回房間:“我今天還有很多作業要做。”

她不知道!她不想管!

這是大人之間的事,為什麼要把她扯進來?

母親卻硬是拉住她的手,逼問她:“作業可以晚點做。媽就問你一件事,我跟你爸離婚後,你想跟誰?”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父親也開口瞭:“不用顧慮我們,直接說你想跟誰?”

她忽然領悟到一件事,冷冷地質問眼前的父母:“為什麼要問我?”

母親與父親對看瞭一眼,勉強擠出笑容說:“當然是因為尊重你啊。”

“那陳思源呢?你們問過他瞭嗎?”她問。

父親馬上回答:“不用問,思源一定是跟我的。”

母親聽瞭馬上反駁:“思源什麼時候說要跟你瞭?”

父親冷笑一聲:“你也不想想你現在做的是什麼工作?你要我兒子跟你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笑話!思源當然是跟我!”

“你還好意思說?”母親氣得臉色通紅,“要不是你當初欠一屁股債,又溜得不見人影,我需要做那種工作嗎?”

父親懶得繼續爭辯,擺瞭擺手,站起身說:“反正我們已經說好,一人帶走一個,我帶走思源,你帶走韻如。”

“你憑什麼?這幾年來你照顧過他們嗎?思源是我的!”母親不甘示弱。

陳韻如聽著他們口口聲聲要的都是思源,根本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對兩人大喊:“夠瞭!你們不要再吵瞭!說什麼尊重我,其實你們會問我想跟誰,是因為誰都不想要我,對不對?!”

兩人一愣,隨即像是被說中瞭心事,臉上微微閃過一抹心虛。

母親試圖解釋,卻在自己女兒充滿恨意與委屈的眼神裡,瞬間明白瞭自己方才的話有多傷人。

“韻如,我們真的不是……”

陳韻如不想聽。

她跑出傢門,“砰”的一聲,重重地摔上瞭門。

她一個人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該去哪裡。

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瞭,沒有人要她,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他們都隻想到自己。

淚水止也止不住,她顧不瞭那麼多,一面走一面哭,任由悲傷宣泄。

“陳韻如?”

她一愣。

這個聲音好熟悉。

慌忙轉過頭,果然是李子維,她趕緊用手背擦幹自己的淚水,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子維舉起手上的鍋燒意面,笑著說:“肚子餓,出來買消夜。你呢?這麼晚瞭怎麼還在街上亂逛,而且還穿著制服?”

被這麼一問,她想起自己此刻還在外遊蕩不想回傢的原因,眼眶不禁又紅瞭起來,淚水呼之欲出。

李子維見狀,立即收起嬉鬧的心情,放柔瞭語氣:“你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要聊聊?就算我幫不上忙,說出來也會舒坦些。”

陳韻如看著他,心裡遲疑著要不要告訴他,但畢竟是傢醜,她不太想讓外人知道,可是……也許就像李子維講的,她的確很需要有個人能聽自己說說話,不然她真會覺得全世界都遺棄瞭她……

李子維見她猶豫不決,幹脆地說:“這樣吧!我用一個秘密,來交換你的秘密,如何?這樣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就不用擔心我會大嘴巴到處亂講瞭。”

聽李子維這麼一說,她終於稍微放下瞭心防。

“那……你答應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她仍有些不放心地問。

“沒問題!”他拍拍胸脯。

“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說。”

那意味著,連莫俊傑也不能知道。

“我答應你。”李子維爽快地說。

夏夜的晚風徐徐吹來,公園內的溜冰場裡,兩人席地而坐。

盡管手裡的鍋燒意面漸漸涼瞭,李子維卻毫不在意,隻是專心地聽著身旁的女孩訴說心事。

她說,傢裡的爸媽要離婚瞭,卻都隻要弟弟,不要她。

“隻因為我是女孩子嗎?他們完全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一次都沒有……”她幽幽地說。

連在自己傢人眼裡,她的存在感都如此薄弱,隨時可以被忽視嗎?

一包面紙忽然被遞到她面前,她愣瞭愣,沒有接過,而是轉過頭,倔強地用手背將眼淚抹去,努力裝出堅強的模樣,說:“我才不要為他們傷心!說什麼要讓我選擇,其實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我決定瞭,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要當被拋下的那個人!”

“那你想好怎麼做瞭嗎?”李子維若無其事地將面紙收回。

她吸吸鼻子,說:“我早就想離開這裡瞭,所以才會去唱片行打工存錢。高中畢業之後,我想去考其他縣市的大學,一個人搬到外面去念書。”

李子維用力地點頭:“很好,我支持你。”

她不太自信地試探:“你真覺得我辦得到嗎?”

李子維鼓勵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一股暖流從身體深處緩緩湧起,她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充滿希望,而她已經開始期待畢業之後的獨立生活瞭。

接著,她想到自己居然在李子維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那麼難看,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挪開瞭目光,低聲說:“我把我的秘密說出來瞭,那你的秘密呢?”

李子維先是看瞭看滿天星空,才看著她說:“我的秘密啊,連莫俊傑也不知道。你要對他保密,我才告訴你。”

她認真地點頭,同時心裡有絲竊喜。

是連他的好朋友莫俊傑都不知道的秘密呢,這是不是表示,李子維把她也當成瞭好朋友,甚至是,比莫俊傑更好的朋友?還是在李子維的心裡,她已經比莫俊傑還重要瞭?

她無法阻止自己的腦袋胡思亂想,這時隻聽李子維開口說:“我完全明白你剛剛的心情。其實我爸媽也一樣,表面上給我選擇的權利,但他們早已經替我做好瞭決定。”

李子維低下頭,看著身旁已經涼掉的消夜,淡淡地說:“我爸媽已經辦好移民手續,等我高中畢業後,全傢就要移民到加拿大瞭。”

她一陣錯愕:“你要移民加拿大?”隨即想到,他說過這個秘密不能告訴莫俊傑,難道……“你沒有讓莫俊傑知道嗎?”

“當然沒有,不然剛才為什麼要你保密?”

“可……可你們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她百般不解。

李子維依舊嬉皮笑臉:“這你就不懂瞭。從小到大,我到哪裡都能交到一堆朋友,可是莫俊傑就隻有我這一個朋友,如果讓他知道我高中畢業後就要離開臺灣,以他的個性,鐵定會哭得很慘,這要我怎麼說得出口?我可不要他抱著我的大腿,哭著求我不要走,這景象光想想就夠可怕瞭。”他故意裝出受不瞭的表情。

盡管李子維刻意說得雲淡風輕,甚至帶著嬉笑,但心思細膩的她明白,其實,他才是最放不下的那個人。

越是在乎,反而越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不管怎麼說,都是重重的傷害。

她看著面前的男孩,心中對他的好感更加強烈,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嗎?

“陳韻如,你不要這樣看我,要是你不小心愛上我,莫俊傑會哭得更慘哦。”李子維笑著說。

她別扭地別過臉,說:“自戀狂,我才不會喜歡你!”

其實,李子維不是沒有察覺到身旁女孩的異樣心情,但好朋友喜歡的女孩,他沒有興趣,更何況,陳韻如那種內向到近乎自閉的個性,並不怎麼吸引他。

他並不是很明白,為何那麼多女生,偏偏莫俊傑就是喜歡上瞭這一個?

但,戀愛這種東西就是沒有道理可言吧。

既然莫俊傑喜歡上瞭陳韻如,他就會全力支持。

“好瞭,你現在也知道我的秘密瞭,我們扯平瞭。”他說。

然後他重新抬頭望向星空,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陪著她。

她的視線先是停留在男孩的側臉上,然後才順著男孩的目光,慢慢也望向瞭星空。

夏天的夜晚,星空很美麗,公園四周草叢裡傳來陣陣蟲鳴,路邊蒼白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仿佛這個世界隻剩下瞭他們兩個人。

她忽然很希望這個一開始令她那麼傷心的夜晚不要這麼快就結束。

因為她還沒有時間好好認識李子維,而轉眼間,他就要離去瞭。

《想見你》